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山上的小路,都圍著黑色的廊柱。
廊柱上方掛著一串小銅鈴,微風吹過,銅鈴輕搖,發出無序卻好聽的輕響。
雪白的小兔子走在廊柱上,走幾步就蹦起來用自己頭頂翹起的毛毛去頂那些小銅鈴。
在四溟看來,若是這小兔能化成人形,大約就是個手癢的少年,走幾步路就跳起來扒拉一下垂下來的樹枝。
渾身使不完的牛勁。
“莊重些,罪妖就在前邊的小樓。”四溟提醒一句。
晏小追一聽就來勁,腳下一動,便迫不及待往前沖去。
小兔跑動激起的風讓頭上的銅鈴一陣叮鈴咣當響,四溟剛抬手想制止,便見晏小追已經竄出了廊道,落到了小樓前一棵生著白色重花的樹上。
千妖司里的氣候與途州城里的好似不大一樣,這里格外溫暖。
樹上的花全都開了,淺粉淡紫層層疊疊的花瓣盡情舒展,邊緣被陽光照得發亮,鍍了一圈薄金。
每一朵花都有碗大,在枝頭上擠擠挨挨,似要垂地。
前日或許落了雨,地上也滿是落花,但妖精是不會去清掃的,只等這層落花如雪一般自己融了化了,來年再生新綠。
許是外邊鈴鐺亂響,樓里的妖也聽到了動靜。
游廊上一卷竹簾微動,一只修長的手將簾子掀起,隨后便有一妖在簾下走出。
那妖已化成人形,穿著青色的長衫,和大街上那些讀書人穿的衣裳差不多。
可不知為什么,這妖穿起來就讓晏小追覺得特別挺拔。
玉樹臨風的妖生得很高,腿很長,一頭烏發僅用一根布帶綁起,五官輪廓優美,唇薄,鼻子高挺,眉眼深邃,靜立在那時,彷如寒冰碧海落青松,矜貴凜然。
晏小追與那妖的眼睛忽的對上,竟愣住了。
恍惚間這片天地都似暗了下來,他腳下踩的也不是飄搖的花枝,而是一片幽靜的湖水。
在這幽暗的湖水中,有什么龐然大物沉在水下。
水波微漾,在晏小追視線前方,湖面緩緩拱起,水花如洪水四分而去,那看不清形貌的東西如無底深淵一般立在晏小追面前。
晏小追只能看清這龐然巨物掩映在白霧之后的眼睛。
不摻一絲雜質的,金色豎瞳。
可是那雙眼睛并不令人害怕,往下望來時,好似春風拂過頭頂,耀耀如陽。
晏小追猛一眨眼,那湖水怪物全都不見蹤影。
天光照在他身上,面前仍是重花與妖。
那兩個金燦燦的東西……他是白日做夢不成?
晏小追疑惑地往前走了兩步,想再仔細看看賀方回的眼睛,卻忘了自己還站在花枝上,他腳下一空,就要往地上墜去。
賀方回下意識伸手去接,卻見晏小追靈巧地抬爪勾住一條花枝,落在那碗大的重花之上。
清風吹拂,花兒搖搖,乘在花上的小兔子恰好懸在了賀方回手心上方一寸。
明明還隔著花,賀方回不知怎的,卻覺得掌心處暖暖的。
眼前這只小兔靈秀可愛,珠圓玉潤,圓咕嚕的兔兒眼定定地看著他,那是賀方回見過的,最為明凈無暇的雙眼。
哪里來的小兔?
賀方回正想開口,待看清小兔身上的衣裳時卻面色一凝。
四溟一聲輕咳,晏小追才回過神來,明確了眼前之妖的身份。
是了,此時正該給他一個下馬威!
晏小追突然暴起,橫眉怒視,小兔呲牙,拔出身后橫刀,亮出一點銀白刀刃!
“呔!大膽罪妖,竟敢偷盜靈藥!雖有緣由,但律法難容!今日由我晏小追押解你這罪妖,一路上令行禁止,便可相安無事。若起壞心要逃,休怪我刀下無情!”
面對小兔的呼呼喝喝,賀方回不由沉默,他的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四溟身上。
……這就是那位,勤快的,胖胖,犟種,兇獸?
賀方回原本還以為來的會是只鱷妖或是豹妖,沒想到竟是個只有兩個包子大的小兔。
四溟心中已有淡淡死意。
原來不詳的預感就是這個嗎?
賀方回不僅是千妖司的頭頭,還是北海龍王敖順之的后裔。
四海龍王在當年絕地天通時,也已回歸靈天。
賀方回身為龍孫,年紀輕輕就已修出龍珠,說不得日后能成四海之主。
人間設立千妖司,說是聘請妖怪捕快辦事,實則是求著賀方回一類的大妖共護人間。
畢竟修行正道的妖,比那些胡作非為的邪魔好說話多了。
因此不管人間妖界,賀方回的地位都十分超然。
平日賀方回起行坐臥皆有講究,外出不說前呼后擁,又有誰敢對他不恭敬?
其他捕快押解罪妖,態度冷酷至極,話都不想多說一句,你這小兔就不能冷酷一點?
四溟剛要把小兔拎起,卻見賀方回眼神微轉,對著小兔拱手道:“是,小晏捕快但有吩咐,莫敢不從。”
晏小追聽到賀方回恭敬回話,心中一陣雀躍。
成啦!
小兔子猛地回頭望向四溟,這還是他第一次直面壞蛋,卻能將之降服,表現不錯吧!
晏小追揚起毛茸茸的小兔臉,三瓣嘴驕傲彎起,眸亮如星,任誰都能一眼看出,這小兔在要夸呢!
