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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謝意垂眼,看到捏著自己衣袖的手指還是那般纖細,泛出一種玉質般的瓷白色澤。

    因為用力,骨節清晰凸出。

    失神了一瞬,才找回聲音,“可你還在發熱。”

    少年好似很是迫切,拍拍胸脯說:“你放心,很快就能好!”

    看決定這場出行的人遲遲不出聲,他又癟了癟嘴,微斂的目光柔軟如塵,“謝意?”又晃了晃捏在指間的衣袖,語調輕得像一縷晨光,“殿下?”

    謝意終于點頭,“好,你不舒服就說,我們早點回來。”

    蔫蔫的人霎時愉快起來,剔透的眼睛都綻出光彩,“好!”

    “等我換個衣服,給我娘留句話。”

    時暮轉身進屋子。

    謝栩還挺迷惑,自己找他,他不去,怎么皇叔一出馬,他就去了呢?

    想不通。

    今天謝栩來找時暮就是因為上次在春時樓得罪了人,之前還以為一個小哥兒,定是手到擒來,沒想到這人還挺有脾氣。

    謝栩知道得花點心思,便刻意來討好一番。

    聽成紀說,皇叔曉得小哥兒住哪里,今天便求了皇叔帶自己來找人。

    不管如何,總之時暮答應去了,謝栩喜滋滋轉身出門,上馬車。

    很快,那兩人也前后出來。

    時暮換了一身淺綠的衣裳。

    雖然不是什么華貴的布料,但面容姣好,烏發如緞,用同色發帶束起高馬尾。整個人迎著朝陽走來,只覺眸清可愛,惹眼得讓人心動。

    謝栩心旌搖曳,挪了挪,空出身邊的位置,朝他招手,“來,小暮,來這里坐!”

    謝意先彎腰進馬車,坐到對面。

    時暮抓著門邊爬上馬車,躬身鉆進車廂,然后……徑直坐到謝意身邊。

    坐穩后抱歉開口:“景王殿下,我坐這里就行。”

    他又側頭,在謝意疑惑的視線里,清淺一笑。

    車廂里一時微妙的安靜著。

    謝栩看一眼自己虛位以待的身旁,又快速掃過對面凝注彼此的兩人。

    不禁在心中發出疑問:難道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里?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皇叔因為昔年之事,早已立過誓,絕不碰哥兒。

    馬車開始前行,兩人視線分開后,謝栩也成功把自己安撫好了。

    時暮當然是刻意坐在謝意身邊。

    而且,一坐下來,稍稍往他那邊挪一挪,煩躁的空氣便好似被他身上冷香安撫了。

    渾身的疼痛消失,發燒的感覺也明顯消退,像是帶著一絲血皮時B回城,血條立刻蹭蹭往上漲。

    信號傳導、遺傳代謝、內分泌激素調節……

    現代人體科學,容不得你不信!

    一路上,吃著糕點,時暮忍不住看了好幾眼身邊的移動泉水。

    又見他捂唇不適。

    “你怎么總不好?”

    果然是炮灰,指標好沒用,還是有debuff的。

    謝意語氣無奈,“我也不知道!庇执蛄繒r暮兩眼,“而且,我發現……”

    他欲言又止。

    時暮追問:“發現什么?”

    謝意思索,“我每次惡心,都是見到你的時候!

    時暮反應了一瞬,心里頓時有一萬句國粹想罵。

    你看到我惡心?

    你睡我的時候怎么不惡心?一次又一次的,可揣都揣不走呢!

    不禁擺出犀利眼神,死死盯著對面要笑不笑的男人。

    謝栩見他們兩目光又粘一起,趕緊找話題打斷這叫人喘不上氣的氛圍,“對了!小暮啊,你真走運,你可不知道,前段時間菊園的老板娘傳出厲鬼纏身,這菊園無人打理,我還以為今年的賞菊會不開了呢。幸好菊園的歌伎們齊心協力,把這賞菊會又辦了起來。這不,立刻就帶你來了!

    時暮也知道這個菊園,是東市兩市接壤處的一所樂坊,位置上已經屬于郊外。

    樂坊類似于現代固定場所的演出劇院,是古代人聽曲子的娛樂場所。

    在沂都,很多樂坊都是既有唱歌的清倌人,也有賣身的妓子。

    菊園也不例外。

    但這菊園還有一大特色,就是老板娘好菊,在園里種了數十種名品,每到秋天,各式各樣的菊花在園中盛放。

    團團花朵碩大,花瓣如絲如簾,顏色繽紛,當真是美不勝收。

    每到秋天菊花盛放的季節,西市的官宦貴人們都紛紛前往菊園賞花,順便聽曲喝酒。

    當然也有人尋歡作樂。

    算得上一種營銷手段。

    時暮這個小庶子自然也只是從兩個嫡子口中聽說過,從沒來過。

    不過聽謝栩說,也有幾分好奇,“什么叫厲鬼纏身?”

    謝栩神秘兮兮地講:“聽說這老板娘連自己郎君和兒子都不認識了,整天胡言亂語,一會指著房梁說有吊死鬼,一會說有餓死鬼在叫喚,有人說是鬼上身,也有人說是被下降頭。你看,有這樣的傳言,誰還敢來這菊園賞花?我看吶,今年這園中定然是清寂寥落,不復往年熱鬧啊。可惜了,原本也是富庶人家,這菊園若是毀了,也是沂都一大憾事!

    見時暮神情微怔,謝栩以為他被嚇到了,笑瞇瞇地安撫,“小暮不用怕,本王陽氣重,本王會保護你的!

    正說著,聽到時暮問:“沒有大夫替老板娘看過么?”

    謝栩詫異,“難道這還能是?”

    時暮心想,這當然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古代對于精神疾病幾乎沒有研究,很多發瘋、不認人、行為怪異的精神疾病,都直接歸咎為玄學迷信的因素。

    按照謝栩所說,這老板娘應該是存在著意識不清,思維混亂,行為失常的癥狀。如果真的看到鬼聽到鬼的話,很有可能是幻視幻聽。

    大概率是精神分裂癥。

    菊園在郊區,距離不近,時暮都快暈車了才終于到。

    不愧是以菊聞名的樂坊。

    此刻正值秋季,花開得繁盛,放眼看去,如同一塊以黃為底色的調色盤。

    正前方一棟二層的樓宇,修建得頗為寬闊奢華

    后面是一座小樓,便是老板家的住所。

    往年,每到菊花盛放之際,游人滿園,脂粉撲鼻,酒香飄動。

    但因為老板娘厲鬼纏身之事,果然游人寥寥無幾,反倒是穿著菱紗,站在花叢中不斷地招攬客人的歌伎更多些。

    看得出謝意和謝栩來過,見到他們兩,立刻有女子上前,嬌柔地喊,“殿下。”

    還有一個女子腰肢婀娜地走來,伸手想扶謝意手臂,被他玉骨折扇一抬,擋住了。

    金冠錦袍的男人悠然一笑!氨就踅袢罩幌胍粋人賞花,你去陪其他人吧!

    女子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抬腳離開。

    謝栩有心和時暮單獨相處,看到謝意往左邊的花叢里走,刻意轉向右邊,然后笑瞇瞇招呼時暮,“小暮,既然你沒來過,就讓本王帶你逛,給你一一介紹這些菊花的名字!

    卻聽到對方清脆地開口:“謝王爺!可我比較想去那邊。”

    看到他頭也不回地跟去了謝意身后,謝栩內心再次產生疑問:三人行,必有我多余?

    合理?

    還好有兩個美艷女子嬌笑著走來,擁他往前,“景王殿下,我們陪你賞花!

    脂粉環繞,謝栩也無心繼續想時暮的事,“好好好,我們去賞花!

    時暮追上謝意,放慢了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迎著撲面而來的風,能清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疼痛和燥熱被壓了下去,時暮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背著手悠閑地在花園里散步。

    走了幾步便感覺眼前鋪來一道陰影,冷香也瞬間濃郁起來。

    抬頭,才發現對方停下了腳步,導致自己幾乎撞進他懷里。

    謝意的眼睛很深邃,眼下還有一點淡紅的小痣,確是俊美無儔,風流蘊藉。

    他雖然時常帶著散漫笑意,卻讓人很有距離感。因為,好似看不出他最真實的情緒。

    時暮正看著他,謝意視線落到旁邊,問:“你可知道這花的名字?”

    時暮順著看向左邊,橘紅色的花朵有兩拳那么大,花瓣細卷,長短交錯。

    搖頭,“不知道。”

    他介紹,“此話花瓣姿態優雅,猶如飛鳥振翅,又如美人展臂,名為飛鳥美人!

    “飛鳥美人?怪好聽的!

    謝意又示意右邊,“這種呢?”

    那邊是花瓣寬闊,呈金黃顏色。

    時暮繼續搖頭。

    “這叫金皇后!敝x意邊往前走邊介紹,“還有前面那種。”

    時暮不知不覺和他變成并肩而行,“沒想到世界上有這么多種菊花,以前,我只見過上墳祭奠那一種!

    謝意:……

    來到前面一片粉色的花叢間,謝意蹲下身,捏了一瓣寬闊的花瓣在指尖,“花型寬闊,外玫內白,這是名品,叫玉壺春!

    時暮也蹲下身,捏了一片仔細觀察,“真漂亮!

    謝意看他一路上這么好奇,忍不住問:“你以前沒來過菊園么?”

    他怎么說也是太常寺少卿的兒子,竟然沒有來過這沂都官宦幾乎年年都來的菊園?

    時暮搖頭,“沒有。”又反問:“你覺得誰會帶我來?”

    也許是最近和他接觸的次數多了,時暮不自覺說出心里話,“時獻從沒把我當過兒子,也沒把小蘭當過妻子。我們只不過時府的下人,不想要就不要了。怎么可能帶我來賞菊,沒早早把我丟出去喂狗就不錯了。”

    謝意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時家的庶子,此刻才知道,他雖出身官宦,卻因為庶子身份,生活得并不容易。

    想起在福源齋、在松月湖,時家嫡子對他的針對。

    或許,他在時家從來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看到面前的人垂下眸,看著手里的花瓣,聲音染了幾分悵惘,“能離開時家,我不知道多愉快!

    謝意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指間的花瓣已經輕輕點在他額頭上,“明年再帶你來!

    時暮詫異地抬起頭,看到謝意神情認真,不像調笑。

    原文里,他為扶持廢太子之子,先是征戰西南,結果在外身患重病,雖然僥幸回到沂都,卻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多活一日都是痛苦。

    后又被皇帝發覺謀逆之心,當眾削去他發冠,貶為庶民。

    隨后流放千里外的苦寒地,從書里徹底失去蹤跡。

    所以,明年什么樣,還能不能如今日一樣相伴賞花,誰也不知道

    至于這不明原因的發情,自己勢必要多想想辦法。

    時暮沖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唇,“謝啦。”

    正想站起身,幾片花瓣突然從頭上灑了下來。

    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鵝黃鑲金邊袍子的八九歲的男童,脖子上還戴著長命鎖,站在花叢后,撓著腦袋,一臉納罕地盯著兩人問:“你們兩在嚙舌么?”

    時暮站起來,迷惑地看著小孩,“什么?嚙舌?”

    小男童噘嘴,沖時暮做了個吧唧的動作,轉身就跑。

    嚙字是咬的意思,那嚙舌就是……接吻?

    什么鬼,我怎么會和他接吻?

    雖然也接過,但現在怎么可能再接。

    其實小孩也不懂,只是有一次看到自己老爹和小妾躲在花叢里親嘴,下人故意教他,“這叫嚙舌”,他就記住了。

    小孩轉身,拍著手叫喊,“唔,有人嚙舌咯!

    時暮和謝意不一樣,那天晚上他是完全清醒的,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在小孩的提醒下,所有記憶涌入腦海。

    這個人給予的吻潮濕而灼熱。唇瓣契合在一起的時候,只剩肆意兇狠地索取,和他日常這副矜貴閑散的模樣,相差甚大。

    平時沒什么,可此刻是潮熱期,時暮頓時覺得心跳加速,臉頰發燙,呼吸深沉。

    典型的腎上腺素分泌太多了。

    作為一個直男,那時覺得痛苦折磨。

    可此刻,又回憶不起具體痛苦折磨在哪。

    還有些心亂如麻。

    鵝黃衣服的小童在花叢間,不斷地重復,時暮正轉悠著眼珠,不知自己看哪里好。

    突然傳來一道尖叫,“寶寶!”

    一個頭發蓬亂,卻斜簪紅花,穿一身透薄粉色菱紗,身材還頗為肥碩的中年女人從菊園小樓方向跑來,緊緊抱住小童,大聲喊叫著:“寶寶,寶寶。”

    又抬手朝空氣做出驅趕的動作,“走開!你們這些壞東西,從寶寶身邊走開!”

    小童被抱住后,立刻驚恐地大哭起來。

    聽到小童哭聲,另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急匆匆沖了過來,憤怒地和她爭搶孩子,“你干什么!放開我的孩子!”

    謝意輕靈地側身躍過花從,手中折扇仿佛很輕地敲在簪花婦人手腕上。

    簪花婦人緊摟著小童的手無法控制地落了下來。

    小童立刻哭喊著撲進了貴婦人懷中,“娘,我害怕!”

    “沒事,娘在這里!”貴婦人拉著小童,又恨恨地瞪了簪花婦人一眼,“果然是瘋子!我就不該來這賞花!我們走!”

    原來這簪花女子不是小童的娘親。

    小童跟著貴婦人走了,簪花婦人還站在原地癡癡地念叨著,“寶寶,我的寶寶!你要小心啊,有鬼!鬼在叫!”

    時暮看出來了,這女子想必就是謝栩口中所說的厲鬼纏身的菊園老板。

    確實癥狀嚴重,難怪菊園都沒人了。

    人體精神類疾病很多,包括抑郁癥、雙向情感障礙、躁郁癥等。

    精神分裂癥是其中最嚴重的一種。是因腦部病變產生的持續的精神障礙,患病后,感知、行為、情感都會異常,幻視幻聽是典型癥狀之一。

    而且還會有暴力以及自殺的傾向,傷害自己,傷害身邊的親人。

    但前期輕微的時候,只會有焦慮、抑郁、社交退縮、反應緩慢,看起來像是一些常見的心理問題。

    精神分裂癥無法徹底治愈,只能靠終生服用副作用極大的抗精神病藥物來維持。

    雖然可以消除一些異常癥狀,但也相應地會變得感情淡漠,宛如行尸走肉般。

    時暮雖然自己沒有看過診,但醫院見過精神分裂癥的家屬和患者。

    某些時候真的覺得,精神分裂癥比絕癥還要慘。

    不但患者痛苦,對家屬更是沉重的負擔和折磨。

    雖然依舊是親人愛人,但他就像是換了靈魂般,和你成為了陌生人。

    老板娘神志不清,見小童走了,突然又脫下自己身上的菱紗披肩,在花叢中扭動著身體開始舞蹈。

    因為只剩抹胸在身,婦人大片赤裸肌膚暴露在陽光下。

    旁邊的幾個游人立刻嫌棄地別開眼,議論紛紛間,索性離開了這一片混亂的菊園。

    旁邊的謝意也側過身,避開視線,卻看到時暮怔怔地盯著老板娘的方向。

    正在這時,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及時跑過來,脫下自己的外袍,趕緊裹住女人的身體,大哭著喊道:“娘,你別這樣!”

    隨后又跟來一個中年胖男人,和少年一起扶住老板娘,“美蘭,怎么我才少看了你一眼,你便跑了出來。”

    看到兒子和丈夫,老板娘也像是沒有看到般,視線落在虛空處,不斷呼喊著,“寶寶!我的寶寶!娘給你跳舞!

    妻子這樣人事不知,瘋瘋癲癲,老板雖沒有像兒子那樣嚎啕大哭,卻滿心悲涼,一邊想盡辦法拉住發瘋的妻子,一邊默默以手拭淚。

    正在招呼游客的歌伎也過來了,幫忙把老板娘往樓里送。

    沒想到,剛走兩步,老板娘突然身體一軟,無知無覺地暈倒在了地上。

    “娘親!”“娘子!”一伙人剛著急地呼喊出聲,一個哥兒已經來到身邊,蹲下身,伸手撥開老板娘雙眼查看。

    時暮見女子雙側瞳孔等圓等大,對光反射正常,腹部無壓痛,但血壓極低,已經有休克的跡象。

    按理來說,精神分裂癥和休克并無直接的關聯,怎么會突然之間休克呢?

    老板和兒子和歌伎們見來了個哥兒,對著老板娘又是掀眼又是扎針的,都覺得十分疑惑,“這是在干什么?”

    少年更是對他的無禮行為有些氣惱,頂著一臉淚水質問:“你是誰?你為什么要碰我娘?”

    見時暮沒有立即回答,抬手就想把對方推開,被謝意的玉骨折扇及時擋住伸來的手。

    貴氣凜人的男人開口說道:“他是大夫,他在救你娘。”

    大夫?

    這少年霎時睜圓了眼睛,驚異交加地打量時暮,“這是大夫?這不是個哥兒么?”

    時暮一開始認為老板娘是精神分裂癥,可剛剛她脫下衣服時,一閃而逝地看到她腋下,存在毛發稀疏的情況,此刻又突然的休克。

    感覺,事情好像沒那么簡單。

    原本一個哥兒大家是很難相信他是大夫的,但此刻凌王在旁邊,又由不得不信。

    聽到哥兒吩咐:“把她放在床上,我要為她進一步檢查。”

    眾人將信將疑地把老板娘抬到屋里,平躺在床上。

    時暮先為老板娘補鈉、升壓,維持生命體征,然后仔細詢問老板。

    原來,老板娘曾經生育過三個子女,只是另外兩個孩子早就夭折,只有這一個兒子活下來。

    所謂的厲鬼纏身也是最近這幾個月才出現的癥狀。

    先是性情突然大變,和人缺乏語言,乃至眼神的交流,甚至直接和老板分房睡了。

    老板深深嘆息,“到如今,她已經不認識我,也不認識兒子。有人說是鬼上身,也有人說是被下降頭?晌覀兪裁吹朗慷颊堖^了,驅邪放生也做了個遍,卻毫無起色,還是每日發作,要不就是尖叫發瘋,要不就是癡癡坐著,看不見也聽不到!

    邊說,兩父子邊又是唉聲嘆氣,淚水漣漣。

    其實,時暮能理解老板和老板兒子。

    試想一下,摯愛的父母不再認識你,不再在意你。

    彼此間數十年的感情紐帶頃刻間斷裂。

    是何種心情?

    時暮繼續詢問:“老板娘是不是還有月事量少,甚至不來月事的情況?”

    老板不清楚情況,倒是旁邊有歌伎無比訝異。因為之前老板娘確實和眾姐妹提過,不來月事,經水也很少。

    這下,眾人看向大夫的眼神又變了。只覺得這個一身青衫,神情沉穩的小哥兒好似真不是那么簡單。

    確認這些情況后,時暮越來越感覺,老板娘恐怕還真不是精神分裂癥。

    讓眾人退出門后,時暮再次細致查看患者情況。

    年齡三十八歲的女性,身材肥胖,前后總共三次妊娠。

    繼續查體,見老板娘不止腋下,**毛發也很稀疏。再驗血,檢查激素水平,果然看到一溜下來,七八種激素都很低。

    這是垂體功能減退的癥狀。

    時暮心里想到了一種病癥。

    但需要最后一項檢查驗證。

    頭部CT和磁核共振檢查顯示,老板娘蝶鞍區擴大,原本應該被垂體占據的鞍區存在囊性占位。

    時暮終于確定老板娘是什么病了。

    看到就這么一會功夫,因為聽說有哥兒大夫在為厲鬼纏身的老板娘看診,菊園里的歌伎全都圍到了小樓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這哥兒當大夫真是聞所未聞。”

    “哥兒當大夫確實聞所未聞,但大夫來捉鬼豈不是更奇怪?”

