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似他如水東流。……
二零二二年八月二十六日。程溪沒有迎來她的三十五歲。
一個月前, 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程溪做出一個決定。
自從胃部的腫瘤檢查出是惡性,她與疾病唯一的抗爭便是吃藥。醫生建議她,如果決定手術, 要盡快行動, 越往后拖, 病情惡化得越快。
她問醫生,如果手術成功, 大概能活多少年,醫生說這跟患者體質有關, 而她的癌細胞已經轉移擴散,生存期一般是五年左右。
那次從醫院回來, 程溪問了自己無數遍這個問題——如果手術成功了,接下來的五年自己,要怎么過?
很快, 她發現這是個偽命題。
因為自己要怎么過,取決于自己的狀態如何。而狀態可以分為心理狀態和生理狀態, 生理狀態好, 心理狀態也好。當然是最好。
生理狀態好,心理狀態不好, 勉強活著, 很沒勁。
如果生理和心理狀態都不好, 那簡直生不如死。
一直以來, 程溪自認為自己是個樂觀堅強的人。她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切都是選擇。
在無數的艱難險阻面前,她選擇做堅韌的、燒不盡的雜草。
想清楚了那個偽命題后,程溪做了另一種選擇——過往選擇的反面。
她選擇逃避,選擇怯懦。
她允許自己做一次脆弱的人。
她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 靠在床頭,輕輕抱住自己,對自己說:“沒關系,逃避也沒關系,怯懦也沒關系,誰說人永遠只能選擇堅強。”
命運似乎總是一次又一次刁難她。
以往每一次,她都選擇硬剛,昂首挺胸,腰板挺得老直。
而這一次,她終于屈膝,跪倒在地。
脊背挺直太久,也是很累的。
她想起自己在日記本扉頁寫的那句出自泰戈爾的名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過去,她總是擦干眼淚以歌報痛,這一次,她選擇沉默。
既然無法咒罵命運,那就沉默吧。
病魔太強大,這一仗實在難打,那就投降吧。
“沒關系,”她抱著自己,流著淚在心里告訴自己,“沒關系的,戰士投降并不可恥,尤其是孤軍奮戰的戰士。”
她這一輩子,是一部反抗命運的血淚史。這部血淚史,比她寫過的任何故事都要精彩。
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走進一棟樓里,樓房老舊,沒有電梯,她熟門熟路上了三樓,掏出鑰匙打開左邊那戶的大門。
屋里的裝修、家具與現實中完全不一樣,程溪沒住過這樣的房子,然而在夢里,她知道這就是她的家。
她進家門脫鞋,脫下來的鞋用腳輕輕踢出去,左一只右一只。
廚房里飄來紅燒肉的香氣,程溪換上拖鞋,大喊:“媽媽,又給我做紅燒肉啦!”
倪母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趕緊洗手過來盛飯!”
她蹦蹦跳跳去往廚房,倪父從臥室出來,笑瞇瞇伸出一只手,攔住她的路:“寶貝閨女回來啦!洗完手等著吧,爸爸去盛飯。”
她開心得搖頭晃腦:“謝謝親愛的老爸!”
原來在夢里,倪父倪母,成了她的爸爸媽媽。
父親走進廚房,程溪聽見母親埋怨道:“你就慣著她!”
父親聲音里帶著笑意:“自己女兒嘛,就該寵著。”
母親:“都快把她寵壞了!”
父親:“寵壞就寵壞,我寵我自己女兒怎么啦,犯法啊?”
母親:“犯法倒是不犯法,那你把她寵出公主病,看她以后還怎么嫁人!”
父親:“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養著她。”
母親:“那你能養他一輩子呀?咱們在她前頭走,你有沒有想過,咱倆一沒,她可怎么辦?”
父親:“那你可小瞧咱閨女了。咱閨女只是脾氣大一點,性格沖一點,其他方面那可是一點不差,要顏值有顏值,要能力有能力,獨立生活肯定沒問題。”
母親:“你確定她獨立生活沒問題?做飯我就不求她學了,可洗碗總要會吧。二十五的人了,洗個碗都費勁!”
父親:“她自己有工作,咱倆要是沒了,留給她的遺產也不少,到時候請個保姆就行了。存在即合理,保姆這種職業就是為咱家閨女量身定制的。”
父母手上端著飯菜雙雙出來,母親瞥她一眼,將菜放在飯桌:“你尹阿姨兒子回來了,明天咱們一家上她家做客去。”
程溪在腦中搜索一番,皺了皺眉:“尹阿姨?哪個尹阿姨?”
