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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走過管控學院門口時,霧杉就察覺到了不對。

    “不行,空氣里的能量幾乎完全消散了。”呂思避開行人,釋放出蟲域,“我在這里感知不到。”

    “我知道了。”

    “什么?”

    霧杉回頭望向商場:“商場是起點,這里當成中間點,畫一條直線,我家也在這條直線上!呂思,你不是說過楊沁要找高級異蟲對付我嗎?”

    話音未落,她耳朵里捕捉到一聲輕微的異響。

    霧杉抬頭,即便在腦子里回放,也無法確定聲音來自何方。畢竟直升機飛行的聲音太大,完全蓋過了其他聲響。

    她凝望頭頂慢速盤旋的直升機,擰起眉毛:“為什么直升機要跟著我們?”

    相距幾十米,朱月寧盯著電磁槍的瞄準鏡:“霧杉在看我們,再跟下去,管控中心肯定會暴露。”

    秋書林負責駕駛直升機,她負責擊毀監控。她們聽不到霧杉和呂思的對話內容,只能預設兩人會說出不少禁.忌詞,畢竟商場剛爆發一場大型精神污染。

    干脆一直跟著,擊毀沿途所有監控。

    秋書林的回答驢頭不對馬嘴:“聯系不上……”

    “什么?”朱月寧回頭。

    眼睛離開瞄準鏡的剎那間,只見地面上的霧杉突然動了,身姿矯捷的爬上路燈,再斜向上跳到街邊高樓,在高樓墻壁上一蹬,直撲機艙。

    朱月寧心跳一滯:“秋書林!”

    秋書林回過神,只覺整個機艙猛地傾斜。她忙拉起操縱桿,勉強讓直升機恢復平衡。

    機艙艙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原本用于朱月寧探出電磁槍瞄準的,此時,霧杉的一只手已然探進縫隙之中,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側窗外。

    她說了句什么。

    螺旋槳噪音太大,朱月寧完全聽不見,但聽見了秋書林沉下來的嗓音。

    “讓她進來。”

    “什么?”朱月寧一怔,“可是……”

    “羅姿、柴雨晴全部失去聯絡,霧杉和呂思往這個方向走,一定有理由。今晚的事……還沒結束。”

    朱月寧思忖片刻,從甲板上跳起,握住艙門上的機械拉手,打開艙門。

    霧杉動作輕靈地跳了進來。

    隨著艙門關閉,噪音減輕,霧杉重復了一遍在外面問的問題:“你們不是呂思請來的飛行員吧?”

    朱月寧偏頭和秋書林對視一眼,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回應。

    然而霧杉自顧說了下去:“沒關系,這個問題現在不太重要。我要你們送我去一趟與輝路,馬上去。”

    秋書林脫口:“你也聯系不上柴雨晴?”

    霧杉:“你認識雨晴?”

    秋書林避而不答:“馬上出發。”-

    與輝路85號院。

    小院中的景象已經不是你來我往的戰斗,而是單方面的施虐。

    十二憑借超強的身體韌性掙斷“鐵籠”束縛,下一刻,更多的黑蟒憑空出現,再次將他洞穿。

    他的腳非但沒能落地,反而越來越高,高到下面足以站直一個成年人。

    范保心走到鐵籠下方,伸出舌頭,接住一點淅瀝的血。

    “雪人的血……”

    他仿佛重演了一遍十二吐掉黏液時的動作,“真難喝。”

    “是不是覺得很可惜,為什么自己的蟲域只能屏蔽信號,只是無害的精神污染?否則,我一喝下你的血,墮入你的精神污染的可能性極高。”

    “不像現在,我只覺得你的血難喝得要命,透出一股子腐爛的味道。”

    戲謔的聲音落下,范保心化作一團芝士,飄到十二的高度。

    芝士中探出他的面目輪廓,鼻尖幾乎挨著十二的鼻尖。

    “說說看,現在到底誰是廢物?”

    他爆發出一陣哄笑,又道:“沒錯,我現在不是完整的我,可你明顯也不是曾經的你,比廢,我可比不過你。”

    能量消耗過度的情況下,十二黑沉的眼眸時而清醒時而迷茫,若非包裹在四周的異蟲能量一直刺激神經,他早已變回渾渾噩噩的狀態。

    聽到這句話,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起來,奮力掙扎,一口咬掉范保心的鼻子。

    噗——又一條黑蟒出現,洞穿他的脖頸。

    鮮血飚射而出,染紅范保心沒有鼻子的肉色臉龐,搭配他那抹詭異的微笑,這張臉顯得詭異可怖,又有些神經質。

    “吃啊,怎么不吃,吃掉我身體的一部分,你就能恢復能量,你就有力氣跟我求饒。”

    “噢,差點忘了,不能吸血不能吞噬異蟲,是雪人的禁.忌。”

    “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是這么束手束腳。”

    “白啟楓,你比你弟弟差遠了。當初你殺掉谷則濱,若吃下他的蟲軀,世界八大蟲王,華國分會至高首領的位置,怎么也輪不到白啟葉……”

    這個名字,讓十二逐漸渙散的目光再次凝聚起來,極為冰寒。

    他用力吐出嘴里已經化作蟲須的芝士,身體猛地一掙,所有黑蟒盡數斷裂,雙臂伸直,緊握的雙拳裹挾著破空聲,擊向范保心的太陽穴。

    然而,結局和前幾次并無不同。

    黑蟒斷裂的同時,他身側已然出現無數漩渦,一條條新生的黑蟒化成鐵槍,再次把他釘死在空中。

    那雙手臂,同時被五根交錯的黑蟒洞穿,根本無法觸碰到范保心分毫。

    “哈哈,哈哈哈——”范保心的笑聲張狂至極,卻驀然一收,“嗯?”

    他那張失去鼻子的人臉輪廓上,出現了一個手指大小的凹陷。

    凹陷處眨眼復原,造成凹陷的子彈,則出現在他嘴里。

    范保心伸出舌頭,舌尖托著那顆子彈,面孔縮回芝士團里,下一秒,出現在芝士團的側面。

    那雙沒有眼球只有輪廓的眼睛,望向墻頭。

    他笑了,吐掉舌尖的子彈:“是你啊,我的未婚妻,我的摯愛。”

    小樓里,羅姿移動望遠鏡,驀然低呼:“奚琪!”

    奚琪怎么會在這里?

    按照原計劃,她應該和其他管控人員疏散附近居民,安撫居民情緒!

    雖然范保心是她的伴侶,可他早就不是范保心了!這種戰斗……完全超出人類能力的戰斗,是她能介入的嗎?!

    院門已經關上了。

    奚琪趴在墻頭,剛剛開槍時,她沒把對方當成范保心。

    比起未婚夫,老范更是個人,根本不是那團蠕動的、惡心的怪物!

    然而當怪物用那張熟悉的臉面朝自己。

    奚琪的手開始顫抖,連手指的力量都被抽去了。

    那團芝士驀然抽搐了一下,甩出一團團大大小小的芝士,仿佛天邊排列成直線的云團,最近一個,就在兩米開外。

    每一團芝士上,同時出現一模一樣的臉。

    它們沒有血色的嘴唇同時開闔:“既然我求過婚了,你也答應了,寶貝,成為我的食物吧。”

    “我們說好了,永不分離。”

    詭異的景象反而讓奚琪鎮定下來。

    她抬槍連擊。

    每一顆子彈都精準送入每一張臉的額頭。

    “去死吧!別侮辱老范,別頂著老范的臉來惡心我!”

    她同時大喊。

    自然,這種武器攻擊對范保心而言,完全無效。

    “你這么說,我可要傷心了。”

    所有面孔再次異口同聲,最近一張臉驀然化作一張大嘴,罩向奚琪!

    成功了。

    奚琪心想,她成功轉移了異蟲的注意力,為十二爭取了脫身的時間。

    只是,僅僅這一點時間恐怕不夠。

    她擰轉身形,想把范保心引到院外,不曾想,背后竟然也有一張臉,帶著詭異的笑容。

    奚琪悚然一驚,單手用力帶著身體甩過院墻,堪堪避過那張大嘴,可從墻外來到墻內,反而讓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況。

    所有帶著臉的芝士團向她飛了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小院另一頭爆發出密集的槍聲。

    怪臉們同時停止,再次翻轉位置,只見那棟破舊的居民樓里走出來兩個女人,一邊走一邊射擊。

    為了吸引范保心的注意,柴雨晴和羅姿特意去掉了消音器。

    “愚蠢的人類。”

    范保心根本不在意那些穿過自己身體的子彈,飄在十二身前的芝士團再次抽搐,甩出一條肉色弧線。

    這一次,那條弧線沒有再分離成小型芝士,而是像鞭子一樣抽向位于前方的柴雨晴。鞭子四周,光線驀然扭曲。

    “小心!”

    羅姿敏銳注意到了這一點,示警的同時把柴雨晴撲到一邊。

    柴雨晴堪堪躲過一條穿刺而出的黑蟒,羅姿的小腿卻被黑蟒貫穿了。

    黑蟒末端的口器驀然揚起,像蛇頭一樣猛地下扎。痛楚來得太快,讓羅姿發出一聲痛哼。

    她畢竟作戰經驗豐富,立即射擊黑蟒根部,柴雨晴見狀也不慌亂,一起射擊。

    黑蟒斷了,從羅姿的傷口中軟塌塌地滑出。

    范保心卻發出滿足的喟嘆:“人類的血,果然比雪人甜美。既然都不自量力地來送死,那就——”

    他再次甩出一條肉色長鞭。

    “小心!他變異體在哪,蟲須就出現在哪!”羅姿大喊。

    然而她馬上意識到,這個警告是無用的。

    十二身邊,奚琪身邊,自己和柴雨晴身邊,到處都漂浮著形狀不一的芝士團,放眼望去,就連空氣都開始扭曲。

    死亡,近在眼前。

    就在這時,天邊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一束強力探燈越過幾公里距離,將小院照得亮若白晝。

    “霧杉……”柴雨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一定是霧杉來了!”

    可這么遠距離,就算是霧杉也來不及阻止范保心。

    范保心也發現了直升機。

    但他嗤之以鼻。

    連白啟楓都不是自己的一合之敵,就算雪小姐來了又能怎樣?

    他張狂大笑:“都成為我的糧食吧!”

    聲音被迅速畢竟的螺旋槳噪音,和一記嘶吼淹沒。

    羅姿下意識攔在柴雨晴身前,忽然一愣,所有扭曲的光線都消失了。

    半空中,十二不知如何再次掙脫鐵籠束縛,雙.腿在斷裂的黑蟒上一點,躍起,身體扭轉,頭下腳上,一拳轟落!

    最大的那團變異體,被轟到地上!

    大地震顫,煙塵四起,那里出現了一個深坑。

    但這一拳的力量不止如此,一道道裂縫以深坑為中心放射向四周,轉瞬間在地面交織出一張密網,地面一片挨著一片,快速陷落!

    羅姿還沒回過神,柴雨晴已經抱住她的腰,使出渾身力氣,抱著她撲向居民樓。

    塌陷的范圍,正好結束再居民樓地基之上,距離摔下去被活埋,只差了幾公分。

    然而她們都來不及心有余悸,因為大地深處又是一震,一條巨大的狂蟒沖天而起,口器發出的嘶聲撕裂夜空。

    頂部,十二綿軟的四肢隱約可見。

    他渾身浴血,骨骼盡斷,身體各處都被黑蟒身上的尖刺洞穿。曾經細如牛毛的尖刺,尺寸隨著黑蟒變化,此時擠擠挨挨,仿若黑森森的灌木叢。

    體格高大的青年仰面朝天,陷在灌木叢中,即便傷到這種地步,他的腰背仍然挺拔,沒有發出一絲呻.吟。

    意志力堅韌到非凡。

    只是,體內最后一點能量也消耗殆盡,使得他的自愈能力降到了最低,不但傷口沒有愈合,連血都止不住。

    他黑沉的雙眼中,目光不斷渙散。

    那像是人死之前的瞳孔擴散,失去了神氣,也失去了生氣。

    直到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十二!”

    他像是一只即將消失在風暴中的、斷了線的風箏,突然被人拽住了那根線。

    十二眸光一定,可藍黑的天,依舊是模糊的。

    是她嗎……

    絲絲縷縷意念在他腦海中游移。

    他動了動染血的唇,沒有力氣發出聲音,可蒙昧的意識中,那個埋藏在心里的、久遠到恍如隔世的名字,在天地之間,層疊回響。

    “阿加……”

    “阿加……”

    “阿加……”

    一聲又一聲,仿佛孩童的呼喚。

    仿佛癡人的囈語。

    仿佛信徒的祈禱。

    仿佛神明的呢喃。

    一束亮如白晝的光照了過來。

    圣潔的光芒充斥他黑暗的雙眼。

    他微微睜大眼睛,只見圣光之中,出現了一粒黑影。

    黑影迅速放大,她的身形,她的模樣,既熟悉,又陌生。

    阿加……

    十二在意識里重復著,滾落唇間的兩個不成型的音節,聽上去卻是:“霧杉……”

    砰!

    天地翻轉。

    這一刻,地面上所有望見這一幕的人,不約而同張大嘴巴。

    夜空之中,那架疾飛而來的直升機忽然下沉,墜.落好長一段高度才勉強飛穩。如此巨大的沖擊力,來源于機艙里沖刺而出的小小身影。

    她沐浴在白色探燈的光束之中,沖向那條高達百米、與其說巨蟒不如說巨龍的黑色蟲須。

    飛蛾撲火、蚍蜉撼樹,都足以形容這副差異懸殊的畫面。

    然而這只小小的蚍蜉,用更渺小的拳頭,在那條巨龍身上砸出了猶如天裂的巨響。

    難以想象的沖擊中,巨龍頭部猛甩,將頂部的十二甩了出去。

    霧杉順勢在它表面一蹬,以更快的速度撲向十二。剛抱住,身后的高出爆發一聲尖銳的嘶鳴。

    黑色巨龍似乎已經反應過來了,龐大的身軀甩向這邊,如同泰山壓頂。

    霧杉猛然扭頭:“想死嗎!”

    一絲橙光點亮了她眼眸深處的灰黑之色。

    巨龍如遭重擊,百米身軀同時僵住一瞬,而后再次嘶鳴著,急速收縮。

    它收縮回小院地底時,霧杉抱著十二也墜了下來。她發現院中地面全塌了,落入黑暗一秒,又抱著十二跳了出來,在圍墻上站穩。

    好巧,發現了懸掛在墻邊的人。

    霧杉眨眨眼,手臂一翻,將高出自己將近兩個腦袋的十二扛到肩頭,騰出手把對方拉了上來。

    “奚琪老師?你怎么會在這里?”

    單手懸掛在墻壁上,奚琪早就快支撐不住了,先喘了一口氣,正想回答,霧杉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圍墻對面。

    “雨晴!”

    奚琪直覺眼前一花,一陣風刮過她的臉,再看清時,扛著人的霧杉已經出現在居民樓門口。

    霧杉把十二放到地上,拉著柴雨晴翻來覆去地看。

    “雨晴你有沒有受傷?”

    “這些異蟲太可惡了,不是說好沖我來的嗎,為什么老是欺負普通人!”

    “沒受傷就好,呼!我發現能量逃到這個方向時都快擔心死了!沒受傷就好!”

    “雨晴你幫我看一下十二,我去找那只異蟲算賬!”

    至于柴雨晴身邊的女人是誰,霧杉沒時間關心。

    柴雨晴一直沒插.進話,聽到最后一句,馬上蹲下身關切地察看十二的傷勢。她手都伸出去了,卻僵在半途,不敢觸碰。

    全是傷。

    從頭到腳,十二就沒一處好的地方。

    “他……”她抬頭看向霧杉。

    霧杉會意,擺擺手:“沒事的啦,十二睜著眼睛呢,會自己好的。不過死蟲子把他欺負得這么慘,我一定不會放過它的!”

    “真的?”一道嗓音響起在背后。

    “當然是真的!”

    霧杉一邊回答一邊轉身,再次意識到小院的地面全塌了,面前仿佛一口抽干水的黑乎乎的池塘。

    池塘底部殘留著明顯的建筑結構,此時一道人影半掩在斷墻之后。

    隨著他從斷墻后走出,霧杉睜大眼睛,一喜:“木頭老師!”

    她身后,蹲在地上的柴雨晴聞言一愣:“霧……”

    霧杉卻跳到了深坑底部,幾下跳躍便來到范保心跟前。

    “范老師,你怎么會在這里呀?我知道了,你肯定來殺蟲子的,對不對!有一只很惡心的長得像芝士一樣的蟲子,它從商場跑掉了,是被你殺死的嗎?”

    “對哦!我說奚琪老師怎么會在這里呢,被范老師帶過來的吧?”

    霧杉仰望一眼墻頭,賊兮兮地擋住嘴,聲音壓得很低:“你在奚琪老師面前殺蟲嗎?難道奚琪老師知道你是仿生人嗎?”

    范保心掛著莫測的笑。

    每次和雪小姐接觸,都讓他生出神奇的感覺,融雪,到底造了個什么東西出來?

    不過她是新一代雪人的事,已經確鑿無疑。所謂的秘密實驗室遠遠不止一開始見到的那間地下室,而是深埋在整個85號院地下。

    隱藏了不知多少年,隨著地面塌陷,終于得見天日。

    “范老師你……”

    霧杉興致勃勃還要說什么,突然聽到柴雨晴的驚叫。

    “霧杉!”

    回頭的過程中,她余光瞥見院墻上的奚琪開始飛奔,雙手雙腳落在窄窄的院墻上,好似矯健的夜貓,但每一次下落,都拍落一片碎磚,力道之大,更像是一只老虎。

    視野捕捉到柴雨晴時,霧杉的眼睛又睜大了。

    躺在樓門口的受傷女人不知何時跳了起來,正撲向柴雨晴。樓內也沖出一個男人——酒鬼米大叔,同樣面容猙獰地撲向柴雨晴。

    突變來得太快,見到的畫面又太過離奇,讓霧杉的行動邏輯判斷功能一時給不出結果。

    她只叫了一聲:“雨晴!”

    聲音被兩聲槍響淹沒。

    柴雨晴行動果決干脆,雙手握槍猛地抬起,一槍擊中羅姿大.腿,同時側身避過,利落轉身,用第二槍擊中米途的腿,廢掉兩人的行動能力。

    還沒完。

    她再次轉身,眼睛死死盯住院墻上急奔的身影。距離太遠了,稍有不慎就會擊中奚琪的要害,必須等對方來到更近的位置。

    她屏住呼吸。

    好在,陷入精神污染的人沒智商可言,奚琪跑到距離柴雨晴最近處的院墻,猛地弓起后背,做出猛虎撲食之前的準備動作。

    柴雨晴果斷抓住機會,朝對方肩膀射出一槍。

    奚琪身體一仰,落到院墻外。

    霧杉眨了眨眼睛,行動判斷邏輯依舊沒給出結果,可情緒判斷邏輯出來了。

    雖然不知道雨晴為什么能這么帥,但雨晴好帥!

    “倒是低估了你。”

    聽到背后話聲,霧杉回看一眼范保心,點點頭:“對哦,你不能低估雨晴哦,雨晴做什么都很厲害的!”

    有點過于無語,讓范保心笑了一下。

    暫時解除危機,讓柴雨晴心弦一松,緩了口氣,趕忙道:“他不是范老師,他是異蟲,剛才是他的蟲域引發了精神污染!”

    話音未落,清脆的玻璃破碎聲響起。

    居民樓一層,幾扇窗戶中都探出猙獰的臉,把防盜窗護欄搖得咯吱作響。

    霧杉霎時收斂笑容,緩緩轉身,盯住范保心:“范老師你……是異蟲?”

    答案很明顯了。

    范保心的額頭位置,延伸出幾道蜿蜒的光斑,隨著蟲域能量加強釋放,黯淡黃光肉眼可見地變亮。

    和十二一戰在前,他真沒把霧杉放在眼里。

    雖然,霧杉一到場就破解了他的虛空索縛,可當時,那條黑蟒中蘊含的異蟲能量本就在快速消減。

    范保心打心底里不覺得,會有雪人的實力比白啟楓還要強。

    他笑著回應:“是,又如何?”

    下一刻,他就嘗到了這句挑釁之詞帶來的,災難性后果。

    第112章

    霧杉越來越覺得,自己很難區分人類笑容表達出來的具體情緒。

    大多時候,她都本著想不通就不想,看不透就不看的原則,把大多數笑容都當成友善的象征。

    但此刻,她盯著范保心帶笑的眼睛,聽到那句“是,又如何”——

    憤怒小球飚了上來。

    霧杉沒有模擬表達憤怒的表情,只是讓電池區橙紅的能量甩入情緒模擬區,開始燃燒眼眸深處的黑暗。

    范保心渾身一震。

    他看不見自己的臉,這張和人類別無二致的臉上,笑容開始物理性地融化。

    好似蠟燭。

    難以言喻的痛楚出現在身體表面,又像是來源于身體內部,他的人類寄生體,輪廓逐漸模糊。

    他無法自控地進入了變異狀態。

    求生本能讓他向后逃竄。

    然而霧杉一抬腳就逼近身前,一拳搗在他肚子上。

    “如何?”

    范保心的身體蜷成蝦米又被霧杉一拳砸到地上。

    “你居然問我如何?!”

    “你怎么敢問的呀!”

    霧杉一把拎起他后背,甩上天空,雙腿一曲,整個人如炮彈一樣撞擊到范保心的胸膛。

    “你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嗎!”

    “第一,你騙我!你騙我你是木頭先生!”

    “第二,你不是沖著雪小姐來的嗎,不是沖著我來的嗎,為什么要傷害這么多無辜的人!”

    “第三,你竟然還敢傷害雨晴,傷害十二!”

    轟!

    兩道身影交疊落下,范保心再次被砸到地上,本就是個大坑的坑底,又多出了一個深坑。

    “第四,你害死了范老師,你不知道范老師和奚琪老師是一對嗎!你破壞了他們美好的愛情!”

    “第五!”

    霧杉再次拎起不成人形的范保心,抬起腿,將他狠狠砸在自己的膝蓋上。

    “你破壞了美好的純凈區!”

    “死蟲子,我不去找你,你竟然敢過來找事!”

    喀啦——范保心的腰椎徹底粉碎。

    隨著霧杉兩手一分,他的身體被撕成兩半,終于,他進入了完全變異狀態。

    兩團眼熟的、肉色芝士。

    出于疑惑,*霧杉愣了一下。

    是那只異蟲?

    它還沒死?

    怎么會呢,蟲母不死,苗苗她們怎么會變成免疫者?

    極短暫的愣神,讓范保心抓住了逃生機會,利用變異體的特性滑出霧杉指縫,迅速合二為一。

    芝士團再現,表面出現范保心的面部輪廓。

    輪廓不清晰,依然能看清他咬牙切齒的模樣:“我川村真代絕對不會放過……”

    還沒說完,芝士團像肥肉一樣顫了一下,忙不疊鉆入地底。

    霧杉的拳頭緊隨而上,又把地面砸出一個凹陷,但沒能抓住對方,只有手心里,扯出來一小塊芝士。

    那芝士滑不留手,蠕動著似乎想跑,被霧杉的目光一罩,立即躺平裝死。

    霧杉擰起眉毛。

    這是她第三次使用「目解」,大致了解這項不科學能力的威力。按理說,假范保心應該沒有反抗能力才對。

    她很快明白了。

    電量。

    離開商場時,剩余電量就不到30%,回到家又強化肌體又使用「目解」和「神出鬼沒」,此時電量即將跌破1%。

    超低電量下,就連強化肌體都勉強,「目解」更是難以為繼,這才讓異蟲獲得喘息之機。

    不過,即便如此,耗電速度也太快了吧,她回到小院也就幾分鐘。

    在商場時耗電快,是因為「目解」使用范圍太大,幾乎包括了整個話劇現場。而現在……不合理,明顯不合理。

    霧杉知道輕重緩急,把疑問按下,脖子一仰,把手里的芝士團咽了下去。

    小小一塊芝士,讓電量上漲5%,遠超預期。

    美妙的味道神奇地驅散了霧杉的憤怒,她舔舔嘴唇,自言自語:“你最好跑出這里了。”

    隨即閉上雙眼。

    視野中的廢墟盡數消失,此前用肉眼看到的一切,全部化成黑色的虛無,從而,讓霧杉一眼就找到了那團泛白的光影。

    對一個目標使用「目解」之后,目解還附帶了一項很不科學的能力:無視野追蹤。

    只要目標脫離視線不夠久,都能被霧杉“看”到位置。

    這種“看”,意味著「目解」的解構效果會繼續施加到目標身上。譬如此刻的范保心,在霧杉的虛無世界里,那團光影開始劇烈顫抖。

    霧杉走了過去。

    坑底坑坑洼洼,霧杉卻如履平地。此時此刻,隨意檢索記憶的能力和無視野追蹤配合得天衣無縫。

    霧杉腦海中,坑底的昏暗環境仿佛一幅立體的全息畫面,為她在何處落腳,提供了完美指引。

    她在一處斷墻邊停了下來,前方無路,但有一拳。

    她邁入一條還算完好的地下通道。

    這是沒來過也沒見過的地方,記憶無法提供指引,不過沒事,這里距離那團白色光影已經很近了。

    霧杉睜開眼,懶得繞著通道去找,確定好方向后,強化肌體,擺出沖刺的姿勢。

    如箭離弦。

    轟轟轟!