    “我只想知道這哥兒大夫到底能抓到什么樣的鬼。”

    在一片目光的注視下,時暮走出臥房。

    等在門口的謝意看過來,雖然沒有開口,但神情中有關切詢問之意。

    老板和兒子焦急迎上來問:“大夫,我娘怎么樣了?”

    大夫回答:“她所患的,乃是一種名叫空泡蝶鞍綜合癥的病!

    這是一種好發于女性的疾病,尤其是中年肥胖、多次妊娠的婦女中最常見。

    蝶鞍區是大腦中顱中窩中央部的一個位置,里面有垂體。

    垂體是一個卵圓形的小體,是身體內最復雜的內分泌腺。不但能產生激素,還能影響其它內分泌腺。

    正常情況下,蝶鞍被垂體填滿。

    空蝶鞍就是垂體組織縮小,蝶鞍區空洞,腦脊液便進入了空洞處,行成小泡一樣的囊性占位。

    空泡蝶鞍綜合癥的癥狀,包括頭痛、視野缺失、視力模糊,精神方面情緒不穩定、精力缺乏,還有就是因為激素分泌不足導致的不孕不育、月經量少等。

    不怪時暮想不到,以這么嚴重的精神癥狀作為主訴的空泡蝶鞍綜合征,絕對是非常罕見的。

    看老板和老板兒子一頭霧水,時暮繼續解釋,“這是一種腦袋里面的病,會影響到患者的多個方面,包括她的精神狀態!

    老板試著詢問:“所以,美蘭真不是厲鬼上身?也不是被下降頭?”

    面容秀雅的哥兒無奈地扯了扯唇角,“你們記住,這是病,得治!”

    想了想,又說:“其實,某種程度上說,她是因為你們才得的這個病。現在她雖然不認識人,行為言語也很混亂,但你們要相信,她是愛你們的,只是暫時的病痛讓她表達不出來。”

    因為妊娠期間,蝶鞍區的垂體會增生肥大,達到平時的百分之一百三以上。

    因此,多次懷孕導致垂體反復增大,確實是引發空蝶鞍的原因之一。

    老板和兒子對視了一眼,好似都看到了彼此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情緒。

    一個人是相伴多年,要攜手到老的娘子,一個人是生我養我,無微不至疼愛關懷的娘親。

    雖然還不知道老板娘能不能好,但大夫這句話已足夠讓人回憶起那一縷久違的親情的溫暖。

    老板趕緊問:“大夫,現在我們已經不管這病叫什么了,就想知道,它真能治么?”

    時暮朝老板點頭,“真能治。”

    既然查清楚了原因,時暮就知道如何治療了。

    因為這些瘋癲的癥狀都是由于垂體功能減退,激素缺乏引起的,那就需要采用激素替代療法,針對性地為患者補充糖皮質激素。

    老板和老板兒子看著大夫從衣襟里摸出藥瓶,驚訝無比,“大夫竟然隨身帶著藥?”

    時大夫表示,“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先吃六天藥,再來找我復診!

    “好!

    因為給老板娘看診,賞花的時間被耽誤了。

    眼看夕陽西下,時暮也不再逗留,動身跟謝意一起回去。

    看他要走,老板急忙沖他背影急喊:“對了!時大夫,六天后去哪里找您啊?”

    老板一家和一眾歌伎眼巴巴看著,見小哥兒回身揮手,雙眸明亮,盛滿笑意,“我在梅花大街三十號時暮堂坐診,各位姐姐若是哪里不舒服,盡管可以來找我!

    眼看謝意往前走,時暮不想再和他分開,趕緊跟上。

    兩人一起并肩沿著夕陽往馬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秋日傍晚,晚風帶了一絲涼意,已經能穿透身上的薄衫,除了身后燦烈盛放的菊花,其他樹木已經有凋落的模樣。

    時暮記得,昨天自己傍晚時分便難受得蜷在被子里打滾,但此刻,沒有哪里痛,也沒有哪里熱。

    睨了一眼身邊的人。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可以舒服地渡過潮熱期。

    這人還在想著剛剛老板娘的病癥,琢磨,“沒想到眾人以為的厲鬼上身卻是一種疾病?”

    時暮和他解釋,“其實,許多空蝶鞍不一定會有癥狀,這么嚴重的精神病癥狀,還挺少見的!

    謝意了然點頭,又貌似隨意地說道:“這菊園老板娘開得雖是樂坊,但收留的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女子,算是給她們一條活路。”

    時暮想起謝栩說,是這些歌伎在老板娘生病的期間,幫老板娘打理菊園。

    可見,她們也希望留下這個庇護所。

    走到馬車邊,謝意撩起衣擺上車。

    時暮立刻跟隨爬進車廂,在他身邊坐下。

    然后,時暮發現自己坐的位置離他太近了。

    近到彼此的左右下肢貼到一起,隔了層層布料,還在互相傳遞著溫度。

    左右上肢也靠在一起,像是刻意的依偎。

    因為任何細微的動作都能被感知。一時間,馬車里顯得有些安靜,誰也不便輕舉妄動。

    時暮聞著他身上的氣息,心窩酥酥癢癢的,像有小螞蟻爬過。

    不但不想離開,還想靠他再近些。

    鉆懷里更好。

    還好對方先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詢問:“今天累了一整天,發熱好了么?”

    時暮現在真的覺得沒有哪里不舒服,剛想回答,想起他手指涼涼的,貼到自己額頭很舒服,又忍不住冒出小心思。

    只眨眼說:“你摸摸?”

    他凝注片刻,抬手,把掌心貼在時暮額頭。

    他掌心干爽,帶著涼意,時暮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炸毛的貓兒被溫柔撫過,渾身的毛孔都是那么熨帖。

    對方收回的時候,恨不得喊他多摸幾下。

    謝意點頭,“好得還挺快!

    “因為有你在吧。”說完,一靜。

    看到對面的人一點點蹙起眉心,用鼻音疑惑地“嗯?”

    時暮頓時發現自己這話不太對,聽著像要和他搞對象似的。

    搞不了一點。

    “沒什么!壁s緊把臉側向另一邊,“嗯,我好困,我想睡會!

    謝意看他側顏,長睫眨動得飛快。

    睡覺?

    忍不住提了提唇角,看向另一側窗外,不再說話。

    謝栩半晌沒來,兩個人又安靜坐了片刻。

    突然,謝意感覺到手臂肩膀處,被輕柔地蹭了蹭。

    回頭,發現身邊的人竟然真的睡著了。

    真不知道昨晚干嘛去了。

    他歪歪地靠下來,又艱難地想撐起腦袋?蓪嵲谄>,最后終于緩緩靠在自己肩膀上,闔住眼,安穩地熟睡。

    這一刻,又和剛才那個沉著冷靜、斷決如流的大夫截然不同。

    抱著手臂,微垂著腦袋,瘦削的肩隨呼吸和緩起伏。

    馬車窗外涌入的絢爛霞光鋪在他身側,涂亮了小半張臉,讓這張面容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姝麗顏色。

    長睫烏黑,如同舒展的鴉羽。薄唇是楓葉般的紅,濃淡恰到好處,看著就感覺很柔軟。

    眾人都說,凌王謝意乃京中第一紈绔,雖然身邊不乏鶯鶯燕燕,卻從不曾被誰亂了心神。

    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有要事要做。

    可這人不一樣。

    對自己,他就像是自重重迷霧中來,細看之時,卻帶了滿身的光華流轉,讓人有些挪不開眼。

    謝意正注視熟睡的人,布簾被掀開,謝栩咋咋呼呼地往車上踩,“小暮,你看我給你買了……”

    話音剛落,便對上冷厲如冰的提醒一眼。

    謝栩這才注意到,時暮正靠著謝意的肩膀睡覺。

    他本來買了一盆鳳凰振翅想送給時暮,哪知道眼前是這場面。

    閉起嘴巴,抱著花盆,麻溜上車坐好。

    只是,看向對面兩人的眼神,多少摻雜了點怨念。

    怎么小暮又和皇叔挨在一起了?

    皇叔,你風情萬種的小蝶姑娘呢?

    大概是謝栩的眼神帶了些情緒,謝意看著對面,用口型問他:遠別,怎么了?

    遠別是謝栩的字。

    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太多的情緒,但謝栩突然覺得心里涼絲絲的。

    他已經很久沒從皇叔身上感受到這樣冷冽的氣息了,甚至隱隱的危險。

    別人不知道,謝栩卻清楚。

    謝意這個人,不管平時看起來多么閑散慵懶,卻也有狠到不顧一切的時候。

    尤其,是碰他的東西。

    昔年太子被廢后,十五歲的他,只因為皇帝貼身的大太監動了太子給他留的扇墜,他便一劍斷了對方一根手指。

    所以,不管他平時對自己有多縱容,謝栩都絕不敢僭越。

    趕緊搖頭,縮起腦袋扮演鵪鶉。

    馬車離開菊園,往東市駛去。

    謝意嗅著身邊淡淡的茉莉氣息,看著窗外。身邊人抱著的手臂無知無覺地垂落下,剛好搭在自己手上。

    謝意本想拿開,手一翻動,反而讓他的手指落進自己指縫間。像柔軟的柳條般纏住,讓彼此變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樣。

    再想抽走,腦海中倏忽劃過的片段徹底打斷了謝意后面的動作。

    謝意發現,這只手竟又是如此熟悉。

    像是伴著某種奇異的灼熱,曾被自己緊緊扣住,壓在掌心。

    第22章

    謝意握著他的手指,舉到眼前。

    這手指白皙纖細,好似自己稍稍用力就會將它們折斷。

    想起自然而然喊出的“謝意”,茉莉花般的異香,還有柔軟好握的手指。

    謝意發現,自己好似丟失了一段記憶,是關于這人的。

    難道……

    馬車對面,謝栩覷到一路上,謝意牽著時暮的手,出神地凝注。

    突然發現,今天這菊園,自己好似不來也罷。

    馬車一直回到琉璃巷,時暮才醒來。

    睜眼動了動,就對上謝意看過來的黑眸。

    不知是不是自己剛剛醒來神志不清的緣故,時暮覺得他眼里涌動著某種晦暗不明的情緒,帶著濃烈的探究。

    隨后才發現,自己居然靠在他肩膀上,起身抱歉一笑,“不好意思。”

    對方斂去眸中情緒,閑散地提了提唇角,“無礙!

    昨晚一夜沒睡好,此刻當真是神清氣爽。時暮渾身舒坦,和兩人道別后,跳下馬車。

    目送那道青色身影,腳步輕快地進了院中。

    馬車里,叔侄兩人對面而坐,氣氛有些凝滯。

    謝栩來的時候,興高采烈,回的時候,只剩黯然神傷。

    而且,不知為什么,對面男人身上冷冽的氣息好似愈發濃郁。

    謝栩趕緊低頭,把憋了一路的問題,恭謹地問出來,“還請皇叔明示,侄兒以后還可以見小……”喉嚨一滯,趕緊改口,“見時大夫么?”

    男人指捏玉骨折扇,隨意轉著,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句,“隨便你。”

    謝栩:……-

    時暮回到家中時辰已經不早,和江小蘭吃了個晚飯,聊了會天,躺下睡覺的時候發現,謝意果然效果拔群。

    不止白天,連最難熬的夜晚都變得如此平靜,整個人透著身心健康,綠色和諧。

    順利渡過三天潮熱期,時暮堂的大門再次打開。

    可惜這幾天來看診的病人依舊寥寥無幾。

    雖然在張綏那里賺了點,可置辦醫館花銷不少,再不來幾個病人,那是要斷糧的。

    第六天一早,時暮剛到醫館坐下,就聽到有敲鑼打鼓的喧鬧聲響。

    走到門外,看到原來是一隊舞獅,自街尾而來。

    梅花大街乃是醫藥一條街,醫館極多。

    長久以來形成了慣例,若是是某醫館治好了某病人的疑難雜癥。

    病人感激大夫,就會請舞獅去醫館門口表演。

    獅隊的豪華程度則取決于病人的經濟條件。

    今天這隊舞獅裝飾得極為鮮艷,獅眼以金箔鑲嵌,脖頸掛金色鈴鐺,額上繪有吉祥蓮花。

    舞獅之人身著多彩獅衣,動作矯健,上下翻騰。外加鑼鼓、嗩吶敲得熱鬧,整個隊伍氣勢十足。

    這樣精美的舞獅,熱鬧的樂聲,梅花大街上可很少見。

    路人全都駐足觀望,店鋪里老板客人也紛紛走出來。

    一時間,大半條梅花大街都在議論。

    “這是哪家醫館治好了哪位有錢人么?好久沒看到過這般精彩的舞獅了。”

    “這么有錢的病人,定然是去感謝正德堂的丘大夫的!”

    “或許是壹生堂或者同心堂。”

    看著舞獅隊先徑直路過正德堂,接著壹生堂,又路過同心堂,大家吃驚之余,愈發好奇起來。

    “這舞獅隊到底要去哪家醫館?”

    “看這走向,難道是三十號那家新開的醫館?”

    “時暮堂么?聽說大夫是個哥兒?”

    “不但是個哥兒,之前還是個游醫,剛搬來梅花大街!

    有人表示懷疑,“這樣的大夫能有醫術么?”

    “不如跟去看看?”

    舞獅隊最后停在一身白大褂的時暮跟前。有人上前,在地上墊了木樁后,站到高處,把小臂寬的紅色綢卷掛在時暮堂門楣的左右兩邊。

    隨著再次響起的喧天鑼鼓,紅綢從高處落下后,展開,露出一副用金線繡制的對聯。

    左邊,妙手施仁術,右邊,仁心濟世間。

    每個字在陽光下都熠熠生輝。

    這是花了大價錢!

    圍觀路人頓時都是滿眼驚訝。

    “還真是給時大夫的!”

    “所以,到底是哪個富豪安排的這場舞獅?”

    說著,菊園的老板、老板娘還有兒子便從舞獅隊的最后走上前。

    兩夫婦一起給時暮奉上一只梨花木的小箱子,“感謝時大夫治好美蘭,特此奉上薄禮一份,還望時大夫不要嫌棄。”

    老板娘今日著一襲清荷錦衫,挽得整整齊齊的墮馬髻上插著一只流蘇發簪,雖然身材肥胖,但自有雍容貴態。

    最重要的是,她神智清明,精神抖擻,和那日在菊園判若兩人。

    看得出,查明病因后,針對治療的激素替代的效果很不錯。

    路人。

    “原來真是送到時暮堂的!”

    “而且竟然還是菊園的老板送來的?這是怎么回事?”

    來了個懂哥,興致勃勃地給眾人講述:“你們恐怕都還不知道!時暮堂的時大夫親手治好了菊園老板娘的厲鬼上身!”

    有人訝異,“什么?大夫能治厲鬼上身,這不是道士天師做的事么?”

    “時大夫說菊園老板娘不是厲鬼上身,乃是腦袋里的疾。 

    有人不信,“不是厲鬼上身?這怎么可能,我之前去菊園,親眼見過老板娘發病,人事不清,尖叫呼號,還會抓人呢!”

    有人朝前面示意,“你看啊,老板娘好好地站在那里呢!”

    時暮打開兩人奉來的箱子,看到里面是一錠銀子,約莫五十兩,另外還有一小只光滑的白瓷小瓶。

    時暮遲疑,“老板,這診金未免太多?”

    老板開口:“時大夫的藥治好了美蘭,讓我們一家人終于重新回到以前安穩平靜的日子,這是多少銀子也買不到的!庇质疽獍状善浚骸芭赃吺亲葬劦挠駢卮壕埔黄浚垥r大夫嘗嘗!

    時暮想起,以前在醫院的時候,因為各種病癥的規范化治療,許多疾病的治愈變成了理所應當,治不好的時候常常感嘆醫學的無力。

    此刻反倒清晰看到,在現代醫學的幫助下,這個普通的家庭恢復了往日的幸福和安寧。

    這病后續還要繼續看診,時暮也沒推脫,收下箱子,又提醒,“老板娘現在雖然情況很好,但這藥絕不能擅自停!

    因為老板娘垂體功能已經受損,自身無法產生必要的激素,激素替代療法就需要一直長期進行。

    隨意停藥會導致病情復發,甚至加重。

    老板連連點頭,“只要能讓美蘭一直好好的,花多少診金都沒關系。”

    老板的兒子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給時暮鞠了一躬,“時大夫,很感謝您治好我娘親!

    之前,他還曾質疑過這哥兒到底行不行。此刻多少有幾分汗顏。

    又寒暄幾句,老板一家帶著舞獅隊離開,圍觀的眾路人也討論著散去。

    “看來這時暮堂的大夫真有兩把刷子。”

    “想來鬼神之說不可信,以后有什么問題,還是找大夫來得好!

    老板娘一家離開,時暮剛坐回診桌后,便有七八個花枝招展、輕紗裹身的女子,用紗巾遮著面,前推后擁地走進醫館,笑意盈盈地昵著時暮喊道:“時大夫。”

    正是菊園的歌伎們。

    “各位姐姐請坐,請問哪里不舒服?”

    時暮問完,女子們立刻圍到診桌前,嘰嘰喳喳地說起來。

    “時大夫,我小腹墜痛,該怎么辦呢?”

    “時大夫,我月事總是來遲,可以幫我診治一番么?”

    “還有我還有我,我前幾日腿酸得厲害,時大夫覺得是什么問題?”

    更有女子湊到時暮面前,媚眼如絲,“我沒有不舒服,就是想來看看時大夫你!闭f著,她嫩蔥般的纖纖指尖伸過來,在時暮臉頰上捏了一下。

    時大夫苦著臉,“姐姐們,有病治病,別動手啊!

    別說,這些女子多少都有點婦科方面的小毛病。

    尤其是育齡期婦女中最常見的疾病,陰道炎。

    可以說,百分之八十的女性都會或多或少的感染過,最常見的感染是滴蟲、白色念珠菌、嗜血性陰道桿菌。

    治療主要以外用洗劑為主。

    這個時代沒有HIV(艾滋。鞣N性傳播疾病也不少。

    尤其是長期頻繁性生活,則更容易染上。

    在這場舞獅外加菊園姐妹們的宣傳下,時暮堂的病人瞬間多了起來。

    尤其是各大樂坊的姐妹們。

    時暮又是看診,又是開藥,還要做科普。忙碌了幾天,發現一件事,自己該請個幫手了。

    但一時間還真沒合適的。

    就在隔了一段路的同一條街上。

    春雨堂里,孔白術怎么也沒想到,就這么七八天的時間,自己的病人比平日少了一大半。

    尤其是之前經常來看診的各大樂坊的歌伎。

    孔白術心里從來,看不起這些妓子。他總覺得風塵女子,都是賣的。

    即便是能馬上治好的病癥,他也要故意給這些女子拖上幾天,多收幾天診金。

    在他眼里,這些女子賺得都臟錢,就得送點給自己。

    這幾天眼看著病人日漸減少,孔白術本來就心煩,又聽到醫館里等候看診的幾個婦女交頭接耳地談論著。

    “你們聽說了么,新開的醫館時暮堂的哥兒大夫看婦科看得極好!

    “對!我也聽說了,還說診金也收得低。”

    “可我這些年一直是在孔大夫這里看診的!

    “可孔大夫這診金……”這人欲言又止,顯然話外有音。

    孔白術聽得氣血上涌,從診桌后站起來,伸著枯瘦的手指譴責,“你們這些人,信什么人不好,信個哥兒?”

    “你們沒聽到么?他治好的是厲鬼纏身的菊園老板娘!燒黃符,灑香灰的也配稱自己是大夫?”孔白術朝地上吐了口瓜子皮,“我可是堂堂正正朱俊大夫送過雨傘和燈籠的弟子!那個哥兒算個屁!”

    沂朝大夫出師,要得師父送上雨傘和燈籠,寓意不管下雨還是夜晚,都要及時出診。

    他的師父居然是朱俊大夫?

    在場的患者全都為之動容!

    要知道,朱俊大夫可是太醫院的院判啊!

    到下午的時候,時暮堂又來一個女子,相比早上那些姐妹的笑意盈盈,這女子反倒臭著張臉,只把十文錢往時暮診桌上一拍,“我只有十文錢,愛治不治!”

    時暮:?

