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荷包沉甸甸的,除了數不清的銅板,還有不少碎銀子,想來是攢了許久才有這樣多。
一時之間,宋蘊心頭百感交集,竟涌出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在大盛朝,讀書是一件極昂貴的事。除了頗有門第的權貴與商戶,尋常百姓家想要供出一位讀書人,便要耗盡全部家財。
衛辭的父親是獵戶,想來也未留下多少積蓄,這些銅板和碎銀子,不知是他抄了多少本書才攢下的家底。
她這位師兄啊……倒也真是有趣。
宋蘊又瞥了眼隔壁上鎖的院門,忽然喚道:“嘯天。”
隔壁院子里當即響起熱情的犬吠聲。
才把惡犬拴起來的衛辭:“……”
他小心翼翼的往墻外瞄了一眼,又想起自己刻意鎖上的院門,這幾乎顯而易見的謊言,讓衛辭憋得臉色通紅,又羞又愧,愈發痛恨起這條不中用的惡犬。
都怪它,偏偏生了張能吃又能叫的狗嘴!
衛辭忐忑不安的等了許久,都沒聽到熟悉的敲門聲,他松了口氣,卻又忍不住生出一絲說不清的失落。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怎樣都填不滿似的。
師妹不來尋他,是生他的氣了么?
與此同時,隔壁的宋宅里,宋柏軒房中的燈仍然亮著。
宋蘊推開門,見他靠在榻邊捧著本書在讀,枕邊是厚厚的一摞歷代文考,可破天荒的,宋蘊瞧見他捧著的那本書竟是白日里剛買的話本。
“父親,你該歇息了,”宋蘊頓了下,又道,“這話本明日再看也不遲。”
宋柏軒輕咳著掩飾尷尬:“為父只是覺得這‘閑鶴先生’行文尚可,有些可取之處,才多看了兩眼。”
但沒想到這話本也著實巧思,叫人愛不釋手。
宋蘊敷衍的應著是,又催促他早些休息,仔細傷了眼睛,宋柏軒只得放下話本,老老實實的躺在榻上。
閉上眼,他的腦海中仍舊回蕩著話本中的字字句句,以及那格外熟悉的行文習慣。
原來寫這玩意兒也能賺不少銀子?
夜色漸深,大地萬籟俱靜,只剩鄉野草叢里昆蟲窸窸窣窣的聲響。
突然間,一道火光劃破黑夜,伴隨著嘯天憤怒的狂吠聲,隔壁宋家的院子轉瞬已是火光滔天。
院子里本就堆滿了收來的香料,被太陽曬過后,植物水分流失許多,風一吹就隨著燒起來。
眼看著火焰已將宋家的房屋吞沒,還有朝外不斷蔓延的趨勢,衛辭臉色大變,匆忙解開嘯天身上的繩子,大聲向四周呼救:“走水了!鄉親們,快救火!”
“走水了!快醒醒!走水了!”
周遭的鄰居陸陸續續有了動靜,衛辭顧不上與他們解釋,迅速打濕衣裳沖進了火海。
他的心中無比焦灼,恩師本就腿腳不便,如今又恰逢治腿的關鍵時期,縱然能發現火勢兇猛,也未必能逃得出來。
還有師妹……她自幼嬌養在侯府,怕是要被嚇壞了。
濃煙不斷向上翻滾,衛辭盡量向下屈身躲避,卻還是猝不及防嗆了一口煙塵,控制不住的咳起來。
“老師!”衛辭推開書房的門,燃燒的門框“嘭”一聲掉落,險些砸在他身上。
房中煙霧很濃,火焰的熱氣灼得肌膚生疼,衛辭幾乎睜不開眼,更無法看清人在何處。
恰在這時,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師兄,我們在這兒!”
宋蘊用打濕的帕子捂著口鼻,另一只手扶著被莫綾背著的宋柏軒,正嘗試著從窗口逃出去。
書房的門框已被火焰燒沒,干燥的床榻連帶著書柜全都燒了起來,唯有被煙霧籠罩幾乎看不清的窗子還留有一絲生機。
可莫綾不但要背著宋柏軒,還要小心護著他重塑過的斷骨,開道的任務便只能落在她身上。
宋蘊指尖微顫,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屈肘猛地撞向滾燙的窗欞。
“師妹,我來幫你!”
書房留有的窗子很小,衛辭與宋蘊費了很大力氣才撞碎窗欞,勉強開出了一條路。
莫綾背著宋柏軒剛逃出來,背后的火苗便將房屋徹底吞沒,房梁“咯吱”一聲從中間斷裂,整座房屋都塌入了火海。
火勢滔天,宋蘊卻渾身發冷,幾乎要站不穩。
這場火是因她而起。
她自認對平陰侯府還算有些用處,吳氏哪怕再痛恨厭惡她的身份,也絕不會要了她的命。
可這場火卻是想讓她消失,想讓宋家,乃至整個慈水村的百姓都葬身火海!
