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入墻三分(入v三合一)……
兩個小孩也是被嚇到了, 這會兒沒敢出聲。
趙蘿心疼自己的兒子,蹲在地上捏著他的手,又余光注意著自己婆婆。
這事兒一出, 趙秀玉只會更加厭煩這一家人。
果不其然, 趙秀玉這邊叫她把兩個孩子帶回去, 下一刻就抬手扯住了豆苗胸口前的衣服。
那巴掌揮起來堪堪要落下, 葉以舒臉色一變,一把將她的手給抓住。手指緊緊嵌著皮肉, 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手折斷。
“你干什么?!”
趙秀玉疼得甩手,道:“干什么?這個小雜種打了我孫子我當奶奶的給他出氣!”
葉正坤緊緊皺著眉頭,一把推開趙秀玉再次伸來的手, 將一大一小拉回來護住。“岳母, 你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娘,是大虎自己摔的……”施蒲柳聲若蚊蠅, 小聲解釋。
“誰是你娘!你們當我老太婆眼睛瞎,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就是你家豆苗推的我家大虎!”
葉以舒緊了緊拳頭,道:“你老眼昏花,你媳婦總看到了。”
“你這個小賤蹄子閉嘴!這里沒有你說話的份兒!”趙秀玉抬手就來掐, 葉以舒一巴掌給她拍了回去,疼得老太太呲牙。
“岳母……”
“爹、娘, 咱們走!”葉以舒拉著人就要走。
趙秀玉哪里允許, 抓住那背簍就道:“想走哪里有那么容易!今日你們不賠錢,這村子你們都別想離開!”
趙秀玉聲音大,嚷嚷著村里人就注意到了。
看是趙秀玉跟施家大女兒又對上了,有人趕緊跑去地里叫施老頭回來。
葉以舒深吸了幾口氣,這些個老太太怎么就只會撒潑這一招!
“爹, 東西留下,咱們走。”葉以舒快忍不下去了。
葉正坤脫下肩繩,背簍落地,立刻被扯到了趙秀玉身旁。
一家四口要走,趙秀玉換了個方向攔在他們身前,那眉梢吊著,嘴長得比拳頭還大,面目猙獰道:“傷了我家大虎,不賠銀子不準走!”
今日過節,葉以舒不想過多糾纏。
他當即點了二十文往那背簍里一扔,讓他爹娘趕緊帶著豆苗走。
小孩也才十歲,被圍著罵容易有心陰影。施蒲柳跟葉正坤也知道,牽著豆苗走。
但沒走幾步,施老頭帶著自己兩個兒子跟兒媳回來了。腳步匆匆,手上還沾著泥巴。
“怎么了這是?”
趙秀玉一看來人,立馬有了撐腰的,當即抹著眼淚將事兒給說了一遍。
“你大女兒一家干的好事!她施蒲柳今日過來做個假孝敬,人來了不進門就走!還支使著豆苗打了大虎,推得人撞在地上頭都破了!你看地上這血,流了多少!”
施老頭聞言臉色大變,當即讓兩個兒子攔住一家四口,不分青紅皂白就開罵:“你們來就來,家里又不是沒個招待!但豆苗小小年紀不學好,還學會打人了,當父母的會不會教孩子!”
“老大你也是,你娘雖然是繼母,但幫襯著家里這么多年你還這么不敬重她。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但你在家不聽話也就罷了,怎么能帶著你男人來家里欺負!你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爹,不是豆苗。是大虎兩個小的來搶……”施蒲柳試圖解釋,但老頭子偏聽偏信了一輩子,哪里信。
“大虎多好的孩子我不知道?就是你家豆苗,哪次來不跟倆孩子搶東西。讓一讓弟弟妹妹不行?”
“你沒教好孩子還怪大虎。豆苗多大?他們多大?”
“爹!不是豆苗做的!”施蒲柳說不過老爺子,也裝不過繼母。這些年他爹一雙眼睛跟瞎了一樣,看不見她干的活兒,只知道偏向繼母跟他的孩子。
施蒲柳看著老頭,失望不已。
施老頭被他看得不耐煩,趕蒼蠅一樣擺手道:“行了行了,你給你娘道個歉,東西放下,人回去吧。”
……
宋枕錦看完病人出來,背著藥箱本來要走。
但見那一抹紅色,放慢步調靠近。
沒等看個清楚,忽然見人群轟然而散。
葉以舒被說得煩,一忍再忍,偏偏讓他們得寸進尺了。他拾起施家人背簍里的柴刀直接往墻上一劈,入墻三分。
“讓你三分真當自己有臉了!”
刀聲嗡鳴,持刀的人面如羅剎。
眾人受了驚嚇齊齊后退,只有站在最后的宋枕錦不動,便一下就立在眾人身前。
見葉以舒如此,施老頭啞聲,趙秀玉腳軟,再罵不出來了。
施家眾人恐懼地看著葉以舒,看著那把只剩個刀柄在外的柴刀,一股寒意自腳底升起。
連圍觀的人也齊齊打了個哆嗦。
宋枕錦眸光微閃,輕輕提了提嘴角。看哥兒能應付,又悄然出了人群。
葉以舒道:“走!”
施蒲柳跟葉正坤也被自家哥兒唬了一跳,豆苗則定了神,又雙眼晶亮地看著他哥。
一家四口從人群中離開,無人敢說一句話。
走了幾步,葉以舒像是想起了什么,調轉頭回來抄起背簍。
“你不認我娘,那這東西你們也不配!”
“我忍了你們家夠久了,以后咱們就老死不相往來。最多你老兩口死了我們過來看上一眼。”
眾人嘩然,看鬼一樣看著葉以舒。
怎么會有這種哥兒!
有贊賞他這性子的直說好,有嚇破了膽的嘴里直叨叨,直罵哥兒兇悍。
反正葉以舒這一刀下去是跟施家結下梁子了,此后,不只是他,他爹跟娘也定不跟這邊再來往。
*
路口,宋枕錦步子稍慢。
葉家走得匆匆,很快追了上來。
不過剛剛發生了那事兒,施蒲柳黯然傷神,強忍著淚花。葉正坤心疼自家兒子也沒興致說話。
唯有葉以舒跟宋枕錦錯過時,沖著他點點頭。
宋枕錦頷首,腳步稍緩。
哥兒與他錯身而過,他目光如月華映照的湖,清清冷冷。卻也靜靜注視著哥兒遠走。
那紅衣飄搖,墨發瀟灑。颯踏而行,望之如從前。
而葉以舒走后,石窩村又是怎么樣的議論,他也不關心了。
回到家中,氣氛略顯沉悶。
葉以舒跟豆苗坐在東廂房的屋檐下,一大一小手撐著臉,望著飄飄細雨。齊齊一嘆。
“哎——”
屋里,施蒲柳偶爾發出幾聲嗚咽,又被她自己捂住。
“都說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爹,他偏幫我也知道。可他怎么就說我們豆苗的不是。回去一次要你們跟著受一次委屈……不回了,以后都不回了……”
豆苗聞言,挪著凳子往他哥身邊靠了靠。
他用臉接了那飄到屋檐下的細密雨滴,腦袋一歪,靠在葉以舒手臂上。
“大哥哥,娘都已經哭了好久了。”
“讓她哭吧。”
從小就過得憋屈的一個人,沒尋死覓活的就已經很厲害了。哭一哭發泄一下委屈,反正他爹在屋里看著他娘。
葉以舒扒拉了下記憶,細數起來,他娘像今日這樣的大哭他撞見的最多最多才三次。
日子都這么苦了,哭一哭又怎么樣。
“咱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豆苗垮著小臉,甕聲甕氣道。
葉以舒揉了揉他的毛腦袋,目光盯著籬笆。那深綠色的南瓜葉漸漸枯萎,葉片下,那碩大的黃色老南瓜已經遮不住了。
他搓著豆苗腦袋,輕聲問:“那你委屈嗎?”
