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余燼
死一般的寂靜在冥族領地內擴散開, 哪怕在冥界生活了幾百年,這些冥族也從未見過這么多數量的冥鬼聚集在一起,烏泱泱似看不到盡頭。
然而比起數量眾多的冥鬼, 最讓人忌憚的還是前方這個男人,他看起來分明一副仙風道骨的氣質, 乍一看以為某個仙門長老誤入了冥鬼堆中, 仔細一看,他腳下踩著一層淺淺的黑霧,那黑霧緩緩往外擴散, 眾鬼都踩在這層淺淡的黑霧之上,難怪他們聚集起來這么快。
他才是這些冥鬼之中最可怕的一個。
年輕的冥族尚不知他是誰,冥族族長的臉色已慘白成一片, 勉強克制住自己不發抖, 連巴道天也感覺到此人可怕, 哪怕他還未出手,他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這是血脈中獸性對危險最本能的直覺。
他吞了吞唾沫, 下意識的挪動腳步,將笙笙擋在了身后。
此時此刻, 最冷靜的反而是荊飲月, 看到這張臉, 他心中許多疑問都有了答案, 但這個答案是如此荒謬,仿佛命運對他開了一個玩笑。
面對緩步走過來的男人,他逐漸恢復冷靜,冷淡道:“該叫你玉山宗主,還是鬼王?”
男人溫和一笑:“阿月, 你該叫我父親。”
荊飲月神色冷凝,不為所動:“我沒有爹。”
鬼王輕嘆聲:“我知道你不肯認我,過去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娘,但現在,這些都過去了。”
荊飲月:“都過去了——是指你的靈識徹底被鬼王融合,還是你這只鬼終于修出了個人樣,才敢來見我?”
他眼中的鬼王,是徹頭徹尾的人形,洞察之眼也看不出他本來樣貌,反而是他身后,藏在黑霧中那道影子,怨氣極為深重。
所以他才有疑問——到底是他成為玉山宗主后被鬼王吞噬,還是他從一開始就是鬼族,后來才擁有人形?
面對他的冷聲質問,鬼王的態度依然溫和:“有什么區別?”
“對你而言,確實沒什么分別。”
“但我猜,應該是前者。”
鬼王臉色一僵。
荊飲月徐徐伸手,當著他的面,將半空中那枝凈魂蓮收入袖中:“凈魂蓮為天品寶物,能凈化怨氣,但憑一枝魂蓮,對冥界龐大的怨氣影響微乎其微,那么,鬼王為何要搶奪凈魂蓮?數百年前,鬼王誕生,那應該是你被鬼王融合之初,你們在爭奪身體的控制權,所以鬼王誕生后陷入了長達幾百年的沉寂,你還能偶爾以靈識離體的方式出現。直到最近幾年,融合將近完成,鬼王實力大漲,冥鬼開始頻頻在三界活動。快要被徹底吞噬之前,也是你最后反撲之時,你想靠凈魂蓮之力凈化鬼王,但你失敗了……所以,這支凈魂蓮對你沒用了,哪怕它就在你面前,你也毫無反應。”
荊飲月淡聲道:“不必裝什么慈父,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只徒有人形、徹頭徹尾的鬼物,不是么?”
鬼王臉上的笑容終于掛不住了,眸色漸漸幽深,他身后的影子露出張狂氣焰,他沉聲道,“很好,既然你不喜歡敘舊,那本座只好來辦正事了。”
他幽森的視線從冥族人身上掠過,似乎在考慮該從誰下手。以他的實力,要滅掉這支冥族,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
“讓他們走。”荊飲月道,“我留下。”
身后冥族眾人一驚。
“俠士——”
“妹夫!”巴道天急了,“你別犯傻,咱們一起殺出去!”
荊飲月神色平靜,與鬼王對峙,“放過他們,這些人影響不了你的大計。”
在鬼王現身的一刻,他就知道對方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如今的修為是天階初境,而對方早早就步入天階‘神游境’,現在的實力,連他也看不透。
他拼盡全力一搏,或可沖殺出去,但這些冥族人和巴道天,都必死無疑。他不想小溪回來時,自己只能交給她一具巴道天的尸體。
“呵。”鬼王輕笑一聲,“阿月,你還真是讓我意外,你自愿留下,可知本座要的到底是什么?”
荊飲月眉眼微垂,神色淡而無波。當初鬼王盯上丹華,或許是想以狼妖為容器,將鬼王怨氣從自己身上分離出去,現在,玉郎和鬼王已經合二為一,就算想把他當成承載怨氣的容器也沒用了,那他還要什么?
奪舍自己?
要取走他這一身修為?
他一時想不到答案。
“阿月,你始終不懂。”鬼王搖了搖頭,“不過你肯留下,我很欣慰。”
他對著身后萬千冥鬼揮手,冥鬼們無言讓出一條路來,鬼王抬眼:“還不走?是在等本座動手嗎?”
冥族們彼此對視,誰也無法邁出一步。
他們才被荊飲月所救,承他恩情,現在卻要用他的命換他們所有人活路,這種事,他們怎么做得出來?
眼見鬼王的耐心逐漸被消耗,冥族族長沉聲道:“我們走。”
族民們猶豫片刻,沉默跟上。
每個人心情都很沉重,但留下來,也只是無謂的犧牲,他們根本幫不上什么忙……
巴道天握緊了拳頭:“妹夫,我一定會帶人回來救你!”
眾人走后,鬼王重新露出笑容,“走吧,阿月。”
荊飲月沒理他,俯身從地上撿起了一張小小的紙人。
鬼王掃了一眼,也沒阻止他。
他垂眸,指尖輕輕拂過紙人,低語:“小溪,你早就計劃好了,為何不告訴我?”
……
游溪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幾根豎直的金色欄桿,仔細一看,發現她身在一個巨大的金色鳥籠內,這鳥籠渾然一體,連籠門都沒有,周圍布下了重重禁制。
顯然,把她關進來的人,就沒想著還會把她放出去。
鳥籠所處的是一個廣闊無邊無際的空間,不遠處擺著一架奢華的軟榻,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沒有任何裝飾,甚至連梁柱也不見一根,茫茫遠處,地平線漸漸隱入黑暗。
不像是落月山的金烏殿,跟她設想的有些偏差。
這是什么地方?
游溪坐直身子,思緒飄飛,不久前在天極峰上,她第一次收到了芳玲的傳訊紙人,當時她并未回復,因為她想不通芳玲為何會選擇向自己求助。
離開竹影村時,她又收到了第二張紙人,芳玲告訴她,烏九明身邊有一只妖鳥,貌似可以監視她的行蹤,讓她小心。
這真把她嚇了一跳,她仔細檢查,終于在手腕處發現了一顆小小的紅痣。她記得自己并沒有這顆痣,而且用妖力試探,能隱隱感覺其中蘊含的炎氣。
游溪意識到,烏九明射出的箭,不止是射傷了她,還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她因此跳出一個想法——不如將計就計,除掉烏九明。
滄龍血脈覺醒后,她就覺得,阻止他是自己的責任,目睹過人間的慘狀后,她對烏九明更是動了殺心。
她猜想,烏九明會通過這個印記將自己帶到他身邊,有芳玲里應外合,計劃得當,他們應有一戰之力,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以后再無戰勝他的可能。
但是她以自身為餌,將計就計,師兄一定不會同意,只能暫時先瞞著他,這大概是她做過最大膽的一次決定。
她覺得,烏九明沒有這么快對她動手,他的身體起碼還要休養一段時間才會恢復,她正好可以陪師兄將鬼王的消息摸清楚,她盡量不露異樣,卻沒想到烏九明這么迫不及待……
她低頭輕撫自己的手腕,那顆紅痣已經消失了,看來這空間穿梭術只能使用一次。
妖鳥出現時,她竟驚訝又不敢看師兄的表情,不知師兄現在怎樣了,應該已經帶著義兄他們離開冥界了吧?她將計劃都寫在了紙人上,希望師兄看到后不要生她的氣。
“喜歡我精心為你打造的住處嗎?”華麗語音落下,金籠對面的軟榻上,出現烏九明的身影,金冠玉帶,衣著華麗,眸中的赤金色似乎更為濃郁了。
游溪盤膝坐在籠中,和他對視:“你打算一直這么關著我嗎?”
