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樂安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景!
谷溪鎮(zhèn), 第二年冬。
齊山市氣象站發(fā)布暴雪預警,全國各地出現(xiàn)大規(guī)模降雪,是近十年來降雪量最多的一年。
狄琛的店鋪開到除夕前的最后一天, 年末洗的最后一只狗是夏阿姨年中養(yǎng)的薩摩耶,毛色是潔凈的純白, 性格很溫順,臉型和體格讓他想起另一只同品種的小狗。
不過話說回來, 薩摩耶大多長得很相似, 粗略看去很難找出區(qū)別。
“還有多久啊小狄?”
“在烘干呢, 等二十分鐘就好了!
狄琛坐下來給她沏了一杯茶。
不遠處,薩摩耶抬頭挺胸地站在熱風中,毛發(fā)被吹得蓬松軟和,遠看像只成精的棉花糖。
“有件事我忘記跟你講了!”夏阿姨捧著茶杯取暖, 眼角的皺紋隨著笑聲輕輕抖動,“當初買圓圓的那家狗舍, 是我女兒她老板推薦來的。”
“據(jù)說還插了個隊呢!”
狄琛也跟著笑,“那老板人還挺好的。圓圓的品相很好, 又聽話, 培育出來應(yīng)該花了不少功夫!
“他們說圓圓是范……范什么血系來著?”夏阿姨無奈地搖搖頭,“我記性不好,總是忘記那個詞怎么說!
“范德比爾特!
“對對, 就是這個!”
狄琛上半身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他捏緊手指, 心臟莫名其妙地加速鼓動起來。
是巧合嗎?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岑宴秋會挑中這個品種、這種血系的狗, 難道要出臺一種法律,嚴令禁止除岑宴秋以外的所有人購買帶有范德比爾特血系的薩摩耶嗎?
這種話說出去只會讓別人誤以為他患上什么不得了的精神疾病。
夏阿姨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走神,門外微弱的嗚咽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圍上圍巾, 起身走出門外,那道聲響時有時無,這會兒忽然聽不見了。
“怎么了?”狄琛跟過去問道。
夏阿姨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說:“我聽到小孩子的哭聲!
店鋪大門掩開三分之一,狄琛頂著風雪,半個身子探出門外。寒風如刀子般凌遲著裸露在外的皮膚,他耐下心來聽了片刻,根據(jù)忽然響起的啼哭聲,很快定位到準確的位置。
隔壁便利店空置的塑料筐里多了一個粉色的布包,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積雪,是被人故意放在這的。
狄琛拍開雪沫,小心翼翼地托起布包,與夏阿姨一同回到店內(nèi)。
掀開最上面那層棉被,露出一張紅彤彤的嬰兒的臉,狄琛摸了摸嬰孩額頭的溫度,下一秒轉(zhuǎn)頭對夏阿姨說:“我得去一趟醫(yī)院。”
“發(fā)燒了?”
“嗯,這孩子頭頂滾燙!
“造孽啊……”夏阿姨唉聲嘆息,“沒事,你先把這小孩送到醫(yī)院,我留在店* 里等你。剛好圓圓還沒烘干完,不著急,路上一定要小心!”
鎮(zhèn)上沒有正規(guī)的醫(yī)院,只有一家小診所。
快過年了,路邊沒有車,狄琛用體溫給嬰兒保暖,徒步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看到一輛閃著燈的三輪車。
司機是五金店的老板李叔,狄琛才說幾個字,他便大手一揮地答應(yīng)幫忙。
“診所下午四點就關(guān)門了,最近的一家醫(yī)院在隔壁鎮(zhèn)上!
街道積雪嚴重,李叔不敢開太快,但情況危急,他也不敢開太慢,保持速度的同時還要注意路上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障礙物。
“這孩子……哪里來的?”
狄琛將棉被掀開一道小口透氣,時不時探一探嬰兒的呼吸:“便利店旁邊撿的。今天下這么大的雪,這孩子還在外頭待了好一會兒呢!要不是夏阿姨聽到哭聲,估計要凍死在那兒了!
“真是造孽!”李叔說了和夏阿姨差不多的話。
“其實這種事,谷溪鎮(zhèn)每年都有,被遺棄的多半是個女娃娃。要么就是嫌小孩不是男娃,隨便找個地方一扔,讓她自生自滅,要么就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做錯事,月份大了打不掉,又不想管,找戶人家托付了事!
三輪車開過一道坎,兩人同時左右搖晃了一下。
“李叔,我們多久到醫(yī)院?”狄琛臉頰凍得通紅,耳朵基本沒有知覺了。
“十分鐘!”
三輪車穩(wěn)穩(wěn)停在醫(yī)院門口,狄琛抱著懷里的小孩大步流星地走進去,用最快的速度掛號繳費,把孩子交到醫(yī)護手中。
他在走廊上坐了一晚上,雙手抱臂,腦袋枕著冰冷的座椅靠背,斷斷續(xù)續(xù)地睡著,中途還驚醒了兩次。
直到護士輕輕將他拍醒,告訴他說孩子沒事了,已經(jīng)退燒,那顆懸著的心才真正安定下來。
在谷溪鎮(zhèn)的第二個除夕是在病房里度過的,他守在熟睡的女嬰身邊,胸口升騰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等到天明,夏阿姨根據(jù)地址找了過來,推開病房時,狄琛正迷迷糊糊打著瞌睡,他慢悠悠打了個哈欠,起身把椅子讓給夏阿姨坐。
“你坐你坐,我身強體壯的,站一會兒沒事!”
夏阿姨微微彎下腰,仔細端詳著嬰兒的五官,笑道:“這孩子長得真清秀……”
話鋒一轉(zhuǎn),她擰著眉毛痛罵:“那么冷的天,她父母怎么忍心!”
“我問了李叔,便利店附近的攝像頭前不久剛壞,現(xiàn)在都還沒修好!钡诣旱鸵袅,小聲說,“等年后我去一趟派出所,問問有沒有別的辦法找到這個小孩的家人!
夏阿姨中氣十足地冷笑一聲,“要是找得到,最好叫他們坐幾年牢!”
