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沉初光
時咎皺眉, 頓時下意識地看向沉皚。
沉初光……
一個兩百多年前的領導者,四十多年的科學家,和現在的小孩。
時咎的目光打量著他, 并不理解其中的緣由,但這種不理解很快被本人解答了。
沉初光說:“我不是活了兩百多年, 是我的能力,下一次出生會帶著曾經的記憶。”
時咎愣在原地, 但他的思路很快清晰起來。
原來是他!
季雨雪說,等他回來了, 長大了, 再回恩德諾, 說的是沉初光!
他看向小孩黑色的瞳孔,心想兩百多年前沉初光作為帶領沉家的人經歷了亂世, 去世后也許經歷了別的人生, 但剛好在四十多年前那次再次出生在沉家,而現在則是別的。
也就是說對于沉初光來說, 現在六七歲的身體里住的其實是兩百多歲的靈魂, 而季雨雪一直在那個裂隙里等著他一次次輪回。
時咎不自覺“啊”了一聲, 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過他不是覺得擁有兩百多年的記憶不可思議,而是詫異在這個世界里,竟然真實存在輪回一說。
也是,連夢的裂隙都有, 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時咎打量小孩, 后者則不緊不慢悠然自得地站著。
沉皚直接淡淡道:“監獄里那本日記本是你的?”
沉初光還琢磨了一下, 方才如夢初醒,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那次事情之后這我還是第一次出生,差點記不起。對, 是我寫的,唉!”
他想起過去的事,表情有些痛心疾首,他朝兩人解釋說那是兩百多年來,唯一一次又以沉家人的身份出生,累世的知識讓他很輕松成為一名出色的科學家,不過那個時候沉家也是人才輩出,正是他們發現了起源進化升級的可能:通過剝離病毒提高進化成功率。但那個時候的掌權者并不是言威,而是他的父親言霏。
他娓娓輕道:“言霏這一代遠不如當年,他生心魔,企圖回到兩百多年前的獨裁統治,于是開始制定反起源進化,這個想法遭到了沉家的強烈反對,甚至有人要求他從掌權者大樓離開,沉家的威脅讓他不堪重負吧,這個計劃才被廢棄掉。但我聽說他兒子是一個正直的孩子,才十多歲,知道他父親要做這件事后,將他父親強行逼退了。”
等等!時咎原本想打斷他,但最后還是沒說出口。
看上去他說的記憶傳承不像是假話。
時咎開始思索他說的內容。言霏的兒子是言威,言威在十多歲逼退了自己的父親?但這件事,不是言威所為嗎?一直只聽說言霏很早就離開,言威便成為了掌權者,但沒想到是言威將父親逼退。
信息的不對一時間等讓時咎的大腦又陷入混亂。
一只海鷗毫無征兆地飛上半空,竟然撞進窗戶,被絲質的窗簾擋住往前飛的路便又撲騰著回去了。
“言霏從掌權者的位置上下來后,開始長期的旅居,我聽說他做了不少善事,大家都以為他痛定思痛,所以好幾年后他回來宣布了另一項計劃,叫‘起源改造’,打算從源頭修改進化儀器。”沉初光說到這,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但那悠長的遺憾與他五六歲的臉龐極其不匹配。
他接著說:“我們都相信他,便去了,哪想他從未改變,之前做的所有事,都是給世人看的表演。我們以為可以造福文明,誰知道那才是噩夢的開始……”
這與他們當時在沉船的猜測相差不大,果然都是欺騙。
公民們卻為他的死發聲,這……
“這兩年我剛剛可以自由行動,每次時間也不多。”沉初光低頭說,“想去沉船找找證據,哪知道第一次去就遇到你們了。”
時咎突然反應過來,驚異問:“那小孩是你?”
那個在他們沉船搜索資料時,突然聽到聲音追出去的小孩。
沉初光點頭:“那會兒文明中心正混亂,我想不會有人來這里,結果你們居然也在查,不過看上去你們不知道文明中心發生的事,就想把你們引出去。”
時咎張張嘴,竟然是這樣,那當時的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所以……”時咎斟酌了一下說,“想要獨裁的是言霏,反而阻止獨裁的是他的兒子,也就是言威。”
沉初光點頭。
可后來父子兩人為何突然達成了一致?
是因為夏癸的操控?可為何夏癸要操控言威去和他的父親達成一致?
時咎一直覺得言威這個人很怪,他總會做出一些有利于文明,卻又完全相反的事,這種極致的矛盾在生物墳場那一次大戰里被拉到最大。
雖然已經明白里面有夏癸催眠的緣由,卻不明白夏癸行為背后的動機。
這一對父子、一對夫妻,三個人謀劃了什么?
沉初光看了眼墻上的鐘,愣了一下:“我得回去了。”
變成小孩,連門禁都不得不遵守。
說著,他要走,卻被沉皚叫住了:“等等。”
沉皚不太想說話,叫住沉初光后,便用眼神示意時咎,時咎接到信號,轉頭對沉初光說:“您……您還記得季雨雪,季小姐嗎?”
聞言,小孩的臉上露出了詫異卻又痛苦的神情,很快又消散。
“當然,永遠不會忘記。”
轉世后,他無法再跟任何人的生活有親密交集,這是他的能力帶給他的詛咒,他記得所有事,包括最愛的人。
時咎猶豫片刻說道:“她還活著,您知道嗎?”
聽聞這話,沉初光的眼睛倏然瞪大,他吃驚張開嘴:“真,真的嗎?”
時咎不知道如何解釋,便直接簡短描述了他們在夢的裂隙里遇到季雨雪的事,聽完,沉初光兩行淚就下來了。
“她好孤獨,她好孤獨。”
沒有想念的詞匯,沒有得知她消息的驚喜,沉初光只想到她孤獨的兩百多年。
等他再長大一些,或許季雨雪就會回來。
沒有呆多久,沉初光離開了。
一段時間以來寸步不離照顧沉皚的時咎得到了他父母的歡心,總是給他做一些自己獨創的糕點留在家。
沉皚問他們是怎么回來的,他的父母給不出合適的回答,只說開門便是渾身是血的人,嚇得直送醫院。
最終,沉皚還是把文明中心與言霏父子的事告訴了他們。屋子里靜默許久,沉皚父親才嚴肅說,這件事需要被公布出來。
所有人都杳無音訊。生物墳場那一場殊死決斗擊碎了幾個人長久以來牽連的線。
時咎告訴沉皚,他們要盡快找到讓公民們相信教化所里發生的事的證據。
證據還沒來,言威就已經有所行動了,曝露這項行動的是舟之覆。
沉皚收到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再不回來,起源實驗室所有儀器都被換嘍!
言威……或者說夏癸,在加快進度,企圖全面崩壞文明的構成方式。
自從時咎上次終于回到恩德諾他就發現舟之覆消停了,似乎不再屠殺能力者,這是這么久以來第一次再有他的消息。
很快,舟之覆的電話又接通過來,時咎拿起來開了免提。
舟之覆陰陽怪氣的氣息很沖人:“喲喂天之驕子就是天之驕子,這起源實驗室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啊。”
沉皚閉上眼懶得跟他說。
時咎回答:“什么事?”
那邊安靜了兩秒,爆發出一陣夸張的笑聲:“哎呀!我的寶貝!真是好久不見!”
時咎冷漠:“沒事我掛了。”
“哎別!”舟之覆恢復了正常,他突然降低音量,“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想問一下,你們能搞垮言威嗎?”
時咎:“……你想說什么?”
舟之覆“嘻嘻”一聲,道:“如果你們能搞垮言威,沉皚當掌權者,也能給我個掌權者玩玩,我可以勉為其難考慮臨陣倒戈一下,如果不行的話,那我們……”
時咎面無表情掛了電話。
“哎!”舟之覆聽著電話里的“嘟”聲,無語地靠在自己的沙發椅上,他將腳高高抬起搭在桌子上,目光瞥著旁邊的人,自言自語說道:“反正我也走投無路,放棄掌權者是不可能的,但我得兩邊示好吧?萬一呢?”
旁邊的人沒有給他回答。
舟之覆叫了一聲:“喂,蠢東西!跟你說話呢!”
他口中的“蠢東西”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雖然不攻擊能力召喚者,也并不與召喚他的人對話,只是像失去了神識的半透明空殼,默默站在原地。
舟之覆嗤笑著說:“這樣子更蠢了!”
沉皚的身體恢復很快,沒幾天已經可以起床走了,剛能動,他就打算去文明中心,被時咎阻止了。
“你別說去文明中心干掉言威,這十幾個小時的車程能不能堅持下來都是問題。”時咎嘲諷說。
言之有理,但若真的等言威偷天換日,那才是文明的噩夢。要阻止言威繼續行動,至少阻止他在更換設備后真的將公民送進玻璃艙。
時咎說:“我想到一個好辦法可以讓起源實驗室暫時不運作。”
沉皚:“什么?”
時咎露出一個不太善意的微笑。
他說:“秘密。”
沉皚直覺這大藝術家說的秘密不會是什么好秘密。
時咎轉頭出門就給舟之覆打了電話回去,剛剛接通,時咎便說:“合作一下?”
舟之覆:“喲?”
第112章 風云巨變
其實時咎也不太確定能不能成功, 他想反正任務就是拖到沉皚好起來,在這之前得盡量拖住言威對公民的一切實質傷害。
這個文明過于彼此信任,犯罪紀律太小, 以至于連監控都很少,現在看來反而方便了某些不可說的行動。
時咎輾轉十多個小時, 一個人回到文明中心附近,以學校實驗為由買了些硝酸鹽和稀硫酸。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只能一試,要是失敗了就另外找辦法吧。
次氯酸鈣或許也需要, 都買上, 以防萬一。
時咎心情還不錯, 因為他要干一件大事,這件事絕對是在地球上學、上班的人都曾經期待過的事。
今天他將替他們完成夢想。
時咎在城區呆了兩天, 最終把東西交給舟之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
第三天晚上, 他等在文明中心外一處高樓頂,看著舟之覆最后一個懶懶地從起源實驗室里走出來, 出來后跟門口安保說了些什么, 安保急急忙忙離開了。
舟之覆的信息很快發來:搞定, 你最好別出問題噢。
舟之覆發完信息后便慢悠悠離開,像每天下班回家一樣正常。
沒過幾秒,時咎又收到舟之覆的第二條信息:我一直以為我挺瘋,沒想到你更癲。
時咎:不客氣。
沉皚不知道時咎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直到第二天他打開新聞——
他發現很多頻道都在播放同一條新聞:昨夜, 文明中心起源實驗室發生未知爆炸, 導致樓房坍塌,由于發生爆炸時間為晚上,樓房里并沒有人, 未造成任何傷亡。爆炸原因安全管理中心將會進一步調查,即日起暫停未成年人進化活動,恢復時間另做通知。
沉皚:“……………”
這就是時咎說的,好辦法?
好。
這場未知的爆炸為沉皚爭取了一些時間,但同時也為夏癸爭取了一些時間。
那天早上時咎是被沉皚叫起來的,時咎看到沉皚已經拆掉了繃帶的臉,有些迷迷糊糊問:“怎么了?”
沉皚平靜道:“你起來看一下。”
時咎翻身從小床上爬起來——他在沉皚的床邊搭了一張小床,原本是擔心不能及時照顧沉皚,又不能跟他睡一起而臨時搬進來的。
他揉著眼睛,一副睡意朦朧的樣子,模糊間看到沉皚對他示意窗外,便歪歪扭扭地走到窗邊去了,他一邊打哈欠一邊說:“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每天都在看,不就是……我天……”
話沒說完,時咎一個激靈,瞬間睡意全無。
這臨海的半山腰是一個仙境般的地方,總讓時咎想起米蘭科莫湖的美景,澄藍的天與海,高飽和度就像在天堂的后花園,然而此時這個后花園的上方,正盤旋著如同颶風一樣的黃沙,那些黃沙汨汩流動,越闊越大,如同倒掛天際的流沙河,在海天交接的遠方又傾泄而下。
整片天,全是流沙般的顏色,陰霾般籠罩在城市與田野上空,再沒有一點藍色。
天上一個世界,地上一個世界。
海邊的居民不再行走奔忙,都停下來三三兩兩聚集在窗邊、海邊、小路上,抬頭相互討論著這震懾人心的一幕。
這是怎么了?時咎回頭,見沉皚搖頭說:“我醒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這種黃沙時咎見過,他們當時從監獄里回程時,他抬頭就看到了莫名狀的黃沙,后來也經常會看見,只是太微弱的幾縷,所以他并未在意。
似乎是沙塵暴被卷入空中,但即使是沙塵暴,也多見于沙漠干旱地區,他們所處的地域明顯不是。這是一起非自然極端天氣——與其說是天氣,不如說是一幅畫被垂懸在空中。
很快,新聞開始大面積播報這異常現象,呼吁公民在家做好防護。
看來不是海邊才有這樣的景象,而是整個城市,甚至,大有向全球蔓延的趨勢。
街邊的汽車鳴笛今天格外多,有人在猜測會不會有龍卷風、地震、海嘯,企圖開車去安全的地方,但在得知遙遠的內陸朋友家也能看到這片天時,很多人放棄了這個打算。
氣壓沒有變化,連空氣中海腥味也沒有變化,除了緩慢流動的天。
沉皚手里的遙控器不停換著臺,幾乎都是在報道這次事件。
這很奇怪。時咎再次抬頭去看那線條分明如同湍急河流般的黃沙,腦海里隱隱對上了別的場景。他之所以會那么快想到,是因為當時他做過一個非常具體的對比——木星表面。好像此時天空碰撞的就是氫和氦,流沙交界處就是一個個巨大的反氣旋風暴。
現在的天空,像生物墳場的天空。
想到這個可能性的時咎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猛地回頭,卻看見沉皚拿著遙控器沒按,他的目光很認真地盯著一個采訪,時咎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女記者站在文明中心的大門口,正在播報這次事件,只是她背后的、文明中心的天也是黃沙卷云,風吹著她的頭發黏在她的臉上,話筒也因為風聲而發出雜音。
沉皚將畫面停在這個頻道不是因為這可以看到文明中心的現場,而是女記者身后那個緩緩往外走的背影。
時咎皺眉,心想言不恩這個時候去文明中心做什么?
