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朝說完話,就把目光從薄夜所在的方向收回來了。
她看不見他,但她知道,在剛才的某一瞬里,薄夜肯定和她對上了視線。
真有趣。
裴朝朝充滿惡意地想。
她不喜歡有人置身事外看她的戲,就把薄夜也扯進這場鬧劇中,
只是看不見他的表情,有點遺憾。
裴朝朝又把注意力轉回瓊光君身上。
瓊光君原本在給她擦眼淚,聽見她那話,手微微頓了下。
裴朝朝就借機扭了下頭,直接避開瓊光君的手。
她一扭頭,姿勢就成了面對著江獨。
江獨剛被她的態度沖擊得忘記生氣,腦子還沒轉過來,這會兒正無措著。
看見她扭頭來,下意識出聲道:“看我干嘛?”
語氣兇戾乖張,就是他平時和人說話的語氣,只不過里面多了點僵硬。
裴朝朝神色很淡:“沒看你,也看不見。”
她平時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就算和江獨針鋒相對,說話時也是虛偽柔軟,但現在這樣子,就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和情緒,莫名給人一種了無生氣的感覺。
她狀態不對。
江獨看著她,突然覺得心口有點悶。
明明平時張口閉口都在刺她,說的話比剛才尖銳幾百倍,但這時候,江獨就很后悔剛才那么兇地和她說話。
目光對上她眼睛。
她瞳孔顏色淺,像澄澈的琥珀珠子,很漂亮,但卻空洞無神。
明知她看不見,但江獨卻生出點怯意,他挪開目光,不敢和她對視,干巴巴道:“哦!
江獨性格唯我獨尊,沒有和人道歉的經驗,于是蹲下身,湊近她低聲解釋:“我這人說話就這樣,剛那個語氣不是兇你!
裴朝朝安靜了很久,然后輕聲問:“不是兇我?”
或許是她表現得太過了無生機,
江獨這條瘋犬竟都不自覺地開始小心翼翼,身上那股兇戾一收再收。
他嗯了聲:“真不是!
裴朝朝看著他。
想馴服這條瘋犬,光一來一回打棒子給甜棗是不夠的,
她要成為他所有情緒的來源,不管正面情緒還是負面情緒。
她眨了下眼,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覺得很有趣。
她思索著現在該挑動他哪個情緒,然后朝著他靠近了些。
一瞬之間,她身上的氣息鋪天蓋地壓過去。
是很干凈柔和的氣味,卻宛若藤蔓纏繞,江獨呼吸下意識放輕,心臟狂跳。
他突然很想說點什么緩解下這種陌生的緊張感。
然而這時,裴朝朝突然笑了:“為什么不兇我?”
這笑意是她慣有的,柔軟而純凈,但現在她眼睛上的綢緞被摘去,露出那雙微微狹長的鳳眼,于是她周身那種人畜無害的氣質就好像有點變質,里面多了點邪惡的味道。
她離江獨很近,這個角度,瓊光君和薄夜只能看見她的后腦勺,無法瞧見她的表情。
她聲音也很小,近乎是在說唇語了,就算周圍的修行人五感靈敏,也無法得知她說了什么。
只有江獨能聽見她又補了句:“是因為剛才我說喜歡溫柔的,所以你想表現得溫柔些嗎?”
她變臉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江獨剛緩過來,就又聽她這么說,他先愣了一瞬,下一秒,腦中就是轟的一聲。
什么叫她喜歡溫柔的,他就想表現得溫柔點?
他有嗎?
他只是看她哭成那樣太可憐了——
江獨竟少見地生出點窘迫來,這是一種近似于惱羞成怒的感覺,其中還有些零零碎碎的其他情緒,他垂目盯著裴朝朝,卻瞥見她淡笑著的邪惡表情,一時間,又想質問她剛才是不是故意裝瘋,故意裝出那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是了,她剛才就是裝的,只有現在露出的這一點惡劣底色,才是她身上唯一真實的地方!