“是呢!钡诣≌f道。
到了大年初七,街邊的雪漸漸融化,狄琛笨拙地將嬰兒抱在臂彎,嘴里發(fā)出幾聲短暫的氣音,逗得她咯咯笑。
在派出所做了一個簡單的問詢,狄琛回家等了一周,再也沒有后續(xù)答復。
夏阿姨問他打算怎么辦,是把這個小孩送到鎮(zhèn)上的福利院,還是交給社區(qū)照顧。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練習,狄琛換尿布的動作愈發(fā)熟練,而后他又將奶瓶倒置,在手腕內(nèi)側(cè)上滴了一滴試溫。
“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彼褘雰和性诒蹚,圍上圍兜,奶瓶呈四十五度角豎起,“或許……我可以呢?”
“你真的想好了?”
夏阿姨有些吃驚,表情鄭重嚴肅:“小狄,這可不是一件隨隨便便的小事,你要想清楚,如果領(lǐng)養(yǎng)這個小孩,你以后——”
“您的顧慮我都明白。”
狄琛放下奶瓶,輕柔地拍著嬰孩的后背。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兩年前發(fā)生的事,假設(shè)當初醫(yī)生告訴他“那個孩子一切正常,會像其他小孩一樣平安地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他也許不會太早下定決心。
他會猶豫,會遲疑,在某個瞬間……甚至會動搖與心軟。
“每個人一生總是經(jīng)歷許多磨難坎坷,沒有誰會是例外!
狄琛出奇的平靜,慢吞吞道:“如果可以,我希望這個孩子能擁有一個平安快樂的人生,無病無痛,無災(zāi)無難。她不需要獲得多么高的成就,也不需要贏得誰的認可!
“順遂就好。”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愿景。
就叫狄樂安吧,他心想。
第72章 重逢 狄琛過得好嗎?
行政部的電話半小時響了三遍, 沒人敢接。
新來的實習生怯怯地看了眼一年前跟著小岑總光榮高升的夏總助,對著電話掛也不是不掛也不是。
“看我干嘛?”
夏令薇裝聾作啞地抱著文件夾經(jīng)過,仿佛沒聽見那道不停震動的鈴聲, “岑總囑咐過,凡是林夫人的來電一律不接, 岑先生也是一樣!
她拍了拍實習生的肩膀,溫柔地抿出一抹笑來。
去年這個時候, 她的頂頭上司岑宴秋帶著包含她在內(nèi)的幾十位誠瑞員工重返總部, 與此同時, 在生意場叱咤風云大半輩子的岑沛銓正式宣布退居幕后,中高層經(jīng)歷兩次大換血,集團上下幾乎煥然一新。
唯岑沛銓馬首是瞻的老部下聲淚俱下,控訴岑宴秋翻臉不認人, 揚言要找岑沛銓討個說法。
那段時間夏令薇左手拉著一個想跳樓的副總,右手拽著一個捶胸頓足的總經(jīng), 太陽穴鼓鼓彈跳,像腦子里彈了首幻想即興曲。
最后鬧到岑宴秋辦公室, 罪魁禍首盯著電腦屏幕, 端起手邊的馬克杯,語氣平平:“父親正在斯洛文尼亞療養(yǎng),二位實在想見, 我現(xiàn)在就可以讓夏總助訂兩張往返機票, 親自送你們上路!
五年一晃而過, 岑宴秋的五官徹底長開, 任誰見了都得說一句“活脫脫的林景宜和岑沛銓的結(jié)合體”。
他音質(zhì)偏冷,盡管話里沒帶絲毫情緒,在旁人耳中卻跟威脅沒什么不同。
也許是被上路這兩個字唬住, 那兩人真以為岑宴秋準備對他們下手,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相互遞著臺階,離開時腳底抹油似的,走得飛快。
岑宴秋晚上有一場私人邀約,夏令薇把今天用到的文件出來,親自跑了趟頂層。
董事長辦公室翻新過一回,但變動不大,只是將桌椅換了套新的,又安裝了一臺咖啡機而已。
夏令薇在門前站定,習慣性地敲了三聲。門本身沒有關(guān)嚴,敲到第三下,因為輕微的推力敞開一道不小的縫隙。她在岑宴秋手下干了這么久,自詡沒什么非分之想,便十分磊落地從縫隙里擠進去了。
“老板,今……”夏令薇的話音戛然而止。
室內(nèi)彌散著濃郁的咖啡味,擱在辦公桌上的馬克杯殘留著小半沒喝完的加濃美式。寬大的皮革辦公椅上蜷縮著一個正在熟睡的男人,眉骨與鼻梁深邃高挺,鼻翼一側(cè)落下一片渾然天成的陰影。
稀奇了。
閻王爺竟然還會午睡,夏令薇腹誹道。
以前在誠瑞,他們七八號人擠一間辦公室,中午默認沒有午休,岑宴秋更是起到帶頭作用,凌晨三點還在發(fā)消息,讓她加急修改策劃案,第二天早上八點交給甲方過目,如今回歸總部倒是有點正常人作息了。
她屏息凝神地往后退,順手提起馬克杯,想著洗干凈后再重新泡杯拿鐵,不料余光瞥見馬克杯正下方壓著的A4打印紙,紙張中心還殘留著一圈圓形凹痕。
打印紙左上角貼著一張一寸的藍底證件照,照片里的男人著很清爽的短發(fā),額頭光潔飽滿,眉眼溫潤秀麗,不過膚色比正常人深一些。
她接著看下去。
姓名,狄琛。
現(xiàn)居住地,齊山市……谷溪鎮(zhèn)?
看到最末那行,夏令薇驚恐地瞪大眼睛:
女兒四歲,疑似已婚?
“看完了嗎!币坏赖蛦〉穆曇魴M插進來。
“嗯嗯看完……老、老板您醒了!”夏令薇像是舌頭打了結(jié),手舞足蹈解釋的同時已經(jīng)想好辭職信怎么寫了。
岑宴秋掀開搭在身上的外套,眼底蓄著長期勞累過度才有的青黑。
“下個月二十號開始,幫我推掉所有行程,再幫我訂一張車票!
夏令薇試探道:“斯洛文尼亞?”
岑宴秋臉上掛著明顯的疲態(tài),一覺睡醒,嗓音微微干澀:“去齊山市。”
“谷溪鎮(zhèn)沒有直通高鐵,”他分明從未去過,卻好像對這個地方了如指掌,甚至比夏令薇這個本地人還清楚此地的脈絡(luò),“都是山路。能聯(lián)系到接應(yīng)的司機最好,聯(lián)系不到就找一輛SUV,我親自開!