母親將飯碗哐當放她面前,又遞給他一雙筷子:“上回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出國去新馬泰旅游那次,在旅行團里認識的新朋友。”
程溪想起來了,不久前母親確實跟她說起過這人,但自己沒當回事,左耳進右耳出,很快就忘了。
“尹阿姨那兒子可是高材生,普林斯頓的碩士!小時候一路跳級,22歲就從普林斯頓畢業了,回國先是在大廠待了兩年,去年辭職單干,在京州開了家公司,聽說勢頭很猛呢。
“你看看人家,跟你同歲,學識能力閱歷,樣樣甩你十八條街。你再看看你自己,好吃懶做脾氣沖,拿什么跟人家比?”
這話程溪聽完滿臉不高興,撇了撇嘴:“對,我比不上人家,更配不上人家,那明天還上人家家里相親干嘛?”
母親語重心長:“知道自己配不上就謙虛點,別那么沖。去還是得去,萬一人家眼瞎就相中你了呢?”
程溪默默翻了個白眼,往嘴里塞一塊紅燒肉,狠狠扒飯,化憤怒為食欲,一口氣吃了三碗飯。
吃完飯,母親攆著她去洗碗,父親想幫忙,被母親攔在廚房外。
程溪笨拙地洗著碗,母親在旁邊不停念叨。
“明天到了人家家,要講規矩,懂禮貌,態度親切友善,別讓人家覺得咱家孩子沒教養,聽到了嗎?哎呀,你水開小點兒,水這么大,水花到處濺,濕淋淋的真煩!”
程溪一下把水龍頭關了,板著臉看向母親:“我不去。”
母親皺眉瞪她:“必須去!我都跟你尹阿姨說好了。”
程溪:“就不去!我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我就上趕著跟人相親?他不是學霸嗎,學霸很多都長得歪瓜裂棗——當然了,主要是男學霸,女學霸還是有很多美女的。”
母親掏出手機點開微信,將屏幕懟到她眼前:“尹阿姨中午發來的照片,喏,你看,小伙多帥呀,這氣質,這相貌,這身材,這大高個兒!配你那是綽綽有余!”
程溪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幾秒,瞇了瞇眼,說:“這照片P過吧?不僅P了,還P過頭了。他要真有這么帥,早就被娛樂公司抓去當練習生參加選秀了。”
母親往上滑了滑,指著一句話,說:“看看,你尹阿姨說過,照片是原相機拍的,沒有用任何美顏軟件修過。”
程溪細眉一揚:“好吧,就算他真長這樣,我倆也成不了。我呢,頂多有點小漂亮,他這種又高又帥又聰明的潛力股,看得上我?”
母親又往下滑了滑,指著照片上男人的眼鏡:“這不是近視眼嘛,而且讀書這么厲害,搞不好是個書呆子,再加上眼神不好,萬一偏偏就相中你呢?”
程溪不耐煩,打開水龍頭接著洗碗:“哎呀我明天有事兒去不了。”
看出她在找借口推脫,母親放下死命令:“去不了也得去,這么優秀的小伙子,必須先下手為強。你以為錯過了這個以后還有大把這種男人供你選啊?想得不要太美!”
母親撂下這話就走了,獨留程溪一個人唉聲嘆氣。
過了會兒父親悄悄走進廚房,比了個手勢,又沖她做出口型,程溪明白了,這是要幫她洗碗呢?。
她趕緊將手洗干凈,甩了甩手上的水,抱一下父親,笑著小聲說道:“爸爸真好!”
躡手躡腳回到房間,程溪沾著床就跟沒骨頭似的,倒頭就躺。
平躺著架起二郎腿,她腦海中浮現起母親給自己看的那張照片。
該說不說,小伙長得真帥,又是普林斯頓高材生,這已經是她在擇偶市場能遇到的天花板人選了,要不就去看看?
程溪翻了個身,轉念又想,這么優秀的男人,二十五歲了,居然還單著,肯定有什么巨大短板。
難道是個賭狗?
又或者,年紀輕輕就不舉了?
算了算了,還是別見面了,這人真要是有什么大短板,萬一纏上她,以后麻煩可就大了。
正浮想聯翩,窗外忽然來了只大鳥,奮力地用身體撞擊窗戶玻璃。
砰——砰——砰!