江獨驟然間反應過來,他突然間覺得荒謬無比,氣得想要發笑,
她只是換了個新面具,卻把他唬住了,
她用更可憐的面目操控著他,叫他心軟,叫他想盡量表現得溫柔。
至于他為什么要表現得溫柔……
江獨現在火氣躥上來了,身體的防御本能警醒著他,叫他不許再繼續往下想。
再往下想,很多東西或許就會失控,拉著他墜入她設好的圈套。
他人在發怒邊緣,垂目看著她:“你——!”
他想說一些重話,然而話剛說到這,裴朝朝就抬起頭來。
她臉上那點慣有的笑已然消失,又是那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當真是委屈極了。
江獨話頭又一下頓住了。
他頭都大了,明白裴朝朝是在操控他情緒,但看著她微紅的眼睛,重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江獨這時候都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裴朝朝的氣了,
他深呼吸,盯著她,胸腔上下起伏。
然后就看見裴朝朝又彎了彎嘴角,用豐潤漂亮的唇,朝著他做了個口型——
她無聲說:“真賤!
被捅了一刀子,還不忍心殺她,真賤。
明知道她是什么貨色,還一次次上當,真賤。
簡單兩個字,像在他心頭怒火中倒了一把油,那把火轟然燒起來,直把江獨燒了個頭暈目眩!
他怒極反笑,發現自己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江獨目光幾乎都在噴火,剜了裴朝朝一眼。
好好好!
賤是吧?
他以后再找她,才是真的犯賤!
他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裴朝朝剛才決定挑動的那個情緒,就是暴怒。
她太擅長操控人的情緒,江獨現在這樣本就在她的預料中。
不過她還是感到很興奮——
只是點破他在犯賤,就已經能讓他暴怒成這樣了嗎?
那等他忍不住來找她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能更賤的時候,又會怎么樣呢。
她沒有出聲挽留,
既然眼下已經給了他們沖擊,就沖擊到底,讓情緒落到最低谷。
屆時哪怕只給一點微末甜頭,這點甜都會被成倍放大。
現在還剩下瓊光君。
裴朝朝掐了下指尖,壓下那種興奮到戰栗的感覺,臉上表情又回到那副淡淡的樣子。
她和江獨交流的時間實際上很短,也就幾個呼吸間。
瓊光君五感靈敏,卻沒聽見裴朝朝和江獨說了什么,見只看見江獨突然暴怒離開。
他皺了下眉,難得心里情緒有些混亂。
知道裴朝朝狀態很差,眼下這情形,倒也也沒心思再思索裴朝朝剛說不喜歡他了、喜歡溫柔包容的,是氣話還是真話。
他將怪異情緒壓住,淡淡出聲勸慰:“剛才——”
裴朝朝沒打算和他解釋和江獨間發生的事。
她打斷他,聲音里沒什么情緒:“我回去了!
瓊光君話音停住。
他性格冷,和裴朝朝之間,主動的人其實一直都是裴朝朝。
她先前表現出來的性格柔軟而溫和,現在突如其來冷下來,才叫人恍然意識到,其實兩人之間的氛圍沒那么舒服,也沒什么話可說。
瓊光君有點不習慣。
裴朝朝已經往回走了。
瓊光君一頓,抬腳跟上去,是要送她回去,但是沒出聲,一如既往地冷冽。
不過他不出聲,裴朝朝就出聲了。
她腳步停下來:“仙長為什么跟著我?”
裴朝朝一張臉生得極為漂亮,是沒有攻擊性的漂亮,給人一種人畜無害感,卻唯有一雙眼睛帶幾分邪氣,露在外面,會讓她看起來不像蒙著眼睛時那樣絕對純善。
瓊光君和江獨不一樣,
她暫時不打算讓他清楚地意識到她很惡劣。
于是她把潮濕的白綢覆回眼睛上,然后才回過頭面對瓊光君:“真的好生奇怪。我沒有叫仙長來給我送符,仙長卻自己來了,我也沒有叫仙長送我回去,仙長卻跟著我!
她故意把話說得很尖銳,攻擊性很強,但露出來的半張臉上表情實在無辜,就顯得她像在真誠發問:“仙長很喜歡做這種不請自來的事情嗎?”