他沉默不語地收走那張打印紙,隨意折了兩道,扔進左手邊的抽屜深處。
這些年他并非不知狄琛的動向,林燕辭、褚易……無論哪一個都有能力派人將一份寫滿有關(guān)于狄琛信息的資料送到他手中。
但時隔這么久,他也只拆開看了其中一份。
狄琛過得好嗎?
從資料上看,簡直太好了。
自己開了一家小店、有一個據(jù)說性格十分鬼馬活潑的女兒承歡膝下,還在一個三十歲高齡的老小區(qū)買了套房。
人是一個矛盾且復雜的物種,當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過得滋潤的時候,心里一個勁地希望他落魄潦倒,但當對方過得不好了,又覺得他應(yīng)活得瀟灑自在些才好。
岑宴秋正是如此。
可剝開一層又一層洋蔥般的殼,他仍然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讓狄琛不那么難過。想了這么多,到底是不甘心承認他在狄琛心中可有可無的地位罷了。
邀請岑宴秋共進晚餐的是伏想科技的陶總,陶鴻望。
老爺子之所以七十四歲還奮斗在最前線,正是因為他三兒一女皆不成器,當然,這場晚宴也有岑沛銓牽線的成分在,兩家交好多年,岑宴秋沒必要拂了陶老爺子的面兒。
但岑宴秋萬萬沒想到,他那遠在異國休養(yǎng)生息的父親有一身用不完的牛勁,哪怕退休了也不肯安分,不惜托人周轉(zhuǎn)幾道,也要安排他和陶鴻望會面,聊一聊他跟陶氏少東家陶嘉言的婚事。
“這是我父親的意思,我事先并不知情。這幾年父親退了,鼎誠和岑家全部由我一人接手,我工作繁忙,著實抽不出閑暇時間把心思耗費在私人情感上,更遑論‘商業(yè)聯(lián)姻’。”
岑宴秋眼皮耷拉著,態(tài)度不卑不亢:“更何況鼎誠發(fā)展至今,應(yīng)該也不需要通過這樣的手段穩(wěn)固地位了吧。您說呢?”
半晌,陶鴻望沉沉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這個月月末,褚易的飛機準點降落在玉臨市的機場跑道上,一下飛機,他徑直奔向鼎誠的總部大樓,奈何岑宴秋一天八百個行程,在休息室空等兩個小時,才等來剛開完會的岑宴秋。
褚易翹著二郎腿,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左手,非常刻意地抖了抖左手無名指上嶄新閃亮的婚戒。
“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具體時間聽燕辭通知,反正不管哪一天你都得把時間空出來過來當伴郎;檠缫晦k完,我們準備先飛瑞士呆一個月,膩了就包搜科考船去格陵蘭島追鯨群,最后一禮拜在馬爾代夫看看海……怎么樣老岑,我這計劃夠可以吧?”
岑宴秋又熬了一周大夜。雖然他讓夏令薇取消了下個月二十號以后的所有行程,但實際卻是把它們統(tǒng)一挪到這個月處,這就導致他每天的睡眠時間嚴重不足,若非身體素質(zhì)尚且撐得住,估計早就被救護車送去醫(yī)院做心肺復蘇了。
他揉著額角,抬頭看一眼褚易,深深無奈:“待會兒我叫夏令薇給你推一個蜜月策劃師,這種問題建議咨詢專業(yè)人士。”
褚易顯然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在他講到如何挑選婚戒的時候,岑宴秋咳嗽一聲,不冷不熱地打斷:“我沒問。”
“噢。”褚易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他終于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從包里抽出一封文件袋,屁股往岑宴秋的方向挪了幾寸。
“老岑,你可要確認好。我覺著吧,琛……狄琛離開這么多年,連女兒都有了,不可能還是一個單身未婚的狀態(tài)。”
“如果是已婚,你就算把谷溪鎮(zhèn)掘地三尺,也該找到他的伴侶是誰。既然找不到,就說明沒有!
“那、那他女兒怎么解釋?你當時也跟我說了,狄琛可是有那啥功能的,人家女兒總不至于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吧?”
“撿的。”
“……”
褚易攤開手仰倒在沙發(fā)上,“行,說不過你?傊阆肭宄蠊,狄琛也是我朋友,萬一他有家庭了……老岑,別去干涉,別再惦念。話說難聽點,你倆的事就是一筆爛賬,就算包拯在世也說不清你們是誰欠誰的,我看啊,當作兩不相欠算了!
他推一把岑宴秋的胳膊,試探地問:“行嗎?”
岑宴秋面色鐵青,眼睫毛翅膀似的扇動兩下,一字一句艱難地擠出齒縫:“行!
不就是兩不相欠嗎?
那就兩不相欠。
半個月后,夏令薇領(lǐng)著十二天年假跟隨岑宴秋一同上車,同行人員里還有與她同歲的雙胞胎妹妹夏令儀。
她妹在鼎誠技術(shù)部任職,兩人許久沒回齊山,這次倒是趕巧。
路上她給她媽打了通慰問電話,她媽那頭有第二個人在,夏令薇笑著問她這是新認識的哪位姐妹花,須臾,電話里傳來夏女士雀躍的聲音。
“你認識的呀薇薇,他就是我常提到的那個給圓圓洗澡的老板,小狄!”
夏令薇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追問道:“全名叫什么?”
“狄琛,王字旁的。
夏令薇:“……”
高鐵一到齊山,他們又馬不停蹄坐了幾小時汽車,好不容易趕到了,岑宴秋站在狄琛那棟樓的樹下,忽然又萌生退卻的念頭。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便如影子一般遠遠地、靜悄悄地綴在狄琛身后,用目光貪戀地描摹著那道闊別多年的輪廓,然后在狄樂安若有所感回頭的時候,倉促地躲進藏身的縫隙里,或者一棵一人寬的大樹背后。
他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他和狄琛有個女兒,狄琛一定也會把她教得很好。
第73章 煤灰 “他是爸爸,最……最討厭的人!