“小溪,你不怕我了。”烏九明凝視著她。
游溪心道,要不是命羽,之前你就死在我手中了,為何還會怕你?
只是沒想到他會這么惡趣味,竟然打造了一個純金鳥籠!
“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不知道。”
“是我的心境。”
她愣了一下。
“沒錯,這是我心境中的獨立空間,在這片空間里,只有你我二人。”烏九明笑道,“小溪,我將你永遠囚在我心里,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可以靠近你。”
游溪只覺一陣惡寒。
怎么感覺死過一次之后,烏九明更加惡心了!
本以為烏九明會將她帶到落月山的金烏殿,沒想到竟然進了他的靈識空間。
“你就不怕我毀了這里嗎?”
“盡可一試。”烏九明起身,施施然走到金籠前,居高臨下看著籠中的少女,她雪膚桃腮,眸光烏亮,那暗藏不甘的神情,令他心情愉悅。
在香雪君的幻境中,他曾放跑過她一次。
這一次,他不會再給游溪任何機會。
時間還多,他可以慢慢消磨她的耐性,直到她懂得向自己低頭為止。
他心滿意足注視著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獵物,決定要慢慢折磨她,讓她后悔當初選擇離開自己。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游溪默默松了口氣。
人雖是走了,這下好了,她該怎么出去?
……
空間中不辨時間流逝,沒有白天黑夜,周遭一片寂靜,只有漫長的無聊和空茫。
烏九明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熬著她,從那天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游溪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她覺得,烏九明不僅一點也不了解自己,還很傲慢。但凡有一點了解她,都不會選擇這種方法磋磨她。
游溪一度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耐得住寂寞的人,她曾經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一個人待著,哪怕全世界就剩下她一個人,她能也忍受。
后來和師兄在一起,也沒改變她的本質,她是一個能享受獨孤的人,耐心更是極好。
在心境中不用吃不用喝,靠著妖力就能支撐,沒事做的時候,要么放空,要么打坐,被關了不知多久,妖力又提升了一截。
要是烏九明真不放她出去,她恐怕能練成絕頂高手,拆了他這心境,破關而出。
無聊時,她就把儲物袋拿出來數上面的花紋,在心境中儲物袋只是擺設,也取不出東西來。當她第三百七十次數袋上的花紋時,忽然感覺儲物袋微微發燙,像是里面某樣東西有了感應。
正要仔細查看時,空間一陣灼熱,烏九明再次現身了。
他眸光流轉,唇角微翹,似乎心情大好。
“小溪,今日我得到了一個消息。”
游溪警惕看了他一眼,什么事這么開心,難道他一統三界了?
“你可知你那心上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烏九明道,“原來他是鬼王之子,你所愛之人,是一只冥鬼!”
她神色一凝。
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師兄那日沒有離開冥界,還跟鬼王認了個親?
她本打算跟烏九明這么熬著,看誰先熬死誰,聽到這消息,卻有些坐不住了,師兄到底出了什么事?
烏九明說完,就在觀察她的表情,卻沒有從她臉上找到哪怕一絲厭惡,有的只是濃濃的擔心,他不由惱怒:“你就不怪他?他一直在騙你!”
游溪道:“他根本不知道。”
“那又如何?改變得了他是冥鬼的事實嗎?”烏九明道,“那種骯臟低劣的、怨氣凝結而成的東西,想到他碰過你,你就不覺得惡心?”
“他是鬼,我還是蛇呢,為什么要惡心?”游溪道,師兄一開始還討厭蛇,不也一樣接受了她么?
更何況,她并不是很相信從烏九明口中說出的話,和師兄相處這么久,她沒覺得他哪里像冥鬼了。
“這怎么能相提并論?”烏九明要讓她毫不介意的態度氣瘋了,“你是滄龍血脈,高貴的上古妖獸!是世上唯一能與我相配的存在,你怎么能自降身份去愛一只冥鬼?!”
游溪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她覺得烏九明真的瘋魔了。
“血脈相配就要在一起,那是配種。”隔著欄桿,她搖頭,“你有這種癖好,別拉上我。”
“游溪——”烏九明加重了語氣,又一次克制下來,“我對你的感情發自真心,只要你點頭,我馬上迎娶你為妖后,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與你分享。”
“是‘暫時’與我分享。”游溪道,“烏九明,你的喜歡在意有多久呢?芳玲被你冷落多久了?只是因為我一再拒絕你,你一時覺得新鮮,等你真的娶了我,你又會覺得沒意思了,又有新的女子值得你在意。”
“你喜歡我嗎?”她搖了搖頭,“你喜歡向你低頭的我,圍著你轉的我,你喜歡的,是你自己。”
烏九明嘴唇動了動,他發現自己竟然反駁不了游溪的話,這讓他有些惱羞成怒,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點比不過荊飲月,哪怕知道他是冥鬼,游溪也不愿回頭!
盛怒之下,他抬手一掌,將那純金鳥籠一掌拍碎!
游溪忙運起妖力保護自己,淺藍的水色屏障擋住了這一掌的猛烈沖擊,烏九明又是一掌抓來,她慌忙疾退。
他冷笑一聲,“在我的心境內,你能躲到哪里去?”
游溪身形飄忽:“這可不好說,但是你——你以靈識進入心境,就不擔心外面自己的身體是否安全嗎?”
烏九明道:“金烏殿內,誰能傷我?”
話音落,整個心境忽然猛烈搖晃起來,邊緣的黑暗擴散,目之所及的一切開始模糊,這是心境要崩塌的預兆。
烏九明臉色一變。
游溪卻似早有預料,趁著第二次震動來臨時,飛身掠向心境破裂處,一躍而出!
烏九明緊隨其后,靈識歸體。
金烏殿華麗軟榻上,躺著的妖君本人霍然睜開眼睛,大殿之外,宮人死了一地,大殿內,陣法閃爍,披著黑色大氅的巫族人分散站在陣中,那陣法中心之人,尤為刺目。
“巫、燼。”烏九明眸中熾火疾燃,“你怎么敢!”
巫燼抬起頭,臉上畫滿了巫族圖騰,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唯有一雙眼睛無比堅定,“巫族不需要金烏,你早就該死了。”
“叛徒!”
烏九明厲斥一聲,周身火焰熊熊騰起,陣中立時有巫族人慘叫一聲,被金烏之火灼燒全身,甚至來不及反抗,就在慘叫中化為了灰燼!