    通道內部,三堵墻壁被連續撞穿,從豁口望過去,正好連成一條直線。

    霧杉出現在直線的盡頭。

    看著眼前出現的嬌小人影,范保心嚇得手機都掉了,連續后退,整個人化作芝士滲進墻壁。

    霧杉早有準備,利用「神出鬼沒」瞬間位移到墻邊,用手刀砍下一團沒來得及逃走的芝士。

    電量上漲8%。

    真的挺好吃的,這只異蟲不光看著像芝士,味道和口感也很像。

    霧杉又舔了舔嘴唇,再次閉眼。

    墻壁后方,飛速移動的光影又被定格,劇烈顫抖。

    事到如今,范保心哪里不明白,自己真的栽了,栽在融雪新研制的雪人手里。

    憑他有限的記憶,一眼就能分辨出這是一種解構目標體的異能,并不算罕見,對于他而言,更不算難以對付。

    然而,霧杉是個例外。

    這種異能被她施展出來,破壞性遠超A級。更何況,她展現出來的強悍□□和驚人的爆發力,足以說明她還有另外一種近戰型異能。

    一個擁有復合型異能的雪人,輕輕松松碾壓同樣擁有復合型異能的自己。

    就算不是蟲王,也差不了多少了。

    理智告訴范保心,這種情況下他別無選擇,只能跑。

    可一股屬于他,又不真正屬于他的心氣,讓他對這種理智分析的結果倍覺羞辱。

    沒有完美融合寄生體時,他碰到白啟楓只能裝傻示弱,完美融合了,也能打敗白啟楓了,碰上另一個雪人,卻只能用更狼狽的姿態逃跑。

    這是他會做的事嗎?

    這是光雪盛景之后,從一片蟲海中殺出一條血路,腳踏無數同類尸骸,在蟲王之位屹立百年之久的川村真代,該有的反應嗎?

    不,不是,都不是!

    他不是什么范保心,他是川村真代,是北亞分會團長,是最有可能完成族群使命的蟲王!

    于是,霧杉再次破墻而入時,驀然聽到一句:“我和你拼了!”

    昏暗的地下房間里,那團沸騰的芝士沒再選擇逃跑,而是開始急速分裂。

    一小團一小團芝士漂浮在空中,雨點般向她罩來。

    霧杉眼睛一亮。

    這不是給她送吃的么?

    她向其中一團芝士伸手,然而芝士旁邊的空氣似乎扭曲了一下。她手腕一翻,轉而握住憑空出現的東西,用力一擰。

    一根筆直的黑色蟲須被生扯斷。

    范保心的反擊自然不會這么簡單。

    短暫的一攻一防,讓霧杉被芝士團團包圍。

    依然是「虛空索縛」最厲害的一招,在「流云」配合下,虛空里射出的黑蟒不僅數量更多,更密集,還填補了所有可能被目標逃生的死角。

    霧杉避無可避。

    她也不需要躲避,瞬間將肌體強化程度提升到100%。

    所有黑蟒同時撞上銅墻鐵壁。

    霧杉有點驚訝,對方竟然又一次逃脫了「目解」的壓制。和上次電量不足不同,這一次,她的電量是足夠使用「目解」的。

    難道是這些芝士太分散了,不能一眼看盡?

    簡單,只需閉上眼,從虛空去看。

    她沒管還抵在身上的黑蟒,垂落眼皮。

    然而就在這時,漂浮的芝士團們同時發動,密密麻麻,糊了她一臉。

    嘴巴,鼻子,耳朵,眼睛……七竅都被黏滑的東西塞滿、滲透,帶來絲絲縷縷的疼痛。

    范保心的反擊簡單粗暴。

    先用「虛空索縛」攻擊,發現霧杉身體防御能力強悍到可怕。

    馬上轉化為「流云」攻擊,試圖從霧杉身體內部著手。畢竟,外皮硬度越高的生物,內部通常越柔軟。

    何況,人類內臟器官本就是脆弱柔軟的事物。

    「流云」無孔不入,光他的變異體就能把五臟六腑攪得天翻地覆,再配合上「虛空索縛」,絕對能讓霧杉變成一只真正的刺猬。

    然后……

    ……就沒有然后了。

    些許痛苦沒給霧杉帶來什么感覺,此時她唯一的感覺就是——撐。

    霧杉打了個長長的飽嗝,電量瞬間被充滿的喜悅還沒模擬,先模擬了一下疑惑。

    “它在干嘛?”

    擰起的眉頭旋即松開,因為類似的情況并不陌生,只是隔了太長時間沒有發生而已。

    曾經一度,也總有蟲子往她嘴里鉆。

    解除疑惑,開心和苦惱兩種情緒交替出現在霧杉臉上。

    開心的原因不用多說,苦惱……異蟲是來找自己的,卻把小院破壞成這副樣子,自己總得負責任吧。要修好小院,得花多少錢啊?

    許總經理為商場賺的錢,夠修嗎?

    她原地打量了一圈,總覺得這個黑漆漆房間里的陳設有些熟悉,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一照——這不就是個正常臥室?!

    床,衣柜,梳妝臺,吸頂燈,木地板……

    尋常臥室該有的一切,這個深埋在地下的房間里都有。

    因為潮濕,許多地方都發霉了,墻壁黑乎乎的一片,腳下木地板隨著走動,也發出咯吱聲響。

    為什么有房子埋在小院地下?

    霧杉想不通,她攝取到的所有知識,只有地下避難所有點相似。可相似度很有限呀,避難所構造有點像太空艙的,眼前這個,卻是個最普通最常見的房間。

    她轉了一圈,很快發現了一個更奇怪的地方。

    這個臥室門口沒有門板,整個門洞都被轉頭和水泥封死了。

    霧杉擰起眉毛,來到衣柜前,打開柜門,沾了一手銹跡。

    柜子里衣服不多,顏色早就變了,只能根據款式判斷,有男有女,散發出潮濕布料特有的陳腐味道。

    看來是一對夫妻或者情侶的臥室?

    霧杉心想著,見衣柜里沒什么特殊的東西,關上柜門,可柜門在吱呀聲中即將合攏之際,又被拉住。

    霧杉重新打開它。

    柜門里側,貼著一整排照片,不同程度上,都有霉斑腐蝕的痕跡。

    最上面的照片尺寸最大,腐蝕最嚴重,不過依然能輕易辨認出,是一張合照——十有八九是這個臥室的主人夫妻。

    男主人的五官被霉斑擋掉打扮,霧杉看他的面部輪廓和露出的一只眼睛,隱隱有點熟悉。

    女主人的霉斑主要聚集在身上,面孔倒是完好的,手電筒照耀出她白皙的膚色和標志的五官,乍一看有點類似雨晴的長相。

    不同之處是,這個女人留著和男人一樣的短發,給人干練之感。

    照片上方還有依稀的字跡。

    霧杉湊過去,發現那幾個字的顏色幾乎掉完了,很勉強才認出來完整的筆畫。

    “吳……立。”

    “云……霽,不對,霧?云霧?”

    兩個名字,位置和合照的站位一樣,男左女右。

    霧杉又看向照片里的女人:“你叫云霧嗎?好巧呀,我名字里也有個霧字。”

    看書從頭到尾,看電影也從不快進,這是霧杉的習慣。

    看完最上面的照片,她的視線挪到下方。

    下面的照片尺寸小很多,還不到一個巴掌大,照片里是個皺巴巴的、縮在襁褓里的嬰孩。

    “……有點難看哦。”

    霧杉點評了一句,看向照片旁邊,那里也有幾個黯淡的字跡。

    “傾云新生?”她歪頭想了想,“傾云是你的名字嗎,新生……剛出生的意思?”

    她的理解沒錯。

    第三張照片依舊是這個名叫“傾云”的小孩,照片里的她坐在地板上,旁邊是一些玩具,明顯大了許多。

    照片旁邊的備注是:「傾云1歲」。

    “看來是這對夫妻的小孩呢。”霧杉自語。

    第四張、第五張……一直到柜門最底下的第十張照片,全是這個小女孩——是的,女孩,從變長的頭發和衣著就能看出來。

    每長大一歲,這里就記錄了一張照片。

    霧杉不再自言自語了。

    她的嘴巴微微張開,眼睛越睜越大。

    長大后的小女孩并不像出生時那么難看,相反,大眼翹鼻,可愛中透出一股子漂亮,和……莫名其妙的熟悉。

    可照片只記錄到了她八歲。

    霧杉上下掃了幾遍,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打開另一扇柜門。

    后續的照片果然在這里。

    她沒再按照順序一張一張觀察,直接看向最下面的一張:「傾云16歲」。

    照片里,是她每天都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的臉。

    ……

    蟲域消失后,小院里的空氣反而凝重起來,異乎尋常地安靜。

    柴雨晴蹲在地上,扶住羅姿,羅姿捂著大腿的槍傷,不敢亂動。

    她收回打量地下廢墟的視線,望向天空。夜幕之中沒有直升機的影子,也沒有螺旋槳轟隆的飛行聲。

    她最后的記憶,停留在直升機帶著霧杉趕到,霧杉一拳擊退黑色巨蟒。

    緊接著便陷入精神污染,意識全無。

    以她的經驗,即便陷入污染也多少記得發生了什么,自己不受控制地做了什么。這次一點都回想不起來,說明污染濃度很高。

    這只異蟲的精神污染和異能一樣厲害,難怪連十二都打不過。

    那么霧杉呢?

    沒看到戰斗的畫面,甚至沒聽到一丁點戰斗的動靜……羅姿心中難免忐忑。

    突然,旁邊傳來撕拉的聲響。

    她扭頭看去,只見米途從外套上撕下布條,正在包扎腿傷。大腿是肌肉最發達的部位,只要避開動脈,吃一顆子彈沒什么大不了。

    可隨著時間拉長,失血過多就另當別論了。

    米途察覺兩人視線,頭也不抬,把外套扔過去。

    柴雨晴接過外套,單薄又破舊,撕起來很容易。羅姿的腿傷有兩處,她撕下兩根,幫羅姿包扎。

    身邊有了點動靜,羅姿的緊張感松弛不少,從腰側摸出手電筒,照向地下廢墟。

    外行人看不出來,她一眼就認出來了,畢竟廢墟里的許多設備都很熟悉。

    ——那是一間驗尸房。

    羅姿猛地看向米途。

    米途卻無視她的目光,咬著牙起身,挑了個比較緩的坡,一跛一跛走下廢墟。

    “站住!”羅姿低喝。

    但她持槍的手被柴雨晴壓下了。

    “羅姿姐。”

    柴雨晴握住她的手腕,搖頭的動作緩慢而篤定,表達的意思很清楚:不要問,更不要管。

    羅姿看看米途,看看廢墟,又看看她。

    “你……早就知道?”

    柴雨晴松開手,沒有回答,只是幫羅姿包扎的動作,慢了許多。

    她當然不知道。

    她去過的地方只有那間血淋淋的碎尸房,和那間空蕩蕩的擺放著無菌倉的實驗室。

    目睹整個小院地面全部塌陷時,柴雨晴就知道了,米途果然有很多事瞞著自己。如今,不管霧杉是否已經殺死異蟲,都闖入了這個充滿秘密的所在。

    而柴雨晴沒有忘記,這些秘密的締造者和守護者,不只是霧杉的創造者,也是霧杉的——父親。

    ……

    都毀掉了。

    停尸房,實驗室,和他耗費無數個夜晚,秘密挖出來的三室一廳。

    這些地方,都已封存數年。

    如今全部毀于一旦。

    然而,米途行走于殘垣斷壁之中,依舊輕車熟路。他甚至認得每一塊磚,每一顆釘子。

    因為在封閉之前,他在這片地下,藏了整整十六年。

    他來到那間臥室,門洞依舊封堵得嚴嚴實實。

    他心里浮起一絲僥幸。

    也許,霧杉并沒有發現這個地方,沒有進入這個他為自己準備好的、未來的墳墓。

    可經過隔壁房間時,米途頓住了腳步。

    里面的墻壁,破了。從等人高的豁口望進去,正好能看到一扇開啟的柜門。

    空蕩蕩的柜門。

    米途愣了一下,焦急地大步走進去,竟一時忘記了腿上的傷,摔到地上。他沒有任何停歇,甚至顧不上站起來,狼狽地往里爬。

    照片,我的照片,我的傾云……

    “你在找這個嗎?”熟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米途動作一僵,扭過頭,只見霧杉站在房間一角,晃了晃手里的照片。

    光線太暗了,墻角處更黑,米途完全看不清霧杉臉上的表情,可光憑語氣,平淡如白開水的、熟悉的語氣……他迅速冷靜下來。

    他沒有回答,撐著身體艱難站起,踉蹌兩步,坐到房間里唯一一把沙發椅上。

    多年過去,椅子竟然沒有腐壞,側邊的把手也能用,壓下把手,椅背砰一聲放平。米途靠上去,長長吐出一口氣,竟有種舒適的愜意。

    他閉上眼,在掀開半扇眼簾,視野正中,正是衣柜。

    只是比起以前,柜門上少了最重要的東西。

    “為什么不回答我?”

    聲音依然來自那個角落,然而剛說完,霧杉的身影便出現在米途面前,擋住了衣柜。

    此刻,她一定關閉了情緒模擬吧。米途心想。

    她的眼睛比房間里的光線還要黑,讓米途第一時間注意到那對眼眸深處一閃而逝的橙光。

    那是電量轉化成的能量,意味著霧杉施展了某種異能。

    米途有點好奇,她對自己使用了什么異能呢?

    額頭、臉頰、脖子上刺癢的感覺,回答了他的好奇心。

    他摸了把臉,沾血的手指間滿是干枯的斷發。再摸摸鬢角和下巴,光禿禿的。

    他情不自禁笑了起來:“我想過很多別人做不到,只有你能做到的事,唯獨沒想到你還有幫人剃頭刮胡子的能力。”

    亂糟糟的雞窩頭沒了,絡腮胡也沒了,霧杉捏起一張照片,和眼前略顯陌生的酒鬼大叔對比了一下。

    “果然是你。”她沒有理會米途的玩笑,“你不叫米途,你叫吳立。”

    除此外,有一層身份還沒得到確認。

    霧杉平靜地注視米途的眼睛:“你是我的創造者嗎?”

    “或者換個問法,我是你的作品,還是你的女兒?”

    “我……到底是不是人?”

    米途的笑容消失了。

    核心指令悖論。

    若是人,為什么要「像人一樣」?這是一個前置性的、根源性的問題。

    米途皺起眉:“你是我的女兒,也不是我的女兒,從意識上看,你和傾云完全是兩個個體。”

    “你是人,也不是人。因為在你覺醒之前,你是一具人類尸體。”

    “這個解釋,能解答你的疑惑么?”

    霧杉也沒給出明確的回答,再次提問:“第二個問題,為什么要創造我,為什么要藏起來?”

    “因為我愛我的女兒,但她從出生起就罹患絕癥,我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延續她的生命。”

    米途的回答有些冷酷,“我成功了,但我錯了,你和她根本不是一個人。”

    “所以你選擇隱藏,拋棄我?”

    情緒模擬區,一大片情緒小球開始沸騰,可霧杉的臉上沒有絲毫變化,語氣淡漠如冰。

    “你明明還有一個選擇,毀掉我。”

    米途一怔,鼻子里哼出一聲笑。

    “我是你的創造者,我讓你生,讓你死,都是我的選擇。無論什么結果,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接受。”

    話音未落,他眼前一花,被霧杉揪住領口,舉到空中。

    “你是創造者。”

    “但你給我的指令里,沒有禁止我殺掉創造者。”

    “這一點,你考慮過嗎?”

    第113章

    信號恢復了。

    話劇現場無人死亡,這個結果在羅姿預期之內,畢竟有霧杉在現場。可得知現場出現數以百計的免疫者時,她依舊愣了一下。

    普通群眾身份的免疫者不重要,重要的是,管控中心也猛增了一批免疫者,對今后行動極為有利。

    她壓下驚喜,交代許盛清協調各組收尾,至于與輝路這邊,范保心生死未知,暫時仍舊按兵不動。

    正交代著,廢墟里突然竄出來一道黑影,讓羅姿立時噤聲。

    那黑影速度極快,在地面和墻壁上輕點幾下,便消失在樓頂。

    “是霧杉。”柴雨晴站起來,望了眼樓頂,沿著米途之前走過的路,匆匆走向廢墟。

    “柴雨晴……”羅姿叫她。

    一道高大的身影阻隔了她的視線。

    十二黑沉的目光如有形質,讓羅姿倍感壓力。

    “繼續封鎖。”

    他用沙啞的嗓音說完,尾隨柴雨晴而去。傷勢只是初步自愈,步履有些沉重。

    柴雨晴沒有陷入精神污染,全程清醒,記得霧杉消失的方位,但真正走入廢墟,面對一堵堵斷墻,仿佛來到一座迷宮,依舊難以找到米途。

    踟躕間,很快被十二越過。

    憑借著對空氣里殘余能量的感知,十二精準找到那間地下臥室,卻站在破墻邊,沒有進去。

    柴雨晴管不了這么多,直接小跑進入,在昏暗的房間里找到米途后,也愣了一下。

    沒了亂糟糟的頭發和胡子,眼前的米途有點陌生,他躺在沙發椅上,腦袋后仰,睜開的眼睛對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一動不動。

    柴雨晴呼吸一滯,忙打開手電筒照過去。

    幸好,米途發出了一聲呵笑。

    “放心,沒死。”他說,依舊盯著天花板。

    但柴雨晴發現,他開口之時,嘴唇內側和牙齒上,都覆蓋著一層血色。

    “好可惜啊。”米途又道,“在我給自己準備好的墳墓里殺了我,該多好……”

    柴雨晴蹙起眉,手電的光暈照出地上許多照片,米途也上也有兩張。她拿起一張,上面半大的女孩,和霧杉七分相似。

    她驀然理解了米途的意思,勃然大怒。

    “你讓她看到這些,還想讓她殺了你?!”

    “她到底是你女兒,還是你仇人!”

    米途沉默片刻:“非要回答,仇人,自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后悔……”

    “米途!”

    柴雨晴把照片甩到他身上,喝止了后面的話。

    縱然米途的語氣聽上去那么心酸、無奈、懊悔……可這種話落在霧杉耳朵里,該是多么的冰冷無情。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和口氣也冷下來:“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跟你共享情報,你也別再插手霧杉任何事!”

    柴雨晴大步離開了。

    十二掃了眼她的背影,慢吞吞走進房間。

    他沉默著彎腰,一張一張撿起地上的照片。身體里,斷裂的骨頭剛剛愈合,骨裂還未消失,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在四肢百骸牽扯出常人無法忍受的劇痛。

    但他一聲不吭,把所有照片都撿起來了。

    一張一張看過去,視線最終落在尺寸最大的合照上。

    照片里的短發女人,比起偶然間得知的名字,他更熟悉她的編號:1149。

    十二聲音暗啞:“報復你的不是霧杉,而是1149。我去日島之前見過她一次,當時的她已經懷孕八個月,當時的你對此一無所知。”

    米途瞳孔一顫,猛地坐直身體:“你沒告訴我……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很清楚雪人無法生育,她懷的是死胎!”

    “你說我為什么不告訴你,吳研究員?”十二反問。

    米途怔了怔,無言以對。

    十二道:“每個接受凈蟲移植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的目的很簡單,找到我弟弟。1147的目的要復雜一些,當時我不太懂,現在懂了。”

    “她想讓你親自體會到,你的研究,你的所作所為,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痛苦。”

    米途再次激動起來:“我是為了國家,我是為了人類能夠反抗異蟲啊!”

    十二很罕見地扯了扯嘴角。

    “你也是這么告訴你妻子的。1149跟我說過,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第一個雪人誕生的時候,你的興奮和狂喜,是因為看到了人類曙光,還是因為看到自己必將被歷史銘記的成就。”

    “我……”

    今時不同當初,剝去融雪核心骨干和天才研究員的身份,人生也已蒙著晦暗的色彩走過一半。米途已經能夠捫心自問了,所以對于這個問題,他回答不出來。

    十二道:“1149比當時的你更了解你自己,所以沒問出這個問題,選擇用實際行動讓你明白,她的丈夫不應該是這種人。”

    “所以她故意申請凈蟲移植,故意去最遠的地方執行任務,故意消失半年多……”

    米途的嘴唇開始顫抖。

    “為什么要用對自己的殘忍報復我……既然想報復我,為什么那天還要回來救我……”

    十二忽然覺得諷刺,但依然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因為她的報復不是希望你死,而是希望你活得像個人。”

    離開之時,他忽然看了眼手里的照片,再回頭,環視這間剛布置好時應該很溫馨的臥室。

    “也許,”他對呆滯在躺椅中的米途道,“1149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

    ……

    連續兩天,霧杉都一個人跑到了天臺。

    昨天在醫院,今天在家里。

    一望見那道單薄的背影,柴雨晴煩亂的心緒頓時沉淀下去。她無聲吐出一口氣,走過去,和昨晚一樣,和霧杉背靠背坐下。

    但和昨晚不同,今夜的霧杉遲遲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背后突然空了,冷風侵入。

    霧杉眼睫一顫,低下頭,終究沒忍住,扭頭回望。

    雨晴的背影消失在天臺的門里。

    她回過頭,抱住自己的膝蓋,徹底把臉埋進去。

    然而沒一會兒,輕微的腳步聲又來了。霧杉沒敢抬頭去看,直到她察覺有什么東西罩了下來。她偷偷露出一只眼睛,發現四周都被擋住了,是個帳篷。

    她終于抬起頭,疑惑地眨眨眼。

    很快,柴雨晴抱著睡袋鉆進來,見霧杉正看著自己,笑道:“把你吵醒了?怕你在上面睡得冷,我就提前把驚喜拿出來用了。”

    霧杉趕忙把臉埋下。

    還沒過幾秒,實在忍不住好奇,又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打量柴雨晴。

    “什么驚喜呀?”

    “喏,帳篷,還有這個。”

    “這就是驚喜嗎?”霧杉不解,“在天臺上露營?”

    “當然不是。這學期快過完了,我想著寒假的時候一起去溫泉山莊,那里的溫泉都是天然地熱的,又能泡澡又能露營,還可以看日出。”

    柴雨晴笑道,拍拍鋪好的睡袋,“進來試試。”

    霧杉站起身,明明很想嘗試,卻又猶豫起來。

    柴雨晴:“怎么了?”

    霧杉撅起嘴:“好像裹尸袋哦。”

    柴雨晴反應極快,馬上擺出被氣笑的模樣,過去拉她。

    “像什么像,裹尸袋能防水防火嗎,裹尸袋會填充鵝絨嗎?睡袋就是睡袋,別亂比喻。”

    不由分說,把霧杉塞進睡袋里,拉上拉鏈。

    霧杉心里惴惴,不到半分鐘,睡袋里的溫度就起來了,加上柴雨晴點了一盞明黃溫暖的露營燈,暖烘烘的感覺和氛圍,讓她徹底區分開了睡袋和裹尸袋。

    她不由道:“好暖和呀,好舒服!”

    開始催促柴雨晴:“雨晴雨晴,你也快躺進去呀,真的很暖和!”

    “當然暖和。”柴雨晴笑道,鉆進另一只睡袋,“我拜托許總買的,現在商場賺錢,他直接買了最貴最好的。”

    “噢噢噢,那帳篷也要買大一點呀!”

    “不是帳篷小,是我一個人的力氣撐不開,你也不出來幫忙。”

    “那我現在去!”

    “算了,力氣大也沒用,天臺上不能固定。不過今天風小,應該能支撐一晚上,就這樣睡吧。”

    “噢噢。”霧杉小雞啄米,“小一點也好的,小一點暖和!”

    兩人躺了一會兒,霧杉開始蛄蛹起來,跟條大蟲子似的靠向雨晴。

    “做什么?”

    “靠近一點嘛,靠近一點暖和。”

    柴雨晴忍俊不禁,學著她蛄蛹。兩條大蟲子終于靠在一起,各自都側過身,額頭抵住額頭。

    柴雨晴閉上眼,感受著霧杉均勻的呼吸,原以為她會說點什么,幾分鐘后睜眼一看,卻發現霧杉似乎睡著了。

    她無聲微笑。

    霧杉能憑自己跨過去這些障礙,是最理想的情況。

    再睜眼時,帳篷里兜滿霞光,熟悉的背影坐在帳篷口,安安靜靜,仿佛和遠處的朝日交融一體。

    柴雨晴以為自己在做夢。

    可霧杉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耳內。

    “雨晴,你覺得我是人嗎?”

    柴雨晴動了動嘴唇,沒能發出聲音。

    “你早就看出來了吧,我其實不是人。電影里都說虎毒不食子,孩子傷害父母也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不配當人。”

    “昨天晚上,差一點點,我連想當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雨晴,我好害怕……”

    同樣的話,柴雨晴已經從霧杉嘴里聽到第二次。

    可第一次,遠遠沒有這次讓她心臟發抖。

    那道沐浴在晨光中的背影,似乎要被一點點攀升的太陽融化一般,連輪廓都變得模糊。

    柴雨晴馬上鉆出睡袋,把那道背影搶回到懷抱里。

    “你當然是人,對我來說,你比任何人都像活生生的人。”柴雨晴說,“人都會害怕,你可以害怕,沒關系,只要記得,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會陪著你。不管害怕什么,我都會和你一起面對。”

    “可是……”霧杉的聲音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柴雨晴一怔,抬起頭,只見懷里的人慢慢轉過身,露出灰敗的臉。

    她屏住呼吸。

    那張臉只有大半,眼睛上方沒有額骨,只有一團五顏六色的、似乎糾纏著無數蟲須的大腦。

    大腦發出霧杉的聲音:“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嗎,雨晴?”

