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葉以舒猛地睜開眼,翻身坐起。一頭長發披在身后,腰背挺拔。他輕輕抬手,洗得發白的褻衣勾勒出精瘦的腰。
“啪嗒——”一滴水在手上濺開。
葉以舒抬頭,渾身散發著低沉的氣息。
“阿舒,阿舒開開門。”門外聲音響起。
葉以舒掀開薄被,趿拉著鞋開門。
他娘裹著外衫抱著一個木盆,另一只手舉著油燈道:“外面下雨,你屋里可漏?”
“漏。”葉以舒接過木盆,飛快擱在床上。
施蒲柳見狀,惆悵地皺起眉道:“等不下雨了,再讓你爹上去修整修整!
葉以舒道:“知道了,娘,你快去睡覺吧。”
“欸。”施蒲柳打端著油燈在這窄小得只能容得下一張床、一個柜子的屋子打量了一圈,確認只有一個漏水的地兒才舉著油燈出去。
葉以舒關了門,聽著震耳的雷聲走回床邊。
“啪嗒、啪嗒……”屋外雨如天河倒灌,屋內漏雨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吵吵嚷嚷,讓人再睡不清凈。
葉以舒爬上床,坐在床頭角落。后背靠著遮了麻布的凹凸不平的墻面,聽著那轟隆的雷聲發呆。
他耳朵靈敏,睡眠也淺。一般晚上醒過一次之后,再想睡著就得熬到寅時。
葉以舒腦中惦記著給他娘看病的事兒,思緒紛亂。跟前雨滴聲伴著他。
他閉著眼睛,腦海里走馬觀花又想起上輩子的事情,沒什么留戀的。
恍恍惚惚,好似聽到了雞鳴。再睡熟去,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次日清早,暴雨歇了。
開門出去,院子里鋪著的石板被沖刷得干凈,這石板還是當初葉家太爺爺專門給他爺尋的。
籬笆上,掛著的南瓜葉綠如墨,毛絨絨的葉片上雨滴垂墜。他娘這會兒正撥開那南瓜葉,揪著一個嫩綠的小南瓜割下來。
“娘。”葉以舒道。
“哥!”隔壁,豆苗開門揉著眼睛出來。
葉以舒抓著他的手拿開道:“不能揉眼睛。”
“知道了!倍姑缏掏痰。
施蒲柳回頭見兩個兒子并排站在屋檐下,笑著道:“昨晚睡得還好吧?”
葉以舒點點頭。
“被子打濕了沒,要不拿出來曬一曬?”施蒲柳問。
“沒有。打雷那會兒我就醒了!比~以舒道。
施蒲柳關心完自己兩個兒子,道:“鍋里有熱水,你先帶弟弟去洗洗臉。等會兒就能吃早飯了!
“怎么今兒還是娘做飯?”葉以舒面色不善道。
豆苗嘴巴一鼓,跟著他哥同仇敵愾。
施蒲柳拎著南瓜走來,看了看正屋那邊才輕聲道:“你倆可消停點吧,你爺真被你氣出個好歹來,你讓娘跟你爹到時候怎么做!
“至于你小嬸,今日一早就帶著金寶出去了。想必是又留在她娘家!
“小叔呢?還沒回來?”
施蒲柳搖搖頭。
跟著施蒲柳進了灶屋,葉以舒還沒往灶膛邊走,豆苗就先一步跑到哪兒去坐著。
葉以舒也不跟他爭,先自個兒洗臉刷牙了再接替他。
期間,柴不夠了。
施蒲柳去后院墻根抱干柴。這柴還是之前收回來的油菜桿子,極好燒。遇火就燃,噼里啪啦直響。
豆苗正搓著臉,一看他娘不在屋里,飛快跑到葉以舒身邊。
葉以舒瞧他賊兮兮的樣子,戳了戳他額頭道:“有事說事!
“大哥!你知道我昨晚聽到什么了嗎?”
葉以舒配合小朋友道:“聽到什么了?”
豆苗頓時激動得身子前傾,手上還比劃道:“我聽到娘跟爹商量,要跟奶說給你請媒人婆做媒。要給你相看人家!
葉以舒眼睛眨了眨,鎮定道:“這樣啊……”
“你都不驚訝的嗎?”
包子說,他哥當初說親的時候可是臉紅得不行。豆苗仔細觀察他哥的臉……很好,還是那么白里透紅,跟山上剛熟的桃子似的。
葉以舒手往小孩腦袋上一蓋,狠狠搓揉了兩下,道:“驚訝啊!
“那你……”
“我這叫喜形不露于色。”葉以舒唬小孩。
豆苗立馬用更為崇拜的目光盯著他哥,看得葉以舒心里發笑。
“你兄弟倆湊在一塊兒說什么小話呢?”
豆苗一驚,立馬撒腿就跑。
葉以舒搖搖頭。笨小孩,這不是擺明了自己有鬼嗎?
早飯是南瓜新米粥。
他們家一直是老爺家伙食開得最好的,追問原由,還是因為他爺這個老幺兒。
早飯上桌,他爺奶沒像往常那樣直接就出來了。而是讓他爹三請四請,這才裝著一切如常地出來。
剛坐下,他奶就宣布道:“從明日起,每天改吃兩頓飯!