但有一個巫族倒下,立刻就有人補上,繼續催動陣法,限制烏九明的力量。
“與其被選為生祭的祭品,增強你的力量,不如拼一把。”巫燼沉聲道,“巫族人不怕死,但不能死的毫無價值!”
“好、好。”烏九明因在心境中被偷襲,頭痛欲裂,雙眼一片赤紅,“我倒要看看,你們有多少人能來填命!”
金烏烈焰催動,巫燼手中亮出一把泛著白光的長劍,挺身迎了上去!
那雪白劍身竟然不被烈焰灼燒,帶著一股冰雪氣息,將他的氣焰生生壓制下來。
“天尺玉?”
“沒錯!”巫燼厲喝一聲,又是一劍揮出!
巫族的那塊天尺玉,在烏九明現世以后,再供奉在祭壇已經毫無意義,他將其取回,不分晝夜的鍛造,打造成這一柄不畏金烏炎火的神劍,他要借神族之力,殺了這欺壓巫族之妖!
烏九明臉色鐵青,他知道巫燼不服,但沒想到他竟然有這個膽子,舉族背叛自己!他承擔得起失敗的代價嗎?他就不怕巫族盡數滅于自己之手?
他猛然看向幫著布陣的游溪,“是你?是你策反了巫燼?”
她就非要跟自己作對不可嗎?!
游溪一臉無辜,手上布陣的速度卻是半點不停,削弱烏九明,就能增加巫燼的勝算。
這回可真不是她,藏院長的口才,在整個玉山宗也是聞名遐邇,但烏九明目中無人,他恐怕從未多看過藏玉一眼。
巫族憑借著陣法相助,又有神劍之威,一時占盡了上風,將烏九明壓制在陣法中。
巫燼越戰越勇,召喚風雷之力,一劍對著烏九明頭顱劈下!
“放肆!”烏九明反手一掌,將他打落在地,眸中火光流轉,“你以為,區區巫族,能奈何得了本君?”
話音落,殿中溫度攀升,灼熱的火焰自他身上升起,他身后,顯出一道巨大的金烏虛影,赤金色的妖鳥雙翅一展,一聲嘹亮鳥鳴!
團團天火自大殿上空砸下,將殿宇砸毀,滾滾烈焰,將陣法砸得七零八落,陣中巫族,全數被烈焰融化,這一次,連聲音都未能發出。
金烏殿,淪為了一片烈炎火海。
金烏本體沖擊之下,巫燼手中天尺劍脫手而出,飛出老遠,踉蹌兩步,吐出一口鮮血。
他惶然望向那輝煌的神鳥,它身上燃著炙熱的火焰,眼神卻比極寒之地的雪還要冰冷無情,仿佛在告訴他,在絕對的力量之下,沒有憐憫。
哪怕巫族跪地祈求,世世代代的供奉,也換不來它垂憐一顧。
刺眼的明光中,烏九明走到他面前,俯身拎起了他的領口,鄙夷道,“一群螻蟻,也敢背叛本君?”
噗——
銳利的手指捅穿了他心口,將他心臟掏出,頃刻間就將其中的力量吸食殆盡。
巫燼眼前泛起無數的黑點,視線變得模糊,心口處的銳痛不及族民慘死之痛,原來拼盡全力,在他眼中,只是一場笑話。
他無力低笑兩聲,血自唇邊漫出。望日廣場上,巫神像重現人間時,他以為自己將帶領巫族走向輝煌,卻原來,不過是黃粱一場美夢。
到今日,他有何面目去見巫族先祖?
“好……恨……”他沙啞著吐出破碎字眼,被烏九明一腳踢開,徹底斷絕了氣息。
“簡直天真得可笑,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世上根本無人是本君對手。”他嘲諷。
“不!”斬釘截鐵的聲音響起,“還有我!”
烏九明回身,看向依然站在陣中的游溪,她身上也被金烏火焰灼燒出不少傷痕,顯得有些狼狽,眼睛卻亮如星辰,抬手掐訣,陣法大亮!
她以一己之力,補足了巫族陣法!
漫漫風雷自然之力從陣中涌出,將烏九明定在了原地。
她的衣裙在風中飄舞,自她身上散發的光彩,比金烏本體更亮眼幾分,滄龍的氣息如潮水覆蓋大殿,伴隨著奇異的辛香味飄散,烏九明忽然覺得一陣難以形容的困倦襲來,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不對!
他怎么會突然覺得困?
烏九明看著自信滿滿的游溪,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回歸頭,芳玲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撿起了那把天尺劍,將長劍送入了他胸膛!
“呃!”
烏九明慘呼一聲,金烏虛影瞬間潰散。
不——
這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死在這兩個女人手里?芳玲怎么敢殺他?!他是三界最強、是天下最強之妖,他不可能死!!
察覺到他的情緒激動,芳玲顫抖的手握緊了劍,再次往里一刺,神力游走全身,經脈寸寸俱斷,烏九明踉蹌倒在了地上。
不……
這不是他的結局……
他呼吸垂弱,視線死死盯著前方的游溪,她動聽的聲音斷斷續續飄入耳際,“……你大概不知道,瑯玕神樹的樹枝……給了芳玲……”
從人形兵甲身上意外得到的神樹樹枝,她只要碰到就會犯困,但娘親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那時她不明白為什么,后來烏九明從她身上取走了命羽,她又想起這回事,再試時就不受影響了。
那時她就明白,瑯玕樹枝克制的是金烏血脈,她借助巫族陣法之力控制住烏九明,讓芳玲帶著樹枝接近他,將其一擊必殺,這是她敢只身來金烏殿的底氣。
還好這一次,芳玲沒有讓她失望。
竟然是神樹樹枝!
烏九明滿心不甘——天道,你就如此不容我們金烏一族?
他的身體迅速衰敗,他眼睛一眨不眨,固執地向游溪伸出手,眼中透出一絲哀怨。
為什么?
我救過你的命,你為什么不看我?
年幼時,他是最幼小的金烏,那時他總是不解的問哥哥姐姐,為什么所有人都討厭他們?天底下的所有族群,都恨不得他們死?
年長的哥哥摸著他的頭,“小九,你記住,那是因為他們弱小,所以嫉妒我們力量強大,強者不需要弱者認可,誰敢討厭你,你就教訓誰。”
烏九明似懂非懂點點頭。
后來他失去了所有的手足,他才知道強大并非無所不能,他試著偽裝自己,他也可以被人喜歡,被人認可,直到游溪一次次將他的幻想戳破。
他又回到了那個傲慢野性的自己,看不慣就毀滅,得不到就去搶,可世上最強大的妖力,也挽不回漸漸走遠的心。
他想,兜兜轉轉,他還是那只沒人喜歡的小金烏。
烏九明緩緩閉上了眼睛,身上騰起最后一縷赤金火焰,那火焰化為金烏形狀,熊熊燃起,炎光耀眼,轉眼湮滅。
龐然妖力散去,斷壁殘垣之內,只有幾叢余火還在燃燒。
云霞涌動,山巒起伏。
遙遠的山那頭,一人一鷺并立,白鷺用一只腿撓了撓自己另一只纖細長腿,語調慵懶,“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香雪君道:“確實,小溪比你靠譜多了。”
白鷺動作一頓,“怎么可能?她是我徒弟,還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哪有徒弟勝過師父的道理?”
香雪君含笑道:“可不讓你趕上了?”
“香雪君!”
