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州,千妖司總府。
已是三月初九,北方天仍寒,南方卻已有登春的花枝早綻。
淡粉淺紫的重花沉沉壓在枝頭,一點細碎花瓣隨風落到雕花屋檐,再墜到幽長的回廊之上。
途州千妖司統領·四溟獨自跪坐在回廊處,對著面前的竹簾恭敬道。
“殿下,今日就是三月初九,我已物色好人選,您與他乘車而去,待得離開此州,想必封印已解。”
竹簾后端坐一人,他放下手中書冊,寬大袖袍掃過書案,語氣溫和。
“勞你費心。你說已物色好人選,那是誰?今日州府考評,切不可因我之事耽誤了他。”
四溟原本還一臉肅容,聞言臉色一變,有些羞澀尷尬起來。
“殿下放心,考評之事我已有兩全之策。”
“啊……那妖是我途州千妖司捕快,一直鎮守在附近的籬耳鄉。他妖力微弱,至今不能化成人形,由他‘押解’,乃是殿下絕佳的障眼法。”
賀方回點頭,怕是天生靈根匱乏的兇獸,也許連喉間橫骨也還未煉化。
“不過,他性子有些特殊,乃是一等一的無腦莽夫。雖不怕他識破您的身份,但他又慣有主意,十分之自信,不大愛聽旁人說話……”四溟又繼續說道。
賀方回神色不變,還是只犟種兇獸。
四溟又絞盡腦汁挖了些妖精覺得不錯的優點:“他也不是什么都不好,長得胖乎乎的也勤快……”
賀方回略有些困惑:勤快的胖胖犟種兇獸。
這到底是個什么妖精?
不等賀方回細問,半空中卻突然響起異樣的驚雷之聲。
天還早,外邊仍是漆黑一片,云層中卻隨著雷聲隱現金芒。
想必是夔鼓聲起,城門將開。
四溟當即起身告退:“時辰已到,我這就去將那小妖領來。”
四溟的身影在廊道上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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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三月初九這日,城門口的早市總會比往日早半個時辰支攤。
碳火在爐子里燒得通紅,爐上大銅鍋沸騰著奶白的羊湯。
剛揉好的面按成餅狀往烙鍋上一放,熱油一濺,酥酥地煎著面皮。
現下天還黑著,只二十來個攤子架起燈籠。
這點微光在偌大的州府之中,顯得這樣渺小。
一聲驚雷般的巨響后,暗處就亮起了三十六盞燈籠。
提著燈的三十六人都穿著灰色的當班服,披著防寒的斗篷,領頭的那人沒拿燈籠,手里卻拿著一面鼓。
鼓面白凈,中間那處縫著一小塊灰黑色的獸皮。
領頭的人每敲一次那塊獸皮,驚雷聲便響起一次。
天空中也隨著這動靜,云層里隱隱透出些金光。
聽說那面鼓是取了夔牛的皮制成的,洪荒時乃是戰鼓,每響一次空中能現十萬八千色,如夢似幻,華彩非常。
如今數萬年過去,妖力減弱不足三成,便只成了震懾的象征。
連續五響之后,這群當班的守衛便去開城門。
城門一共三扇,分為七尺,兩丈,八丈。
守衛站在洞開的城門處,高舉夔鼓,沉聲喊道。
“途州府九縣十八鄉千妖司捕快,三月初九,進城述職——”
眼見城門打開,城外那群潛伏在黑暗之中的龐大身影,緩緩起身,足有一人高的酒葫蘆被甩扔在地,他們于山風曠野之中發出了回應的獸吼。
比那夔鼓的聲音更響,更沉,更為兇悍!
不遠處的小山坡上,一道小小的身影正立于樹梢。
眼見城門洞開,那身影歡快地向下一跳,枝頭重花隨之一顫。
“提前三天出門,果然趕上啦!”
一點雪白落地,風中有兩只柔軟的小耳朵隨風快樂搖擺。
誰人不知妖怪捕快大多是兇獸,但在這漫山遍野的兇獸之中……卻多出了一只瞧著一點不兇的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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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這一鍋羊湯送到千妖司,再給您搭二十個餅子!”