“砰”一陣風吹來過砸上了大開的窗戶,時咎立刻過去將窗戶鎖上。似乎今天起來后,氣溫都驟降了幾度。他去房間拿了衣服給沉皚披上。
沉皚:“謝謝。”
黃沙讓陸地上的世界變得晦暗不明,分不清具體的時間,也看不到太陽。
言不恩第一次沒有帶口罩出現在外面,她一步步走得很慢,路過文明中心看到門口有記者正在直播,便原地站立下來。
她知道,如果她現在踏出這一步,一切都結束了。
從她出生起,家里一直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父親總是忙于文明中心的事,歸家次數少,就算回來也將大部分精力投入那三個人身上,母親更是。
母親不愛出門,但也不愛與她有過多交涉,母親喜歡在她的綠植中間徘徊,喜歡茶藝,喜歡調制熏香,時常發呆放空,只在有人的時候盛裝相迎。整個家里,她便是那個多余的人。
好在哥哥和姐姐愿意帶她玩,即使訓練得毫無力氣,全部躺在烈日下、奔跑在滂沱里,也是愿意為她分出一些經歷的,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輩子和哥哥姐姐生活在一起,說是哥哥姐姐,也像父親母親。
童年的故事是姐姐講來聽的,怕黑的夜晚是姐姐陪的,被欺負的幼年是哥哥欺負回去的,在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年齡,也是哥哥一條一條講給她的。她的思想里,沒有父母的傳承,卻都是哥哥姐姐的笑聲。
她曾經想,長大以后姐姐做掌權者,她就做掌權者背后的女人,哥哥們可以輔佐姐姐,當然哥哥們能做掌權者也是好的。
但隨著她把姐姐的身體埋進土里,這個愿望也一起被封存。無論如何,都是沒有余地的結局了。
她接受的教育不允許她做多余的盤旋,姐姐不在了,哥哥們也在是的,十多年真實的陪伴也在。
她忽然下定了某種決心,停駐的腳步開始動起來,一步一步堅定而沉重。
選擇就是這樣,一個被選擇的同時,另一個被毀滅。
“我想提供點消息可以嗎?”言不恩站在攝影機前,對著女記者露出甜甜的笑容,只是在她半邊傷疤的臉上,那甜美沾染著凄慘的潤色。
女記者以為她會說一些和極端天象有關的話,便把話筒遞給了她。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言不恩對著攝影機深呼吸一口氣,又扯出她以前最喜歡露出的那種笑容。
現場直播的畫面會以不超過三秒的延遲傳遍全球每個角落,有很多人在親眼看這突變的天,也有很多人在從電視網絡上求得解答,更多的人喜歡看文明中心的畫面,好像在這恩德諾的權力中心,連猜測也變得真實起來。
“她要做什么?”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的時咎皺眉問。
電視里是言不恩熟悉的模樣,但她似乎有些變了,也許是眼神,也許是別的,那層悲傷下涂抹了以前從未在她眼里看到過的情緒,恍惚間,讓時咎想到了季水風,不,季純。
沉皚抿唇,放輕了呼吸,眼見著言不恩轉頭對著鏡頭笑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有些窒息地低呼說:“去文明中心,現在!”
曾經言不恩喜歡表演公主的戲碼,好像這樣就可以永遠不長大,但是人哪有永遠不長大的,總有一些事的發生,推著人踏入不可反抗的洪流。
那天,言不恩乖巧卻帶著暗淡的聲音傳遍了恩德諾所有角落。
車疾馳在高速公路上,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沉皚的傷也并未痊愈,但那焦灼緊張的氣氛容不得他們再有絲毫猶豫。
緊閉的車窗外是快速略過的風景,每一處都是黃沙侵襲的天。
第113章 公主:言不恩
“我是言不恩, 言威的女兒,我的能力是創造一個無限小或無限大的透明結界,結界內外互相看不見, 進入結界也不會有感覺,只有在我允許的情況下, 里面的人可以出來。”
汽車猛踩油門,發動機的聲音又加大了幾分, 幾乎是全速推進著,廣播默默播放, 車里的人都沒有說話, 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車載畫面里。
“十多年前, 我的父親將我帶到蘑菇山,讓我在那個地方放下一個結界, 并沒有告訴我理由。”
海很快消失了, 穿過長長的隧道,光明再次涌現出來時, 已經只有田野與畜牧, 還有漫天黃沙。汽車飛馳過公路, 卷起的是地上的泥土還是天上的泥土無法分清。
“我馬上就要成年了,成年的時候將會接受進化,成為和大家一樣的可以意識交流的人,當然也有可能成為教化所的一具白骨。可能你們好奇為什么我會用白骨來形容自己, 因為我在蘑菇山布下的那個結界, 就是教化所, 我父親常把那里叫做生物墳場。所有的人有去無回,在那里被屠殺,這是我們去教化所再難回來的原因。”
時咎的眼睛盯著車載屏幕中的畫面, 畫面中小女孩背后的黃沙天好像更濃烈了,他轉頭看這條高速路上空同樣的場景,輕輕嘆氣。
最不該,讓她來承擔這些。
時咎轉頭問還要多久。沉皚說不堵車的話會很快。
“如果我說,這是我文明中心的陰謀,可能沒人相信,因為大家都思維透明,如果文明中心有的人思維不透明呢?如果,有人讓你們覺得他們思維透明呢?我沒有做過進化,我沒有辦法證明。但是我可以證明你們的兒子、女兒,死去的地方。”
在沉皚說了不堵車會很快后不久,車慢慢停下來,沉皚打開車窗往外看了一眼。這條路堵車堵得厲害,密密麻麻、彎曲連綿,如同長條的行軍螞蟻,好像天地倒懸,他們也是空中無法自行調轉方向的沙塵。
長得看不到頭的車流里,沒有人按喇叭,也沒有人喧嘩,晦暗的光線里汽車車燈亮成了傳承。有的車窗緊閉,有的車窗則大開。
衛星信號傳輸到每個設備間有微小的時間差,哈斯效應細致地展現,以毫秒之差漂浮在上空。
那長長的車流上空,言不恩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會在文明中心展開我的結界,那個之前放在蘑菇山上的結界,所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如果大家愿意相信我,可以,可以做出選擇。”
畫面里的言不恩往后退了幾步,她的手里迅速出現一個小球,從她的掌心,便能看見黃沙天與紅土地,像小孩子們愛的裝飾雪景球,一個微縮的世界在她手里展開,隨后那個球變大,靜置在文明中心廣場前方,幾秒后憑空消失。
她的言論如同她手里的結界,一開始只是不起眼的玻璃珠子,慢慢擴大成氣球,最后變成炸彈,毫不猶豫在恩德諾每一處地方炸響。
起初沒人敢說話,看新聞的、聽廣播的,都只是接受到了這個消息,不約而同選擇沉默,他們的反應如同多年前看到廣場上自焚高喊“推翻文明中心陰謀”那個人一樣,更多的是不信。
后來在文明中心附近的人又逐漸聚攏在那個廣場邊緣,于是他們看到電視里出現的女孩,長久沉默地在原地站著。
她想,她在改變歷史。
沒有人想安寧順遂的歷史被改變,人們逐漸圍聚成了人墻,他們在這邊,言不恩一個人在那邊,接受千萬雙眼睛投來的目光,有好奇的、不滿的、擔憂的、躍躍欲試的。
誰也看不到言不恩身后存在什么,是她所說的結界,有進無出的結界,也沒人真的敢上前去。
風吹得她的臉有些干,她抬手便摸到了臉上的裂紋,這么久以來,慢慢也就接受了。
言不恩良久的寂靜,人頭攢動的竊竊私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群里終于有了第一個發聲,是一個女人。
她問:“你需要幫助嗎?”
言不恩抬頭與她對視,隨后搖頭。他們想的是她是否需要幫助,他們心疼這個小女孩,就順理成章掩蓋掉她說那些話的可能性。不愿意承認,一切都是理由。
接著有第二個人問她:“你和父親吵架了嗎?”
言不恩依然搖頭。
第三個人問她:“冷嗎?要不要送你回家休息?”
“需要通知掌權者嗎?”
“外面風大,快點回家。”
“我沒成年的時候,也會和父親對著干,但他始終是對我好的。”
“快走吧。”
“等你成年就好了。”
……
直到人群里突然傳出一個女人尖銳的問話:“你的結界進去了還能出來嗎?”
那些涌動的情緒瞬間止息,人群安靜下來,只聽到一個女人在說“讓一下,不要意思,讓一下。”
人群被擠開,一個紅衣服女人竄到最前面,她突破人墻的邊界,三兩步走到言不恩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還能出來嗎?”
言不恩有點被驚嚇一般愣住,但很快點頭。
女人松了一口氣,心有余悸說:“我兒子幾年前去了教化所,再也沒回來,我想,我想去看看。”
后面沒有人回答她,于是她轉過頭說:“萬一,萬一是真的呢?”
“萬一是假的呢?”人群里再次沖出來一個人將她拽了回去,著急的女聲暴露著她的心情,“萬一你進去就出不來呢?誰敢當第一個?”
“對。”
“我不敢。”
“小女孩好可憐,但是我也不敢,我看她真的有能力,那個小球,你們都看到了吧?”
“所以我才不敢,雖然我想進去,我,我的弟弟也沒回來。”
“我未成年的時候去過教化所,就是一個研究所,我回來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就……”
“誰敢進去試一下?”
“怎么可能?他們把孩子送進去全部,全部……”
人們彼此問答著。言不恩望向那個抓著她的女人,女人則緩慢松開她,一步,退后,再一步。
黃沙籠罩下,每個人的臉都是黃色的,像從泥地里剛剛爬出來的行尸走肉。
前排的人激烈討論,后面的人伸長脖子企圖看清前面的情形,那些沒能擠到前面的人圍觀不多時就離開了,又有了新的人聚攏,前排的人得不到有力的承諾,不敢輕易嘗試,沒多久也離開了,于是后面的人變成人墻前方的邊界,再次問對面那個女孩她已經回答過無數次的問題。
所有的人都在討論,但所有的回答都差不多,還有一些是意識中的交流,根本沒有開口的人。
言不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腿有點酸,便原地坐下了。
沒多久,一群安全管理中心的人來了,他們勸阻言不恩離開,但言不恩搖搖頭,繼續原地坐著。那些人只能面面相覷,不知道是否該對掌權者的女兒采取強制措施。
這一行為加重了公民們的疑慮,有人問這真的是掌權者的女兒嗎?如果是,會不會說的話有幾分可信呢?但如果可信,他們要面對的是不是更大的不可信?
誰能承認那言不恩口中的教化所的真面目?當他們承認這一點的時候,將會承認一些什么更宏大的東西?
汽車停在人墻外,兩邊車門打開又迅速被關上,時咎跑到人群聚集的地方迅速撥開一條通道。
最前面有人又在問:“誰敢去試一下?”
“對啊,都沒人敢進去,誰知道能不能出來?”
“有沒有誰家孩子在教化所的?”
“誰家孩子在也不敢進呀!”
人群最前方被撥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我進去。”
喧嘩立刻平息下來。
言不恩抬頭看到來人,驚訝了一下,嘴角剛揚起又撇了下去。
人們紛紛給那位敢于第一個進去的人讓開道路,沉皚便緩緩走了出來。下一秒,有人認出了他。
“沉先生?”
“沉先生!得小心啊!”
“是沉先生啊,這,這真的能進嗎?”