“太息羽,我真沒見過比你更沒氣質的鳥。”香雪君打量他的動作,“你干嘛非要變成原形跟著我?”
太息羽張開翅膀,從各個角度展示自己渾身潔白漂亮的羽毛。
“好看嗎?”
“?”
“香雪,別跑啊!我這是在求偶,你看不出來嗎!”
……
殿內,芳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天尺劍在刺中烏九明之后,耗盡神力,化為靈光消散,她手上只有滿手的冷汗,兩眼茫然無神:“都……結束了嗎?”
說實話,她有些不敢相信。
憑借著她和游溪,真的殺死了烏九明?
“你不信,為何要向我求助?”游溪走到她身邊,“我以為你會找你爹,找玉山宗的人。”
“我……”說實話,芳玲到現在還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她曾對游溪做的那些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慚愧萬分。
“因為我想了想,爹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芳玲說,“烏九明這一生唯一沒贏過的人,是你。”
游溪一愣。
這么一說,好像還在真是。
但之前那些交鋒,她雖說沒輸,也沒真正贏過烏九明,唯有這一次……也多虧了藏玉策反了巫燼,她借用巫族陣法的余力,控制住他,才爭取來一瞬之機。
如今巫燼已死,剩下的巫族人擺脫了烏九明的控制,他也算沒白白死去,至于他們未來何去何從,與人族和妖族的仇怨如何化解,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事了。
“游溪,對不起。”芳玲的聲音將她思緒拉回。
游溪在她跟前蹲下,跟她嘀咕,“其實呢,烏九明寫了一本假天書,說你喜歡他,你受了天尺玉影響……”
芳玲張大了嘴,才知道原來有這么一回事。
“不過,天尺玉也沒有那么神,你的選擇也是其中一部分,但凡你能多想想……”
芳玲:……
后面這句話你大可以不說,真的。她知道她是有點蠢。
說話間,一顆珠子咕嚕嚕的滾到了兩人面前,這珠子琉璃質地,內里像是燃燒完的灰燼,灰不溜秋,顏色暗淡。
“這是什么?”
“金烏妖丹。”游溪將那妖丹拿在手中,觸手還有些溫熱,但他最后一絲火焰都已燃盡了,妖丹也只剩下一捧灰燼。
想起年幼時,也曾做過玩伴的時光,她嘆了口氣,將妖丹收進了儲物袋里。
“游溪,快看天上!”芳玲道。
她抬頭,只見天邊原本并行兩日,西側的太陽收斂了光輝,漸漸消隱不見,雙日之災,終于結束了。
天行恢復如常,空中出現一道淺淺的日暈,日暈那頭,遙遙可見幾艘玉山宗的飛舟疾馳而來。
落月山上,芳玲遙遙看到了趕來的玉山飛舟,臉色刷地白了幾分,下意識往她身后躲。
“怎么了?”
“我沒臉見他們……”芳玲臉色漲紅,支吾道。
哐。
飛舟落地聲響起。
藏玉和莫含光從飛舟上下來,莫含光火急火燎道:“剛收到巫燼的消息——”話未說完,看著地上逐漸消散的火焰,張大了嘴,“死了嗎?”
游溪點點頭。
莫含光:“真死了?”
游溪又點頭。
莫含光:“他怎么不早點通知我們?!”
藏玉道:“恐怕他心里也沒有那么信任我們。”
莫含光叫過游溪:“你仔細跟我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藏玉看了一眼后方眼神閃躲的芳玲,嘆了口氣,總歸這次她也出了一份力,至于她犯的錯,回去自有宗規懲處。
她上前拍了拍芳玲的肩膀,“去飛舟上吧。”
芳玲悶頭上了船,越到這時候越不敢面對,但轉眼,她低垂的視線看到兩人疾步向她走來,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挪動腳步,噗通一身跪在爹娘面前:“女兒錯了,爹娘怎么罰,女兒都沒有怨言……”
雙親腳步一頓。
“你、你這個……”從地上拉長的影子,芳玲看到了爹高高揚起的巴掌。
她含著淚,閉上眼睛,害怕得渾身緊繃起來。
半晌。
那只高高抬起的手,輕輕落在了肩頭,天機院長好像瞬間老了很多:“回家罷,玲兒。”
飛舟外。
莫含光聽游溪說完經過,感嘆情形兇險,如果游溪沒有成功控制巫族陣法,結果將截然不同……她牢牢把握住了那一線之間的機會。
他感慨:“小溪,我很少佩服誰,你是一個。”
游溪被院長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心中有另一件更焦急的事,“院長,師兄他——”
兩人對視一眼,藏玉道:“他被鬼王帶走了。”
游溪急道:“我要去冥界!”
“小溪,你別急。”藏玉勸道,“不管鬼王是否真是他父親,起碼他對你師兄暫時未動殺心。”
游溪搖了搖頭,這正是讓她擔心的地方——鬼王到底要對師兄做什么?冥鬼一族,最擅長奪舍,奪人身體,搶人皮囊,難道他想奪舍師兄?!
這種可能,光是想一想,都令她心驚肉跳。
還有那些被破壞的聚靈地,鬼王究竟有什么計劃?
藏玉道:“如今金烏已死,而消息還未傳到冥界,這正是我們動手的好時機。”
莫含光拍手道:“對!就在此時,集結三界之力,殺到冥界去,殺他個措手不及!”
“可是……”游溪道,“冥界怨氣深重,大批人馬怎么進去?”
莫含光嘿地一笑:“小溪,你可不要小看這些宗門上千年的積累,那些宗主長老,也是時候該出點血了。”
雙日之災,令人間蒙難,凡人遭殃,但各大宗門并未傷筋動骨,而冥鬼之災,如果不加遏制,放任冥鬼奪舍修士,將動搖仙門根基。
各宗長老們也不傻,對付金烏,他們未能出力,到了這種時候,還不把各宗壓箱底的鎮派法寶拿出來?這些法寶怎么說也能抵擋一陣怨氣,一口氣殺了鬼王,三界方能太平。
藏玉心疼道:“小溪,你傷得不輕,你跟我們一起行動,治好了傷,再去冥界不遲。”
眼下只能如此,游溪點點頭,這時才覺得身上的燒傷隱隱作痛。
莫含光趕緊掏藥,儲物戒中傳訊符卻閃個不停,他看了一眼,一拍大腿:“不好!”
“巴道天帶著蛇族戰士和幾個玉山弟子,偷偷闖入冥界救人去了!”
第72章 河底
冥界深處, 巍峨城池聳立。
鬼王現世后,眾鬼將合力建起這座城池,名為“鬼王城”, 唯有鬼王的心腹能進入其中,低階鬼族甚至不敢靠近此處, 一不小心就會成為鬼將的食物, 因而鬼王城附近格外寧靜,連游蕩的冥鬼都少了很多。
唯有月色冰冷,冥河深流。
王城某處封閉的房間, 荊飲月在房間內盤膝而坐,閉目冥想。
房間之外布滿鬼王親自設下的禁制,房間內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 淺淡而幽冷, 仿佛來自地府的幽香。
這是冥界特有的毒草幽冥花的香味, 這花香會使修士經脈閉鎖,靈識封閉,鬼王通過這種方法來困住他。
荊飲月被鎖了修為, 囚困在此,心中難安, 他不是第一次經歷修為盡失的滋味, 本該有足夠的耐心與對方周旋, 等著鬼王下一步動作, 可他放心不下游溪的安危。
他在小紙人上看到了游溪的計劃,知道她是故意被妖鳥帶走的,但她孤身深入烏九明的地盤,叫他怎么不擔心?