“委屈啊,明明我就是沒有推他。我手都沒挨著他一下,可是那人就說是我,外公還說爹娘沒把我教好……”
小家伙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轉個身抱住葉以舒胳膊就不出聲了。
葉以舒看了他一眼,道:“不是你的錯,是他們不分青紅皂白。”
“大哥哥嗚……”
葉以舒淺淺彎唇,難得沒嫌棄,任由小孩趴在自己肩膀上哭得停不下來。
豆苗愛撒嬌。雖然是個男娃,但性子也敏感。
愛哭這點可能像他娘。
娘兒倆屋里屋外一起哭,不過都是不怎么出聲的那種。葉以舒聽著,又心酸,又不知怎么想笑。
正屋那邊李四娘餓了,這會兒出來叫媳婦做飯。
正要開口呢,對上東廂房門口那張看著他笑盈盈的臉,這嘴是怎么也張不開了。
她只得咬咬牙,自個兒去做。
哭哭哭,就知道哭!
娶個媳婦回來什么都做不好,生的孩子也盡喜歡跟她作對。她李四娘這是造了什么孽呀!
不知不覺,屋里沒了泣聲。
葉以舒動了動手,感覺胳膊連著肩膀那一塊兒濕透了。他皺了皺眉頭,戳著豆苗腦門道:“臟死了。”
豆苗紅腫著兩只眼睛不好意思沖他哥嘿嘿一笑,又捏著袖子試圖給他擦一擦。
葉以舒看他神色緩過來了,又彈了下他腦門,回屋里換衣服。
東廂兩個屋,他這邊跟他娘那邊就隔著一點籬笆墻。那邊說話,這邊聽得比屋外還清楚。
葉以舒換了衣服,就聽那邊道:“當時還沒注意,宋大夫也在那邊。”
“打眼一看就是個模樣好的,大虎傷了我們那么著急,他倒是心平氣和,手上都沒亂過。”
“看著脾氣挺好,性子也穩……”
葉以舒聽到這兒就沒聽了。
宋大夫自然是個好的,但是葉以舒只當他娘欣賞著夸人,沒往其他方面想。
開門出去,他爹娘聽見聲音立馬閉嘴。
兩人趕緊也在屋里收拾收拾,出來做飯。
本來嘛,送禮去岳家,中午那頓就在他們那邊順帶吃了。晚上回來再拜月祭神。
但又發生了那事兒,飯就吃不著了。
施蒲柳怕餓著兒子,趕緊跟葉正坤一起去灶屋,李四娘見她一雙紅腫的眼睛,暗自撇撇嘴。
還巴巴兒地送肉送蛋去,這還不是哭著回來。
丟人現眼!
施蒲柳一來,李四娘就扔下東西出去。她走了,施蒲柳才頭發,稍稍自在些。
這邊正做著飯,就有驢車從鎮上過來。
驢車停在葉家院子前,葉以舒打眼一瞧,不是他小姑是誰?
李四娘一見小女兒跟女婿回來,當即將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笑臉迎上去。
“女婿來了,進屋坐。”
說著又轉頭往屋里喊:“老頭子,看看誰來了!”
這是他奶鎮上的女婿,名叫呂進富。家里在鎮上做點小本生意,在她心里就是個金蛋。
小姑比他先進院子,但老太太卻親熱地指著人家叫。呂進富便笑著應聲。
被冷落的小姑葉小如翻個白眼,就知道他娘是這個德行。
葉以舒跟豆苗也不能干坐著,站起來齊齊叫了一聲小姑。
葉小如便將東西往他奶手里一塞,也不管自己丈夫,然后親親熱熱過來跟葉以舒擠著坐。
“許久不見,舒哥兒又漂亮了。”
葉以舒擋開她伸來的手,干笑兩聲。
他小姑也就三十出頭,嫁人之后日子又過得舒坦,瞧著還比以前豐腴些,臉也細白。
自己小時候葉小如喜歡帶著他玩兒,他倆自然熟悉。
坐下也沒一會兒,葉小如看著自己相公在堂屋不怎么自在地應付他奶跟他爺,又從衣服里掏出幾兩銀子遞出去。
她癟了癟嘴,雖說給銀子是夫妻倆在家就商量好的,但老太太對自己跟對相公區別太大,她瞧著也不是滋味兒。
他們老葉家,也就老幺能跟這個有點銀子的女婿能得到她老娘的笑臉。
看得心里發堵,葉小如收回視線。又起身去灶屋跟他大哥大嫂說了會兒話。
他們要趕著回去,一家人挨個問候遍了,就轉到葉以舒身前問:“誒,舒哥兒,你小叔呢?”
“去他岳家了。”葉以舒聽到腳步聲,抬頭就見葉正松帶著媳婦兒子進院子。他揚了揚下巴,道:“吶,回來了。”
“二姐。”葉正松跟金蘭同時道。
“小姑!”葉金寶歡歡喜喜叫人。
葉小如站起來先抱了抱葉金寶,然后才跟他弟弟弟媳寒暄。
葉以舒見狀,琢磨著小姑要在家里吃飯,就帶上他弟豆苗去灶屋里幫忙。
“娘,要做什么?”
施蒲柳擦了擦額角忙出來的汗水,有些著急將泡好的黃豆拎了出來。“哥兒去幫娘把豆子磨上。”
“豆苗,拿盆跟上。”葉以舒說著就拎了木桶出去。
葉家有石磨,就放在后院里。不過許久沒用,得先打了清水好好搓洗干凈。
他跟豆苗拿上東西往后院去,還沒踏進門口就聽里面有人在說悄悄話。
豆苗抬頭,剛要張嘴。
葉以舒聽是他小叔跟小姑,輕輕沖著他搖了搖頭。
“二姐,我、我想跟你打聽打聽,五……五娘她回來了沒有?”
“你問什么?!”
“噓!噓——二姐你小聲點。”
“那女人你就那么惦記,誰知道她房里來來往往多少個男人,你也不怕得病!”
“可是二姐,我對她那么好……她怎么能拋下我說走就走了。”
葉以舒無語,院兒里也傳來了她小姑氣笑了的聲音。
葉以舒垂眸見豆苗端著水盆不穩,幫他扶了一把,清了清嗓子道:“豆苗,水別灑了。”
后院里頓時一陣慌亂腳步聲,他倆進去,就只有葉小如還站在原地。
“小姑,我小叔呢?”葉以舒笑瞇瞇問。
葉小如哼笑,下巴往對面墻角抬了抬下巴。“那邊跑出去了,孬種!”
“這是做什么?”葉小如幫豆苗端著水放下。
葉以舒扯開石磨上的布,道:“我娘想磨點豆子,今年新收上來的黃豆,小姑也留下吃點兒?”