沉皚不咸不淡的:“嗯。”他走到言不恩身邊,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轉頭朝時咎示意陪著她,時咎點頭。
沉皚毫不猶豫往文明中心里面走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他,看著那個挺拔的身影不緊不慢地遠離,在某一瞬間,忽然消失在原地。
人群嘩然。
時咎在言不恩身邊坐下,輕聲問她:“你還好嗎?”
言不恩朝他擠出一個牽強的笑臉:“時咎哥哥不必擔心我。”
“其實你不需要做這些,我們還可以想辦法。”
“如果我不做,誰來呢?”
時咎愣住沒說話。
這句話,沉皚也說過,當時虛疑病嚴重的時候,時咎問他不怕被感染嗎?他說總要有人做的。
還真是從小帶大的。
他們曾經找了很久教化所的證據,都給不出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證據,因為公民太相信文明中心了,后來發現證據就在眼前,他們卻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好像除了言不恩站出來,已經是窮途末路。
她明明什么都沒做錯,為什么要她承擔因果?
時咎問:“那你現在在想什么?”
言不恩:“想文明的未來。”
時咎詫異轉頭看她,卻見她彎起眼睛笑,剛好時咎坐在她臉上有傷疤的那邊,那傷疤攪和著她純粹的笑,在甜美中硬生出幾絲“千帆過盡,看山還是山”的情緒。
她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最近一段時間,也許就是打破幻想,被逼著認清現實的感覺吧。”
城堡里的公主,可以任性無理取鬧,在一群人的羽翼下被保護得很好。
“最開始我也無法接受,但我其實我誰都怪不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曾經該面對的東西沒有面對,逃避,越逃避,走得越遠,直到上天幫我裁決,如果我不想面對,它就逼我面對,用最決絕和狠毒的方式,承受得了,承受不了,不也都要扛下來嗎?”
時咎:“如果你需要擁抱,我在這里。”
言不恩搖頭,她想,如果是姐姐,也會自己承受的。
沒過多久,沉皚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文明中心,他如同剛剛走進去般,又徐徐踱步出來,每一步都穩穩地踏著。他走到言不恩旁邊,面對著公民,不咸不淡道:“我出來了。”
第114章 高空炸彈
密不透風的人墻開始扭曲, 出現波浪般的涌動,因為有人原地不動,有人往前走了一步, 沉皚的回來就像一個信號,代表著安全。
要進去嗎?
沉先生已經出來了?是不是沒有問題?
沉先生不會騙人的。
這個女孩說的都是真的?
我去試試吧。
隨著第一個人踏出的一步, 后面的人也逐漸有了勇氣,于是他們一個一個, 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們信任文明中心,同時也信任沉皚那雙深藍色眼睛。
他們與言不恩擦身而過, 往她身后走去, 直到第一個公民消失在原地, 隨后第二個、第三個……
那洶涌的人潮匯聚成了河流,朝一個未知的地方流去, 又在某個節點瞬間消失。
歷史就是一條河, 無數人的悲歡被盡數傾倒在這條河里。
沉皚微垂眼睫,看向地上坐著的少女, 淡聲道:“你很乖, 后面都交給我。”
言不恩抬起頭與他對視, 看到他凌冽的輪廓,也看到他背后猛烈的黃沙。片刻,她搖了搖頭說:“這次不行。”
公民的反應比想象中來得更激烈,很久之后, 一直坐在文明中心門口的三人看到一個女人沖出來, 她抱著一件破碎的衣服, 大哭著說:“這是我孩子的衣服!!這是我孩子的!!!上面的字是我親自寫的!!!”
有了第一個,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聽聞信息的公民從城市各個地方趕來,也有從各個城市趕來, 甚至從更遠的地方,在幾天的時間內,風暴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找到了我兒子的衣服!還有他的筆記本!”
“我女兒的項鏈在里面!怎么可能!掌權者!掌權者出來!”
“里面全是死人!!!”
“啊啊啊——!”
文明中心擠滿了人,又都在沒有深入廣場內部時消失,他們有的人進去,有的人出來,彼此擦肩而過,帶著各異的心情。
安全管理中心被派來維持秩序的人看到這個情況,里面突然有人猶豫了一下,說:“我的弟弟,也去了教化所,我想去看看?”
一石激起千層浪,連安全管理中心的人也踏入了那個結界,后來文明中心其他小職員也下來了。
消息被傳開,有如一刻炸彈從高空拋下,短暫的寂靜之后轟然在距離城市不高的半空中炸開,以文明中心為圓心升騰起一顆蘑菇云,覆蓋住整片天空。
人們由最初的不信變為將信將疑,后來是震驚,最后是憤怒。
電視里從頭到尾播報著,從言不恩的出現到沉皚進去又出來,后面便是公民一窩蜂地往里鉆,最后,連攝影機也進入那個地方。
黃沙紅土地與白骨,平靜展現在所有人面前,它們不說話,不評價,僅僅是展示,展示那些骸骨和遺物,還有長久以來寂靜空間里突然涌入的人潮,人們在里面奔跑、怒號、慟哭。
事件從頭到發酵,用了僅僅三天時間。
火上澆油的是,有人發布了反起源進化的細節文章,并且是實名制發表,發表人赫然的“沉”姓讓人無暇去懷疑真假,里面貼出來了監獄與沉船相關種種。
這件事應該只有沉初光做得到。
再不明所以的人,經過兩天的口耳相傳,也知道了他們的文明發生了什么。
第四天,文明中心外圍了有史以來最多的人,比當初要求公布虛疑病時還多。他們從靜坐示威變為情緒高漲,怒不可遏。
安全管理中心沒有季水風,臨時管理的人見到這陣勢也沒有再維持現場安全,而是撤掉了所有安保,原本將公民們圍成湖水的安保們,也變成了一滴水。
于是人們有序靜坐著,有的人舉著手牌,面對著掌權者大樓,后來不知道是人群中的誰忽然抬頭,似乎看到了頂樓掌權者辦公室那一層的窗前掠過的人影,他踉蹌一下站起來,單薄的身軀在上萬人靜坐里異常顯眼。
他起初有些猶豫,隨后鼓起勇氣,將手里寫有“掌權者,解釋!”的手牌舉起來,聲音不大的喊了一句:“請掌權者給出解釋。”
聲音在廣場和人群中蔓延,他的音量不大,還沒有越過所有人群便消失了,隨著他呼喊的消失,整個廣場陷入死寂,長久的沉默,像空氣被抽干,時間被靜止。
良久之后,人群中站起來了第二個人,他吞了一口口水,聲音顫抖著高喊出:“請掌權者給出解釋。”
又是一片溫吞歸于寂靜。
但緊接著,他旁邊的人撐著地也站起來了,這個人的聲音堅決許多,他一站定,便高喊:“請掌權者給出解釋!”
受他情緒的感染,接著,第三個人、第五個人、第十個人、第一百個人全部站起來了,像被人推倒坍塌又倒放的多諾米骨牌,一個接一個,一群接一群,聲音匯聚著聲音,直沖云霄。
“請掌權者給出解釋!”
“請文明中心給出解釋!”
“請文明中心告知公民真相!”
“還公民一個說法!”
“文明中心必須給出說法!”
“給死去的未成年一個解釋!”
“掌權者出面!”
“圍攻文明中心!”
天上洶涌的是黃沙,地面洶涌的是人群的無法消止的憤怒。
一塊玻璃被打碎,言威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從高樓俯視下面黑海般的人群,攥緊五指。
他想過沉皚的背叛,卻沒想過言不恩的背叛,一旦公民知道這件事,他還有多少回旋的余地。
夏癸,這就是你想要的統治嗎?他想。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了。不知道是誰會在這種時候做出如此禮貌的行為。
門被打開,沉皚出現在門外。
“你該向公民公布所有真相。”他語氣淡而冷漠地說,好像要做到這件事,如同上臺演講自己的稿子般簡單。
言威笑著搖頭,說:“我從沒聽說過能力還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放你身上是療愈,在我身上就是要命。”
“但你現在好好的。”
言威嘆口氣,站起來走去窗邊,看著下面攢動的人頭越聚越多,好似不將他拖下去當眾剿殺便不可平息。他緩緩道:“我和夏癸在學校就認識,她是班里最溫柔懂事的女孩,喜歡她的人很多,她都只是禮貌回應。平時打扮樸素,我以為那是她的風格,后來才知道她是從孤兒院里出來的。我們一起做實驗,越走越近,最后在一起了,她很沒有安全感,也脆弱,所以我把她從孤兒院帶回家。”
“但那幾年不巧,我父親一直在做反起源進化,被我無意中發現了,良知告訴我這是絕對錯誤的事,所以我以公布他的狼子野心威脅他,那幾年我和他的斗爭很厲害,以至于忘記家里還有一個需要我的人,她的一舉一動我都關注不到,所以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和我父親……”
沉皚嘴唇動了一下,沒打斷他,只是凝視。
“我完全沒有察覺,就這樣把我父親逼退、逼離了這個家。那個時候夏癸一定很恨我,她不善于隱藏情緒,所以終日郁郁寡歡,直到你來后一些時日還是這樣。”
“我知道她的能力,但我沒想到她會催眠我,她想讓我成為我的父親,完成我父親生前的遺愿。在我做那些事的時候,我甚至不覺得我做錯了,第一次醒來,我屠殺了他沉船研究所的研究員,后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我又是時刻清醒,我總想著,要做一個合格的掌權者,但我在屠殺我的公民時,我又覺得那是正確的。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們潛意識運作機制的可怕。”
沉皚問:“你現在是醒著還是被催眠?”
言威笑了下,他看到樓下的公民離得更近了些,大有要沖上來的架勢。
“吸收你的能力后,我回到被催眠的狀態就會自我攻擊,所以夏癸解掉了催眠。”
“那你為什么不停下?不解釋?”
“因為在清醒狀態下,我產生停下的念頭,也會自我攻擊。”
言威不知道沉皚能力的具體來源,但沉皚自己知道,他很快反應過來。
他的能力是愛,但言威在被催眠的狀態下心里只有毀滅與獨裁,所以沉皚的能力對他來說是致命傷害,但在幾十年的潛意識催化下,他心里真正的那份善良又被消耗殆盡,習慣獨裁早不知道愛他的公民和整個文明是什么感覺,解除催眠后,他只有憑本能與習慣去愛那個背叛了他幾十年的女人。
他現在能活著,只是因為他愛那個女人。
沒有退路,也沒有選擇。
人們模仿敵人,最終和敵人有了相似之處[13]。
如果是在言情小說,或許是段催人淚下的故事,忘記所有,唯獨記得愛你的習慣,可惜這份愛的背后是血淋淋的生命,注定不得善終。
“即使我知道了這些,我還是愛她,所以我無法停下了。”他話音未落,卻是直直朝沉皚出手。
“轟”一聲雷電劈了出來,沉皚側身便翻出去,輕巧落在另一處,冷聲道;“你就算殺了我,也處理不掉現在聚集的公民。”
言威沒有停手,在沉皚躲掉雷電后立刻沖上去,兩個人瞬間纏斗在一起,兵刃相接。言威直視近在咫尺的沉皚的眼睛,笑說:“那就一起殺了!重寫歷史!”
重寫不了!
兩人瞬間被彈開,沉皚踩著身后的墻凌空翻身落地,看向言威的目光里沒有半分玩笑。
言威說:“你剛剛躲的那一下,側腰發力慢了,上次的傷還沒好對嗎?”
沉皚毫無表情。不僅側腰,很多地方的傷口都沒有完全恢復,生物墳場那一次言威沒有他受傷嚴重,所以現在恢復得應該比他好,如果他們現在真的打起來,將又是艱苦卓絕的一次。
但沉皚來這里的本意并不是要和言威斗個輸贏。
第115章 天堂與地獄
“請掌權者給出解釋!”
“請文明中心給出解釋!”
樓下的呼喊一刻未停止的隨著黃沙翻涌上來, 碎在這高樓依然清晰可聞。
“嘩——”玻璃破碎,沉皚被言威從房間中央一腳踹到檔案柜,檔案柜的玻璃碎裂一排, 在沉皚被砸到地上的瞬間,柜子一個接一個倒下。沉皚起身便把柜子劈個稀碎, 立刻迎接住言威直直過來的重錘。
辦公室里能砸的都被砸成碎片,全部成了兩個人打斗下的犧牲品。
沉皚咬牙, 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深傷口大概率又全部崩裂了,血順著衣服往外滲透著。
“請文明中心告知公民真相!”
“還公民一個說法!”
猛烈的爆破聲, 言威的后背深深陷入墻壁, 甚至有幾塊玻璃碎片嵌入肉里, 他直接拔出胳膊最大的一塊,在手里凝聚出光球, 毫不猶豫朝沉皚扔去。
沉皚堪堪從地上翻滾躲過這一下, 光球便砸碎落地窗,消失在半空。
“文明中心必須給出說法!”
“給死去的未成年一個解釋!”