不過靜坐片刻,他就睜開眼睛, 凝望緊閉的房門片刻,又一次從袖中取出那只小小的紙人端詳。
咯吱——
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廊上燭火昏暗的光線照亮,鬼王緩步邁入房間,大門緩緩在他身后合攏。
“在想那個姑娘?”
“……”
這些日子,鬼王來過幾次,荊飲月對他無視得徹底,把他當空氣,每次都氣得他奪門而去,可過了不久,他又忍不住再來。
提起游溪,荊飲月眼神微動,是難以掩飾的擔心。
“你可知當初我為何同意你下山,讓你去找她?”
“為何?”
鬼王嘆息一聲,只有提起這姑娘,荊飲月才會給他一個眼神。
“因為我知道你無情道將成,只要度過一道情劫——”鬼王輕嘆,“誰知你竟然在最后關頭放棄大道飛升,選擇了那姑娘。”
荊飲月眉梢微動,“那只靈鹿是你?”
“是我的一道靈識。”
“就算如此,我也沒想過阻攔你選擇你的路。”鬼王道,“阿月,我是真心將你當成兒子看待,并不想害你,只是你對我的誤解太深……”
“身為玉山宗主,這些年我也沒做過對不起玉山的事——”
“靈泉枯萎、銀狼發瘋,沒有你的手筆?”荊飲月冷眼看他。
“這……”鬼王道,“我承認,這兩件事確實與我有關。因為,我被它纏上了,我想將它分離出去。”
房中冷香浮動,桌上燭火輕搖,他身后濃郁的影子如同活物,在燭影下晃動。
兩次他都失敗了,一開始,他想利用神族靈泉濃郁的靈氣吸納怨氣,卻反而導致了靈泉枯萎;后來他又盯上了丹家的雙生子,可怨氣才稍稍接觸銀狼,那銀狼陷入狂躁,它身上妖氣滿盈,根本無法承載濃郁的怨氣。
這怨氣所生之鬼,比跗骨之蛆還要難纏,哪怕他下了割肉斷骨的決心,也無法從他身上分離。
“若不是我壓制了它幾百年,三界早已大亂,哪有這幾百年的太平?”鬼王道,“阿月,你不能因此怪我,你可知我有多不容易?”他的語氣誠懇萬分,要是換了旁人,恐怕真會被他打動。
荊飲月眉目冷然,“你要是真為三界著想,為何不說出實情,讓長老院長們幫你想辦法,凈化怨氣?”
“我……”
“你不敢。”荊飲月將他看得透徹,“你一直在避重就輕,說你如何不容易,卻不說怨氣為何上了你的身,不說千百年來冥界從未出過鬼王,為何偏偏在你身上出現?”
鬼王深吸口氣,眸中幽火跳動,身后的影子如同噬人的野獸,做出預備攻擊的姿態,顯然,他在極力忍耐,忍耐不斷竄起的怒火。
荊飲月卻不介意再加一把火,他冷聲道:“因為你懦弱,你怕將此事說出來,你會名聲盡毀,你只是在逃避——”
“不!”他激動道,“我不能說!”
“有什么不能?你在逃避什么?”
“阿月,你根本不懂!”他幾乎是嘶吼著說出來,“因為鬼王,就是我的心魔!”
燭火噼啪一聲炸開。
荊飲月一愣。
“年少時,我就是玉山最出色的弟子,我天賦絕倫,無人能及,三年時間就從七院進入上三峰,十年破境,修到地階。”
“我自認論天賦,論修行,天下無人再能比過我,天地任我暢游,玉山在我腳下,我道逍遙。”
“我修逍遙道一千三百年,跟隨本心而行,我想修行便修行,想入紅塵,就去紅塵逍遙一遭,隨心而為,無拘無束。”
“可我沒想到,踏入天階后,我竟然出現了心魔。這心魔的強大超乎我的想象,我怎么也除不掉它,而且我越強大,它就越強大,它日日夜夜在我耳邊低語,幾乎要將我折磨瘋狂,于是我只能想了一個辦法——”
“你來到冥界,將心魔投入了冥河?你接受不了自己的天資竟然還會產生心魔,于是心懷僥幸,想讓冥河的怨氣吸收它?”荊飲月道。
“是。”鬼王頹然道,“我怎么也沒想到,冥河滔天的怨氣沒將它消解,它反而吸滿了怨氣,成了數千年來第一只萬鬼之王!”
他欲除掉心魔,卻意外將心魔喂養成了惡鬼,從此他身心都被分為兩半,一半逍遙道仙,一半冥界鬼王,斗爭了幾百年。
“一旦鬼王作亂,我就是禍亂三界的罪魁禍首,你叫我怎么敢說?”他滿臉痛苦。
“……”
“阿月,現在你知道我的苦衷了吧?”他道,“我從未想過害人!一切都是不得已,是一場意外!”
“你說我的靈識被鬼王吞噬,并非如此,我自始至終都保留著靈識,我努力做一個好父親,好宗主。若不是我,你怎會擁有這樣好的天資?有一雙生來就能辨識妖鬼的眼睛?”
“原來那時候你就已經怨氣入體了。”
“阿月,你不能怪我。”鬼王道,“我只是接受了自己鬼王的身份,所以站在鬼族的立場上做事。你對我防備至極,還是不相信我根本不想傷害你嗎?”
“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后鬼族昌盛,三界稱王之時,我亦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你依然可以追求你的長生大道,你重視的人,我一個都不會傷害。”
荊飲月抬眸看他。
他急聲道,“我將你困在這里,只是不希望你阻礙我的計劃,等過段時間,一切穩定下來,我自然會將你放出去。”
“你的計劃到底是什么?”
鬼王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天地之間,清者為靈氣、濁者為怨氣。清濁平衡,方能生生不息,靈氣產生于各洲大大小小的聚靈地,這些聚靈地共同組合成一個天地聚靈大陣,因此能源源不斷產生靈氣,平衡怨氣。”
荊飲月心頭一跳。
“以天地為陣局來看,只要破壞掉其中一些關鍵位置的聚靈陣,就可以使這大陣失效,靈氣消減,怨氣暴漲。”
“從此以后,鬼族將成為三界最強盛的種族,現有的靈山、靈脈都將逐漸枯萎,三界的秩序將會改變,從前凡人依附仙門,往后仙門將衰落減少,鬼族將統治人族。”
他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對人族趕盡殺絕,只是讓三界換一個主宰罷了,勢力興衰,本也是天道循環的一部分。”
他說完,荊飲月陷入良久的沉默。
鬼王以為他終于聽進去了自己的話,松了口氣,就聽他問:“你的靈識為何沒有被吞噬?”
他眸光驀地一跳。
“你的心魔已經強悍無匹,成了眾鬼之王,為何還要留下你這道可笑的靈識?”
“冥鬼生于蠻荒,根本不懂陣法,它怎么知道該破壞哪些聚靈地?”
荊飲月銳利冷眸望向他,如一道冰冷的劍氣,令他感覺到切膚之寒。
“因為,你向它臣服了。”
“你發現打敗不了它,就跪在它腳下投誠,為了讓它承認你的價值,你出賣三界,繪制聚靈地的地圖,你為它出謀劃策,教它怎樣一步步蠶食人界,到頭來,你還要說一句,你做這一切都是不得已!”