狄琛的右眼皮連著跳了好些天, 他心里有些不安,說不上來什么原因。
冬天快到了,狄樂安挑食挑得厲害, 這會兒許多瓜果蔬菜都過季了,買不到她愛吃的, 就只能在飯菜花樣上做文章。
頭疼得很。
狄樂安四歲了,他在搬來谷溪鎮(zhèn)的第二年冬天撿到她, 這是他逃離玉臨的第六年——
也是他和岑宴秋分別的第六年。
狄琛總有種其實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昨天的錯亂感, 有的時候他眼前會平白無故地浮現(xiàn)上車前和岑宴秋通話的畫面, 有的時候甚至出現(xiàn)幻聽,耳邊回蕩著那句“從此我們恩斷義絕”。
但這些對他來說并不重要,應(yīng)激反應(yīng)而已,重要的是……狄樂安在慢慢長大, 雖然她至今還覺得自己是狄琛從陽臺的小花盆里種出來的小孩。
人是群居動物,受她幼兒園班上同學的影響, 她不止一次地問過狄琛,大家都有爸爸媽媽, 為什么她只有爸爸沒有媽媽。
狄琛苦思冥想了一晚上, 狄樂安目前還沒有血緣之類的概念,他也不想那么早地坦白狄樂安的身世,于是無奈地回答說, 媽媽很忙, 在一個離齊山很遠的城市工作。
狄樂安對此深信不疑。
兩只奶黃小饅頭一般大小的手握成拳頭, 圓溜溜的大眼睛眨巴幾下:“小月告訴我, 爸爸媽媽長什么樣,我們就長什么樣!
“爸爸是大眼睛,我也是大眼睛;爸爸鼻子上有黑點點, 我的臉上也有黑點點。但是爸爸黑,我白,爸爸鼻子不高,我鼻子很高,爸爸嘴巴很軟,我的嘴巴不軟……”
“所以!”狄樂安小朋友轉(zhuǎn)了一個空氣呼啦圈,手掌打開高舉頭頂,像炸開的五角星,“媽媽鼻子高高,和我一樣白,對不對!”
那時狄琛在攤煎餅,怕煎糊了,一邊將煎餅翻面一邊說了兩個“對”。
等他把煎餅鏟出來晾在奶白色的瓷盤上,越想越覺得這個描述異常的熟悉。
或許那個人都生不出這樣像他的女兒。
誰知道呢,命運讓狄樂安來到他的身邊,仿佛在懲罰他,要他永遠銘記那段過去,要那個人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把根莖扎在每一根血管、每一條脈絡(luò)里。
他不知道他從不放在心上的“封建迷信”恰恰就是不安情緒的源頭,當夏令薇在店里提到觸及當年的特定詞語,他像膝跳反射一般,渾身緊繃成一根弦,已經(jīng)在腦內(nèi)想好了帶著狄樂安離開的最佳路徑。
可惜有人快過了他下定決心的速度。
狄琛拎著一袋舊衣,整個人宛如被定格在了原地,手腳皆冰涼失溫,唯有心臟跳如擂鼓。
“連聲招呼都不打了嗎?”
男人面容冷峻,嘴唇的形狀也生得淡漠無情,狄琛默默續(xù)上他后面可能會說的一些話,先發(fā)制人地開口:“沒必要。”
“況且你不也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跑來谷溪干擾我的正常生活嗎?”
沉默半晌,他退了一步:“抱歉!
氣氛變得非常詭異,狄琛圍著那人繞了半圈,狄樂安的衣服還得處,“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走……”
“你覺得我是故意在這里等你,想和你舊情復燃?”
岑宴秋的聲音懸在他的左上方,狄琛盯著他手指上的素環(huán),皺眉不答。
他出現(xiàn)在這里對狄琛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意外,因為當年岑沛銓和林景宜都再三保證過不會讓岑宴秋知道他的下落,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但就算是巧合,全國那么多城市,為什么偏偏是齊山,又為什么偏偏是谷溪鎮(zhèn)呢。
下一秒,他又聽到岑宴秋用戲謔的語氣,像被氣壞了,說:“戴這個戒指倒不是為了懷念誰,而是時刻提醒六年前我究竟有多蠢。狄琛,我是在等人,但我不是在等你。”
狄琛提著塑料袋的手一瞬間收緊。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氣才控制住臉上的表情,幸好他比岑宴秋矮一截,低著頭,就算眼淚當場掉下來也不會叫人發(fā)現(xiàn)端倪。
對付岑宴秋最好的方法就是裝聾作啞,什么也不說地走開。他正想這么做,但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是一個年輕的女性的聲音。
他聽到女生把某個物品交給岑宴秋,低聲說了幾句話,余光里,岑宴秋挽上她的手臂,一副很親昵的樣子。
“狄琛,你就是我媽媽經(jīng)常提到的人?”如果他此刻抬頭,立馬就能看到女生僵硬的表情和緊繃繃的后頸,“我是夏令儀。我媽媽叫我給你帶個話,說你周末還是和小吳姐見一面,不用擔心狄樂安,她的一日三餐我媽媽都包了。”
狄琛罰站似的聽她把話說完,最后點了點頭,說沒問題。
他走后,岑宴秋松開手,平移了半米。
夏令儀:“……”
“老板,和齊山市政府合作的項目……”
“他要見誰?”
“小吳姐。鎮(zhèn)上一所小學的英語老師,也是我媽媽朋友的女兒,我媽說是小吳姐拜托她牽的線,之前狄琛一直沒答應(yīng),想今天再試一次。她剛剛碰巧在陽臺看到您跟狄琛在一塊,就把我派過來再勸勸。”
岑宴秋十分不悅地壓著眉,此刻才仿佛卸下大半張面具,眼底裹挾著狂風驟雨。在工作場合他幾乎從不將情緒外露,夏令儀是技術(shù)部的核心骨干,整日以技術(shù)研發(fā)為主,如果換成夏令薇在這,狄琛可能這輩子都無從得知“小吳姐”的想法了。
“市政府那邊,你代表鼎誠出任技術(shù)顧問,之后你的年假延長一倍,加班費另算!
開進小區(qū)的轎車停在臨時停車位上,他走到后排車門的位置,車窗映著一張寫滿懊悔的臉。
就不能好好說話,好好談?wù)剢幔?br />
一定要把傷人的話說盡,說到雙方都痛苦,把彼此折磨得血肉模糊才好嗎?
一開始是狄琛先出口傷人,但從前那些年,他也沒少說過比這更嚴重的話。
將心比心,他不敢想狄琛那個時候該有多難過。
*
周末早上十點,狄琛和吳小姐在小區(qū)外的梅玲包子鋪碰面。
街上新開了一家甜品店,狄琛在那買過幾次甜品,狄樂安說味道還不錯,他便沖了張亮白的會員卡。
吳小姐點了一碟提拉米蘇,一碟芒果舒芙蕾和一杯飲品,她不自然地著大衣外翻的領(lǐng)口,把菜單遞過去:“我點完了!