聲音越逼越近, 相隔三十多樓卻就猶如在耳邊。成千上萬的不同聲音匯聚成激烈的吶喊, 起初還只有公民自發的圍攻, 到后來,發現不對的文明中心的職員也逐漸加入這條歷史的河,他們紛紛離開各自的工位下樓,朝著掌權者大樓高聲呼喊。
被光球砸爛的整面落地窗從高空掉下來, 在有人高呼“小心”的惶恐中, “啪”的一聲砸碎在地面, 瞬間散開成一堆齏粉,炸向無數個方向。
一直在樓下陪著言不恩的時咎見狀抬頭,看到最高處那一塊空洞。他慢慢原地站起來, 震驚地抬頭看著,一時間忘記呼吸。
下面的人都在抬頭看著。
言威的頭被沉皚抓著砸到墻上,在雪白墻上留下一大灘鮮紅血液,言威順勢彎腰頂住沉皚的腹部,將他猛地往后踹出去。
就是這個角度!
“嘩”一聲,又是一塊落地窗玻璃被擊碎,一個人影直沖沖被頂了出來,就這樣懸掛在三十多樓的高空。
樓下頓時響起一片尖叫聲。
在這尖叫中,時咎只覺得心臟的血停止流動。
沉皚一只手死死抓著落地窗的邊沿,身后是百米高的高空,天上那些黃沙般的涌動幾乎近在眼前,風一吹,呼嘯在耳邊,冷冽得刺骨。
言威將嘴里的血隨意往旁邊一吐,大喘著氣在沉皚旁邊蹲下,喉嚨嘶啞地說:“小時候在假山上,教過你高空墜落如何自救對嗎?”
這樣堅持不了多久。沉皚咬牙,另一只手發力直接抬上來,在還沒把到實地時,便被言威擋住了去路。
言威在笑,笑了一下又轉成劇烈的咳嗽,直到咳出幾口血,他將血吞了下去,忍著喉嚨里濃重的血腥味與全身的疼痛,反倒輕柔地說了一句:“但沒有教過你無意識下怎么自救。”
沉皚松開死咬的牙關好像剛要說話,便感覺一只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那只手逐漸發力將他從半空提了起來,那一瞬間沉皚只覺得空氣被全部剝奪,脖子承受了整個身體的重量,骨骼在擠壓下發出不自然的脆響,他的臉色逐漸發紅,又慢慢變白。
無法呼吸,快要窒息了。
言威胳膊上的肌肉筋絡全部突出,單手支撐著沉皚身體的重量,說:“你怎么敢?沒有能力你怎么敢一個人上來找我?”
沉皚說不出話。
言威還在繼續說,他的聲音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都不需要我動手,慢慢的,他們會知道誰是唯一的掌權者,會知道思維不透明才是常態,我們都是,都是歷史的犧牲品!”
沉皚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混亂里瘋狂流竄,已經開始不受控制,他的嘴里發出無意義音節,連努力咬著牙也做不到。
就在眼前發黑即將窒息的前一秒,那只手徒然松開。
沉皚的身體便隨著承重物的消失,如同失了線的風箏迅速墜落。
三十多樓!
樓下的尖叫一下涌進耳膜,沉皚聽到了尖叫,聽到了風聲,聽到了自然里一切的聲音,感受著重力對自己無法反抗的牽引。
混亂中,他想,時咎還在樓下,那是他最后的底牌。
沉皚閉上眼。
“啊啊啊——!!”
人群的尖叫大到活生生將心扯到嗓子眼,而看到高空墜落的那個身影時,時咎幾乎是立刻沖了上去,他瞪紅著雙眼大吼一聲,將手伸出去。
絕對不行!!!
被重力加速度扯下來的身影。在最后以快要看不清的速度掉下來,在尖叫聲達到最高,人們不約而同捂住雙眼那一秒,沉皚的身體停留在距離地面半米的地方,時咎伸出手,那身體便再次墜落下來,穩穩落入他的手里。
想象中的血腥場面沒有到達,人群反應過來很快沸騰出更大的火花。
“掌權者出面!”
“圍攻文明中心!”
“掌權者出面!”
“圍攻文明中心!”
遲遲得不到回應的公民們開始自發往掌權者大樓里沖,不知道是誰刷開外面和里面通道的門,公民竟真的全部涌了進去。
沉皚咳了好久才從窒息里緩過來,他從時咎身上掙扎著起來,劇烈呼吸幾口空氣后,沉沉地笑著說:“我賭對了。”
“賭對什么了你就?”時咎焦急問。
“賭我的大藝術家會在樓下接我。”他被撞出去的角度是特意挑的,想到這里,他繼續說,“他一直在樓上不現身,我上去,一定會跟他打起來,我被他推下來,你猜公民會怎么看?”
他是沉皚,不是別人。
時咎都要氣死了,他長長吸進一口氣,看著沉皚渾身的血和再次崩裂的傷口,又把罵人的話全部憋回去了。
“你,你……”時咎渾身顫抖著說,“下次提前跟我說!”
時咎明顯被嚇到了,見他慘白的臉色,沉皚愣了下,緩緩道:“對不起。”
時咎翻白眼:“算了,反正我倆誰都不會聽誰的。”
沉皚否認:“不,我聽你的。”
“你聽個屁!”
不宜在懷抱里沉浸太久,沉皚慢慢站起來,看著沖進去的公民,皺著眉頭剛想說不能讓公民上去冒險,再上去幾千個人,言威的雷電劈下來也是幾分鐘的事,就看見公民們不約而同又緩慢退出來了。
一個一個,慢慢地往后退,直至退到廣場。在他們退出的最后面,時咎看到舟之覆笑盈盈地走出來,他的身后跟著的是亡靈大軍,他就站在掌權者大樓門口懶洋洋說:“哎呀,我知道你們也對我怨言很深,但是今天我在,誰都上不去噢。”
時咎咬牙問:“他到底幫誰?”
沉皚:“不知道。”
沉皚看向舟之覆,卻看到半空中若隱若現漂浮出來的光,還沒來得及開口,時咎低聲說:“你的能力已經回來了。”
“嗯。”
一直都有,只是重新慢慢聚集中,然后生生不息。
人群嘈雜的聲音沒有停止,有人在罵舟之覆,但舟之覆似乎一點反應也沒有,依然是那副不太在意的模樣。
言不恩一直在注視著樓上碎掉的落地窗,直到那里終于露出了他想看到的人的身影,她緩緩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廣場中央,站在綠化帶邊緣,她身后就是那塊刻有“愛是一切的答案”的碑石。
她不抱希望地給言威打了一個電話,卻沒想到言威很快接起來了。
“父親。”她說,“你看得到我對嗎?”
言威沒說話,言不恩也聽不到他的氣息,她的身邊太吵了。
不管他是否在聽,言不恩自顧自喃喃說:“我一直都不愿意當掌權者,我認為那是你們的事,掌權者的擔子太重了,到今天我也是這么覺得。我們以后,可不可以不做掌權者?好好生活。”
回答她的依然是沉默。
她說:“我知道了父親。”
她突然笑出來:“那算上我的一份吧。”
她掛了電話。抬頭直視著那看不見的人,從包里拿出一直存放著的短刀,閉眼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胸口刺去。
除了這樣,她實在想不到還有什么辦法可以讓那個人哪怕有一絲的動搖。
歷史從來不是個人的歷史,是所有人精神的凝聚,是在宇宙億年的蓬勃中,渺小又偉大的曇花,她胸口的鮮血便如曇花的瘦長葉瓣,鮮紅的一朵從中間迸發,如同138億年前急劇膨脹冷卻的宇宙,逐漸形成星系與星體,經過數十億年的演化,某個星系的邊緣獵戶座旋臂中誕生了已知的文明。
沉皚轉頭便看到那朵迅速盛開又凋零的花,生長在“愛是一切的答案”面前,刺眼得像高空炸彈。
“言不恩!!”沉皚吼了一聲。
言不恩隱隱約約好像聽到了,聽到了小時候很喜歡的、那個溫柔的哥哥再次溫柔抱起她。
希望他永遠不要再變成冷漠仙人了,但是有時咎哥哥在,應該不會了。
言威沖出來的時候被人群攔住,他眼睜睜看著言不恩被抬上擔架離開,驟然跪在原地。
公民的聲音如同洪水猛獸,他一句也聽不到,但句句像刀刺穿他。他想,言不恩當時對他的指責是對的,他想靠對夏癸的愛來維持僅剩的生命,卻始終沒想到還有這個女兒,也可以成為他的依靠。
一切的悲歡離合都事出有因,不幸運也是,不被愛也好,都事出有因,可人總是處于不明、不理解、不接受。
黃沙彌漫的天際突然爆發出滾滾雷聲,閃電乍起,把黃色的天照得慘白一瞬,雷聲轟鳴。
沉皚眼神一凜,低呼出:“不好!”
言威想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那些閃電無差別在文明中心的上空聚集,又如同暴雨一道一道接著劈下,文明中心將會變成地獄。
第116章 歷史的罪人
有序的人群開始混亂狂奔, 人們在尖叫,也有人摔倒,還有人在高呼冷靜, 但沒人能冷靜,汽車的鳴笛異常急促, 所有遠近的車都在怒號,一浪撲過一浪。壓下來的天與電閃雷鳴, 儼然未經預言就到來的末日。
在這種時候,只有神能救他的子民。
人們躲進大樓, 但雷云追進大樓, 人們躲進車里, 雷云便停滯在半空,無處可逃, 無路可退。
被人群沖散的時咎大喊一聲:“沉皚!!!”
隨著呼喊聲降落的是終于墜落的閃電。
有人大叫:“小心!!”
人們的慘叫在那一刻被無限放大, 但就在第一道閃電鉆進人群那一剎那,半空中爆發出巨大的流光, 那些流光如同宇宙照射下來的極光, 瞬間鋪滿目之所及, 像萬物的聚集,在那一剎那將雷電吸收殆盡。
人群的尖叫沒有停歇,言威卻猛然轉頭看到緩慢朝他走過來的沉皚,他顫抖著指著他說:“你, 你不是……”
沉皚沒有解釋, 在靠近他的一瞬間便朝他沖過去, 而他身后的光凝聚成宏偉的墻,如排山倒海般沖刷而來。
雷電不停歇,在半空洶涌炸開, 每炸一下便引起人群的尖叫,但后面他們逐漸發現那些雷電無法劈下來,在半空中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擋住了,他們在下面反而安全,于是人們的注意力又轉移到了廣場中央纏斗的兩個人身上。
光與光的對決。
言威手里的光劍與雷點炸裂出他能控制的極限,而沉皚身邊的流光逐漸顯性,第一次真正在人們面前展現出來。
那一瞬間,言威驚訝得手里動作一頓,然后就這一頓,他被五彩的能量爆破出去。
言威被轟出去幾米,摔在地面上起不來,他的目光瞬間掃視過周圍,卻鎖定了隱沒在人群中的時咎,翻身凝聚出光便往時咎的方向投擲去。
——那是人群聚集的位置!
千鈞一發,光球在人群面前爆開,同時炸開的還有人影的粉末。
剛剛沒人注意,現在才發現,不知何時起,人群面前圍了一圈半透明的人影,像一個不太牢固的保護圈,但那保護圈越來越厚,越來越密集,人□□疊人群,將言威圍了個水泄不通。
亡靈大軍!
沉皚眼神一凜,那些流光便拖著言威的注意力再次從人群里拉回來。
言威渾身是血,他擦了一下被血糊住的眼睛,低低笑出來:“你的能力到底,到底騙了我多久?”
不等沉皚說話,言威的光變成箭,一把一把朝沉皚射過去。
公民們經歷了沉皚被推下樓,又經歷了差點被雷劈,還差點被言威的能力殺掉后,徹底沸騰了。千層浪瘋狂撲來,一個人吼出來,剩下所有人也全部吼出來了。
“沉先生!殺了他!”
“他該死!”
“我們不要這樣的掌權者!”
“殺了他!”
呼聲逐漸凝聚成口號,圍繞著他們。
沉皚并不在意身邊的呼聲,他迅速躲著鋒芒尖銳刺殺而來的箭,身上的傷口一直在撕裂,也只能用能力去抵擋。
對能力的操控并不熟練,但好在——
所有公民都在他身后。
言威所有的攻擊全部被融化在沉皚的能量場里,如同愛可以包容一切。所有仇恨與不甘,在愛里被全部化解。
就算沉皚絲毫不主動攻擊,僅僅是防御,言威的雷劈不下來,任何形式的光攻擊不透,就連肉搏也如同打在棉花上。
完全無解的能力。
筋疲力盡的言威停手,他大喘著氣,眼神憎惡望著沉皚,隨即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以為沉皚毫無勝算,實際毫無勝算的是他。
至此,他依然沒明白沉皚的能力是什么,但是他不想明白了。
“殺了他!”
“沉先生!殺了他!”
“文明中心不要這樣的掌權者!”