“我——”
他還要狡辯,但荊飲月語氣愈冷,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你美化自己,推卸責任,說出的話全是扭曲事實,哪有一句真?”
“你拋妻棄子,對孩子不聞不問,讓一個女人瘋瘋癲癲幾十年,但你是個好父親;你心魔橫生,釀下大禍,枯竭靈池,但你是個好宗主;你投降鬼族,背叛人族,親自定下毀滅人族的計劃,但你是都是被逼的。”
他逼視著面前眼神閃躲的男人,語氣冷到了極點,“你自私、懦弱、歹毒,還要用深情、負責、不得已來偽裝自己,你虛偽得令人惡心。”
“你自己跪服在鬼王的淫威下,還要我來認同你,天底下可有你這樣的父親!”
“荊飲月!”
他厲喝一聲,那虛偽的面具戴久了,自己也以為是真的,認為自己是不得已的,他跟心魔抗爭了幾百年,他努力過了,不能怪他!
如今真相被他血淋淋戳開,叫他如何不刺痛?那一句父親,更令他雙眼發紅,身后的影子倏然拉長變大,恐怖的怨氣充斥著整間房間,蠟燭瞬間湮滅,那影子才是真正的鬼王,他從房頂俯視著依附自己的男人,他是如此渺小,根本不在他眼內。
影子倏然湊近荊飲月,抬手,狠狠掐在了他脖頸上!
“不!”玉郎驚呼道:“別殺他!”
“閉嘴。”
陰沉的喝聲響起,玉郎臉色發白,頹然倒在地上。
那銳利的鬼爪扼住了荊飲月的咽喉,白皙修長的脖頸上瞬間出現可怖的青紫淤痕,他臉上褪去了血色。
從未感受過這樣濃烈的怨氣,仿佛被滅頂的海水倒灌,他艱難呼吸,說不出一個字來,唯有一一雙眼睛,還能冷冷看著行兇的惡鬼,眸光一絲不顫。
半晌。
奪命的鬼爪松開,他被狠狠摜倒在地上。
“哼。”鬼王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該毀的聚靈地已毀,靈氣衰退只是時間問題,本尊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人族解決了落月山的金烏,轉頭想對付吾族之時,一切都已經晚了——本尊暫且留著你這條命,到時讓你親眼看看,人族衰落,鬼族崛起,那將是何等的盛景!”
那濃烈怨氣散去,緩緩收攏回玉郎身上。
荊玉郎看了一眼倒地的兒子,脖子上印著駭人的青痕,猶豫片刻,終是沒有去扶他,勸道:“阿月,你也聽到了,如今一切已經沒了轉圜的余地,你就不要再生事了,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吧。”
荊飲月抬眸。
他的眸光太寒太利,如同一彎清冷的月,荊玉郎不敢看他,回身往外走。房門打開,門外傳來鬼將驚慌失措的聲音:“吾王,不好了,人間的太陽消失了,金烏死了!”
鬼王一怔。
他身后荊飲月聞言,眸中泛起一絲驕傲,是小溪,她做到了。
得到消息,鬼王匆匆離去。
荊飲月從地上爬起來,輕撫過脖子上傷處,這傷口伴隨著鬼王怨氣,一碰就刺痛非常,他眉心微蹙,烏九明死了,不知小溪現在怎樣了?有沒有受傷?
忍過那陣痛意,他忽然覺得,腳下的地面有些松動。
荊飲月微微詫異,站起身挪開了幾步,地下的動靜越來越大,片刻后,嘭一聲輕響,一顆豬頭從挖開的地洞探出頭來。
豬頭和他對視半晌,忽然開口:“師兄。”
荊飲月:?
那聲音有些發悶,是從地下傳來的。
荊飲月意識到不是豬在說話,而是有人在下面。
他沉默地看著那頭野豬被拱開,洞口探出一顆人腦袋,歲舍頂著一張烏漆麻黑的臉,驚喜道,“師兄,可算找到你了!”
荊飲月:……
歲舍從地洞中一躍而出,打量著囚室外的禁制,得意道:“果然,走地下永遠是最有效的,鬼王也防不住地道!”
荊飲月:“你怎么找來的?”
歲舍拍了拍身邊的豬妖,“全靠它,尋路挖洞小能手!就算遠隔百里,它也能聞到師兄的氣味!”
豬妖昂起頭,得意的哼哼兩聲。
歲舍道:“師兄,你可不要小看它,瑞獸族長跟我說,豬妖一族是瑞獸各族中智商最高的,這只豬妖雖然還沒化形,但族長說它很有潛力!要不是它跟我一樣聰明,怎么會這么快找到師兄?”
荊飲月看看豬,又看看他,點頭道,“確實挺像。”
歲舍:?
好像哪里不對?
“這回可真是趕上了,我剛黃泉村,就聽巴道天說你被鬼王給抓走了,他四處找人來救你,恰好我又碰上了瑞獸族長,她借了這只豬妖來幫我們,要不然我們進了冥界就得迷路——”
荊飲月眉一皺:“其他人呢?”
歲舍道:“在城外面等著呢,地道中容不下太多人。”
見師兄眉心皺得更緊了,他問:“師兄,有什么問題嗎?”
“鬼王剛剛離開,聽說金烏之死,估計會出城查探情況。”
要是他們撞上了鬼王……
“趕緊走。”
“好!”
歲舍聞言,趕緊鉆回地道。
剛下去,又聽荊飲月問:“小溪情況如何了?”
“不清楚誒。”他撓頭,“我是從玉山直接來了黃泉村,只聽說烏九明死了……但想想她應該沒事吧,師姐說院長帶著她還有玉山眾人正往這邊趕,要跟鬼王決戰呢!大家就想著決戰之前先把你救出來。”
“嗯。”
“師兄,你的脖子——”其實歲舍注意他脖子上的傷半天了,就是沒找到機會開口。
“先走再說。”
“好!”
兩人帶著豬妖離開地道,從鬼王城外一處隱秘的荒草堆里出來,巴道天他們早已等在那里了,正焦急的在草叢邊轉圈。
見他出來,巴道天眼睛一亮:“妹夫!”
視線上上下下將他掃了一遍,還好,人還是完整的,沒有缺胳膊少腿,他終于放下心來,這下總算是可以跟小溪交差了!
他這一嗓子,喊得玉山弟子紛紛側目。
荊飲月神色平靜,接過巴道天遞來的法袍,剛要披上,身后驟然傳來一陣冷意,他猛回歸頭——
一只漆黑的鬼將從城墻的墻角彈射而來,像一團泥巴一樣,飛濺出無數怨氣雨點,向著眾人兜頭而來!
離開那間擺著毒花的房間,荊飲月的修為正逐漸恢復,他反應極快,照月在手,劍似寒芒,驅散怨氣,一劍將鬼將切成了兩半!
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只見漆黑的城墻上落下一團團密密麻麻的泥巴,在地上蠕動著,變成了一只只裹著怨氣的冥鬼。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這一面鬼王城的城墻,竟然是由冥鬼組成的!
他們早就暴露了!
冥界之內到處都是怨氣,他們根本無從察覺。
隨著墻面消失,密密麻麻的冥鬼分開一條路,一臉陰沉的鬼王走了出來,“阿月,你為何就是不聽我的話?”