葉小如搖頭,順了順豆苗腦袋毛道:“我們就不吃了,還得回家準備晚上的宴席呢。”
葉以舒沒多言,只細細洗干凈石磨,開始磨豆子。
“小姑走了啊,有空上鎮來家里玩兒。”葉小如拍了下葉以舒肩膀,然后就出了后院。
葉以舒跟豆苗跟出去送一送,只聽驢蹄響,人便走沒影兒了。
葉小如夫妻倆總是這樣,年節時候來,送了東西走。老太太得了東西得了銀子,便也不去鎮上攪和他們的日子。
老頭老太太偏寵,小姑也跟他們爹一樣被數不清的活兒堆著長大,對兩個老的說孝順也談不上,說親近也親近不起來,只是有些不甘心和難過罷了。
都是一母同胞,為何要如此區別對待。
葉以舒心情沉落,勾著自個兒小弟,繼續推磨。
吸滿了水的黃豆飽脹,連著水一起舀起來倒入石磨中間的磨眼,推著磨盤上的把手轉動,上下兩塊磨盤磨碎磨膛里的黃豆,豆漿便順著磨盤下的石槽流出來。
帶著些白色泡泡,注入槽口下放著的木桶中。
片刻,豆腥味兒彌漫后院。
這邊磨了沒多久,葉正坤過來接替葉以舒。葉以舒便去前院幫他娘的忙。
飯做好了,葉家人吃過上午這一頓,就等著晚上那頓更加豐盛的。
吃過飯后,葉正坤也不拘著小孩。豆苗趕在他奶安排活兒之前飛快從家中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兒。
葉以舒拎了魚竿,干脆去河邊釣魚去。
走到一半,想起他給師父買的東西還沒有送過去,又倒回去放了魚竿去送禮。
……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但今兒晚上的也不賴。
天黑了,葉家還沒開飯。但桌上又是豬肉又是魚肉的已經擺上了,還放著切了一半倒扣著的南瓜,南瓜上插著三根香。
他奶又對著堂屋的香火左右兩邊點著蠟燭,又撕了紙錢,一邊燒著一邊喃喃說著話。
無非就是就是今日過節,請葉家列祖列宗還有奶她爹娘過來吃個飯。再求仙人保佑家人平安,子弟出息,來錢來財。
也就這時候,他奶不會嘴里念著不切實際的大富大貴,狀元大官的。
香火前,那貼著的紅紙上寫著天地君親師,擺放著菩薩像。跟后世也沒差。
那燒得旺盛的紙錢光芒映亮了整個堂屋,碎末紛飛,飄散著對已逝親人的惦念。
那邊燒完,奶就叫他們去磕頭。
葉以舒起身,跟著豆苗去給他老葉家的祖宗磕了磕頭。
上輩子叫葉以舒,這輩子還叫葉以舒。說他不是老葉家的子孫他都不信。
磕頭完,她奶又開始拜月神。
那月亮澄黃,頗為明亮。
鼻尖嗅著那香火味兒,眼睛看著那明月輪,一時心緒竟然有些悵惘。
無怪乎那些文人墨客都要在這一日寫詩寫詞,連他望著那不知是不是同一片的天空,都有點想他上輩子的爺奶了。
老兩口雖然不怎么管他,但也在一起相處了二十多年。希望他們不至于被自己的死亡打擊太大,他爹那邊老當力壯……兒子還能一個接著一個生。
“大哥,大哥哥?”
葉以舒垂眸,對上豆苗擰緊的兩根兒眉毛。他彎唇,手指搓了上去。
“叫我干什么?”
豆苗搖搖頭,抱住葉以舒胳膊道:“沒什么,就想叫你一下。”
他覺得剛剛的大哥哥看著有些不高興,也不知道今晚有那么多好吃的,大哥在不高興什么?
那邊老太太拜月結束,家里的女眷也跟去拜了拜。
到這兒就差不多了。
奶先說讓先祖散了席,然后那些碗里冷卻的一點米飯全倒進一個碗中放著,大家伙兒再去鍋里盛熱乎的吃。
筷子磕磕碰碰,飯桌熱熱鬧鬧。你說一句,我罵一句,又磕磕絆絆吃完了這一頓。
秋收后日子就過得快了,黃豆收完,地里除了種些菜就沒活兒了。
里正那邊又開始挨家挨戶讓出人服徭役。
葉開糧從前一直沒服過徭役,分家之后也從沒讓小兒子去過。
葉以舒十五歲前他爹年年去,每次去了之后回來人都會瘦上一大圈。有時甚至直接一病半個月,吃藥的錢都比免徭役給的錢多。
之后葉以舒便寧愿給錢就不再讓他爹去了。
里正通知完這事兒后,葉以舒半分不耽擱,拿了銀子就給了里正讓他劃去自己爹的名字。
這事兒沒起波瀾,中秋也就這么過了。
農家人到這兒,也算一年忙到了頭。
天氣冷得快,這一下閑下來,葉正坤在家也沒事兒做,便上鎮上找活兒去了。
葉正松在家安分呆了幾日,又開始不見人影。說是跟他大哥一樣去鎮上找活兒做,但多半也就說說而已。
天冷起來,地上開始結霜,早上起來那草被打蔫兒了。
他們這兒地處南方,是不常下雪的。隔幾年能見著一次,自葉以舒有記憶以來,可能見過五六次積雪。
天氣冷,動物也不愛出來。葉以舒最近打獵掙的銀子沒攢下,全給他娘買了藥。
好在中秋后又去宋大夫那里看過,換了藥方,一副藥三錢變成了二錢。這般有進有出,現在他存銀在十二兩多。
能保持這樣,還是成日里進山,加上不往公中交銀子。
秋季貼秋膘,冬季好過冬。葉以舒秋日里可勁兒地給家中人補身體,但他爹卻在鎮上可勁兒地干活。
那累著的程度,跟在家里農忙的時候有得比。
入夜,已經刺骨的風順著門縫里鉆進來。葉以舒裹著被子,熄了燈坐在只有一米五不到的床上。
隔壁燈還沒熄,他就聞著那濃烈的藥酒味兒,聽他爹跟娘呼痛。
“輕點兒,哎喲……”
“輕點兒哪能行,不好好揉,明兒你腰都別想直起來。”
“你小聲點,別吵醒孩子。”
“要是我會繡活兒就好了,在家里坐著沒事縫些東西也能幫幫忙。”
“你已經夠累了,我就是、就是腰彎久了而已,沒事兒。”
葉以舒下巴往被子上一埋,輕輕嘆了口氣。
下力氣的活兒哪有那么好做的。
趕明兒,叫上豆苗跟爹娘去山上算了。就是撿一撿栗子,挖點山藥葛根什么的賣給藥鋪,也比在外給人下力氣來得輕松些。
葉以舒這般想著,躺下翻來覆去許久,才慢慢睡著。
第二天,葉以舒早早醒來。
拉著他要上鎮的爹道:“爹,現在山上東西多,我忙不過來,您跟娘去幫幫忙?”
葉正坤一聽,哪有不應的。
一家人去山上,要說最高興的還是豆苗。
小家伙背著小背簍蹦蹦跳跳在前,在他看來,去山上無疑是找寶藏,好玩兒的東西數都數不清。
但平常他哥不讓他去,因為山里也有危險。
正因此,葉以舒給自家人做足了準備。褲腿用布跟麻繩裹緊,身上灑了雄黃水。
準備齊全,才往山中走。
大山綿延不知多少里,葉以舒不知道這山從哪兒起,又至哪兒。他們這里只把這連綿的山頭叫青翠山,顧名思義,一年四季都青翠。
山脈逶迤,望著山下的村落數百年。山上有亂石,有溪溝,有叢林,有草甸……
野板栗樹也有很多。外圍的都被撿過,往里面一點點倒是不曾有人動過。
板栗能做吃食,也有藥效。鎮上跟縣里的人家都喜歡。
一家四口人就白撿,一天撿個百來斤,一斤五六文,也比他爹一天在鎮上扛沙包二三十文掙得多。
葉以舒讓他們使勁兒撿,這東西不愁賣的。只是這地兒不是獵戶不敢來,也沒人知道這里還有一片板栗樹。
但為了安全,葉以舒不讓他們亂走,自個兒則圍著這一片試圖打點東西。
忽聽一聲雞鳴,葉以舒瞄準就射出了弓箭。
豆苗聞聲抬頭,小聲問:“射中了?”
葉以舒:“嗯。”
“好耶!大哥哥真厲害!”
葉以舒拎著野雞給綁了腿,又拿著木棍在附近的草叢里劃拉。找到個雞窩,里面還有幾枚野雞蛋。
在林子里打了一上午板栗,帶來的一大一小兩個背簍都裝滿了。
葉家四口迎著落日,背著沉甸甸的收獲下山。
“還記得回來了!是要餓死老娘!”李四娘眼睛往背簍里瞟,見都是些個板栗,再尋常不過的東西,看大兒跟看個傻子似的。
去鎮上都比撿這板栗劃得來。
住村里的誰家沒吃過,鎮上都沒人愿意賣的!