這些話像無形的刺,扎得瓊光君不太舒服。
他不喜歡她這樣說話,臉色冷下來,但對著她這樣無辜的表情,也無法責怪,只有心里那股破壞欲似乎沖上頂峰。
想要撕碎她,想要看她哭,想要攪碎她的靈魂。
手心的傷口隱隱作痛,
他捏緊手,指尖戳開傷處皮肉,血再一次淌落。
只有這樣才能遏制住對她的破壞欲,他淡聲道:“藥山危險!
這時候,
天界的神仙們看著這幕,紛紛震驚道:
【她怎么敢這么和瓊光君說話啊?!】
【天吶,瓊光君怎么被她說得像條卑微的狗啊?這算羞辱了吧!】
【瓊光君臉色都不太好了,就這還回她的話,告訴她他為什么跟著她,也是很耐心了。】
【也就是瓊光君話少,要是我,我多少得補一句,我那哪是不請自來,我是心善,怕你一個沒修為的瞎子死了,我才給你送符,我才跟著你!】
瓊光君性格冷硬,骨子里卻也很傲。
他對裴朝朝雖特殊,但是按從前的相處模式,都算是裴朝朝捧著他,即使她忽冷忽熱,也并沒有和他性格里那份高傲產生什么沖突。
沒有沖突,自然沒有矛盾。
裴朝朝現在也不需要像惹怒江獨一樣激怒瓊光君。
只需要稍稍說些貶低的話,喚起瓊光君性子里的那份傲,就能讓瓊光君的情緒短暫降到冰點,把這段關系送進冷靜期。
裴朝朝聽他說藥山危險,倒是沒有回答。
她從袖子里掏出瓊光君送的那些符:“可我不需要啊。”
在說符,也在說不需要他跟著。
言下之意就是——
別總自作主張了。
她以前不會對他這樣說話。
同樣是真誠柔軟的語氣,很難去具體形容現在和以前的不同,但卻又能讓人明顯感知到。
瓊光君想到她剛才說的話。
她說不喜歡他了,喜歡溫柔體貼的。
那情境下,這話明明是氣話。
但她現在這表現,又像是真的不喜歡他了。
因為喜歡,所以對他柔軟溫和,因為不喜歡,所以現在是另外的態度。
可是——
她一早就該知道他性格冷,既如此,又為何要說喜歡他?
心里負面情緒滋生,難以抑制。
剛才惹她哭,又以為她說氣話,他哄著她,下意識去問她喜歡什么樣的。
他平日是不會這樣說話的,但那情境下,問了也就問了。
可是現在這情境。
瓊光君骨子里的驕傲在這,他無法再開口問她還喜不喜歡他。
深黑的眼看著她手里的符,他頓了頓,挪開眼,聲音平淡:“扔了!
裴朝朝嗯了聲。
周圍還若有若無彌漫著薄夜身上的氣味,溫和如冬日白雪。
她知道薄夜就在附近,于是朝著他那方向,抬手將那些符往空中一撒:“扔了多可惜。今日來藥山采了株珍貴草藥,就當回禮吧!
也沒說是給誰的回禮。
回給這座藥山嗎?
太荒謬了。
瓊光君知道她說話好聽,但聽著她這話,終于對她升起一股火氣——
她不需要他給的東西,扔了就扔了,何須將話說得這樣好聽!
先說喜歡他的是她,先說他自作主張的也是她,將所有的話都用純善的語氣說得朦朧漂亮,
而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連對她說句重話都不忍!
而另一邊。
薄夜倒是聽明白她的意思。
小姑娘一邊將季慎之的心意當草芥,一邊又拿著人家心意給他做回禮。
天真頑劣,倒是有些惡劣了。
薄夜看著滿天飄落的符紙,側過眼,目光又落在裴朝朝身上。
少女表情有些期待。
……到底還是個孩子。
薄夜有些哭笑不得。
他頓了頓,鬼使神差地,抬手接住一張符紙。
黃符被風一吹,漫天飄起來,像雪一樣紛紛揚揚。
場景有點凌亂,讓人很難注意到,有張符在半空中緩緩隱形——
這張符先是一角隱形,然后隱形的范圍慢慢擴大,
就像是有個隱形人站在那,先是捏住了符紙一角,然后思忖了片刻,才將整張符收進手里。
然而就在這符正隱去最后一角、還未完全隱形的時候,
瓊光君似有所感,又側目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