荊飲月握緊了劍,示意眾人退后。
氣氛一陣冷沉。
鬼王的氣勢擺出來實在壓人,連最活潑的歲舍也緊張起來,拉著豬妖默默后退,掌心沁出冷汗。
本以為救到了人可以悄無聲息離開,沒想到中了對方埋伏,這下可怎么辦?!
巴道天更是急得不行,如果再讓荊飲月斷后,那他們來救人有什么意義?
可是不等他說話,荊飲月已提劍而上,劍氣直指鬼王面門!
明白他是想將自己拉上賊船,雙方已沒了談話余地,荊飲月知道只有將真正的鬼王打退,才有離開的機會,否則鬼王一怒,眾人難逃一死。
他也正想借此時機,探知鬼王的虛實。
“好、好得很!”荊玉郎那副慈父嘴臉終于裝不下去了,抬手劍來,戰意攀升,父子二人同為劍修,轉眼戰至一處。
招來式往,劍意繚亂。
頂尖劍修的對決,劍氣一陣陣直沖云霄,半空中只見兩道殘影,他們的動作太快,根本看不清是如何出劍的。
下方的人都看傻了眼,這簡直是一場曠世對決!
然而,鬼王身上的氣息卻有些奇怪,一半是仙靈圣氣,一半冥河怨氣,二者糾纏在一起,不分彼此,形成了一團濃郁的混沌。
他明明是天階修為,和荊飲月劍氣交鋒,卻隱隱落于下風。
歲舍忍不住道:“不是說宗主離飛升只差臨門一腳了嗎?怎么感覺他是個假天階?”
“歲師兄,你還叫他宗主?明明是鬼王!”同門道:“瞧他怨氣纏身,修為肯定跌落了!”
“這么說來,鬼王也不過如此?”
眾人歡欣鼓舞,沒想到鬼王只是個虛張聲勢的,這下離開有望了!
“聽說宗主是師兄的親爹,那師兄到底是人族還是鬼族呢?”稍微放松下來,歲舍就忍不住思維發散。
“應該是人族吧,他身上半點怨氣也沒有,不是說宗主是天階后才變成鬼王的么?”
“也是……”
“等等,怎么有點不對勁?”
原本荊飲月已經壓制住了鬼王,占據了上風,可漸漸地,鬼王身上的怨氣越來越濃,原本的那點靈氣逐漸消退,升騰而起的黑霧漸漸將他身軀包裹。
這是什么情況?
眾人心中升起一股不妙預感。
“阿月,你這是在逼我。”荊玉郎咬牙道,“你可知將他逼出來,有什么后果!難道你還沒見識到他的力量?”
他選擇臣服鬼王之日,鬼王就成了這具身體的主人,他想出現就出現。平時鬼王都以影子的狀態存在,由他來處理冥界事務,但一旦他被激怒,他就會奪取身體控制權。
自心魔產生以來,他的修為境界就已跌落,而心魔與日增強,身在冥界,怨氣就是他的力量來源,鬼王是不可戰勝的。
唯有荊玉郎知道他的恐怖。
“快住手,阿月!”
然而荊飲月劍勢不停,逼得他連連敗退。
他猛地明白過來,“你想試探出他的實力,這根本不可能——”
話音未落,身后影子猛然鉆進荊玉郎體內,他臉上青筋暴漲,身軀變高變大,四肢拉得粗張,青筋暴起,漸漸失去了人的模樣。
黑霧升騰,怨氣暴漲。
怨氣消散后,露出了怨氣凝結成的軀體,頭頂生出兩道盤曲的怨氣之角,頭似虎,尾如龍,卻有著人的身體和四肢,身形高大無比,威勢赫赫,一雙赤紅魔瞳睥睨天下。
身后的鬼王城和他比起來,竟顯得如同玩具渺小。
這才是真正的鬼王之軀!
眾冥鬼瑟瑟跪服,在鬼王真身面前,一動也不敢動,只要他一抬掌,數以萬計的冥鬼都只是他的食物。
他自高空俯瞰眾人,只是一聲怒哼,如悶雷滾滾,冥河為之暴漲,連冥界的地面都在發抖。
這是真正能動搖天地的力量,下方的歲舍等人腿都在發軟,要不是靠著一口氣強撐著,他們就跟那些冥族一樣跪下了。
原來宗主只是幌子,這個才是……鬼王。
眾人心中恐懼蔓延,這樣的存在,真的是能戰勝的嗎?
在他龐然身軀面前,荊飲月顯得如此渺小,然而他手中的劍不減靈光,劍指向天,一道巨大的銀劍虛影當空斬下!
“呵。”
“找死!”
只見他一抬手,那銳利劍芒竟被他生生握在掌中,彌天劍氣被捏碎,另一掌凌空揮出,那無可匹敵的力量當頭罩下,一掌將荊飲月打入冥河之中!
嘭!
漆黑的水花濺起,轉瞬將人吞沒。
“師兄!”
歲舍等人都嚇傻了,甚至來不及反應。
巴道天匆忙奔到冥河邊,然而他連一朵水花都來不及抓住,作勢就要往里跳。
其他人連忙拉住他:“別犯傻啊!這可是冥河,跳下去必死無疑!”
巴道天吼道:“那怎么辦?難道眼睜睜看著他死?!”
死字一出口,眾人紛紛陷入沉默。
他們都知道,落入冥河,絕無生還可能。
一旁的豬妖同情的嗷了一聲,連它也知道,那人兇多吉少了。
歲舍道:“先冷靜,別自亂陣腳,冷靜、冷靜……”
同門沉聲道,“歲師兄,你說該怎么辦?”
“趕緊搖人!”歲舍道,“把你們的師父祖師、院長族長全都搖來,人多力量大,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對!峰主修為高深,在冥河中撐得比一般人久,一定能撐到大家來救他!”
這是病急亂投醫,但總比沒辦法好,幾人紛紛行動起來。
王城前,鬼王冷眼看著這一幕。
“很好,把他們都叫來……”他道,“聽說金烏已死,他們要將矛頭指向本尊。本尊便讓三界看看,冥界之內,何為無敵!”
城墻邊瑟瑟發抖的冥鬼被他隨手吸收,怨氣如浪涌,高空中,回蕩著王者威嚴的聲音——
“來多少,本尊便殺多少!”
