百十里的路程被縮地陣縮于足下,
從客棧樓下的熙攘街市,到荒無人煙的山林,也不過只走了一點距離。
周圍光景變換,裴朝朝裝作似無所覺,像瞎子一樣抬手摸索。
直到手觸碰到旁邊的樹干,她才明知故問:“我們現在是進山里了嗎?”
江獨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倒是旁邊那歸元宗弟子應道:“是的,裴姑娘。”
這里就是那妖物的老巢。
那妖物很狡猾,和歸元宗的人打了個兩敗俱傷,然后施法扭曲空間逃走了。
瓊光君也受了重傷,但在空間扭曲時,他用靈力鎖住那妖物,然后和它一起消失了。
這妖物能隱匿氣息,歸元宗的人感應不到它和瓊光君的位置,這林子又大,就只能分頭找。
剛才裴朝朝撕傳訊符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分頭找瓊光君和那大妖了。
那弟子給裴朝朝簡短說了下情況,然后往林子深處看了眼:
“裴姑娘,這里還算安全,我布個結界,你在結界外等我們出來吧。”
裴朝朝聞言,心說那怎么行。
瓊光君都受傷了,她來得正是時候。
于是她搖搖頭:“我和你們一起去。”
那弟子聞言,連連搖頭:“裴姑娘,里面很危險。”
他勸道:“你這樣柔弱,又沒有修為,若是遇上危險,我或許沒余力護你周全。”
裴朝朝朝江獨的方向偏偏頭:“還有江仙長呀。”
她語氣親昵:“江仙長修為這么高,又對我頗為照顧,定然可以護我周全吧?”
照顧?
江獨胸腔中溢出聲冷笑來,心說我現在還沒擰斷你的脖子,就已經是對你頗為照顧的表現了。
從剛才到現在,他火氣一直壓在心里。
壓著壓著,他發現自己竟然有點麻木了。
麻木到什么程度呢?
他暫時沒力氣發火了,連話都懶得說。
于是他沒有回答她,只是冷臉盯著她。
像是想她由此感覺到他的不滿。
氣氛在這一瞬變得有點劍拔弩張。
裴朝朝似乎察覺到他在看她。
她按了按眼睛上的白綢,彎唇朝著他笑了下:“江仙長?”
這是一個相當友好的笑容。
直接把那點劍拔弩張的氛圍戳得粉碎——
她是個瞎子,根本看不見他陰沉的臉色!
江獨看著她眼睛上的白綢,猛然意識到這點。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他強行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語氣暴躁:“閉嘴,往前走!”
進山!
讓她死!
裴朝朝聞言,對那弟子含笑道:“你瞧,江仙長答應了。”
江獨聽見她這語氣,加快腳步往山里走去。
大步流星,看起來有點無能狂怒的意思。
裴朝朝就亦步亦趨跟著,還不忘裝瞎,一邊走,一邊伸手往前摸索。
走了一段后,
眼見著周圍的妖氣越來越重,那弟子忍不住勸:“裴姑娘,你進山是有什么事嗎?這里真的很危險,你要是有事,可以告訴我,我幫你辦了。”
裴朝朝搖頭:“你沒法幫我。”
那弟子問:“何意?”
裴朝朝靦腆一笑:“我是來找——”
她原本想說來找瓊光君,然而突然想起人間沒有瓊光君,人間只有季慎之。
她頓了頓:“我是來找季仙長的。”
她循循善誘:“你也知道,我體質特殊,血能入藥。季仙長如今受了傷,我理當報恩呀。”
話音一落,
江獨和那弟子腳步皆是一頓,然后同時朝她看過來。
兩人神態各異,心里想法也不同。
那弟子心里想的是:
裴姑娘性格單純,知恩圖報,還這么舍己為人,誰能不憐愛她呢!
江獨心里想的是:
裝,接著裝!
報恩?
哈。這是他今天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江獨也真的忍不住嗤笑出聲:“去給季慎之當藥人?用自己的血給他療傷?”
裴朝朝點頭應道:“如果他受了重傷的話。”
江獨真是恨不得撕爛她這張盡是瞎話的嘴。
他忍不住要說話,但余光瞥見那歸元宗弟子在旁邊。
他頓了頓,然后微微俯身,用只有他和裴朝朝能聽見的音量反駁:“你說的鬼話你自己信不信?你當時也喂了我血,然后反手捅了我一刀。”
裴朝朝聽見他這話,但無意解釋。
她閉著嘴,淡笑著一言不發。
江獨目光在她那幅純善面孔上停留。
他心下飛快地劃過個念頭,
想知道她去找季慎之究竟要干什么。
總不至于真是報恩。
她這種人,應該只會恩將仇報。
他語氣森森:“你把他支開,我帶你去找季慎之。”
反正他也要去找那妖物。
而季慎之現在應該和那妖物在一起。
裴朝朝歪了歪頭,聽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她把旁邊那歸元宗弟子支開。
她聲音很小:“如果他走了,那就剩下我和你兩個人了。”
她指了指自己脖子,笑意漸深:“你要趁機殺了我嗎?”