    眼睛、鼻子、嘴巴……那些似乎已經死去多年的五官上,淌出一道道黑色的血。

    “霧杉!”

    柴雨晴尖叫著坐起,瞳孔被光線刺激到,縮了一下。

    昭陽,紅霞,帳篷口的背影轉過身。

    “雨晴你醒啦?快看,日出!”

    “呀,你怎么出這么多汗?對哦,你剛才很大聲叫我名字,做噩夢了嗎?”

    “雨晴雨晴?”

    那股擠壓心臟的壓力逐漸消失,柴雨晴長長吐出一口氣。

    她擦了擦額頭冷汗,笑容勉強:“我沒事,只是夢見范老師了。”

    霧杉試了試她額頭溫度,感覺應該沒發燒,聞言露出哀傷的表情。

    “那只異蟲真的好可惡,居然寄生到范老師身上。他和奚琪老*師都好可憐,我看見奚琪老師被救護車拉走了。”

    “救護車?”

    “對呀,兩點多的時候來的。”

    “你一晚上都沒睡?”

    霧杉撅起嘴:“我有點害怕,所以睡不著。”

    這個字眼,讓柴雨晴呼吸一緊。

    自然,她不會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就不理會霧杉的“害怕”。

    她若無其事地問道:“害怕什么?”

    霧杉垂下頭,揉捏衣服下擺:“我發現……酒鬼大叔是我爸爸。昨天晚上發現的,我好開心,又好生氣,他一直在我身邊,卻不告訴我他是我爸爸。”

    她開始生氣了:“我本來想和他相認的,可一看到他就沒控制住情緒。他居然還說,我不是他女兒,真的好氣人哦!”

    “我差點給他來一拳……”

    柴雨晴靜靜揣摩她話中的意思,有些不確定:“所以你害怕……米大叔不認你?”

    霧杉點點頭,模擬委屈。

    柴雨晴試探道:“也許他有苦衷,也可能,他根本就沒資格當你的爸爸。有哪個父親會把女兒扔到一邊獨自生活,還裝作不認識的。”

    “就是,有哪個父親會把女兒扔到一邊的!”霧杉再次氣鼓鼓,然后繼續委屈。

    “可是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呀,我現在有朋友,有哥哥姐姐,也有社會關系,現在是個學生,畢業以后還要當警察……很多關系都建立起來了,但沒有爸爸媽媽。”

    柴雨晴恍然。

    說到底,還是霧杉的核心指令在作祟。渴望認識很多人,渴望建立一段段人際關系,就像帳篷的固定繩一樣,把自己牢牢扎在“人”的層面。

    朋友,哥哥姐姐,爸爸,學生……稱呼也好,身份也罷,其實都是霧杉在核心指令驅動下不斷貼到自己身上的標簽。

    標簽越多,指令完成得越好。

    所以,米途再對不起霧杉,霧杉都會選擇原諒,因為他有一個天然的無法磨滅的標簽:霧杉生父。

    “你真的……”柴雨晴也糾結,“很想和他相認嗎?”

    霧杉垂頭喪氣:“我想,但是我昨天對他態度真的很壞很壞,我怕他不會認我了。”

    柴雨晴敗下陣來。

    不管米途是什么秉性,有什么居心,自己一味阻撓霧杉,和管控中心、融雪那幫人又有什么區別呢?

    判斷權應該掌握在霧杉自己手里。

    況且,有核心指令驅動,誰也攔不住霧杉向米途靠攏。或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米途正因如此才選擇和霧杉表面切割,隱瞞身份。

    “去吧。”柴雨晴說,“怕來怕去,不是我認識的霧杉。”

    她捧起霧杉的臉:“就像我之前說的,你可以救任何你想救的人,更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不僅是人,而且擁有最自由的靈魂。”

    ……

    小院里很安靜。

    動靜都在柴雨晴睡著時過去了。

    羅姿派人從管控學院拉來一批建材,都是改造時沒用完的,連夜用鋼管和鋼板將地下廢墟全部掩蓋。

    之后,讓管控人員挨家挨戶敲門,以健康監測的名義,將所有居民送往海康醫院。

    一.夜未睡的霧杉,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疑問自然是有的,只是重要性和緊迫性都比不上創造者。

    柴雨晴陪她下樓,沒在院里看到管控人員,正猶豫要不要去外面找人問問,十二也從樓上下來了。

    他換了一身衣服,除了臉色蒼白些,似乎與平常無異。

    柴雨晴叫住他,問話的時候下意識看了霧杉一眼:“他在哪?”

    十二看了眼樓梯上方。

    柴雨晴很是意外,米途在樓上?霧杉家里?

    她望了眼小院對面,棚屋已經消失,只在院墻上留下一片黑色印記。

    正巧,余光瞥見院門口拄著雙拐的羅姿。

    她蹙了一下眉,對低頭耷腦的霧杉道:“十二帶你去找他吧,我等下就來。別擔心,我覺得他好像不是你想的那樣。”

    霧杉來到十二身邊,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就遞過來,她自然而然地把手對方手心里,任由對方握住。

    牽的人,被牽的人,都沒什么表情,可都很自然。

    柴雨晴走到院中,回望見這幅畫面,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起那個駭人的夢境。

    它毫無來由,沒有任何可信度,卻讓她隱隱覺得,能解釋霧杉和十二之間的隱秘聯系。

    “柴雨晴。”羅姿用壓抑的聲音催促了一下。

    柴雨晴快步走過去,腳步一重,懸空的鋼板就發出低沉嗡鳴。

    ……

    走到家門前,霧杉終于反應過來,仰起頭:“雨晴……十二?你怎么帶我回家了呀,我要去找創造者……”

    話音未落,敞開的房門里出現了一個人。

    他圍著過小的圍裙,腿上扎著白色繃帶,走路一跛一跛,循聲望向門外,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他抬了抬手里的盤子:“餓了吧,吃早飯了。”

    霧杉嗖一下躲到十二背后,探出半個腦袋,望向對方。

    昨天夜里的酒鬼大叔很陌生。

    今天早上的酒鬼大叔也很陌生,不提消失的頭發和胡子,霧杉從未見過他笑。

    十二低眼:“創造者在等你。”

    霧杉驚疑不定:“為什么?”

    十二反問:“你為什么找他?”

    霧杉反應過來,和當下情況一聯系,有些開心。但她立即切換情緒,再次撅起嘴,委委屈屈地往里走。

    哼,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爸爸什么的,真討厭!

    ……

    柴雨晴握著一部手機,屏幕上是一連串照片,每張照片底下都標注著「已發送」。

    大部分照片都關于地下密室,包括柴雨晴去過的那間空實驗室,還有少數幾張,拍攝對象是十二。

    手機是范保心的手機,接收方卻是個未知號碼——明顯不是國內的。

    羅姿表情凝重:“這是沃羅斯的號碼,我們已經請求沃羅斯MCC協助調查對方身份,但他們還沒給出回復。”

    沃羅斯……柴雨晴立即聯想到米哈伊爾教授。

    “北亞分會?”她不太理解,“北亞分會為什么插手華國分會的事,難道純凈區已經上升到旅者總會,華國分會喪失自主權了嗎?”

    羅姿點頭:“我的猜測和你一樣,就像我們之前分析的,旅者公會內部也有很多矛盾,這一點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會有執法者站在我們這邊。只是……”

    她頓了頓:“對我們而言,這些分析結果作用不大,我們要考慮的是這些信息泄露,也許北亞分會很快就有動作。”

    柴雨晴思索著:“第四周期只派出一只異蟲,這段時間消滅的異蟲再多,都不占名額,旅者公會還有繼續派人入侵的理由。”

    “沒錯,就算第四周期不來,第五周期、第六周期……純凈區接下來還要應對無數個周期。這次的米哈伊爾就已經這么棘手了,從范保心回傳信息的操作分析,他們的核心目的只是調查,而非進攻……”

    可想而知,北亞分會后續派來的異蟲,分量只高不低。

    羅姿道:“我不清楚米途是什么身份,和你一起隱瞞了什么秘密。我知道我的請求有點自私,但是……柴雨晴,我想請求你無論如何讓霧杉做好準備。”

    “純凈區面臨的考驗,越來越嚴峻了。”

    ……

    冬日的太陽已經完全跳出地平線。

    呂思瞇起眼眺望片刻,再低下頭,望向看臺下方那尊一動不動的雕塑。

    她沒有和霧杉一起回家,選擇跟隨霧杉,自然相信霧杉有實力解決任何敵人。退一步說,她的能量已經見底了,跟上去也沒用。

    比起觀看霧杉殺蟲,呂思更好奇突然消失的馮嘉瑋去了哪里。

    離學校比較近,第一個尋找的地方自然是學校,果然一下就找到了。只是對方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也不敢驚擾。

    但現在……操場外已經陸陸續續出現了人影。

    呂思想了想,緩步走下看臺,正思量著怎么開口,卻發現看臺下的人接起了電話。

    猝然間,她感知到一股極為濃烈的殺氣。

    呂思身體一僵,開始后退,馮嘉瑋卻站起身,用冰冷的視線凍結她的腳步。

    “你能和專項組直接對話?”

    “告訴他們,北亞分會團長,蟲王川村真代昨夜離開莫希科,極可能已經抵達純凈區!”

    第114章

    純凈區徹底脫離控制。

    廖佩希一覺醒來,才得知昨夜爆發的兩場大型精神污染,雖然順利解決,可事情過去幾個小時,他才接到來自下屬的報告。

    兩條線的下屬,羅姿和秋書林,都沒第一時間向他匯報突發情況。

    廖佩希氣得拍桌,沒一會兒,又被新傳來的消息打懵了。

    他匆匆聯線,墻上出現原海市管控中心會議室的畫面,沒人說話,氣氛壓抑。

    畫面中有年輕女孩,廖佩希看過資料,名叫呂思,原是異蟲領主楊沁的傀儡。第一周期時,她給純凈區帶來不少麻煩。

    他能看到會議室,會議室里的人看不到他。

    羅姿見到代表廖佩希上線的綠點亮起,用力吐出一口氣,看向對面的呂思。

    “好,呂思,你把你得到的消息再說一遍。”

    會議室里只有三個人,呂思,羅姿,秋書林。呂思認得羅姿,但不認得秋書林,更不知道遠程聯線的人是什么身份。

    不過,這兩人的身份都很好猜,最直接的特征,是秋書林的面癱臉。

    相較于羅姿聽完后震驚的表情,秋書林太鎮定了,鎮定得很反常。呂思立即聯想起楊沁提到過的一個小道消息——

    據說,融雪成員都接受過腦葉白紙切除術,以此來剝離情感,克制情緒。

    從秋書林和羅姿平起平坐的架勢看,十有八.九是純凈區里的融雪負責人了。那么,能同時和這兩位遠程連線的人,身份就曖.昧起來。

    既是管控中心的高層,又是融雪高層。

    這種分析在當前局面下似乎很不重要,可對呂思而言很重要,她必須確定對話的人擁有足夠的高度和信息源,來消化、接受她給出的情報。

    呂思視線一掃,看向對面墻上的攝像頭。

    “旅者北亞分會團長,世界八大蟲王之一川村真代,很可能已經抵達純凈區。”

    宇宙談判落幕之后,“蟲王”這個名詞歷經百年歲月沖刷,幾乎成為了遙遠的傳說。就連融雪掌握的信息都極少。

    而呂思沒等對方追問,就把這位蟲王的信息完完整整攤開,仿佛在替管控中心完善評審檔案。

    “川村真代擁有六大基礎情緒之一,「堅定」。情緒異能六大類之一的堅定系,正是以此命名。”

    “精神污染能力為「信念」,可以將自己的意念植入目標意識,讓目標在一定時間內,為了這個意念展開行動。”

    “核心情緒雖然只有一種,但他收集的其他情緒不計其數,也就是說,他至少擁有數萬種異能——這個數量,遠超其他蟲王,也是他核心異能的基礎。”

    聽到這里,羅姿的大腦因為過于震驚,一片空白。

    秋書林雖然沒什么表情,可坐姿也微微前傾。

    數萬種異能復合于一身,駭人聽聞。這就是蟲王的實力嗎?

    難怪,當初憑借一己之力斬殺蟲王谷則濱的白啟楓,會引起旅者公會震怒。進而使得整個融雪都陷入圍剿,一夕之間幾乎被斬草除根。

    這些信息,呂思已經消化一個多小時了,說到這里,依然止不住地去想自己在異蟲世界有多渺小。

    S級蟲王和身為A.級的她,簡直云泥之別。

    她頓了頓,繼續道:“他的核心異能名為「光雪」,具體效果就是米哈伊爾引爆的那場光雪盛景。”

    “米哈伊爾是一個容器,承載了從川村真代體內分離出來的情緒異能,這些情緒異能仿造異蟲種子,可以對任何人進行強制寄生。”

    羅姿回過神,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川村真代親自出手,能讓整個純凈區都被強制寄生?”

    砰!

    揚聲器里傳來的聲音不像是憤怒之下的拍桌,更像是有人急躁地用雙手壓住桌面。

    廖佩希的聲音跟著傳出:“你只是一個傀儡,為什么這么了解川村真代?就算是楊沁,也不見得能拿到這些機密信息!”

    “對。”秋書林也道,“你說川村真代的異能數量遠超其他蟲王,意思是你也知道其他蟲王的檔案?”

    廖佩希:“據實坦白,否則一切都是你胡編亂造,故意引發恐慌,居心叵測!”

    呂思避而不答,鎮定自若:“你們無從驗證這些消息的真實性,我明白。但有一件事,同樣極少人才知道的事,可以佐證我的消息源是否可靠。”

    她一字一頓:“日,島,沉,沒。”

    話音落下,羅姿滿臉不解,可感覺到身邊人突然陷入沉默。

    秋書林身體后傾,不用表情,只是肢體動作就強烈表達出對呂思的警惕。

    如此一來,羅姿再想追問也不好開口了,呂思卻開始善解人意起來,主動幫她解疑。

    “看來羅調查官也以為,日島沉沒的原因是太平洋板塊俯沖,只是自然地理作用下的不幸現象?”

    羅姿打量秋書林一眼,見對方沒有阻止的意思,反問:“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真正的原因在于,雪人白啟楓和蟲王谷則濱一戰,戰場正好在日島。”

    “……什么?”

    “夠了!”

    羅姿震驚的聲音被廖佩希覆蓋。

    夠多了,白啟楓的名字,谷則濱的名字,日島戰役……呂思給出的明確信息已經足夠表明,她確實擁有強大的消息來源。

    到底是誰?

    這么機密的情報,融雪內部都只有三個人知道。總長,身為副總長的自己,和最近才從自己嘴里略知一二的秋書林。

    很顯然,己方三人都不可能告訴呂思,況且呂思知道的,只多不少。

    “給你提供消息的人,是旅者華國分會高層?”

    廖佩希只能這樣懷疑,畢竟旅者公會各個分會不合,早就有跡可循。北亞分會插手華國分會的事,華國分會暗中干擾,動機也能成立。

    呂思笑而不語。

    廖佩希恨不得鉆進屏幕去搖晃她的腦袋,可惜有心無力。

    他語氣稍微妥協:“說說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很簡單,希望純凈區能夠一直長治久安。”

    廖佩希好似聽見了一個笑話。

    呂思:“別笑,我說的是真的。”

    廖佩希道:“就當你是真的,我笑的也不是你的目的,而是你來找我們的原因。既然你這么了解川村真代,應該很清楚,憑我們,哪怕加上霧杉和白啟楓,也不是蟲王的對手。”

    呂思:“你是不是太低估白啟楓了,他畢竟親手斬殺過一只蟲王。”

    廖佩希似乎點了幾下桌面:“秋書林。”

    秋書林會意,開口道:“昨夜白啟楓對陣范保心,受到碾壓級的重創,若非霧杉及時趕到,他已經死了。”

    呂思皺起眉:“范保心?”

    “原來還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的消息來源沒告訴你,范保心也被強制寄生了么?”

    呂思還真不知道。

    她只知還有一只異蟲藏在霧杉家的方向,但完全沒想到過,會是范保心。

    羅姿皺了皺眉,補充:“管控中心評審會初步評估,那只異蟲是A.級。”

    雖然知道秋書林是無意的,可不斷用犧牲同志的名字稱呼異蟲,讓她覺得膈應。

    呂思思索著搖頭:“不是普通A.級,至少3A。”

    可白啟楓打不過3A.級異蟲,遠遠低于她的預期。別說3A,就算是5A.級異蟲的實力,恐怕也比不上蟲王一根手指。

    對于融雪而言,呂思今天帶來的消息可太多了。

    秋書林聞言立即問道:“3A?A.級異蟲還有細分的等級?”

    呂思略感訝異地看了她一眼。

    融雪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

    果然是式微的反抗組織了。難怪楊沁最初聽說融雪在隔壁搞了個純凈區出來,完全一副嗤之以鼻的態度。

    這樣的融雪,真能制造一個霧杉出來?

    呂思開始懷疑這個猜測,表面不動聲色:“與其關心A.級如何細分,不如想想怎么才能解決S級的威脅。”

    一句話讓氣氛愈發壓抑。

    廖佩希畢竟經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談判,思維很快轉回來:“你有辦法?”

    若呂思沒有辦法,早就獨自跑了,何必浪費時間過來傳遞情報。川村真代隨時可能出現,在純凈區多滯留一秒鐘,都存在生命危險。

    秋書林和羅姿也想到了這一點,同時把目光聚焦在呂思臉上。

    呂思微微一笑:“答案早就擺到明面上了,不是么?”

    ……

    米途顯然不是做飯的料,把好好的蛋炒飯霍霍成了醬油炒飯,色香味俱無。

    “好難吃哦!”霧杉一邊說一邊開心的大快朵頤。

    米途看了眼坐在她身邊的十二,十二全程連筷子都沒動,看來是很難吃了。

    他笑起來,摸了摸昨晚新剃的光頭:“廚藝嘛,多練練就有了。”

    霧杉用力點頭:“那我每頓都要吃爸爸做的飯!”

    反正好吃難吃,對電量的影響差別不大。

    想到這里,她突然抬起頭:“爸爸,你知道十二的充電方式嗎?”

    米途和十二對視一眼,笑道:“你看他那樣子,像需要充電么?”

    霧杉正想說什么,突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她蹬蹬蹬跑到門口,把失魂落魄的柴雨晴拉了進來。

    “雨晴雨晴,爸爸做了好難吃的蛋炒飯,快來一起吃!”

    看著對方嘻嘻嘻的笑臉,柴雨晴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霧杉拽著她在餐桌邊坐下,親自動手替她盛了一碗蛋炒飯,又看了雨晴兩眼,接著問之前的問題。

    “爸爸什么意思呀,十二傻傻的,不是因為電量太低嗎?”

    問題是給米途的,眼睛卻一直偷瞄柴雨晴。

    雖然沒明說,但雨晴好像猜到她不是人了的。現在直接表明自己是仿生人,雨晴應該會接受的吧?

    果然,柴雨晴默默拿起勺子,聽到這個問題時,只是勺子頓住了。

    米途只當沒發現兩人略顯奇怪的反應,模糊道:“你的理解倒也沒錯,不過——你現在電量多少?”

    “98%……咦,掉電速度好像又變快了。”

    “那你仔細回想一下,耗電加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好久好久之前了,我想想哦。”霧杉歪起腦袋,“哦對,高考完暑假的時候,好像是……7月份!”

    “那你是什么時候撿到十二的?”

    “7月份呀。爸爸什么意思呀,難道我耗電加快是因為十二嗎?”

    米途點了點頭:“你看十二現在的狀態,是不是比當時好多了?嗯,你相當于一直給十二無線充電,他電量越低,你給他充電的速度就越快。”

    霧杉睜大眼睛。

    “所以十二昨晚受傷很重需要很多電修復,我的耗電速度就加快了嗎?還可以這樣子嗎?”

    “舍不得自己的電?”

    “怎么會呢!這簡直太棒了呀,只要我不斷吃蟲子充電,十二也會一直都有電!”

    這個發現讓霧杉雀躍不已,一時間,沒注意到柴雨晴復雜的神色。

    “……我冰箱里還有橙汁,我去拿過來。”

    柴雨晴起身離桌,后面傳來霧杉埋怨的聲音:“你看你看,爸爸做的蛋炒飯太咸啦!”

    回到自家,冰箱門剛打開,就被一只大手按回去了。

    十二盯著柴雨晴不斷顫動的睫毛:“什么事?”

    柴雨晴的呼吸聲變得明顯:“我想知道,以霧杉的能力,對上……蟲王,有沒有勝算?”

    “川村真代?”

    十二用平淡的語氣說出這個名字,讓柴雨晴一怔。

    “你知道?你已經猜到他會來了?”

    “范保心的異能都來源于川村。”十二的回答很簡短,“把你掌握的情況告訴我。”

    他的鎮定結束了柴雨晴的猶疑。

    柴雨晴:“呂思告訴管控中心,川村真代昨夜離開莫希科,很可能來到純凈區。管控中心……還有融雪,他們分析之后,認為川村真代的目標不是純凈區,而是你。”

    “他們認為川村真代因為日島沉沒對你耿耿于懷,否則不會親自動身……他們想把你交出去。”

    十二的表情語氣都毫無波瀾:“很明智。”

    又道:“但選擇讓你來告訴我,融雪的行為一如既往地卑劣。”

    十二轉身往外走:“車在外等了吧,告訴他們,我現在出去。”

    “十二!”

    柴雨晴追上去,攔在他身前,“我告訴你的用意不是讓你自我犧牲,我只是想知道,霧杉有多少把握打敗川村真代?如果沒有,我們一起跑,帶上米途,我們四個人馬上離開這里!”

    十二黑沉的眼眸盯著她的眼睛。

    柴雨晴道:“我知道你和霧杉之間存在某種聯系,無線充電正好證明了這一點。你對霧杉而言很重要,我不希望霧杉剛認回一個爸爸,就失去一個同伴。”

    “為什么?”

    “什么?”

    “為什么你這么在乎霧杉。你們認識不過半年,中間發生再多事,也遠遠沒到可以生死與共的地步。但你卻愿意為了她去死——為什么?柴雨晴,你想過這個問題么?”

    柴雨晴蹙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怎么能用時間長短粗暴衡量……”

    “如果你冷靜下來,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十二打斷她,“為你自己好,不要留在她身邊太久。”

    ……

    音樂變了。

    大街小巷,各種公眾場播放的音樂從早上六點持續播放到晚上八點。

    今天一早的舒緩樂聲和往日沒有不同,人們雖對昨晚散播開的流言微感不安,可聽到熟悉的音樂,依舊選擇和往日一樣出門。

    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然而走在路上時,音樂突然變了。

    像是電量不足的變調聲,令人呼吸不暢。

    這種變化,通常只會小范圍出現,譬如發生異蟲傷人案件的現場,或者出現精神污染的地方。

    但今天,純凈區內每一條街道都回蕩著一模一樣的變調。

    短暫靜止后,車輛、行人,即便是公交車都匆匆掉頭。要馬上回家,要馬上躲起來。

    管控中心。

    羅姿轉動輪椅進入會議室,對秋書林道:“通知了,全區戒嚴。”

    秋書林點頭。

    站在人們的角度考慮,更安全的方式是把所有人都轉移出純凈區,然而倉促之中,這么做存在時間和運力不足的巨大障礙。

    不過,這些障礙都是次要的,最關鍵的問題還在于“純凈區”這三個字。

    純凈區里的人都離開了,和純凈區告破有什么區別?呂思給出的消息可靠性再高,也不能用整個純凈區計劃去賭。

    注意到羅姿的眼神,秋書林起身走過去。羅姿進一步把她帶到會議室門外。

    “馮嘉瑋。”

    “什么?”

    羅姿:“我們調取了全區監控,最后在管控學院的監控錄像里發現了呂思,她和霧杉分開后一直都在學校,唯一一個和她在一起的人,是馮嘉瑋。”

    秋書林對這個名字不陌生,畢竟馮嘉瑋算是霧杉經常接觸的朋友之一。

    他會是呂思的消息來源?

    放在以前,她很可能直接否定這個可能,畢竟馮嘉瑋接受過顱腦掃描,是個純凈人。可米哈伊爾同樣接受過掃描……

    她和羅姿都想到了這一點。

    羅姿道:“馮嘉瑋在學校。他身份不明,我不敢輕舉妄動把他帶過來。或者我們一起過去,和他見一面。”

    秋書林點頭:“我們兩邊都多帶點人和彈藥……”

    “兩位。”

    一道聲音突兀地插.進來。

    羅姿和秋書林同時后退,之間呂思已經走近門口。

    她帶著微笑:“緊要關頭,我們需要的是更多同盟,而非敵人,不是么?”

    秋書林:“所以是馮嘉瑋給你的消息?他在旅者公會里是什么角色?”