“娘……”葉正坤臉上的笑容落下。
“還不趕緊去做飯!”李四娘冷眼呵道。
農家做飯用柴火鐵鍋,葉家也就一口鐵鍋,一人燒火一人掌勺,蒸米飯都要花不少時間。
李四娘又進屋躺著去了,葉以舒逮著雞去后院給殺了。
“哥兒,雞怎么殺了,留著去賣也好啊。”施蒲柳看著心疼,一只上百文呢,也就哥兒舍得。
“就這么一只我還要跑一趟鎮上去賣,給您補身子不好嘛。”葉以舒說著就幾刀下去,將雞肉宰成塊兒。
雞肉就在小爐子上燉,那香味兒飄出去,隔壁鄰居聞到又少不得嘀咕幾句。
也就葉家有個當獵戶的哥兒,誰家隔三差五就吃肉!好在他們家今日來客,也殺了一只雞。
晚飯好了,外面天已經漆黑。
李四娘就是在家沒怎么動,也餓得饑腸轆轆。飯菜上桌,葉以舒一家四口還沒上桌呢,他們就吃起來了。
那筷子在菜里攪拌,挑走前兒個沒吃完的肉。
葉以舒眉頭擰了一下,道:“爺,你不等我爹娘上桌了?”
葉開糧當做沒聽見,李四娘倒是瞪了他一眼道:“哪有當長輩的等晚輩。自己來得晚了怪誰。”
就是可惜了今日沒雞肉,隔壁那只大公雞燉湯的味兒全飄到她家院子里,聞著饞得緊。
葉以舒道:“奶慢點吃,菜還沒上齊。”
“誰要吃那沒肉的!”葉家最后一個菜施蒲柳都做炒青菜,因為鍋里炒了肉還有油水,青菜攪和攪和能把油全沾上,顯得不那么浪費。
但別說他沒提醒。
豆苗叫上他爹來了,葉以舒去灶屋盛湯。施蒲柳也端著青菜出來。
就這一會兒的時間,桌上的菜被掃蕩完,李四娘跟金蘭齊齊打了個飽嗝。
葉以舒看著金蘭身邊空出來的位置,心道:他小叔又不著家了。
金黃濃郁的雞湯上桌,李四娘捂著肚子,手忽然指著葉以舒的鼻子抖啊抖。
“好啊你,敢……”
“敢什么敢?”葉以舒端正坐下,“奶,我可是提醒過你的。”
金蘭跟葉開糧都默默揉了揉飽了的肚子,又拿起碗,盛湯舀肉。
葉以舒早把他爹娘碗里盛上了,再說雞湯多,也不差這三碗。
一家四口喝一口熱湯,舒坦地呼出一口白氣。唯一不妙的就是飯桌對面不停打嗝的幾人。
可別吃撐了,到時候吃出毛病就不好了。
散了桌,大伙兒收拾收拾也就睡覺去了。但李四娘跟金蘭躺到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
葉以舒睡得正熟,聽到外面叮叮咚咚地敲。
“老大,老大快去請大夫,你娘肚子疼得受不住了!”
外面好一陣吵鬧,葉以舒爬起來去看。正屋亮著燈,她爹娘穿好衣服匆匆趕往那邊。
后頭還把赤腳大夫請來,鬧騰了一夜,天亮時才安穩。
葉以舒跟著熬,見天色不早便沒再睡了,而是去他師父家借了牛車帶著板栗上縣。
殊不知,他奶睡飽了起來找他算賬,卻沒抓到人,在院子里直接罵了一個時辰。
虧得施蒲柳跟葉正坤也不在,不然聽到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兒。
鎮上。
過了秋,忙忙碌碌又到了冬天。
兩口子一邊攢媒人錢,一邊等消息。但轉眼橘子吃著都涼牙了,元媒婆那邊也沒遞個音信來。
手上銀子已經攢得差不多,兩口子興沖沖地找上元媒婆家。
卻見她家還坐著人,兩邊歡歡喜喜在商量著事兒。仔細一聽,都已經走到下聘那一步了。
那邊元媒婆先給兩人打了招呼,讓自家閨女給安排坐坐歇歇,等送走完前頭的客人,就抿了兩口茶,又忙不迭地過來招呼夫妻二人。
瞧她喜上眉梢,但嗓音微啞,就知道最近有的忙。
“葉家妹子見諒,我這邊忙得不可開交,你們那邊雖打聽清楚了但一直沒機會去找你們,我先在這里賠個不是。”
人家這樣說,施蒲柳還能說什么。
只讓她把宋家的情況速速道來,結果一聽,夫妻倆臉色就變了。
“二位這是……”
“不成,不成。”葉正坤過來媒婆家就鮮少開口,這一次他是先一步就開口拒絕。
元媒婆不解,問:“宋家繼母是個和善的,兒子雖是前頭男人的,但也還小。宋大夫有手藝有人才,怎么……”
施蒲柳也想起來頭一次元媒婆說起宋家時,她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了。
說起來嘛,也是一樁舊事兒。他們聽宋枕錦的名字還不知道,但聽到宋仲河就想起來了。
現在回想,還是慘。
也就是大概十五年前,宋枕錦的爺爺還在。他爺是村里有名的赤腳大夫,他們下林村有個頭疼腦熱的也經常找他。
他家老頭子會經營,買了山林,建了青磚瓦房,家底也豐厚。有了錢,老爺子便送了兒子去念書。
這一念,可就不得了!
宋仲河在外被狐朋狗友哄著染了賭,瞞著他爹輸了家里的山林,田地。地契都偷偷摸摸交出去了。
后來,賭得越來越大,實在沒錢了被賭坊的找上門,老爺子才知道這事兒。
棺材本賠了不夠,還把剩余的地也給賣了才保住宋仲河。
這一下,老頭子積攢了大半輩子的心血付諸東流。人直接被氣得吐血,竟然、竟然活活給氣死了!
還有他老娘,前后不過兩日,也跟著他爹去了。
后來,媳婦也跑了,家里只剩下一個娃。
那便是宋枕錦。
事兒傳到下林村,他們也唏噓了好一陣。
不過沒了他爹,下林村去上竹村就去得少了,漸漸也不知道村中情況。
后來,又聽說那宋仲河染上了酒,常喝醉了倒在外面,睡一宿都是常有的事兒。
也是命大,這么折騰都沒死。
就是可憐了那才五歲的小兒,一夜間寵他的爺奶沒了,親娘走了,就留下一個成日里不著家的爹。
據后來人說,那孩子跟癡傻了似的,瞧著呆呆的,也不跟人說話。
再后來,又說被送走了。也不知是給其他人家養了還是咋地。
十幾年過去,這事兒也就消弭于塵煙,再沒人拿出來說過。
當時元媒婆說,他們聽個宋大夫,宋枕錦的名字,確實一時間沒想起這事兒。等她打聽過來,提了一下宋仲河,腦袋上跟敲了根棒子似的,一下就想起來了。
既如此,宋枕錦再好,有那么個氣死爹娘,氣走媳婦的爹,那地兒他們又怎么敢讓哥兒去呢。
罷了罷了,看來他倆也是沒緣分。
元媒婆明顯看出夫妻倆聽聞他說的宋家情況,一下就變得膈應了起來。
想著兩家興許有仇有怨,再聽施蒲柳說讓他再重新找找,她當媒婆的自然再不好說什么,只能應下。
但她道:“葉家妹子,你也看到我這里忙。哥兒的事兒怕是不會那么快。”
施蒲柳眼里遺憾,但還是撐起臉笑道:“無妨,只要是個稱心的,怎么著都不晚。”
“誒!那我就再幫你們仔細說說。”
抱著希望來,帶著遺憾回去。
都走到家了,施蒲柳搓著心窩子還在可惜道:“宋大夫多好的一個孩子,怎么會是宋仲河家的。這親又是宋仲河來說的,他都干了那些事兒宋大夫肯定跟他不親,他來說咱哥兒的親事宋大夫也愿意?”
“不知道啊……”葉正坤也可惜,但他肯定不會讓哥兒嫁入那樣的人家。
夫妻倆在屋里說著話,沒見門口立著人。
“說親?好啊,敢背著老娘!”李四娘眼珠子一轉,捂著還有些疼的肚子暗道,“門兒都沒有!”
可宋仲河……怎么這么熟悉?