狄琛把菜單放到一邊,向店員招招手:“兩盒芋泥雪貝,麻煩幫我打包一下!
吳小姐攪著飲品里的西柚粒,好奇道:“給樂安買的?”
“嗯。”狄琛話很少,“她愛吃!
小孩子吃太多甜食對牙齒不好,他嚴格管控狄樂安吃芋泥雪貝的頻率,一周最多一次,一次的分量不超過兩塊。
狄琛盯著她叉起來的半塊芒果,不說話了。
“夏阿姨和我媽說,樂安是個特別乖巧的小姑娘,碰巧我也很喜歡小孩,很樂意和孩子們相處呢。”
吳小姐說著她學校發(fā)生的幾件趣事,這時,甜品店的玻璃門被人推開,狄琛循聲望去,岑宴秋和一群打扮低調(diào)樸素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坐在他們后面那桌。
他們?nèi)硕,將兩張桌子合二為一才勉強坐得下,且空間狹小,中年男人大多下半身發(fā)福,一桌子人中,除了岑宴秋沒什么表情,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局促。
“我們班上有個小男生特別可愛,有一次上課我教他們讀單詞,讀到‘Apple’,他剛好打了個噴嚏,念成了‘阿噗’,哈哈哈哈!”
“谷溪鎮(zhèn)周邊的山又多又密,我們連夜討論出來了三套方案,岑總您看……”
吳小姐講得口干舌燥,她抿了口飲品,抬頭時,狄琛對著店員盤子里和她同款的楊枝甘露發(fā)呆。
那桌有五個人,店員端了五杯楊枝甘露,說明其中也有岑宴秋的份。
吃一塹不長一智,狄琛心想。
“狄?”吳小姐輕輕喊了他一聲。
他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翹起嘴角,“抱歉,我在想狄樂安的晚飯。”
“說到這個,你真的很愛樂安,哪怕她不是你親生的,你也像對待親女兒一樣對待她,這真的很難得。”
十分鐘后,狄琛離開甜品店,結(jié)賬刷卡的時候,他輕聲告訴店員剩下那桌里穿西裝的那位對芒果嚴重過敏。
在街頭與吳小姐告別,他撐開一把傘擋風,把傘柄塞到她手里,說傘送她了,不用還。
“谷溪鎮(zhèn)的氣溫白天一個樣,晚上一個樣,下次出門可要多穿一些,狄樂安前陣子重感冒,病了整整一禮拜呢!钡诣∪洳浑x狄樂安,他當然明白這個年輕老師的心意,但他不想狄樂安花時間適應(yīng)一個新的人,同樣,他也沒有力氣適應(yīng)一個新的伴侶了。
他好像一個內(nèi)部零件損壞的報廢機器,狄樂安擰緊了外部滑落的螺絲,可潛在的問題卻無法修復。
誰都無法修復。
狄樂安在夏阿姨那里呆著,狄琛提早結(jié)束相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兩個小時,他掐著點去接狄樂安,卻不想在夏阿姨的家門口碰到一大一小兩塊黑煤炭。
“爸爸!”
狄樂安沾了一臉煤灰,叉著腰指著地上一道諾大的身影,“這個是我新認識的叔……不,他好年輕,我要叫哥哥!”
“爸爸,這個哥哥還說他和你認識。”岑宴秋頂著額頭的臟污站起來,微微偏著頭,薄唇翕動兩下,狄樂安仰著臉,看看他又看看狄琛,“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呀?”
狄琛把她抱在肩頭,當什么也沒聽見,掉頭就走。
樓道里的聲控燈一層層地亮,然后一層層地熄滅,狄琛始終能聽得到跟在他后面的零落腳步聲。
他把狄樂安往上扶了點,小聲:“他有神經(jīng)病,你不要惹他,也不要和他講話!
“他是爸爸,最……最討厭的人!
第74章 爆發(fā) 對不起。
夏阿姨和狄琛住同一個小區(qū), 單元樓也是相鄰的。
狄樂安乖乖趴在他肩頭,睡得很沉。狄琛走到家門口,騰出一只手關(guān)門時, 門縫被四根修長蒼白的骨節(jié)抵住,縫隙里露出岑宴秋板正挺括的西裝, 以及一雙低垂的眼。
“狄……”
狄琛惱火地“噓”了一聲,隨即看了看狄樂安, 發(fā)現(xiàn)她沒有被吵醒, 還輕微地發(fā)出呼吸的聲音, 頓時松了口氣。
他沒有關(guān)門,輕手輕腳地把狄樂安抱到她的臥室,脫掉鞋和外衣,小心仔細地替她掖好被子。
肩膀被人枕久了, 動一動就尤其酸痛,狄琛轉(zhuǎn)動著手臂, 關(guān)節(jié)咔嚓響了一聲。
他踩著棉拖走到防盜門外,大半個人陷在岑宴秋高大的陰影里, 須臾, 對方因為他的靠近猶如驚弓之鳥般后撤了一步。
“我聽到了。”岑宴秋喉結(jié)微微滾動,說,“她……和你沒有血緣關(guān)系!
他干巴巴地自言自語, “店員把我那杯飲品換成了拿鐵, 說有位客人告訴她我對芒果過敏!
過后又補充一句:“原來你還記得, 我以為你都忘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
狄琛抬起臉, 歪著頭看向岑宴秋,肺里仿佛有一顆正在自燃的火種,將他燒得心火旺盛。
“狄樂安是我的女兒, 我不在乎我們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她,但不管怎么樣……岑宴秋,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老小區(qū)隔音差,樓上樓下的鄰居和狄琛相熟多年,他不想引起注意,于是嗓音壓得很低,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命!
他緊緊揪著岑宴秋的衣領(lǐng),指緣由于用力過度有些泛白:“我也以為我們當年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是你親口告訴我的,恩斷義絕,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每個人都要順著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不在乎你在等誰,也不在乎你的戒指有沒有摘,畢竟我們現(xiàn)在沒有關(guān)系了不是嗎?”