    “有功夫研究這個,不如花點時間協調軍方派幾架戰機過來,做好空中布防。莫希科距離這么遠,川村真代總不會開車過來。”

    “馮嘉瑋到底是……”

    秋書林的質問還沒說完,管控中心外驀然響起一聲轟。

    三人同時望向窗外,遠處,一團火球急速下墜,轉瞬便落到地上。

    又一聲更為劇烈的爆炸。

    呂思暗地里攥緊拳頭,表面上云淡風輕地一挑眉:“啊,是我誤會了,看來你們考慮了空中布防。”

    只不過人類的防線,在蟲王面前薄弱如紙。

    ……

    七點半了。

    霧杉準時想起自己還要上學,扭頭看了幾眼:“誒,雨晴呢,不是說去拿橙汁嗎?十二怎么也不見了……”

    剛想去找,只聽米途道:“他們在下面。”

    米途站在客廳另一頭,望向窗外。

    霧杉跑過去一看,只見柴雨晴和十二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十二似乎要往外走,雨晴伸展雙臂攔在他面前。

    “他們在干什么呀?”

    霧杉的疑惑剛出口,就見十二動了,往前踏出一步,把柴雨晴推了個踉蹌。

    霧杉眼神一定,頓時怒了,竟連窗戶都沒打開,直接撞破玻璃跳下三層。

    旁邊的米途沒有被嚇到,只是凝視著下方,腦海中滑過一個個猜測。

    能讓柴雨晴和十二起沖突的,不是融雪就是管控中心。他們會讓霧杉在乎的兩個人不和睦,大概率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難題。

    米哈伊爾,北亞分會……難道是北亞那只蟲王?

    日島沉沒和雪人實驗室被旅者公會攻破,之間只差了一個月。兩者果然不是巧合。

    日島,在沉沒之前可是北亞統治的領地啊。

    有點想喝酒。

    米途搓了搓經常經常拎酒瓶的手指,剛轉過身,天空中一記悶雷炸響。

    院子里,霧杉正怒氣沖沖地瞪視十二,質問的話也只說了一半。

    她扭頭望向天空,那團火球在視野中一閃即逝,第二次爆炸響起的時候,遠處的天空又出現了一團火球。

    這次霧杉看清楚了,那是一架飛機,三角形的戰斗機。

    和第一架飛機不同,這架戰斗機二次爆炸不是落地時發生的,而是在半空中。它忽然改變了墜.落的軌跡,如同太陽一樣反方向升起,火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亮到刺眼之時,轟然爆炸。

    無數道赤紅色的東西,將霧杉的視野切割殆盡。

    好像爆炸的東西不是飛機,而是一瓶紅墨水。濺射而出的紅痕呈現放射狀,幾乎鋪滿整個天空,所過之處,雷聲陣陣。

    自然,那不是雷聲,也是一團團火球,一架架爆炸的戰斗機。

    霧杉傻眼了,喃喃道:“這是……拍電影嗎……”

    柴雨晴的叫聲傳入耳朵:“十二!”

    霧杉下意識低頭,只見十二的背影在院門外一閃而逝,而柴雨晴在呼叫的時候已經追上去了。

    霧杉也想追過去,可背后也出現一聲巨響,劇烈的震顫傳導至地面,數塊鋼板在顫鳴中墜入廢墟。

    房子……她住的房子破了。

    一條從天空中落下的赤紅自上而下,貫穿了整棟居民樓,飛舞的塵埃中,舊樓外立面蜿蜒開一條條可怖的裂縫。

    霧杉看清楚了,那赤紅不單單是一種顏色,更是一種實體,一條巨大的如同擎天柱的蟲須!

    “爸爸!”

    她瞬間強化肌體,沖了上去。

    第115章

    那條巨大的蟲須沒有貫穿霧杉家里,米途沒事,只是險些被倒下來的柜子砸到。

    霧杉松了口氣:“爸爸,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米途搖搖頭,望向窗外:“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霧杉循著他的視線扭頭。

    一半天空都被赤紅的顏色占據了,潑墨一般。遠處,更遠處,都有一條條赤紅的蟲須,仿佛墜.落但不消失的閃電。

    霧杉一驚:“糟了,十二和雨晴出去了!”

    “去吧。”米途拍拍她的肩膀。

    “可是……”

    “爸爸只是瘸了,不是走不了路。我自己會找安全的地方待著。”

    “好吧,那爸爸要等我回來。”

    霧杉打開門,門外卻是被堵死的,赤紅色的、表面帶著渾濁黏液的蟲須擠占了整個樓道。

    “討厭的蟲子!”

    她一拳轟出,卻撲了個空,蟲須突然消失了,樓道頂部,天光灑下,她沐浴在光線里,怔了片刻。

    那條蟲須,把隔壁尤盈家里給捅穿了。

    好在,警察昨天晚上把鄰居們都帶走了,否則尤盈和汪旭,還有她們樓下的居民,都性命堪憂。

    “討厭的蟲子!”霧杉又罵了一句,扭頭沖家里的米途道,“爸爸,我很快就回來!”

    見米途點了頭,才縱身而起,穿過頭頂的窟窿,跳上天臺。

    天臺視野寬闊,放眼望去,赤紅色的蟲須盡皆消失,若非某些地方起了火冒黑煙,仿佛這只是個普通而寧靜的早晨。

    她閉上眼,調出蟲須消失前的記憶畫面。

    此時仔細去看,那些蟲須都不是從高空直接落下的,它們的軌跡有點像蜘蛛的腿,先斜*向上延展,到了某個高度,再斜斜向下。

    霧杉看向天臺上的大洞,傾斜的走向印證了這個分析。

    她繼續觀察記憶。

    既然蟲須像蜘蛛腿,那么它們必然有個共同的核心——異蟲,位于中心點的異蟲等同于蜘蛛的身體。

    那異蟲的位置……

    她瞪大眼睛,戰斗機,那架半空中就發生二次爆炸的戰斗機!

    目光放遠,左右橫掃半圈,遠處的建筑位置和記憶中重疊。戰斗機早就消失了,但異蟲就在那里!

    霧杉強化肌體,沖下天臺。

    ……

    又一輛車攔在路中間。

    車后是一個深坑,半截車身都消失了,斷裂的邊緣呈現弧狀,和深坑邊緣完美重合。車子在燃燒,司機的臉貼在擋風玻璃上,隨著火光扭曲,卻沒發出一聲慘叫。

    他早已死了。

    “陳譽!”

    柴雨晴的叫聲讓陳譽回過神,猛打方向盤,堪堪避過那輛車。

    他臉色發白,看了后視鏡一眼:“我們到底去哪?”

    按照羅姿的指令,他應該帶十二去昆侖中心,由直升機帶著十二離開純凈區。可柴雨晴跟著十二上車,強勢否決了這種做法。

    她堅持和霧杉一起,帶十二和米途一起逃離純凈區。

    她同樣知曉,管控中心和融雪都不會允許霧杉離開,所以這個計劃必須瞞著所有人。

    然而,一路上目睹的慘狀,讓柴雨晴也猶豫了。離開純凈區,等于拋棄純凈區所有人,讓認識的、不認識的無辜人們承受來自蟲王的怒火。

    她……能替霧杉做這個決定嗎?

    柴雨晴的沉默令陳譽六神無主,扭過頭看十二。

    十二淡淡道:“純凈區里,人最少的地方。”

    陳譽:“待遷區,或者碧水莊園。待遷區離得最近,前面一拐彎就是……”

    他的話聲戛然而止。

    鮮血混合著腦漿,從駕駛座椅后背上飚射而出。

    柴雨晴睜大雙眼,對時間的感知變慢。她看到擋風玻璃上出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破洞,洞口放射出無數白色裂痕,瞬間布滿整個玻璃。

    而一道深紅色的、猶如冰錐的東西從前方座椅鉆出,帶出一蓬血花,距離她的眼睛,只有一臂距離。

    那冰錐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熾亮的光芒順著表面棱線透出,讓人感覺,其中蘊含著極其強大的能量,即將破體而出。

    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十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反應過來了,向她撲過去,同時一腳踹開車后門,抱著她滾到車外。

    柴雨晴隨著十二翻滾,視線天旋地轉了好幾圈,每一圈都能在特定的視角看到那輛車。翻滾到第三圈時,轟的一聲。

    無數紅芒爆射而出。

    車輛被解體成無數塊,陳譽的身體也被切割成無數塊,血□□天。

    柴雨晴嘴唇抖動,發不出聲音,眼睛被那輛車里爆開的光線染紅。

    刺耳的剎車聲傳來,她聽到車門被推開,一雙皮鞋在眼前越過,有熟悉的聲音喊著陳譽的名字,沖向那團紅光。

    然后是密集的槍聲。

    她終于認出皮鞋的主人,那道穿著板正西服的熟悉背影,和對方于她而言不太熟悉的動作。

    許盛清,他發瘋似的嘶吼著,用兩把手.槍對紅光瘋狂掃射。

    紅光再次爆炸。

    它如有實質,霎時洞穿許盛清的身體,從肺部到腹部,全透了。

    許盛清失去嘶吼的能力,怔怔低下頭,看向充斥著自己整個身體的紅光。

    光線迅速凝聚成流淌渾濁黏液的表面——那是一條蟲須。

    柴雨晴只看見許盛清頹然落下雙臂,沒看到他倒下,視線又幾個翻轉,被塞到一輛車底下。

    “別出來。”

    聽到十二的聲音,卻沒看到十二的臉,只見到他離開的雙腳。從大步走,瞬間轉化為急奔,然后躍起,消失在她狹窄的視野之中。

    跳到高處,十二如鷹俯沖,一把抓住許盛清肩膀,向后一甩。

    與此同時,十二抽出了許盛清腰間的皮帶。

    他手腕一振,皮帶另一頭從蟲須下方穿過,被他左手握住。兩手分別握住皮帶一端,手臂猛然交錯。

    蟲須竟被截斷了,落到地上。

    他踩上蟲須,看向那團正在實體化的紅芒:“找我?”

    紅芒之中,出現了一張臉,看清面前的男人,勾起一抹獰笑:“白,啟,楓。”

    正在實體化的紅芒驟然收縮,由實化虛,變成此前洞穿陳譽的冰棱,激射向十二。

    十二早有預料,身體一擰,撲向側方。冰棱在他原來的位置上綻放出萬千棱角的紅芒,沒有一條能沾到十二半分。

    十二不經意瞥了眼柴雨晴藏身的車輛,向待遷區狂奔。

    紅芒再度收縮,追擊而去。

    ……

    越往飛機失事的位置跑,地面上越是哀嚎遍野。

    不論是墜.落爆炸的飛機,還是那些巨龍一樣的蟲須,都造成了許多傷亡。

    這讓霧杉的速度開始慢下來。

    她在一棟稍矮的樓棟之上,看著對面的高層辦公樓。隔著玻璃幕墻,她看不到什么東西,可那棟樓里傳出來的慘叫,很密集。

    霧杉后退一段距離,肌體強化提到最高,短暫沖刺之后,身體如利箭一般拔地而起。

    還在空中,她就看見了辦公樓樓頂的巨大窟窿。

    和家里的形狀很像,顯然也是蟲須造成的。

    窟窿里,那棟樓仿佛變成了十八層地獄,人們的哀嚎聲匯聚成龍卷風,涌向天空。

    霧杉掉了下去。

    她沒有掉進窟窿,只是落在窟窿的邊緣,雙腳在地面踩出絲絲裂紋。她一路上蔓延開的無措抵達了頂點,此時好似突破某道桎梏,突然就消失了。

    樓里的氣流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撲在她臉上。

    她收回視線,走向樓頂邊緣,望向前方。

    沒錯,戰斗機二次爆炸的地方就在這里。附近的建筑表面都遺留著被沖擊的痕跡,許多玻璃都碎了。

    但沒有異蟲的蹤跡。

    在哪里?

    霧杉心想,視線一寸寸掃過四周。

    你這只該死的蟲子,到底在哪里?

    ……

    一輛監控車在純凈區內疾馳。

    一方方屏幕上不斷閃現「連接成功」的字樣,隨即閃現出監控畫面,接著畫面消失,進入「信號連接中」。

    一張悄悄建設了幾個月、但仍只有雛形的監控暗網,隨著監控車的前行,被一片片激活。

    “停!”羅姿突然出聲。

    監控車急剎。

    她盯著屏幕:“22763號監控器。”

    技術組組長迅速敲擊鍵盤,屏幕上出現相應的監控畫面,但畫面里只有房子沒有人。

    羅姿:“待遷區的設備都喚醒了么?”

    技術組:“已經繞著開了一圈,喚醒84%,剩下的要深入待遷區才能抵達信號范圍。”

    羅姿:“把喚醒的設備畫面全部鋪開!所有人一起找!”

    片刻后,監控車內所有屏幕同時變化,鋪滿密密麻麻的屏幕。

    “這里!”朱月寧抽出扎著綁帶的手,顧不上疼,“沒了,就出現了一下,建議按照設計時的排序重新排列監控畫面!”

    她另一只手上,緊緊握住手.槍。

    噼里啪啦的鍵盤聲后,屏幕上豆腐塊一般的畫面開始移動,組成一幅連續的實景圖。

    “在這!”羅姿說。

    車內,所有人同時看向她指的地方。技術組組長繼續操作,將那一區域的監控畫面放大。

    畫面中小如螞蟻的人形終于能看清了。

    可監控車內的氣氛更凝重起來。

    監控之所以能捕捉到十二的身形,是因為十二不再高速移動,被一條紅色冰棱定在半空。

    冰棱從他背后穿進,一半鉆出胸膛,爆發出赤紅的光。

    略微停頓之后,十二趕在冰棱爆炸之前將它拔.出來,甩向一邊。去勢已盡,他落到地面,單臂撐地,咳出一口血。

    不遠處,冰棱紅光綻放,再度收縮,向他飛射。

    十二就地一滾,身體撞上一堵無形的墻,毫無疑問,是川村真代的異能。

    才短短幾分鐘,對方已經失去耐心了,動用了第二種異能。

    十二沒有絲毫猶豫,借無形墻壁的反彈之力撲向另一邊,抱住一根燈桿。站起身時,燈桿竟然被連根拔起,固定地面上的金屬螺帽向外迸射,其中一顆嵌入十二小腿。

    鮮血洶涌而出。

    然而十二恍若未覺,任由燈桿放平后,猛地扭腰。

    燈桿撞上冰棱,紅光乍現,從光變霧,迅雷般涌向燈桿另一頭。

    十二連脫手的時間都沒有,雙臂便被紅霧纏住,即便紅霧只有半實體化,他也感受到了那股極其強大的絞力。

    昨夜一戰之后,他的能量本就不足,即便經過霧杉一晚上的反哺,也處于低微狀態。

    支持到現在,已經幾近干涸了。

    但他沒有束手待斃。

    他主動撲到地上,雙臂同時放到燈柱下方,讓沉重的燈柱碾碎小臂骨骼,而后手肘在地上一撐,向后彈起。

    手臂上的皮膚、肌肉、血管、筋膜,在剎那間撕裂。

    監控車內,技術組組長看到這一幕,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道:“換、換成我,還不如自殺……”

    雪人是擁有自愈能力沒錯,可雪人也是一種異蟲。眾所周知,異蟲受傷時的疼痛也是實打實的。

    監控畫面里的十二,胸口對穿,雙臂斷裂……這種傷勢帶來的痛苦有多大,他根本不敢代入去想。

    朱月寧皺眉:“十二根本不是蟲王的對手,羅姿姐,怎么辦?”

    “我……”羅姿凝視屏幕上狼狽但鎮定的男人,“我覺得他是故意的,他明知道自己打不過川村真代,卻沒有選擇跑,而是在這片區域迂回……他想用自己給川村真代泄憤,保住純凈區。”

    “泄憤?”朱月寧還不知道十二和川村之間的恩怨。

    羅姿默然。

    放棄十二的決定,是廖佩希下達的。

    這么長時間以來,她無視或者敷衍了許多廖佩希的命令,但這一次,她也覺得,這是一個無奈但明智的抉擇。

    用整個純凈區去賭霧杉能打敗蟲王……風險太高,誰也想不到,霧杉這么快時間就會引起蟲王注意。

    而這個風險歸根結底,來自于己方。

    若非己方執意把霧杉圈在純凈區,若非她一心一意為雪小姐造勢……事到如今,說這些都沒用了。

    “羅姿姐!”

    朱月寧的低呼讓羅姿目光重新聚焦,發現監控畫面里,十二被禁錮住了,雙.腿、斷臂甚至脖頸上都纏繞的赤紅的蟲須。

    這幅景象,和昨夜何其相似。

    羅姿驀然松開拳頭,翻開醫療包,為自己的雙腿注入兩針止痛劑。然后拔.出槍,從車上沖了下去。

    見朱月寧也要下車,她猛地回頭:“別過來!”

    “月寧,指揮權交給你。記住,純凈區可以失敗,但發生在純凈區里的事,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

    作為蟲王,自然不會心疼一點點能量,修復寄生體的衰老。

    川村真代看上去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他位于盤踞的蟲須中間,只凝聚出半個身體,笑瞇瞇凝視十幾米外的十二。

    赤紅蟲須蠕動著,將他送到十二面前。

    即將停下來時,他身后一根蟲軀從遠處卷起電線桿,越過頭頂,轟然插到十二背后。又幾根蟲須騰起,攀上電線桿,將十二的斷臂提了起來。

    十二好像釘在十字架上的罪人。

    川村真代盯著十二的眼睛:“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么?”

    能量耗盡,十二的意識已經模糊了,瞳孔時而擴散,時而收縮。

    “第一罪,身為獵物,卻膽敢竊取獵人的力量。”

    “第二罪,未經過我的同意,致使日島沉沒,害我失去五千萬人口。”

    “第三罪,”一根蟲須延伸過去,抬起十二的下巴,“我讓你以死贖罪,你竟敢不死。”

    十二瞳孔一縮,驀然低頭,咬斷一截蟲須。

    川村真代放聲大笑,笑聲驀然收斂,凝視十二染血的嘴唇:“吃啊,吃下去,你的第一罪就消了,說不定,我能再饒你一次。”

    然而十二的眼神又放空了,嘴巴微張,那截蟲須滑落下來。

    川村真代冷笑一聲,再次驅使一條蟲須。但這次,蟲須不是去托十二的下巴,而是鉆進十二嘴里。

    沒想到,意識渙散中的十二牙關咬得很緊。

    川村真代的笑容一點點猙獰起來。

    人類的牙齒再堅硬,也硬不過異能。那條蟲須表面迅速結起一層冰晶,冰層越厚,赤紅的色澤越淡。

    低沉的悶響出現在十二口腔,上下門牙同時斷裂,隨著蟲須探入,其他牙齒也開始搖晃。

    鮮血染紅了冰晶,順著他堅毅但蒼白的下巴淅瀝淌下。

    就在這時,某處傳來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精準命中那條蟲須。而后又接連兩槍,將冰化的蟲須射斷。

    槍聲沒停。

    瞄準目標從蟲須變成了蟲須里的人,不知道多少顆子彈陸續飛向川村真代后腦勺。

    可惜,川村真代背后似乎有一堵無形的墻,子彈四散墜.落。

    他的后腦勺也冒出一張臉,望向開槍的人,同時,頭頂也出現一張臉,望向天空。

    冬日冰藍的天空中,有一道紅線,從筆直一點點變成波浪型,頂部還有一小團綻開的紅霧。

    那不是他的蟲須,而是人類信號槍。

    “有意思。”三張臉同時開口,后腦勺的眼睛盯著羅姿,“愚妄的人類,說說看,你在跟誰求救?又有誰敢來救你?”

    羅姿手持雙槍,其中一把是信號槍。

    她毫不猶豫射出另一顆信號彈,隨后扔掉槍,亮出工作證:“管控中心高級調查官羅姿。川村真代,你身為蟲王,親自和人類簽訂宇宙條約,難道要帶頭破壞規則?!”

    “規則?”川村真代大笑,用一條蟲須抬高十二的斷臂,“你倒是解釋一下,我殺的又不是普通人,怎么算破壞規則?”

    “純凈區里已經有無數人死在你手里了!”羅姿厲喝,“你要監控就有監控,要人證也有人證,麻煩你跟我回去受審!”

    “然后呢,讓縮頭烏龜華國分會派出執法者,來收拾我?”

    “華國分會怎么處置是華國分會的事,”羅姿快速瞥了眼天空,千方百計拖延時間,“把違反宇宙條約的異蟲逮捕調查,是我身為調查官的……”

    忽然間,她咳出一口血,聲音戛然而止。

    羅姿低頭,看向那條洞穿自己胸口的蟲須。

    她的失神只有一瞬,把生命最后的力量留給了右手的槍,一共三槍……

    彈匣里最后的子彈都打空了。

    前方堆成小山一般的蟲須升騰起一片紅光,紅光之中,三道子彈渦流根根分明,只飛過一般距離,便被粘稠的空氣卸掉所有推進力,頹然掉落。

    羅姿手里的槍也掉了。

    洞穿胸口的蟲須把她卷了起來,挪到十二頭頂,點點鮮血從傷口邊緣溢出,灑在十二后頸上。

    一根蟲須從電線桿上分離,纏住十二的眼睛,迫使他仰起臉。

    “華國有句古話怎么說的,正瞌睡就有人遞枕頭?”

    川村真代的聲音透出促狹的笑意,“你能忍住不吃蟲須,人血——你再能忍也沒用。”

    灼.熱的鮮血喚醒了十二的意識。

    他和眼睛上的蟲須較勁,拼命低頭,很快,他的鼻梁斷了。

    血液順著鼻腔涌出。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抵抗。隨之而來的是眼眶四周其他骨頭一點點碎裂,左眼球破裂。

    所有非人的疼痛,都消化在他無聲的抗爭之中。

    待遷區某棟樓里,隔著一堵堵墻壁,馮嘉瑋清晰看到了這一幕。

    對于羅姿的死,他沒有任何感覺,他一直都不喜歡管控中心,更別提管控中心里的高層。

    可十二的凄慘和倔強,令他動容。

    「你真的不幫忙嗎,他不是你的哥哥嗎?」

    疑問之后,他聽到自己輕聲開口:“他不會死。”

    「為什么?」馮嘉瑋問,「因為他有自愈能力?但是我看他的自愈速度很慢很慢了。」

    “因為堅韌之心。在拿到之前,川村真代不會真的殺他。”

    「堅韌之心是什么?」

    “白啟楓的異能,也是他隱藏的核心情緒。沒有吞噬異蟲或者人血之前,雪人的核心情緒都處于隱藏狀態,任何人都無法剝奪。”

    馮嘉瑋似懂非懂:「可是川村真代強迫他喝人血了啊,他根本反抗不了。」

    他沒得到懷特的回應。

    「懷特,你是不是……」馮嘉瑋忽然想到什么,「希望你哥哥像你一樣,變成異蟲?」

    懷特沒有否認,然而他話語中透出的意思,依舊讓馮嘉瑋驚訝不已。

    “堅韌之心堅定系最強大的情緒異能,甚至超過基礎情緒「堅定」。不管誰獲得堅韌之心,對族群而言,都很有利。”

    「但是他是你哥哥啊……」

    “曾經的,”懷特聲音很輕,“只是曾經的。”

    ……

    激烈的抵抗中,頸骨折斷了。

    十二拼命低下的臉,終于無力地抬起。

    鮮血穿過斷齒流進咽喉,炙熱的感覺一直流淌到食道,最后在破碎的胸腔蔓延。

    就在那些血即將從胸膛的傷口中流逝時,一股無形的力量自上而下,將它們籠罩。它們返回食道,逆涌向咽喉,從咽喉中泛出,鉆進鼻咽。

    陽光灑下,在川村真代眼睛里點燃了一把火。

    “堅韌之心!”他語氣中透出貪婪和渴望。

    黑暗之中,大腦里前所未有的刺痛幾乎讓十二放棄掙扎。

    放棄……

    這是他的人生中,第二次最接近放棄的時刻。

    第一次在日島沉沒的海底,無數尸體包裹著他,他包裹著無數尸體。川村真代的異能「虛空索縛」,將他碎尸萬段。

    意識湮滅之際,那道聲音出現在他殘破的大腦里。

    口吻一如既往,溫和而無情,憐憫又冷漠。

    “我從未將堅韌之心予人。”

    “你是唯一的例外。”

    “擁有堅韌之心的人,擁有多么強大的力量,便擁有多么沉重的痛苦。”

    “每一步,都跋涉在痛苦的深淵,永無止盡。”

    “永遠不要忘記,只要你愿意背負痛苦前行,沒有任何人能將你擊倒。”

    “也不要忘記,若你疲累不堪,不愿再前行,可以隨時拋下痛苦,放棄力量。”

    “這是生命的創造者,對生命的憐憫。”

    又響了——

    此時此刻,瀕臨絕境的他再次聽到了這道聲音。

    十二動了動嘴唇:“阿……加……”

    兩個字,被口腔里不斷積攢的鮮血淹沒,聽上去像是咕嘟冒了兩個泡,模糊不清。

    第116章

    寒潮來襲,今日的西北風吹歪了信號彈留下的煙霧。

    霧杉落到某棟建筑屋頂,抬頭望向那蓬稀薄的紅霧,紅霧底下,信號彈的軌跡已經消失了。

    她環視四周,一時確定不了方向,突然,電量急劇下滑。

    每一次呼吸,幾乎要掉1%的電。

    她不明所以,行動判斷邏輯沒來由得給出一個結果:去左邊。

    翻越屋頂,飛躍巷道,在穿過一棟建筑的頂樓,她終于看見了下方紅潮一般的蟲須,以及蟲須包圍之中的十二。

    他被纏繞在電線桿上,斷掉的雙臂在急速生長,可手臂旁邊,兩束蟲須凝聚成尖銳的紅色彎刀。

    手臂修復一寸,彎刀便砍掉那一寸。

    電線桿上方還有一個臉朝下的人,被蟲須洞穿了身體。霧杉看得很清楚,這個人流出的血都滴在十二臉上,糊了一臉。

    這是……在做什么?