她得找老頭子說說去。
第26章 第 26 章 遭賊
入了冬, 寒風刺骨。地面雖不見雪,但田里的水面早上總會覆蓋上薄冰。
早上起來,葉以舒裹著厚實的舊棉衣跟他爹娘又一起出門進山。
昨日那板栗拿到縣城里, 直接送到瓊樓人家就五文錢一斤給收了。一百多斤的板栗換了五百文, 跟白撿的似的。
葉以舒把錢拿回來給了他爹娘, 兩口子笑得嘴都合不攏。
這不, 看撿板栗有搞頭,今日又跟著葉以舒進山。
但昨兒撿板栗的地方除了樹上留下那些給動物過冬吃的, 已經被撿干凈了,今日只有換地兒。
山上板栗樹多,但成片的少。余下的都是零星分布, 葉以舒只好在山中帶路, 讓他爹娘高興。
好在冬日動物都藏在窩里不出,也不用過分擔心什么蛇蟲鼠蟻。葉以舒就由著他們找。
幾乎翻了兩個山頭, 從出來到天黑,就中午吃干糧的時候休息過一次, 其余時候不見兩口子停歇。
山上涼,他們趕在天黑前,回了屋。
到家后施蒲柳做飯, 葉正坤就剝殼。
李四娘跟金蘭見了,少不得過來抓上一兜走。生板栗也能吃, 還能當個零嘴。
“這東西到處都是, 也不知道不出去上工,跑山里瞎逛做什么。”
葉正坤悶頭剝殼,沒說話。
李四娘瞧著這悶葫蘆就不喜,轉身離去。
倒是金蘭站在原地,動動嘴皮道:“我說大哥, 男人就該出去闖蕩。像我家老四那樣才能賺得了大錢,成日里不是跑山就是下地,能有什么本事?”
葉以舒面色不善道:“那小嬸你給吃的那些米飯白面的,還有你手里那板栗,吐出來啊。”
金蘭臉一僵,手是幾個板栗往地上一扔。
“當誰稀罕!”
說完,扭著腰肢就走了。
豆苗正巧端著小凳子過來,手上抓著兩塊小木板。他往葉以舒身后放了一個,自己坐一個。
“哥,剝殼。”
葉以舒坐下,拿著個木板往全是刺的板栗殼上一壓,道:“爹,咱回來的時候村里木匠家在弄紅布,他家有事兒?”
“他家大孫子接媳婦。”
“才多大年紀啊?”唐木匠家大孫子小時候還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玩兒過,比他還小一點吧。
葉正坤看了一眼自家哥兒,又想著昨日那事兒,嘆了一聲道:“十七。”
“哦。”這會兒的人當家早,衰老得也快,十七成親的遍地都是。得虧他爹娘不逼他,不然葉以舒得早早進山里住去。
見哥兒似乎不樂意,葉正坤就不說這事兒。
“明日我跟你娘要去吃席,你去不?”
葉以舒搖頭道:“我不去,我去賣板栗。”
“成。不過用了你師父家的牛車,記得說謝謝。最好帶點東西……”
“爹啊,我知道了。我跟施唯一塊兒去。”
晚飯過后,又敲了一下板栗殼。弄完后一家人陸陸續續睡覺去。
次日一早,葉正坤背著板栗送哥兒去他師父家。又跟施大寒暄幾句。
送走兩個哥兒,葉正坤就回去了。
席面是中午吃,在家的上午那頓飯就改在早上,隨便墊吧墊吧,留著肚子去吃席。
婚宴一般都舍得給,木匠家又是個有家底兒的。大骨頭,肥肉,油水足的菜也多。
葉家人鎖了門,提著禮,全部都去。
上午就跟那兒坐著,聊聊天兒,說說閑話。眼睛時不時看那請來的廚子在露天搭的灶臺上炒菜,看那壘得人高的蒸籠里直冒白煙。
饞得肚里沒油水的農家人直咽口水,忍不住,又只得抓了桌上放著瓜子花生來吃。
到中午開席,那就更熱鬧了。
唐木匠家迎了新媳婦兒回來,男女老少都圍著看新媳婦。那邊新人撒糖撒銅錢,小孩就擠在人群跟前撿。
等觀禮結束,新人拜完天地,大伙兒就各自在位置坐好。
“上菜咯!”
隨著幫廚一聲吆喝,那端出來的掌盤里先是幾個盤子壘在一起的涼菜。油炸花生米、瓜子糖果、油炸酥肉、涼拌三絲、鹵豬耳朵……
涼菜上齊,再來熱菜:萵筍肚條、肥肉炒蒜苗、蘿卜燉湯……
最后是蒸菜:梅菜扣肉、甜燒白、蒸蹄髈……
“嚯!唐老爺子這是撿了金子,辦這么好?!”
這一桌下來,沒個二兩銀子拿不來。都頂得上縣里酒樓一桌的席面兒了。
村人吃得滿嘴流油,五臟廟那是爽快不已!
旁邊知曉內情的人回他道:“那可不,跟撿了金子沒差,聽說是他大孫去縣里給人富貴人家干活兒,人家掌事嬤……嬤嬤?是這么叫的吧,那掌事嬤嬤的女兒看上他了。”
“縣里的?不說是鎮上的嗎?”
“老家是鎮上的,人媳婦是家里的獨苗,上頭爹娘都在富貴人家干活兒,能沒有油水嘛。”
“這可還真是,唐木船那傻小子有福氣。”
“可不是!”
這唐家的席面擺得大,擺得寬。一個村的人都來了,直接坐了四十桌。
做席面的師父是鎮上請的,銀子是親家跟自家一人一半。
唐木匠帶著兒子招呼著客人,笑得那是眼睛都快沒了。
這邊大伙兒吃得爽快,一早趕往縣里的葉以舒跟施唯兩個又坐餛飩攤子上解決了一頓。
施唯送了自家爹打的獵物來賣,賣完之后也不耽擱,跟葉以舒一起回去了。
“要能趕得上,咱回去還能吃席哩。”施唯坐在葉以舒旁邊,靠著他縮成熊貓。
葉以舒趕著牛,道:“來回四個時辰,回去都晚上了,趕得上才怪。”
“中午不能,晚上總能吧。”施唯雙手攏著袖子,只露出一雙眼睛,嗡聲道。
葉以舒瞇眼避著風,道:“誰家還擺晚上?”
“唐家就擺啊。”施唯坐著冷,往后挪了挪藏到葉以舒背后去,額頭往他背上一抵,“我可聽說了,他家這次辦得大呢。”
“那也是吃白日這頓剩下的。”
“能剩多少,你也不看看咱村里多少人家吃得起肉。”
葉以舒想了想,道:“也是。”
天不亮出來,到村口也天也擦黑。施唯趕了自家牛去牛棚,葉以舒就走回家里。
但見院門大開,卻不見屋里有人。
葉以舒眉頭一皺,喊道:“娘?”
忽然一陣響動,就見他小叔匆匆從房里出來。葉以舒道:“小叔,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葉正松不耐煩地沖他擺了擺手,然后離開了院子。
葉以舒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瞇眼。
“哥兒啊,回來了。”門口,葉正坤跟施蒲柳先進門。后頭豆苗蹦蹦跳跳跟小伙伴揮手,轉身就沖到葉以舒面前。
眼睛亮亮的,葉以舒一看就知道他想問板栗賣了多少銀子。
小家伙也跟著撿的,爹娘會分給他一份兒。
施蒲柳道:“吃飯沒,娘去給你做。”
葉以舒道:“麻煩娘了。”
施蒲柳抿唇,淺淺一笑道:“煮個面,昨兒那雞湯還有。”
“好。”
爺仨進屋,葉以舒將碎銀子給他爹。豆苗興沖沖地去抱自己存錢罐子來,打開一瞧——
空空蕩蕩,哪里還有什么銀子。
豆苗臉色一變,咬著唇要哭不哭,又匆匆往藏罐子的衣柜里找。
“豆苗,怎么了?”