抓住那片布料的那一刻,狄琛似乎又嗅到了一星半點的木頭味,陳腐的,仿佛常年被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倉庫里,發(fā)霉了、潮濕了,飄著淡淡的苦澀。
他心臟跳得厲害,呼吸也有些急促,從前和岑宴秋在一起時沒有說的話,一口氣說出來了反倒有種怪異的窒息感。
岑宴秋沒有見過他生氣的樣子,因為一有爭吵,狄琛永遠是第一個低頭哄他的人。他以為這是獨一無二的偏愛,直到今天才在恍恍惚惚的錯愕中意識到,其實不是偏愛,是偽裝得很好的忍讓。
“是,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
岑宴秋吐字有些滯澀,說:“你放心……我沒有傷害狄樂安的意思!庇謸Q了稱呼,“狄琛,你不要這樣。”
不要這樣對他。
狄琛聽不見他的內(nèi)心獨白,過了會兒,他脫力似的松開手,后腰倚著堆放在門邊沒來得及扔掉的紙箱子上。
他垂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岑宴秋看著他柔軟烏黑的發(fā)旋,和一截皮膚光潔細膩的后頸,目光帶著飽滿的貪戀。
他很早就知道狄琛在谷溪鎮(zhèn)。
后來林景宜回國和他見了一次面,在玉臨市一家開了十幾年的茶餐廳,她脖子上纏著一條絲巾,戴著墨鏡——林景宜近幾年開始重操舊業(yè),抱著試水的心態(tài)出演了一部音樂劇,不想反響很好,竟然有了好些粉絲。
林景宜問他是不是這輩子認定“那一個”了,岑宴秋用茶水浸洗她那套餐具,淡淡嗯一聲。
“我名下有一些門面,你外婆很早的時候送的,我用不著,放著也是白白浪費,抽空你陪媽媽辦個轉(zhuǎn)贈的手續(xù),想給誰、做什么用途,以后都看你自己的打算。”林景宜晃晃手指上那顆碩大的滿綠翡翠,這是岑宴秋送她的謝幕禮,“戴著好看嗎?”
岑宴秋不動聲色地把餐具送到她面前,翹著唇角:“好看。”
如果狄琛能戴著他精挑細選的無事牌問他好不好看,他應(yīng)該會在好看前面再加一個“特別”。
樓道的地面落滿灰塵,狄琛稍稍挪一下腳,便看到飛揚的塵土。
他鼓起勇氣仰著頭,一瞬間好像被岑宴秋灼熱的視線刺痛,鴕鳥般倉皇地尋找躲避點。
“天很晚了,岑宴秋!彼谙轮鹂土,“你到底想說什么?”
“對不起!
“什么?”狄琛懷疑他幻聽了。
他從沒想過這三個字會從岑宴秋的嘴里說出來,太荒誕了,就像一個錦繡華服的貴族忽然跑去貧民窟討飯,想用一鋼镚換一磅的愛。
狄琛忍得很辛苦,見到岑宴秋的第一眼到現(xiàn)在,他拼命地把所有情緒往回咽,順著嗓子倒逼回肚子里。
岑宴秋看到他的肩膀在* 輕輕抖動,他碰了一下,手背卻被人大力揮開,狄琛恍若抖落了所有名為“怯懦”的羽毛,像淋了一身雨的狂犬,狠狠推了他一把。
“我真的不懂你!钡诣⌒靥艅×业仄鸱,眼睛布滿血絲,蒙著透明的霧氣,“當初是你說的,我可以不用說‘對不起’,但后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先道歉。不管怎么說,你現(xiàn)在跑來對我說這個又有什么意義?”
“‘沒關(guān)系,我原諒你了’,你是不是想聽我說這些?其實你知道嗎,我們彼此其實誰都不欠誰的,岑宴秋,你不欠我的!
狄琛哭得嗓子有些啞,但他還是克制地沒有制造出太大的動靜,怕把熟睡的狄樂安吵醒。
他擦了擦眼角,淚光中,岑宴秋手心好像攥著什么東西,掌心伸到他面前慢慢打開,是一枚被保養(yǎng)很好的金戒指,十幾年前的舊款式。
“那這個是什么?”
岑宴秋眼眶泛紅,不確定地問:“你媽媽的遺物,對不對?你說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六年前你走的時候我們就該兩清,這個東西屬于你母親,你把它留給我……這可不是要和我兩清!
“你說錯了,我并不想聽那些原諒的話!
六年時間足夠把他們兩個人搓磨出嶄新的模樣,但輾轉(zhuǎn)重逢時,卻誰都和六年前沒什么區(qū)別。
岑宴秋深吸一口氣,一只手搭在紙箱邊緣,青筋虬結(jié):“……我只是在求證一件事!鳖D了頓,紙箱上濺落兩滴水花,“狄琛,你是愛我的!
“你是愛我的……對吧?”
無關(guān)利益,無關(guān)糾紛,無關(guān)仇恨。
拋開其他的一切。是嗎?
明明最初的時候他那么篤定狄琛喜歡他,狄琛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結(jié)果最后反反復復自我懷疑的還是他。
“是!
狄琛的回答與五年前高燒不斷時的夢話重合在一起。
岑宴秋高興了不到一秒,又聽見他用平淡的口吻補充道:“但人總要向前看。”
狄琛偏過頭,側(cè)身離開那堆落了一米多高的紙箱子。
“很晚了,我想休息了!
防盜門砰地一響,他在門后說:“你繼續(xù)留在谷溪鎮(zhèn)的話,我和狄樂安會換一個城市生活!
這是要趕他走的意思,岑宴秋心想。
大約凌晨兩點,谷溪鎮(zhèn)上空下起瓢潑大雨,夾雜著陣陣雷聲。
被嚇醒的狄樂安在狄琛的臥室門口揉著眼睛哭,他把桌上的小臺燈打開,拍著她的后背哄了好一陣。
好不容易把狄樂安哄睡了,狄琛披了件外衣,走到客廳檢查陽臺的窗戶是否關(guān)好。雨下得很大,透過玻璃窗,他的目光在單元樓下的空地上停留了幾秒。
岑宴秋還沒走,車身線條飄逸流暢的黑色轎車尾燈斷斷續(xù)續(xù)地閃爍。
次日清晨,狄琛一整晚沒睡,邊打哈欠邊叫醒狄樂安,把她從被窩里拉起來,推進廁所洗漱。
狄樂安吵著要吃笑臉餅餅,狄琛擠番茄醬的時候眼睛困得睜不開,把微笑的嘴巴擠成了扭扭捏捏的波浪形。
“爸爸!”狄樂安不高興地抱著手臂,“超難看!”