話是這么問的。
但她語氣不咸不淡,并沒有什么戒備感或警惕感,甚至有種閑適感。
江獨忍不住掐了把指尖。
從遇見裴朝朝開始,他的情緒就沒平穩過,不是在暴怒就是在暴怒的路上。
然而裴朝朝呢?
她的語氣從始至終是一樣的柔軟親昵,現在也依舊是這樣的語氣。
就連他掐著她脖子的時候,她的心跳也依舊平穩。
她根本不怕。
這幅姿態,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正俯瞰他,蔑視他。
江獨意識到這點,心里無法抑制地生出些不忿來。
這感覺和之前那種暴怒又不太一樣。
想一勞永逸撕碎她,又想拽著她一同沉入情緒失控的深淵。
他下頜線繃緊,張嘴要說話。
然而裴朝朝卻先一步出聲,編了個理由,把那弟子支開了。
于是這里就只剩下她和江獨兩人。
嘴上問著:你不會把人支開要殺我吧。
實際上又根本不是個懼怕的姿態,還先把人支開,這就多少有點挑釁的味道了。
江獨那股趨近于麻木的怒氣,終于再一次被點燃:“你什么意思?挑釁我?真以為我不會殺你是吧?!”
裴朝朝語氣無奈:“別誤會。”
她溫和解釋:“你說帶我去找季仙長,一定是有法子找到他的位置。不過,想來是一些魔修的法子。”
她指了指自己:“這里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份,我當然要快點支開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語氣太溫和,只是隨意解釋兩句,看起來都像是對他擁有無限耐心。
甚至于,她的語氣和面貌實在太過純善,太容易讓人心生親近。
江獨甚至生出一點隱秘的……親昵感。
她是這里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
而他好像也是這里,唯一知道她真面目的人。
江獨指尖有點麻,他壓下這一閃而過的念頭,皮笑肉不笑:“那又不怕我趁機殺你了?”
裴朝朝笑容依舊純善:“怎么會呢。”
她放軟聲音,語氣幾近蠱惑:“你不是那種喜歡勝之不武的人,對嗎?”
她用這種語氣夸人的時候,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哪怕知道她這幅姿態是砒霜外面裹了層糖衣,有毒,
但江獨還是莫名其妙地“嗯”了聲。
他挪開眼生硬道:“一會再殺你,先找季慎之。”
江獨確實是用魔族的法子找那大妖,他在手上割了道口子,用血里魔氣做引,直接引那妖物再一次扭轉空間。
扭轉空間的同時,他們就會被傳送到那妖物所在之處。
江獨的血落地的一瞬,
四周的景物也開始飛速扭曲,像融化了一樣,甚至于地面都開始震顫。
不過須臾,再一次物換星移!
裴朝朝發現他們到了一處山間破廟里。
天色暗沉沉,風里都帶著腥味,地上好似還壘起無數骷髏白骨。
她正準備再仔細觀察下周圍環境,
然而還不等挪步,就聽見稍遠些的地方傳來聲尖銳嚎叫!
她循聲望去,
就見一只龐大妖物正張嘴咆哮。
那妖物身側,瓊光君正提劍與之纏斗。
他一身白衣染血,已有些落了下風。
而此時的瓊光君也注意到周遭變故,飛快朝著裴朝朝那方向看了眼。
只一眼,就遠遠看見裴朝朝的身影。
她站在滿地白骨之中,很羸弱,好像被妖風一吹就要散了,像轉瞬即逝的朝露。
瓊光君出招動作慢了一瞬——
她為什么來這?
也就是這時,大妖周身突然爆發出一陣妖力!
它用妖力震開瓊光君,然后飛速抽身,朝著裴朝朝和江獨沖來!