    看了眼桌上的銅板,慢慢彎起唇,“要不,阿姐先說說哪不舒服?沒準不用錢也能治呢?”

    這女子便是那日去找孔白術看診的女子,名叫江翠。也是一家樂坊里以賣唱為生的歌伎,擅彈琵琶。

    她聽說時暮堂醫術不錯,但同時也聽說,時暮堂的大夫診金奇高。

    畢竟,治療菊園老板娘整整收了五十兩銀子,比孔白術下手還狠。

    這哪是大夫?這不是強盜么!

    但她這病癥也十分鬧心,一個月除了月事五天外,還有七八天的時間都會有下腹墜痛的癥狀。

    更叫人尷尬的是,她月經期間還會流鼻血!

    這一年來,因為鼻子出血的癥狀,她一個月有半個月都不能接客。

    有幾次強忍腹痛為客人彈唱,鼻子卻突然流出血,掃了客人雅興,反倒叫她陪錢了事。

    這樣太影響她掙錢了!

    她之前花了不少銀子在孔白術那里拿藥,下腹墜痛的癥狀好了不少,但鼻子出血的情況依舊存在。

    這才決定再花錢來時暮堂看診。

    但就十文錢,多了不給,不看拉到!

    江翠說了自己的癥狀,時暮忍不住詢問:“鼻子出血是和月事一起來么?”

    江翠肯定地點頭,“對,月事來,鼻血也開始斷斷續續地流,月事結束,鼻血也就停了。”

    這女子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扶著診桌湊到時暮跟前:“大夫,你說,難道月事會跑到鼻子里去?”

    時大夫輕輕挑眉,點了點頭,“對啊,還真是月事跑鼻子里去了!

    女子張大嘴巴,滿臉寫著不信,“你在說笑吧,這月事怎么能跑鼻子里去?”

    要說人身上什么器官最神奇,時暮覺得子宮算得上一個。

    子宮內膜原本是身體的正常組織,受激素影響,產生周期性的變化,形成月經。

    自然,在這個世界里,還能一并影響著哥兒的潮熱期。

    女子所患的病,叫子宮內膜異位。

    又叫內異癥。

    就是一些不安分的子宮內膜,跑到身體其他地方“安營扎根”,而且還能像腫瘤一樣,侵襲器官,遠處轉移。

    更牛的是,子宮內膜組織雖然跑到了別處,但照樣會被激素周期性影響,然后把“月經”帶給其他部位。

    最常見的是跑卵巢、輸卵管等離子宮近的地方,導致卵巢囊腫、輸卵管阻塞。

    還有跑到肺上,導致患者咳血,跑到輸尿管里,導致尿血,跑直腸上,導致便血、腹瀉。

    不止出血,患上異位癥,疼痛也會如影隨形,什么痛經、排尿痛、排便痛、腸痙攣、性交痛、胸痛、腹痛……

    時暮以前還聽說過一個病例,子宮內膜異位到了腦部,一到經期,患者就嘴歪眼斜……

    多少有點冤種了。

    只要月經還沒有停,內異癥就會一直困擾著你,不斷發展,甚至還有惡變的可能性。

    異位癥不罕見,可異位到鼻子里還是挺少見的。

    時暮讓江翠躺下幫她檢查,在鼻腔里找出一個小結節,取出化驗,確實是子宮內膜組織。

    江翠只感覺鼻子稍微有點癢,輕輕一疼,就聽到大夫說:“好了。”

    江翠:什么好?好在哪?怎么好?

    “藥呢?”

    時暮言簡意賅,“你鼻子已經沒問題了,現在腹部也不痛,痛了再對癥治療就行!

    看他就把十文錢收進錢箱里,江翠霎時火氣躥上頭頂,站起就是一頓輸出,“什么意思?藥呢?銀針呢?治都不治就說我鼻子沒問題了?你比孔白術還黑是吧!”

    時暮:?

    其實,時暮剛剛已經在鼻內窺鏡下,幫江翠直接把子宮內膜形成的小結節給處理掉了。

    沒想到患者以為沒治療。

    想了想,把一串銅板又捏出來,“那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情況,真好了在把診金給我送回來?”

    江翠盯著時暮半晌,揉了揉鼻子,一把抓走銅板,轉身離開。

    當然,沒過幾天,她又來了,還拽了一個和時暮差不多同齡的少年哥兒一起來。

    “小洛,你就聽姐姐的去診治一下吧,不然叫姐姐如何放心得下!”

    “姐,我我真沒事!”看得出少年哥兒很是抗拒。但女子堅持把人往醫館里拽。

    江翠責備,“你看你!那天見王公子,就因為身體不舒服搞砸!再不治怎么成?”

    少年哥兒講話語調很是溫柔,但帶著幾分怨念,“姐,我不想見什么王公子!

    江翠瞪了少年一眼,“王公子的爹乃是國子監的司業,不知道多風光!”

    說著把人拉進時暮堂中。

    時暮剛看完其他病人,醫館中空著。

    看到時大夫,江翠多少因為那天不信他有點不好意思。

    雖然也不知道這大夫給自己鼻子上了什么藥,但這個月月事五天,她鼻子一點血沒出!

    原來,時大夫當真醫術高明。

    江翠此刻看這大夫,都點看神仙的感覺。

    五官清秀,眉目和煦,一身白衣,像極了那救苦救難的菩薩。

    今天特意帶著弟弟來,一方面是弟弟不舒服,另一方面是她想把欠時暮的診金給付了。

    詢問這名名叫江洛的少年的情況,江翠說他最近食欲不振,還時不時犯惡心。

    時暮聽著這癥狀,職業習慣地追問:“和男子同房過么?”

    江翠霎時臉色大變,高聲責備,“時大夫你說什么呢!怎么這樣平白污人清白,我們家小洛還沒成親呢!”又得意地看了少年一眼,“小洛的相親對象可是國子監司業家的公子,怎么可能會和男子同房!”

    江翠這邊說著,江洛那邊反倒是神情別扭,眸光閃爍。

    時暮微笑,“習慣性一問而已,婦產大夫嘛,就這樣。我先替小洛檢查吧。”

    江翠又叮囑:“請時大夫好好替我們家小洛診治一番,他后天還要去見奉直郎家的公子呢!

    時暮:……

    時暮也知道,本朝平民家中生了哥兒,都盼著嫁入官宦人家。

    可,見過望子成龍的,沒見過望弟成鳳的。

    帶江洛來到布置在醫館角落的檢查室,時暮先說:“給我看看你的后頸。”

    江洛神情頓時慌亂起來,捂著衣領用力搖頭,“大,大夫,我沒有落印。”

    時暮心里深深嘆息,這種事情他一個婦產科的,看過真不止一次了。

    高中生冬天衣服穿得厚,看不出來,還每天堅持跑操,然后腸胃不舒服,被父母帶到醫院。

    問就是沒發生過關系,查就是懷孕了。

    時暮又說:“那扎個針吧!

    這次他沒法拒絕,一查血,行嘛,hcg三萬多。

    hcg是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主要由胎盤滋養細胞分泌,是檢驗懷孕的典型指標。

    時暮看著眼前的少年哥兒,認真問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懷孕了?”

    第23章

    少年哥兒沒想到大夫這么快就知道了,表情霎時變得驚恐而慌亂。

    時暮安撫他,“你別急,我既然把你叫到這里,就是讓你避開你姐姐!

    江洛稍微鎮靜下來,“大夫,我……我……”

    時暮隔著屏風看了外面的江翠一眼,問他:“你準備怎么辦?”

    江洛咬了咬唇,“姐姐總是給我安排那些公子哥,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毕氲角槔,他臉上幾許羞澀,幾許驕傲,“他……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個!

    時暮心里咯噔一下。

    這話怎么那么耳熟?

    某日,自己曾大放厥詞,“我男人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個!

    不會是同一個男人吧?

    雖然那人也不是自己的男人,但時暮多少有點好奇,眨眼盯著江洛,試圖打探患者隱私,“所以他是……”

    江洛扭捏間還是忍不住透露,“他是京兆尹的公子!

    時暮:哦,那沒事了。

    京兆尹乃是沂都的地方官,官居三品,確實是全京城……百姓,最不能惹的那個。比六品的國子監司業和奉直郎可強太多了。

    “既然是這樣,你為什么不告訴你姐姐?”

    江洛的神情又露出些許難堪和焦躁,“因為……因為,他說還不到時候!

    時暮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明知道江洛的姐姐一心想讓弟弟嫁入豪門,此刻江洛已經懷孕,這男人竟然還要藏著掖著?讓江洛一個人面對懷孕上身體的痛苦和來自親人方面的壓力。

    如果一個男人真心想娶你,是不會讓你因為他陷入困境和委屈。

    江洛讓時暮想起以前遇到的許多青少年,他們對愛情懷著美好憧憬,遇到的一個人就以為是一生一世,為他哭為他痛,更有甚者,為之自殺自殘。

    殊不知,那只是你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棵絆腳雜草,未來還有蒼天巨樹等著你。

    時暮也不好過多干涉,說道:“我先給你檢查吧!

    為江洛做了次產檢,他離上次潮熱期已經十周,B超下看到的胎兒雖然只有幾厘米,但已經初具人形,較大的頭部上已經有眼睛鼻子,還有手趾和足趾。

    但按孕周來說,他的hcg明顯太低了些。

    時暮給開了**,提醒他,“懷孕不是鬧著玩的,何況你還是哥兒,要更加注意。多休息,讓他陪在你身邊。同時和姐姐好好溝通!

    江洛來之前以為自己鐵定要露餡,很是害怕,沒想到這大夫居然不準備把懷孕的事情告訴姐姐。

    細細打量。

    見這哥兒大夫五官秀麗,眉眼清朗,眸中的光彩宛如潤玉之上的點點瑩澤。

    忍不住開口問:“你當大夫這么辛苦,不想趕緊嫁個官宦豪門的男人么?”

    正要走出檢查室的哥兒回過頭,想了想答道:“我自己就是男人啊。”

    江洛:……

    送走兩姐弟,完成一天的看診,時暮回到家,看到宋念如正在院子里縫制。

    她現在肚子越來越大,進入了孕中期。

    之前,宋念如吐得死去活來,床都爬不起,現在看起來狀態好多了。

    整個孕期按每三個月,分為早中晚三個階段。

    孕早期胎兒快速分化,激素變化明顯,母親會有惡心嘔吐、食欲不振、乏力嗜睡等癥狀。

    孕中期胎盤形成,早期各種癥狀消失,母親也會進入最輕松的三個月。

    孕晚期時,又會因為胎兒壓迫臟器、頻繁胎動等原因,出現恥骨疼痛、胃口不適等不適,妊高征、妊娠糖尿病、脂代謝異常等各種問題也多在這一時期到來。

    時暮走過去看到她在縫制男子的衣服,一問才知道原來三天后就是宋念山二十四歲的生辰。

    宋念山這人挺好的,知道自己喜歡吃糕點,經常拿出做力工的工錢,給自己帶各種不同的糕點。

    既然是他生日,時暮自然要準備一份禮物。

    白天趁著醫館沒病人的時間,出來轉悠,最后選定了一只藍色的香包。

    里面放著艾葉、熏草、丁香,聞起來味道不錯。

    宋念山生辰當晚,時暮提前關了醫館。

    兩家人圍坐在院中吃飯,幫宋念山慶祝生辰。

    長輩們都給宋念山送了禮物。

    宋念如兩夫妻就用紅色麻布繡成的荷包里,裝了二兩碎銀,祝宋念山早日成家。

    最近時暮賺得多,江小蘭手里的錢也多了起來。眼看天氣越來越涼,江小蘭給宋念山送了一條狗皮圍脖。

    自然時暮也有。

    江小蘭親手幫兒子把毛茸茸的白色圍巾系在脖頸上。

    寒意瞬間被阻隔在外,時暮開心地摸了摸脖頸間柔軟的皮毛,環住江小蘭靠在她肩膀上,“謝謝娘!我好喜歡娘!”

    江小蘭伸手摸了摸臉頰,笑道:“娘也喜歡你!

    時暮也拿出自己準備的香包,送上最樸實的祝福,“祝宋大哥身體健康!

    宋念山捏著香包,好似嘗到幾分蜜糖般甜蜜。

    兩人系著一樣的圍脖,宋念如越看越覺得配,朝江小蘭使了幾個眼色,開口說道:“哎呀,我們大人要在這里說說話,念山帶小暮出去逛逛吧!

    時暮每日早出晚歸的看診,本來想的是難得陪陪江小蘭。可宋念如一直要求,江小蘭也幫腔,時暮只好起身,跟宋念山一起出門。

    初冬時節,夜風寒冷,時暮和宋念山邊聊邊沿著琉璃巷往前走。

    最近,因為時暮買新宅的事擱置,兩母子決定繼續在店宅務住段時間。

    每天早晚都能遇到他,宋念山心中又稍稍安定下來。

    時暮給宋念山講最近看診的趣事,“人人都以為是厲鬼上身的菊園老板,其實都是人體激素分泌引起的病癥。所以啊,只有醫學發展,才解決更多病痛!

    時暮興沖沖地和他聊,“宋大哥,你知道什么叫激素么?”

    宋念山勉強地笑了笑,搖頭,“我不知道!

    “激素就是……”時暮還沒說完就被截住話頭,宋念山一臉尷尬地撓頭,“小暮,你告訴我,我也不懂啊。”

    時暮停下,不再繼續給他科普醫學知識。

    心里想起謝意,那個人倒是滿滿的好奇心,什么病都要追問。

    確定是個無聊的人了。

    兩個人默然片刻,宋念山又問:“小暮,我聽江姨說,前幾天去菊園,你是和西市的王爺一起去的?”

    時暮點頭,“對。”

    宋念山干巴地笑了笑,“奇怪,王爺……怎么會來約你?”

    時暮皺眉,“我也不知道啊。”

    宋念山心里亂麻麻的。

    他怎么會和那些王爺走到一起?他明明應該是和自已一樣的人啊。

    又吹了會寒風,時暮實在受不了,掩緊圍脖,和宋念山一起往回走。

    剛來到店宅務的門口,便聽到身后傳來女子呼喊:“時大夫!”

    回頭看到那個叫江翠的歌姬迎著夜色跑來,帶著一臉淚水來到面前,撲通跪倒在地,“時大夫!求你救救我弟弟!”

    時暮伸手扶起她,“小洛怎么了?”

    江翠哆嗦著嘴唇回答:“下午,我起床和他一起吃飯的時還好好的,吃完飯,我剛想出門去樂坊,他拿碗去洗,突然身下都是血,人也站不穩了,我請了春雨堂的孔大夫去看,大夫只說,說……”

    說到這里,她像是極度害怕般,失聲痛哭。

    大量出血?

    時暮聽這癥狀心便立刻揪了起來,立刻追問:“說什么?”

    “說弟弟脈象浮弱,乃是小產引起暴崩下血。服藥之后如果沒有止血的話,性命不保。”說到這里,江翠已是哭得泣不成聲。

    她剛聽說小洛小產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住了?陕牭降艿芫鸵悦槐5臅r候,便再無心管懷孕的事。

    她在樂坊,親眼見過陪客的妓子,懷孕后吃藥想把孩子打掉,最終渾身是血地殞命。

    其實,江洛出血的的第一時間,江翠便先趕到了時暮堂,沒想到醫館今天提前關門,只得轉頭去春雨堂。

    好不容易求動孔白術去家里幫弟弟看診,下了止血的湯藥,卻沒能止血。

    孔白術留下一句話,收了診金便走了。

    江翠不想放棄弟弟,打聽了時暮家位置,趕過來找人。

    暴崩下血就是大出血。

    時暮之前幫江洛做過產檢,確定不是宮外孕,那應該就是這個大夫所說的,自然流產造成大出血。

    其實,那天時暮就發現江洛的hcg偏低。

    如果服藥不止血的話,可能是不完全流產。

    “我和弟弟相依為命,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想活了!”江翠還在哭哭啼啼地述說著,被時暮出聲打斷,“別耽誤了,我拿個藥箱就走!”

    說完,他回院里迅速背了藥箱出來,催促,“趕緊走。”

    宋念山不禁出聲提醒,“春雨堂的孔大夫治不好,你真要去么?”

    時暮腳步稍頓,“我不是孔大夫,我可以治好。”

    說完立刻和江翠一起離開。

    江小蘭、宋念如、張強也跟了出來,只看到時暮背著藥箱的背影,在夜色里快速遠去。

    江翠家離琉璃巷有一段距離,兩個人一路小跑來到家中。

    進門后屋子中點著燭火,江洛用手臂枕著臉,一動不動地趴在桌上。

    從褲子到地板,全是蜿蜒的鮮紅血跡,時暮目測了一下,應該已經五六百毫升。

    兩人一起把臉色煞白的江洛扶到床上后,立刻進行B超檢查。

    江洛下身能看到大量血塊,宮頸口還塞著一妊娠組織,宮體如兩個月大,屬于不完全流產。

    不完全流產就是妊娠物排出不全,部分殘留在子宮內,導致出血不止。

    古代的止血藥物雖然也是有用的,但問題是,妊娠組織還在江洛宮頸口,下止血藥根本沒有效果。

    不把妊娠組織取出來,就會造成持續出血,乃至宮腔感染,影響患者未來的生育。

    時暮安排江翠,“你出去外面等!

    江翠急忙問:“時大夫,不需要我幫忙么?”

    時暮搖頭,“不需要!

    “那你要?”

    “我現在要幫他清宮!

    清宮術即刮宮。

    雖然不需要開刀,但也是婦科手術的一種,是早期人工流產最常采用的方法。

    目的是清除宮腔內的殘余組織,使子宮迅速止血,幫助子宮盡快恢復。

    雖然是一種治療手段,但每一次清宮,因為會損傷子宮內膜基底層,也是對子宮的一次傷害。

    時暮先完成消毒,穿戴好口罩、帽子手術服。

    空間里,無影正明晃晃地照著。鴨嘴鉗、大小不一的宮頸擴張棒、銳利的刮匙、子宮探針、紗布……各種手術器械器材整齊擺放。

    給予患者靜脈全麻,呈截石位躺好。進行常規消毒后,時暮拿過鴨嘴鉗。

    雖然戴著橡膠手套,還是能感覺到手術器械傳遞來的冰冷。

    擴張產道、探查宮腔、擴張宮頸、負壓吸引、刮匙刮凈子宮內壁……

    短短的五分鐘,伴著大量血液血塊被負壓吸出,從江洛身體里清出一塊較完整的胎盤,還有一塊因為早已死亡而變為灰暗紅色的小小的死胎。

    手術的每個步驟都是既定的,可每個病人背后的故事又都不一樣。

    有些不想要,胎兒卻遲遲滯留于母體,有些想要,卻用盡辦法也留不住。

    結束清宮后,觀察了一會。

    江洛畢竟年輕,子宮收縮良好,出血也停了。

    時暮松出口氣。

    今日份治療完成。

    江翠在門外交握著雙手焦急等待,屋子里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到底怎么樣了?

    半個時辰后,門終于打開,江翠立刻沖進去,看到弟弟江洛躺在床上,人已經清醒過來,但臉色蒼白,十分虛弱。

    江翠急問:“時大夫,江洛怎么樣?”

    時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輕松回答:“沒什么大問題,后續吃點藥,注意修養就行!

    江翠的眼淚瞬間涌出了眼眶。

    看著江洛遭了這么大的罪,江翠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如果不是時大夫,他已然殞命。

    江翠在安靜的屋子里緩了許久,才開口問江洛,“孩子是誰的?”

    江洛側過臉,不斷地流著眼淚。

    都說婦產科是八卦最多的科室。什么捉奸捉到婦產科,帶著未成年來人流,一年之內九次人流……

    各種毀三觀的事情層出不窮。

    時暮看著江洛這模樣,估計和自己之前猜得差不多,遇到渣男了。

    江翠越想越氣,再開口時,聲音滿滿怒意,“哪里來的野男人?是怎么認識的?他人在哪里?”

    江洛只是默默流淚,一句話都不說。

    江翠用手拍打著被角,顫聲怒罵:“你說!到底是哪里來的小畜生?又是怎么誆騙你的!”