“已經(jīng)七點二十了,狄樂安!钡诣〗兴娜。
狄樂安:“好吧,我原諒爸爸!
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能屈能伸的小女生了。
等她喝完熱牛奶,狄琛蹲下來給她穿襪子:“這幾天下雨,地上滑,在幼兒園不要和別的小朋友瘋跑打鬧,會摔跤!
“把爸爸之前教你的話重復一遍!
狄樂安故意拉長音調(diào):“不能跟陌生人走——”
“還有,遠離那個神經(jīng)病哥哥!”
狄琛沒想到她記性這么好,哭笑不得地夸她真聰明。
失眠的副作用在出門前一刻逐漸發(fā)作,狄琛往嘴里扔了一顆奶糖緩解不適,一開門,差點眼前一黑。
一身槍灰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門口,左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著一捧集齊七個迪士尼角色的花束,仿佛昨天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若無其事地對狄琛說了句早上好。
“初次見面,這是我的見面禮!贬缜锇鸦ㄊf到狄樂安手邊,她這么大的小女生很難不對迪士尼動心。
狄樂安像一只小鳥,輕快地歡呼一聲,隨后小心翼翼地望向狄琛,沒有立刻收下。
見狄琛沒有反應(yīng),她清了清嗓子,小大人似的開口:“不可以哦,爸爸說了,我不能隨便收陌生人的禮物。”
“我不是陌生人,我認識你爸爸!贬缜镎f。
“可是爸爸說他很討厭你!”狄樂安望眼欲穿地盯著花束中間的小兔子,“你拿走吧,我是不會要的!
岑宴秋微微彎腰,“你爸爸討厭我,我討厭這束花,幼兒園的老師有沒有教過你,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狄樂安聽得一知半解,這時狄琛皺著眉結(jié)束這場鬧劇,“她上學快遲到了,麻煩讓一讓!
“我來送她去幼兒園吧。”岑宴秋直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狄琛,“疲勞駕駛?cè)菀壮鍪鹿,我(guī)Я怂緳C,送到給你打電話!
狄琛還在猶豫。
岑宴秋又說:“我今天下午的飛機,狄琛,就當我一廂情愿!
“行!钡诣〔[著眼說。
岑宴秋正準備牽狄樂安的手,不料她張大嘴巴,崩潰尖叫:“爸爸,我不要跟這個哥哥去精神病院哇!”
第75章 禮物 這種事,就跟鬼打墻一個樣!
狄樂安挎著小臉跟在岑宴秋身后, 一步三回頭,直到坐進一輛黑色賓利的車后座,戲劇變臉似的, 立馬收起哭哭啼啼的樣子。
她其實是一個有些內(nèi)向的小孩,這一點狄琛知道, 夏阿姨知道,幼兒園教她們班的莉莉老師也知道, 但只要狄琛在, 她就仿佛唐僧身邊的孫悟空, 連翻十個筋斗云都不成問題。
狄樂安偷偷瞟向岑宴秋,手指局促不安地在膝蓋上扭來扭去。
她偷看的動作太明顯,心虛的表情都和曾經(jīng)的狄琛如出一轍,岑宴秋存心逗人, 裝作很嚴肅的態(tài)度:“在看什么?”
狄樂安被他逮了個正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狄琛出門前給她編的麻花辮, 指著岑宴秋放在腿側(cè)的迪士尼七寶花束。
“在看那個呢!彼÷曊f。
岑宴秋對司機說了句“下個路口右轉(zhuǎn)”,而后將花束輕輕推到狄樂安懷里, “送你的!
他想起什么, 眼睛里多了幾分動容,又說:“不要告訴你爸爸。這個秘密就我們倆知道,好不好?”
“那怎么能行!”狄樂安嘴上這么說, 抱著花的手可是一點也沒松。
這個秘密是瞞不住的, 岑宴秋低頭看著狄樂安的側(cè)臉。
那么大一捧由毛絨玩偶組成的花, 狄琛用腳趾頭也想得到是誰給的, 他只是內(nèi)心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或許呢。
狄樂安收下了,或許就是狄琛收下了,他苦澀地想。
“可以的!贬缜镎f, “聽說你是你們班本學期的進步之星,努力的人應(yīng)該獲得一個小獎品!
“你聽誰說的呀?”狄樂安小心翼翼地擺弄著星黛露耳朵上的藍色裝飾,隨后驕傲挺胸,“是進步之星,也是周一升旗手哦!”
“當然是你爸爸告訴我的。”岑宴秋笑了一聲。
“有沒有人夸過你很厲害?”
“有!”
狄樂安和岑宴秋聊熟了,漸漸放開了些,她一笑,臉頰便露出一個淺淺的小梨渦,還是單邊的:“好多人都夸過呢,我也知道自己很棒啦!”
狄琛在她身上采用的是鼓勵式教育,當?shù)覙钒沧龊靡患碌玫姜剟,他會讓她明白她值得被嘉獎?br />
狄樂安是天生的樂天派,摔倒了也不哭,字念錯了、題不會做,狄琛一遍遍地教她,她就一遍遍地耐心學。
尤其在表達上,狄樂安展現(xiàn)出極高的天賦。
她總能順暢自然地對周圍所有喜歡她的人大聲說“我也很喜歡你”。
所以岑宴秋在聽到狄樂安那句“叔叔你人好好哦,我喜歡你”時,不禁失神了一瞬。
狄樂安有一個金牌教師,他心想,這個老師可以教任何一個學生愛是什么、如何去愛,卻教不會自己,正如醫(yī)者不能自醫(yī)。
不過,他也一樣。
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事物于他而言唾手可得,當一個人太輕易地得到一些東西,那么他永遠學不會主動伸手,學不會開口表達自己想要什么。
當他開始像一個剛學步的孩童,在崎嶇的山路上笨拙地嘗試前行,慢慢地……慢慢地,才明白愛原來是一座天平。
十個谷溪鎮(zhèn)加起來還沒半個玉臨大,岑宴秋正要問司機幼兒園還有多遠,抬頭一看,他們的車已經(jīng)繞著幼兒園開了不止三圈。
這次是第五回,司機不自然地咳嗽一聲,黑色賓利穩(wěn)穩(wěn)當當停在幼兒園門口正前方。
岑宴秋先下車,他抬手護住車頂,另一只手在狄樂安下車前給她扶了一下。
在門口迎接小孩子的老師們認識狄琛,今天卻是第一次見岑宴秋,一位女老師站出來牽住狄樂安的手,問完她有沒有吃早飯以后,不確定地看了岑宴秋一眼。
這個年輕男人的五官十分優(yōu)越,盡管神情冷淡,仍攔不住其他送孩子上學的家長們頻頻遞來的目光。
“安安,我們和這位……”
女老師思考措辭的時候,狄樂安沖岑宴秋揮揮手:“叔叔再見!”