    一道來自紅潮的聲音解答了她的疑問。

    因為興奮,川村真代渾身都變成和蟲須一樣的赤紅色。

    “看吧,開始了吧,你的自愈能力來源于人血,知道人血的好處了嗎?”

    “盡情地享用吧,享用你的初血。”

    “讓你大腦里的同類蘇醒,讓它被壓抑的本能獲得自由,讓它享受它本該享受到的一切。”

    “然后,光榮地成為——我的食物。”

    話音未落,透出憤怒的聲音伴隨呼嘯風聲,從天而降。

    “光榮你個屁啊!”

    轟——

    紅潮以霧杉為圓心向外退散。

    川村真代結結實實挨了一拳,直接被砸入地底,消失不見。地面被砸出一個坑,霧杉沒有任何停留,身形轉瞬來到紅潮上方。

    只是眨眼的時間,川村真代試圖在五個位置凝聚身形。

    霧杉精準捕捉到每個位置,轟出五拳。

    小小巷道中土石飛濺,連續綻放出五朵石花。

    霧杉仍舊沒停,雙腳在地面一錯,整個人螺旋式射向某處紅潮。

    那里,川村真代的腦袋隱隱出現。

    他也捕捉到了霧杉的攻勢,正要隱入紅潮,腦袋另一側猝然被一股巨力擊中。短暫到忽略不計的分神,讓他沒能躲開霧杉的攻擊。

    霧杉的拳頭抵達。

    喀啦——

    雙拳對轟,川村真代的頭顱夾在其中,脆弱得如同竹絲編制的燈籠。

    這一下,他是真的受到創傷,紅潮驀然收束至一點,凝聚出人形。

    一個年輕男人,身著紅色武士服,腰間懸掛一把精致復古的刀鞘,但只有鞘,沒有刀。

    霧杉的視線掃過十二,盯向對方。

    同時開口:“十二,你先修復身體損傷。”

    她的連續攻擊給了十二喘息的時間,斷臂重新生長,還配合霧杉攻出最后一拳。只是,他的能量依舊不足,胸口的創傷依舊嚴重,一眼望去,骨肉瀝血。

    十二看著霧杉的側臉。

    那兩個字盤旋在齒間,最終沒能脫口。

    他抓住身后的墻壁,手指扎入墻壁之中,用力一提,整個人便已沖上高空。

    如今的他,只能盡量拉遠和霧杉的距離,免得自己持續損耗霧杉的能量。

    然而有人不想放他走。

    川村真代在霧杉注視中化作一道赤紅冰棱,趁著十二還沒落到天臺,筆直射過去。他形體變化太快,快得霧杉根本來不及打斷。

    霧杉果斷地蹬上墻壁。

    肌體強化程度拉到最高,用更快的速度,對冰棱遞出一拳。

    但她沒想到,川村真代化成的冰棱不需要任何借力點就能改變方向。冰棱驀然凌空停滯,等霧杉一拳落空,再次激射,瞬間扎入霧杉腹中。

    100%強化的肌體,竟然擋不住尖銳的冰棱。

    更高處,十二目眥欲裂,終于叫出那兩個字:“阿加!”

    冰棱在霧杉腹部爆開。

    紅芒吞噬了她的身影。

    十二足尖在天臺邊緣一點,就要俯沖下來,這時,熟悉的聲線從那團紅芒中傳出。

    “交給我。”

    紅芒大盛。

    光芒由虛轉實,無數尖銳又粗壯的赤紅蟲須以霧杉為原點,扎入兩側墻壁,試圖撕裂霧杉的身體。

    沒想到,最先被撕裂的竟是它們自己。

    所有蟲須同時斷開,軟趴一瞬,又像活過來一樣,沒入墻壁,轉瞬間在地面匯流成一小片紅潮。紅潮頂端,是川村真代震驚的面孔。

    “堅韌之心!”

    又是一個堅韌之心,而且比起白啟楓,比起20年前的白啟楓,還要強大!

    怎么可能!

    事實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川村真代頭頂也凝聚出一張臉,臉上的眼球下限,沒入腦中。他驚駭得發現,他的腦囊縮小了足足一半!

    他的情緒異能少去了一半!

    而霧杉——

    電池區旋轉到瘋狂的地步,無數道橙紅能量射向情緒模擬區。這一次,這些能量不是點亮上層的云霧,而是增加云霧!

    每一道能量都擠入上層空間,讓本就駁雜的云霧變得愈發擁擠,千纏百繞。

    能量光芒攸地消失。

    霧杉的雙眼則被點亮。

    她眼眸深處掠過一重重顏色各異的光彩,俯瞰地上的川村。身體開始墜.落,她隨手一甩,似乎有什么東西扎入墻壁,讓她穩住身形,懸停半空。

    電池區被撐爆了。

    熔巖巨石上出現一道極細的裂紋,恰如情緒模擬區上層的屏障。

    但霧杉還沒發現,她只覺得自己渾身充斥著使不完的力氣,憋得難受。

    她下意識抬頭:“十二!”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叫十二。

    十二同樣不知曉,可他的身體飄了起來,心臟停滯數秒,然后,驀然恢復跳動。

    每一下跳動都比以往更加沉穩,更加有力,好似在敲打一面沉厚的大鼓。每一次敲擊,都有無形的能量從心臟擴散到全身。

    胸口的傷,在三次敲擊之后,徹底復原。

    可還是不夠。

    這一點點能量的宣泄,不足以解決霧杉的憋悶感。

    她的注意力再次給到地面,正巧看到那抹紅潮又收束成一個點,比起先前的冰棱要更小,更尖銳。

    川村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

    “還給我!”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赤紅的冰點攸地消失,又攸地出現在和霧杉齊平的空中,驀然爆炸。

    紅潮鋪天蓋地,遮蔽四方,將霧杉包圍其中。

    放眼望去,霧杉看到的全部都是交織流淌的蟲須。一條蟲須彈射而出,在攻擊過來的時候化作一把刀,砍向霧杉脖頸。

    與此同時,不同方向上又有數條蟲須彈射過來,化作尖刺。

    霧杉眼睛一亮。

    太好了,動用不科學的能力,最耗電。

    她憋得難受,亟需消耗電量。

    「神出鬼沒」。

    她消失在原處,出現在多處,抓住那些蟲須柔軟的部分,一一掐斷。動手的同時,這幾個她甚至同時回頭看了一眼。

    每一個她,都流露出如出一轍的驚訝表情。

    具備位移能力的分.身異能?

    川村真代再次被震驚了。

    即便失去一半情緒異能,此刻的他仍然擁有位移和分.身異能,但和霧杉的合二為一不一樣,那是分開的。

    效果單一的異能,和具備多重效果的異能,孰強孰弱,一眼分明。

    川村真代的震怒被渴望取代。

    然而霧杉沒給他滿足渴望的時間。

    這個碩大的、到處都是蟲須的球體,不正適合使用「目解」嗎?

    而大范圍使用目解,耗電速度極快!

    眼眸里的光不斷切換,在灰黑色定格。

    難以言喻的劇痛將川村真代拉回現實,他的本體藏在數萬蟲須之中,竟然也感受到了燒灼之痛。

    蟲須瞬間沸騰。

    這讓他猛然意識到更可怕的事實,他無法逃離!

    唯一的辦法是毀掉那雙眼睛!

    他極為果決,立即收縮蟲球。球中出現了一個內凹的凸.點,刺向霧杉的眼睛。

    霧杉本能閃避,緊接著發現,這些凸.點無處不在,避無可避。

    正驚訝時,疼痛傳來。

    眼睛被刺破了。

    她沒有慌張,即便沒有視覺,特定追蹤也能維持「目解」的效果,至于眼睛……事后修復也可以。

    她關閉了痛覺感知。

    川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明明毀掉了對方的雙眼,可燒灼之痛沒有半點減輕。他感覺自己置身于溫度極高的熱油之中,無處可去。

    反而是探進霧杉眼睛里的那些蟲須,沒有這種痛楚。

    ……

    十二一瞬不瞬地凝視漂浮在空中的球體。

    球體很快就開始縮小,變幻形狀。

    作為局外人,他不知道雙方正在用什么異能對抗,不能貿然插手。

    忽然,那個球體爆發出一陣氣流,像風一樣席卷八方。氣流中,是濃郁至極的蟲域氣息。

    與此同時,那個球體已經縮小無數倍,幾乎能分辨出霧杉的身體輪廓。它越收越緊,表面的起伏也消失了,變成了包裹著霧杉的一層紅膜。

    十二目光一沉,再也按捺不住,沖刺過去,跳出天臺,撲向半空中的人影。

    忽然,紅膜破了。

    它的表面出現了一個不規則的破口,像一張真正的塑料膜,被火焰點燃。破口蜷曲著向四周擴散,等到十二觸碰霧杉,已然全部消失。

    霧杉如同斷線風箏,向下墜去。

    十二撈起她的手臂,借著沖勁抱起她撲向斜對面的墻壁,雙腳在墻壁上借力一蹬,反躍回天臺。

    霧杉的腦袋耷拉著,十二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血腥氣,抬起她的臉。

    兩個血肉模糊的眼窩撞進視野。

    十二心里一沉,同時聽到短促的咕嘰聲。

    眼窩里出現了兩顆白色眼球,眼球四處轉動了一下,發出黏膩的液體聲,最后翻轉過來。

    一對白慘慘的眼瞳。

    十二驚覺到異常。

    霧杉修復的眼睛是其一,空氣里彌漫的蟲域能量是其二。

    這不是霧杉的蟲域,而是川村真代的!川村真代沒有死!

    川村真代以某種方式躲在霧杉身體里,這一點毫無疑問。理性而言,他應該趁現在殺掉霧杉,即便殺不死川村,也能逼他離開霧杉的身體。

    而霧杉,只要……她還能活。

    可是——十二握緊的拳頭頹然落下。

    對于阿加,他怎么下得了手……

    片刻的猶豫,極近之處傳來一聲脆落的“嘣”。

    霧杉的眼球爆開了。

    兩束白光洶涌而出,沖向天空。到了高處,極快地向四周蔓延,好似撐起一片扁平的白云。

    十二頓時從白云收回視線,撈了一把那束白光。

    “光雪……”

    “十二?”霧杉像回魂一樣,突然說話了,“哎呀,我的眼睛!”

    話音未落,眼眶里又咕嘰冒出兩顆眼球。

    白光消失。

    十二瞬間明白川村真代做了什么。剛才那雙白色之眼,根本不是霧杉的眼睛,而是川村自己的!

    他把自己分散成光雪,包裹在眼球里,那他的目的?

    十二橫抱起霧杉,在一棟棟建筑頂部縱躍,速度極快地穿過待遷區。

    這里依舊是蟲域能量覆蓋的范圍。

    也是頭頂光雪飄往的方向。

    隔著一條馬路,對面就是管控學院。紅色圍墻是學院小門,小門往里則是學生宿舍。

    此時,小門內人影幢幢。

    一個胸.前掛著工作證的管控人員打開了小門,引領著學生*們,來到空蕩蕩的馬路上,仰起臉,伸展雙臂。

    輕盈的雪片落到每一個人身上。

    霧杉復原的眼睛剛恢復視力,正好望見這一幕:“哇,下雪了耶……”

    活潑語調的最后,透出幾分遲疑。

    她也察覺了這幕景象的詭異。

    最明顯的一點是只有那片區域在下雪,隔著一條馬路的這里,天空晴朗。

    “十二……放我下來。”

    十二沒松手。

    霧杉的聲音很小,按理說絕對傳不出幾米遠,可馬路上,所有學生和老師同時轉過臉。

    冷漠,敵視,痛恨,渴望,驚懼……

    每一張臉上的表情,起初各不相同,發現霧杉的一瞬間,都變成了憎惡。

    上千人的管控學院,外地學生過半有余,外加有些本地學生在全區戒嚴之前抵達學校……馬路上足有數百人。

    還有許多人無聲地涌出小門。

    這么多憎惡的目光匯集在一起,讓霧杉的聲音小到幾不可聞:“……光雪?”

    為什么會有光雪?

    她用力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行動判斷邏輯告訴她,光雪來自于剛才那只異蟲。

    可她想不通,她全程都沒有失去記憶,異蟲涌進眼睛后,她消耗掉的電量又在上漲,說明她明明吃掉了異蟲的……

    為什么異蟲沒死?

    為什么它還能散播出光雪?

    混亂的行動邏輯終于給出一個相對明確的結果,霧杉睜大眼睛,再次動用「目解」。

    眾人頭頂的“云團”已經很稀薄了,她只花了兩秒,就讓云團消失殆盡。然而與此同時,她視野邊緣看到的學生們紛紛倒在地上,像蝦米一樣曲起身體。

    “痛……”

    “好痛啊!”

    “救命,誰來救救我……”

    霧杉忙閉上雙眼。

    但那些聲音沒有放過她,除此外,更強烈的聲音匯聚成流,幾乎將她淹沒。

    “都怪你!”

    “你故意放走異蟲!”

    “你害我們被寄生!”

    “你毀掉了純凈區,毀掉了我們,你算什么英雄!”

    “你是個怪物,和異蟲一樣的怪物!”

    ……

    “別聽。”十二捂住霧杉的耳朵,湊近了,用低啞的嗓音道,“川村真代的精神污染能力是賦予信念,他們都是被他操控的傀儡,這些話不代表任何一個人的本意。”

    從精神污染類別看,川村真代的蟲域并不出奇,都屬于控制類。可他的厲害之處在于,能給每一個目標植入不同的信念。

    按照信念行動,完全不像一個傀儡。

    他的異能之所以能模仿光雪,正是依靠這種能力,將腦囊提前浸入精神污染,讓每一種情緒異能在變成異蟲種子之前,都植入他的信念。

    普通異蟲刻在基因里的是族群使命,他創造的強制寄生異蟲,則把他的信念當成使命。

    便如一門心思調查融雪實驗室的范保心。

    十二不忍看霧杉內疚的表情,帶著她轉身。

    強制寄生需要一點時間,這些師生還有幾個管控人員目前主要處于精神污染的狀態。

    他有時間安頓霧杉。

    “他們交給我,你在這里好好休息。”

    十二把霧杉放到這棟建筑頂層的空調冷卻塔邊,背對學校。

    “能……關閉聽覺么?”

    這句話讓霧杉驀然抬頭。

    她聽懂了十二的意思:“你要殺光他們嗎?”

    十二默然。

    誰料霧杉追問:“你有把握殺光他們嗎,一個不留?”

    十二看向她的眼睛。

    霧杉內疚的表情不知何時消失了,此時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她站起身:“我已經想明白了,那只異蟲本來都快死了,突然釋放出光雪,他的目的是逃跑。這些被強制寄生的人里一定有一個是他,我們不能讓他跑掉。”

    “可……他們都是你同學。”

    “我對不起同學們,和老師。”霧杉說,“但他們不是他們了。”

    ……

    “我是1477。”

    “我是融雪。”

    “我要保護……”

    低微的語聲一頓,秋書林給自己扎下第三針腎上腺素。

    “我來協助霧杉!”

    陷入精神污染的核心三問,終于對了。

    她松出一口氣,立即從墻角爬起。

    其實蟲域早已消散,否則就算三針腎上腺素打下去,自己也未必能夠清醒,秋書林對自己的抗污染能力很清楚。

    只是沒想到,這次的精神污染竟然這么強烈,即便蟲域消失都能維持長時間的污染狀態。

    耳機里傳來組織成員的匯報。

    沒清醒之前,她只能聽到滋啦的電流聲,這時,對方說的內容,她聽得清清楚楚。

    “光雪?!”

    “馬上召集附近成員,裝備最強火力,包圍管控學院!”

    “掃射!”秋書林咬牙,“趁強制寄生沒有完成,全部掃射!”

    她也在待遷區,距離管控學院并不遠。

    然而等她抵達時,秋書林和所有靠近的融雪成員全部驚呆了。

    校外的馬路上,尸堆如山。

    馬路對面的高樓頂層,立著一道沉默的身影。

    寒風吹過死寂的街道,嗚咽如泣。

    ……

    待遷區。

    激戰后的小巷沉寂下來,讓巷中唯一的尸體,看上去無比孤獨。

    高空中,一粒雪花飄飄蕩蕩,穿過幾重冷冽的風,進入小巷。

    就在它即將落到尸體身上時,一根手指伸了出來,將它黏在指尖。

    指腹有種營養不.良的蒼白,顯得雪花錯綜復雜的冰晶里,那道赤紅尤為明顯。

    馮嘉瑋垂落眼眸,盯著它,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它很快就融化了。

    赤色的、細如發絲的蟲須在指尖蠕動。

    「懷特!」

    「別讓它進來,別讓它進來!」

    「我不想被寄生,懷特,我不想被寄生!」

    蟲須似乎聽到他大腦中的求饒,蠕動著往手指邊緣爬。

    當然,這不是因為它善良心軟,只是因為它只是在這個仍舊呼吸的人類身上,感受到了危險。

    而這根人類手指的下方,是那個被它殺死的高級調查官,也是它啟動光雪之時,盤算好的真正退路。

    可惜,它注定走不上退路了。

    馮嘉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抿。

    北亞劇震。

    這顆星球上,被異蟲覆蓋的八分之一的天空,重見光明-

    北亞蟲王降臨,廖佩希對于純凈區的下場早有心理準備,可真正聽到匯報時,大腦仍舊空白了一瞬。

    羅姿犧牲。

    算上從軍方調來的戰機和飛行員,純凈區一共死了數百人,其中絕大部分還是管控學院的學生。

    而川村真代,生死未知。

    既然如此,純凈區就不算度過難關,若川村真代只是蟄伏在陰暗處,一旦卷土重來,純凈區仍舊危在旦夕。

    至于人們對純凈區的信心,對英雄雪小姐的信心……廖佩希已經顧不上考慮這些了。

    “副總長,當務之急是指定接替羅姿的人選,我認為朱月寧就很合適。”

    秋書林的聲音傳出通訊器,“她一直擔任羅姿副手的角色,了解純凈區,聲望足夠,尤其現在,她能夠組織流言網絡繼續推進流言計劃。”

    “學校附近很多人都目睹霧杉殺死這批學生,脫離精神污染不會消除他們的記憶,必須讓大家都知道這批學生被強制寄生了,否則雪小姐的形象肯定會受到嚴重沖擊……”

    她冷靜鎮定地分析了很多,只等來廖佩希一句:“等一下,上級有指示。”

    秋書林難免忐忑起來。

    人心復雜,若純凈區一開始便是水深火熱的戰場,死個幾百人,沒人覺得有什么。

    可這幾個月的純凈區太美好了,美好得仿佛有雪小姐坐鎮,就能讓所有人都認為純凈區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包括華國高層。

    這次死亡規模如此之大,不但會對純凈區人們產生心理沖擊,對于高層們的信心也是極大的打擊。

    川村真代若死了,那還好,若沒死……

    想到這里,耳機中突兀地冒出一句:“死了!”

    秋書林一怔:“副總長?”

    “那只蟲、蟲王,川村,死了!”

    光憑語氣,很難想象廖佩希此時的表情。一連說了好幾句,才勉強讓磕磕絆絆的語句恢復通順。

    高層接到消息,北亞區域的異蟲集體死亡。

    川村真代是所有蟲王中,對分會控制最為深入的一位,初步估計,他的死讓北亞高達六成的異蟲同時死亡。

    一瞬間,北亞區域寄生濃度腰斬,變成全球最低,許多地方都出現了小型純凈區。

    此外,北亞分會之外,旅者公會其他七個分會同時做出大動作,派出大批人手前往北亞,疑似控制混亂的局面。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廖佩希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1477,我們成功了,純凈區計劃成功了!”

    “北亞分會瓦解,北亞那些國家全部變成沒有統治者的狂歡之地,對旅者公會而言,那些才是真正的肥肉,只要湊上去就能咬上一大口的肥肉!”

    “北亞分會被瓜分完之前,旅者公會根本顧不上華國!”

    “融雪贏了,華國贏了!”

    秋書林張開嘴唇,說不出一個字。

    腦葉白質切除術后,即便看到異蟲,她都不知道憎惡是什么感覺。

    但此時此刻,聽著上司激動的聲音,聽著上司興奮的喘息,這種感覺涌上心頭,堵塞胸腔,擠滿胃部。

    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

    “小懷特干得漂亮!”

    弗伊斯的聲音伴隨著呼呼的背景音,她正在專機上,跨越寒冷的北太平洋。

    “到了沃羅斯,一定要告訴我川村吃起來是什么滋味。”

    馮嘉瑋拐過一個彎,望見坡道盡頭的小院。

    他緩緩眨了一下眼:“不是我。”

    弗伊斯笑聲微頓,接著笑道:“那就是雪小姐?華國有一個古老的詞語,是不是叫做后生可畏?”

    她又頓了一下:“雪人出現不過二十年,就已經迎來三個蟲王,了不起。你說呢,小懷特?”

    “弗伊斯。”馮嘉瑋的聲音很淡,“她本來就是蟲王。”

    第117章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在鱗次櫛比的建筑頂部不斷跳躍。

    停下來時,十二的視線掃向身后,隔著這么遠,依舊能望見那條馬路上的尸山一角。

    “那條蟲子應該徹底死透啦,我們走吧。”霧杉也轉過身,見十二發呆,抓起他的手,“十二,我們去找雨晴!”

    “阿加……”

    “啊?”霧杉一頭霧水,“你在叫誰呀?阿加是名字嗎?”

    十二別過眼睛,又慢慢移回去,凝視霧杉靈動的眼眸。

    “霧杉,”他改口,“你為什么要殺異蟲?”

    霧杉瞪大雙眼,覺得這個問題很傻。

    “當然因為它們是壞蛋呀!你看看這里,看看那里,臭蟲子把我住的地方搞得亂糟糟的,害我今天都沒去上課!”

    十二用余光望向遠處的尸堆。

    “上課重要么?”

    “當然重要啦!學生就要好好上課呀,好好學習才能順利畢業呀,畢業了才能找到工作呀!”

    霧杉拽著他折回到天臺另一邊。

    “當然啦,我不用找工作了,畢業以后直接去當警察,可是范老師說過的,只有成績最好的一批人,畢業以后才能分配到原海市的警察局呢!”

    “我要和你在一起,和雨晴在一起,現在還要和爸爸在一起,我必須留在原海哦,所有的考試都必須考第一名!”

    “所以,你說上課重不重要?”

    十二移開視線。

    她不是阿加。

    沒有一點像阿加。

    他不像米途那么篤定,覺得如今的霧杉,對阿加而言是好事。

    阿加說過,擁有堅韌之心的人,擁有多么強大的力量,便擁有多么沉重的痛苦。

    那么擁有真正的堅韌之心的霧杉,她的痛苦,會在哪里,又會在什么時候爆發?

    和上次一樣,被全世界厭棄的時候嗎?

    十二不確定。

    “走啦走啦,別發呆啦!”

    霧杉拽住他的手,跳了下去。

    兩人一路來到通往待遷區的路口,霧杉檢查了附近所有車輛,一無所獲。

    她開始緊張了:“你不是說雨晴躲在這里嗎?”

    “也許回家了。”

    “那我們快回家!”

    霧杉拉著十二往家的方向跑,剛跑出幾步就停下來,指著地面:“這里有血!不會是雨晴的血吧?雨晴!雨晴——”

    十二反拉住她,搖頭:“不是。”

    他記得很清楚,倒在這個位置上的,是許盛清。當然,這攤血液里,也許混合了陳譽的血。

    只是前者尸體不見了,后者的尸體,更是化作齏粉。

    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訴霧杉兩者的死訊。

    他不想聽到和剛才一樣的回答。

    ……

    柴雨晴站在尸堆旁,臉色和這些尸體一樣蒼白。

    里面,有不少熟悉的臉龐。

    多數是有印象的同學,少數很熟的同班或者隔壁班的同學。除此外,她還認出了兩名老師,和幾個校園組管控人員。

    都死了。

    “霧杉已經離開,冷藏車,從吉安路和淮豐路交叉口入場……清理尸體。”

    耳機里傳來朱月寧的聲音,最后四個字,帶著微微的顫抖。

    柴雨晴下意識想問羅姿去哪了,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半個音節。

    “你都看到了。”偏中性的嗓音響起在耳邊。

    柴雨晴側出一步,躲開秋書林試圖拍她肩膀的手。

    “看到什么?”她語氣透出倔強。

    秋書林的目光放在尸堆上:“我從監控里看見了,你也是目擊者。”

    “是霧杉殺的,那又怎樣?”柴雨晴冷冷看她,“他們都被強制寄生了,霧杉能有什么辦法?”

    秋書林收回視線,無視她話里的攻擊性。

    “別誤會,我沒有埋怨霧杉的意思,相反,我感激她,所有華國國民都應該感激她。正因為她,北亞分會分崩離析,華國真正獲得喘息之機。”

    “我只是想跟你說,”秋書林手臂抬起,又落下,“以后我們跟著霧杉,還會面臨許多類似的情景,你、我,我們都需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早有準備。”柴雨晴轉身就走。

    “你不想去看看羅姿嗎?”秋書林在背后問,“是羅姿以身犯險,用信號彈告知霧杉川村真代的位置。她犧牲了。”

    柴雨晴后背一僵。

    ……

    從與輝路85號院往外望,純凈區早就安靜了。

    米途輕輕拍打窗臺。

    窗臺上也有一道嶄新的裂縫。

    他一直都待在霧杉的房子里,原想著這棟百年老樓支撐不了太久,沒想到它一直都沒塌。

    人也好物也罷,有時候太過堅.挺,反而令人心酸。

    米途粗糙的手指撫摸那道裂縫,看著看著,注意力好似全被吸進裂縫深處的黑暗里。

    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他似有所感,慢慢轉過身。

    唯一亮堂的地方,蹲著一個少年。

    面目清秀,左邊眉毛向上一點,有一粒小小的痣。

    米途晃神了:“白啟葉?”