“六碗牛肉湯面在這吃?”
“糖餅紅豆包油條麻團現做現炸——”
……
燈籠燭火照得城門口一如白晝明亮,早市上的商家熱情地推銷著自家的飯食。
那三扇城門處,陸續有妖入城,雖都保持著人形,但從體型,眼睛、耳朵,還有部分露出的皮膚來看,都有些與眾不同的妖異之處。
有的天生體型巨大,便是過八丈高門時也要彎腰才能得入,一腳踏在街上,腳掌就有一只小船大,仰頭去看,都望不見頭頸,猶如洪荒巨人般壯觀。
此般奇景,眾人卻早已見怪不怪。
當年共工撞倒不周山,以致絕地天通后,神靈再不入凡,人間妖鬼混雜。
王朝京都奉大妖為仙家,以避邪魔入侵。
某些鄉鎮上,如有得力的縣令,亦會奉上天材地寶,金銀財物,聘請妖怪入職。
只是妖怪公職也有考評,連續三年無“優”,就將撤職。
因此每年三月初九,有公職的妖怪都要到當地州府的千妖司考評。
店家們都知道這一日特殊,妖怪食量又大,正是做生意的好日子。
眼見準備好的飯食都被一一買走,店家都樂得合不攏嘴。
晏小追一入城門,望著眼前這繁華熱鬧的景象,又看傻了眼。
途州府和鄉下果然不同,大早上的不會點那么多燈籠,也不會有那么多早飯攤子。
這是他第三次來到途州府,因著前兩次考評成績有點……咳,總之這生死攸關的第三次考評,他一定會全力拿下!
不過,現在得先填飽肚子。
嗅著味,晏小追找了一家聞起來最香的攤子。
“店家,有沒有豆沙包?”
晏小追輕巧一蹦,兩只小爪搭在蒸籠邊踮腳甜甜地問。
正在忙碌的店家循聲笑著低頭:“有的有的,您要幾……個?”
店家一愣,桌上什么時候竄上來這么一只小胖兔?
他一身漂亮的白色毛毛,與其他妖怪捕快一樣穿著同樣的衣裳。
用金線繡著神獸獬豸的紅衫,黑腰帶,黑色小靴,背后背著一個小包袱和一把小黑棍。
哎呀呀,一般兔兒加把勁都能長成貓兒狗兒大小,可這小兔卻只有人的巴掌大。
小爪子還沒耳朵長,臉盤兒圓圓,肚兒圓圓,兩顆紅寶石般的眼珠也圓圓。
更趣致的是這小兔頭上還翹著一簇毛毛,眉間生著一點朱砂痣,襯得這張兔兒臉格外靈秀起來。
見人望來,小兔子就彎著三瓣嘴,舉起一邊小爪打招呼,臉上兩點軟軟的腮肉隨之顛顛顫動,那快活勁,讓人覺得他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途州有蒼水古道,是南北交通之地。
店家在這也算是見過許多妖怪,但還是頭一回見著……這么小,卻又這么精神的小兔精!
……還跟什么很像。
店家靈光一閃,是了,就跟廟里奉神的饅頭一樣,都是團得又白又胖,面上還摁一個紅點!
“我要三個豆沙包,還要一包蘿卜干吃,要脆脆的!”小兔子提出要求。
聽得小兔饅頭要求,店家忙放下手里的雜活,準備起小兔子要的東西。
蘿卜干在店家這一般都是配粥吃的。
這又甜又咸的吃法頗怪,但客人要什么,給就是了。
攤子前來了起早的客人,小兔子十分自來熟地上前招呼。
“要什么排隊嗷,老人家先在旁邊坐著等。”
小兔子扯著老人家的衣袖,小爪揮揮,示意在條凳上坐下。
老人家眼也花了,不認得小兔子身上穿的什么衣裳,只覺得小兔這么小一點就出來干活,真是乖巧懂事。
“乖乖,給你糖吃。”
老人家笑呵呵地摸摸小兔腦袋,又往晏小追爪里塞了糖。
晏小追笑嘻嘻地收了,又伸爪扒拉自己的小包袱,從里邊掏出另一顆糖,放到老人掌心里。
“我的糖也好吃!”