沉皚慢慢走到言威面前,任臉上的血滴落到地上,沉聲道:“你打不過我。”
言威大喘著氣,怒極反笑出來:“打不過又怎樣?已經結束了。”
他已經無法再承受多余的戰斗,即使殺了沉皚,還有時咎,還有亡靈大軍,他沒有勝算,但是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這一生,走的都不是自己的一生。
“言威下臺!!”
“言威下臺!!”
“言威不配當掌權者!!”
“歷史的罪人!”
“言威下臺!!”
忍耐了很多的憤怒,此時全部爆發指向了中央包圍圈中這個滿頭白發的老人。
那一刻,他的背佝僂下去。
有人在忠孝里選擇孝,也有人選擇忠;有人選擇大義,也有人選擇小愛。
只是一個選擇,于部分人是對,于部分人是錯。
歷史的罪人,于歷史是錯。
言威突然收起自己手里的光,目光瞥向剛剛言不恩倒下的地方,那塊碑石。
于是他轉身,埋著蹣跚的腳步,也一步一步往那邊走去。
沉皚沒有阻止他。
高聲喧鬧的吶喊逐漸平息,隨著他的移動,漸漸安靜下來。沒人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氛圍緊縮得令人難以呼吸。
每個人都害怕他再做出什么舉動,不過他只是緩慢走到綠化帶,又緩慢在碑石前坐下,他劇烈地喘著氣,好像很累。
在希臘神話里,克洛諾斯背叛他的父親烏拉諾斯,推翻他成為新的宇宙主宰,但他也終究遭到自己的兒子宙斯的推翻,背叛與權力更迭有始無終。
他自言自語說:“差不多了。”
錯事做了太多,但如果能一直把錯事做下去,錯的也就變成對的了。
眾目睽睽下,他手里的光凝聚成達摩克利斯之劍,毫不猶豫刺穿自己的心臟。
終于,終于,因為吸收了沉皚的能力,而獲得新生。
他躺在那里,不動了。
雷云散了,亡靈大軍也散了,人群靜止著,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直到有人小聲問,他死了嗎?人潮才再次稀疏活過來,卻誰也不敢靠近那塊碑石。
時咎極力撥開人群,狂奔到沉皚身邊,沉皚緩慢卸下身體的重量,單手扶著他的肩,把重量一部分靠在他身上,如同過去、時咎在醫院靠著他的時光。
時咎小聲說:“結束了嗎?”
沉皚:“應該是吧。”
言威躺著,血從他的身下流出,逐漸沾染到青石碑的底座,又蔓延過綠化帶。
時咎愣愣看著他:“他死得好突然,我以為他會掙扎很久,甚至,一場毀滅文明中心的大戰。”
沉皚咳了一聲,淡聲說:“他沒有辦法了。”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每個選擇付出代價,這些選擇有的是個人選擇,有的是家族選擇。
想起剛剛對決的光,時咎心里想了好幾個形容詞,最后愣愣直白道:“我天,我沒想到你這么強啊,你無敵了這不是?”
沉皚一下笑出來。
有愛是百毒不侵的,被愛的人肯定,又是件心情愉悅的事。
就是身體有點累。
人們圍著言威,也圍著沉皚,很久之后,突然有聲音從人群里傳來:“沉先生,你可以,可以成為掌權者嗎?”沉皚轉過身,直視那個說出這句話的人,片刻,有更多人附和他。
沉皚稍稍站直身體,淡然道:“等幾天我會把所有事公布出來。”
他對掌權者沒有興趣,但既然他知情,他就要對公民有個交代。
文明中心的人群很久都沒有散開,他們好像還在等待什么,可能還在回味,還在思考。
直到安全管理中心的人出面,他們才開始動。
人群散開很慢,如沉默的海般往外流。
好像這樣就是最好的結局,歷史在這里注定會被改寫,至于怎么寫,便不由他們決定了。
有人認為可以取消掌權者法案,有人覺得仍然需要,只是決定權需要交到公民手里。
起源實驗室肯定是要重建的,進化也是一直需要的,甚至要求以后的進化關閉申請步驟。但言威下臺后,為了防止再次出現反起源進化類似的事件,進化的形式和確認還得額外附加一道工序。
其余唯一值得商討的就是這棟掌權者大樓的去留,他們認為如果不是沉家某位,這個位置將變得不可信。
時咎問沉皚的意思,沉皚說沒意思。文明發展至今,有些形式不必要存在。
歷史太長了,人們沒有帶著信念信仰走下去,會被沖刷到無法預料的石溝,于是他們便是柏拉圖洞穴理論中的人們,被鎖在洞穴里只能看著洞壁,身后的火光投射在墻上的影子,就是他們認為的整個世界。
安全管理中心二把手跑來同沉皚商量善后。文明中心百年來未曾發生過這種事,掌權者全部犧牲,長久以來的和平令他們甚至無法得知那個預案里的人是誰,掌權者大樓一片混亂。
沉皚:“我不是掌權者,讓掌權者下級去商討這件事吧。”
他們現在要做的是將過去種種公開,再重新制定這個文明的某部分規則。
外面停了很多救護車,用于運送在剛剛的暴亂中受傷的公民們,警燈亮得所有人都更換了膚色。
文明中心的破爛交給文明中心,時咎問沉皚現在需要做什么?
沉皚嘆口氣,倚靠著時咎,輕聲說:“回家。”
兩個人上車,沉皚坐在副駕駛闔眼小憩,他很累了。時咎便開去了文明中心附近的家。
路上聚集的人群還沒有完全散去,地上撒了一地紛飛的紙全是手牌標語,被奔跑的人踩偏了位置。
公路上汽車隨意停著,還有的在歇斯底里地鳴笛,濃煙飄渺,好像一切混亂都還會持續一些時間。
家里大門被猛地推開,時咎攙扶著沉皚坐到沙發上。
茶幾上的電子鐘顯示是晚上十點,那跳動的小點如同被撥動的琴弦,越看,越讓人疲憊不堪。外面的風還是很大,偶爾能聽到風聲從窗戶縫隙里流竄進來,時咎跑進房間拿了醫療包和衣服出來,又準備去關窗。
他便站在窗前往外看,現在是晚上十點,他已經看過了。不遠處的天空,黃沙流動遮住了原本的天,所以意料之中的黑夜沒有來臨,整個城市依然像沙塵暴來臨的正午。
那些黃沙依然沒有散去。
時咎返回來給沉皚重新處理傷口,嘟囔著最近一段時間照顧沉皚,照顧得已經是個專業護工了。
沉皚笑說:“我會支付你薪水的。”
“謝謝你的薪水。”時咎輕戳沉皚的傷口,在聽到滿意的疼痛聲后將手收回來,他順勢坐在沉皚身邊,打量對方這一身傷,嘆氣。
都不知道沉皚上一次完整健康是什么時候了,還是得訓練一下他的能力。
明明他的能力很強,也許因為剛剛找到原理的原因,除了在情急之下的大爆發,別的時候都不太好,應該還是需要熟練度去掌控,這樣在以后……
不,希望沒有那樣的以后。
沉皚伸手環過時咎的肩,微微側頃,讓頭靠著他的頭,低聲問:“大藝術家在想什么?”
“想你的能力。”時咎皺眉,“這是世界上最強的能力……欸?”
時咎突然想到什么,他驚奇問:“之前在教化所我受傷的時候,我記得你的能力可以療愈,你能療愈自己嗎?”
沉皚沒想過這個問題,長久以來的無能力讓他習慣了什么都靠自己。
他沉思片刻,說:“我試試。”
流光逐漸聚集,在兩人眼里慢慢包裹住沉皚的傷口。
時咎喃喃道:“還真行啊。”
但那些流光的速度非常慢,與之前教化所療愈時咎的差太多,沉皚嘆口氣,心想果然還是要慢慢來,剛剛在文明中心里,也許是受公民的情緒煽動,他太想保護所有人了,才爆發出超越當下極限的能力。
對自己,反而冷靜許多。
屋子里很溫暖,但外面的黃沙卷起的依然是風暴,在親密距離中,時咎目光再次瞥向窗外,突然想到什么,他有些不安地問,“對了,夏癸呢?”
夏癸呢?
“砰——”
第117章 地球初見
問完這一句的時咎聽到心臟猛烈跳在耳邊, 如同一顆炸彈被拋入水中炸響,爆炸后是無數水花與氣泡,接著是喧嘩的人聲、腳步聲在什么空曠地方回蕩。他倒吸一口冷氣, 渾身像抽筋一般震顫,猝然站了起來。
暖黃色大廳, 四周全是人,有的圍著中央趴在玻璃板上看什么東西, 有的則繞著這個空曠的地方閱讀墻上的字畫,三五成群, 或獨自欣賞。時咎則站在一張太空休息椅前, 面前本有一張小桌板, 此時被打翻在地,他的旁邊還有人坐著休息或者寫寫畫畫, 躺著按摩。
“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注意!”有人在面前道歉,他迅速把地上的小桌板撿起來重新放回時咎坐的太空椅上。
夢的余韻很快散去, 砰砰心跳逐漸平靜。時咎深呼吸一口氣, 發現自己竟然被吵醒了, 他現在在的位置是AETERNUS展覽館里,今天是展覽的最后一天。
也罷,都結束了,沉皚應該也要休息, 之后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他這會兒醒來的時間算是卡得正好。
時咎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去, 迎面碰上繞過來的唐廷璇,她的目光有些嫌棄,問:“你就每天來你自己的展覽館睡覺?”
時咎敷衍幾聲, 唐廷璇又明白過來,白目道:“哦,做夢見男朋友是吧?”
其實也不是,剛好午睡的時間沒休息,在這展覽館呆久了有些困,有張可以按摩可以躺平的太空椅,坐上去控制不住就睡著了。
時咎說要去洗手間,唐廷璇問他晚上要開慶功宴嗎?
時咎:“什么慶功宴?”
一個說是慶功宴,實則想順便一起吃飯的局。唐廷璇:“恭喜你的個人展覽完美收官,獲得無數好評……呃,和差評,哈哈。”
“哪些人?”
“你我,還有幾個讀書的時候歐洲美國認識的朋友。”唐廷璇拍拍他的肩,“余肅,嘿嘿,大學追你那哥們,朱群飛和李時光也在。”
“他們不是離海安很遠嗎?”時咎問,“我前兩天看到他們了,只有他倆?”
“其他人忙嘛。”
時咎同意,轉身進了洗手間。
明黃色燈光下他的頭發是純黑的,豆沙色襯衫還是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牛仔褲也搭配得很隨意。時咎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是來睡覺的,他胡亂甩了下自己的頭發,耳尖聽到外面傳來了小陣呼聲,那呼聲很快被壓下來又變成了竊竊私語,有女生經過洗手間外面在興奮地說什么“混血”、“要號碼”、“好高”,同時時咎收到了唐廷璇的信息讓他快點出來,準備走了。
時咎從洗手間里出來時剛好幾個女生從面前跑過去,差點撞到,他不經意瞥了一眼,看到有人在竊喜。
六點準時,展覽結束,人群開始慢慢離開。時咎去跟館長打了招呼就去展覽館門口找唐廷璇匯合。
“發生什么了?”時咎快步走出來的時候看著不遠處聚集的女生問,轉過頭,目光對上門口等候的幾個,他朝老同學點頭,“好久不見。”
“哎喲大藝術家好久不見!”朱群飛沖上來給時咎一個熊抱,順便狠拍幾下他的肩,裝得一副淚眼婆娑,“你有沒有想念飛豬哥哥我?”
時咎一把推開他,表情不爽:“隔那么多年能不能別惡心我?”
“惡心嗎?還行吧。哇大藝術家穿衣服真是越來越像個藝術家了!”朱群飛贊嘆,順手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唐廷璇問:“吃什么?”
時咎轉身對旁邊兩個人也意思性擁抱一下,扭頭卻發現盡管展覽結束,里面的燈一盞一盞關閉,最后連大門都關了,展覽館門口依然站了些女生沒走,她們在等什么。
順著他的目光,唐廷璇對他解釋:“剛剛那邊來了一個帥哥,很高很帥,好像是個混血,等人吧估計,反正一直沒走,后面就一堆人在那偷看,也不敢上去也不敢跟人說話,就偷拍。”
時咎不感興趣回頭:“哦,那我們吃什么?”
天還算亮,但下班高峰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車也堵塞,人也堵塞。
“吃什么?”時咎又問了一遍。
他發現唐廷璇偷偷地望著自己身后,小聲說:“我這么盯著人是不是不太禮貌?我也剛剛才看到,那個男的真的有點帥。”
朱群飛環抱著手,一只手還摸著下巴,點頭說:“我認可了。”
時咎覺得頭有點暈了,他回頭看了一眼,但沒看到他們所說的人,又扭頭回來看手機:“那你們去要電話吧。”
時咎拿出手機本想看下附近有沒有什么西餐酒吧一體餐廳,剛打開軟件,唐廷璇的手“啪”一下按住時咎的胳膊,她緊張道:“那個帥哥動了!”
