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大地,尤帶著些許余熱的晚風輕輕拂過慈水村,帶走白日留下的燥意。
衛辭像往日般坐在院子里乘涼,聽著村中的熱鬧一點點消退,世界再次恢復寂靜。
嘯天蹲坐在他腳邊,半闔著眼,幾乎快要睡著了。
耳畔突然傳來一聲輕嘆。
嘯天瞬間支棱起耳朵,在夜色中綠油油的眼神瞪得溜圓,它仰頭盯著衛辭,爪子搭在他的膝上。
衛辭摸了摸嘯天的腦袋,聲音發悶:“我沒事。”
他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他前十幾年的人生很單薄,母親早逝,除了前幾年去世的父親外,宋柏軒就是他唯一的親人。
如今宋蘊師妹險遭強擄,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幫不上一絲一毫。他愧對師妹,更愧對堪比生父的恩師。
衛辭甚至忍不住懷疑這十幾年來所念的圣賢書究竟是對是錯,倘若當初父親允他習武,他至少不會像今天這般無力。
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緊接著,宋蘊的聲音傳來:“師兄,你在家嗎?”
聽到宋蘊的聲音,衛辭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死死摁住想要去開門的嘯天,略帶倉惶的閉上眼,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師兄?”宋蘊又喚了一聲,屈指輕輕叩門。
衛辭不敢答話。
不知過了多久,叩門聲才停下,衛辭稍稍松了口氣,聽到宋蘊說:“師兄,藥我放在門口了,你記得用。”
衛辭蜷縮起顫抖的指尖,整張臉埋在嘯天背上,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鼻尖忍不住泛澀。
原來師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拙劣不堪的謊言。
可是他如何值得師妹這般對待?
夜里的風越來越涼,衛辭松開發僵的手臂,下一秒,嘯天猛地躥了出去,踩著墻內的柴垛,輕輕一躍,身影淹沒在夜色中。
衛辭連忙追上去,可剛開門就在不遠處瞧見了熟悉的身影。
她披著件厚重的斗篷,手里提著盞泛舊的燈籠,昏黃的光攪弄進漆黑的夜色里,連同她微微飄動的裙擺,像極了從畫中走出的仙子,不染塵埃,不入凡世。
衛辭微微恍神,竟覺得她提著的不是燈籠,而是隨意從云端碾碎的一點星光。
“師兄的傷可好些了?”她問道。
衛辭垂下眼,終是開了口,聲音因沉默太久而喑啞低沉:“讓師妹擔心了,一點小傷,不礙事。”
宋蘊抬步向他走來,衛辭竟不自覺的向后退去,待回過神后,他的腦袋埋得更深了。
宋蘊只得停下,遠遠地望著他:“那兩個護衛出自軍中,出手向來不知輕重,師兄還是用些藥為好。”
“師妹,我……”衛辭欲言又止,他想說自己不值得她這般對待,可師妹的善心不應被如此糟踐,這不是師妹的錯,而是他的錯。
衛辭深吸一口氣,強行打起精神來,抬頭對她說道:“我知道了,多謝師妹。”
“夜深露重,師妹早些回去休息吧。”衛辭輕聲說著,把嘯天從她身邊喚了回來。
宋蘊望著一步三回頭,不情不愿往回走的嘯天,輕輕笑了聲,轉身進門。
沒多久,她聽到隔壁院子里,嘯天挨了很小聲的數落。
不知為何,宋蘊唇邊再度揚起淺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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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盡可能的壓縮成本,制作香包時,宋蘊選取的都是較為常見的香料,有些甚至能從慈水村的后山直接采集,但需耗費不少人力。
好在距農忙還有一陣子,慈水村的百姓們很樂意掙些銀錢,宋蘊便以一背簍兩文錢的價格收購各種藥草。
說是藥草,其實大多是味道頗重的香料,因味道刺激連豬都不肯多吃,在村民眼中并沒有什么用處。
驀然聽說宋蘊要收購這些臭草,而且還給銀錢,村民們都私下里勸著宋柏軒,莫要讓女兒犯傻。可在得知那些臭烘烘的雜草到了宋蘊手中,就會被制成可售賣的香包后,村民們都坐不住了。
只大半日的功夫,小院里就堆滿了形形色.色的“雜草”,莫綾在忙著算銅板,宋蘊將收來的草木一一歸類,草汁將她白皙嬌嫩的手指染上一層碧色。
宋柏軒瞧得直皺眉,他既怕宋蘊太累,又怕她被村民欺負,明明冊子上的花草就那么幾種,可收來的草卻分了十幾種。
“蘊兒,”宋柏軒走到她身邊,經過一段時日的調養,他的氣色好上許多,腿上的傷也沒往日疼,可這些都是拿銀子和湯藥堆出來的,“如果他們采錯了草,直說便好。”
宋蘊笑著搖搖頭,在她眼中并無對錯之分,世間萬物皆可入香,哪怕只是最普通的青草,經過炮制,亦能成為一味佐料。
宋柏軒猶豫許久,終是試探著開口:“在縣城的事,我都知道了,蘊兒你……真不愿再回去嗎?”