    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要做的是解決事情。時暮勸她,“江姐,你也別急,我們先出去,讓小洛休息好了再說吧。”

    江翠狠狠擦了下鼻子,跟著時暮走到院中。

    時暮把江洛的病情給江翠交代,“他雖然性命無憂,但流產畢竟傷身體,記得七天之后來找我復查,最重要是這段修養時間……”

    “什么?”

    “不可以和男子同房!

    提到這個,江翠又是氣得面容扭曲,側過臉,咬著腮幫子不說話。

    原本,江翠早該回樂坊了,但江洛發生了這樣的事,今日需留下來照顧。

    江洛情況穩定,時暮正準備離開,一個身著黑色錦袍的男子突然大步從院外走進來,口中還親昵地喊著江洛的名字,“小洛,小洛,想我了沒有?”

    走進院中,看到江翠和時暮,男人神情迷惑,“你們是什么人?”

    江翠反問:“你又是什么人?”

    江翠和男子大眼對小眼,片刻后,男子反應過來,轉身就往門外跑。

    江翠沖過去,抓住男子的衣領往回拖。

    江翠已然猜到男子身份,怒不可遏,“你就是那個俺臟的小畜生對不對?”

    男人知道江洛姐姐是個歌伎,晚上都會去樂坊,所以總是晚上來找江洛,沒想到今晚他姐居然在。

    開口狡辯:“你這女人怎能罵我!是你弟弟主動勾引我,對我投懷送抱的!”

    江翠霎時被氣得渾身顫抖,怒罵:“主動投懷送抱?他是我弟,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你百般引誘,他怎么會相信你?”又忍不住放聲大哭,“你知不知道,小洛幾乎為你送命!”

    男子愣了愣,“什么意思?我已經十多天沒見他了。”

    時暮也有火,“江洛懷了你的孩子,小產血崩,差點沒命!”

    男人反應片刻,還是不想承認,“不是!這怎么能怪我呢,又不是我叫他懷的?自己身體不好就好好吃避子湯!”

    時暮:……

    江翠氣到極致,抬起手就想打男人巴掌,被男人伸手抓住手腕,重重丟開。

    男人換上一副狠厲嘴臉,“你個臭娘們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京兆尹的兒子!”

    他沖江翠揚了揚拳頭,“我就是打死你都沒人敢管!”

    時暮忍不了,正想上前,一道強撐著力氣的虛弱聲音喊道:“放開我姐姐!”

    江洛扶著門框站在屋門前,恨恨地盯著男人,解釋的話語卻是對江翠說的,“姐!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太笨!這個姓曹的說自己會娶我!其實,他只是騙我的!”

    江洛的眼神既有決絕,又滿是懊悔。

    江翠總給他安排樂坊認識的公子哥兒,讓他去相親,而且不允許他拒絕,還總說,嫁過去就能過上好日子。

    江洛其實心中萬分反感,總覺得自己的一切,從吃穿乃至親事都被江翠掌控,讓他喘不過氣。

    他認識了曹世錦。曹世錦說會娶他,他相信了,還在對方的言語誘哄下,全身心交付。

    以為找到真愛,沒想到曹世錦連哄帶騙和他上床后,拖著遲遲不請媒婆來說媒,還三天兩頭玩失蹤。

    江洛心中不安,尤其發現懷孕后,更是擔憂得吃下睡不著。

    就在昨天,他發現自己一心要嫁的人竟然還有別的情人。

    他流了一天的眼淚,不敢告訴姐姐,偷偷買了滑胎藥,想把孩子打掉,沒想到差點讓自己殞命。

    父母離開后,是姐姐去樂坊賺錢養活自己。如今,姐姐又給自己第二條命。

    江洛心中又痛又愧,涌出淚來哽咽說道:“姐,我對不起你!

    江翠的心在一瞬間塌陷。

    曾經她覺得,江洛能嫁個官宦貴子是最重要的事。甚至為了給他存嫁妝,讓他能風光嫁人省吃儉用,拼命掙錢。

    這一遭卻讓她發現,其實嫁不嫁官宦不重要,只要小洛好好的,和自己在一起就已足夠。

    “小洛!”“姐!”

    眼看兩姐弟抱在一起痛哭,曹世錦趁機溜出了院子。

    天下渣男千千萬,江洛絕對找了最渣的一個。

    是可忍,時暮不可忍!

    曹世錦溜出江家,正大搖大擺走在深夜街道上,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喊自己,“姓曹的!”

    一回頭,毫無防備地被一拳重重砸上鼻梁。

    霎時眼淚鼻血一起流出來。

    曹世錦痛呼出聲,被時暮揪住領口,又是一拳砸過去,“今天不揍你我晚上都睡不著覺!我看你先天屬黃瓜后天屬核桃,欠拍又欠錘!想滿足你那三厘米的需求,建議去做鴨,別他媽出來霍霍人!”

    曹世錦看清他,厲聲質問:“你是江洛什么人?關你什么事!”

    “你這種臭狗屎,誰見了不能踩兩腳!”

    剛才曹世錦沒反應過來,此刻見哥兒還想對自己動手,一把抓住對方手腕,朝后一別,把人按在墻上,“一個哥兒還想替人出頭?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時暮死命掙扎,但哥兒畢竟和普通男人有力量差距,怎么也脫不了身,怒道:“玩陰的是吧,敢不敢正面碰碰?”

    哥兒背對著自己,露出纖細脖頸,曹世錦這人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視線停留在脖頸后那處微透的皮膚上,陰惻惻道:“你就不怕我在你脖子后面咬上一口?看你怎么辦!”

    若是以前,這樣的話根本對時暮起不到任何威脅。

    但身體不一樣了,時暮頓時感覺到從心底生出來的恐懼,就好像大動脈暴露在了利爪之下。

    撐著底氣警告他,“我勸你別亂動!知不知道我是誰?”

    曹世錦冷笑,“你還能是皇帝不成?”

    話音剛落,不知什么東西劃破空氣,急射而來。

    伴隨著曹世錦的慘叫和松開的手,數點溫熱的鮮血濺在時暮側臉。

    然后,一柄玉骨折扇斷裂在地。

    第24章

    這玉骨折扇,時暮眼熟。

    變故突如其來,曹世錦捂著被打破的額頭,嘶聲道:“大膽鼠輩,竟敢偷襲……”

    我字還沒出來,一道矯捷黑影從后面躥來,漆黑的刀鞘抵住曹世錦的脖頸。

    來人是謝意的侍衛成紀,時暮頓時心里一松。

    姓曹的被架在地上,動彈不得,血淋漓到眼睛上,不斷眨動著罵道:“你這哥兒,如此不要臉!說正面碰,居然找幫手?”

    時暮笑了,“有幫手誰跟你正面碰?怎么樣?現在還敢不敢咬你爹?”

    “你如何當得起我父親!本公子再告訴你一次,是江洛主動對我投懷送抱!懷了不干我事!”

    時暮沒見過這么能甩鍋的,拍了拍他臉頰,惡狠狠地問:“那我把你閹了是不是也是你把東西主動放我刀子上,不干我事啊?”

    曹世錦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自己老爹,又有了底氣,“好!還敢威脅我!我爹是京兆尹!我明天就帶衙役過來賞你一頓鞭子吃!”

    曹世錦的老爹原來是外府的知州,最近也不知是靠上了誰,一路高升,調任京城。

    于是,兒子也跟著在沂都呼風喚雨,尤其東市都是平民,全歸他爹管,有些個民女哥兒,他看上了,強取豪奪,玩完就丟。

    告官?不還是告到老爹那里么?統統打回去!

    “還跟我裝?剛出土的能不能先學學做人!”時暮真是氣得夠嗆的,還想再罵,被身后傳來的聲音打斷,“你過來!

    語調和緩,聲線里帶著山間幽泉的涼意,跟初冬的夜色格外契合。

    時暮回頭,見謝意一直站在街旁房屋的陰影里。

    原文劇情里,他作為一個權謀劇炮灰,前期其實一直在韜光養晦,沒有暴露野心。

    不過來應該是不想被姓曹的看到,時暮不知道他要說什么,走到他面前。

    身后,姓曹的還想罵,被成紀把嘴巴一捂,悄無聲息地帶走了。

    謝意身著玄色錦袍,夜色里都還在泛光,脖頸上也圍了雪白圍脖,一身貴氣。

    他眸光微動,打量時暮片刻,才壓著眉心露出一絲無奈笑意,“你這大夫怎么當的?大晚上在這里和人打架斗毆?”

    時暮不樂意了,“喂,你以為我想和人打架斗毆?姓曹的是個騙身騙心的渣男!睡了人不負責,你不知道那小哥兒遭了多大罪,我揍他我錯了么?”

    這人脾氣是真大,自己就一句,他竹筒倒豆子就來了,謝意哭笑不得,伸手按住他肩膀,“我沒說你錯,只是希望你保護好自己!

    時暮頓時沒聲了。

    且不說他這句話是在關心自己,何況剛剛那個情況,要不是他出現,自己指不定要吃姓曹的虧。

    關鍵又這樣亂按自己肩膀。

    時暮心窩似又被細密電流躥過,不自控地悸動了一下。

    感覺到對方的手從自己肩膀上移開,落下。

    動作比念頭快,抬手便握住他手腕。

    這人看著文質彬彬,其實很能打。掌心下的手腕勁瘦有力,骨骼形狀清晰起伏。

    時暮握了幾秒才回過神,松開手指。

    謝意垂眸,似要將手抽走,一頓,復又翻轉上來,反手在哥兒纖細指尖上捏了捏,才松開。

    時暮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看著他垂眸從衣袖中抽出一條白色巾帕,“我幫你擦一擦。”

    絲質的巾帕柔軟細膩,貼在臉頰上不會覺得粗糙。

    剛才他用折扇打破姓曹渣男的腦袋,有幾滴血液濺到了臉上,那時無暇顧及,此刻才想起來。

    在婦產科,原本就每天都會沾上陌生人的**和血液。

    時暮一動不動地微仰著臉讓他幫自己擦拭血漬

    還挺疑惑的,這人真是文里的炮灰?

    帥得有點離譜。

    在這暗淡陰影中近距離看,眉目朗朗如水墨勾勒,薄唇挺鼻,輪廓清晰。

    時暮還沒看完,他已經擦完,把巾帕收進衣袖。

    這時,時暮才發現,江小蘭給自己縫制的圍脖上也沾了血點子。

    這圍脖江小蘭縫了好幾天,不禁氣惱地摘下來擦拭。

    一陣夜風吹來,灌進衣領里被圍脖捂得熱烘烘的皮膚上,頓時打了個哆嗦。

    謝意摘下自己的圍脖,繞過他脖頸,往下裹好后,不疾不徐地系緊。

    時暮詫異地問:“那你怎么辦?”

    他淡聲,“我不冷!

    這是條雪白的狐皮,松軟厚密,關鍵是,剛剛從身上摘下來,還帶著對方的體溫和氣息。

    暖意從后頸傳遞到全身,連腺體都好似有些發燙。

    謝意興致盎然地看著他低頭摸了摸松軟狐毛。又把原本的小圍脖緊緊抱在懷里,抬起的眸中帶著得意和驕矜,“我的可是娘做的!

    謝意忍不住唇角笑意,認真表示贊同,“娘做的一定暖和!

    “那可不!辈贿^既然系了他的圍脖,多少得吹捧一句,“不過你的也不賴。”

    那邊,成紀自會處理,此刻夜色已深,謝意環顧四下,“走吧,送你回家!

    時暮出來這么久,也怕江小蘭擔心,點頭,“好。”

    和謝意往前,來到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兒跟前。

    時暮張了張嘴,“要騎馬么?”

    謝意輕輕挑眉,“你不會?”

    大哥,我出行都是高鐵飛機的。

    時暮搖頭,看到他一臉的若無其事,“沒事,我帶你一起騎!

    時暮:……

    騎也沒事,可這白馬這么高,金屬的馬蹄雪亮。時暮估計一腳過來,能踢得自己韌帶撕裂,膝蓋血腫……

    正猶豫著,已經被他按著腰側,往上輕巧一舉。

    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穩穩地坐在馬上。

    謝意隨即在身后落坐。

    白馬似乎是感覺到今天不只主人,打了個響鼻,踩著馬蹄原地旋轉。

    又在謝意拉緊手中韁繩后,迅速安穩下來,順從地按照主人的意思,往確定的方向走去。

    馬背顛簸,時暮靠在他胸口,被他伸過來握韁繩的手臂圈在其中,沒掉落的危險,全身也暖烘烘的。

    平時只覺得這個人清雋修長,還沒發現,他那么高,想起就問他,“對了,這么晚,你怎么會在這里?”

    謝意回答:“來找個人!

    時暮追著姓曹的渣男轉過了一條街,剛才那個位置離琉璃巷已經很近了。

    他來這里找人?

    忍不住轉回頭問:“來這里找什么人?”

    對方唇角微微一抬,“你猜。”

    時暮:……你個炮灰亂搞事我怎么猜得到。

    謝意也想知道自己來找的到底是誰。

    是那個身著翠色衣裙,裙角繡有彩蝶的姑娘?還是身上氤氳著淡淡茉莉香氣,手指柔軟的哥兒?

    他們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今天下午,成紀急急忙忙來稟報,說在清音閣門口找到一個乞丐。

    乞丐說之前曾見閣里走出一個穿翠綠衣裙,裙擺上繡有蝴蝶的姑娘,覺得長相可人,就跟了一路,最后看到姑娘進的是琉璃巷。

    謝意知道,那個反復撩撥自己記憶的大夫就住琉璃巷。

    他只是不知道,如果小蝶真是他,這人為什么不說出來?

    小哥兒此刻坐于自己身前,高高束起的發尾,在轉頭時會掃過自己下頜,謝意只得不時往后仰頭避讓。

    他身形瘦長,削平的肩膀和窄細的腰身,剛也碰過了,和看上去一樣單薄。

    其實,若這人真是那天晚上的小蝶,好像——也不算太糟。

    謝意讓馬兒慢悠悠地走在深夜街道上,狀似隨意地問:“時大夫可曾去過清音閣?”

    時暮心頭一跳,渾身都繃緊了,立刻否認,“當然沒有。我都不知道清音閣在哪!不是,我都不知道清音閣是什么地方!”

    還好謝意沒追問,只說:“我今晚去清音閣找了個人!庇蛛S口問:“你今晚是去出診么?”

    適才注意到他衣擺上沾了些痕跡,宛若血跡。

    “對啊。”

    “就是那個被騙身,騙心的哥兒?”

    一提這茬時暮就來氣,“他流產了,出血嚴重。最關鍵是,那個姓曹的不負責,專講屁話!”

    “流產……”

    這個詞又讓謝意眼前浮現出那天落霞殿中的畫面。血,不斷涌出的鮮紅的血,讓一條鮮活的生命迅速消逝。

    “流產是怎么樣的?”

    既然他想知道,時暮自然認真為他講解,“對于流產,如果孕周還小,妊娠物全部排出,子宮收縮,宮口關閉就不會有大問題,但他已經孕兩月,胎兒不小了,妊娠物排出不全,才導致大出血。”

    謝意聽到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飄忽,“那這種情況可以治療么?”

    “當然可以,但這時候光用藥是沒不行的,要幫他清宮,清出堵塞的妊娠物,讓子宮正常收縮!

    “原來如此。”

    這句話后,謝意沒繼續話題。

    時暮也沒開口。

    耳邊只剩清脆悠緩的馬蹄和夜風吹拂的聲音,氣氛恬靜,又似蕩漾著一絲柔情。

    突然,謝意又覺得有點惡心,松開韁繩,用拳頭抵了抵唇。

    該說不說,上次他還真沒騙時暮,平時好好的,一見這人就不舒服。

    時暮感覺到身后的動作,回頭瞄了一眼。

    又犯病是吧。

    想起上次他說一見自己就惡心,這不得反擊一下?

    坐在前面的人扭過身來,輕勾眼尾,慢悠悠拖著調子開口:“我真奇了怪了,你這老惡心到底什么毛?吃藥也吃不好。”又故做訝異,“哎呀!按我婦產科大夫的經驗,這個時間點,你不會是懷了吧?”

    說完,便看到謝意眉梢一挑,夜風驟然凝固。

    時暮臉上的笑意也凝固了。

    在內心辱罵自己:你在說什么?有坑你還真跳?

    背過身子,僵硬地找補,“我的意思是,你犯病也有兩三個月了嘛!

    不看都能感覺到對方臉上的笑意,“懷了么?嗯,有可能,就是不知道——”他稍稍偏頭放低聲音,熱息幾乎打在時暮耳廓上,“孩子是誰的!

    第25章

    熱息拂過,時暮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僵硬地笑出聲,“我怎么知道,問你自己啊!

    接下來,時暮一句話都不敢再說了。

    乖乖坐在他身前閉緊嘴巴。

    謝意也沒追問。

    慢悠悠地回到琉璃巷的店宅務。

    謝意先下馬,又把人扶下馬。

    “謝謝。”時暮把圍脖重新系回他脖子上,正要進門,想起一件事,為了追那個渣男,把藥箱放到了江翠家。

    嘀咕了兩句,只想著明天再去拿,沒想到沒過一會,就有人敲院門。

    謝意的貼身侍衛成紀捧著藥箱站在門外,“時公子,殿下讓我送過來的。”

    正好,免得自己跑一趟,“謝謝將軍!

    時暮又想起姓曹的渣男,詢問情況。

    成紀一本正經地稟報,“時公子請放心,他動您就是動殿下,屬下絕不會輕饒的。”

    看著侍衛的身影倏忽一下消失在夜色里,時暮抱著藥箱多少有點迷惑。

    動我就是動殿下?

    這侍衛,思想出大問題了。

    時暮進了院中。

    成紀身手利索,悄無聲息地飄出店宅務,來到樹下陰影中的男人身邊,低頭稟報,“殿下,藥箱送回去了!

    謝意只思索道:“京兆尹曹隸?”

    成紀回他,“曹隸四個月前剛剛從豐州調任沂都,任京兆尹!

    “那想必是遠戎的人!

    成紀點頭,“確實是二皇子的人!

    謝意上馬,淡聲吩咐,“找點證據,讓戶部侍郎蘇瑜參他一本,扔回州府上去!

    朝中皆以為戶部侍郎蘇瑜是大皇子的人,卻不知道蘇瑜有個愛姬乃北方人。

    北方,那都是老張家的天下-

    早上,時暮來到醫館,江翠已經等在門口。

    送來滿滿一筐梨子,還有一盒餅子。

    時暮詢問江洛的情況,江翠低頭嘆息,“不管怎么說,他畢竟真心喜歡過姓曹的,沒有一段時間,恐怕很難放下!

    為一個人動心便是將一個人刻在心上,剝離的時候,何其痛苦。

    何況還是哥兒,有了落印,不止心,連身體都要為對方所有。

    他在遇到那個真正對的人之前,恐怕只能獨自忍受潮熱期的苦楚。

    只是,相比心里的痛,或許這潮熱期已不算什么。

    誰不會遇到幾個人渣呢?

    絆倒了,站起身,拍拍灰塵,繼續前行。

    江翠又嘆惋地說道:“時大夫,你知道么?自從父母離開后,小洛的幸福就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我在樂坊努力掙錢,省吃儉用,就想讓他嫁得好人家,過上好日子。怎么也沒想到……”

    江翠話音剛落,聽到旁邊的人問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神情瞬時茫然了一瞬,不解,“我?”

    面前的大夫繼續說:“江洛已經大了,會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應該有!

    父母離開時曾對自己說,要好好照顧好弟弟。

    那天開始,江翠心里就只剩弟弟,不再有自己。

    只滿心希望小洛像自己見到的所有哥兒一樣,嫁給一個翩翩公子,過上安穩的,錦衣玉食的生活。

    這一刻突然發現,江洛大了,不再需要自己事無巨細地庇護。

    他可以自己去愛,去感受,去受傷。

    江翠突然想起,眼前的人也是哥兒,但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條路。

    不禁悵然地笑了笑,“那天,小洛還說很羨慕時大夫你呢,有一技之長,走到哪里都可以憑自己站穩腳跟!