時咎翻著餐廳:“最近一家300多米,環境好像還行,評分滿分,算了滿分不去,刷分嫌疑太重,70到90就好。”
唐廷璇吞口水:“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在朝我們走過來,直線!”
時咎:“啊,直線的話,下一家有一公里,這個我好像去過,我記得還可以。”
唐廷璇晃動時咎的胳膊:“不是,我怎么覺得他在看你?”
時咎單方面確認了去處,收起手機抬頭淡聲道:“我看好了,一公里多,慢慢走過去吧。”
唐廷璇:“哥你到底在聽我說話嗎?”
時咎終于從選餐廳的沉思里抽離出來,他有點茫然,問:“什么?”
腳步聲徑直停在時咎身后,剛好夕陽與路燈在同一個方向,時咎正好可以看見地上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影子,或許是近些時日做夢總是一驚一乍的,時咎的第一反應不是有人恰好站在自己身后,而是——暗殺!
連已經從夢中世界醒來都在那一剎中被忘記,他肌肉一緊,手肘猛地向后襲去,接著那條胳膊便被束縛在了原地,動彈不得,時咎如夢初醒,猛回頭心道不好,下一秒又反應過來,不對。!!!
時咎頓時張嘴忘記說話,沉皚則很平靜地解開束縛,拍了拍他的肩說:“別緊張。”
很多視線在圍困他們,到這個時候,他甚至還能聽到陌生人的驚呼,只是那驚呼在霎時蔓延的沉默里無足輕重。
沉皚到過他的世界,時咎記得很清楚,那是他們剛剛認識不久,那天晚上他在圖書館睡著,剛好經歷了一場強制進化與反抗的劇情,捂著疼了好一會兒的頭回家,洗漱躺在床上看書。
那天晚上在下雨,風聲和雨聲總是從沒關嚴的窗戶里漏出來,他在想,要不要起來去關一下?便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了站在窗邊的沉皚,只是那會兒他們關系不太好,時咎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夢里和這個人有關聯就算了,不想搞得和自己的現實世界也有什么聯系,于是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越過沉皚,看向了外面。
這件事被時咎遺忘了,因為沉皚本身就不怎么做夢,除非心事太深沉。所以時咎理解為自己剛走,他想自己了。
兩個人在人來人往里站立,都沒說話。時咎少有的呆滯,一時間腦子停止運轉,他的嘴唇微張,似乎想喊對方的名字,片刻,他無聲笑出來,往前走了一步,一下撞進沉皚懷里,后者則環抱著他,拍拍他的背,埋頭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想你了。”
那聲音讓時咎感覺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有點不懂人的聲音怎么能達到這種效果。他輕輕放開沉皚,不好意思轉頭道:“那個,臨時加個人一起可以嗎?”
對面三個人看看時咎,又看看沉皚。時咎去牽沉皚的手,后與他十指相扣,甚至還舉起來,淡定說:“嗯——我男朋友,沉皚。”
他眼見唐廷璇眼睛瞪圓了,發出了一句“臥槽”的氣聲,同時還有周圍沒有壓抑住的驚呼。
朱群飛直接大驚小怪出來:“臥槽時咎!你注意點@¥%……&!”李時光一把捂住他的嘴,露出尷尬的微笑說:“抱歉。”
沉皚通過時咎到這個世界僅有兩次,但兩次都是在時咎家里,兩人對了一下時咎才知道那次和唐廷璇在家聽到的臥室異響是沉皚發出來的。他還是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來。
沉皚說這里比恩德諾更繁華。
太陽下去了些,霓虹便亮起來了。六車道還堵著的街,紅色的尾燈照著地面,電瓶和自行車形成了自己的洪流,人們各自去往目的。
沒走多遠時咎便被唐廷璇拉到另一邊去了,她滿臉震驚小聲問:“哥你得跟我說實話,這是什么情況?”
“什么什么情況?”
唐廷璇急死了:“這不是,不是你夢里的人物嗎?什么意思,感情你談了個男朋友,騙我說是做夢夢出來的?”
時咎:“沒騙你啊,他在我的夢里,我也在他的夢里。”時咎發現自己解釋不清,連他自己也搞不清了。
唐廷璇很快接受了這件事,她做了個“平靜”的手勢,迅速竄到沉皚旁邊,清了清嗓子說:“你好。”
沉皚輕輕點頭:“你好。”
唐廷璇本著“娘家人”的態度向他一個個介紹:“這是朱群飛,這是李時光,這是你的前情敵余肅。”
時咎阻止:“夠了!”
沉皚很認真與他們三個目光接觸,表情連換都沒換一下,并不太在意誰現在是什么身份,曾經是什么身份。
看他們的人很多,目光大多集中在沉皚身上,他的深藍色眼睛格外具有迷惑性,在時咎拉住他的手后,路人的目光角度又變了。第一次時咎有了一種談戀愛的感覺,在恩德諾總是太多的平地驚雷,突然回到自己的世界還能和沉皚一起,他覺得無比放松。
曾經總是時咎去到恩德諾,但唐廷璇剛剛的問題又讓時咎思考兩個世界的聯系。到現在,已經不能單純用“夢”的概念來理解這兩個世界,否則就會變成因為他做夢而創造沉皚,同時沉皚做夢創造了他,或許他們的創造是同一瞬間,或許是兩個世界本來就只是存在,如季雨雪說的,存在就是存在本身。
沉皚輕輕收緊掌心,淡聲道;“別想了。”
時咎恍然抬頭:“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沉皚:“就是知道。”
時咎笑:“那你可真聰明啊。”
沉皚淡淡:“你最聰明。”
時咎心情很好,好得拉著沉皚的手也不自覺前后搖晃起來,像小時候終于做出喜歡的小設計,開心顯擺的模樣。
第118章 我的大藝術家
地球的食物與恩德諾相差無幾, 時咎看沉皚在用餐上并沒有任何不適,只是好像不太習慣這里的燈光秀。
余肅一邊抽煙一邊和朱群飛聊天,李時光則細心切了三成熟的牛排都放朱群飛盤子里。時咎之前沒談過戀愛, 即使和沉皚在一起一些時間,也沒有真正意義上過過像樣的情侶生活, 只能有樣學樣細致地切牛排往沉皚盤子里放。李時光把沙拉菜沾上醬料放朱群飛盤子里,時咎也把沙拉菜沾上醬料放沉皚盤子里, 他不是不會做這些,是不太會當眾為別人做這些。
時針指過七點, 餐廳的氛圍逐漸轉變成了酒吧的氛圍, 音樂也換了風格, 不出片刻,沉皚眉頭皺起, 他側頭在時咎耳邊輕聲問:“你有聞到什么味道嗎?”
時咎抬頭四周看了下, 半傾著身子到沉皚的座位上,并沒有聞到什么異味。
“怎么了?”對面余肅見狀問。
時咎搖頭說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我靠什么味道啊?”朱群飛也開始嗅, 還站起來四處聞, “沒什么味道啊?我鼻子壞了?”
于是對面四個人都開始提著鼻子聞那所謂奇怪的味道, 這種場合下的味道太多了,實在沒人分辨出幾十種氣味里哪一個是那個怪味。
時咎低聲問沉皚感覺是什么味道?沉皚想了想說:“焦味,糊味。”
這下對面四個人更緊張了,就害怕是哪里燒起來, 于是真的站起來到處看, 甚至尋找到桌下, 不過并沒有找到那個火種來源。
火種,焦味,糊味……
時咎的目光緩慢從對面四個人臉上劃過, 突然很平靜地說:“沒事,吃吧,可能是錯覺。”
終于等到他們的注意力轉走,時咎輕碰了下沉皚的手示意他出來。兩人去了洗手間,沉皚正要問他有什么事?時咎便將他拉到單獨的洗手間里,關門反鎖,從兜里拿出一盒剛剛順走的煙,不太熟悉地點上,輕吸了一下往旁邊吐,隨后問:“是不是這個味道?”
沉皚安靜兩秒,點頭。
時咎:“……啊。”
從來沒有在恩德諾見過有人抽煙,原來他們那里真的沒有煙,時咎跟他解釋說這個東西是由尼古丁、焦油和一起其他化學物質混成的東西,是人們生活里很常見的、但不是特別好的東西。沉皚則回答他說尼古丁在恩德諾只作為藥用。
時咎突然想笑,他覺得沉皚像個小孩子,如同自己當時去恩德諾一直被當未成年一樣。他在恩德諾一直都是某種程度上的“局外人”,終于也可以作為局內人替對方解惑了。
夢的緣故,沉皚身上的傷都消失了,這樣看起來,這夢做得令人愉悅。
外面的音樂大聲得有點吵,這種酒吧式西餐廳看上去更適合喝酒。無論如何,那音樂傳到七拐八拐里的洗手間,在逼仄的隔間里依然能感受到重低音砸出的震顫。
時咎隨意靠在門上,把煙和火機都收了回去,抬頭見沉皚正看著他,便笑著低聲說:“你得常夢到我,我帶你在這邊走走,這兒沒有能力,不會哪里突然就爆破了。”他說完這句話發現有些不對,恩德諾其實也很安全,只是不能拿動蕩的時局來對比他所在這個和平的國家。
沉皚輕聲說:“好。”接著又問,“出去嗎?”
這個問題難倒時咎了,因為他突然想呆一會兒再出去。之前沉皚一直在受傷,不然就是在路上,實在是沒什么時間。回到熟悉的地方,心就輕飄飄跳起來了。于是他抬手去環過沉皚的脖子,稍微用力讓對方往前走一步,使他們可以抵額相視,時咎小聲說:“等會兒。”
沉皚順勢環抱他的腰,微微埋頭,聽到時咎的聲音悶悶地響起:“想跟你單獨呆會兒。”
沉皚低聲柔和說:“這段時間不是一直單獨在一起?”
“不一樣。之前事太多了,沒辦法安心,而且你身上一直有傷,什么都做不了。”
沉皚輕輕“啊”了一下,裝作恍然大悟,他笑著問:“我的大藝術家想做什么?嗯?”
說話的氣流從臉頰一路飄到耳廓,時咎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他要暫時當個浪漫過敏人群的一員,于是親手生生打破了這氛圍,他僵硬著聲音說:“做,做作業。”
沉皚無奈笑出來,竟也輕輕點頭:“好,都聽你的。”說什么都由著他去了。
雖說場合不太對,但兩人就這么簡單抱了會兒,時咎便示意他出去。意料之中被唐廷璇的白目翻了個底朝天,她嘲諷道:“兩個大男人一起去洗手間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啊。”
朱群飛很配合地點頭:“有點短。”
甚至連余肅也開玩笑說:“時咎的問題吧。”
時咎煩躁:“閉嘴!”他只想知道這頓飯什么時候吃完,早知道沉皚會來,他絕對不會答應還要吃什么飯,不然現在他們肯定已經在家……或者別的地方過二人世界!
牛排配的是勃艮第產區的霞多麗白葡萄酒,六個人舉杯慶祝時咎個人大型展覽會完美落幕,時咎則感謝沉皚帶他取得的靈感。
喝了些酒,幾個人開始聊以前大學的往事,聊完又聊近些年的走向,朱群飛話最多,他一個勁地揶揄自家老板和老板的小男朋友:“我靠你們不知道,我現在在我們錄音棚的地位是越來越低了,以前好歹二把手,現在,呵呵。我們老板真的雙標,特么的怎么有這么雙標的人?之前我失戀,讓他開車送我回家,他要收我錢,我說他送他男朋友為什么不收錢,他說我自取其辱,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現在想起都想沖回去殺了他!”
時咎很久沒見過什么同學,并不知道以前的朋友后來如何,便問他們常在一起的另外幾個怎么樣了?
朱群飛暈暈乎乎拍桌:“很好,老別和他的小男朋友領證了,我們幾個的資源也好了,唐墨硯老樣子,聞海山竄得快比老子高了!馬一也領證了!”
大家過得都很好,在世界的各個地方,也努力而幸運地生活著。
出了酒吧連空氣都安靜下來,到家已經是凌晨。時咎沒喝太多,但他驚訝的是恩德諾在末法戰爭后,連酒也通常只作為藥用,所以沒怎么大喝過酒剛回來的時候沉皚還有點暈,不過等洗漱完,他基本已經醒了。
茶幾是新的,時咎沒告訴沉皚之前自己砸爛過一張,茶幾上的小臺燈暖光照得客廳連陰影都是柔和的,沉皚一直打量著這個家。
“明天去看電影怎么樣?之前說過請你去看的。”時咎把家居服隨意脫下扔在沙發上,順手把茶幾上的眼鏡戴上,朝沉皚示意了一下臥室,“我看會兒書睡了。”他走進臥室,過一會兒,看到沉皚站在門口沒動,似乎猶豫著什么。
時咎奇怪道:“站著做什么?”