程溪猛地從睡夢中清醒。
大腦空白了一瞬,她茫然四顧,隨即反應過來,剛才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又是一場夢。
又在夢里看見了周衍東。
程溪想起夢中倪母給自己看的照片,照片上,周衍東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站在圖書館前。
她仔細回憶夢中每一個場景。
夢里的一切都太逼真,仿佛在另一平行世界,上演著屬于他們的另一個故事。
在那個世界里,周衍東是來自普通家庭的創業海歸,而她,是來自普通家庭的無名廢柴,媽媽刀子嘴豆腐心,爸爸把她寵成了公主病……
那個世界里,他們的故事未完待續。
這個世界里,他們的故事早已劇終。
程溪越來越瘦,她拿減肥當幌子,為了遮蓋氣色黯淡的面孔,不得不每天都化妝,起初她嫌化妝麻煩,后來倒是挺喜歡化妝的。
七月中期,她快瘦脫了像,每天花在化妝上的時間變多了,還會學習各種化妝視頻,努力遮掩開始凹陷的面龐。
女兒見她瘦成這樣,表示擔憂,逼著她多吃東西,她為了不露餡,假裝生氣,兇巴巴埋怨女兒故意阻攔她變美。
看著女兒委屈的神情,程溪心都快碎了,可她只能硬著心腸回房間,用力摔門,裝出怒火攻心的樣子。
其實她早已沒什么力氣,即便使出全力去摔門,門也發不出多大聲響,而她自己反倒是氣喘吁吁。
頭暈目眩走到床邊,程溪倒在床上,臉埋進枕頭里,失聲痛哭。
她好痛……渾身上下,哪里都好痛……
,每一次呼吸,都像牽扯著一根插進心臟里的尖刺,尖刺在心臟中來回戳動,把她的心戳成了大窟窿,而這個大窟窿旁,其余地方也早已千瘡百孔。
她哭得雙眼紅腫,連帶著整張臉都開始浮腫,眼睛黯淡無光,沒有血色的嘴唇干涸裂開,她起身,走到梳妝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妝已經被哭花,她看起來人不人鬼不鬼。
她無聲扯了扯唇角,笑了。
肉身還沒死,倒是先當起鬼來。
疼痛再次蔓延,從胃部傳到四肢百骸,她虛弱地撐在梳妝臺上,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倒在地。
她蜷縮成一團,不知怎么,似乎疼出了幻覺,竟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以蜷縮的姿態退行成了嬰兒。
周圍一切變得模糊,世界是黑色的世界。
她就這么蜷著身子躺了不知多久,如同做了一場夢,恢復意識時,身體又有了一點力氣。
她匍匐著爬到床頭柜前,抖著手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藥瓶。
幾種小小的藥片成為她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她仰起頭,把藥片全塞進嘴里,硬生生往下咽。
藥片卡在嗓子眼兒,實在是干,她吞不下去,雙臂撐在床上,費了好些力氣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到門口,打開門,聽見廚房有炒菜聲,才敢出門去客廳倒水。
程溪一手握著杯子,一手捂著胃,緩緩往回走,路過廚房外,看著女兒在里面忙活的背影,鼻子發酸,眼淚止不住往外冒。
回到房間,她把臥室門反鎖,挪著步子走到梳妝臺前,鼓起勇氣又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再次被自己嚇到。
絕不能讓女兒看見自己這幅模樣,絕不。
她寧愿一個人孤獨地死去,也不要女兒眼睜睜看著她形容枯槁,更不要女兒陪著她一起等死。
就算做了手術,就算手術成功,多活的那幾年,真的就能用來享受人生點點滴滴的美好嗎?