……
冥河冰冷刺骨,寒意從骨頭縫里直抵靈魂深處。
荊飲月在水中費力睜開眼睛,他聽到水波在耳邊涌動,點點螢火般的靈魂在上方閃爍,像一片浮動的星子。
他的發冠散了,漆黑的長發如水藻起伏,冰冷的河水凍得他渾身發痛,他感覺自己的生機在逐漸流失。
視力、聽覺、感知都在逐漸變得模糊。
緩緩來臨的死亡如同一場凌遲,鈍刀子割肉般磨人。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那個大雪夜,幼年的他沖出春芳樓,將自己埋在雪地里,希望大雪能將他徹底埋葬,不在這世間留下一點痕跡。
他的心曾在大雪中一點點冰冷。
在這幽冷深寂的河水中,他又一次體會到了這種滋味,可這一次,他不想死,不想消失。
他看到那眉眼彎彎的少女沖著他盈盈一笑,她的眼睛亮如星辰,照亮了他的世界。
她聲音清甜,輕聲叫他,“師兄。”
小溪……
好想見你。
冥河沖刷,意識朦朧。
水流淌過掌心,恍惚間,他拾起了輪回中又一段記憶。
……
六百年前,東洲。
樹木高低錯落,灌木叢生,剛下過一場雨,山路泥濘不堪,卻有人腳步從容,進入茂林深處。
他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黑衣,腰窄腿長,容貌俊美,腰間別著一塊小小的木牌,是捉妖師的身份象征。
東洲之地多丘陵矮山,蛇蟲之類,多不勝數。修士高高在上,不關心普通人疾苦,捉妖師家傳之業,能對付一些普通妖獸。
荊飲月這次上山,是為了抓一只厲害的蛇妖。這蛇妖以人為食,連著吞了好幾個人,村民湊錢請他除妖。
他獨行于山林間,因常年捉妖,身上煞氣深重,一些弱小妖獸見了他避之不及,要找到這蛇妖,還要費一番功夫。
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他站定,有什么東西跟了他一路了。
妖氣淺淺。
估計是什么小妖獸。
他不出聲,本以為對方會識趣離開,弱小的妖獸無害人之能,他也懶得管,沒想到這小妖竟然不走。
他猛回過身,落葉堆中,一條青色小蛇來不及躲避,被他看了個正著。
她身形纖纖,青色鱗片被雨水浸過,溫潤漂亮,一雙眼睛更是靈氣逼人,滿是被發現的慌亂,慌忙伏地,想藏進落葉中。
可她和一般的小蛇不同,她頭頂上有一對小小的角,不過半指長,似龍非龍,稚嫩可愛。
蛇身藏進去,一對小角和半雙眼睛還漏在外面,不斷偷看他。
荊飲月不由笑了。
他抓妖這么久,還沒見過這樣,傻得有些……可愛的小妖。
若無聊還能逗逗她,但現在有事在身,他轉身就走。
身后聲音又響起起來。
這次他回身,直截了當問:“跟著我干什么?”
小蛇被嚇了一跳,怯生生探頭,見他沒動,小心翼翼游到他身邊,她也不會說話,就豎起上半身看著他,可憐兮兮。
荊飲月:……
他抬腳剛要走,余光注意到她身上有許多傷痕,尤其是靠近腹部位置,鱗片脫落,露出白肉,她經過的落葉堆,留下了點點血跡。
他目光一凝。
受傷了?
還跟了自己這么久?
看這傷口,竟像是同族的毒牙所傷。
這樣弱小的妖,放著不管,恐怕會死。
“我是捉妖師。”他冷聲說,“不殺你已是我的仁慈,還想讓我救你?你找錯人了。”
小蛇卻不肯離開。
“別跟著我,我從不救妖。”他再次驅趕。
“……”
片刻后,林下石頭邊。
荊飲月冷著臉,拿著藥粉,一點點抹在小蛇的傷口處。
小蛇似乎懂得他在做什么,十分配合,藥灑在傷處,明明很痛,也忍著不亂動。
他神色冷凝,灑藥的卻多了幾分小心。
“你怎么會弄成這樣?”處理完傷口,耗費了他半瓶寶貴的傷藥。
他打量著小蛇,若有所思,“因為多長了兩只角,所以被其他蛇妖排擠?”
小蛇可憐兮兮,點了點頭。
“一群沒見識的東西。”他冷嘲。
小蛇把腦袋貼上來,冰冷的蛇鱗貼上他的手背,他動作一頓,“我不是在幫你說話。”
蛇信輕輕吞吐。
好像在說:我懂。
荊飲月不自在的別開視線,避開她清亮的眼睛。
過了會兒,他回頭問,“你可知莽山黑蛇的老巢在何處?”
小蛇靈活的蛇尾撥弄地上樹葉,用葉尖為他指了方向。
他起身,剛要走,鬼使神差又回過頭,小蛇還在乖巧的看著他。
“給你,算是答謝。”
這次,他是真的走了。
一顆果子咕嚕嚕滾到小蛇面前,她好奇打量,小心翼翼伸出毒牙啃了一口,滋味鮮甜。
“這是仙杏果王,十畝果林才有一顆果王,便宜你了。”林中遙遙傳來他的聲音。
小蛇如獲至寶,圍著果子轉了兩圈,才慢慢將果子吞了。
之后,她看向男人離開的方向,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
山洞口。
一場激戰過后,荊飲月踉蹌倒在了洞口。
他捂著腹部撕裂的傷口,輕輕喘氣。
黑蛇已被他殺死,他沒想到,沒死于蛇妖之手,卻要死于自己人的算計。
從洞口出來時,有人暗中放了一道冷箭,他防不勝防,箭毒入骨,令他動彈不得。因為天資優越,捉妖師同行嫉妒他的不少,他們得知消息,竟然來此埋伏他,是他大意了。
意識逐漸迷蒙。
想起不久前才救了一條瀕死的小蛇,轉眼就輪到自己要死了。
忽然間,他又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費力睜開眼睛,他看到那條青色小蛇爬到了自己身上,她身上還帶著自己藥粉的氣味,眼睛里帶著明晃晃的關心。
“走。”
“里面……還有很多蛇。”
他試著推開她。
這是黑蛇的老巢,也是一處蛇窟,里面聚集著大大小小幾千條蛇,那些蛇已被驚動,正不斷往外爬。
她這樣弱小,留在這里一定會被其他蛇咬死的。
“可惜……”他已經睜不開眼睛,只能抬起手指,輕輕蹭了蹭她的蛇鱗,“看不到你化龍的樣子……”
周圍的聲音雜亂,比她弄出的動靜粗糲的多。
他意識到,是群蛇出來了。
“快走……”他說出最后一句。
然而,嘴唇輕動的瞬間,有什么柔軟的東西貼了上來。
他霍然睜開眼睛。
回光返照,看到他懷中的青蛇化作少女,柔軟的唇瓣貼著自己的唇,源源不斷的生機之力,從她口中渡過來。
這是——
是龍丹。
她將龍丹的力量贈與了自己。
可這樣一來,她就不能化龍了啊……
荊飲月眼眶發熱,睜開眼睛,視線一片模糊,只有冥河的潮波在耳側涌動。
他以為他和游溪相遇在她還是一顆蛇蛋之時,原來在更早以前,他們就已經相遇。
因為他,一條小蛇失去了化龍的機遇。
后來,他為她放棄了天極峰頂的升仙大道。
原來兜兜轉轉,是命數交織,無法分離。
河面上那些閃爍的魂火光芒暗淡遙遠,他已經沉得很深了。
在冥河的最深處,他的想念如水紋漫開。
能不能再讓他見一次,他最愛的姑娘?
恍惚間,漆黑的河面變得很亮。
他隱隱看到了映在河上飛舟的輪廓,一團青光自飛舟上一躍而下,河水擾動,無數氣泡升起。
一條漂亮纖細的青色滄龍,穿過幽暗的河水,來到他身邊。
滄龍化為少女,拉起了他的手。
“小溪……”他張口,聲音化為一串氣泡,窒息感隨之而來。
昏暗河水中,游溪貼近了他,一如五百年前一樣,輕輕吻在他唇上。
兩人在冥河之底緊緊相擁,她渡過來香甜的空氣,而龍丹的力量,終于自他身上脫離,回到了主人身上。
荊飲月體力不支,倒在她臂彎之間。
游溪帶著他,向著河面游去。
清冷的月弧倒映在河面上,隨著水波搖搖晃晃。
她在冥河之底,也撈起了一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