沉皚淡聲說:“我可以進來嗎?”他對邊界感一直都把持得很好,有時候甚至克制得有些過了,顯得時咎沒心沒肺把別人家當自己家隨意出入。時咎忽然覺得像沉皚這種界限感如此強的人,竟然從來沒有提出對自己那么多越界行為的問題,他是真的一直在無限包容。
時咎直接翻身起來走過去把沉皚拉進來,對他強調:“這也是你的家。”
沉皚說:“好。”
時咎摘下眼鏡放去一邊,那掛墜的鏈條在空中蕩了幾個圈最后平靜下來,藍色寶石在暖光燈下有些泛紫。
柔軟的被子摩擦著皮膚,時咎把頭埋到沉皚的頸窩,跟他說明天去看展,喝咖啡,看電影。他有很多想和沉皚一起做的事,以前覺得在恩德諾也行,在這里也行,現在覺得這里更好,因為這樣可以跟他分享自己的故事。
夜晚靜得深沉,時咎都不知道沉皚什么時候把床頭的燈關了,整個臥室陷入黑暗,月光被窗簾擋住,喧囂也是。
時咎枕著沉皚的胳膊,小聲跟他說:“是不是沒告訴過你,我也是被收養的?”
“嗯,猜到過。”曾經時咎說過他父母都不知道具體出生年的時候,沉皚就猜過了。
沉皚輕拍著他的背,像溫柔的哄睡,不緊不慢,讓人沉溺。
“那個時候小,也記不得什么,有記憶是已經跟著我爸媽學習了,小時候特別叛逆,特別瘋。”
沉皚沒忍住打斷他:“你以為現在不是?”
“嘖。”時咎發出不爽的聲音。沉皚笑了下,將懷里的人攏得更靠近了些。
“我從小就喜歡做一些天馬行空的東西,別人出去玩,我就看書,別人拼圖,我就創造拼圖。我叛逆的點和別人不一樣,我不會和父母對著干,但喜歡和世俗的認知對著干,褒義的對著干,喜歡另辟蹊徑的東西。他們教心理學,我也耳濡目染地學,后來發現我對別人的情緒,或者某個地方的氛圍感知特別強烈,總覺得某些死物想跟我對話,我能感受到,但他們表達不出來,我也用語言表達不出來。”
“但漸漸的,我發現藝術的表達形式更接近于萬物的表達形式。嗯,文字和語言的限制太大。所以就開始嘗試用藝術去表達。”
時咎想到之前自己和沉皚在回家小徑上的對話,沉皚說也想知道自己的經歷,但他想了想,發現自己的經歷和沉皚比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最特別的就是他這個人本身。
沉皚低聲說:“有人夸過你在藝術上是天才嗎?”
“還真有。”時咎想著,忍不住笑出來,他稍稍抬頭,嘴唇無意中碰到了沉皚的喉結,便順勢停在這兒了,他認真道,“我腦子好,你體能好,天生一對。”
“你說的都對。”沉皚勾起嘴角輕輕地說。或許喉結被時咎的嘴唇無意識滑過好幾次,沉皚終于撐起身體,埋頭俯視躺著的人。
“怎么了?”時咎睜開眼問。
“沒怎么,看看我的大藝術家。”沉皚淡然回答。他伸手放在時咎臉上,用手指一遍一遍摩擦他的唇。黑暗里并看不清具體,他的手指便像一支筆的臨摹,所有的輪廓、所有的紋路,在腦海中、在心里被描繪出來,直到時咎不自覺抿了一下,他心里的靜態圖片瞬間被賦予了生命。
時咎一向想到就做到,他比沉皚動作還快地吻了上去,又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扯了下來。
所有的感官全集中在了觸碰的地方,碾碎長久以來的種種焦慮與遺憾。眼睛看不見,耳朵和觸覺便被無限放大了,分不清是呼吸還是喘息,總之都擰在一起,比盛夏的正午還要熾烈,熱氣從鼻腔和身體散發出,灼得人無法清醒,昏昏欲睡。
細碎的聲音從未合緊的嘴角流露出來,那些空隙,沉皚一遍又一遍重復說著:“我愛你,我愛你……”
一顆真心,全部給出。
時咎覺得無法忍受,恍惚間回到最開始相遇的那些日子,踏出列車,迎接他的就是身體某個部位的痛感,然后他倒下去,不省人事。現在也是一樣,或者更甚,他覺得渾身都像被叮咬,叮咬后就像一頭扎進了混沌,墜入夢境,醒不過來。
沉皚就是針對時咎的麻醉劑。
第119章 咖啡廳
一夜安眠。第二天時咎被電話吵醒, 不耐煩地按停了后翻身就繼續鉆到沉皚懷里閉眼睡覺,沒幾秒鐘電話又響了,時咎緊皺眉頭終于接起來, 結果剛按下通話鍵,那邊就傳來親切的母親的聲音。
“還睡呢?門也不開, 電話也不接。”
時咎壓低著聲音迷迷糊糊說:“接了,開……”他倏然睜開眼, 音色一下就恢復正常了,“開, 開什么?”
電話那頭說:“我給你拿了些時令蔬菜水果, 快開門。”
時咎迅速掛了電話坐起來。沉皚睜眼問他怎么了, 他的聲音有些啞。
時咎很快清醒過來,他拍了拍被子, 淡定說:“沒事, 困就繼續睡,我媽來了我去開門。”
“嗯。”
時咎隨意套了條褲子, 將頭發扎起來跑去開門。
里里外外好幾袋, 時咎震驚地說:“我一個人吃到爛也吃不完啊。”
女人的目光隨意掃視了一下這個屋子, 說:“不是兩個人了嗎?”
時咎一言不發接過蔬果,整理著放冰箱里,聽到她問:“最近感覺怎么樣了?好些了吧?”
時咎背對著他,把冰箱里過期的食物拿出來, 一邊整理一邊說:“好多了, 沒事了。”他感受到背上有一道視線在洞穿他, 但又心想自己在自己家不穿上衣也沒什么吧,從來不會被說的。
接著他就聽到身后的人聲音很平常地提醒說:“出門穿高領。”
時咎:“……”穿高領是什么意思?什么情況下會被人提醒穿高領?他的動作表情佯裝得沒有一絲不自然,點了點頭敷衍回答一聲, 關上冰箱門就轉身去打開客廳的窗戶。
身后的女人搓了下手:“好,我一會兒還有課,先走了。對了,過幾天來聽我的公開課啊,把你男朋友也帶上,湊點人氣。”
時咎心想,您的課不缺人氣吧?表面還是答應了。
時咎轉身準備回去,卻看到沉皚正站在臥室門口睡眼惺忪地看他,剛起來還裸著上身,這場景讓時咎腳一滑,差點趔趄出去。倒不是腳滑,而是雙腿一軟,因為他看到沉皚胸口脖子的吻痕,想著估計自己也是差不多,立刻尷尬“啊啊”了兩聲把沉皚推進臥室的黑暗里,藏住自己耳根的緋紅。
等沉皚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推著倒進柔軟的被子里,時咎跪在上面,把頭靠在他的胸口處,沉皚則伸手拍拍他的背笑著說:“還有幾十年,倒也不必現在就磕頭。”
時咎悶聲;“我磕你m……”算了。
趴了一會兒,他坐直起來說:“我點個外賣。”
沉皚閉上眼,應了一聲問:“買什么?”
時咎很干脆:“套。”
“嗯。”
晚上,時咎躺在床上,看著熟悉的天花板,抬腿便蹬在沉皚的背上,喃喃說:“我們去看電影吧。”
沉皚沒回頭,清理著床單說:“你不是說今天不出門了?”
時咎大腿用力,將沉皚的身體蹬得向前傾,嚴肅道:“沉先生,希望你能認識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從小魔鬼訓練的,你不累,我很累,腰也酸,腿也疼。”
沉皚讓開身體,扶著時咎的腿轉過身輕輕放下,又俯身去親吻他的唇角,低聲說:“好。”說著便給他按摩他剛剛說過的部位。
沉皚想去圖書館,時咎便帶他去聽這邊的歷史,時咎需要去養老院或者監獄做治療工作,沉皚基本也跟著,沒事的時候一起做點手工,或者去展館逛逛,看看能不能碰上一些靈感。家里的大提琴常靠放在沙發邊,因為沉皚說想聽時咎的演奏。
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間大倉庫,時咎租下來當自己展品的收納倉,他帶沉皚去參觀AETERNUS那一套模型。沉皚圍著這個大型創作看了很久,每塊磚瓦的紋路,每個房間的比例,每個細節,比真正展出時任何一個人看得都要細致。最后他喃喃道:“時咎,你真的比我想象中還要優秀。”
被一個生活在恩德諾這種文化藝術才是家常便飯的地方的公民夸獎,時咎覺得這才是自己聽過最高的肯定,他站直身體以看上去正式一些,承接道:“謝謝,我也這么認為。”
倉庫里的不一定是最終成品,有部分是自己對自己作品的仿品,有的成品被展覽館收藏著,有的則賣出去了。看了一圈下來,沉皚的目光停頓在一個雕塑作品上,他在那個雕塑前站定,認真注視。
時咎走過去說:“這個成品我已經賣掉了,這是仿品,不過都是我做的。”
沒有再刻意做裝飾,時咎直接在雕塑下貼了一張紙,上面手寫著對作品的簡單描述。
“深眠……”沉皚念出來。
沉皚的目光一直沒挪走,時咎順便給他講了他做這個雕塑的原因和靈感來源。
“是我小時候做的夢。”
夢里深紅色的天與戰火,一切都是風聲鶴唳,周圍全部暗藏殺機,死亡到來的前一秒,神降臨了,祂從星空中來,凝聚著所有的光……
說著說著,時咎聲音逐漸放慢放弱了。他好像一直在探索著什么,每次又都戛然而止,分不清是覺得不重要還是產生了阻抗,但被沉皚這么認真盯著,他沒辦法回避。
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一個畫面,這個畫面與深眠的夢太過相似——他在生物墳場被言威刺穿心臟時,也是這樣的場景。雖然當時有些意識游離,但他不會忘記,沉皚的能量如同天邊的極光爆發,極光在很短時間聚攏成一個雄偉的人形,隨后他感覺到自己漂浮在半空,慢慢降落在沉皚身后,沉皚的背影無比堅決,像一堵堅不可摧的墻,那個巨人也是,給予他世界上最安心的保護。
沉皚或許也想到了這一幕,他張嘴想說些什么,最后只是用手隔空輕輕撫摸著這個雕塑。
“266727.”沉皚說,他的聲音突然有點不自然,好像在控制情緒。
“什么?”時咎轉頭。
“266727.”沉皚又重重地重復了一遍,他將視線移到時咎臉上,“你對這串數字有印象嗎?”
時咎目光瞥向別處愣住回憶,片刻,他搖頭:“我好像……沒有印象,這是什么?”
沉皚極速收斂起情緒,但眼睛里還是心事,想到什么,他說:“你要不要問問你的父母,對這串數字有印象嗎?”
時咎看著他,沒有問為什么,輕輕點頭。他想自己應該跟沉皚在想同一件事。
倉庫出來后直奔咖啡店喝下午茶,等接近晚飯時候的公開課。
時咎喜歡這樣的生活,自己的事照常穩定進行,有空就和沉皚一起出去探索新鮮事,泡泡圖書館聽聽講座,給他將自己生活里往常的趣事。愛的人在身邊,一切都是平靜面對風浪的,除了近些時間沉皚會比較辛苦外,恩德諾的事估計也不會那么快就結束善后,沉家的任務也不會那么快就完結。
正如沉皚父母和沉初光說的,應運而生。
咖啡廳的人不算多,有意無意瞥過來的目光卻不少。沉皚只是默默地坐著,和他整個人的氛圍一樣,坐在那,那兒的氣氛便沉下去,淡淡的,外界再風起云涌也與他無關。
時咎倒了半包糖,攪和著咖啡,問他之后有什么打算。沉皚思忖著說:“看夏癸吧。”
時咎皺眉:“什么意思?”
手里的濃縮咖啡見底,時咎轉頭問有沒有卡布奇諾,卻被告知本店是純意式咖啡,下午不提供卡布奇諾。
時咎說:“拿鐵瑪奇朵吧。”說著注意力又轉回沉皚身上,他再次問,“看夏癸是什么意思?”問完后突然覺得自己又能理解這句話,便沒追問了。
剎那間,時咎覺得有點奇怪,他聽到了一些音樂,但是這些音樂并不是他常聽到的流行音樂,是一種更加古老的樂器發出來的聲音,他好像有點分辨不出來那是什么樂器,只是旋律和音色讓他想到了沉皚父母家那片海,悠遠深沉。
“您的拿鐵瑪奇朵。”
服務員的到來打亂了時咎的思緒,他一下醒過來,發現咖啡廳正播放著鄉村音樂,一首結尾,換了爵士。同時,咖啡廳推門而入一家三口,進來隨意挑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孩很高興說著要氣泡水,她似乎知道公共場合得小聲說話,但興奮的語氣并沒有讓她的音量減少幾分貝。
小孩子很可愛。沉皚轉過頭,神色淡淡問:“喜歡小孩?”
