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深城。
時照心靠坐在副駕駛上,望著窗外高大蓊郁的法國梧桐。在激昂的“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的歌聲中,她聽見父親時家明問她:“女兒啊,你的高考成績是不是6月25號出來?”
她回過神,答道:“是。”
時家明又問她:“對過答案沒有?”
“對過了。”時照心主動說,“是媽媽和我一起對的,保守預計應該有660以上。”
聽到她說“媽媽”,時家明轉頭看了她一眼,道:“那這個分數應該可以穩上日新大學?”
她抿唇笑笑,說:“應該是穩了。”
聽到肯定的回答后,時家明非常滿意。如果估分無誤,按照她這個分數,別說是日新大學了,就算是申城的相伯大學、寧城的香嚴大學等分數更高的知名院校都能夠到。
車子拐過一個彎,一個肅穆簡樸的住宅區出現在眼前。他們住的這小區雖然有一定年頭了,但勝在地段好還難得安靜,鄰里關系也和諧,住在這兒的大多是退休的老干部。
時家明下車,幫女兒把行李提出來放在腳邊,然后又探身進后備箱摸索了一陣,拎出兩個封得嚴嚴實實的包裹遞給時照心。
“這個紅色的包裹是給你的,是你之前喝過的補藥。”他又指了一下另外一個大袋子,臉色有點不自然地說,“這個……這個是給你媽媽的。”
那袋子挺沉的,透過袋子的縫隙,時照心看到里面都是些瓶瓶罐罐,還有一些包裝得挺好看的物件,看上去都是楊佳敏女士會喜歡的小玩意。
她抿一抿唇,說:“爸,這挺沉的,我一個人有點拿不動。”
聞言,時家明臉上流露出幾分尷尬的神色,他躊躇片刻說:“我一會兒還有事。”
時照心低下眼睫,心底嘆了口氣,沒說話。時家明又叮囑了她幾句就準備走了,走出去兩步后,他回頭看見她還站在原地。時照心也沒想到他會回頭,短暫地怔愣過后,對他揚起了一個淺淺的笑,還把袋子都換到一邊,跟他揮手道別。
日光鉆過法國梧桐葉的縫隙,落在她身上,顯得她的身形越發薄削瘦弱,但她提著那么重的東西,愣是一聲也不吭。
時家明到底沒忍心,轉過身走回去,從她手里接過那袋子,“算了,這東西太沉了,爸爸跟你一塊兒上去吧。”
時照心愣了愣,然后很快笑著應了一聲。時家明看著她彎彎的笑眼,心下一酸,不管他和孩子媽媽現在是什么關系,孩子是無辜的。
父女兩人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比起剛才,時家明的話顯然少了許多。時照心跟在他身后上樓梯,看著前面父親高大的背影,恍惚間感覺和幾年前的模樣重合了。
——只是那時候,他是往下走,從家里搬走。
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時家明的腳步慢了下來。
“照心。”他說。
時照心抬頭,時家明側身給她讓處條道來,“你走前面吧。”
時照心跟他換了位置,上前按響門鈴,她沒拿鑰匙,今天周末,楊女士應該是在家的。果然,沒一會門后就傳來一點兒響動,楊佳敏女士一邊擦著手,一邊給她開門,只是她抬起眼看到時家明之后,明顯怔了一下,然后她很不自然地直起身來。
“……回家了啊。”她伸手捋了捋頭發,把發絲理整齊,“先進來吧。”
時家明從家里搬走很久了,以前他的東西都被收到了角落,楊佳敏女士翻了好一會兒才翻出他以前的拖鞋。她抖了抖那雙落滿灰的拖鞋,讓他等一下,她拿去洗洗,說完,她就匆匆進了里間,跟以前沒什么兩樣似的。
時家明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覺得這氛圍有點怪尷尬的,他清清嗓子開口:“佳敏,不用麻煩了……”
他的袖口兀地被人拽了一下,他低頭看見女兒仰面看著他,唇形動了動:“爸爸。”
一家三口到底還是久違地坐到了一起。
家里的變化不大,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但大家都不知該說些什么。時照心主動去倒了水來,放到他們的面前,主動挑起話題,但另外兩位顯然興致缺缺。
楊佳敏捏著杯子,他們上次見面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因為要商量女兒高考的事情,他們約在外面咖啡店碰面,這次是在家里,旁邊女兒還在看著,怎么都不自在。
她看看時鐘,干脆轉頭對時照心說:“照心,你外公該喝藥了。他現在在霍爺爺家下棋,你拿他的藥去一趟霍爺爺那里吧。”
時照心“哦”了一聲,心里也知道楊女士這是故意支走她,她沒再多說什么,拿了藥就準備出門。掩上門時,她抬頭看了一眼對坐的父母。沒了她打圓場,兩人都沉默著。
門“咔噠”一聲落了鎖。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整理好情緒往下走。
時家明和楊佳敏女士是在她初中畢業那年離婚的,她跟媽媽,但是時不時也會去時家明那兒住上一陣子。
她不知道他們兩個離婚的具體原因,只知道離婚那會兒他倆的關系好像鬧得挺僵的,但奇怪的是離婚都三年多了,他們還是會時不時會給對方捎點東西,比如說時家明出差回來會給她們母女倆帶一兜子的伴手禮,又比如說在陰雨時節,楊佳敏女士會遞給她風濕藥膏,讓她找個時間送給她爸。
她看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
在霍爺爺門口等著開門時,時照心拿起手里的藥又檢查了一遍,心里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他們兩個在家要單獨聊些什么。
照料霍爺爺起居的阿姨來開了門,她一看到門口站著的小姑娘就笑了起來:“照心來啦?來找你姥爺的吧?他倆都在陽臺呢。”
時照心應了聲,錯身抻長脖子往陽臺一看,那半遮半掩的雕花屏風之后,果真有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阿姨開鞋柜給她拿拖鞋,時照心敏銳地發現放在上層的一雙淺灰色拖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很搶眼的限量版球鞋。
霍極回來這邊了?