只怕會讓自己和女兒都活得每分每秒都活得心驚膽戰吧……
她承認自己就是個懦夫,沒有勇氣看女兒心碎的樣子,更沒有勇氣面對永別……
七月二十八日,在程溪做出那個決定的第三天,她在那本寫了多年的日記上,寫下了三個字——“別找我”,并把日記本和解鎖的鑰匙,放進床頭柜抽屜里。
她的女兒如此聰明,她相信女兒一定能通過日記中的信息,找到自己親生父親。
無論是相貌還是性格,妙妙都太像周衍東了。
如今周衍東已經在商界站穩腳跟,妙妙回去找他,未必是件壞事。相比起來,周衍東能給女兒的,可比她能給的要多得多。
程溪離開家時,什么也沒帶。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去到那里不需要一分錢。
她沿著路一直走一直走,大路小路都走,進了山,又走了很久很久,走進深山處。
太陽西沉,天邊懸著半輪深橘色紅日,在霧蒙蒙的暗鉛色空中,如同半個燃燒的火輪。
程溪走也動了,坐在半山腰,靠在一顆大樹上,盯著遠方的火輪,直到它完全隱沒在另一座山頭。
小時候,程溪一個人爬到山上撿柴,小小的肩膀扛著大大一捆柴,天亮上山,天黑下山。
有一回,途中遇上一伙人,幾個學生跟著一個老師,看樣子像是地質學院的老師帶著學生來實地考察——長大后程溪回想起來得出的推斷。
那位年近半百的老師看見她,十分驚訝,問她多大了,她說七歲,老師又問她父母呢,她說爸爸在地里干活,媽媽在家帶弟弟。
老師嘆了口氣,說:“你爸媽膽子可真大,也不怕你被人販子拐跑。”
學生們紛紛從包里掏出好多零食,塞進她衣服兜里,臨走前,一個大姐姐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笑中帶淚告訴她:“小妹妹,一定要好好學習,加油讀書,考上大學離開這里,以后就再也不用上山撿柴了。”
她懵懵懂懂點頭,看著大姐姐眼角滾落淚珠,那時候太小,不懂大姐姐為什么哭。
后來再大一點,程溪終于懂了。
像她這種女孩,只有讀書,好好讀書,才能從山里走出來啊。
她早已不是程家的孩子,可她依然是大山的孩子。
程家帶給她的只有痛苦,可家鄉那一座座大山,撫慰了她孤寂的童年。
她從山里來,如今,又回到山里去。
夜幕降臨,她靠在大樹上,閉著眼,想象自己回到了家鄉,爬到山上,正靠著那棵熟悉的大樹。
媽媽,媽媽,我回來啦……她在心中呼喊。
對尹嵐,對倪母,對家鄉那顆熟悉的大樹。
晚風撫過她的臉,如同她們溫柔的手掌。
程溪睡著了,一覺醒來,夜色更濃。
她沒有表和手機,不知道幾點,也不想知道。
這一覺緩解了身體的疲憊,她扶著大樹起身,緩了緩發麻的雙腿,繼續前行在山中前行,越走越深。
她忽然發現,其實這一次,自己并不懦弱,反倒比以往還勇敢。
深山里不乏蟲蛇鳥獸,她竟一點不爬。
蟲鳴鳥啼,蛇嘶獸吼,在她聽來都是大自然和諧的樂章。
她不止一次感受到一種種世俗認為的危險活物在盯著她,然而萬物有靈,就連它們都不忍欺負她。
她走啊走,走啊走,雙腳走出水泡,膝蓋開始發疼,仍停不下步子。
她越走越高興,越走越有勁,疾病似乎奇跡般自愈,她滿心愉悅,渾身有力。
漫無目的爬過一個個小坡,程溪來到一片平緩的山林,天邊曙光乍現。
曙光在淡淡的霧氣中照亮這片山林,四周靜謐而美好,宛如童話世界。
程溪驚喜地發現,一條小溪蜿蜒流過。
她小跑著來到小溪旁,脫掉鞋子,挽起褲腿,雙腳踩進溪流中,溪水沒過腳踝。
程溪腳底有水泡,然而此時此刻,她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冰涼的溪水甚至帶來了溫暖的觸感。
她俯身,雙手聚攏捧起溪水往空中揚,水滴在空中綻放,散落,透過曙光,璀璨如鉆石。
她像個孩子似的,自顧自戲水嬉鬧,蒼白面孔上,浮現孩童般純真的笑。
玩得實在是累,她終于舍得停下,走出溪流,在流水旁坐了一會兒,越發覺得疲憊,索性躺下。
耳邊傳來溪水流淌的聲音,如此歡快雀躍,如同她方才玩樂的歡笑聲。
太陽照常升起,陽光散落在她臉上,暖洋洋。
她瞇著眼,望著空中一輪紅日,感受著它散發出的無線能量。
光芒從頭頂灌入,流經心臟,四肢,匯入腳底。
她身體開始微微發熱,心口暖得像是有個小火爐烤著。
陽光越來越強,晃得她睜不開眼,她索性將雙眼閉上。
溪水仍在歡笑,似乎高興地趕著東流入海。
沉睡前一秒,她想起了自己寫下的那個故事,那本近期即將上市的小說——《似他如水東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