作為一名父親,宋柏軒私心里自然不希望女兒離開,可他更清楚地知道,平陰侯府能為她提供的資源與條件要好上千萬倍。
宋蘊反問:“父親想讓我回去?”
宋柏軒被問住,一時沒有答話,宋蘊慢條斯理的挑揀著蕓香草,語氣散漫:“他們舍不下的并非是我,而是我這張臉,我曾經的名氣。”
只一句話,宋柏軒就變了臉色。
他沉默許久,望著仍在淡定擺弄藥草的宋蘊,心中的憂慮愈來愈甚,連腳下的步子都變得焦灼。
“我們現在就走,離開慈水村……”
宋蘊無奈:“父親,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平陰侯府不說手眼通天,想找幾個人還是很容易的,我們又能躲到哪兒去?離開大盛嗎?”
宋柏軒咬咬牙:“也未嘗不可。”
宋蘊失笑:“父親真是急糊涂了。”
宋柏軒幽幽嘆氣,在院子里踱步了好一會兒,才轉身朝外走去。
宋蘊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沒說話。
此時,隔壁衛辭的院子里,嘯天親親熱熱的迎上來,圍著宋柏軒打轉。
衛辭放下書,起身欲要行禮,被宋柏軒一把攔下:“你身上的傷可好些了?蘊兒給你送的藥用了沒有?”
恩師竟也知曉了此事。
衛辭一頓,說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小聲說道:“用了,都是小傷,不礙事的。”
宋柏軒擺擺手:“小傷也是傷,你身子骨弱,該用的藥可不能省著。”
衛辭低聲應是。
宋柏軒輕咳一聲,視線頗有些不自在:“你那枚佩環呢?”
他本打算不再提這樁婚事,可思來想去,卻又覺得未嘗不可,或許能破眼下困局。
衛辭將佩環取來,未等宋柏軒開口,就說道:“學生正要去找老師,這樁婚事本是兒時戲言,是我爹執拗,非要訂下此事。可學生功名未成,前路渺茫,實不敢誤了師妹,不若……”
不若就算了吧。
衛辭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一句話雖未說出口,宋柏軒卻已領悟了他的意思。
他臉上的笑意止不住發僵。
“你剛剛說,”宋柏軒盯著衛辭,勉強穩住語氣,“都是兒時戲言?”
衛辭遲疑半晌,終是點了頭。
“是我配不上師妹。”
宋柏軒輕哼一聲:“你的確是配不上。”
衛辭以為他就這樣應了,稍稍松了口氣,可攥著佩環的手卻越來越緊。
“既然如此,”宋柏軒持著木杖起身,“那我便回去告訴你師妹。”
一瞬間,衛辭腦海嗡鳴,整個人呆愣在原地。
師妹……師妹她竟然知道這份婚約?
那她豈不是會很傷心。
“老師?!”衛辭喊了一聲,匆匆追上去,卻沒想到宋柏軒的腳步比他更快,轉身就不見了人影。
衛辭頓時急得滿頭冒汗,踟躕在宋宅門口,遲遲不敢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