    時暮也笑了笑,隨即又想起,“對了!如果小洛愿意,可以來時暮堂幫我!彼筋^看了一眼,三三兩兩正往時暮堂走來的病人,攤手,“畢竟我現在病人是真的多。”

    江翠高高興興回去告訴江洛去了。

    時暮打開醫館的如意門,讓冬日清晨的陽光鋪進館中,換好白大褂,在診桌前坐下,揚聲喊:“一號病人!

    上午一直看診到未時,終于歇下來,吃上江小蘭送來的午飯,飯剛進嘴,便有一男一女扶著一個小姑娘,神情焦急地走進醫館。

    “時大夫,快幫忙看看吧!”

    小姑娘彎著腰,形容痛苦。

    來了個急腹癥,時暮只能先放下手里的飯,先把小姑娘扶到檢查床上躺好,詢問:“哪里不舒服?”

    因為強烈的腹痛,小姑娘的聲音有些發顫,“肚子疼!

    “什么時候開始疼的?”

    “疼了七八天了,前幾天只是隱隱作痛,今天早上開始,變得十分劇烈!

    急性腸胃炎?闌尾炎?腸痙攣?

    闌尾炎會有轉移性的右下腹疼痛,麥氏點會有壓痛,反跳痛,急性腸胃炎則腹痛位置不定,同時伴有腹瀉、嘔吐,看起來都不像。

    那還能是什么?

    時暮繼續詢問:“月事情況怎么樣?”

    小姑娘搖頭,“還沒有來過!

    小姑娘今年十四歲,胸部發育兩年,卻一直沒來過月經。

    繼續問:“小解、大解怎么樣?”

    小姑娘幾乎要哭出來,“自從這段時間腹痛開始,大解小解就越來越困難,想尿但尿不出來,大解也一樣。”

    這種情況一般是受壓迫引起的。

    難道腹腔里有占位?

    為了保守起見,時暮先為姑娘進行了婦科檢查,沒想到一下就發現尿道下方有紫藍色的腫脹。

    難道又是罕見?

    B超下探及大片沒有血流信號的囊性回聲,這下時暮基本確診,這姑娘患的病癥叫處女膜閉鎖。

    這是一種女性生殖道發育異常的病癥。

    正常的處女膜上有不同形狀的孔洞,使經血能夠順暢排出。處女膜閉鎖就是處女膜上沒有孔,導致經血無法排出,一直淤積在陰道、宮腔里,引發劇烈腹痛,排尿排便困難等癥狀。

    小姑娘肚子里大片的囊性回聲便是積血。

    好家伙,看著真不少,顯然初潮有段時間了,但一直沒流出來過!

    治療方法就是手術,在封閉的處女膜上打開圓孔,使經血流出。

    看大夫表情還有幾分凝重,姑娘緊張了,趕緊問:“時大夫,我到底怎么了?”

    時暮笑笑,把情況告訴她,“就是點小問題。問題在于,你長大了,本該來月事,結果經水沒有順利地流出來,都積在肚子里,所以才會肚子痛,等會我會幫你處理好。以后呢,你的月事就會規律到來,也不會在肚子痛了!

    小姑娘一聽,表情竟然更加驚恐,“我要來月事了么?”

    時暮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還有些迷惑,“這是每個姑娘都會有的啊。”

    小姑娘頓時要哭出來一樣,伸手拉住時暮的衣擺,用力搖頭,“大夫,不要,我不要來月事!”

    “為什么?”

    看得出小姑娘有很強烈的抵觸情緒,“來月事很丟臉!又很難受,我不要!”

    確實,在現代都還有些女生對月經存著抵觸心里,覺得害羞,難受,何況是古代。

    時暮在檢查床邊蹲下來,耐心地跟她,“你看,這就是你想多了,來月事怎么會丟臉?月事可以幫你排出陳舊的子宮蛻膜,調節身體激素,讓你健健康康的。何況只要準備好柔軟的棉布,注意干凈衛生,一點也不痛苦。就算遇到腹痛等不適,你大可以來找我。”

    這位小哥哥眼眸湛亮,語調溫和,小姑娘不自覺就把他的話聽進去了,“真的么?”

    時暮拍胸脯,“當然是真的!我是婦科大夫,每天都在為女孩看病,能騙你么?”

    其實,她之前也只是聽身邊的伙伴說,說來月事很丟臉,來月事痛苦,便對月事有了強烈的抵觸心理,之前一直沒有月事,心里還暗暗高興,覺得自己與眾不同。

    沒想到會生病。

    時暮看她態度有松動,趕緊說:“我們先治病好不好?”

    時暮都沒想到,因為知道治完會來月事,這小姑娘居然忍著劇烈腹痛這么大半天。

    眼看她不再那么抵觸,趕緊幫她治療。

    “你不要緊張,放輕松,有我在,沒問題啦!”

    處女膜閉鎖只能采用手術治療,放出積血,不然積血進入卵巢輸卵管,還會引起內異癥,宮內感染等問題。

    想到以后每個月都那么麻煩,姑娘還是很擔憂,“真的不害羞么?”

    “就跟人有手有腳有鼻子有眼一樣,怎么會害羞呢!你說是吧!睍r暮先為姑娘行局部麻醉,然后邊和她說話轉移注意力,邊進行手術。

    “那來月事真的不難受么?”

    “不難受,我都想來都沒有呢!”

    姑娘:……你說真的?

    姑娘無語地抬起上身,剛想去看看這大夫到底是個什么人,下一瞬便聽到干脆地一句,“好了!”

    “這段時間要注意衛生,預防感染。以后每個月都要保持好心情,愉快地迎接月事。善待自己的身體,身體也會善待你!

    看得出,小姑娘雖然還是有些緊張和擔憂,但時暮相信她會很好地適應的。

    青春期是從兒童轉變為成人的必經階段。面對生理和心理的變化,每個人都會害怕,會迷茫。

    但,成長就在前方。

    送走小姑娘一家,午飯也已經涼了。

    哎,怎么感覺又回到以前在醫院的日子了呢。

    看診到傍晚,一一送走患者。

    牛馬大夫終于可以下班了。

    江洛明天過來幫忙,想必能輕松一點。

    伸了個懶腰,換下白大褂,時暮走出醫館,正背身關著門,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厲聲詰問:“時暮!你成何體統!”

    時暮回頭。

    一個面容白皙的書生站在醫館門口,正怒視著自己。

    他一身長袍雖舊,洗得倒是干凈。

    正是原身的未婚夫,薛應。

    薛應本是偏遠郡縣一貢生,多次考舉不中,被鄉里舉薦進入國子監學習。

    偶然認識了太常寺司業時獻的庶子時暮。

    薛應心中雖然介意時暮的庶子身份,但考慮到畢竟官宦人家,雙方便定下了婚約。

    原身愛慕薛應的滿腹經綸,對他掏心掏肺。

    作為庶子,本來日子過得也不好,還是從牙縫里扣出來接濟他。

    家里好吃的糕點,自己不吃也要帶給薛應,有一點布料,也第一時間給薛應做衣服。

    一有機會就去看望薛應。

    連時鏡都忍不住嘲諷,“真以為薛應喜歡你啊,不過是因為你有個國子監司業的爹!

    結果,時暮和江小蘭一被趕出府,就再見不到薛應了。

    原身剛開始沒地方落腳,但想著薛應要備考,不敢去打擾。

    直到實在沒錢給母親買藥,才去找他,想借幾貫,沒想到被他用言語搪塞了,一分錢都沒借到。

    原身后來在清音閣當小婢女稍微賺了點,還要好吃好喝地給他送過去。

    結果薛應大怒,“我以后是要狀元及第的,你這樣不學無術的人,如何做得狀元夫人,我和你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原身哭得死去活來,只覺得是自己什么都不會,才配不上薛應。

    原身不明白,時醫生倒是看得清清楚楚,這薛應不就是個鳳凰男?

    不過,自被時府趕出來后,薛應對原身唯恐避之不及,怎么突然跑到自己面前?

    其實是薛應這兩天,聽說梅花大街有位哥兒大夫開了個醫館,起初還沒注意。昨天國子監的幾個同學來告訴他,那大夫便是他薛應的未婚妻時暮。

    都說拿大夫容顏清秀,醫術精湛,言語中對薛應頗有羨慕之意。

    薛應了解時暮,絕不信他會給人治病,但被官宦子弟羨慕,倒讓他十分受用。

    今天來之前,還擔心又被時暮纏上,但他怎么也沒想到,時暮開了這么大一間醫館。

    心中萬分震驚。

    剛好最近囊中羞澀,看時暮這醫館病患那么多,診金收都收不過來,頓時心生一計。

    他對怎么拿捏這小哥兒可是頗有心得,先責罵幾句把人唬住,再給個糖吃。

    這小哥兒就恨不得把心肝都呈給自己。

    眼看時暮沒說話,只默默關上醫館的門往前走,薛應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已經把人唬住了,跟到旁邊,稍微放軟口氣責備:“你看你,一段時間沒和我見面就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好了,只要你知錯,我就不生氣了,就陪你去街上逛逛,買點東西,如何?”

    你知錯我就陪你去逛逛,買點東西。

    這句時暮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哪次不是從原身這里刮油水,忍不住駐足,轉頭看向薛應,不帶情緒地問:“看病么?”

    薛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搖頭,“不看啊!

    隨即便聽到極不耐的一句,“不看滾遠點,別在這里發癲!

    這庶子哥兒性格軟弱,對自己向來百依百順,薛應好一會才回過神。

    他居然敢叫自己滾!

    薛應霎時滿心憤懣,“你這是何意?我好心好意勸你,你竟是這種態度?那就別怪我無法繼續和你的婚約!”

    薛應以前最喜歡的就是拿婚約嚇唬原身。

    原身吃這套,每次都被嚇得哭哭啼啼,抱著大腿求原諒。

    時暮可不吃。

    別說他是直的,他就是彎成蚊香也不要這種男人。

    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別拿婚約說事,我們早就沒關系了!”

    薛應好似聽不懂他的話,一臉茫然,“你說什么?”

    時暮無語地扯了扯唇,語氣輕快,“別說你早提過要解除婚約,就算現在你還想履行,我也不會要你!

    薛應只覺得如遭雷擊。

    本以為只要自己出現在他面前,他就會像以前一樣,卑微地討好自己。

    怎么也沒想到。

    薛應是個讀書人,被這樣羞辱,霎時臉上陣青陣白,難堪萬分間,只能繼續譴責時暮,借此維護這份搖搖欲墜的體面,“即便我們的婚約不做數,但你這樣不知自愛,我也該管你!”

    時暮忍不住笑出聲,“你是管我拉還是管我撒啊,對我這么孝順你娘知道么?”

    薛應這張臉已然是豬肝色,“難怪你會被時家趕出來,這般粗鄙不堪,天底下哪個男子會喜歡你!”

    “關你屁事!”時暮罵完,轉身就走。

    心中嘆息,這原身身邊都是些什么奇葩。

    剛走兩步,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年輕人,突然以極快的速度從身后大步追上來,走到時暮身邊,把一束花推過來,“時大夫,請你幫我把它帶回去!”

    時暮愣住,“什么?”

    青年也不多說,只緊緊張張的把花往時暮懷里一塞,轉身就走。

    送花?

    雖然時暮都不認識青年,但此時也算是瞌睡遇到枕頭了。

    回頭,看到還沒走的薛應臉上果然又多了兩個色。故意揚了揚那束花,粲然一笑,“完了,還真有人喜歡我啊。”

    說完抱著花蹦蹦跳跳地走遠了。

    青年送的是一束墨蘭。

    現在已經入冬,褐白相間的墨蘭卻開得正盛,花型優雅,又帶幾分神秘。

    不過那青年是誰?

    時暮自認記性還不錯,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以前在醫院上班,男的女的,跟時暮告白的也不少,還沒見過這種名字都不報一個的。

    江小蘭因為名字帶蘭,素來喜歡蘭花,時暮便把花帶回家中。

    江小蘭看到這束用雪白布帶扎起的墨蘭,果然很開心,找了只陶罐,接上清水,把蘭花插進去,擺在窗口迎著陽光的位置。

    雖然窗戶破破爛爛,但江小蘭打理得興致勃勃。

    這一刻,時暮買房的心從未有過的迫切。

    想讓她開開心心地按心意布置自己的家,想擺幾束花就擺幾束花!

    梅花大街,春雨堂中。

    孔白術背著手在醫館里,猶如熱鍋螞蟻般來回踱步。

    眼看著醫館日漸變得門口羅雀,手里的瓜子早已經不香了。

    忍不住,怒氣沖沖地問小藥童,“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女人都怎么回事!怎么一個病人都沒有?”

    小藥童縮了縮脖子,哭喪著臉回答:“師父,您又不是不知道,這些病人現在都不來咱們這里了!

    孔白術想起那天醫館里病人的聊天,想起了那個新開的時暮堂,只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

    之前,他還真沒把那個叫時暮堂的醫館放在心上。

    可此刻,看著眼前自己空蕩蕩的醫館,孔白術只覺得頭頂都在冒煙。

    這些病人都被騙了吧。

    怎么會相信那個庶子呢?

    小童給他出主意,“要不師父您降點診金,吸引點病人?”

    孔白術立刻跳腳,“憑什么降診金!我看診不辛苦?降了診金你喝西北風去?”

    小藥童不敢再說話。

    兩師徒正大眼瞪小眼,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又低又密的念叨聲,“南無佛陀。南無達摩。南無僧伽。南無室利。摩訶提鼻耶。怛你也他!

    隨著這陣聲音,一個渾身裹在黑袍中,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從春雨堂門口拖著步子走過。

    這老婦人神神叨叨的,平時就常在梅花大街附近的幾個坊中,如同游魂般游走,嘴里總是念叨著一些經文,時不時說著些什么“報應”、“業力”、“地獄”之類,聽不大懂的詞。

    若是在街上被她看到什么讓她不滿意的事,這老婦立刻就會過來惡狠狠地詛咒,“你這樣定被惡鬼纏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平時,孔白術多一眼都懶得看她。

    但此刻,眼看著黑袍老婦就要走遠,孔白術計上心頭,揚聲喊住她,“王婆!”

    老婦人轉身,從黑袍中看過來,嗓音沙啞又僵硬,“怎么了?”

    孔白術小眼珠狡詐一轉,“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讓你積份大功德!”

    老婦人渾濁的眼珠里頓時綻放出興奮的光,“什么?”

    “你去前面看看,那邊有個新開的醫館,名時暮堂!笨装仔g義正辭嚴,“大夫不過是個哥兒,胡亂看診,定是那雙手染血,滿身業障之人!”

    第26章

    太陽還未從東邊升起,遠方天際顯出一種晦暗的幽藍色。

    梅花大街上,路人已經開始腳步匆忙,店鋪里也開始有了忙碌的響動。

    尤其像酒樓這樣的地方,更是要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那才能掙錢呢。

    今朝醉的老板此時正在里面忙著安排小二和大廚,準備開張。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稀疏的鐘鈴聲。

    老板伸頭出去,看到一個黑袍老太婆正在對面時暮堂門口手持鐘鈴,邊轉悠,邊囔囔有聲。

    走了兩步,伸出枯枝般的手,一揚,黃色的紙片飛揚而起,然后落下。

    竟然都是些符紙。

    老婦人連灑了幾次,時暮堂門口頓時變得一片凌亂。

    今朝醉的老板也認識這個老太婆,乃是附近一坊中,一個獨居的神婆。

    平日靠給人算命過活。

    神婆之流外表看著總是神神秘秘的。

    雖然不是所有人都信這類算命之說。

    但畢竟世界玄妙,未知的東西太多,大家自小也會燒香拜佛,因此即便不主動去算命,也多少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對這些人敬而遠之。

    此刻看到神婆在時暮堂門口灑符紙,今朝醉里的小二大廚、起早路過的百姓,不禁都滿腹狐疑。

    難不成這時暮堂還染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黑袍老婦神神叨叨地在醫館門口念叨著。

    兩個提前來時暮堂,想早點排隊看診的婦女頓時遠遠地停下了腳步。

    “王神婆在干什么?”

    “不知道,好似在做法事。”

    “怎么在時暮堂門口做?難道醫館沾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

    這句話說完,兩人對視的眼里乍然露出了驚恐。

    一人問:“要不?先回去吧!

    另一人顫顫點頭,“好。”

    說完一起轉身,快步走遠了-

    這段時間,隨著病人越來越多,眼看之前排隊太麻煩。時暮去找木匠制作了號碼牌。

    方便病人取號,不用一直在原地排隊。

    早上,時暮帶著新助手江洛先去木匠那里取號碼牌。

    江洛長得清秀,性格也很好。兩人談天說地,很快就熟悉起來。

    拿了號碼牌往醫館去的路上,看到離梅花大街不遠的桃李巷上,新開了一家古董鍋。

    古董鍋就是火鍋。雖然在沂都老早就有,但這附近時暮還沒見過。

    江洛初來乍到,又有那樣一段傷痛遭遇。剛巧今天江小蘭又去廟里燒香,晚上不回來吃飯。

    時大夫當場許諾,“小洛,晚上哥請你吃這家!”

    江洛歡喜鼓掌,“謝謝暮哥!”

    時大夫才不承認是自己想吃呢。

    美滋滋地謀劃好晚飯,來到醫館,誰知遠遠便看到這樣一副畫面——地上灑滿黃府,黑袍老婦正手搖鈴鐺,念念有詞。

    以致于平日早就等了不少患者的醫館門口,一個人都沒。

    只有幾個復診的,遠遠站著觀望。

    江洛詫異地看向時暮問:“暮哥,你請來的么?”

    時暮:……

    “你說呢?”

    加快腳步走到黑袍老婦面前,詢問:“大娘,您這是在干什么?”

    老婦看上去已經七八十歲的樣子,面皮焦黃,皺如樹皮,轉過渾濁的眼珠瞪著時暮,用沙啞滄桑的嗓音說道:“我自是在超度!”

    “超度什么?”

    “超度那些被你禍害的亡魂!”她說話的語調極為低悶,好似帶了淬毒的尖針。

    時暮一聽,笑了。

    搞事來了,是吧?

    無語地扯了扯唇,走上前,先把醫館大門打開,準備迎接病患。

    這才回頭質問這黑袍老婦,“大娘,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人?”

    看時暮堂開始看診,復診的病人也向這邊走來。

    老婦人立刻轉身,惡狠狠地警告那幾個復診病人:“痛病易治,心術難修!這地方血氣彌漫,冥鬼橫行,我勸你們都走遠點!”

    時暮一個學科學長大的現代人,自然不信這些。但這老婦常年在這附近游蕩,混了個臉熟,大家都知道是個神婆。

    幾個復診病人一聽這話頓時又停住腳步,緊張地面面相覷。

    “怎么辦?”

    “不知道啊!

    時暮無語,“大娘,做人多少要講理吧,你這樣憑空污蔑我?”

    老婦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著時暮指責,“你品行不端,醫術不精,雙手沾血,業障纏身!昨日你這醫館中血跡斑斑,便是惡鬼來臨之兆。我勸你快快關了這醫館,虔誠悔過,還可免受那宿殃短命之報!”

    昨天為處女膜閉鎖的女孩做手術,確實有血液濺到了地上。

    這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

    但對于古代醫館來說,除了治療外傷,還真沒什么見血的機會。

    在這老婦心中,孔白術是梅花大街有名的大夫。

    既然孔白術說這時暮堂是招搖撞騙,那定然就是招搖撞騙!

    只要是惡人,便是她王婆給自己洗刷罪孽,積福報的時候!

    來看診的病人不斷增加,但都因為老婦人在這里危言聳聽,逗留在醫館門口不知要不要進。

    一堆人湊在一起議論。

    有住得稍遠的人詢問:“這老婆子什么人?”

    “是這附近一算命婆,在隔壁坊中獨居,好管閑事?吹饺顺臭[都要來插嘴幾句!