“等等!
岑宴秋往前走了幾步,到狄樂安面前。哪怕彎著腰,狄樂安也要仰高了頭才能和他對視上,于是他索性單膝跪在地上,從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條翡翠吊墜。
當年那枚無事牌沒送出去,岑宴秋嫌晦氣,叫人重新磨成平安扣的樣式,鮮艷的紅繩穿過圓心,繩子里揉了金線進去,平安扣潤得仿佛能滴水。
平安扣戴在狄樂安的脖子上,像一個塵埃落定的記號。
“狄樂安,再見!贬缜镎f。
齊山市連續(xù)發(fā)了三天的暴雨預警,狄琛往電動車上套了一個大雨披,下午接狄樂安放學,看到她一只手舉著雨傘一只手捧著玩偶花時,狄琛眼前一黑。
“爸爸!”狄樂安鉆進雨披里,走流程匯報她的一日幼兒園生活,“我們午餐吃的是藕片、西紅柿炒蛋和魚香肉絲,魚香肉絲里放了胡蘿卜,我不喜歡吃,但你說不要浪費食物,所以我最后還是吃掉啦!
“狄樂安,花兒哪里來的?”
“啊……這個嘛,莉莉老師今天下午帶我們做手工了,爸爸你會剪紙嗎?不會沒關(guān)系,我可以教你!”
雨下的不大,但狄琛還是放慢車速,沒有開很快。狄樂安轉(zhuǎn)移話題的技巧在他眼里就像廚師表演戲法,他假意順著狄樂安的話聽下去,等她把話徹底說完,將同一個問題再問了一遍。
“對不起……”
狄樂安心知躲不過去了,誠實道:“那個叔叔說一定要送給我,說這是獎勵呢!
后半程狄琛一直沒有說話。岑宴秋來之前應(yīng)該什么都查過了,關(guān)于他這六年的生活軌跡、關(guān)于狄樂安……不然怎么連狄樂安在幼兒園受到很多表揚都知道?
把狄樂安送到家,他拿上鑰匙出了趟門。
另一棟單元樓,夏阿姨給狄琛開門的時候,她的兩個女兒都在。夏令薇一見到狄琛,像彈簧似的驚訝地從凳子上跳起來,“你、你好!
“你好!钡诣』厮痪,緊接著不緊不慢地問,“可以把岑宴秋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嗎?”
他和夏令薇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好友申請一通過,對方便發(fā)來兩個號碼,一個是工作電話,一個是私人電話。
狄琛打工作電話打不通,無奈之下?lián)芰怂饺说哪莻。
岑宴秋的手機號沒換過,和六年前一個樣,在夏令薇把號碼發(fā)給他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站在單元樓的擋雨臺下,手機里的鈴聲響了三秒,接通了。
電話里岑宴秋的聲音有點悶,夾雜著些許電流聲,“你好?”
“是我,狄琛!
他一說完,那邊的雜音忽然消失了,岑宴秋好像轉(zhuǎn)移到了一個更安靜的地方,音質(zhì)聽起來也更加清晰。
“嗯,有什么事嗎?”
狄琛隱約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響,結(jié)合岑宴秋那句“我二十分鐘后登機”,他猜測岑宴秋剛剛是在看手表上的時間。
他揉了揉貼在手機旁的耳朵,加快語速說:“你送狄樂安的禮物多少錢?我支付寶轉(zhuǎn)給你……微信也行!
手機里傳來一道很輕的笑聲,岑宴秋報了一個數(shù)字,狄琛有些生氣地打斷道:“我在網(wǎng)上查過價格了,是你說的兩倍!
“還有一個,你沒發(fā)現(xiàn)嗎?”
“發(fā)現(xiàn)什么?”
岑宴秋拖著行李箱,手里攥著一張日期是三年前的機票:“你猜!
狄琛心想肯定是狄樂安知情不報,他轉(zhuǎn)身拉開單元樓大門就要往樓上跑,結(jié)果這時候岑宴秋在電話里直接揭曉答案,說是一枚平安扣。
“本來就是你的東西,狄琛。”岑宴秋說,“當時決定要送給你,后來一直沒找到機會,不小心拖了六年,人一輩子也沒多少個六年。”
狄琛的腳步不知不覺放慢下來,他手機音量開得很大,樓道里鋪滿了岑宴秋的回音,好像紛紛揚揚的塵埃,在他頭頂上飄揚著,落了他滿頭,但他卻舍不得拍開。
說沒有感情是假的,說往前看也是假的,如果真的這么容易放下,世界上又怎么會有那么多在原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人?
這種事,就跟鬼打墻一個樣。
“怎么又不說話?”岑宴秋在電話里問他,聲音輕輕的,像哄小朋友。
須臾,他自己又自言自語道:“好吧,不說話也可以。”
狄琛雙腿仿佛灌了鉛,抬不動,宛如兩根石柱一般矗立在樓道中間。
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也聽到岑宴秋那句近乎喃喃的坦白。
他說,怎么辦呢,我還是好愛你。
另一頭沒有聲音了,狄琛恍恍惚惚地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一看,仍在通話中,屏幕上放的時間顯示他們已經(jīng)打了將近半個小時的電話。
“岑宴秋,你說你二十分鐘后登機!
飛機上不能打電話,這個狄琛還是知道的。
對方好似早就準備好了相應(yīng)的話術(shù),說他把機票改簽了,改到兩小時后。
“你下次什么時候來谷溪?”狄琛手指勾著鑰匙圈,語氣松動一些,“平安扣我不要,你拿走。”
“……三天后吧!奔傺b行程很多,其實已經(jīng)請了年假的岑宴秋如是說。
“三天后,記得給我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