“爹……銀子,我的銀子不見了……”
葉以舒忽然起身,道:“爹,你找找你們的。”
他自個兒屋里也放著二兩,預備著給他娘繼續買藥的。
一家人在屋里翻找,忽然外面就聽他奶過來拍門罵道:“天殺的!敢趁著老娘沒在家偷銀子,舒哥兒你……”
“娘!不見了,我們的也不見了。”葉正坤抖著手。忍得額角蹦出青筋。
豆苗跟在他爹身邊紅著眼睛,嘴角噘得能掛油壺。“嗚……我的也沒了。”
李四娘看他們不似作假,又見葉以舒出來手上拿著個空錢袋子,臉沉得滴水。
葉以舒道:“奶,你們回來前,我看著小叔匆匆出門。”
李四娘要罵,葉以舒先一步道:“奶要不信,就報官。”
老太太目光一晃,聽他這樣一說就知他沒說假話。腳下一軟,直直地跌坐在地,像沒了魂兒似的。
嘴里念叨著:“沒了、沒了……”
“誰!!!!誰翻亂了老娘的屋子!”金蘭一臉不善出門,看老大一家使勁兒攙扶著坐在地上淚流滿面的老太太起來。
她心中一亂,再看葉以舒跟葉正坤一個黑臉,一個頹喪,心里有了預感。
她轉身回屋翻找,匆匆打開那裝銀子的木匣子……
果真、果真空了!
空了!
“小嬸,小叔剛走。”葉以舒道。
“葉正松!我殺了你!兒子以后念書的銀子你也拿!”說著,便紅著眼跑出了家門。
施蒲柳聽到動靜,下了面條出來。
見葉開糧這會兒也醉醺醺地回來,緊攥著衣擺問:“哥兒,你真、真看見了?”
葉以舒點頭:“沒準小嬸還能追上。”
“追、追……老大,還不快去追回來!”老太太忽然回神,匆忙就跟了出去。
葉正坤也去追,豆苗也癟著嘴跟上。
葉以舒將小孩一拉,道:“天黑了,你不能去。”
“哥……我的錢。”
葉以舒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他順著小孩的頭發道:“追回來最好,追不回來,哥以后帶你賺回來。”
小叔啊小叔,但愿你不要惹上什么大事兒。
半夜。
葉家屋里沒亮油燈,但聽到開院門的動靜,都從屋里出來了。
葉正坤一臉疲憊,他奶跟小嬸也默不作聲。
看這樣子,是沒追回來。
“爹,人沒追到?”
葉正坤沉聲道:“你小嬸看到了,但是我們追上去的他早跑沒了人影。我們又去鎮上找了三四圈,沒見著人。”
葉以舒看向他小嬸,道:“小嬸,你知道小叔最近外出在做什么嗎?”
金蘭搖頭,瞳孔里翻涌恨意。
她進了屋,便再沒出來。
“回去睡吧,這事兒,咱明日再商量。”施蒲柳輕聲道。
次日一早,家里人又出去找了。葉以舒想著他娘不能斷的藥,只好又帶上弓箭和斧頭,上山打獵去。
天色陰沉,墨云如蓋。寒風瑟瑟,葉以舒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臉,埋頭往林子里鉆。
而葉家人在鎮上找了又找,問了又問。最后還是沒個葉正松的消息。
金蘭癱坐在地,無聲垂淚。
她當是她男人還惦記著那女人,掏了家中的財產,帶著那女人私奔去了。
葉開糧早上酒醒了知曉此時,大怒,又只得跟著人找。
他們問到那五娘的住處,里面搬了新人。卻也不見葉正松。
又在外面耗盡一天,葉正坤道:“明日,我上縣里找找吧。”
老兩口說好,只能歸家。
再說已經在山上呆了一天的葉以舒,山中跑了一天,沒個收獲。他在竹屋住下,打算等明日再瞧。
就這么一日一日,山上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葉以舒拖著手上剛打的鹿,臉上凍得通紅,肩上堆著白雪,發絲也結了冰。
為了打這鹿,他在灌木叢里蹲了半天。索性這次沒跑空。
鹿拿去賣了,能賣個二三十兩。這下能徹底治好他娘的病,他爹以后也不用愁了。
山上下雪,山下卻沒下。
葉以舒抖落身上的雪花,連續打了兩個噴嚏。他甩了甩頭,感覺有些暈眩。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著了涼,腦子難受得緊。
扛著鹿下山,會經過繞村的河。
葉以舒也不知怎的,看到眼前的小路飄飄忽忽。腳下一錯,踩著那滑膩不已的石頭撲通一下掉入了河中。
他試圖爬起來,但棉衣沾濕了水,重得緊。
水里暖和,真暖和……
外面冷,田間地頭又沒個人。葉以舒忽然被一股窒息感襲來,他眸子忽然一睜,立馬往岸上掙扎去。
漸漸的,頭越來越疼,只聽一聲“哥”,他便松懈了勁兒往水里沉去。
葉以舒已經三天沒下山,葉家人在這期間丟了銀子,忙亂地找葉正松。
施蒲柳兩邊著急,看山上下雪了哥兒都還沒下山,趕忙讓丈夫去找。
豆苗機靈,跑去施家借了獵狗來。
誰知剛到山腳,就看那岸邊一頭鹿,河里一個人影浮浮沉沉。嚇得葉正坤當時腿就軟了。
急急忙忙撈起哥兒回家去,讓他娘給換了衣服又泡熱水,摸著身上那冷氣兒才消失。
“哥兒、哥兒……”
葉以舒迷糊間聽到有人叫他,他微微睜眼,見是他爹娘。
他道:“鹿……”
“鹿什么鹿,哪有你人重要!”施蒲柳氣急,又心疼得眼睛泛酸。要不是她這身子,她哥兒至于這樣嗎?
葉以舒頭還暈著,閉了閉眼,又睡去。
施蒲柳反復摸著他額頭,擔憂道:“豆苗,去看看你爹請大夫怎么還沒回來。”
“來了,來了!”
葉正坤請的是村里的赤腳大夫,大夫開了藥,施蒲柳就去給哥兒熬上了。
等給人喝了,摸著他身上溫度正常,這才松了口氣。
“真是造孽……”說著,施蒲柳聲音哽咽起來。她別過身去擦了擦眼淚,道:“以后不讓你哥進山了。”
豆苗趴在床邊,重重點頭,也嚇得眼眶發紅。
天知道看見他哥在水里一動不動的時候,他跟爹嚇得魂兒都沒了。
“娘,宋大夫就是姐夫嗎?”小家伙忽然問。
施蒲柳捂住他的嘴道:“別亂說,不是。”
豆苗道:“可是你們不是之前說……”
施蒲柳輕輕搖頭。
豆苗沮喪:“要是是姐夫就好了,大哥哥以后受傷想看病就能看病。”
葉正坤聽自家兒子這話,忽然給了他一下。
“哎喲!”豆苗捂頭。
葉正坤瞪他道:“哪能這么說!”
施蒲柳也趕忙道:“什么生病,呸呸呸!”
豆苗捂嘴,知道自己說錯了又趕緊跟著“呸呸呸”。
一家人在屋里守了一會兒,外邊李四娘見人不干活兒又吵吵起來。施蒲柳跟葉正坤無法,只能出去。
豆苗留在屋里,施蒲柳關門時還叮囑:“別吵著你大哥睡覺,時不時摸一摸他額頭,要是摸著不對勁兒趕緊出來告訴我們。”
豆苗應聲,在床榻上坐下。
這會兒還沒到下午,農家里過了農忙,活兒輕但也雜。
雞鴨要喂養。豬草要打,弄回來后還得剁碎了混著米糠煮熟。
施蒲柳在家除卻給一家人洗衣,其余時候都是圍著灶臺打轉。
葉正坤作為家里唯一能干活兒,也聽指揮的壯年勞力。還得進山打柴,翻地,挑水,舂米,給菜地施肥……
就是出去上工了,這些活兒也會堆積起來等著他來做。
除非葉以舒不上山的時候能幫幫他。
至于葉開糧跟李四娘……那便想怎么歇著就怎么歇著。
冬日農閑,那些個老頭老太太就喜歡聚在一起閑聊,按說金蘭那詆毀自家人的事兒也過去有幾個月了,老兩口該閑不住往外走走去。
但銀子丟了,也找了這么多天了,多半是找不回來了。老兩口也知道,便更是難受,藏在屋子里不出。
他們一心等著葉正松回來,到時候就有他好看!