    “昨日醫館中確實灑了一片血跡,我路過,看到時大夫收拾了好一會呢。”

    “治病看診,有血跡不是很正常的事?”

    有人神秘兮兮地說:“但都說神婆有陰陽眼,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呢。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真像這神婆說的,時大夫治壞了人?有冤魂……”

    有人聽不過去了,“你們不要亂講!時大夫醫術高明,我來時暮堂看診兩三次了,可是實打實地一次比一次好轉!”

    那邊,王婆還在胡攪蠻纏,“你這小哥兒,還不快快回頭是岸,再這般逆天無法,喪德敗行,定要叫你碓磨鋸鑿,熱鐵澆身,至百千劫,萬死萬生!”

    時暮簡直頭都大了。

    這樣的人,你能拿她怎么辦?

    懟也沒用,打也打不了。

    正在這時,醫館門口又大步走來一個青年,厲聲責備這黑袍老婦,“你這老婆子不去算命,在這里妖言惑眾?趕緊給我走!”

    時暮打量了他一眼。這不就是昨天給自己送花那青年。

    黑色短打,高馬尾,輪廓分明,五官也很是銳利。

    帥是挺帥的,就是年紀稍微大了點,看著有三十出頭的模樣。

    咱可是二九少年一枝花,不是很合適。

    啊呸,我又不找男的!

    老婆子轉著黃眼珠子瞪過去,“白少爺,你別來管老婆子的事!”

    “我怎么不管!時大夫的事,就是我……”他睨向時暮的眼神里帶著幾分扭捏,叫時暮也多少有點緊張了。

    也不知道青年的名字,只好說,“謝謝你,哥哥,這大娘也不知道看我這醫館哪里不順眼,一早上就在這里吵鬧。”

    白姓青年很有擔當地應允:“放心,我幫你解決!”

    青年說幫就幫,伸手去拽老婦人的黑袍,“你快走!不走我報官了!”

    “白少爺你糊涂啊,看到這般惡事,怎能不管,這都是福報啊!”

    老太婆一把老骨頭,死命掙扎,那青年也不敢太過用力,免得傷到她。

    兩人夾纏間,時暮突然發現一個奇怪的事。

    這王婆身體枯瘦,四肢細如麻桿,但黑袍之下,隱隱可以看到小腹鼓脹,猶如懷孕二十多周的樣子。

    七八十歲的婦女還能懷孕么?大概率是不可能的。

    女性的卵巢壽命一般在三十到四十年,如果是一個十二歲月經初潮到來的女性,大概在五十歲的時候,卵巢就會喪失功能,停止排卵。

    作為女性重要的內分泌器官,卵巢衰老,隨之而來的就是絕經、皮膚變差、身材走形等一系列的更年期問題。

    但如果不是懷孕的話?子宮肌瘤能有這么大?

    看得時暮好奇無比。

    忍不住調出空間里的CT,給這老婦人照了一下。

    一看影像,時大夫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婦人的盆腔里可以看到見一個大約五六厘米的圓形密度影,邊緣清晰。

    最重要是,里面還可以看到骨骼結構。胎頭、四肢、脊柱、足趾都十分清晰。

    這明明就是一個胎兒。

    隨著衰老,女性的卵巢功能會衰退,子宮也會逐漸萎縮,最后變成一個雞蛋的大小。

    眼前這個老婦人的盆腔里確實有個胎兒,但所在的位置不是子宮,這胎兒也顯然不是活的。

    這病癥應該就是時暮僅在資料上看到過的,石胎。

    發生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異位妊娠,而且多大來源于非常罕見的腹腔妊娠。

    就是指胎囊種植于腹腔中發育,就像張流微一樣,宮外孕會引起器官出血,但也有一些強大的人,器官扛住了胎盤的攻擊。

    但腹腔畢竟不是子宮,沒有足夠的營養。

    這樣的胎兒多會于三個月內死亡。這時候的胎兒還尚未形成骨骼,就會被人體吸收掉。

    但,如果這個胎兒渡過前三個月,長出骨骼,人體就無法將其吸收。

    這時候,免疫系統就要發揮作用了,會將這個胎兒視為異物,包裹起來后,不斷鈣化后,最終形成石胎。

    在現代,因為健全的產檢,異位妊娠很容易就會被發現。

    但在缺乏檢查手段的古代,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情況。

    這老婦八十多歲,這鈣化胎在她盆腔里恐怕已經有五六十年了。

    青年確實很有擔當,都摸出一粒碎銀子塞她手里,“拿著趕緊走,別影響小時看診!”

    但沒想到這老婦不為金錢所動,并不要白姓青年的銀子,“白少爺,這哥兒如何治得病,他乃心術不正之人,老婆子是為了消除這世間的罪孽!”

    兩人正爭執間,突然被旁邊大夫的一句詫異地詢問給打斷了。

    “大娘,您三四十年前曾懷過孕么?大概七個月的樣子!

    時暮就那么隨便一問。

    沒想到,前一秒還在疾言厲色的老婦乍然一靜。

    仿佛聽到什么駭人聽聞之事般,一瞬間面色慘白,渾濁的眼珠里射出恐懼的光,連聲音都開始顫抖,“什,什么?你,你說什么?”

    時暮看她神情怪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又重了復一遍,“大娘,我只是問你知不知道自己曾經懷過孕?”

    畢竟,確實有病例連自己腹中有胎兒都不知道。

    老婦人驚恐無比地后退了一步,“你居然知道,不可能!你怎么會知道?你,你,你……”

    時暮和白家少爺對視一眼,兩人還在茫然。

    老婦已曲膝下跪,整個人伏倒在地,開始朝時暮用力磕起頭來,口中驚恐地喊起來:“菩薩!我知道了,你是菩薩!信女王氏多年來懲邪除惡,積德行善,求菩薩寬恕,切莫降罪于我!”

    第27章

    這下,周圍糾結要不要進醫館看診的病患皆是動容。

    雖然聽不懂時大夫和王婆說了什么,但時大夫只用一句話,就讓王婆改變態度,信服下跪。

    那便是時大夫身負神通!

    不管是不是菩薩轉世,看診定然是好的!

    幾個病患互相看了幾眼,霎時一起往醫館涌去,“時大夫!我先來的!”

    “明明是我先來的!”

    江洛機靈地抱著叫號牌先進醫館維持秩序,“大家別急,都先來找我拿號!按號看診!其他人就在門口的條凳上等。”

    黑袍老婦不斷朝地上嘭嘭磕頭,說自己罪孽深重,拉都拉不起來

    時暮只好順著她的意思,“好了,菩薩原諒你了!

    老婦這才不再磕頭,顫顫巍巍抬起目光,“菩薩真的寬恕我了么?”

    “對,大娘,你先跟我進來吧!

    以前在醫院雖然看過有關石胎的資料,但這種病癥的發生需要多重巧合的疊加。

    全球范圍內,有文獻記載的僅三百多例。

    可以說,一個大夫工作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這樣一個石胎病例。

    既然眼前有活生生的病例。

    時大夫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

    記錄下這樣一個珍貴的病例,也許有一天能夠幫到其他醫生。甚至,為人類醫學發展的漫漫長路,鋪上那么一兩塊磚瓦。

    老婦人此刻已經完全認定了眼前的小哥兒是菩薩,看對方打量自己,踧踖不安問:“菩薩,信女還能為你做什么?”

    對方眼眸一彎,頓生霞光萬千,“大娘,我想為你檢查一下腹部,做個記錄,可以么?”

    提到腹部,老婦人干枯的身體又是微微一顫。

    菩薩什么都知道。對“菩薩”的要求,老婦人自然也是一萬個贊同,“好好好,菩薩您只管吩咐信女。”

    “跟我進來吧。”時暮走進醫館,吩咐,“小洛,幫我準備紙筆!

    將老婦帶進檢查室中,認真詢問老婦的身體狀況,婚姻史及生育史。

    王氏,姓名不詳,今年七十八歲,平素腿腳硬朗,僅偶爾自覺下腹墜痛。家住某與世隔絕的偏僻山村,六十多年前成親,嫁給同村樵夫。

    剛開始,小兩口和和美美,半年后便懷了身孕。

    正是這場懷孕,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

    孕期剛開始一切正常,孕吐不算嚴重,肚子也一日日大起來,感受到了有力的胎動。

    小夫妻開開心心準備迎接孩子的到來。

    卻沒想到,沒有任何征兆和緣由。

    孕七月的一天,她猛然發現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沒了胎動。

    山村中沒有大夫,她只能急急忙忙去找神婆。

    那個神婆摸了摸她的肚子,告訴她,胎兒已經死了。

    而且還說,一切都是因為她,胎兒才死的。

    她渾身業障,所以胎兒身負詛咒,死在她肚子里。

    王氏心中害怕,哭著回到家中,本以為能得到丈夫的安慰。

    沒想到丈夫知道這件事,也和神婆一樣,將胎兒的死亡歸咎到女子的身上。

    和村里其他人一起,不斷譴責她,甚至還有人提議將這個渾身罪孽的女人燒死。

    王氏懼怕不已,連夜逃到山下。

    為了遠離那個小山村,她揣著肚子里早已無聲無息的胎兒,一直逃到了沂都。

    她雖然活下來。

    但神婆的話,丈夫和村里人兇惡的面容卻成為了她的夢魘。

    和腹中胎兒一起,日日夜夜提醒著她的“罪孽”。

    她漸漸始相信,正是因為自己才讓胎兒死在腹中。

    她守口如瓶,絕口不提揣著胎兒的事,只說自己從不曾成過親。

    來到沂都后,亦是離群索居,郁郁寡歡,每日待在暗無天日的屋子里讀經懺悔,出門也以黑袍裹身,不愿讓自己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中。

    看到不孝父母、或殺或害、偷竊毀謗、飲食無度。眾生作如是罪,她便疾言厲色地叱罵制止,以盼能夠積些功德,以抵罪孽。

    自那場“詛咒孕育”后,王氏從二十多歲到七十多歲的每一天,都在為清洗“罪孽”而活。

    因此,時暮問出她是否懷過孕的時候,她驚恐得肝膽俱裂,堅信一定是菩薩來提醒自己的罪孽來了。

    聽王氏說完這些年的經歷,時暮心中萬分唏噓。

    果然,封建迷信害人,愚昧無知害人!

    詛咒和異位妊娠,完全沒有聯系的兩件事被強行聯系到一起,可以毀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從CT來看,這石胎在女子腹腔中,與各大重要臟器都有粘連,手術難度極大,時暮也沒把握替她剝離出來。

    何況,她今年已經七十八歲,雖然有一些腹腔墜脹的癥狀,但總體來說,這個石胎對她的生活沒有太大影響。她那么大的年紀,對于手術的損傷以及術后的并發癥也幾乎沒有承受能力。

    所以,時暮覺得最好還讓她繼續保持原狀。

    了解了相關情況后,時暮輕松地告訴王氏,“王阿婆,你大可以放心,你以后不會再有罪孽了!

    王婆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哥兒大夫,訥訥地問:“沒有了么?”

    時暮知道,想要給她解釋清楚科學的東西很難,不如索性讓她得償所愿。

    肯定地點頭,微笑道:“對!這胎兒在你腹中多年,早已陪你將罪孽全部洗凈,以后你可以安心地享受晚年生活,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一瞬間,王婆渾濁的眼珠里流下了清澈的淚水,“菩薩,你說的是真的么?”

    時暮心里也有所觸動,點頭,“當然是真的,我既然是菩薩,你就可以完全地相信我。若是你沒洗清罪孽,胎兒也不會這樣安安穩穩地待在你肚子里,那它是要鬧的!

    老夫人贊同地不停點頭,“對,菩薩你說得對,是,我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地行善積德,菩薩也一定都能看到!

    執念就是這樣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它比繩索鐵鏈都更加結實,一但將人困住,便掙脫不了。

    以前時不時會在新聞上看到,為了減肥,瘋狂節食,最后搞壞自己的身體。還有信奉了某神教,家人生病,死活不讓去醫院……

    所以,就該相信科學啊。

    時暮順便給王婆體檢了一下,開了點降壓藥,“王阿婆,這些藥你吃上,以后哪里不舒服,都可以來找我!

    “好,謝謝你,菩薩,你確是菩薩。”走的時候,王婆把黑袍從頭上掀了下來,露出自己的臉。

    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中,讓她感覺到了暌違多年的暖意。

    送走王婆,時暮繼續把石胎病例記完。

    “患者,女,78歲,自述60多年前懷孕,孕7月時胎動停止。行盆腔CT增強檢查發現盆腔……”

    寫日常病例就算了,這可是要流傳下去的珍貴醫學資料,時大夫對自己寫的字實在不滿意。

    江小蘭雖出身官宦,但家道中落得早,字寫得一般。

    宋念山更是不識幾個字

    看向自己醫館門楣方向,想到自己身邊字寫得漂亮的,好似只有那個人。

    但那天在江翠家附近見面后,時暮合理懷疑,謝意可能是對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才會提到清音閣。

    都怪自己這張嘴,怎么就閉不。

    所以時暮已經決定,不到潮熱期這樣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和他見面,抄病例也不可能請他幫忙。

    記完病例,太陽升得老高,終于正式開始看診。

    “一號病人。”

    “時大夫,我最近小便頻繁。”

    時暮感覺今天的病患,一個個的態度都格外的溫和呢。

    江洛雖然是第一天過來,但他好學,除了幫時暮從準備好的藥柜上拿一些常用的藥外,一有時間就跟在時暮身邊看著。

    時暮也會給他耐心地講解一些檢查方法以及病癥原理。

    “你看,這位大姐有小便頻繁、急迫,乃至小解時疼痛的癥狀,提示存在尿路感染,這是婦女中常見的一種病癥,極有可能是由她的宮頸炎引發的。”

    江洛認真發問:“宮頸是什么?尿路又在什么地方?”

    “回頭給你畫張圖,你好好記下來。”

    給江洛教授的過程里,又讓時暮萌生一個念頭。

    天底下的病人,自己是看不完的。

    雖然醫療空間沒辦法給其他大夫用,但一些基礎醫學知識和婦科的一些常見手術操作,卻可以教給其他人。

    這樣,能夠讓更多的女性和哥兒得到更準確地診斷和治療,讓王婆這樣的事情少發生幾件。

    想完,時暮又自嘲地笑出了聲。

    算了吧,現在雖然來看診的病人不少,但自己在沂都其實啥也不是。

    且不說整個沂都還有許多天字號大夫,往上更有太醫署里無數聲名在外的太醫。

    眼下,誰都能過來踩一腳你醫術不精,禍害病人。你想教,還沒人想學呢!

    還是看好手里的病人,賺好你的三瓜兩棗,早日給江小蘭買房才是真的。

    又是結束一天看診。

    時暮收拾好東西,準備按原計劃和江洛去吃火鍋。

    帶著江洛出門,發現那位白少爺去而復返。

    此刻正一臉笑容的等在醫館門口,親切地喊:“小時!

    “白哥,你怎么還沒走呢?”

    白少爺又有幾分扭捏,“想和小時你說幾句話!

    時暮直接約他,“要不一起去吃那家新開的古董鍋吧?”

    白舟也干脆答應,“行!”

    今天這人全力維護自己,時暮覺得這人能處。

    不過想到他給自己送花,一副想追求的樣子,時暮又有點為難。

    一拒絕,搞不好對方心理脆弱點,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青年介紹自己叫白舟也,家里就在琉璃巷附近的朱雀街上做布匹生意,所以王婆認識他。

    江小蘭給自己和宋念山做的圍巾還是去他家店里買的呢。

    聊了一會,白舟也話題一繞,回到送花上,微帶扭捏地問:“小時,你把花帶回去讓小蘭看到了么?”

    小蘭?

    時暮暗嘶一聲,震驚地看向白舟也。

    這才發現,原來這人沒想追自己,是想當自己的爹。

    江小蘭這些年在時府從沒得時獻一個正眼,出來后,還時不時為時獻傷懷。

    雖然她自己從沒想過再嫁,但古代女子出閣早,她今年才三十六歲,正是大好的年紀。

    在現代,三十六歲沒結婚都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她能遇到一個好男人重新開始,忘記時獻帶給她的傷痛。

    時暮樂見其成。

    畢竟愛情的甜蜜,兒子對她再好也彌補不了。

    時暮稍一暗示,“白叔啊,今晚這頓飯……”

    白舟也立刻拍胸脯,“自然是我請客!”

    這白舟也長相家境都不錯,感覺下來,性格亦是豪爽大方,不見絲毫的虛情假意,惺惺作態。

    時暮越看越覺得這爹不錯。

    時獻和他,中間大概差著一萬個薛應。

    傍晚時分,這家名叫銅鼎樓的火鍋店正是人滿為患。

    里面飄來香氣,讓人食指大動。

    沒有什么煩惱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如果解決不了,那就兩頓!

    以前在現代,隔段時間就得約三五同事去吃頓火鍋。

    如今,時暮簡直連“對所有的煩惱說byebye”都快忘記怎么唱了。

    正要和江洛、白舟也往火鍋店里走。

    小二恭敬地引著幾個華服男人從后面上前。

    “您幾位麻煩稍后等等,有貴客!

    原來是京中的幾位王爺,謝意也在其中。

    他一身銀白飛肩錦袍,銀冠束發,加之輪廓清雋,眉眼修長疏離。走在一眾華服間,亦是風姿卓絕。

    他邊往里走,目光邊隨意掃過,最后在時暮身上略一停留。

    狹長鳳眸露出一抹閑散而又略帶玩味的笑意,像是自幽深水澗中溢出的一縷流光。

    旋即轉開目光,跟其他人一起往樓上走。

    孩子是誰的。

    想起對方的低沉嗓音連同熱息一起撲在耳廓上的感覺,時暮立時有點頭皮發麻。

    那幫貴客進了包間,小二才把攔著的門框一放,“各位客人可以往里請了!

    白舟也腳步一動,就被僵在原地的時暮拉住,“爹,啊不,叔,火鍋你改天再請吧,今晚我們先換一家!”

    白舟也:!

    第28章

    不想遇到謝意。

    時暮和白舟也、江洛換了一家館子,邊吃邊聊。

    江洛雖然現在看著還算正常,但始終沒放下曹世錦,聊到感情便是唉聲嘆氣,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

    白舟也倒是興奮不已地和時暮聊著。

    原來他曾在十九歲時成過親,妻子一年后就病故,自此再沒了續弦的心思,一直獨身到如今三十五歲。

    遇到來買布的江小蘭,布店少爺才再次春心萌動。

    見江小蘭對著賣花郎的籃子挑來挑去,拿著蘭花愛不釋手,立刻準備了墨蘭送人。

    一直向時暮打聽江小蘭的喜好,求教如何討江小蘭歡心。

    “小時,你說我能約她去花市游玩么?”

    時暮鼓勵,“大膽約!”

    “她會答應么?”

    “男人千萬別慫!

    明明一個成過親的大男人,倒像中學生初戀似的。

    雖然這段飯吃得很愉快,可回家之后,那頓火鍋始終跟貓抓似的,在時暮心底撓著。

    不過,接下來這病患一日比一日多,時暮每天忙到太陽落山,酉時之后才能把全部病人都看完。

    完全沒時間去吃火鍋。

    然后,終于知道為什么自己病人越來越多。

    原來是那王婆回去后,徹底變成了陽光開朗小阿婆,黑袍不穿了,經書也不念了,還社牛上身,喜歡到處找人聊天。

    沒事就去那春雨堂前轉悠,跟人蛐蛐這孔白術。

    “憑老婆子我幾十年看相的經驗,這大夫,不但人品很差,醫術恐怕更差。”

    可不是,說菩薩心術不正?想必自己才是心術不正!

    春雨堂近段時間本來就病患少,這下更是無人上門了。

    孔白術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尤其是在跨越大半條街,偷窺到時暮堂外候滿了病人,叫號聲不停的時候,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憑什么!那不是個連藥材都分不清的哥兒么?這些病人都瞎眼了吧?

