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自家爺規矩多,飯桌上沒人說話。
但不說話不代表沒有聲音。尤其是葉以舒對面,他小叔跟小嬸那霍霍菜的筷子敲得碗哐當響。
要問他爺為什么不管,因為他爺自己也這樣。
那專注盯著碗里肉挑的姿態,跟他小叔放一塊兒,那是一模一樣。
葉以舒有些嫌棄被翻過的,只撿著自己跟前的菜吃。他吃飯速度快,飯量跟一般男子差不多。
因為這飯量,小時候沒少被他奶嫌棄。
落下碗筷,桌面上的菜就不剩什么了。
葉以舒不急著下桌,瞧著眾人一個個放碗,然后回自己屋躲著,就等著他那吃飯慢吞吞的娘收拾碗筷。
葉以舒提了下嘴角,看豆苗吃完,跟他道:“去給爹打熱水洗臉。”
豆苗點頭,拉著他那撐著桌子打盹的爹走了。
桌上這下只剩葉以舒跟他娘,等施蒲柳吃完,她起來就收拾碗筷。葉以舒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帶離桌邊。
“娘,我有事跟你說。”葉以舒道。
“可是碗……等娘洗完了再說。”施蒲柳手掌搭在葉以舒手背,小心看了一眼東邊側屋,輕聲道。
葉以舒道:“娘,今晚不該你洗。”
奶明面上安排的她跟小嬸妯娌兩個輪流做飯,今晚的飯都不該他娘做。
他拉著施蒲柳就走,留下這一桌子的碗筷。
西廂房,正吃著娘家帶回來的酥肉的金蘭聞聲走到門后。
她拉開一條縫,見葉以舒母子倆進屋,不耐煩地“嘖”了聲道:“又是這小蹄子!”
小叔歪靠在床上,嘴里咀嚼著兒子喂來的酥肉,瞇眼道:“幾個碗而已,你洗洗不就得了。”
“說得輕巧,你怎么不去。”金蘭忿忿走到床邊,拉著葉正松就往邊上推,“叫你不要躺床上吃,給我枕頭都弄臟了。”
葉正松冷不丁撞到床邊的柜子,眼里煩悶一閃。盯著拍床的自家媳婦,看她膀大腰圓的身材更是不喜。
潑婦!
金蘭一回頭,正正好看見他眼中神色,當即變臉道:“你什么眼神!”
“葉正松,你居然敢嫌棄我金蘭!”
葉正松一陣心虛,反應過來又立馬討好笑著趕緊抓住他媳婦掄起的手道:“我媳婦長得好,又能干,我葉正松喜歡都來不及,又怎么會嫌棄。”
葉正松年少時被葉開糧送去讀了點書,認了幾個字,便也撿著那書生習慣,喜好穿長衫。
他尋常在家不干什么活兒,就是農忙這幾天被葉開糧要求下地,也是裝模作樣干一會兒就得跑樹下躲陰。
加上他沒有遺傳葉家人的粗獷,而是像李四娘那樣白凈秀氣。這會兒湊著臉,利用自己長處裝模作樣一陣哄,便哄得金蘭臉上帶了笑。
金蘭當年能看上葉正松,就是靠著他這張臉,還有葉正松的花言巧語。
不過金蘭也不是當初剛嫁過來的小姑娘了,心里邊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便追問:“那你剛剛在想什么?”
葉正松張口就開始胡扯:“我在想今天在縣里的事兒……”
葉金寶捧著酥肉小口小口啃,圓眼悄悄一轉,見爹娘沒空管他,拉開門就倒騰著兩條腿兒溜了出去。
對面,東廂房。
葉以舒將他娘拉進屋之后,便鎖上門,拿出一個木盒子遞上。
施蒲柳眼皮子一跳,第一反應是哥兒又花錢了。
她趕緊就著盒子一推,道:“娘什么都不缺,你說你,又亂買什么。”
葉以舒料到他娘會是這個反應。
但他哪里會讓他娘拒絕,抓著施蒲柳的手就把盒子往她手中一塞,道:“娘不要也行,趕明兒我直接給扔山里。誰撿到就是誰的。”
“你、你這孩子!”施蒲柳急得臉紅。
“那娘收不收?”