疑問在心頭一閃而過。
她對阿姨笑笑,默默換好鞋,什么都沒問。
她外公和霍老爺子這會兒對弈得正酣。
時照心走過去,乖乖巧巧地問了好:“霍爺爺好,我來找我外公。”
兩人見到時照心手里還提著個袋子,都知道她這是來敦促她外公吃藥來了。
時照心的外公楊老爺子現年七十二,年輕時脾氣就爆,現在老了血壓禁不起考驗,家里人壓著改脾性,趕他去學修身養性的愛好,比如釣魚打太極下棋什么的。剛開始楊老爺子還不情愿,等習慣了天天跑隔壁跟霍老爺子來下棋。他們兩人年輕時蹲過同一個戰壕,是過命的交情,老了也還一塊兒玩。
霍老爺子一邊慢條斯理地落棋子,一邊還有閑心調侃人:“老楊,照我說啊,還得是孫女兒好啊,比起我家那一放假就不知道去哪兒逛的臭小子可好太多了。”
聞言,時照心低垂的眼睫動了動,想起剛才在鞋柜里看到的那雙球鞋。
不會吧?他現在不在家嗎?
楊老爺子一口氣把吞了,囫圇灌了兩大口溫水,才粗聲說:“看你這話說的,孩子高三都憋壞了,剛高考完還不許人出門逛逛?”
“還沒逛呢?”霍老爺子輕哼一聲,顯然有些不滿:“他啊,就差沒直接歇在外面咯。”
老爺子話音剛落,里間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帶著點閑散的笑意。
——“看來爺爺你是嫌我了唄。”
時照心的心跳漏了一拍。
緊接著是一陣珠簾的“嘩啦啦”聲,她轉過頭,那道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穿著寬大的淺色家居服,一向打理有形的頭亂成了雞窩,手還扶在后頸,一邊走一邊轉脖子,看起來是剛醒沒多久。
霍極先給楊老爺子問了好,才對時照心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他整個人像沒骨頭一樣倒進懶人沙發里,發出很大的一聲響。
“就你這樣,誰能不嫌你?”霍老爺子看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更沒好氣了,“臭小子起來了還躺這兒干嘛,滾去洗漱!”
霍極嘆了一聲,賴了一會,又被霍老爺子罵了幾句,才一邊拉長聲調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撐著膝蓋起來去洗漱。他人走了,霍老爺子沒忍住轉頭給老戰友數落了孫子幾句,說他整天沒個正形,就連走路都一搖三晃的,看得人頭都疼了。
時照心本來心情不怎么好的,聽到這話給逗樂了,又不好當面笑出來,便拿手指節抵了一下鼻尖,試圖掩蓋一下唇角的笑意。
頭頂忽地被人輕敲了一下。
霍極已經收拾得清清爽爽了,正居高臨下地睨著她:“時照心,你偷笑什么呢?”
都被正主發現了,她索性也不裝了,放下手說:“誰問的我笑誰。”
霍極哼笑一聲,在她身旁邊的搖椅上坐下來,嘴巴跟以前一樣欠:“精神頭兒這么好,豌豆公主您這是病好了?”
“臭小子,又逗人姑娘!”
霍極熟練地躲開霍老爺子揮過來的巴掌,然而下一瞬,他便微微一怔,視線下移,桌子底下,時照心的后腳跟正精準地踩在他的腳背上。
“踩我?”
他眉梢微微一挑,唇角笑意加深。
時照心亦笑著,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也不知他本人是否清楚,他的眉目本就深重銳利,即便是臉上帶笑,盯著人時仍帶有種自上而下的檢視,更顯得為人輕慢狂狷。
真是很欠揍,她想。
時照心用力地一碾后腳跟,見霍極臉色微變才不疾不徐地挪開腳。她的目光依舊溫柔純良,咬字輕且軟,很抱歉似的說:
“對不起啊,不小心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