    時暮這段時間看診發現,其實困擾古代婦女最多的還是婦科炎癥。

    現代女性擁有一定的醫學常識,對婦科炎癥這樣的常見小問題,很多人都可以自己進行用藥。

    但古代,一方面是藥物缺乏,另外一方面是醫學常識缺乏。

    更多的人甚至還有婦科病羞恥癥,不敢透露自己的病情。

    來自己這里看診的,都還是思想進步,家境稍好的。

    其實完全可以想見,許許多多的女性還在默默忍受著婦科炎癥的折磨。

    時暮記得,以前臨床上常用一種中藥婦科洗劑,以苦參、黃柏、蛇床子、百部、黃芩等幾味中藥制成。

    可以制作后放在醫館售賣,這樣就能讓一些不愿看診的病患自己買回去使用。

    中藥外用洗劑即便沒有那么對癥,也不會有什么壞處。

    說動就動,時暮列了藥單,也不用自己操作,直接花錢請一家醫館進行代加工。

    最近,梅花大街上無人不知時大夫。知道他不但治好了菊園老板娘的惡鬼纏身,還讓神婆王氏當場下跪大喊菩薩。

    醫館大夫拿到時大夫的藥方,自然要仔細研究一番。

    苦參性寒,黃柏入腎經,蛇床子有小毒……

    所以,這方子到底治什么的呢?

    不好判斷,但時大夫開的定然是好方子!到時候熬出來親自試服一下好了-

    下午,時暮堂中走進了一位衣著光鮮的男子,說是幫自己娘子看診。

    時暮疑惑,“你娘子為何不親自來?”

    現下,為了保護患者隱私,除了檢查室外,時暮堂還將等候的病患和看診的病患隔開。

    男子瞄了眼周圍,倒也放下心來,“因為娘子的癥狀只有我知道。”

    時暮還挺奇怪,什么癥狀只有丈夫知道,娘子自己都不知道。

    “整個梅花大街的醫館,包括正德堂我都去過了,都說娘子沒病,我聽說時大夫擅治婦科,就過來問問!蹦凶勇曇舴诺蛶追,神秘地告訴時暮,“我能喝到乳汁。”

    看時暮愣住,他又解釋,“就是,我能在我娘子身上喝到乳汁!

    “你娘子是剛生產完么?”

    男子一臉無語,“大夫!如果我娘子剛生產完,我用得著來找你么?我娘子壓根沒生過呢!”

    男子繼續講述他苦悶的求醫經歷,“我問好多大夫!都一臉笑意地盯著我,好像我是變態似的!但大夫,你說我是變態么?要這事放你娘子身上,你急不急?”

    “你是有點變態在身上的!贝蠓蛴中χ由弦痪,“但你也算個好郎君!

    男子愣住,“什么?”

    時暮肯定道:“你娘子的確生病了!

    男子瞬間僵住,“是么?真是生病了是么?”

    時暮點頭,繼續問:“你娘子是不是還有月事紊亂,甚至偶爾還會不來月事?”

    男子的神情更繃緊了,“大夫,你,你是懂的。”

    時暮提醒他,“盡快把你娘子帶過來讓我診治,不然以后懷孕都困難!

    男子瞬間緊張起來了。

    不就是喝了口乳汁么?怎么竟嚴重到懷孕都困難了?

    但男子有所不知。

    他妻子患的是高催乳素血癥,屬于一種內分泌異常疾病。

    如果是女性,會有月經紊亂、生育困難、溢乳的癥狀。發生在男性身上那就厲害了,會有生育障礙,以及第二性征減退等癥狀。

    這個男子確實很關心娘子,他娘子的溢乳現象如果被忽略,就可能耽誤治療。

    男子說動就動,立刻把自己娘子帶來給時暮診治。

    高催乳素血癥有多種原因引起,古代對女性的內分泌研究不足,自然不會覺得泌乳是什么病癥。

    其實,未妊娠或者停止哺乳六個月泌乳,就可能是高催乳素血癥。

    針對性地服用藥物,就能夠進行治療。

    時暮給高催乳素血癥的娘子檢查完,開好藥,交代,“按時服藥很快就會好!

    本以為看完診了,男子卻沒走,神情猶疑地確認了一遍,“以后就徹底好了是么?”

    “對啊,能好!

    時暮疑惑盯著對方,剛看出男人眼里隱隱一的絲失落,就被身邊的娘子重重揣了一腳,“想些什么呢!”

    時暮:……你是真的騷。

    看完高泌乳素血癥的女子,時暮突然發現,之前還等候的病人已經散了。

    紛紛表示明天再來。

    最近天天看到夜幕降臨,時暮正好休息休息。

    活動著僵硬的脖頸,小江洛笑瞇瞇地湊過來問:“暮哥,今晚沒事吧?”

    “就回去陪你蘭姨唄。”

    江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你家蘭姨今天有事,我們去吃古董鍋唄。”

    “什么事?”

    “還能有什么事,白叔帶她山上賞雪去了。”

    白舟也這小子,手腳夠真麻利啊。

    既然江洛還沒忘記古董鍋,巧了,時暮也沒忘記,“走,咱吃古董鍋去!”

    兩個人當即往銅鼎樓走。

    天氣越來越寒冷,都城里雖然還沒下雪,但山尖已經白了。

    傍晚時分,吹出來的氣都是白花花一片。

    這時候吃火鍋,太愉快了。

    看得出這店味道確實不錯,開業這么多天,依舊人滿為患,里面坐著不少華服公子。

    時暮沒立刻進,先站外面瞄了半天,確定沒看到謝姓相關人員進出包間,才放心大膽地往里走。

    一進去就發現江洛他姐,江翠也在店里,正站在門口,看到時暮就笑道:“小暮!你也來吃古董鍋?”

    “江姐!彼簧淼仙勛訆A襖外罩白色披肩。

    也許是不用整天想著給弟弟安排相親,心事少了,人看著也越來越年輕漂亮。

    時暮問:“江姐你一個人么?要不要和我們兩一起吃?”

    江翠干脆的答應:“好啊。”又笑道:“不過我這還有一個人呢,介紹你認識一下怎么樣?”

    時暮見她看自己的笑容略帶曖昧,心中狐疑,不過多個朋友多條路。

    錢包鼓鼓的時大夫請得起。

    點頭同意,“好啊!

    江翠招呼,“那走吧,包間已經我定好了!

    這姐想得周到,定的包間據說還是整家店最好的一個。

    走進包間,看到里面空間雖然不算大,但布置得十分精美。

    正前方一片木質地榻,上面擺放了一張繪滿花紋的紅漆矮桌,四面是很復古的三足憑幾。

    矮桌之上,嶄新的刻滿花紋的金色銅鍋正咕咚咕咚地煮著。

    所謂古董鍋,正是煮沸之后的咕咚聲。

    榻上已經坐了一個陌生的華服公子,見三人進來立刻起身,恭敬拱手,“時大夫,久仰大名!

    “客氣了!

    “請坐吧!

    時暮在公子對面坐下來,然后發現那兩姐弟站著不坐。

    氣氛還有點不自然。

    再細看這公子打扮,顯然頗有身份。

    突然反應過來,莫不是江翠又在給江洛安排相親?

    自己難不成是不被需要的那個?

    正想知情識趣地找借口脫身,江翠已經喜笑顏開地說道:“小暮啊,我要介紹你認識的就是這位王公子,今日機會難得,你們單獨留下,好好聊聊吧!

    說完便帶著江洛迅速離開了。

    時暮:……

    沒想到這姐還在給人安排相親。

    但對象換成了自己。

    此刻站起來就走未免太傷人了。

    時暮背著包間門,正和這王姓公子面對而坐。

    對方貌似十分緊張,一直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彼此間的每一顆空氣分子都是尷尬的味道,時暮背靠三足憑幾,盤腿而坐,腳趾扣得梆緊。

    雖說是E人,但向來都是被追,從沒相過親。

    這親該怎么相?

    在線等,挺急的。

    時暮決定打破尷尬,索性先乖巧地進行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時暮,今年虛歲十九歲。目前和同樣單身的娘親一起住在琉璃巷的店宅務,但以后應該要買房。職業是大夫,就挺忙的。你要不也介紹一下……”

    “自己?”

    時暮還沒說完,王公子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隨即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迅速起身,朝時暮鞠了個躬,便毫不遲疑地向包間外走去。

    這是干嘛?

    時暮詫異地跟隨他向后轉。

    接著發現包間里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人。

    謝意站在門口,一身藍色窄袖衫襯得身形挺拔,如松如竹。修長指間捏了一柄全新的折扇,輕輕敲進掌心。

    看過來的狹長鳳眼深邃似潭,微挑著眼尾之下的細小紅痣。

    表情不甚鮮明,但總之是悶著點笑。

    時暮此刻只有懵逼。

    視線緩慢地從桌上的銅鍋挪到對面空了的位置,最后回到謝意身上,發出靈魂質問:“今天這局,不會是你攢的吧?”

    第29章

    謝意也不回答,徑直走來在對面落座,又悠閑又輕慢地開口:“上次想吃這家火鍋,卻不知道是誰擾了時大夫的雅興,今天補上?”

    不過,也不知為什么。

    那王公子一走,尷尬的空氣分子都好似在一瞬間爆裂。

    宛如清風吹過,包間里凝滯的氣氛輕盈流動起來。

    時暮從心底松出口氣,繃得筆直的背脊瞬間塌下來。

    反正眼前這個人肯定不會是來和自己相親的。

    鬧了大半天,沸騰的牛肉湯鍋還無人問津呢。

    時大夫餓了,時大夫要吃飯。

    念頭一起,成紀便很是時機地端著漆木托盤,把涮鍋的菜送了進來。

    滿滿三大盤牛羊豬肉,外加一小籃子的菠菜、韭菜、白菜等綠色時蔬,還有蘿卜、豆芽、茄子、萵筍、黃瓜等各一份。

    鍋底不是自己最喜歡的番茄,菜品相比現代也確實單調。

    但聞著鍋里冒出來的香氣,時暮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用擱在菜盤里涮菜的筷子夾了一片肉,剛放進銅鍋里,對面的筷子已經先伸來,在時暮碗中放入燙熟的肉片。

    “吃吧!敝x意垂眸看著菜品,又夾起一片切得薄得透明的生牛肉,放進銅鍋,就著滾沸湯水輕輕晃動。

    果然是風流王爺,連涮個湯鍋都自有閑適意態。

    他既然涮,時暮便埋頭吃。

    其實,見這人也沒什么關系,把嘴巴堵住就行。

    “你這牛肉涮得還挺嫩!睍r大夫吃得開心,吩咐得自然,“下點蘿卜。”“菠菜也要!

    隔著湯鍋的朦朧白霧,謝意看到對面的少年,容顏精致秀麗,橫黛細眉舒展出一個情態十足的弧度。

    長睫垂抬間,昵過來的眸光若星若玉,吃得很是愉快的嘴唇上沾著湯水,格外濕潤,隨意一勾,便讓人有幾分目眩神迷。

    不禁想,如果他真的是小蝶。

    倒也不是不能讓自己,從此只為一人傾心。

    謝意給他夾了幾根菠菜,仿佛隨意想起般問道:“聽說時大夫讓人當成小菩薩了?”

    時暮停下筷子,瞬間便已醞釀出滿臉的驚嘆,“哇,你不知道,這病例,我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再見第二次了!”

    謝意認真問:“什么病例?”

    “百年難得一遇的病例這不就被我遇到了!”他語調神秘,“一個七十多的老婦,懷孕懷了六十多年,你能想象嗎?”

    這謝意真信不了,詫異搖頭,“七十多的老婦?懷孕六十多年?”

    得到需要的反饋,對面的人愉快了,洋洋灑灑地開始講解,“其實啊,這也是宮外孕引起的!

    “就和張流微一樣?”

    “對。”他低頭,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但這老婦人不是在輸卵管,是懷在更為罕見的腹腔內,如果母體沒有出現嚴重并發癥,胎兒僥幸發育出了骨骼,那時,就會發生一件事!

    謝意看著他湛亮的眼睛,追問:“什么事?”

    “胎兒在因為沒有營養停止發育后,會被人體的免疫系統包裹,逐漸鈣化,形成鈣化胎,長久地停留在母體中。”

    謝意以前對這些日常之事沒有太大興趣,但一面是這哥兒的病例確實樁樁件件匪夷所思,另一面是,不管什么事,從他嘴里有聲有色地講出來,就好似變得有趣起來。

    讓人不知不覺就聽進去了,“什么叫免疫系統?”

    “這免疫系統呢就是人體的防御系統……”

    聊著吃著,肉菜不知不覺被消滅一空。

    成紀又送來香茗,讓兩人慢慢喝一會,緩解油膩。

    時暮吃得肚皮都撐了,往后靠在三足憑幾上,又覺得不舒服,不自在地扭了扭。

    謝意問:“坐不習慣?”

    這三足憑幾就是沒有椅面的椅背,放在榻上讓人倚靠。

    本朝正式禮儀都是盤腿而坐,但時暮平時習慣坐椅子看診,曲著腿不舒服。

    謝意提醒:“你可以把腿伸直!

    他這樣說,時暮也不在客氣,把腳在矮桌下伸直,覺得舒服不少。

    送來的香茗還未沖泡,盤子里一堆茶具,小火爐上的水壺已經沸騰。

    時暮本想泡茶,拿起茶壺,又看還有不少器具,正遲疑著,聽到對面的人說,“我來吧!

    他先往蓋碗里放入茶葉,然后提起爐上的水壺注入沸水,狀似隨口地問:“時大夫以前打雜賺錢時沒學過么?”

    “沒……”時暮一個字出來,看到對面這人睨過來的視線,頓時發現好似又要掉坑里,扭轉話頭,輕松地改成,“沒……去打雜過啊!

    又質問他,“我什么時候說我去打雜過?”

    謝意沉思后,點頭,“那是本王記錯了。”

    時暮:……

    記錯了還是不懷好意?

    又忖度著問他,“那王公子是你的人?”

    “也不算!

    “不算?”

    謝意若無其事回答:“他是兵部職方主事之子,平日和本王一起喝喝酒罷了!

    時暮明明記得原文里說過,他母家張家掌著北方數十萬邊陲大軍,那兵部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

    他攢了這么一個讓自己和王公子相親的局,就是想抓自己的馬腳?

    心多少有點不爽,晃了晃腿,感覺鞋尖碰到一塊柔軟布料,是謝意的衣擺。

    看到對面這人剛沖泡好茶水,放下水壺。

    時暮身體后仰,靠上憑幾,抬腳,用白色蒲履的鞋尖不輕不重地踢了對方的膝蓋一腳。

    對面的人疑惑地揚起劍眉看過來,又垂眸瞥了一眼。

    時暮又抬腿,踢了他第二腳才算出了惡氣。

    正想把腳收回來,突然被對方從上往下按住,整只腳腕隔著布襪被握進掌心。

    時暮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對方輕浮地勾了勾唇,“我也想問你在干什么?這樣亂踢?”

    時暮扭動腳腕,他手卻像鐵鉗般無法撼動。上次也是這樣,被他鉗住手腕,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時暮抬起另一只腳,想把他手踢開?砂老碌目臻g太狹小,動作稍微大點,桌子就有翻倒的危險。

    對方也不放手,只換個角度,自己就拿他沒辦法了。

    時暮覺得自己宛如一條不小心蹦跶到沙灘上的魚,唯一能做的就是無能狂怒。

    更糟糕的是,被他握了片刻,開始不對勁起來。

    也不知道他手掌怎么那么燙,透過布襪烙在皮膚上,縷縷熱意往心窩躥來。

    時暮扶著憑幾扶手,稍稍后仰身體,胸口無法忍耐地起伏了幾下。

    恨不得喘給他看。

    哥兒本就身形單薄,這人的腳踝更是纖細,謝意的手指能完全包住,感覺到清晰的踝骨,像是握了一道嫩枝。

    看著掙扎個不停,一點力量都沒有,全在自己掌控中。

    對峙了一會,時暮終于認輸,收起剛剛的囂張勁,輕了輕聲音要求,“快放開我。”

    對方搖頭拒絕。

    再喊:“謝意!”

    看對方依舊態度強硬,只好完全放軟語調,喊他,“殿下!

    謝意發現,這人慣會拿捏別人軟肋。囂張地踢完人,轉頭就能喊你殿下。

    手指松了松,時暮趕緊趁機收回腳,用手搓了搓。

    好似他掌心的溫度還殘留在布襪上,一點點往里浸。

    心虛地一口干掉茶杯里的香茗,站起身催促,“快回家吧!

    和謝意走出包間,店里的客人已散去大半,和來時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的場面截然不同。

    時暮疑惑,“怎么沒人了?”

    聽到一句若無其事的提醒,“因為已經戊時了!

    時暮吃了一驚,“戊時?”

    他眸里漫上調笑,“你以為?”

    時暮明明感覺沒過多久,可說出來,好像和他吃飯很愉快似的。

    店外,寒風凜冽。

    本以為四十分鐘能吃完,時暮也沒加厚衣服,從熱乎乎的店里出來,瞬間便被冷意浸透,打了個哆嗦。

    “今晚天氣寒冷,你早些回去休息!敝x意一頓,“改日再見!

    成紀去馬車上取了斗篷,快步過來,遞給謝意。

    他接過,順手想給面前的人披上,被對方抬手擋了擋。

    時暮委婉拒絕,“改日再見么?我……事挺多!

    真的是,自己多見他一次,露出馬腳的幾率就越大一分。

    謝意思索片刻,突然問道:“職業是大夫,就挺忙的?”

    “還是著急買房?”眸中繼而漾起似笑非笑之意,微微俯身,放輕的嗓音宛如呢喃耳語,“我需不需要也介紹一下我自己?”

    時暮:……

    他居然聽到自己跟王公子相親時的自我介紹?時暮原本該氣悶。

    但因為這下靠近,語氣里漫不經心的腔調合著熟悉冷香一起襲來,又讓心率難以控制地跟著共振了一下。

    時暮喉結細微滑動,垂下眼瞼遮住視線,咬牙道:“我又不是在跟你相親!卑讯放裢苹厮掷,“謝謝你,我要回家了!

    轉身剛走兩步,腦子里突然跳出一件事,自己的潮熱期馬上又要到了。

    背脊頓時有點冒汗。

    到時候可不能不和他見面。

    駐足轉身,那人還站在原地,神情詫異地看著自己。

    時暮走回去,從他手里抽走斗篷,開口道:“那我們下次再見!

    謝意挑眉,“下次再見?”又隨口追問:“下次是什么時候?

    時暮皺眉睨了他一眼,“等我約就行。”

    謝意這斗篷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又輕薄又保暖,就是按他身量縫制,對自己來說,未免太長了點。

    時暮系好斗篷,迎著冷風往家里趕。

    這里離琉璃巷也不遠。

    回到店宅務,時暮又特意把斗篷給摘了,抱在懷里,輕手輕腳地走進院中。

    然后,就看到江小蘭正抱著什么東西,也正輕手輕腳地推著兩人的屋門。

    “娘!

    江小蘭嚇了一跳,回頭,“小暮!

    下一秒,兩人默契地同時把懷里的東西往身后藏。

    時暮就是覺得,自己抱著這件斗篷,讓江小蘭看到肯定要審問。

    自己又不是真和謝意有什么,容易惹出誤會。

    江小蘭背著手,尷尬地笑了笑,“小暮你才回來么?我還以為你早睡了。”

    時暮背著手,“我也以為你早睡了呢,娘。”

    片刻安靜后,兩人默契地沒有進一步深入今日行程的話題,一起走進屋子,各自洗漱睡覺。

    第30章

    第二天,江小蘭早早出門了。

    時暮起床時看到,窗臺上又多了一束墨蘭。

    白叔給力!

    到醫館,時暮一見面就先譴責江洛這小叛徒,“你怎么幫著你姐給我安排鴻門宴?胳膊肘往外拐?”

    江洛擠了擠眼,笑得愉快,“王公子主動和姐姐提出想和您見上一面,王公子乃官宦子弟,家世顯赫,人亦儒秀,我覺得和你挺合適的,自該成人之美。”

    原來這小子不是謝意的人,真以為自己是和王公子相親呢,他要知道自己真正相親的對象是凌王……

    啊呸,昨晚自己也沒和他相親。

    江洛笑得揶揄,“我看暮哥你不也挺喜歡王公子的?”