葉以舒目光描摹著他娘的臉,細看是鵝蛋臉,微微上挑的眼尾……跟他上輩子的生身母親長得很像很像。
不過上輩子的父親母親聯姻后離婚,不久后各自又有了自己小家。自己則在爺奶家養著,保姆帶大。
爺爺也是個不茍言笑的。為了讓他快速成才,他一個人住空蕩蕩的大房子,每天都有學不盡的東西。
葉以舒想,要讓他選一個,還是這輩子的好。
賺錢而已,他又不是不行。
而且應該也不用像上輩子一樣,年紀輕輕就為了家族事業而猝死。
施蒲柳完全說不過葉以舒,最后也只能收下。
打開盒子,看見里面躺著的一根銀簪子,她呼吸都放輕了。
就這么僵硬地坐在床邊,盯著盒子里的簪子看了半晌,看得眼睛泛酸了才輕輕眨了眨。
但好像有什么東西從眼里滑落。
施蒲柳伸手,恍然發現,腿上的衣角不知什么時候被洇濕成一小團一小團的。
她怎么又在哥兒跟前掉眼淚了。
“娘……”葉以舒無措,他最哄不了這種。
“娘,開門。”
聽著門口動靜,葉以舒飛快開門。
豆苗站在門口,發絲沾著水。后頭是爹,手上還端了一盆熱水。
父子倆都收拾干凈了。
葉以舒讓兩人進來,這事兒得他倆來。
“怎么還哭了?”葉正坤進來一看,一下就精神了。
倒是豆苗先注意到她腿上的簪子,張嘴就道:“哇!好漂亮……”
“噓!!!”施蒲柳一邊擦著怎么都擦不盡的淚水,一邊狼狽地捂著豆苗的嘴。
見自家爹看向自己,葉以舒才道:“我給娘買了簪子,但娘看著哭了,爹你給哄哄。”
施蒲柳這會兒不好意思了,聲音微微沙啞道:“哄什么哄,娘沒事兒……只是太高興了。”
葉以舒見她仔細收好,慫恿他爹道:“爹,你給娘戴上唄。這首飾是給娘的生辰禮。”
“那怎么行,你奶……”
“我送的,我奶要說什么讓他找我。”
“可、可是……”
葉以舒不喜歡磨來磨去,便用眼神示意豆苗幫忙。豆苗會哄人,跟他小叔能有一比。
過了會兒,門輕輕被拍響,施蒲柳下意識要收了簪子。
葉以舒開門,一個敦實的小娃娃跑了進來。
“金寶來了。”葉正坤道。
葉金寶先規規矩矩叫道:“大伯,大伯娘。”
然后舉著油乎乎的手往豆苗還有葉以舒跟前遞,邊道:“酥肉,大哥小哥吃。”
葉以舒道:“小心你爹娘收拾你。”
“才不會。”小孩兒眼神純真,笑得虎牙半露,“大哥哥吃嘛。”
葉以舒揉了揉他的腦袋,沒接。要是吃了,到時候小嬸又是一陣吵鬧。
不過豆苗不管那么多,給他吃他就吃。
禮尚往來,葉以舒給了小家伙幾顆糖。
葉金寶在這邊跟豆苗玩兒了一會兒,等對面叫人,才不情不愿回去。
他娘不喜歡他跟大哥和小哥玩兒……
葉金寶走后,葉以舒示意他爹把簪子給他娘戴上。
施蒲柳想著自家哥兒跟丈夫累了一天,推來推去就晚了,便也低頭。
等到葉正坤退開,她摸摸頭上的簪子。又低頭不怎么好意思地對著盆子里的水看。
葉以舒見她這副模樣,心里也跟著舒坦了。
他娘就是好東西少了,這才戴個銀簪子都不敢。
不過這邊還沒高興多久呢,外面又鬧起來了。
“都什么時辰了,桌上的碗筷怎么還不收拾!一天我沒看著,你們就反了天了!”
李四娘的聲音一落,葉以舒清楚看見他娘臉色變白。
他心中嘆息。
自繼外婆家到他們葉家,他娘這幾十年的畏懼,哪里是那么容易克服的。
眼見自己娘就要出去,葉以舒站在門邊去。豆苗看他哥動作,頓時也抱住他娘的腿。
“還不動!老大家的,你當我死……”
“奶!今日輪到小嬸干這些。”葉以舒忽然開門,對著正午門口叉腰罵著的老太太道。
李四娘被他一嚇,手指哆嗦著,立馬調轉了方向。
“老四家的,該你的活兒你是不是要拖到明早上去!”葉以舒抱臂靠著門框,聽他奶全然不同的語氣,冷笑一聲。
還真是逮著弱的就往死里欺負。
他娘立不起來,當他死了不成。
“奶,今日還該小嬸做飯。”他又道。
“這個小賤種!”金蘭聞聲低咒,什么不好的詞兒都往葉以舒身上砸。
她沒見到她身后葉正松掏了掏耳朵,眼里厭煩加深。只在外面老太婆又說明日還該她做飯時,才立馬掛上笑臉,開門出去。
“娘,這不是金寶鬧著要睡覺,我才慢了些嘛。”她暗自瞪了一眼對面的葉以舒。
忽然對上那涼颼颼的眼神時,嚇得一哆嗦。
葉金寶才從他們這邊過去呢,他奶跟小嬸像瞎子似的,這鬼話張口就來。
葉以舒道:“我瞧著小嬸吃完飯跑得挺快,還以為屋里藏食,吃不慣我娘做的飯菜呢?”
金蘭眼見正房門口的李四娘面露懷疑,立馬干笑道:“娘,我騙你做什么,金寶他今天在我爹家認了一天的字,吃完飯就困得不行了。”
一聽自家小金孫在岳家念書,李四娘就跟那川劇變臉似的,變得極快。
眨眼間,婆媳就親親熱熱,你一言我一語從童生奶奶說到狀元郎奶奶。
葉以舒百無聊賴地守著門,見她倆一起鉆進灶屋洗了碗出來,這才悠悠離開門口,先一步往灶屋去。
要是讓小嬸跟他奶先打熱水,那是絕對不會給他剩下一滴。
葉以舒深知婆媳倆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