準確說,
它是沖著江獨去的。
它被江獨血里的魔氣引誘,想要活吞江獨。
裴朝朝不想被波及,于是著往后退了點。
她找了棵大樹,準備在樹后躲一下。
繞到樹后的時候,
江獨已經和大妖打起來了。
那大妖修為強悍,但先前和瓊光君纏斗許久,雖處于上風,但實力依舊被削弱不少。
現在和江獨交手,就有點落下風了。
不過江獨心口的傷沒完全愈合,所以也沒討到多少好。
他招招朝著那妖物的丹田攻打。
裴朝朝在樹后看著,覺得江獨這趟應該是來拿這妖物的妖核的。
妖核是好東西。
尤其是這樣修為的妖物的妖核,光是拿在手里,就能震懾到不少小妖怪,隨意在百妖間穿行了。
裴朝朝往遠處眺望了下。
剛才瓊光君和大妖交手的位置在廟后,
現在她和江獨所在的位置在廟前。
她和瓊光君之間,還是隔著一座廟的距離的。
剛才能遠遠看見他和妖物交手,只不過因為兩人纏斗間,都在半空中。
現在瓊光君被妖力震落,以她的視角就看不見他了。
想來是受了重傷,甚至有可能摔暈了。
但看起來他靈脈尚在,這種狀態下,就算暈了也有靈力護身。
裴朝朝在心里粗略估計了一下,然后又把目光挪到江獨那邊。
就見江獨已經和那妖物兩敗俱傷,一起摔落在地上。
妖物還試圖掙扎,江獨也正蓄力爬起來。
裴朝朝歪了歪頭,從樹后往外走。
她兢兢業業裝瞎,摸索著走到江獨身邊,然后蹲下身:“要我幫忙嗎?”
江獨悶咳一聲,把血咽回去,視線森然:“又打的什么主意,你有這么好心?”
裴朝朝莞爾:“別誤會,我只是想幫幫你。等你緩過來,這妖物也緩過來了。”
江獨盯住她。
他是真的傷重,說起話來聲音很啞:“拿我的刀,把妖核剖出來。”
裴朝朝摸到他的刀。
上面都是血,她倒也不嫌臟,拎著刀又摸到大妖邊上,把刀落在大妖心口:“我看不見。是這里?”
江獨說:“往下。”
裴朝朝順著他的話,把刀落在妖物丹田:“這里嗎?”
江獨道:“對。”
他話音剛落,那妖物就掙扎著要暴起。
與此同時,江獨又是一道靈力打出來,逼得那大妖再次躺下。
江獨耗盡靈力,再次摔回地上,悶哼一聲:“快挖!”
裴朝朝手腕一動,一下就扎穿了大妖丹田。
血噴濺出來,落在她臉上。
見那大妖沒了聲息,她把手伸進它皮肉里,拿出妖核來。
指尖摩挲著妖核,她微微一笑:“這個就是妖核吧,你為了拿它傷成這樣,現在是不是都爬不起來了?”
江獨有點沒力氣。
他張了張嘴,想讓她少說廢話,把東西拿過來。
然而不等他出聲,裴朝朝就丟了刀,拿著妖核站起身。
她非常禮貌地對他笑了下,把妖核揣好:“應當是個好東西,我就先拿走了。”
拿走去找瓊光君,用妖核里最后一點妖力,給瓊光君補一刀,讓他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這樣能確保她剖走瓊光君的心。
萬無一失。
裴朝朝非常愉快,轉身就走。
江獨:?
江獨渾身劇痛,腦中有半秒空白,緊接著,胸腔之中積蓄起的怒氣終于來了個超級加倍!
他用力抬手攥她裙角:“你敢!”
你怎么敢?!
裴朝朝沒說話,抽出裙擺,頭也不回。
江獨剛才幫她剖妖核那下用光了最后的力氣,他下意識要追,卻根本無法起身,只一口血吐出來。
他眉眼也染血,乖戾陰鷙,盯住她背影。
該死!
他早該掐死她!
等他恢復過來,他一定叫她不得好死!
他整個人都氣瘋了,這些天疊加的怒意終于徹底爆開,恨意在胸腔里猛烈翻騰,燒得他眼前都模糊起來。
意識漸漸昏沉,然而閉上眼,他腦海里也不停想著要怎么弄死裴朝朝!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好像只過去了一小會兒。
他卻突然感覺到有人走到他旁邊。
那人好像蹲了下來。
他用力掀起眼皮,
模糊視線中,卻見那人是——
裴朝朝。
太荒唐了。
他幾乎要氣笑了:“怎么?還想回來給我補一刀?”
話音剛落。
卻感覺到裴朝朝用手帕給他擦了擦臉。
緊接著,就聽見她無奈道:“你怎么會這么想?”
她說罷,
拿出一株靈草來,掰碎了一點點喂到他嘴邊:“割手喂血太疼,其實我很怕疼,所以剛才去給你找療傷的靈草了。”
帶著靈草香氣的手指不輕不重按在唇畔。
江獨有點意外。
思維有一瞬停止運轉,之前那些激烈情緒像被猛地一下壓住,甚至反彈出了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他驚愕抬眼:“你……”
裴朝朝知道他在驚訝什么。
無非就是在想,她這樣壞的人,怎么會回來,甚至還給他采了靈草療傷?
她沒有說話,只是對他無奈笑笑,無聲勝有聲,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然而她心里想的是——
是的。
還沒到你要死的時候。
她剛才拿著妖核往瓊光君那走,還沒走到地方,就發現若要激發妖核中的妖力,必須用靈力驅動。
而她,沒有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