    時暮訝異,“你從何看出我喜歡王公子?”

    江洛一副你別裝了的嫌棄眼神,“今早我姐回家路上遇到早早出門買菜的蘭姨。蘭姨說你昨晚半夜才回家,還說自己不是和王公子聊得開心,相見恨晚,情投意合?”

    時暮:?

    不是默契地互相打掩護么?娘您怎么轉頭就把兒子賣了?

    江洛繼續感嘆,“我還擔心第一次見面你們兩個會尷尬呢,暮哥,你真得感謝我攢了這飯局,再請我吃一頓才是!”

    時暮抬手,欲言又止,“其實……”

    江洛問:“怎么了?”

    時暮吞下所有話語,搖頭,“沒事,干活吧!

    時大夫伶牙俐齒,還沒這么百口莫辯過呢。

    三天后,請醫館加工的中藥洗劑完成了。

    看完診,時暮和江洛去取制作的洗劑。

    剛走進醫館就看到醫館里,須發花白的老大夫正端著青色膽瓶左聞右看,最后在時暮開口制止前,端起藥瓶嘬飲了一口,微瞇住眼,細細地品味了一番。

    時暮:……

    老大夫看到時暮過來,趕緊抓住機會學習,“時大夫,您這方子精妙無比,老夫親自試藥幾天,都沒看出究竟是治表衛不合呢,還是治風寒表束?”老大夫嘆息,“看來真是老夫學藝不精,還請時大夫不吝賜教!

    時大夫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對他實話實話。

    沒想到老大夫如此篤志好學,不然定會提前和他把這藥的使用方式、治療癥狀細細講解清楚。

    付過銀子拿到藥,又請寫字先生一張張寫好標簽,貼在藥瓶上,一忙就是大半夜。

    藥瓶時暮選的是淡青色的膽形瓶,整整齊齊地擺在一進醫館的藥架之上。

    時暮看診的時候,江洛會給等候的病人講解。

    這個配方是時暮以前記下來的,使用之后,對常見的白色念珠菌等婦科炎癥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然后,時暮就發現,雖然病患們從不議論,但這藥架上的洗液每天都能悄無聲息地賣出去不少。

    讓自己不知不覺間賺了不少銀子。

    這天,江洛潮熱期犯了。

    時暮一個人在醫館,忙到焦頭爛額,筋疲力盡地看完最后一個病人。

    然后才終于有時間查看一下之前的病例,看看最近有哪幾位需要重點關注的孕產婦。

    自時暮堂在梅花大街開張之后,有不少附近的孕婦一直在這里看診。

    時暮就為她們建了檔案,記錄孕期情況,確保生產時能夠順利地應對各種情況。

    這就是產檢的意義。

    時暮以前就遇到過,嫌花錢不讓產婦做孕檢,最后產婦出現胎盤早剝,送到各大醫院,沒有一條產檢記錄,許多醫院都不敢接收。

    并非醫院冷血,而是不檢查就不能判斷孩子的發育情況和孕婦的身體狀況,就無法保證胎兒和孕婦的安全。

    正翻看著,一個灰衫書生攥著手里的油紙包走進了時暮堂。

    是薛應。

    大概是那天給他懟怕了,今日這人神情萎頓,斂容屏氣。

    時暮不想見到他,翻動著書頁專注自己的病例。

    他溫聲喊:“小暮。”

    “你又來干什么?”

    薛應臉上堆著溫柔笑意,把手里的油紙包遞過來,“我給你買了這個。”

    時暮昵了一眼,是以前原身常給他買的一種酥糖。

    不帶什么情緒地問:“薛公子這么客氣是什么意思?”

    薛應的視線忍不住在寬敞整潔的醫館里打量了一圈,然后殷勤地說道:“小暮,我知道你喜歡吃,特意給你買來的!

    時暮又有點想笑。

    原身死心塌地照顧他一年多,原來他連原身喜歡吃什么都不知道。

    原身不喜歡吃酥糖,喜歡吃糕點,各種各樣的糕點。喜歡吃酥糖的是他,所以原身才總給他買。

    但此時此刻,說這些已經沒意義。

    時暮的腦海中,原身走投無路哭著去敲他門只不過想借區區一貫錢,這人冷著臉關門的神情,永遠揮之不去。

    不過這人也是厚臉皮,那天自己罵得那么狠,他還敢舔著臉過來?

    只冷冷回絕,“謝謝薛公子,但我不喜歡吃!

    薛應頓時有點下不來臺。

    那天他回去后,越想越覺得不能放過時暮。畢竟這人現在能賺錢,又那樣喜歡自己,自己在京中考科舉不知要考到什么時候。

    有時暮看診賺錢,支持自己考科舉,才能在沂都等待機會。

    他反省自己,覺得是那天上來就教訓,才讓時暮起了拒絕自己的心思。

    時暮畢竟是個哥兒,偶爾還是得哄一哄才行。

    所以薛應今天做足了心理準備,講話也格外輕柔,“小暮,我也知道,我整日忙于讀書,忽略了你。我已經反省過了,我以后會找時間多多陪你的!

    又仿佛情真意切般對時暮說道:“其實我這么努力也是為了你,為了給你一個美好的未來,等我考上了狀元,你就是狀元夫人,以后再也不用這么辛苦,這樣拋頭露面地出來給那些女人看診了!

    時暮簡直前幾天吃的火鍋都快吐出來了。

    姓薛的為什么能講出這樣的話,是把左臉皮撕下來貼到了右臉皮上,一邊厚臉皮,一邊不要臉了是吧?

    時暮放下病歷,站起身看著他,譏誚地問:“薛公子是不是當別人都是傻子呢?”

    薛應的表情有幾分僵硬,還是強撐著笑意,“小暮,你怎么會這樣覺得呢?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傻過啊,我一直那么喜歡……”

    時暮懶得聽,直接打斷,“你喜歡過我?你對我哪怕有過一分真心,現在都不是這樣!”

    時暮此刻倒是記起,正是因為原身在薛應這里受盡了傷害,被對方數次宣布解除婚約。他那幾天失魂落魄,才錯進了中藥謝意的房間。

    “所以,別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時暮罵完,薛應的眸光一瞬間冷了下來。

    時暮真的背棄自己了?對,因為他有新男人了,那天還當著自己的面給他送了花!

    半晌后,書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是因為那天給你送花的布坊少東家么?你……喜歡那個男人么?”

    時暮簡直快被他煩死,“我跟誰在一起都不關你的事,你走你的陽光道,我吃我的麥當勞!趕緊走,別影響我回家!”

    說著強行把他推到醫館外,反手關門,落鎖。

    薛應渾身僵硬地站在路上,捏著酥糖的手指不斷收緊,最后幾乎將紙包捏破,片刻后聲音陡然提高,“你跟一個賣布的有什么前途?我以后是要當狀元的!你跟了我你還會吃虧么?”

    這下驚動了對面今朝醉,有人探頭出來瞄了一眼。

    時暮鎖好醫館,轉身看到這書生目光陰鷙兇狠,竟讓有著原身記憶的時暮都感覺陌生無比。

    “賣布的起碼不會無情無義!”時暮再一次警告他,“不要再來糾纏我,這樣我可能還會對你保持著幾分身為陌生人的禮儀!”

    曾經眼前這小哥兒那么在意自己,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信仰,如今卻選擇背棄。

    他是庶子,學字的機會很少,是自己一筆一劃地教他寫字。

    不然他哪有今天,能夠開醫館?

    見姓薛的站在原地不動,時暮也不看他,抬腳便走。

    片刻后才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響起。

    時暮轉身,看到薛應大步離去,心里終于爽了,最好以后都不要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又聽到身后傳來婦人的驚呼。

    再次回頭,看到在一個小巷的岔口,有位婦人摔倒在地,側著身,痛苦地呻吟著。

    薛應站在她前面,只是驚惶地看著,后退兩步后,向時暮瞥來一眼,然后開始拔足狂奔,迅速消失在了街角。

    時暮趕緊轉身,跑向婦人。

    剛兩步,婦人在地上動了動,時暮才看清,婦人是名孕婦。

    頓時加快腳步往,再往前,這下又發現,婦人身下竟然都是血。

    心頭一沉,用最快地速度沖到她身邊,急問:“你怎么樣?”

    婦人捂著肚子神情痛苦卻又著急地喊道:“孩子,孩子,時大夫,救我的孩子!”

    鮮血從她身下大量流出,看腹圍這婦人已經是孕晚期,伸手觸摸腹部,硬如鐵板。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她這個情況大概率就是胎盤早剝。

    時暮趕緊查胎心,只有二十了。

    胎兒正常的胎心速度應該在一百一到一百六之間,二十的心率已經是十萬火急,不管是什么原因,此刻必須趕緊給她行剖宮產。

    胎盤是伴隨胎兒在母體中發育的重要器官。通過葉狀絨毛膜與母體子宮緊密連接,又通過臍帶和胎兒相連,負責著母體和胎兒之間營養物質和氧氣的傳輸。

    在胎兒分娩后,隨著子宮收縮,胎盤也會自動娩出。

    胎盤早剝就是在胎兒娩出前,胎盤就從子宮壁上剝離,造成營養物質和氧氣傳輸受阻,是孕晚期嚴重的病癥之一,會造成產婦出血,胎兒胎死宮內。

    這個時候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立刻終止妊娠,剖出胎兒。

    感覺到腹中胎兒的胎動越來越弱,婦人伸手緊緊揪住時暮衣袖,痛聲祈求:“時大夫,求你救我的孩子。”

    “好,我會的!

    時暮正抬起視線想找人幫忙,一陣馬蹄疾馳而至,也不知道謝意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翻身下馬,甩開韁繩,半蹲到孕婦身邊,“怎么了?”

    時暮趕緊說:“她胎盤早剝,要立刻剖宮!趕緊幫我把她送進醫館!

    他在這里,成紀自然也在,一起將婦人送進醫館的手術室中。

    雖然不需要手術設備,但時暮還是進行了一番布置,床鋪,洗手消毒的東西,以及一些必要清創器材。

    婦人被安置在手術床上,接好監護設備,時暮立刻開始準備剖宮。

    謝意看他動作迅速,卻有條不紊。這人每次投入在治病救人中時,就會給人一種和平時不一樣的感覺。

    鎮靜理智,全神貫注。一點也不像是會在飯桌上亂踢人的人。

    謝意看他要開始為婦人診治,退到門外,免得輕慢了產婦,卻聽到他淡聲吩咐,“你在門口稍等片刻,等會需要幫我!

    說完繼續用最快速度完成靜脈通道建立、抽血等準備工作。

    隨后讓婦人側過身,從腰椎位置進行穿刺,為她進行腰硬膜外麻醉。

    婦人只感覺腰部以下迅速失去知覺,動彈不得,心中頓時一陣緊張,趕緊詢問:“時大夫,這是要做什么?”

    “你放松,我要為你行剖宮產。”

    時暮鋪上孔巾,查看患者的各項監護數據后,用手術刀,在產婦下腹皮膚褶皺處,弧形切開。

    但剖宮產手術絕不是切開一層就結束。從腹部皮膚到子宮里的羊膜層,一胎剖宮產手術總共要切開整整八層。

    手術刀切開皮膚后,時暮換了電刀,切開皮下組織和筋膜層,接著要分離腹直肌,再剪開腹膜,暴露子宮下段。

    接下來還有子宮漿膜層,子宮肌肉層,最后才是羊膜層。

    時暮在切口邊緣圍上滅菌紗布,防止腹腔感染。

    切開子宮的時候,情況和預想的差不多,大量血性羊水伴隨著大量的凝血塊噴涌而出。

    時暮條件反射地側了側頭,但整張臉還是瞬間被鮮血濺濕。

    幾乎眼睛都睜不開。

    他卻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只側著臉,淡淡地吩咐謝意,“幫我擦一下眼睛!

    手術中,手術人員的手需要保持潔凈狀態,不能隨意觸碰。因此擦汗、拾撿手術器械等一些小事,都需要依靠身旁的助理。

    謝意看到他戴著面罩的臉上都一片心驚肉跳的鮮紅,長睫都被完全糊住,卻依舊保持著從容和鎮靜。

    拿起放在旁邊的毛巾,走過去,替他擦拭鮮血,只擦了幾下,不再遮擋視線,他便轉開了臉,“可以了。”

    吸凈血水后,繼續擴大肌層,最后小心地刺破羊膜水囊后,時暮把手伸向切口中的胎頭,用左手托住胎頭,輕緩而迅速地拉出胎兒。

    接著娩出胎盤。

    時暮熟練地剪斷臍帶,用洗耳球清理口鼻中的殘留物后,胎兒立刻發出了響亮地啼哭。

    把孩子擦干凈,裹了一塊棉布,然后又用平時準備在醫館的軟毯子包好,抱到產婦的身邊,告訴她,“是個女孩。”

    胎兒親吻母親臉頰的時候,產婦眼中閃爍光芒,霎時流下淚來,“這是我用命生下來的孩子!

    別小看胎兒親吻母親這個小小的動作,胎兒親吻可以通過神經反射,加強產婦宮縮,促進止血的。

    接下來還沒結束,還要進行止血、清創及縫合。

    剖宮切的時候切八層,縫合的時候也要縫除胎膜之外的七層。

    時暮把孩子抱到門外,交到謝意手中。

    這柔軟溫暖的小東西讓謝意整個人都繃緊了,看著時暮又進去忙碌了,只好肩負起照顧的責任。

    說來,他還真沒看到過剛出生的新生兒。

    渾身皺皺巴巴,上面還沾著一些不知什么東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可是又這么小,這么柔軟,皮膚近乎透明,像一團亟待迎風飛翔的絨毛,讓人心生憐愛。

    時暮完成一切,讓產婦繼續休息。

    去附近的井邊把自己仔仔細細清洗了一遍,回到醫館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謝意把孩子放在醫館的檢查床上,撐在床邊興致勃勃,一會從左一會從右地觀察著小嬰兒。

    好一會,才壯著膽子,伸手觸碰了一下她的小臉,這動作,好似碰一下會把她戳破般。

    時暮幾乎要笑出聲,這還是那個風流不羈,天潢貴胄的殿下嗎?

    走到他身邊,又檢查了一下胎兒。

    謝意好奇地問:“她臉上這些白色的油脂是什么?”

    時暮回答他,“那是胎脂,可以保護胎兒在母體羊水中不受侵潤!

    謝意了然地點頭,“竟是如此。”

    剛說完,這小嬰兒突然咦咦地哭了起來。

    謝意眼睛頓時睜得老大,“怎么了?是餓了么?”

    時暮趕緊檢查嬰兒。

    一般來說,新生兒剛出生,還有母體的營養,不會那么快就餓的。小心翼翼地翻了翻,聞到一股特別的氣味。

    才發現,原來她拉了!

    時暮是婦產科醫生,但處理新生兒都是護士在進行,看得多,實踐經驗其實也為零。

    先安排謝意趕緊去借點熱水,又準備了干凈的棉布。

    兌好溫水,時暮小心翼翼地托著嬰兒,放進溫水中。

    時大夫常做剖宮產手術,幫助娩出過那么多個胎兒。但此刻托著那么柔軟的小東西,拿慣了手術刀的手居然還有點緊張。

    一手托穩胎兒的脊椎,一手給她洗干凈,吩咐謝意,“快把棉布打開,幫她擦干,別冷到了!”

    “再打開一些!”

    “小心小心,注意她的背。”

    兩個人手忙腳亂了地把小家伙暖暖地包裹起來。不適解除,小家伙也不再啼哭,舒服安穩地瞇起眼睛,開始陷入酣眠。

    一陣混亂之后,醫館終于安靜下來。

    兩個人圍在床邊,對視了一眼。在看到彼此眼中和自己一樣的力不從心時,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此時此刻,一直等在門外的成紀才走進來,“殿下,二皇子他們還在等您!币娭x意還有遲疑,又壓低聲音提醒,“此番去見皇上,關系易王回宮……”

    易王?

    時暮擺弄著小嬰兒,不小心也聽到了。

    如果沒有記錯,易王就是昔年廢太子唯一的兒子。

    這本書的原文主線圍繞爭儲奪嫡來展開,易王就是謝意想要扶持之人。

    但現任皇帝有七八個兒子,一個昔年廢太子的兒子如何敢肖想登基稱帝?沒被砍頭處死,甚至還能堂堂正正從流放地回到了沂都。這一切全是謝意暗中籌謀。

    他表面上竭力掩藏,實則步步為營,最后在控制了皇宮之后,逼迫彌留之際的帝王傳位于易王。

    但最終還是棋差一招,事情敗露,落入大皇子的圈套,最后成就自己流放千里的下場。

    聽來,此刻正是易王回朝的時間段。

    成紀提醒完,謝意的視線從時暮身上掠過。

    眼下也沒有什么事,時暮主動開口:“你忙你的吧!

    謝意點頭,“好。”

    聽著馬蹄聲快速遠去,時暮才想起一件事來。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剖宮產雖然已經結束,但母親的辛勞才剛剛開始。身體還要經歷宮縮以及傷口的恢復,心上自此就有了一個永遠的牽掛。

    又等了一個時辰,產婦的丈夫才在梅花大街鄰里的一傳十十傳百中姍姍來遲。

    男人身形肥胖,看身上的錦袍是富貴人家。急匆匆沖進來喊著:“娘子,娘子!”

    時暮讓他看了眼孩子,將他帶進產婦休息的手術房間中。

    富商握住產婦的手,一臉的愧疚與心疼,“我去找老劉商量鋪子的事,怎么才這么一下午,娘子你就發生了這樣的事?都怪為夫!”

    婦人委屈道:“你做生意天天那么忙,我又不想丫鬟陪,便想著一個人出來散散步,沒想到會被一位書生撞倒。若不是有時大夫醫術精妙,將已經沒有胎動的孩子從我腹中救出,不然……”想到這里,她后怕得落下眼淚,“不但孩子沒命,恐怕我也要!

    富商勃然大怒,“竟是被一個書生所撞?如此不長眼,我定要找到這人,狠狠教訓一番!”

    時暮想起,薛應口口聲聲說自己要考狀元,事到臨頭撞了產婦便跑,枉讀圣賢書。

    若是這樣的人當了狀元,只怕是本朝之禍。

    時暮把孩子抱過來,富商接到懷里,歡喜地說道:“娘子,還好長得像你這般漂亮,而不是像我這般丑陋!

    幾句話間,逗得產婦笑逐顏開,“你知道就好!

    富商懷抱著嬰兒輕巧搖晃,嘴巴里還發出各種哄逗之聲,面容間,初為人父喜悅溢于言表!澳镒,你說孩子叫什么好呢?”

    產婦笑道:“我啊,之前就想好了,她的小名要叫呦呦!

    “呦呦。”富商重復幾遍,連連稱贊,“不愧是娘子才能想出如此可人的名字。好,女兒就叫呦呦!”

    “至于大名,我須得好好想想!

    在父母幸福的談論間,懷中的小嬰兒也不停地搖晃著自己的雙手,試圖探索這個世界,遇到東西便會收起細小的手指。

    這是握持反射,是新生兒無條件反射的一種。就是東西在接觸到嬰兒的掌心時,會被他緊緊抓住不放。

    讓新生兒兩只小手握緊一根棒子,往上提起,他甚至可以使身體懸掛在上面一段時間。

    在熱鬧地說話間,小手指無意識地勾住富商衣襟里的某樣東西,輕輕一拽,一片艷粉色的羅紗頓時輕巧地飄落在地。

    “您的東西掉了!笨锤簧瘫е⒆硬环奖,時暮彎腰替他拾撿。起身的時候,羅紗在手中展開成了菱形,兩邊還有細細的帶子。

    一瞬間,整個醫館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富商不再逗弄孩子,婦人也不再給女兒想名字。兩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時暮手中的羅紗,富商瞳孔驚恐驟縮,婦人的眼神則似要噴出火。

    這下時暮才看出來,手里的羅紗分明是一件女子的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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