這等啊等,葉以舒從山上下來的第二天,人就回來了。
清晨,下林村被山嵐繚繞,薄霧藹藹。
那霧氣深重,十米不見人。
施蒲柳早上進灶屋燒熱水忙活。忽然見院中閃過一道影,轉頭去,隔著門往外望卻不見人分毫。
正害怕是什么鬼影呢,就聽西廂房里一聲驚叫。
全家忙穿了衣服出來,靠近西廂房一瞧,就見葉正松跪在地上被金蘭拎著領口掙脫不得。
李四娘被吵醒了清夢,剛要吵吵,見是自己小兒子回來了,臉上一喜。
但又想起全家那丟失的銀子,抄起院子里的掃帚就沖著人打去。
“還回來,你還敢回來!看老娘不打死你這個敗家子!”李四娘憋了足足三日的憤怒盡數發泄出來,打得葉正松在屋里抱頭鼠竄。
西廂房里好一通混亂,等到葉開糧起來了,那被打得哀哀喚疼的葉正松才被提溜到堂屋里跪著。
葉開糧看著這個自己最寵愛的兒子。
他把葉家的一切希望寄托于他,但如今看來,這就是個純粹的敗家子兒。
他忍著怒氣,道:“葉正松,家里的銀子呢?”
葉正松低著頭,囁嚅道:“爹、爹我沒拿啊,什么銀子?”
“沒拿銀子當初你媳婦找到你的時候你跑什么跑?!只要你把銀子還回來,我就既往不咎。”
“爹……沒、沒拿,我沒拿!”葉正松縮著脖子,小心翼翼看他爹。
金蘭見他這慫樣,惱恨不已道:“你還說沒拿!舒哥兒親眼看見你從屋里出來的!我們去鎮上找了你那么久,你說,你把金寶念書的銀子拿去哪兒了?!”
葉正松擦了擦臉上的唾沫,佝著背不敢言語。
葉開糧忍了又忍,抓起葉正松的衣服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李四娘心肝兒一顫,下意識上前要攔。可想起那是他們老兩口攢下的棺材本兒,也就忍了下來。
她走到葉正松面前,苦口婆心道:“兒啊,算娘求你,你把銀子拿哪兒去了你拿回來。娘跟你爹還要靠著那銀子養老呢。”
“娘……我、我……”葉正松捂著臉,看不得他娘哀求的眼神,又悶不做聲。
葉正坤站立在一旁,看他娘從沒對他這般和顏悅色過。
他心酸,也無力。
還有自己那攢了好幾年的銀子,給哥兒說媒的媒人錢……葉正坤手捏得咯吱咯吱響。
葉開糧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面上抽搐,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葉正松!你還有沒有良心!”
“老子養你這么大,你要什么家里沒給你,你還偷銀子!今兒你要是不把銀子拿出來,我當沒你這個兒子!”
“爹,我、我沒拿,沒拿!”葉正松做賊心虛,跪著往前幾步緊緊抓住老頭的褲腿,“舒哥兒看著我從房子里出來就是我拿的!怎么就不是家里進了賊,賊人拿的!”
“那你躲什么?啊!那你媳婦找你你躲什么?”葉開糧巴掌打在葉正松臉上,氣不過,又上腳踹。
葉正松捂頭躲藏,嚎道:“疼啊爹!”
葉開糧手不停,邊打邊罵:“你躲什么?!你拿不拿?拿不拿!”
“疼,爹別打了。別打了……我拿不出來,拿不出來了!”
薄霧漸漸散去,堂屋里噼里啪啦的動靜一直沒停下來過。間或摻雜著女人的哀求聲,咒罵聲……
施蒲柳想著自家那銀子,疼得心肝兒顫抖。
那是他們家辛辛苦苦,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下來的啊!他男人扛了多少沙包袋子,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他哥兒又進了多少次山!還有他豆苗的零花錢都給摸去了!
這是個當弟弟該做的,是當人小叔該做的事兒嗎?!
簡直……簡直混蛋!
不是人!
施蒲柳氣得站不穩,手撐著灶臺手指抓得泛白。
“別動這么大氣性,藥喝了沒?”
門口光影被擋住,聽聲兒是自家丈夫,施蒲柳忙回過頭去攀住男人胳膊問:“銀子呢?”
葉正坤長嘆一聲,頹然坐在凳子上搓了搓腦袋。
“他不肯說。”
“多半,拿不回來了。”
第27章 第 27 章 沒死,還嫁了個人
葉家院門被一腳踢開, 幾塊木板拼成的木門承受不住,吱呀幾聲。
施蒲柳嚇得一哆嗦,還沒出去查看, 就被自己丈夫拉住。
葉正坤繃著臉道:“我去瞧瞧。”
李四娘跟葉開倉正在訓兒子, 是打定主意要把銀子的下落問出來。但聽一聲響, 出了堂屋一看, 十幾個一臉橫肉的漢子大步進了自家院子。
“你、你們是誰?!”李四娘話音剛落,就見那高大漢子沖著他們而來。
她驚叫一聲, 葉正坤出去保護老娘。卻見那漢子抓住試圖躲藏的葉正松,拎小雞一樣拎出來。
“好小子,真能跑啊。欠了我東家的銀子, 你以為躲到鄉下來我余老三就找不到了?!”葉正松被逮住, 那橫臉大漢拍著他的臉,一臉不善。
“壯士饒命, 壯士饒命!”李四娘跟葉開糧看那擱在葉正松肩膀上的刀子,嚇得臉色驟白。
葉正坤護著老娘, 又見豆苗出來,忙將小家伙護在身后。
“爹……他們是誰?”
“對,你們是誰?強闖民宅, 小心我去縣衙里告你們去!”李四娘提著膽子道。
余老三嗤笑:“告?就是上縣衙我們也有說去。”
他自懷里一掏,抖了抖一張紙立在眾人眼前:“可看清楚了, 白紙黑字寫得真真切切!他下林村葉正松于定勝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一借我永裕賭坊五十兩銀, 限期一月還。還有他親手畫押,可看清楚了?”
“賭坊!”
“你竟然、竟然去了賭坊!”葉開糧怒氣沖天,一抬腿沖著葉正松身上去,直踹得人站都站不穩。
余老三好心攔了攔,笑道:“我們東家好心, 給寬限了半月。這都十二月初三了,也該還錢了吧。”
葉家人難以置信。
李四娘反應過來,更是對著葉正松又罵又打。
“你個敗家子兒!你個喪盡天良的!我老葉家的怎么出了你這么個壞根子!”
余老三搖了搖頭,這樣的情況,他們見多了。
他眼睛都沒眨一下,看著其中做主的葉開糧,道:“老人家,我們也是給賭坊辦事兒的,咱們也不相互為難。這五十兩要你替他給了,這樁事兒就這么了了。但要不給……按咱家的規矩……”
他用刀挑起葉正松的手,笑得不懷好意:“這手啊……也甭要了。”
葉正松嚇得打擺子,臉皮痙攣地偏頭躲著那刀。
他滿眼希冀地看著寵愛他的老爹老娘,急切道:“爹、爹啊!你幫幫我,我不要剁手,我不要剁手!”
李四娘只覺得天都塌了,拍著大腿往地上一坐,哭道:“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呀!老天爺,我生出了個什么東西啊!”
余老三掏了掏耳朵。
“行了!”
老太太一僵,當即捂著臉垂淚,不敢吱聲。
“五十兩,限你們兩日內交齊。不然,你兒子的手我們定要砍了。還有!”余老三用刀身托著葉正松下巴抬起,讓他看著自己,“我到時候過來找不到人……呵,你也知道我們東家是有那個手段的。”
說罷,余老三刀子一別,往葉正松肩膀上一劃。
看那衣裳破開,頓時鮮血洇濕了肩膀那一塊。葉正松身下一熱,竟是嚇尿了去!
“啊!”李四娘驚叫。
待人一走,立馬上去看葉正松的傷口。
葉正坤打眼一瞧,皮外傷而已。他腦中混亂如麻,找到自己媳婦,兩人對視一眼,皆是茫然凄惶。
五十兩……
丟的還沒找回來,又得賠出去五十兩。哪兒有呢?!