    “果然是你,吳研究員。”

    少年淡漠的嗓音如同一盆冷水,澆醒米途。米途臉上的怔忡神色散去,凝視少年的眼睛,忽而一笑。

    “原來如此。”

    “你在2138年失蹤,所有人都在找你,一無所得。白啟楓更是為了你加入融雪,成為雪人,前后一共找了你四年……原來你不是死了,也不是失智,只是轉化了。”

    “白啟葉,你違反了雪人的禁.忌。”

    懷特無動于衷:“你對她做了什么?”

    米途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聳聳肩道:“13歲考入管控學院,除了體能一項,所有課程全部斷層領先。16歲加入融雪,從史上最年輕的管控學院學生,變成史上最年輕的融雪成員……”

    他曾經告訴過柴雨晴,她是融雪年紀最小的見習員,這不是空話,因為比她年紀更小的白啟葉,根本沒有擔任見習員的階段。

    一進融雪,便破格吸納為正式成員。

    “所有人都把你當做神童,把你當成融雪未來的希望……”

    米途看向懷特的目光透出犀利,“只有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自閉癥天才,你是邊緣型人格障礙,天生的反社會人格。在你眼里,人類和螞蟻沒有任何區別。“

    懷特表情坦然:“你錯了,人類不如螞蟻。”

    這句話讓米途大笑起來,說:“所以我沒有錯,我說服廖佩希讓你參加凈蟲移植,與其把融雪的未來交給你這個反社會人格,不如把你做成武器交給融雪!”

    “你確實沒有做錯。”懷特說,“正因此,你讓我進一步認識到,異蟲就是宇宙里的螞蟻……很可憐。”

    “可憐?那種和蝗蟲一樣滅絕所有生物的怪物,你覺得它們可憐?!”

    和這些人是說不通的,懷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我只想知道,你對她做了什么?”

    可米途不干。

    他踏過黑暗,走向這個世界里的唯一光源,似乎想更清楚地看到那張臉。

    “2138年最后一次任務,執行者是你和郁加。郁加死了,你失蹤……噢不,你打破禁.忌轉化成異蟲。郁加,死在你手里?”

    “郁加瀕臨崩潰,我只是幫她解脫。”

    “好一個解脫,你明明吃了她!”

    “是,我吃了她。”

    米途停下腳步。

    懷特的扭曲和坦誠,讓他突然失去了質問的興趣。

    懷特第三次問道:“你對她做了什么?”

    米途注視他一會兒,彎起嘴角,一點點退回黑暗。

    “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不過,你要先回答我的問題。”

    懷特:“我已經回答了很多。”

    米途微笑:“最后一個問題,和你的問題很像。白啟楓擁有堅韌之心,在我判斷,是所有雪人中最難達到極限、最不容易崩潰失智的人。”

    “日島一戰后,他卻像孤魂野鬼一樣游蕩二十年。我問過他,除了斬殺蟲王谷則濱,那時還發生了什么事,他閉口不提。”

    “當下我就猜測,和你有關。”

    “于是我又問他,日島一戰之前,他并不知道把你納入凈蟲移植是我的提議,對我也沒有多少敵意。但這次重新見面,他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塊,轉變如此大,為什么?”

    “難道只是恨我把你推上無法回頭的道路么?”

    “不,我不這么想。若只是這個原因,他對我下手不會猶豫。”

    米途的笑容一點點變得惡劣,凝視懷特的眼睛:“我猜,日島一戰,你也在場。你對你哥哥到底做了什么,才讓他瞬間崩潰?”

    很顯然,米途并不想回答自己的問題。

    懷特平靜地看他片刻,驀然低頭,摁死一只螞蟻。

    驀然間,無形的吸力從四面八方涌來,拉扯著米途,讓他雙腳懸空。他的腿和手臂不受控制地張開,衣服也向四周繃緊了,好似一面風箏。

    軀干和四肢,則是風箏的骨架。

    那種吸力侵入皮膚和骨骼,甚至侵入腦海,仿佛要把他一寸寸扯碎。

    懷特淡漠的嗓音直接出現在他大腦深處。

    “你對她做了什么?”

    “你對她做了什么?”

    “你對她……”

    同樣的問題不斷重復,不斷回旋,每個字都像一把刀,不斷切割他的腦仁。

    米途咬緊牙關,目眥欲裂。

    作為凈蟲項目主要負責人,他很清楚每一個雪人擁有的能力。白啟楓是堅定系「堅韌之心」,比白啟楓早兩年成為雪人的白啟葉,則是悲傷系——「降臨」。

    他可以輕易介入異蟲能量或者人類的腦電波,出現在目標意識之中,只要成功一次,和目標之間的連結通道就永遠不會斷裂。

    通過這種方式對付異蟲,能夠探查到許多機密情報。當異蟲拒不合作,白啟葉也可以強行分解對方的意識,捕捉記憶碎片。

    對人,也是如此。

    當意識被分解殆盡,等待米途的只有一個結局——死亡。

    對于這個結局,米途早有準備。對于白啟葉帶來這個結局,他有些意外,但沒有任何反抗的想法。

    一抹極細微的笑容,從米途極痛苦的表情中滲出。

    不論什么死法,只要能在霧杉發現之前早一步離開,對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幸運。

    懷特很快就發現了米途的死志,原本還有所保留,至此再不留余力。

    黑暗的意識空間即將崩塌。

    這時,一道急促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

    “懷特不要,不要殺他!”

    “他是霧杉的爸爸!”

    “霧杉回來了,懷特,霧杉回來了!”

    懷特掃了眼懸浮在空中不斷顫抖的米途,再次摁死一只螞蟻,淡淡道:“你應該痛恨父親的存在。”

    “那是我的父親,不是霧杉的父親!”馮嘉瑋說,“霧杉顯然很在乎她爸爸,就像你哥哥在乎你一樣!難道你會眼睜睜看著你哥哥死嗎?!”

    情急中,馮嘉瑋的口不擇言戳中了懷特的痛處。

    懷特毫不猶豫,按死第三只螞蟻:“沒錯,他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親眼看著。”

    “懷特!”馮嘉瑋真急了,“你再不住手,我把一切都告訴霧杉!”

    ……

    “馮嘉瑋,說話呀,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呀?”

    霧杉問著,用食指戳了戳馮嘉瑋的手臂。可馮嘉瑋依然沒有回答,雙眼緊閉,眉毛皺得很緊,額頭甚至浸出一層薄汗。

    霧杉更加疑惑了,摸了摸他額頭:“難道是生病了嗎,發燒?”

    回來的路上,她給米途接連打了幾個電話,想問問爸爸藏到了哪個安全的地方,可米途一個都沒接。

    她以為爸爸不在家,并且和雨晴一樣,要么忘帶手機,要么手機壞了或沒電了。

    于是和十二半途中便分開,在家附近尋找兩人。

    霧杉找得快,沒多久便掃蕩回院子,不料在樓底下意外發現了馮嘉瑋,木頭一樣扎在地上,一動不動。

    霧杉繞著他轉了幾圈,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馬上給十二打電話。

    怕十二走丟,她也給十二買了手機,只是幾乎沒用上過。

    “十二十二,你快回來,我懷疑馮嘉瑋陷入精神污染了!你不是能感知到蟲域嗎,快回來找蟲子!”

    十二很快就到了。

    霧杉迎上去:“就在那里,你看他真的很奇怪,是不是精神污染?”

    十二站住不動了,微微搖頭:“沒有蟲域。”

    霧杉一怔,忽然聽到背后傳來弱弱的聲音:“霧杉……”

    馮嘉瑋半低著腦袋,腳步怯懦。

    “馮嘉瑋你好啦?為什么突然好啦?你剛才怎么回事?”

    “……噢,”馮嘉瑋抹了把額頭冷汗,“我來找你,發現你不在家,就在樓下等,站著……睡著了,做了個噩夢。”

    霧杉大感驚奇:“站著睡著?你也會站著睡著呀,我也是!”

    原來不只有仿生人能站著睡覺嗎?

    “嗯……嗯。你回來就好,那我先走了,學校見。”

    馮嘉瑋的腳步開始匆忙,低頭越過她和十二。

    霧杉哎了一聲,隨著他轉身,背后又響起一道斷斷續續的聲音,是爸爸。

    米途探出窗戶,一邊咳一邊說:“霧杉……不請同學上來……上來坐坐嗎?”

    馮嘉瑋驚異回頭。

    這個人真的想找死嗎,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

    霧杉卻被提醒了,一個箭步抓住馮嘉瑋的手腕,把他往回拉:“對呀對呀,你都來我家了,一定要去我家里坐一坐呀!馮嘉瑋,快上來吧。”

    “我、我還有事……”

    “什么事呀,今天學校肯定不上課了。再說你來找我,不也是因為有事嗎?你還沒告訴我是什么事呢。”

    霧杉抓得很緊。

    馮嘉瑋身體瘦弱,一直都營養不.良,四肢冰冷是常態。這讓霧杉掌心的溫度顯得越發炙熱。

    他張了張嘴,沒能繼續說出拒絕的話語,被霧杉拽著走進居民樓。

    十二無聲凝望兩人的背影,眼眸幽沉。

    沒看見樓道里的大窟窿前,霧杉都忘了這棟樓已經被異蟲破壞成危樓了。

    她猶豫片刻,扭頭:“別怕,我帶你跳過去。”

    馮嘉瑋剛要點頭,雙腳已經落到窟窿另一邊。

    家門沒關,霧杉松開他的手腕,跑進門:“爸爸爸爸,我不是讓你出去找個安全的地方嗎,你怎么還在家里呀,還不接我的電話!”

    馮嘉瑋踟躕著跟進去,聽到廚房傳來水聲,伴隨著米途含笑的嗓音。

    “電路都斷了,手機充不進電。不過水還有,能水果。”

    “水果?”

    “對,冰箱斷電,不吃掉就浪費了。”

    馮嘉瑋退了出來,剛轉身,被后面高大的人影嚇得一怔。

    十二眼皮半闔,正看著他。

    馮嘉瑋只好又轉回去,走進房子里。霧杉已經端著米途洗好的水果出來了,見狀對他招手:“馮嘉瑋,快坐呀。我爸爸洗了水果,有紅彤彤的大草莓哦!”

    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匆匆忙忙把果盤放到桌上。

    “爸爸,我去找雨晴!”

    草莓是雨晴買的。

    米途叫住她:“雨晴給我打過電話了,她沒事,一會兒就回來。”

    “真的嗎?雨晴現在不在家?”

    “爸爸還騙你不成?”

    霧杉狐疑地看他兩眼,撅起嘴:“又不是沒騙過……”

    話是這么說,心里決定相信爸爸。然而——

    “爸爸,你不是說你手機沒電了嗎?”

    馮嘉瑋眼皮一跳。

    十二沒去看米途,轉而看向他。

    米途則若無其事地摘掉一個草莓蒂,塞到霧杉嘴里。

    “接完她的電話就沒電了,爸爸沒騙你。”

    一個小小的破綻,讓餐桌邊的空氣開始凝滯。

    霧杉毫無所覺,只感覺行動邏輯判斷的速度比以往慢了一些,咬著草莓過了幾秒鐘,才得出結果。

    她不相信米途。

    即便她很想相信。

    她把草莓放到桌上,表情消失了,靜靜看向父親。

    “我給雨晴打過好多電話,她都沒接。難道她和爸爸一樣,手機也沒電了嗎?”

    “爸爸接完電話就沒電,她打完電話也沒電?”

    “就算是,我相信雨晴會把最后一個電話打給我。”

    米途摘草莓蒂的手微微一顫:“霧杉……”

    霧杉憑空消失在桌邊,門外隨之響起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響,再接著,霧杉捏著柴雨晴的手機回到桌旁。

    手機自然是有電的,鎖屏界面顯示有許多未接來電。

    “雨晴根本沒有帶手機,爸爸怎么會接到她的電話呢?”

    霧杉不再給米途編造謊言的機會。

    “爸爸要說雨晴用別人的手機嗎?”

    “那雨晴怎么會記得爸爸的手機號呢?”

    “雨晴沒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爸爸對她來說,只是前房東而已。她為什么會記爸爸的號碼呢?”

    僵滯的氣氛逐漸蔓延整個客廳。

    十二沉得住氣,默然不語。

    馮嘉瑋則很不安,身體不自覺向后靠,一邊想逃離這個古怪的現場,一邊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之前,他聽到霧杉在院外到處喊“爸爸”,以為她和米途之間的感情很好。

    現在……情況明顯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一不小心,身體本能的動作幅度過大,讓馮嘉瑋屁.股底下的餐椅發出咯吱聲響。

    馮嘉瑋心跳一停,咽了口口水。

    視線邊緣,霧杉的注意力離開米途的臉,慢慢扭頭。

    馮嘉瑋心如擂鼓,幾乎忍不住要藏起來,讓懷特出面。

    這時,霧杉扭頭的動作停了,柴雨晴的手機發出規律的嗡鳴。

    若是別人,霧杉不會接,可來電顯示是「馬樓」。

    哥哥馬樓,是個警察。

    霧杉頓時緊張起來,雨晴不會出事了吧?

    她馬上接通,馬樓開口比她還要快。

    “雨晴,師父醒了!她說害她昏迷的人一直藏在霧杉身邊,那個馮嘉瑋!他是異蟲!”

    “哥哥……”

    “……霧杉?”

    四個人都在桌邊,離得近。

    不用開啟功放,也足夠讓每個人都聽到聽筒中傳出的聲音。

    霧杉喃喃叫了一聲“哥哥”。

    馮嘉瑋看到她再次向自己扭頭。

    十二速度更快,左手已然掐住馮嘉瑋的后頸,右手握拳蓄勢待發。

    而米途……

    被霧杉質問,他臉上泛出一點苦澀的笑意,此時,那絲笑意迅速擴大。

    米途開懷大笑。

    笑聲戛然而止。

    他手里的草莓滾了下去,在桌沿一磕,掉在地上。

    骨碌碌滾動,正如他的頭顱。

    在霧杉眼皮底下,米途被斬首了。

    血光從斷頸處沖天而起,染紅餐桌頭頂的小吊燈,浸濕霧杉手里的手機。

    情緒模擬區瞬間安靜,瞬間沸騰。

    無形的、透明的圓柱容器,一絲裂縫從底部攀爬到頂部,然后咔嚓一聲。

    蛛網般的裂隙布滿整個容器。

    霧杉失聲叫出:“爸爸!”

    十二骨節泛白的拳頭猛然落下。

    他一直站著,比坐在餐椅上的馮嘉瑋高出太多,按住馮嘉瑋的脖子出拳,就像攻擊一只泄了氣的氣球。

    黑色的氣球。

    拳鋒沾上對方的瞬間,氣球炸開,馮嘉瑋化作一片虛無。

    極致的黑暗遮蔽所有眼睛,一時令人忘記時間,忘記地點,忘記自我。

    然后咔噠一聲,一束光出現。

    霧杉和十二,同時、各自*,看到了一名少年。

    第118章

    長期昏迷的人依靠輸液滿足身體所需,消瘦得特別快。

    靠在床頭的沉宜病骨支離。

    明明剛睜眼沒多久,她便倍感疲憊。

    若非強烈的情緒支撐,她早就睡過去了。

    她看向窗邊的人,等對方握手機的手落下,才輕聲道:“馬樓不會叫霧杉的名字……”

    這是個破綻。

    窗邊的女人高瘦,盤著發髻,身上是米色的線衫,和沈宜記憶中的形象一模一樣。

    二十多年過去,沒有絲毫變化。

    聽到話聲,她側過身體,溫柔地看向沉宜。

    “哦?”

    “霧杉認我當姐姐,認馬樓當哥哥。馬樓一般叫她小妹。”

    “是么。”

    對方不以為意,兩個字像是敷衍,說完便往病房外走。

    沉宜心中一急,掙扎著下床,腳剛落到地面便因為氣力不支,整個人向前栽倒。

    “媽媽……”她求助地叫。

    一陣風拂過,白皙修長的手扶住了她。

    沒留指甲,掌根粗糙的皮膚,也和記憶中的觸感一模一樣。

    年幼的她不懂,直到自己成為調查官,持槍多年,某一天才反應過來,這是手掌和槍把之前持續的壓力和摩擦造成的老繭。

    她握緊那只手,因為消瘦而顯得過大的眼睛盯緊手的主人,釋放出無助和哀求。

    “帶我一起。”

    她像個黏人的孩子。

    “不管媽媽去哪里,帶我一起,不要留我一個人。”

    沉容略微上移視線,余光瞥過椅子上不省人事的馬樓。

    和眼前的“女兒”一樣,是最稚嫩的一批調查官。

    她的淡漠藏在眼底,彎起一抹溫柔的微笑:“好。”

    輕輕一托,將沉宜扶直。

    這個舉重若輕的動作,讓沉宜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從雙手交界處灌入,流淌過四肢百骸。

    太久沒有站立和行走的雙.腿,突然不再孱弱。

    她緊緊摟住母親的胳臂,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母親身上,目光一瞬不瞬,從未離開母親的側臉。

    對于病房外,走廊里橫七豎八躺倒的管控人員,似乎完全視若無睹。

    ……

    飛機航行在太平洋上空。

    機艙內,金發碧眼的白人少女不知第幾次撥出電話,不知第幾次聽到忙音。

    “該死!”她低罵,“小懷特到底在干嘛?!”

    “到底有沒有看到我的信息,沉容跑去純凈區了!”

    “單憑一個分.身,怎么對付得了沉容?”

    弗伊斯在機艙通道里來回踱步。

    “該死的!”她又罵了一句。

    放著北亞分會的大肥肉不去吃,沉容瞞著所有人獨自跑到純凈區,瞎子都知道她想干什么。

    沉容和單純的小懷特不一樣。

    日島一戰,白啟楓殺死蟲王谷則濱,小懷特吃掉谷則濱的蟲軀,只是順勢而為。

    而沉容,直到她堂而皇之踏入位于北美總部的地星旅團,所有人才驚覺,這個雪人竟然暗地里吞噬了蘭洛斯特,取而代之成為澳島分會團長。

    二十年來,小懷特避世不出,反而愈發成為川村真代他們的眼中釘。

    沉容動作頻頻,卻完美打消了其他蟲王的戒心。

    這是個可怕的人類,轉化之后,更是可怕的同類。

    若讓她找到吞噬小懷特的機會……

    弗伊斯忍不住罵了第三遍:“該死!”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

    白色的,如同牛奶的濃稠液體瞬間淌遍機艙每一個角落。

    駕駛艙,飛行員立即縮回雙手,目視白色液體滲進儀表盤、風擋玻璃和每一個所能看到的地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劇烈顫抖。

    儀表盤航速瞬間爆表。

    “華國,純凈區!”

    弗伊斯的聲音不知從哪傳來,鉆進耳里。

    飛行員連連點頭,兩臂連同十指都化作蟲須,用盡所有力氣,操控駕駛盤轉變航線-

    霧杉從床上直挺挺坐起,眼睛轱轆一圈,看向床邊的人。

    “這是哪里?”

    “原海市,家里。你都記得什么?”

    霧杉緩慢眨了一下眼睛,瞳孔中,身著白大褂的倒影愈發清晰。

    “我記得你死了。”

    說完,她躺了回去。

    再次睜眼,她又坐起來:“這是哪里?”

    床邊,米途的胡須短了許多,表情不再緊繃,而是多了幾分忐忑。

    “原海市,我們在家里。你記得你的名字嗎?”

    “我叫霧杉。”

    “……很好,你記得你的名字,很好。你還記得什么?”

    “我記得你死了。”

    第三次睜眼,霧杉轉動眼睛時,視線頓住。

    她坐在柔軟的地毯上,手中有一個布娃娃。

    她輕輕捏住了布娃娃的腿,從其他地方整齊光滑的絨毛可以看出來,她從來沒碰過它其他地方。

    一雙手進入眼簾。

    “傾云,過來,讓爸爸抱一下。”

    霧杉看著他,毫無反應。

    米途臉上的笑容肉眼可見地褪.去,黑眼圈包圍的眼睛中,失望之情難以遮掩。

    霧杉將布娃娃放到地上,開口:“我記得你死了。”

    話音未落,視野變得一片漆黑。

    第四次睜眼。

    血腥味比光線先一步鉆進鼻腔。

    男人的哭聲充滿絕望:“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

    霧杉轉動視線,發現那張哭得扭曲的臉竟是米途,戴著無框眼鏡,面白無須,身上的白大褂雖然浸滿血,依然給人一種精英的形象。

    他懷里抱著一個短發女人,只是側臉,霧杉就認出了她的長相——那張合照里,名叫云霧的女人。

    是她的母親。

    女人肢體僵硬,幾乎崩成一條直線,但直線的中間,有一處明顯的隆起。

    那是她的肚子。

    她懷孕了。

    “我記得……”

    霧杉聽到自己說,那句重復了幾次的話在半途中改了方向。

    “云霧不希望以非人類的形態活下去,你是她的丈夫,你很清楚。”

    “不,不,我只要她活著,不管是什么形態,我只要她活著!”

    “吳立,我不能答應你的請求。”

    “為什么?你不是憐憫所有人嗎,你就不能可憐一下我嗎?!”

    “答應你之前,我首先答應過云霧。她真的很了解你。”

    “……那救救孩子,救救我們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我不知道她來了,不然我一定不會同意云霧孵化凈蟲!孩子是無辜的!”

    “吳立,它不是一個真正的生命。”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她活著,我要她活著!”

    霧杉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嘆息。

    聲音中的滄桑讓她的心莫名揪了一下,她忍不住了:“我記得你死了,我記得你死了!”

    第五次睜眼。

    星云璀璨。

    霧杉轉動眼眸,試著抬手,卻沒發現自己的肢體。相應的,遙遠的天邊,燦爛銀河緩緩轉動,扭曲成螺旋形狀。

    她不明所以。

    “阿加。”一道干凈的少年聲傳來,“我明天要和郁加一起去執行任務。”

    霧杉循聲看去,四周光線迅速飛退,浩瀚宇宙中,一個渺小的點隨之放大。

    是一顆瑩藍的星球。

    星球還在放大,穿過湛藍的天空,穿過白色的云氣,穿過陰郁的霧霾,有一個少年蹲在秋日枯寂的四合院里。

    他專注地觀察地上的蟻群。

    霧杉眨眨眼睛。

    一陣秋風吹過,送來空洞縹緲的聲音。

    “你好像很喜歡郁加。”

    “我不是喜歡她。”少年對地面伸出食指,讓一只離群的螞蟻爬上指尖,“我只是喜歡她的名字,和你有一個同樣的字。”

    “阿加不是我的名字。”

    “但你告訴所有人,你叫阿加。”

    “那只是塞霍人對我的稱呼,錯誤的稱呼。”

    “他們不覺得自己是錯的,對他們而言,你就是他們的神明。”

    秋風裹著落葉,打了個旋。

    少年讓安靜持續了一會兒,把螞蟻放回地面。

    “如果阿加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們這個族群天生可以成為任何人,也只能成為任何人。我們沒有自我,名字于我們沒有意義。”

    少年想了想:“我覺得你有名字。情緒就是你們的名字,因為情緒對你們來說,是唯一的意義。”

    “不,情緒只在這顆星球上,擁有短暫的意義。”

    “上一顆星球沒有嗎?上一次,你們不是通過情緒寄生其他智慧物種嗎?”

    他沒有馬上得到回答。

    秋風穿過頭頂的枯樹枝,所剩不多的枯葉之中,有一片緩緩轉動著落下。

    它落地的聲音,帶來了那道縹緲的聲線。

    “不是,上一次,是想象力。”

    “想象力?”少年撿起那片葉子,觀察上面復雜又簡單的脈絡,“我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上個世界,能多說一些嗎?”

    “你繼承了悲傷之眼,你存在于這個世界,不需要承受上個世界的痛苦。”

    “你還是不愿說。”少年順著繁雜的脈絡,看向葉柄,露出一絲很罕見的微笑,“但我已經猜出來了,想象力。”

    “想象力是智慧生命最駁雜的能力,你終結上個世界的旅程,一定承受了很多。”

    “宇宙無垠,也許那個世界的生命擁有和你們一樣匪夷所思的能力,那種想象的能力,讓你注意到了我們。”

    “比想象更復雜的,是人類的情緒。”

    少年捏住葉柄,轉動枯葉。

    “阿加,你希望你們族群的旅程終結在這里,對嗎?”