四溟只能干笑著點頭。
晏小追得了“贊許”又回過頭,他已從各色話本大戲中習得打一棒子給一甜棗之計,又對賀方回說:“我知道你身體虛弱非常,多走幾步就喘不上氣吐血三升,路上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賀方回又是一愣,他的視線再次落在四溟身上。
這里邊絕對有小兔子夸張的成分,但現下說都說了,四溟已是……百口莫辯。
賀方回不愧是經驗豐富的總捕,不管遇到什么狀況都能應對自如。
他眼中閃過一絲感激之色,輕咳兩聲,臉色竟真蒼白了幾分:“哪敢勞煩您照顧!
“沒關系,我阿爹身體也一直不好,我可會照顧人了,”晏小追對著賀方回舉爪,示意他把手腕舉高,“我會看一點脈象,讓我給你把把!
賀方回是一點病沒有。
四溟正要催促他們離去,又見賀方回把手遞了出去。
小兔子把脈和人不同,他先是把小爪放在賀方回腕上,隨后像是覺得不夠,又側著小腦袋,把耳朵也放了手腕上,連把帶聽。
軟軟熱熱的小兔臉頰壓在賀方回手上,賀方回手腕一僵,薄唇微微抿起,平生頭一回有些無措。
賀方回身邊從來都是兇獸環繞,四溟這樣表面看著和氣的,原身也是一頭黑蛟。
因著血脈壓制,個個見著賀方回不說戰戰兢兢,也有點不太敢親近。
哪里見過晏小追這樣一點不怕生,還把毛絨小臉湊上來的小兔子?
“啾,啾咪,啾咪咪,”晏小追煞有其事,邊聽邊點頭,小兔耳朵靈敏,再微弱的動靜都能聽到,他直起身,聽明白了,“果然是氣血虛,跟我爹挺像的!
四溟:……你小子真的把明白了嗎?
賀方回微微一笑,直接認下:“老毛病了!
他只隨意用妖力攪亂脈象,氣血虛就虛吧。
四溟生怕晏小追再整出什么事,立刻吹了個呼哨。
只聽一陣清脆的蹄音傳來,就見一匹身上生著青鱗,水路兩行的神駿龍馬拖著馬車從青石板路上走了過來。
“走吧。”四溟一句廢話也不肯多說,指著馬車就要趕妖。
晏小追從花枝上跳下地,一臉疑惑,他指著空蕩蕩的馬車:“不先準備一下?若是路上行得慢,沒見著驛站,休息吃飯怎么辦?”
四溟從袖袋里拿出一個撐得快吐的柿子荷包,一下扔給晏小追,差點沒把小兔壓趴。
“這些錢拿去花,要什么城里買點就是。”
晏小追:。。∵@里邊有多少錢啊!
小兔子感受著頭頂沉甸甸的重量,震驚地想,難道押解犯人的活都有這么多工錢拿?
那他以后天天都要押犯人!
晏小追這下也不多話,吭哧吭哧上了馬車。
等把東西放好,晏小追對站在馬車旁的賀方回伸出小爪,顯然是擔心這身體不行的罪妖馬車都爬不上來。
“我拉你,”晏小追搖搖小爪,又突然想起有事沒問,“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兔迎著光,眼睛亮亮地望著賀方回,像粒漂漂亮亮的小珍珠。
賀方回看著眼前這點只有人一個食指大小的小爪,非常小心地用兩個指頭輕捻,觸手就像碰到了一個又軟又熱的小年糕。
“我叫阿回!
-
賀方回“借力”上了馬車,被小兔催促著在馬車里邊坐下。
馬車頗寬,足夠賀方回這樣體型的人躺下休息,當然也夠再往里邊放下百八十只小兔。
馬車壁上還有許多暗格,待會買些什么都能放里邊。
晏小追認真想著待會要買什么,就見四溟朝他招手。
小兔一下竄過去,以為四溟還有什么指示。
這位途州府的千妖司統領,蹲下身,低下頭,盡量與小兔子的視線齊平。
“現在途州境內不算太平,有修習邪道的妖,也有九幽的邪魔擾民。你是第一次出遠門,更要十萬分小心。雖說妖精天生就能察覺危險,但如何躲避化解,如何相幫向你求助之人,都由你來考量!
“你妖力微弱,不能化形,原身也小,難免被人看輕。但你仍是千妖司捕快,只管堂堂正正盡捕快之責就是!
晏小追連連點頭:“知道啦!”
“還有,路上不要與那罪妖太親熱,”四溟沉下臉,加重語氣,“不可突然任性,也不能與他隨便撒嬌!
晏小追莫名其妙,他都這么大了,從不任性撒嬌。
“他是罪妖,我怎么會和他哥兩好?要好也是跟溟公好啊。”
四溟被小兔子說得怪不好意思:“你看,現在不就在撒嬌!
晏小追嘆氣,萬豹是這樣,溟公也是這樣,他隨便說句話就說他在撒嬌。
“溟公是不是沒見過小兔撒嬌啊,”晏小追認真分說,“我小時跟我阿爹撒嬌,都鉆咯吱窩的!
四溟嘴唇顫抖,話都接不上了。
這說的什么啊,什么咯吱窩啊,亂七八糟。
小兔子嘿嘿一笑,跳到四溟肩上大聲說“悄悄話”:“溟公就是好啊!每年我來你都認真跟我說話,叮囑我好好干活,剛才也教我如何行事,千妖司里其他捕快都覺得我不成器,只有你把我當捕快,我都記得!
四溟沒想到這莽夫兔還有如此細膩的一面,他剛要客氣兩句,就見小胖兔眼神突然犀利起來!
“您放心,那罪妖路上要是有動靜,我保證把他原形都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