雖然看起來一派自然,但店家仍驚得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千妖司的捕快,哪能讓您替我招呼客人。”
晏小追豪氣地一拍胸:“這有什么!我在我們鄉里也時常幫人賣魚賣菜,小事。”
三兩句話的工夫,小兔子已經利落地把桌上散亂的碗筷收了起來。
店家日常聽到的,某某捕快在南封州擊殺九幽邪魔立下大功,還有某某捕快于某鎮捉到為禍人間數載的惡徒,又或者某某捕快尋到什么價值連城的天材地寶。
沒想到捕快平日里還做這個。
店家正想著,就聽到一聲嗤笑響起,伴著冷言冷語。
“丟人現眼的東西,看攤子的活你也干。你是知道這次考評堪憂,提前找好下家了是吧?”
晏小追抬頭望去,就見一個生得虎背熊腰,面容如刀鋒般冷峻,皮膚黝黑,左眼角有一條兩寸長的刀疤,頭頂還生著兩只黑色豹耳的捕快站在他面前。
小兔子扒拉著頭頂的翹頭毛,胖臉疑惑,左看看右看看,說的誰啊?
“說的就是你!晏小追!當了兩年捕快,一點功績沒有,還好意思白拿工錢!”
晏小追這不上心的樣子,看得萬豹發火,他對著身側一同來的犬妖說起早前的見聞。
“本來千妖司就不該收兔子當捕快,更別說這種還沒我拳頭大的小兔!聲音也是脆脆嫩嫩的,整天說那種‘啾咪啾咪’的兔子話!”
“那日我路過籬耳鄉,就見到這小兔嬉皮笑臉地幫人賣小魚,賣出去一條就要回頭望人一眼,別人夸一句就‘啾咪啾咪’地笑,那聲音夾得不得了,擱那撒嬌呢!還像個捕快嗎!”
這話可太難聽,萬豹就是故意來吵架的。
可這棉花糖似的小兔卻睜著圓溜溜的眼,一臉鎮靜地看著他。
其實晏小追每年來途州都要被這豹子精陰陽怪氣,原先他還想不明白,不過多琢磨了幾次,小兔子早已心如明鏡。
懂了。
“沒想到今年你還是把我當成最大的對手,對我很是忌憚,還跑到我的駐地去偷看我!”晏小追自信一笑,挺起小胸脯,“兔子精都是這么說話的,才不是撒嬌,你想學啾咪話,我可以教你呀!”
萬豹萬萬沒想到這小兔不僅毫無廉恥之心,還反向羞辱于他。
“我?什、什么!當你的對手我也配?”萬豹氣得語無倫次,“不,是你不配!明明已經成年卻連化形都不會,這么小一點能有什么用……”
萬豹攥緊拳頭,對著晏小追虛虛舉起。
他一拳……怕是會把小兔錘扁。
哼!
萬豹視線落在攤子的煎餅檔上,冷笑一聲,妖怪捕快之間若有沖突,吃一兩個同僚也不算什么。
“店家!給我往雞蛋灌餅里灌只小兔來吃!”
這種沒用的小兔也就配夾餅吃!
晏小追大怒,要打架嗎,他可不是被嚇大的!
小兔當即擼起袖子,露出兩只袖珍小爪擋在店家身前。
“你干嘛為難人!”
不等店家露出喜色,就聽晏小追鼓著胖臉說道。
“我親手往餅里灌只豹子來吃!”
店家:……你也沒放過雞蛋灌餅。
一直旁觀低級罵架的犬妖阿吉看著小兔子蹦上跳下的身影,忍不住笑道:“真逗。”
萬豹立時轉頭怒瞪。
阿吉輕咳一聲,上去按住萬豹拉偏架:“豹哥算了算了……”
萬豹怒容不減,這時城中卻再次傳來夔鼓聲響。
乃是溟公已至,眾妖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