    “所以你在痛苦,痛苦于放棄族群的使命,終止這段長達億年的毀滅旅程,更痛苦于,為了終止這一切,拉上所有人類陪葬。”

    秋風靜默。

    “沒有塞霍部落,你就不會成為塞霍人的神。沒有親眼目睹子民隕落,你不會找上融雪。”

    “你會隱藏好所有痛苦,小心蟄伏在這個星球的某個角落。看著人類毀滅,看著族群反過來,為所有人類陪葬。”

    少年說完,松開手指。

    枯葉飄飄而下,隨著一陣風帶來嘆息,被卷入天空。

    “白啟葉,像你一樣聰明的人類,應該學會放棄思考。那只會讓你更加痛苦,尤其你擁有悲傷之眼的情況之下。”

    “你錯了。”少年說,“我能看到情緒,但體會不到情緒,我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你把悲傷之眼分給了我。”

    “你也錯了。”風里的聲音說,“你有情緒,你很愛你的哥哥。”

    少年收回追隨枯葉的視線,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阿加,再告訴我一遍你和塞霍人的故事吧。”

    “你好像很喜歡塞霍人。”

    “我不是喜歡他們,是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時的你,有點像百年孤獨……”

    “死了……”霧杉喃喃,“死了的,已經死了的。”

    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身邊,所有景物同時拉遠,她回到浩瀚宇宙。

    可少年和那道聲音的對話,仍舊縈繞在耳旁。

    她捂住雙耳,用力搖頭:“死了,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死了,死了死了!”

    但她沒有手。

    每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掀起一陣暴烈的星際風。

    吹散星云,攪動星帶,混亂銀河。

    “死了死了,你死了,你已經死了,死了……”

    她執著的重復變成愈演愈烈的瘋狂,不知是在說米途,還是在說那道似乎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聲音。

    每一個音節響起,都像是散出去一條絲線,連接上一粒星辰。

    狂亂的話語不知重復多少次后,幾乎每一顆星辰都被無形絲線牽動,開始狂暴。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重復越來越急促,兩顆星辰脫離原來的軌跡,相向而行。它們開始加速,周圍的音浪每高出一層,它們的速度就快上一倍。

    它們化作了兩道流星。

    在浩瀚宇宙之中,渺小得如同萬米高空上俯瞰的螞蟻,可當它們相遇——

    它們的對撞變成了宇宙奇點,刺目白光讓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

    “死了!”

    每一絲光線同時消失。

    霧杉睜開眼,純凈的黑暗中,漸漸出現一束瑩白的光線,光線中間,是一名少年。

    她立即想起來了,她見過他,在剛才奇怪的夢境中,和一開始陷入黑暗之時。

    少年抬頭看來,露出一雙悲傷的,似乎在訴說故事的眼睛。

    “阿加……”

    霧杉勃然大怒。

    “死蟲子!是不是你在搞鬼!”

    ……

    黑暗世界中只有一束光。

    十二凝視光里的人。

    對方穿著單薄的白色短袖,淡灰色的長褲,蹲在地上,低著頭,垂下的劉海完全遮住了面目。

    很熟悉,又不熟悉。

    因為對方的穿著不斷在有和無之間切換,好像古老電視上播放的古老錄像帶,畫面總是伴隨著微微的閃爍。

    十二瞇起眼,瞳孔收縮。

    他終于捕捉到對方衣物消失后的模樣。

    一具蒼白的人形,表面布滿肌肉纖維似的蟲須,蟲須用接近靜止的速度蠕動,讓對方看上去好似被雪白的蠟油包裹。

    白啟楓向前踏步。

    他頭頂也出現了一束光,光芒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

    “別動。”

    非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低沉,模糊,好似說話人的喉嚨里擠滿膿皰。

    白啟楓恍若未聞。

    幾道白色絲線從對方身上脫離,割裂黑暗,轉瞬即至。

    肩膀,手腕,腳踝,六個地方同時出現尖銳的刺痛。

    白啟楓低眼一掃,發現手腕被白發一樣的蟲須刺穿了,蟲須一路延伸至背后,沒入不可見的黑暗處。

    這些蟲須太細了,細到穿透身體,傷口都沒流出一絲血。

    若非周遭環境極致的黑,否則只憑肉眼,極難看清。

    “站在那里,不要動。”

    那道非人的聲音重復說,忽略駭人音色,語氣相當平靜。

    白啟楓面無表情,繼續前行。

    那些絲線極其堅韌,憑他的力量,都無法扯斷。

    隨著腕骨輕微搖擺,和腳踝行走時必然發生的扭動,微不可見的傷口終于浸染出鮮血。

    頭頂光束照耀下,白啟楓手腕流到指尖,又從指尖滴落的鮮血,紅的刺眼。

    對方又發出一點短促的聲音,太短,意義不明。

    兩次警告都被白啟楓當成耳旁風,他似乎也沒有生氣,只是在兩人的距離拉近之時,身形消失,出現在更遠的位置。

    白啟楓看在眼里,行走的動作沒有絲毫變化。

    好像不論離得多遠,他都必須抵達對方所在的位置。

    對方一次次后挪。

    白啟楓一次次逼近。

    莫名的僵局不知持續了多久,對方終于站起來了。

    身上的衣物終于從“存在”和“不存在”的狀態中穩定下來,固定在“存在”。

    他抬起頭,劉海之后,是一雙悲傷的眼睛。

    他的位置不再變化,白啟楓再走幾步就能抵達,但他也停了下來。

    白啟楓凝視那對眼睛:“不敢見我?”

    二十年,對普通人而言極為漫長的一段時光,在這對兄弟眼里,都快如彈指。

    一個憑借蟲王的強大力量,永生不死。

    一個渾渾噩噩二十年,醒過來時,感覺只是昏睡了一天。

    二十年前的相見,每一處細節的記憶都很鮮明,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新鮮事。

    然而當時的情緒,發現苦心尋找四年的弟弟,變成蟲王時的情緒……

    不知為何,白啟楓已經回想不起來了。

    他醞釀許久,也只問出來這四個字。

    而白啟葉,他的弟弟,沒給出一個字的回答。

    白啟楓莫名喪失了耐心。

    他一步跨出,腰身擰轉,右臂收到肩膀上方,任憑那道絲線割裂整個手掌。

    “走!”

    “我不關心你去哪里。”

    “我只要你遠離阿加。”

    一拳轟向白啟葉面門。

    毫無意外,拳頭落空,白啟葉出現在幾米之外。

    但他沒有完全躲過,源自于哥哥拳頭上的尚未愈合傷口中流出的鮮血,濺射上他的臉。

    血液的溫度和味道喚醒了本能,讓臉上的蟲須加快了蠕動,撕裂了白啟葉的人皮幻象。

    從臉到身體,衣服和皮膚一寸寸消失,他變成一個渾白的蟲人。

    這幕景象讓白啟楓下意識要閉眼,但他忍住了,臉頰上的鼓起說明他正死死咬緊牙關。

    他再次沖了上去。

    蟲人一次次消失在他拳頭之下。

    它脫離了白啟葉的樣貌,卻回復了白啟葉的聲音。

    淡淡的、好聽的少年音在黑暗中響起。

    “哥哥。”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阿加。”

    “人類的滅亡需要多少時間,她就需要忍受多少時間的痛苦。”

    “我可以縮短這個過程,我可以幫她終結痛苦。”

    這些話,不是白啟楓第一次聽說。

    二十年前,他為了找弟弟前往首京市尋找蟲王谷則濱,和谷則濱一路戰斗到日島,殺死對方。

    他也到了強弩之末,弟弟出現了。

    他這才知道,原來這是白啟葉親手布下的一個局,借他的手斬殺蟲王,方便白啟葉吸收同化蟲王的力量。

    異蟲肆虐,他在危機四伏的環境里千方百計呵護長大的弟弟,甚至還想讓他轉化,再吸收同化他的力量。

    當時那套說辭,便是今天這一套。

    當時第一次聽,讓他的精神世界遭受無與倫比的沖擊。

    今天再聽,白啟楓充耳未聞。

    白啟葉也察覺到了。

    他停下勸說,身形倏忽消失,出現在四個地方,包圍著白啟楓。

    分.身異能,每一個分.身都看不出任何破綻。

    白啟楓對這個異能很熟悉,死在他手里的蟲王谷則濱,核心異能就是這個分.身異能。

    他知道如何應對。

    然而,白啟葉卻道:“沒用的,哥哥。”

    “「降臨」世界里,我能輕松突破谷則濱的極限。”

    話音未落,四道分.身變成了無數分.身,白茫茫的光束和人海包圍住白啟楓,一眼望不到盡頭。

    白啟楓緊縮的瞳孔一點點散開。

    因為失望而微微收緊的眉心,也恢復到平時的模樣。

    冷硬,如同一塊石頭。

    他挽起血跡斑斑的袖子:“你應該不知道,阿加早就看出你的異常。怪只怪,我相信她告訴我的一切,唯獨不相信她對你的判斷。”

    白啟楓握緊雙拳,舉在肩膀兩側。

    “她也告訴過我,如何破除「降臨」!”

    蟲人沒有五官,包括眼睛。

    可話音落下的一刻,密密麻麻的蟲人們似乎睜大了雙眼,僵在原地。

    它們眼睜睜看著白啟楓猛地展開寬闊的肩膀,又猛然收縮,雙拳同時擊打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鮮血從眼睛、鼻子、嘴巴和腦頂同時飚射而出。

    染紅萬物。

    視野一側,出現了一顆草莓,表面殘留點點水珠,鮮艷欲滴。

    視野另一側,米途的頭顱靜靜躺在地上,灰敗的臉頰沾了點自己的鮮血,如同死亡中綻放出的花朵。

    詭異的安靜被白啟楓打破。

    他從桌邊彈射出去,半途中身體擰轉,將手里被掐住脖子的人,砰然按到墻壁。

    淡淡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

    瀕臨倒塌的老樓某處,發出令人緊張的喀啦聲。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馮嘉瑋被頂在墻上,失聲大叫,“霧杉,快救霧杉,她被困在里面了!”

    白啟楓抬起拳頭:“你死,她就自由。”

    第119章

    拳頭落下的一瞬間,馮嘉瑋眼神變了。

    白啟楓一拳砸在墻壁上,墻壁四分五裂,轟然倒塌。

    喀啦啦的樓梯斷裂聲響,愈發急促。

    他看得很清楚,馮嘉瑋整個人像虛化一般,從他腋下鉆出。

    他轉過身,卻發現拳頭舉在半空,無法收回。

    尖銳的刺痛從手背傳來,那里有一根肉眼難辨的細線,憑借他的眼力,都分不出延伸向何方。

    和「降臨」世界里,一樣的異能。

    但不一樣的是,回到現實世界的白啟楓輕而易舉就掙斷了細線。

    馮嘉瑋站在餐桌邊,將霧杉的手臂架到脖子上。發現白啟楓掙脫「線偶」,也不慌不忙,慢慢直起身體。

    白啟楓沖過去。

    拳在前,身在后,剛到半途,整個人便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擦著馮嘉瑋越過。

    又是細線。

    它似乎來自任何方向,能從任何角度扎入白啟楓的身體,改變白啟楓的行動軌跡。

    白啟楓可以掙斷,但無法完全抵消它蘊含的力道。

    他一次次前沖,一次次在馮嘉瑋前后左右掠過,仿佛馮嘉瑋周圍狹窄的空間,是無法侵入的禁地。

    “沒用的,哥哥。”

    馮嘉瑋的語氣變得安靜,“你當時受傷太重,即便重生,堅韌之心也已殘缺不全。”

    他淡漠的雙眼追隨白啟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身影。

    “哥哥沒有想過嗎,你為什么會碰到阿加,為什么會留在她身邊。”

    “因為哥哥被凈蟲控制了。”

    “凈蟲知道,只有攝取阿加的能量,才能維持自身存在。所以它操控哥哥的身體,引導你尋找阿加,接近阿加。”

    馮嘉瑋架著霧杉,走向客廳的窗戶。

    詭異的,白啟楓仍然在原來的范圍打轉,似乎馮嘉瑋并未離開。

    因為那些絲線,不允許他離開。

    馮嘉瑋在敞開的窗前停步,轉過身。

    “哥哥還不明白嗎,現在的你,只是阿加的負累。”

    這一瞬間,白啟楓忽然感覺身體一輕。

    被絲線洞穿的傷口自愈起來很輕松,那些刺痛感眨眼便能消失,再無新添的疼痛。

    進攻沒有任何收效的情況下,他卻恢復了自由,白啟楓身經百戰,很清楚這是個陷阱。

    但他不得不踏。

    他雙.腿微曲,毫不猶豫,炮彈一般射向馮嘉瑋。

    驟然間,刺痛感又從四面八方襲來。

    無數絲線交織成一張看不見的蛛網,每一根都從他身體里穿梭而過,讓他好像被蛛網捕捉的獵物,四肢大張,懸在半空。

    他咬緊牙關,用出體內所有能量。

    窗外射進的陽光照亮了他微微扭曲的眼眸,也讓他捕捉到一片迎面而來的,極細碎、極細碎的微光。

    都是絲線。

    所有絲線同時扎入他的眉心,在他大腦中迅速交織,網住了某個東西。

    剎那間,疼痛無止盡的放大,讓他槽牙都咬碎了,殷紅的血從齒縫和薄唇之間漫出。

    疼痛也帶來了眩暈,光線在模糊和清晰中迅速切換,恍惚間,蟲人再次出現在窗邊,沒有眼睛,卻靜靜看向他。

    “堅韌之心給哥哥帶來很多痛苦。”

    “替阿加結束痛苦之前,哥哥,我先結束你的痛苦吧。”

    白啟楓眉心出現一點血色。

    隨著絲線拉扯,血色迅速擴大,一道血痕筆直流淌,傷口之中,出現了一抹光。

    金色的光,僅僅露出綠豆一樣大的光點,其耀眼程度就已遠遠超過正午耀光。

    白啟楓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隱忍的痛哼。

    隨后,嘣的一聲——

    他眉心里,他的大腦縱裂之間,那條殘缺不全的凈蟲被絲網全部拽出。

    金光刺目,霎時吞沒房子里所有事物。

    白啟楓掉在地上,身體沉重地磕到地板,疼痛的感覺竟然遠超眉心之痛。

    失去自愈能力,這才是凡人的感知水平。

    凡人面對蟲王,力量甚至比不上一只螞蟻。

    一切都該結束了,可白啟楓只是停頓了一瞬,便手腳并用再次向前。

    鋪天蓋地的金光擋住了一切視野。

    但阿加一定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忽然,一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傳入他耳里。

    “霧杉,快醒醒,快醒過來,救救我……”

    “我不想被他融合了,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你是雪小姐,你一定能救我,我想留在純凈區……”

    “我想和你一起留在純凈區!”

    冰涼的觸感猝然壓上白啟楓的額頭。

    強烈的金光忽然被清空,一道血柱澆在白啟楓的手背,無比炙熱。

    白啟楓匍匐在地上,仰起頭,只見馮嘉瑋心口插著一把水果刀,他自己的雙手死死握住刀柄,用力到,青筋凸起。

    鮮血不斷從他嘴里涌出,那道血柱的源頭,便是這里。

    馮嘉瑋布滿紅血絲的眼球微微下翻,那雙瞳孔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情緒,卻一時讓人無法分辨。

    口腔里越來越多的血模糊了他的聲音,憑借白啟楓超凡的聽覺,也只能分辨出最后兩個字。

    “救……她……”-

    黑暗的世界突然出現一條橫向的裂縫。

    就像被包裹在一個人的眼睛中,而這個人,快速睜開一絲眼縫,然后閉合。

    短暫的一瞬光明,讓霧杉看見了現實世界的景象。

    她失聲喊道:“馮嘉瑋!”

    不知馮嘉瑋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有沒有聽見。

    裂縫消失,黑暗合攏,扭頭所見,只有那個丑陋至極的蟲人。

    “你害死了馮嘉瑋!”

    霧杉掙斷手上的絲線。

    “你害死了我的朋友!”

    腳上的絲線也被扯斷。

    她炮彈般沖過去。

    “你真的很該死!”-

    馮嘉瑋還沒死透。

    眼皮闔上的一瞬間,他的胸膛劇烈震顫了一下,心跳強烈到連插入其中的水果刀,都被彈射出來。

    刀刃劃過白啟楓的顴骨,讓他猛然間意識到什么,手掌在地上一拍,整個人向上翻起,對馮嘉瑋心口遞出一拳。

    無數細絲從馮嘉瑋的傷口中涌出,扎滿白啟楓的拳頭,將他甩到一邊。

    這個過程快如閃電,細絲瞬間收縮回傷口,縫補破碎的心臟。

    白啟楓站穩轉身時,馮嘉瑋胸膛上的傷都已經被縫合了,鮮血不再噴涌。

    但這不代表馮嘉瑋能活了,致命傷就是致命傷,用異能短暫縫合,只是延緩了他死亡的速度。

    白啟楓很清楚這一點。

    看來眼前的人并未成為白啟葉的傀儡,只是白啟葉某種異能造成的分.身。

    白啟葉拖延時間,目的一定是霧杉。

    白啟楓不能放棄馮嘉瑋犧牲自己換來的機會。

    他探手抓過一把椅子,甩向白啟葉。

    白啟葉不躲不閃,椅子在靠近時被細絲牽引,稍微偏離了方向,但仍舊有一部分砸到他的頭。

    頓時,頭破血流。

    流血會加快死亡的速度,果然,白啟楓隱約捕捉到幾根細絲快速飛掠的光影,它們又在縫補馮嘉瑋頭上的傷口。

    白啟楓毫不猶豫,再次撲過去。

    馮嘉瑋致命的傷勢明顯阻礙了白啟葉的反應速度,前者的拳頭都快擊打到馮嘉瑋額頭了,馮嘉瑋才突兀地向后一傾,像一塊倒仰的木板。

    等白啟楓錯身而過,馮嘉瑋又突兀地站直。

    白啟楓以手撐地,雙.腿橫掃,馮嘉瑋略顯笨拙地抬起左腿,勉強避過,但右腿仍舊被掃到,脛骨斷裂,從小腿薄薄的皮膚中鉆出,甚至刺破了褲腿。

    細絲瞬間纏繞住脛骨,強行將骨頭拉回到小腿之中。

    略微耽擱,肚子迎來白啟楓一記膝撞,馮嘉瑋被撞飛到天花板,破碎的石灰簌簌落下。

    他卻沒落下來,四肢張開,似乎被細絲固定在了天花板上。

    異能「線偶」,此時以最形象的方式展現在白啟楓眼前。

    馮嘉瑋,真正變成了一具被細絲操控的木偶。

    而白啟楓要做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這具行尸走肉徹底徹底變成死人。

    他沖了上去-

    霧杉厭煩透了這些古怪又刁鉆的絲線。

    它們堅韌無比,使得她無法第一時間掙開。

    更讓她難受的是自己的能力。

    在這個黑暗世界里,肌體強化似乎失去了作用,這種情況讓她回想起對付全凱其的時候,但區別在于,全凱其是分解掉她的功能,而現在的她根本無法使用這種功能。

    她只能利用「神出鬼沒」,依靠短距離位移攻擊蟲人,同時拉斷絲線。

    但蟲人有分.身。

    每當一個蟲人被她一拳打散,就有另一個蟲人出現在其他位置,說著讓她無比生氣的言語。

    “阿加,想起來。”

    “你明明已經想起來了。”

    “你還認不出我是誰嗎?”

    霧杉憤怒大喊:“你是死蟲子!”

    身形再度消失,出現在蟲人頭頂,一拳砸下。

    蟲人如之前一般崩散成光點。

    但和之前不一樣,光點沒有消失,而是飄散到各個地方,重新凝聚成人形。

    到處都是白色人影,到處都是蟲人。

    “我是白啟葉。”

    “我是你的孩子,白啟葉。”

    “你賜予我悲傷之眼。”

    “你帶我走入宇宙中最古老族群的世界。”

    “想起來。”

    “阿加,想起來。”

    “想起來。”

    ……

    從一個蟲人發出聲音,到所有蟲人發出聲音,音浪一重高過一重,將霧杉層層淹沒。

    霧杉的「神出鬼沒」越來越頻繁,身影沒出現一次,便砸碎一個蟲人。

    這些蟲人也不再躲避,如同雕像一樣立在原地,被砸碎后,發光的碎片散向四方,便出現了更多的蟲人。

    霧杉惱怒至極,認為對方的本體一定藏在其中,一怒之下大喊:“目解!”

    橙紅能量開始燃燒她眼眸中的灰暗。

    她也不再改變位置,原地三百六十度轉身,掃過所有蟲人。

    然而——沒有絲毫變化。

    「目解」竟然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那些聲音仍然縈繞在耳旁,吵得她心煩意亂。她想關閉情緒模擬,可不知為何,竟連這個功能都失效了。

    “你還不明白嗎?”

    “你進入到「降臨」世界了。”

    “以前我的能量入侵到你的大腦,只會被你吞噬。”

    “但現在,你進入到我的世界了。”

    “阿加,你還不明白嗎?”

    “你不是仿生人,你不需要用那些幻想出來的約束禁錮自己。”

    “阿加……”

    聲浪忽然停止。

    整個黑暗世界里變得無比安靜,但白啟葉能感覺到,有一股隱*藏的力量從霧杉身上散發出來,開始在他的世界里巡游。

    霧杉的眼睛出現詭異的變化,左眼黑如濃墨,右眼紅似血光。

    她不再去看蟲人,而是眺望高空,俯瞰腳下。

    “你的世界很了不起嗎?”

    “那我就撕碎你的世界!”

    頭頂,腳下,四面八方,同時出現一道道驚人的紅色豁口。

    若之前的世界裂縫只是一個人在眨眼,那如今,就是無數把鋒銳至極的刀,切開世界的邊緣。

    “阿加!”

    白啟葉好似看到世界被撕碎的景象,所有蟲人異口同聲,如起悶雷。

    他沒有時間了。

    川村真代的死足以驚動所有蟲王,若不及時把霧杉帶走,她面臨的危險將是現在的千倍,萬倍。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強行撕碎她的世界了。

    “你根本不叫霧杉。”

    “你也不是仿生人,所謂的核心指令,完全是一個謊言!”

    “你生活在巨大的謊言之中,你沒有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這個純凈區,十萬人,所有人都在欺騙你、哄騙你,把你當成他們茍活的武器!”

    霧杉緊緊咬牙,不去聽死蟲子的胡編亂造。

    她左眼的濃墨中,也逐漸透出一絲黯淡的紅光。

    “你以為米途真是你父親嗎,他不是,早在吳傾云出生之前,你就已經存在了!”

    “他只是無情的屠夫,連同整個融雪,只想把你的異能瓜分干凈!”

    “你以為的姐姐,其實是管控中心調查官,專門對付異蟲,根本不是警察!”

    “你以為的哥哥,是沉宜的徒弟,就算對你有幾分真心,也伙同其他人一起來騙你!”

    “你以為的朋友,馮嘉瑋?是他主動想和我融合,他接近你,只是一雙監視你的眼睛!”

    “呂思?呂思早就發現我的存在了,她為什么要和你達成交易,只是不想死在你手里嗎?”

    “不,她只是想滿足她的野心,她只是想藏在你身后,壯大自己的力量!”

    “還有柴雨晴。”

    “你最看重的柴雨晴,你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你遵從所謂的核心指令,建立的第一段人際關系,你以為她真的和你想象的一樣嗎?!”

    “她早就發現米途是你的創造者,早就和沈宜合作,聯合他們一起來騙你,早就成為融雪的一員,把你當成對抗異蟲的武器!”

    “她比所有人都要惡劣,她是卑劣人類最典型的一個!”

    “閉嘴!”霧杉忍不住了,“閉嘴!你在騙人,異蟲最狡猾,最會騙人!”

    她右眼愈發鮮紅,那團光簡直像要噴出火來。

    管控中心評審檔案記載中,曾經屬于汪琨領地成員蘇大輝的精神污染「天崩地裂」,此刻被霧杉化作了異能。

    無處不在的紅色豁口宛如紙張上的火星,不斷蠶食黑暗。豁口中心處,屬于現實世界的白光開始透入。

    蟲人發出一聲嘆息。

    千百道嘆息重合在一起,仍舊響如悶雷。

    “阿加,你告訴過我,所有世界的所有真相,在真正揭露出來的一刻,都令人悲傷。”

    “也許,只有悲傷才能讓你清醒,讓你看見真相。”

    “閉嘴!”