時咎點頭:“還可以。”
很久以前和沉皚討論過“愛情的結晶”的問題,他倆的思考方式有些不一樣,不過結果都是一樣。孩子是感情的傳承,一直生活在愛里、互相有愛的人,想把這份愛順理成章地延續下去。
沉皚不咸不淡:“這段時間忙完了再說。”
時咎看著他沒忍住笑出來,拿著杯子抿了一口咖啡上的奶泡,用玩笑般的語氣道:“說什么?小孩嗎?我們只能領……”說到這他哽住了,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一段時間,差點忘記恩德諾繁殖不需要結合。
于是,時咎左右為難,心里做了一百個建設,最后試探性地問:“啊,那,那,你,呃,你生嗎?”
沉皚瞥他一眼:“你那么緊張做什么?”
時咎坐直身體,咳了一聲:“絕對沒有!”
對于自己來說在過往經歷中聞所未聞的事,對別人來說卻是家常便飯,所以沉皚輕描淡寫的,他這樣的反應更顯得夸張,時咎深刻感受到了環境對人認知的塑造。只能補一句:“以后再說。”順便給沉皚普及了他們這無法單體生殖的知識點。
沉皚好像知道時咎剛剛反應怎么這么大了。
外面陽光很好,這個季節適合出去踏青,時咎想著等兩天叫唐廷璇出來一起去露營,烤點燒烤,最好租輛房車自駕游,如果她不想去,正好他和沉皚可以兩個人出行。
一杯咖啡又要見底,吸管還在無意義攪動。時咎一側身便用余光瞟到了另一桌的女生舉起的手機,也不知道那攝像頭對準的是沉皚還是他倆,他只能無聲嘆氣,眼神去打探那雙深藍色眸子,兩人對上,沉皚用眼神問他怎么了?時咎則搖頭。
公開課五點開始,再坐十多分鐘就可以走了。時咎轉頭看店外的街,卻愣住了。
這是什么?
第120章 神存在的意義
一幅巨大的畫。倒影在咖啡店的全景透明玻璃上。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記憶的永恒, 20世紀西班牙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薩爾瓦多·達利的畫,融化如時間流淌的鐘表,放在樹枝上、平臺上、人臉上, 干涸的海與蒼白的岸。是對時間、記憶和存在的思考。
玻璃上倒影不僅有這幅畫,還有時咎驚愕的表情, 旁邊慢慢喝咖啡的沉皚,附近的空桌子, 不遠處剛放下手機的女生。時咎轉過頭,看到吧臺做咖啡的服務員, 他們背后是整面深咖啡的木柜, 整個裝修都是意式極簡。唯一的畫作就是上去二樓的扶手邊, 一副小型簡約抽象畫。
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倒映這副達利的畫,也不存在這幅畫。察覺到時咎左顧右盼, 沉皚放下咖啡杯問:“有什么不對?”
本來沒覺得不對, 時咎聽到這句話就真的覺得不對了,沉皚為什么沒有問他怎么了, 而是直接問他“有什么不對”?
時咎疑惑:“夢里還有讀心術這一項功能?”
沉皚:“沒有。”
時咎再次轉過頭去看玻璃, 發現玻璃上的畫又變了, 變成了另一幅《記憶永恒的解構》,這兩幅畫都是達利的作品,卻是現實與夢境的沖擊。畫面被分解成碎片,強調時間的流逝受觀察者的影響, 系統的熵增, 像物理學里時空的非歐幾里得幾何。類似……夢境的場景。
時咎朝沉皚的方向挪動位置, 不可思議說:“你看這個畫,哪里倒映出來的?”
沉皚皺眉問:“什么畫?”
時咎扭頭驚愕看著沉皚的眼睛,說:“玻璃上這幅畫啊, 達利的……”他轉頭,話猛然斷在嘴邊。
一輛車駛過,掀起的熱風讓路邊的樹葉晃動幾下,沒過兩秒,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路過。時咎錯愕的表情、搭在沉皚胳膊上的手,沉皚微微皺眉注視時咎的模樣,全部倒映著,唯獨沒有那幅畫。
沉皚伸手拉過時咎的手,捏了下輕聲說:“那只是玻璃,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可能。時咎沒說出來,他張著的嘴慢慢閉上,很快恢復冷靜,隨后站起來平靜說:“沒事,我們先走吧。”
“嗯。”
這里離學校不遠,走過去十多分鐘。沉皚覺得時咎突然就不太對了,所以一路上都有些擔心地牽著他,注意力一直落在他身上。
達利的畫充滿藝術的隱喻。時咎以前很喜歡解讀隱喻,生命里出現的所有影像都是信息,不會無意義地到來,如同網絡里鋪天蓋地的真假消息,被商家強行灌輸的廣告,廣告洗腦的臺詞和改編旋律,這個時候對于信息的篩查至關重要。這些信息會牽引一個人產生如何的想法,便塑造成人格,特定的人格去往某些特定領域。錯覺也不會是錯覺,人不會看到自己理解不了的東西。
破碎的鐘表和扭曲的空間如同量子糾纏的瞬時聯系。為什么是糾纏?
時咎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哪里不對勁說不上來。
大學里人不多,時咎很快找到心理學院系的樓,竄進階梯教室。可惜教室人已經不少,于是兩個人便跟走在聚光燈下一樣默默竄到最后一排。
時咎有點麻木,微微側頭對沉皚說:“你能不能控制一下夢?”
沉皚:“控制什么?”
時咎低聲:“讓前面的同學不要再轉頭看我們了,我怕一會兒我媽講課,下面學生一會兒一個轉頭,一會兒一個看你一眼,學生不認真聽我媽就很生氣了,導致他們不認真聽的原因還是我男朋友,我媽會氣炸的!”
沉皚笑出來:“好我試一下。”
沉皚的嘗試根本沒有效果,他本身就不是特別在意,沒有情緒起伏也沒有太多想法,所以該扭頭看他倆的還是扭頭。
時咎覺得自己在動物園,他們就是被圍觀的猴子。
教室逐漸坐滿學生,兩百多人的階梯教室反而他們身邊最空,一直被注視,卻沒人敢靠近,直到一個背著書包睡眼惺忪一看就是睡過頭的女生沖進來,緊急剎車,結果發現教授并沒有來,腳步立刻松弛幾分,垮下背,環視整個教室,尷尬發現只有最后兩排有空位。
時咎看著這個熟悉的面孔就這么半瞇著眼,游魂般飄到自己前面的位置上,書包隨意一甩,雙手一攏,頭就栽進了胳膊里,對周圍一切都無所察覺。思索兩秒,時咎戳了下她的背,輕聲叫:“王導好。”
女生一下彈起來“欸欸欸”胡亂應答,腦袋亂飛,搞半天是后面的人叫她,她轉過頭,眼睛一亮:“時咎!你好!”
時咎朝她笑,模仿她的朋友給她的稱呼:“王秋蘊大導演好。”
王秋蘊大導演嘴一癟,胡亂飛的頭頓時像烏龜腦袋進殼,全部收回,默默轉回身。
時咎給沉皚解釋說這是之前找他拍電影的一位學生導演,沉皚輕輕點頭,問:“你現在感覺好點了?”
時咎愣住,不太確定說:“好點吧,還是覺得很奇怪,我真的看到了。”
沉皚從課桌下方牽住他的手,柔和道:“好,那應該是我沒注意到。”
教授來的時間剛好是五點,一分不差,她一進來就看到最后一排兩個人,但略過一眼便走上講臺。
“今天公開課的主題是‘神’存在的意義[14]。”
——“神為何物?世上是否真有神的存在?千百年來人類一直對這樣的問題不斷進行探索、追尋、爭論,至今仍無定論。即使有了一些比較成熟的觀點,也免不了有自圓其說之嫌。自人類初生之日起,也許‘神’就隨之而來,當然那時不會有‘神’這個字,但是‘神’這個存在早已立于世間了。”
上面的人在講,時咎的思緒又飛到剛剛看到的那一幕,甚至再往前些天,他小聲問旁邊的人:“你在家睡著的嗎?”
沉皚輕聲:“嗯。”
時咎說:“我記得當時……”他動了動嘴唇,接下來要說的話卻像河里的魚,在嘴邊溜了一圈,“噗通”一聲砸進它被打撈起的河流——他忘記他想說什么了。
——“《禮記》記載,子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于上為昭明,君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這段話的基本意思是。凡人必定會死,死后尸體要埋到地下,這就叫做‘鬼’;而尸體埋在土里腐爛了,臭氣蒸發出來,這就叫做‘神’。因此后人就說孔子不信鬼神,未免牽強。尤其是在今天,‘神’與迷信被緊密的結合了起來,一提到神,人們就說是反科學,那事實真是如此嗎?”
沉皚接道:“當時我很累,正要去休息,你就消失了。”
“哦對。”時咎好像有點印象了,“你之后醒過嗎?”
“嗯。”
“怎么樣了那邊?”
沉皚想著說:“正常,又不是什么大事,幾天就恢復了,就是起源實驗室得重建需要一段時間。”
——“在信奉唯物主義,信奉科學的今天,宗教和神都是不被主流文化所接受的。在我看來著存在偏見,科學與宗教未必真的水火不容,就像在西方,心理醫生同時也是神父一樣。人們出于某種欲望,也許是控制欲,總愛用已有的知識去解釋未知的現象。”
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被放大了,但他找不到出處。時咎的視線也徹底從教室前面的人身上挪開,他轉頭看著沉皚,擔憂問:“你身體還好嗎?”
沉皚皺眉:“還好,比上次好。”
“言不恩有消息了嗎?”
“上次我去看的時候她還在重癥監護室,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舟之覆呢?”
“被安全管理中心抓了。”
“啊這……”
沉皚柔和說:“別想了,會處理好的。”
時咎:“嗯。”
——“比如在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之前,人們總愛用牛頓的力學體系去解釋各種力學現象,即使出現了不能解釋的部分,科學家也不肯或者說不愿罷休,因為那就意味著否定了他們之前的研究成果,于是‘以太’誕生了。但是錯誤還是成不了真理。很多時候,人們都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只是他們的意識不愿意承認。所以一些用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就被冠以‘偽科學’的‘惡名’。”
時咎想到言威言不恩父女自殺的那塊青石碑,嘆氣,覺得有些諷刺,答案都在眼前,卻沒人看到。
沉皚抓時咎的手握緊了,提醒他不要再想。
時咎則說:“沒事,就是想到那塊碑。”
王秋蘊突然轉過頭,看向時咎的眼神帶了崇拜,但那崇拜不針對于時咎,而是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她說:“我一直很喜歡那塊碑。”
時咎見她轉頭,詫異問:“什么碑?”
她認真道:“就是你剛剛說的呀!”
時咎有點茫然,他轉頭看向沉皚,但沉皚反應很淡,眼神里什么都沒有,好像王秋蘊說的話很正常。
——“科學也好,宗教也罷,無非都是信仰。如果科學主義者們舉著科學的大旗去反對一切其他宗教,那他們不就成了信奉科學、舉著科學大旗的宗教徒了嗎?一種意識形態反對另一種意識形態,一種宗教反對另外一種宗教,而人們就在這兩者之間備受摧殘。仁,不是一種意識形態。有些現象,如果用已知的各種學科、各種知識都無法解釋的話,那么對于剩下的那些解釋,不要看表面是否很荒謬或者離奇,都要學會尊重,因為那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答案。”
時咎起初覺得她可能是聽錯他們的談話內容了,便淺淺笑了下說:“我剛剛說什么?”
王秋蘊回答:“文明中心廣場那塊碑呀,愛是一切的答案。”
時咎瞳孔驟縮。
量子力學里,觀測決定最終形態,被觀測的光子永遠只通過一條縫隙打在光幕上,形成兩個縫隙的光斑,一旦人們決定不觀測它,它便產生干涉條紋。他是被觀測的光子還是觀測的人?形態在這一瞬間坍縮,時間突然像被按下暫停鍵,隨后所有景物如同漩渦一樣往回倒放,這幾天的記憶蜂擁而至,周圍霎時一片安靜。
時咎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落針可聞的空間里顫抖:“你怎么知道這句話?”
——“我不知道‘神’是否真的存在,但是人相信的是主觀事實,如果‘神’的存在能讓人生活的更幸福,那么認為‘神’存在又何妨?
王秋蘊露出笑容:“大家都知道啊。”
“轟!”遠處傳來了爆炸聲,地面在顫抖,磚瓦在掉落,天花板的燈搖搖欲墜,耳邊轟鳴越來越嚴重。時咎一把抓住沉皚的手,驚慌問:“發生什么了?地震了?”
沉皚不解他的反應,問:“什么地震?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出汗了?你手怎么這么冷?”沉皚握住時咎的手。
時咎臉色發白:“你感覺不到?在,在抖。”
沉皚皺眉:“什么在抖?時咎?”
不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