真是好狠毒的心腸。
宋蘊拳頭緊攥,指尖掐得掌心生疼,遠處洶涌躍起的火焰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肆意燃燒。
她的家,她的香料,她所有的努力……都被這場大火焚燒殆盡,不留分毫。
憑什么?為什么?擁有權勢便能胡作非為肆意踐踏人命嗎?!
不屬于她的東西她早已盡數歸還,不該她占的位子她也早就讓了出來,她步步退讓,不爭不搶,換來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傷害。
宋蘊想知道,她究竟做錯了什么?
前所未有的憤怒在宋蘊的胸腔中蔓延,天理昭昭,她不求榮華富貴,不求權勢滔天,所求唯有一世心安。
可即便如此,仍不能如愿以償。
“師妹……”衛辭望著她看似平靜的面容,聲音小心翼翼,“人沒事就好,其他的,以后都會再有。”
宋蘊一言不發,沉默的望著火海。
衛辭眼瞼微顫,撐著發白的臉色,加入到滅火的隊伍中去,右臂以及手腕處隱隱傳來痛感,他胡亂用冷水拍了拍,強忍著再次提起一桶水。
火勢漸漸得到控制,哪怕滅火的速度并不慢,還是波及到了附近的院落。
隔壁王大娘的臉色很不好看:“怎么就突然著火了呢?真是不小心。”
“是啊,太不小心了,最近天干物燥,宋夫子夜里讀書也該仔細些才是。”
“院子里也不該堆那么多雜草的,又是曬干了的,能不燒起來嗎?”
“是啊是啊,下次可得再小心些……”
宋柏軒苦笑著應下鄰居們的勸說,又承諾將來會賠償損失,一并幫忙修繕,村民們才各自散去。
可宋柏軒很清楚,這場大火絕非因他們的疏忽而起。
書房的油燈是蘊兒親自熄的,院子里雖堆滿曬得半干的蕓香草,但莫綾做事向來仔細,絕不會忘記熄灶臺里的火,而且這場火來得極其迅猛,并非從一處而起。
恐是有人蓄意為之。
宋家的房屋全都葬在火海中,早已不能住了,暮色濃重,宋柏軒和宋蘊只好暫時在衛家落腳。
衛家只有兩間房,一間是衛辭在住,另一間曾是衛父的房間,自他故去后一直空著。
宋柏軒望著房中不曾變過的擺設,腦海中浮現出往昔與衛父相處的場景。
他突然說:“蘊兒,我們搬家吧。”
宋蘊沒應聲。
她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但慈水村是宋柏軒的故土,讓父親一把年紀了還要隨她離開,她不忍心。
她更不想就這樣失去她的家。
她不甘心。
宋柏軒自顧自的說下去:“村子里的學堂已經步入正軌,不愁請不到合適的夫子,再說我這條腿還要休養好長一段時間,根本沒空往學堂里跑,宅子毀了也好,我們搬去縣城。蘊兒不是要做生意嗎?縣城里也更方便些。”
宋蘊知道他是不想連累到慈水村的鄉親們,可她又何嘗忍心呢?
這場大火,只是一個開始。
莫綾沮喪的垂下腦袋,小聲說道:“姑娘,都怪我沒能早點發現有人放火,不然宅子也不會燒得那么嚴重……”
她這幾日的夜里都睡得很沉,聽到嘯天的叫聲才驚醒,若非如此,火勢也不會發展到無法控制的程度。
“不怪你。”
宋蘊睜開眼,眸中已是一片冷靜,“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這場火沒傷到人已是萬幸,只要活著,我們就還有重來的機會。”
她倏而抬眸看向宋柏軒:“那就搬家吧。”
宋蘊手中的銀子并不多,翻遍了荷包也只找出二兩零七十三文,加上衛辭送的那只荷包,也總共不過七兩。
七兩,刨去宋柏軒近期的醫藥、診費,幾乎剩不下什么,連日用都是問題,更別提還要在縣城租宅子,長久的住下去了。
宋蘊取下自己的耳飾,發簪,同荷包擺在一起:“馬車上還有些東西,一起當了吧。”
“姑娘……”莫綾癟癟嘴,“都是你最喜歡的,當了太可惜了。”
“以后再買就是。”
“……”
主仆兩人細碎的說話聲傳到門外,衛辭腳步一頓,輕輕將打好的水放在門口。
他轉身回到了房中。
天邊曦光微亮,映得房中一片灰蒙之色。借著這片灰蒙,衛辭越過書桌,推開書柜間夾雜的縫隙,從里面摳出一方布滿灰塵的小印。
小印只有拇指粗細,材質卻極佳,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像是某種大型動物的牙齒。
自父親去世后,衛辭從未想過要把這枚小印拿出來。
可他擁有的東西太少,而虧欠恩師與師妹太多,多到讓他于心不安。
毀去與師妹的婚事是其一,恩師視若親子般的養恩是其二,還有晴云師妹的離開……樁樁件件,細數起來都是辜負與慚愧。
衛辭輕輕拂去小印上積滿的灰塵,低頭將它攥在手中。
他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么,但他不后悔。
這是他僅有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