施蒲柳半垂著頭,溫順應下。
葉以舒心里不爽,但也沒說什么。早晚讓這兩享福了一輩子的老的自個兒做飯,讓他娘跟著他住大房子,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葉正坤看了老爺子跟他老娘一眼,桌下自己媳婦的手伸過來輕輕推了推他。
葉正坤捏緊拳頭做了下心理建設,正要開口,就聽見院子門忽然被推開。
金蘭獨自回來。見桌上人都圍起來了,不怎么高興道:“爹,娘,我回來晚了!
李四娘沒好氣問:“怎么不在你爹那邊吃?”
金蘭臉一僵,又故作嫌棄道:“我爹那邊吃膩了!
李四娘更加看不慣。
她從前把這個媳婦兒捧在手上,如今卻被這個媳婦兒搞得他們老葉家丟盡了臉。
現在她站在自己院子,有人路過都會被說上一兩句。搞得她跟老頭子都不好出門去。
金蘭當做沒看到李四娘的眼神,厚著臉皮在凳子上坐下。
葉正坤眼見著自己爹要拿筷子了,忙道:“爹,娘,我想跟您二老說個事兒。”
兩老的不約而同地眉頭一皺。
李四娘語氣不善道:“什么事兒?”
葉正坤手指快速地搓了搓,聲音緊繃著道:“我、我們想,該給阿舒說親了,他也十八了。”
李四娘臉色一變,不過轉瞬,又掛上笑臉。
她語重心長道:“舒哥兒也才十八,先前你們不是還想著多留他幾年。我看吶,不著急,舒哥兒這不是還沒開竅嘛。”
“家里又不是缺糧食,養活一張嘴也不難。何況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大妹妹,不都是二十了才娶妻嫁人。不也一樣找到好的。”
葉以舒聽罷,心道:您老也是能說,大姑在家磋磨到二十,要不是大姑自己主動找到個好的,早被嫁給什么鰥夫了。
再說他爹,不也是在家當牛做馬干到二十二,眼見李四娘沒給他娶親的意圖,自個兒張羅媒婆找的。
就連那彩禮錢,都還是他自己籌的。
她奶倒好,期間半點忙沒有幫上,還倒從他娘的娘家那邊搶了五兩銀子到自己手上。
真是白的都能說成黑的。
最后說他小姑。
他小姑倒好,十六看了人家。但那也是奶看人鎮上的人給的彩禮多才放人。
也不看看小姑這么多年就回來做做表面功夫,就知道他奶當初在這樁婚事上出了多少力。
老太太不同意,他爹這個大孝子該是沒轍的。但今兒他爹好像不一樣,態度堅定,說得他小嬸也慌了。
葉以舒這事兒不好插嘴,默默看戲。
金蘭是除了老太太,最想葉以舒多留在家中幾年的。
這樣她能經常吃到肉不說,葉以舒交給公中的一些獵物老太太拿去賣了換成銀子,照著老太太偏寵他丈夫的做法,這銀子以后就是她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銀子從自己手上溜走呢。
金蘭立馬舔著臉皮笑道:“就是,娘說得對!
“咱舒哥兒長得一表人才,不說咱們村想娶舒哥兒的一只手都數不過來,說不定咱鎮上,甚至縣城沒準都有看上他的。”
“我說大哥嫂子你們著什么急,哥兒留在家中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以后真要嫁出去了,我看你們哭都來不及!
“再依著舒哥兒的本事,就是自立門戶,招贅都有人愿意!”
“可是……可是村里其他哥兒還有哪個十八了都沒……”施蒲柳夾縫中辯解,手搓著衣角都快搓成絲兒了。
“好了!”李四娘拍桌,“這事兒我說了不著急就是不著急。我都操辦了你們兄弟四個的事兒,這還摸不準嗎?就這么著!”
葉正坤沮喪垂頭,施蒲柳瘦削的肩膀也耷拉著。就連身邊的豆苗都垂頭喪氣,嘴巴噘得能掛油壺了。
葉以舒看得心酸,笑也笑不出來了。
他對自己未來的事看得明白。
在這個時代,成婚的哥兒并不如他現在這樣自由,他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
但爹娘不同,他們自始至終扎根在這里,被這里的思想教化,規訓。他們的觀念里,哥兒合該到年歲了就找個好人家嫁了。
不說現在,就是上輩子,有這樣觀念的父母也不少。
葉以舒知道他們的想法,也無所謂。所以他并沒有去阻止父母為他做的這些。
真到時候要相看了,大不了他去瞧一瞧。怎么著他爹娘在選男人這事兒上都會尊重他的眼光。
要是看上了,還是那句話,他可以跟人家搭伙過日子。沒看上,那也就罷了。
大不了他爹娘再讓媒人找,他再相看就是了。
可飯桌上,親眼爹娘二人鉚足了勇氣幫他,見爺奶不同意,小嬸幫腔。他嘴里泛苦。
這又哪里是一家人。
他是瀟灑,但他爹娘何至于活得這般畏畏縮縮。
葉以舒揉揉心口,對這屋里的人愈發不喜。
他要趕緊籌錢。打獵始終不穩定,還有危險。他每次上山他爹娘都跟著擔心。
要想其他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