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縣城,葉以舒便往西邊大路走。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不見后頭專做這載人生意的驢車來。又半個時辰,已經申時過半。
身后一陣驢啼加滾輪聲響起。
葉以舒往路旁一站,回首等著。
卻見那遠遠的驢車上哪里坐著什么車夫,而是個青白色長衫的年輕醫郎。
葉以舒目光微凝,思索著讓宋大夫載上一程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還隔著些距離,兩人目光對上,便也靜靜凝望著。
宋枕錦抓著韁繩的手略微一緊,放慢了驢子的步子,最后慢慢停在葉以舒身旁。
葉以舒額間有汗,白皙的脖頸上濕發沾了一縷在上面。唇殷紅,色濃如芙蕖。
宋枕錦還沒開口,就見哥兒笑著道:“宋大夫,又見面了。”
兩人這般近了,宋枕錦又聞到那清淡的香氣。他長而密的睫毛輕壓,轉過頭去。
葉以舒剛剛才見了這宋大夫的另一面,這會兒再見,這對比就頗為明顯。
葉以舒趕著回家,也不去深究這其中緣由。開口便道:“宋大夫,可否順路搭我一程?”
宋枕錦矜持點頭:“自然。”
他跳下驢車讓葉以舒進去車廂,這車廂里放著他看病的工具。車轅高,宋枕錦讓出位置就站在一旁。
見哥兒立在驢車邊,伸手要幫他一把,卻看紅衣哥兒輕巧往驢車上一跳,輕盈若翩躚的蝶。
葉以舒回眸笑,熱烈張揚。“謝了。”
宋枕錦唇角輕翹,又緩緩收斂。如水過無痕,無人可知。
待哥兒坐好,宋枕錦便駕著驢車,往豐年鎮去。
宋枕錦不是話多的人,葉以舒也同樣。但這般關了簾子坐在人家驢車的車廂中,弄得好像將宋大夫當車夫似的。
葉以舒沒把自己當哥兒的意識,撩開簾子便道:“聽人說,宋大夫三日上一次縣里?”
宋枕錦眸光一頓,道:“是逢三六九的日子去。余下的日子我便待在家中,若你來找我不在,一般就是進山中采藥去了。”
葉以舒手托著下巴,毫不避諱地盯著人宋大夫的背脊看。
他眼睫上下一合,輕輕顫了顫。
他有問得這么詳細嗎?
葉以舒沉默片刻,道:“知道了。我娘的事,還是多謝宋大夫。”
宋枕錦仔細瞧著路,見有坑洼地方就繞過去。聞言眉眼舒展,道:“醫者本分而已,無需言謝。”
交談便到此。
要說二人認識不久,也不熟悉。幾句話往來,就已經差不多了。
后半程,葉以舒便坐在馬車中闔眼養神。宋枕錦仔細駕著驢,盡量讓馬車平穩些。
搖搖晃晃中,葉以舒嗅著前面飄來的淡淡藥香,如紗一般將他籠罩。
也不知是什么藥這么安神,等到他被叫醒時,人已經快到村口了。
葉以舒捂著嘴輕輕打了個呵欠,淚眼朦朧著,呆望著跟前好似一直沒變過姿勢的背影。
“到分叉口了,我就不送你進去了。”宋枕錦拉住驢,下了車來,守在這車轅邊。
葉以舒點點頭,撐著車廂。
走了幾步出來就要往下跳,忽見跟前伸過來的一只手背。
“別跳,坐了這么久的車腿定麻了,容易摔。”宋枕錦眸色清透,如琉璃,自然而溫和地注視著葉以舒。
葉以舒眨了眨眼中的淚花,順手往宋枕錦小臂上一搭。下車時腿一軟,真差點踉蹌。
宋枕錦繃緊手臂,手伸來看著是想幫忙,但又快速撤了回去。
待葉以舒站穩了,他才道:“記得半個月后讓你娘來復診,我先走了。”
說罷,坐上驢車慢慢往另一條分叉路去。
葉以舒站在原地動了動腿,輕輕嘶了一聲。麻,跟千萬只螞蟻在腿上咬似的,不舒服極了。
脖子也僵了,腰也弓著酸。
看來宋大夫的驢車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葉以舒立在路口半晌,等適應了,才慢慢挪著回家。
已經酉時,天邊余霞成綺,橙紅甚艷。各家屋頂的煙囪上又起了炊煙。
到家就吃飯,葉以舒回來得正好。
今日恢復兩頓,葉家人一時間還沒習慣,都跟餓狠了似的,端著碗就往嘴里塞。
沒多久,桌上菜就少了一半。
肚子里墊了東西,有些閑人也就有心思開口了。
李四娘掃了一眼葉以舒,問:“你那蛇賣了?”
葉以舒道:“賣了啊。”
李四娘道:“銀子呢?你幾日沒往屋里交東西了?”
葉以舒道:“所以昨兒那八月瓜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說什么!”老太太氣得口水都噴出來。
“阿舒……”施蒲柳趕緊抓著葉以舒的衣袖輕輕扯了扯。
葉以舒嫌惡心,放了筷子道:“怎么?我說錯了?”
他又轉頭問:“爹,賣稻子的銀子你給奶了嗎?”
葉正坤老實道:“給了。”
葉以舒嘴皮一扯,沖著老太太道:“奶,這地里的活兒都是我爹忙上忙下,小叔跟個廢物似的下個地都不中用,您說這余下賣了糧食的錢是不是都該我爹自個兒收著?今兒給您那些就當給您的孝敬錢了您說可好?”