    霧杉聲音一頓。

    開口的同時,她似乎聽到了另一道熟悉的呼喚。

    雨晴……是雨晴的聲音!-

    一刻鐘前。

    柴雨晴在一輛救護車里看到了羅姿的遺體。

    上車后,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若羅姿知道自己享受了特殊待遇,尸體單獨收殮,而非和其他罹難的同僚放在一起,她一定會生氣的。

    她和羅姿接觸不多,正事之外,聊的也不多。

    最親近的一句話,應該是羅姿在一次會后隨意提起:“柴雨晴,要是畢業后決定加入管控中心,一定要找我。我來當你師父。”

    當時,純凈區還沒度過第二周期,畢業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遙遠的、甚至未必會發生的事。

    柴雨晴沒放在心上。

    因為沈宜的緣故,她對管控中心沒有一點好感。

    管控人員里或許有好人,可站在霧杉的立場,柴雨晴沒有任何理由喜歡上他們。

    直到半個多月前,沉宜出事,她在沈宜的病床邊睡著,迷迷糊糊夢見了沉宜的剖白。

    說夢見并不準確,因為沈宜說那番話時,她沒有完全睡著。

    酒意讓聽到的話聲變得朦朧,朦朧的聲音直到這次做夢,才變得清晰。

    醒來后,柴雨晴看著纏滿繃帶的沉宜,枯坐到天明。

    十八歲生日過去沒幾天,剛剛成年的她第一次認識到,人生的無奈實在令人束手無策。

    諸如沉宜和羅姿,立場不同,使得她和她們,注定無法再同一條道路上走太久。

    諸如人類和異蟲,獵物和侵略者,注定沒有了解彼此的契機。

    柴雨晴在擔架邊站了一會兒,余光注意到掉在地上的手.槍,撿起來,剛想放到羅姿交疊的手上,一道聲音從車廂外傳來。

    “你留著吧。”秋書林說,“她會希望有人接過她的槍,抗爭下去。”

    柴雨晴沒有吱聲。

    秋書林問:“這次罹難者數量比較多,需要運到海康醫院暫存,你一起去么,送一程。”

    柴雨晴依舊沒做聲,但退出車外的動作表明了拒絕的用意。

    不過,她帶走了手.槍。

    她一個人走往家的方向,安靜的街道被車輪聲碾過,一輛車在前方轉角處停下。

    開車的人是呂思。

    送完情報,呂思沒有離開管控中心。A.級異蟲在蟲王的陰影下,該不安依然會不安。直到捷報傳來,整個管控中心都歡欣鼓舞。

    “現在告訴你可能遲了一點。”

    呂思邀請柴雨晴上車,柴雨晴沒有拒絕。

    “川村真代抵達的消息,是我告訴管控中心的。”

    “我知道。”柴雨晴說。

    羅姿將情報告知她時,沒有任何隱瞞。

    呂思等了片刻,見柴雨晴沒有追問消息來源的意思,不由覺得奇怪。

    她熟知的柴雨晴,不會放過任何疑點。

    瞥見柴雨晴手里的槍,呂思恍然。正因為和柴雨晴明里暗里博弈太久,她差點忘了對方說到底還是一個人。

    只要是人,都有脆弱的時候。

    也許這次死的人太多,克制如柴雨晴,也沒能藏好悲傷情緒。

    呂思轉而道:“回家?我送你,正好想看看霧杉的狀態。”

    川村真代死了,死在霧杉手里。這個結果完全符合呂思的期待,卻也遠遠超出了她的期待。

    霧杉的實力竟然在蟲王之上。

    這是不是說明,就連懷特都需要忌憚三分?

    懷特一直監視霧杉,沒有其他過多的動作,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車是跑車,去往與輝路85號院不需要幾分鐘時間。只是街道凌亂,馬路中間時不時橫停幾輛追尾拋錨的車輛,讓呂思放慢了速度。

    約莫十分鐘,她才駛上坡道。

    也就是這時,呂思陡然踩下剎車,倒擋后退。

    柴雨晴回神了,察覺她的異常,立即握緊槍柄:“什么情況?”

    “異蟲能量,很強大的異蟲能量!”

    強大,并且危險。

    呂思來不及解釋太多,也沒有更多的解釋時間,她緊盯的后視鏡里,街道和斑馬線同時消失。

    黑暗席卷而來。

    呂思很熟悉這種能量氣息,屬于懷特。

    但她立即發現這個黑暗的世界,和她之前看見的大不相同。

    白色蟲人影影幢幢,四面八方充斥著深紅的窟窿,兩者交雜在一起,讓眼睛無比混亂。

    身邊的柴雨晴比她更早一步發現被人群包圍的身影。

    “霧杉!”柴雨晴脫口而出。

    呂思心道不好,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柴雨晴被無形的力量抓上高空。

    這種高度,霧杉肯定看見了。

    果然,霧杉的喊叫聲從蟲人包圍中傳出。

    “假的,假的!不要用假雨晴來騙我!”

    另一道聲音如同悶雷:“你說得沒錯,她是假的。但假的不是這個人,而是這顆心。”

    雖然有些扭曲,但呂思認出來了,確實是懷特的嗓音。

    糟了,懷特怎么會和霧杉正面沖突?

    她從沒懷疑過,懷特給出川村真代的情報,是幫助霧杉。難道不是嗎?

    呂思思緒一片混亂時,柴雨晴搶先一步冷靜下來。

    霧杉遇到麻煩了。

    這個像極了精神污染,又不像是精神污染的詭異世界,按理說身為仿生人的霧杉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可看霧杉的樣子……她明顯被困在這里了。

    兩只眼睛,一只深紅,一只暗紅,加上霧杉嘶聲裂肺的語氣……

    柴雨晴抬起手.槍。

    “霧杉,無論什么時候,做你想做的事,你想做,一定有理由。”

    她隨意瞄準一個蟲人,微微一笑,“任何時候都別忘了,要相信自己。”

    咔噠——她扣動扳機。

    沒有子彈出來,手.槍里的彈匣,早就被羅姿打空了。

    可這個佯裝的攻擊,引來了白啟葉的絲線。

    肉眼難辨的細線從她身上掃過。

    霧杉猩紅的視野里,那個懸在半空的假的柴雨晴,身體一分為二。

    “假的!!!”

    第120章

    “咔噠——”

    扣動扳機的聲音那么輕,之后,遲遲沒有槍聲響起。

    假的,太假了。

    這不是柴雨晴,也不是一把真手.槍。

    她只是一個分.身,該死的異蟲創造出來的分.身……

    都是假的!

    然而那道在空中一分為二的身影,筆直的傷口從左胸切割到右腹,上半身微微停滯,下半身開始下墜。

    一圈血光,紅得驚人。

    它染紅了那抹微笑,恬淡的讓霧杉熟悉至極的微笑。

    是雨晴的微笑。

    假的……

    “假的!!!”

    情緒模擬區,透明容器霎時布滿蛛網般的裂縫。

    隨后,轟——

    七彩云霧如火山噴發。

    與此同時,電池區,瘋狂旋轉的熔巖巨石驀然停頓。

    熾亮至極的光從唯一一道裂隙中射出,緊接著,一道裂隙,變成了千萬道裂隙。

    巨石無聲炸開。

    光線太強,讓所有云霧都黯然失色,下一刻,混亂的云霧風暴仿佛攫取到營養,綻放出更強烈的光華。

    霧杉兩只眼睛,全部紅了。

    深紅的光仿佛來自地獄,掃過哪里,哪里便破碎。

    “阿加。”

    “阿加。”

    “阿加。”

    ……

    蟲人一個接一個的消失,每一個在消失之際,都念一遍這個名字。

    它們被無形的力量粉碎,規則不同的光點如同燃燒殆盡的紙錢、被風卷起的灰燼。

    布滿整個天空。

    黑暗仿佛被驅散了。

    繚亂卻純白的世界里,柴雨晴駭人傷口中嘩啦流淌的鮮血,愈發刺眼。

    天花板上,牽線木偶被逼到一角。

    白啟楓手臂一震,掙斷一根細絲。細絲的數量和韌性都在急劇下降,很顯然,這個白啟葉的分.身,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然而,白啟楓的狀態也沒好多少。

    他大腦中的凈蟲本就殘缺,剛才受到細絲的攻擊,蟲軀越發殘破,能量散逸極快。

    最重要的是,凈蟲只在他大腦中才擁有實體,一旦離開顱腔,蟲軀很快便會消解。雖然馮嘉瑋及時把它塞回他腦中,可消解已經開始了。

    一旦開始,無法停止。

    白啟楓迅速吸入一口氣,也許,這是他能為阿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身體躍起,一拳轟向馮嘉瑋眉心。

    沒想到,拳頭還沒碰到對方,馮嘉瑋身上所有傷口,同時破潰。

    縫補傷口的細絲似乎消失了,鮮血遍布全身的傷口中洶涌而下,尤其是心臟部位,仿佛泄洪一般。

    緊接著,就連操控他的細絲都消失了。

    馮嘉瑋從天花板墜.落,正面朝下,砸到地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白啟楓一怔,化拳為掌,在天花板上一撐,反沖回地面。汨汨血流以馮嘉瑋為中心向外擴散。他凝眸觀察兩秒,正要把對方翻過來察看,身后突然爆發霧杉的呼喊。

    “假的!!!”

    白啟楓猛地轉身,卻只在餐桌邊捕捉到一道殘影。

    玻璃破碎聲傳來,霧杉已經沖出窗戶。

    白啟楓緊追而上,無奈能量不足,速度終究比不上霧杉。等到他沖到院外,霧杉已經在坡道盡頭停下來了。

    “假的……假的……”

    霧杉的嘴連同下巴都在顫抖,眼睛里全是難以置信,眼淚瞬間泄洪。

    她視線模糊了,但仍舊能看清地上斷成兩半的人。

    她想去摸,卻又不敢。她覺得眼前一切都是假的,卻又不敢繼續向前,真正確認一下。

    寒風從街道上掃過。

    空氣中的能量氣息消失無蹤。

    呂思打了個寒噤,終于反應過來了,忙蹲下身試探柴雨晴頸側的脈搏。粘稠的鮮血,已經浸染她的鞋底。

    “她還沒死!”

    呂思急道,漂亮的臉龐頓時沒了五官,根根蟲須盛放成一朵大花。

    花朵籠罩住柴雨晴的臉。

    呂思急促的話聲繼續響起:“我用強制寄生給她一點自愈能力,但她是免疫者,我最多只能堅持三分鐘!”

    “三分鐘內,霧杉,你必須想到救她的辦法!”

    呂思倒地。

    發亮的蟲須在柴雨晴唇間一閃即逝。

    白啟楓聽覺敏銳,將呂思的話聽得一字不差。他趕到了,掃了眼將柴雨晴腰斬的平滑傷口,已然猜出原委。

    至于呂思為什么會是異蟲……此時不重要。

    柴雨晴上半身的傷口處,肌肉纖維和皮膚組織開始緩慢蠕動起來,破碎的內臟修復速度更加明顯,只是和下半身距離稍微有些遠,以這種自愈速度,三分鐘內不可能連上下身。

    白啟楓小心托起柴雨晴的下身,向上身靠攏。

    血液流逝速度明顯減緩。

    然而對于普通人而言,此時柴雨晴的失血量已經遠遠超過致死量,就算傷口能勉強愈合,三分鐘內也不可能讓體內血量回到最低要求。

    他轉過身,翻開呂思的眼皮看了一眼。

    那只眼睛里,白翳的顏色在迅速變濃。此外,她的皮膚已經完全失去彈性。

    呂思沒有說謊,照這個狀態,她堅持三分鐘都是拿命在博。

    然而……

    白啟楓看向呆立原地、安靜流淚的霧杉。

    就算是她,就算是阿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把柴雨晴變成雪人。可如今的阿加做得到嗎?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她用重重幻想禁錮了自己的能力,她甚至連凈蟲是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把柴雨晴變成雪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霧杉依舊沒有任何動作。

    白啟楓站了起來,輕輕握住她的胳臂,將她拉近柴雨晴。

    “也許……她能睜開眼睛,你們還有告別的機會。”

    這句話,讓霧杉的崩潰驀然爆發。

    她一邊流淚,一邊用力敲打自己的腦袋。

    “算不出來……為什么算不出來……行動邏輯判斷算不出來我應該做什么……為什么算不出來……”

    “為什么還在哭,為什么情緒模擬也沒辦法關掉,冷靜,我要冷靜,為什么關不掉!”

    白啟楓試圖抓住她的手:“霧杉,別強迫自己……”

    霧杉卻用力把他推遠,撲倒在柴雨晴身上。

    “我壞掉了,雨晴,嗚嗚嗚我壞掉了……”

    “你快起來,你快安慰我一下,不然我就壞掉了……”

    “你死掉我就壞掉,你聽見了嗎,你死掉我就壞掉,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這只是無力的哭喊。

    柴雨晴躺在地上,安安靜靜,呂思替她勉力維持的心跳,延續到表面上,顫動微乎其微。

    也許,柴雨晴連睜眼的機會都不再有,霧杉單方面的悲痛,才是她們之間的告別。

    想到這里,白啟楓停下腳步,默默后退。

    但他像是踩空了,身體歪了一下。

    他下意識低眼,黑色的瀝青馬路仿佛扭曲成漆黑深淵,陽光照在充滿顆粒感的路面上,光線扭曲。

    霧杉的哭聲還在持續。

    幾步距離,他卻看不清她了。

    她穿著白色的羽絨服——白啟楓記得很清楚,入冬后的某一天,她開開心心回家,興致勃勃地告訴他,是雨晴替她挑的,也是她第一件羽絨服。

    她穿著它睡了一整晚。

    此時,純白的羽絨服早已被鮮血染花,白色在模糊的光線中變成一團光,紅色則化作一簇簇火苗。

    光芒和火焰相互交織,黑暗則沿著路面向四面八方擴散。

    只是一個眨眼,白啟楓感覺自己回到了「降臨」世界里。

    他心中一沉,猛然望向小院,隨即發現,這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坡道盡頭的小院不再是小院,而是變成了黑乎乎的方盒子。不知是它,坡道兩邊,或者兩邊的更遠處,低矮的房子、高.聳的樓宇一片接連一片,全部變成了方盒。

    他好像來到了一個黑暗中的積木世界。

    隨著世界成形,他的視野開始恢復清晰。然而還沒等他仔細觀察,一束電流似的光芒將他的視野切割成兩片。

    電流順著消失的坡道,涌向黑盒。

    兩片割裂的世界剎那間又變成無數片。

    無數電流出現了,縱橫交織,密集但不混亂,在這個世界的黑色地面上鋪出一張電網。

    而后,數之不盡的黑盒,同時被電流點亮。

    白啟楓嘴唇微張。

    他忽然想起米途說過的一句話:“她以為自己是個仿生人,大腦里裝載了生物芯片。”

    這是……芯片世界?!

    他回過頭,他已經找不到霧杉的身影,所見的只有那簇小小的火焰。

    所有電流都來自那里。

    霧杉的哭聲響起的地方,卻不是火焰之處了。

    而是黑暗的天空。

    哭泣變成嗚咽,來回重復那幾個字:“我壞掉了……我壞掉了……我壞掉了……”

    黑盒越來越亮,它們似乎是透明材料做的,肆無忌憚地散發出強光。

    光線從明亮到刺眼,再到白啟楓幾乎無法直視。就在他被迫閉眼之時,嗤啦一聲,整個芯片世界猝不及防地瓦解。

    快到白啟楓根本沒有捕捉到它瓦解時的景象。

    他看到了霧杉。

    她還在原來的位置,但已經站起來了,臂彎中橫抱著瀕死的柴雨晴。

    她的表情木訥又呆滯,只有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她慢慢轉過身,面朝小院的方向,跨出一步。

    一步便消失在原地。

    白啟楓一怔,身體下意識要跟上去,但腳尖臨時改變方向,迅速抱起呂思僵硬的身體,再跑向小院。

    進入院門,他第一時間望向居民樓,卻沒發現霧杉。

    低語聲從某處傳來。

    “爸爸救救雨晴,爸爸能把尸體做成我,一定能救雨晴……”

    白啟楓掃過幾眼,發現靠近院墻處,一塊鋼板被掀開了。那個位置,正是廢棄的實驗室。

    他快速沖過去,跳下后順著通道走了兩步,便看見了霧杉。

    實驗室是整個地下空間中結構最堅固的地方,金屬門至今完好。霧杉抱著柴雨晴站在門前,白啟楓只能看見她的瘦小的背影,聽見她癔癥似的呢喃。

    “爸爸救救雨晴,爸爸可以創造生命,爸爸有很多辦法可以救雨晴……”

    白啟楓無法理解當前情況,但能確定的是……霧杉似乎精神錯亂了。

    她把米途死在她眼前的事,給忘掉了。

    “爸爸救救雨晴……”

    白啟楓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氣走過去:“霧杉……”

    剛喚出名字,他腳步僵住。

    米途真的出現在通道里了!

    一股無形的能量將米途的尸體送到他身后,那具無頭尸雙腳落地,站了起來,雙手在空中稍微摸索,抓住自己的頭顱,按在了斷頸上!

    他睜開眼,擴散的瞳孔沒有一絲活人氣息。

    可他因為失血而慘白的臉,露出了一抹溫和又詭異的微笑。

    他似乎沒看到前方的白啟楓,筆直撞過來。

    白啟楓退到通道邊,將將避過。

    只見米途走到霧杉面前,摸了摸霧杉的臉,微微低頭。

    這個動作讓他的腦袋向下滑了一寸,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你希望我怎么救她?”聲音卻是溫和的。

    看到米途,霧杉似乎從癔癥狀態中脫離了,語氣變得急促,也鮮活。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爸爸一定有辦法,爸爸快救救雨晴……”

    米途搖頭,脖頸上的傷口發出黏膩的聲響:“不,你知道,只有你知道,我才能救她。”

    “我……我不……”

    “再好好想想,你一定知道,你可以想出來。”

    “我……”霧杉咬住牙,眉毛緊緊擰在一起,忽然一松,“我知道了!”

    “先修復神經連接,再縫合傷口,同時給雨晴輸血,壞死的部分可以替換成義肢,義肢可以用壞死的器官重新改造,昏迷可以用生物電極刺激,記憶可以通過修復神經元保住……”

    除了縫合和輸血,幾乎每一個步驟,對于當前世界的醫學水平而言,都是天方夜譚。

    白啟楓甚至覺得,這些都是霧杉從各種電影里看到的虛構橋段。

    然而米途點了頭:“好,就按你說的做。”

    他從霧杉手里接過柴雨晴,推開金屬門,走入實驗室。

    但他沒讓霧杉進去。

    米途站在金屬門邊,視線越過霧杉,看向白啟楓:“你愿意給柴雨晴獻血么?”

    原來他看得到自己。

    這個念頭從白啟楓腦海中滑過,他點頭,二話不說抱著呂思跟進去。

    金屬門被闔上的瞬間,他回眸看向霧杉,霧杉垂著腦袋,之前的生氣似乎又被抽干了。

    金屬門一闔上,她就倒了下去-

    冷藏車,救護車,監控車……管控中心動用所有人手,調動了一切能用的車輛。

    這次罹難者的人數,著實太多。

    浩浩蕩蕩的車隊離開城區,駛向郊外的海康醫院。

    秋書林也在車上,旁邊副駕是暫代專項組組長的朱月寧。

    再熟悉情況,臨時趕鴨子上架當任專項組組長,又碰到這么多遇難者,朱月寧難免手忙腳亂。忙碌之中,又經常失神。

    秋書林能理解她的心情。

    管控中心和融雪加起來,只有朱月寧和技術組組長全程目睹了羅姿的犧牲。技術組組長還能回歸原位,找個地方排解情緒,朱月寧卻只能硬著頭皮統籌一切。

    恐怕她失神的時候,都在想,為什么沖向川村真代的不是自己,而是本就帶傷的羅姿。

    秋書林也經歷過不少類似的任務,加之切除了腦葉白質,能夠依靠麻木抵抗消極。而朱月寧,只能靠自己調解。

    她打量兩眼朱月寧,開口:“醫院那邊聯絡過了么,一直沒回電。”

    工作是最好的排解方式。

    朱月寧回過神,思路卻沒跟上,目光茫然。

    秋書林道:“融雪人手不多,全都調到城區,醫院沒留。”

    “噢。”朱月寧理解了,“我現在聯系一下。”

    她操作了一陣手機和通訊器,皺起眉。

    秋書林:“怎么?”

    朱月寧:“醫院組全部離線,電話也沒人接。”

    秋書林心中一沉:“馬上讓醫院保安前去確認。”

    與此同時,隔著綠色護欄,馬路另一側一輛卡車相向而行,迅速消失在后視鏡中。

    沒人注意到從卡車里傳遞出來的,求助的目光。

    卡車駛入熟悉的街道。

    建筑密集意味著公共廣播密集,沉宜清楚注意到音樂聲的變化。

    先前斷斷續續的喑啞,是全員避險。

    鋼琴曲重新輕快流暢,意味著危險解除。

    卡車開始減速。

    街道兩邊出現稀疏的人影,或者從窗戶中探出,或者小心翼翼推開一條門縫。

    只是卡車一經過,觀察情況的人們瞬間縮回房子里。

    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里,發生大事了。沉宜心想。

    她沒有表露出任何異常,只用余光打量四周,表面上看,目光從頭至尾都緊緊黏在母親臉上。

    優雅,平和,見不到一絲皺紋。

    二十多年過去,容顏不改。

    卡車在與輝路85號院停下。

    沒有停在正門口,而是挨著一段院墻。院墻上明顯殘留著破壞痕跡,和記憶中不符,沉宜稍稍偏移視線,陡然發現了那棟傾斜的老樓。

    中間偏右的位置似乎塌陷了,老樓外立面有一道觸目驚心的斜向裂痕,兩部分樓梯同時想中間傾斜,好像兩塊獨腳積木,搭在一起。

    隨時都會崩塌。

    沉宜心里一揪,沉容推開車門下去了。

    她忙探身過去,卻被駕駛艙高高的扶手箱攔住,虛弱的身體撞在上面,骨頭都在疼。

    她忍住疼痛的呻.吟,只是呼喚:“媽媽。”

    卡車駕駛艙很高。

    沉容站在下面,半抬起臉,定定看了她幾秒。

    終究伸出手,握住那只渴求的手。

    沉宜只覺自己身體忽然輕了起來,輕飄飄便越過扶手箱,從主駕那側的門中飄落。

    站穩后,她順勢摟住沉容的胳膊,動作依戀。

    “媽媽。”

    她的呼喚讓沉容抬起的腳步又落下。

    “嗯?”

    “貨箱門沒有關嚴。”

    卡車不是開放式的,駕駛艙拖拽著一個小型貨箱,從這里看過去,正好能看到一半敞開的箱門。

    沉容掃了眼,一抬手。

    沉宜感覺到一陣微風掃過面頰,砰——箱門關上了。

    她似乎著了風,輕輕咳嗽幾聲。隨著沉容把手搭在她手背上,咳嗽馬上便停了,身體里,有一股力量開始充盈,讓她虛弱的腳步不在漂浮。

    但她很清楚,這股力量只是暫時的。

    離開病房時也出現過,走出醫院,坐上卡車,便消失了。

    沉宜在普通女性中身材算是高挑,但在母親面前,仍然矮了半頭。她順勢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跟著往前走。

    越靠近院門,越能感覺到這里曾經發生了劇烈的激戰。

    甚至于,連小院中的地面都沒有了,全部覆蓋著黑色鋼板,冷風灌進,發出難以捕捉、卻又真實存在的空洞回音。

    沉容沒有去看舊樓。

    她走進院門后便停步,闔上雙眼,似乎在捕捉什么氣息。

    沉宜趁機觀察院子里的情況,瀕臨倒塌的舊樓看似安靜,實則也發出低微的喀啦聲,令人心悸。

    不會有人留在這種危險的建筑里,里面大概率是空的。

    霧杉在哪里?

    還有柴雨晴,柴雨晴還在暗中協助霧杉嗎?

    一種跡象,讓沉宜對后一個問題的答案很是忐忑。

    從海康醫院到小院,這么長距離的行駛,除了看到那只明顯是管控人員組成的車隊,她沒有發現任何管控人員的蹤跡。

    甚至于,連融雪成員都消失了。

    她目光一怔,瞳孔里倒映出一個黑色的窟窿。

    大門往里,靠近院墻的地方少了一塊鋼板,冷風正是從那里灌進去的。

    霧杉?

    霧杉在里面?

    突如其來的直覺讓她緊張起來,不由看向沉容。

    冷不丁發現,沉容垂落的視線無聲盯著自己。

    “為什么緊張?”

    母親的嗓音仍舊如記憶中一樣平和,許多人都以為她是語文老師,氣質相似,尤其說話時,每個字的咬字都很清晰。

    此時的沉宜,卻從中聽出一種冷意。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不、不是緊張,是害怕。”

    她用不太穩定的手指指向院墻:“媽媽,我這副模樣,是不是……是不是沒有資格當你的女兒了?”

    沉容望過去。

    靠近大門的院墻上安裝著圓形的凸面反光鏡,原本用來給開車的居民觀察院里有沒有人。

    此時的鏡子里,正好倒映出她和沈宜的身影,身體看不出什么,但兩個身體上頂著的臉,面貌迥異。

    沉容白皙高潔,氣質優雅。

    沉宜大半張臉都被燒傷,紅色的疤痕被鏡面扭曲放大,如同夜叉。

    沉容靜靜凝望片刻,問:“你真想跟著我?”

    “想,”沉宜毫不猶豫,“我不想再失去媽媽,這些年,我每次閉上眼睛都會想象媽媽在我身邊……”

    “哪怕離開這里,去往一個你從未聽說過,我也無法確定的地方?”

    “只要和媽媽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

    沉容點頭:“好。”

    她覆蓋在沈宜手背上的手突然松開,伸向側后方,正對著院門。

    院墻外,鐵皮箱門發出強烈的撞擊。

    一個碩大的影子沖天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陡峭的拋物線,砰然落地。

    金屬撞擊金屬,火花四濺。

    眼見地面的鋼板向下彎曲,似乎承受不住了,沉容空手一抬,彎曲的鋼板立即恢復平直。

    兩人身側,多出了一口金屬箱,宛如棺材,但比棺材大出兩倍。

    鋼色箱蓋上有一個把手,隔著幾米,沉宜都能感受到箱子里透出來的寒意。

    那不是箱子。她想,是個冷柜。

    沉容又一抬手,柜門被無形的力量打開,濃郁的白汽冒出,讓沉宜打了個寒顫。

    冷柜里設置的溫度,竟然比冬日的氣溫還要低很多很多。

    大部分寒氣迅速被冷風帶走,只剩下新生的一些,縈繞在冷柜里外。

    包裹著——沉宜瞪大雙眼——變異體!

    冷柜里竟*然是一只處于變異狀態的異蟲!

    震驚中,母親平和的嗓音傳來:“你的燒傷可以治愈,你也可以跟隨我去往他鄉,只要你——”

    “成為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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