李四娘一聽,那還得了。當即破口大罵:“葉以舒你少在這兒滿嘴噴大糞!老娘的田,老娘的家當,怎么可能給你爹!”
葉以舒淡淡道:“哦,我爹就不是你兒子了。”
“我給不給我兒子關你什么事!你個攪事精,少在家里離間我跟你爹的關系!”
“就是。我說舒哥兒啊,你都還沒出嫁呢就往里爹口袋里刨銀,你一個小哥兒能用什么銀子,要用,也是豆苗用。”
金蘭瞧葉以舒這架勢,還以為他今日非得從老太太這里咬出銀子。
糧食得是葉老大去賣,兩個老的搬不動,他家那個在外面做生意又不在。到時候那銀子說多說少,還不是老大說了算。
不能讓這小蹄子鼓動老大干這事兒,也不能讓老太婆同意!
金蘭這才剛往外一跳,葉以舒便氣笑了。
“給豆苗?我給豆苗賣一匹布做衣服老太太都能硬生生地搶走,小嬸你這不是說笑話嗎?”
金蘭道:“余下的給了你爹才是笑話!你以為老葉家的就你爹一個兒子,還有你小叔,我相公呢!”
葉以舒嗤笑:“你相公?你相公拿著銀子就去逛青樓,給他還不如給頭豬。”
“你放屁!看我不撕爛你……”
“行了!”老頭兒進行每日經典項目,拍桌。
葉以舒頓時將氣勢一收,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在桌前。倒是金蘭跟李四娘,那才叫氣啊!
氣得人直哆嗦。
這小賤人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鬧得飯桌上不安寧,好讓她們吃不下飯!
金蘭也確實吃不下了,將筷子一扔,人就走了。
砰的一聲,西廂房的門被摔上。
葉以舒:幼稚!
不過他心情好,攪和了兩老的心情,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再看他爹娘,很好……在日積月累的飯桌博弈上,他爹娘早已經適應。能吃得下飯就好。
不過看他娘,只夾身前的菜,相必也是被他奶惡心到了。
下一次,得讓老的注意衛生。
*
再說金蘭,關門進屋之后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剛剛葉以舒說的那句話。
什么叫拿著銀子去逛青樓?
他家相公幾天前纏著那老不死的要了五兩銀子,說是去做生意,要個幾日就回來。
從前也不是沒這樣的事兒,做生意有賺有不賺,但總體來說也沒虧本。所以她一直覺得自己丈夫還算是有點本事。
可她同樣知道,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人,尤其是男人。
葉正松要是去了,要是……
不對,不對!她不能被葉以舒的話套進去了!他分明就是在離間他們夫妻倆。以后要是他們鬧得不安寧,就被葉以舒看了笑話。
金蘭在床上翻來覆去,刻意忽視著,倒心中也安穩了下來。
屋外,葉以舒一家收拾好了該進屋睡覺。
葉以舒立在籬笆邊,看豆苗抓螢火蟲。
他瞧了一眼籬笆外面,又跺跺腳,拍打著繞著他飛來飛去的蚊子道:“螢火蟲不是每晚上都有,你抓來干什么?”
“金寶想看。”
“想看他出來看不就是……”葉以舒說著一頓,“金寶今晚上好像沒回來。”
豆苗抱著竹筒點點頭,道:“豆苗一個月只能玩兒幾日,今天又去他外祖家念書去了。”
“晚上就不能出來?”葉以舒跟小叔小嬸不對付,他也忙,所以也不太關注那常常被送去他外祖家的小家伙。
豆苗道:“晚上照著油燈也是要背書的。”
葉以舒揉了揉小孩腦袋道:“那你想念書嗎?”
豆苗抱著竹筒仰頭,螢火蟲趴在竹筒底部,瑩瑩黃色光芒閃爍,映照在他沒多少肉的下巴上。
“大哥,你不是教過我嗎?”
“那我換一種問法,你想考科舉,當大官嗎?”
豆苗皺眉,竹筒沒蓋蓋子,螢火蟲漸漸往上飛。輕飄飄的,如云霧騰起,夢幻不已。
豆苗慌忙用手蓋在竹筒上,眼里倒映著光。
他揚起笑臉,純正又稚嫩道:“大哥哥,我要跟著你學打獵,不考科舉,不當官。”
“為什么?”風徐徐,吹動葉以舒的頭發。他勾起一縷,別在后頭,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和。
豆苗道:“因為……因為能吃肉,能賺錢。”
葉以舒輕笑一聲,兩手抱住他的臉,跟捏橡皮一樣揉搓兩下,然后擠著他臉道:“行,你想學什么就學什么吧。”
“大哥哥你怎么跟包子他們爹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包子他跟我說,他爹經常在家里念要不是家里沒錢,肯定送包子去讀書。然后說那些好好讀書的人以后就是大官,光宗耀祖!”
葉以舒道:“當大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拋開那人中龍鳳,鐘靈毓秀之輩。絕大多數都必須得勤學苦讀,懸梁刺股。多的是那一坐就是數十年冷板凳的人。
學到如此,才能成為那萬分之一。
葉以舒松開小孩,拍拍他小腦袋道:“人生苦短,大哥帶著你混。不說光宗耀祖,吃喝不愁還是可以的。”
豆苗咧嘴,抬頭挺胸驕傲道:“我本來就是跟著大哥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