夫妻倆坐在灶屋里發著呆,提不起一點精神。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一股藥糊味兒傳來。
施蒲柳一驚,急急忙忙直接用手去端藥罐子。手上被燙得忽然一抖,又被葉正坤拿過去放下。
他抓著自個兒媳婦的手放在冷水中。
葉正坤又聽那低低的啜泣聲,狠狠抹了一把臉,道:“先、先去看看哥兒,爹娘總能有辦法的。”
大不了就把老四那手砍了!
施蒲柳還能說什么?她混沌地推開哥兒的門,又碰見豆苗從里面匆匆出來。
母子倆一撞,齊齊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豆苗……”
豆苗滿臉的淚,哭著道:“娘,娘……不好了!大哥哥好燙好燙,大哥哥是不是要死了!”
施蒲柳只覺腦子里轟隆一聲響,一片空白。
她魂在前面飄著,整個人犯暈。心里念叨著哥兒的名字,跌跌撞撞爬起來跑進屋里去。
當看到哥兒通紅的一張臉,心里重重一沉。
她哆嗦地把手放上哥兒額頭,那熱度灼人!燙得她手一撤,又難以置信般重新蓋上去。
她張了張嘴,“相公,相公……”
起初怎么都出不來聲,眼淚下來了她狠狠抹了一把臉,磨得干裂的臉皮起了卷。
她咬住舌頭,疼得她放聲哭喊道:“相公,相公!快來,快來啊!哥兒發了高熱!”
“怎么辦,怎么辦……”
葉正坤一進來,看媳婦趴在哥兒床前哭。又看哥兒模樣,他腿上一軟,膝蓋重重磕在門框上。
“媳婦,大夫……我去找大夫!”他轉身就沖著外面跑去。
葉以舒迷糊感覺到頭頂一涼,舒服得他瞇了瞇眼。
“哥兒,阿舒,娘在……你撐著,撐著啊!”施蒲柳拿著沾了溫水的帕子給哥兒擦了一遍又一遍,又把沾了涼水的帕子放在他頭頂。
豆苗在一邊擰著水幫忙,時不時摸一把眼淚。
他心慌得緊,他怕……
正屋。
老爺子對兒子又打又罵,又找金蘭商量著讓他去娘家借錢。
兩日,五十兩!
這是要他兩口子的命啊!
但兒子是兒子,畢竟寵了這么多年。老兩口舔著臉出去借,可借了一圈回來,手上也不過十兩的數目。
“不成,不成……”李四娘緊緊抓住那包碎銀子,手心被硌得生疼。
看跪在一邊的兒子,氣不過,又沖著他身上打了幾下。
“讓你賭,讓你沾賭!讓你偷銀子,那宋家的教訓你是看不見!宋仲河賭博搞得家破人亡你是看不見啊!”李四娘氣得胸口疼,罵完了屯又揉著胸口癱在凳子上。
“宋仲河……”
“宋仲河!”
李四娘一頓,眼中閃過精光。腦袋也漸漸冷靜下來。
忽聽外面哭聲,李四娘開門出去。卻見大房家的一盆水一盆水往屋里端。
“怎么了這是?”
施蒲柳像找到了支柱,抓著施蒲柳衣袖道:“娘!娘……哥兒發高熱了。”
李四娘驚道:“高熱!”
她抬步跨過門檻,手往葉以舒臉上一貼,心道:遭了!
這還怎么換銀子!
“娘,相公去請大夫了。可是、可是我們沒有銀子,娘你……”
“要銀子,想都不要想!”李四娘將錢袋子護得緊緊的,“一個賠錢貨而已,死了就死了!錢是要保我兒子的手的!”
施蒲柳一聽,滿目錯愕。
她一把抱住老太太的腿,哭道:“娘啊,我求求你,阿舒也是你的孫兒啊!我求求你,求你……”
“去你的!”李四娘一腳撇開施蒲柳。
豆苗氣得張嘴就沖著老太太的手咬,李四娘吃疼,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小白眼狼,你敢咬老娘!我看你也不想活了!”
施蒲柳趕緊護著兒子,單薄的身軀壓在豆苗身上,挨了李四娘幾個脆響的巴掌,她哀求道:“娘!娘別打。豆苗……”
屋里混亂不堪,葉以舒迷迷糊糊睜眼,卻見他奶奶對著他娘又打又掐。
他想起來,卻動彈不得。
他腦子遲鈍,知道自己多半是發燒了。且溫度很高,燒得他即便是躺著也覺得頭暈目眩。
不行,他還不想死。他得自救。
“娘,娘……”他叫了許多聲,施蒲柳才聽見。
老太太已經罵罵咧咧出去了,施蒲柳散著亂發坐在他床邊。“娘在,哥兒不怕,娘在!”
“娘,爹呢?”
“你爹找大夫去了,馬上就回來。”
葉以舒閉了閉眼睛,只覺嗓子冒煙。他忍著想吐的難受,道:“你去找師父,借他們的牛車送我去找宋枕錦。”
“……我藏了銀子,在我們家西邊那塊土正對的山坡頂上,埋在最大的那棵樹下,樹上纏滿了很多藤蔓。還有,我打了一頭鹿,鹿在、在……”
“好,好,娘去找你師父,去找你師父!你等著娘啊。”
“豆苗,看好你大哥哥。記得給他換帕子。”吩咐完,施蒲柳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門。
但到了施家,卻發現大門緊閉。一問,竟是都去縣里了。
她慌得六神無主,又想起哥兒藏的銀子。慌亂地往山上跑。
而另一邊,見兩口子都走了,老兩口并夫妻倆從屋里出來。
李四娘道:“老四,你跟你爺去一趟上竹村。盡快把這事兒辦妥。”
“老四家的,你去找身嫁衣給他換上。”
夫妻倆一對視,悶頭去干。
金蘭干脆抓了自己那一身嫁衣進了葉以舒的屋子。一身嫁衣而已,當務之急是能換銀子。
屋里傳出豆苗的哭喊聲,不消片刻又被壓了下去。
葉以舒看著小嬸進來,拿著個紅彤彤的東西不知道是什么。娘不在,爹找大夫還沒回。
葉以舒昏過去之際,想著:這輩子,興許就這么到頭了。
豆苗被李四娘捂著嘴巴綁在凳子上,他奶虎視眈眈盯著他。
小孩眼睜睜看著自家哥哥被穿上紅彤彤的嫁衣,身上披了一層被子然后被嫂嫂背了出去。
他淚流滿面,使勁兒掙扎得手都勒出血痕,卻始終掙扎不開。
大哥!大哥哥嗚……
小嬸要帶大哥去哪兒!爹娘,你們怎么還不回來啊!
豆苗被鎖在正屋里,金蘭背著葉以舒,后頭跟著李四娘。他們繞著后山,往上竹村去。
老爺子跟葉正松緊趕慢趕,比他們先一刻到。
到了之后就擺出元媒婆,宋仲河疑惑:“元媒婆那邊不是拒絕了?”
“哪里,只是我那媳婦不知事!但哥兒愿意,所以所以還得是我來。”
宋仲河自覺虧欠兒子,所以兒子愿意回來他高興。但看著兒子二十二了不愿意成親,想著自己當爹的什么都沒為他做過,干脆就給他娶個媳婦。
他托了鎮上最好的媒婆說事兒,但看了一個又一個,他都看不上。直到看到那次哥兒上門,他見那相貌,跟自家兒子是頂頂相配的。
等酒醒了,他就急急忙忙找媒婆說。
但可惜,等了那么久沒人卻又說他家不愿意。這會兒見人爺奶都來了,再一再二不再三,這個機會他怎么著都不能放。
兩邊親親熱熱一商量,都有想快點成親的意思。
這邊宋仲河怕兒子不依,也打算瞞著他把媳婦娶進門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另一邊葉開糧想早早收銀子,把哥兒送出去。
兩邊一合計,宋仲河立馬把彩禮給了。正要送著人出家門,那邊人就送了過來。
宋仲河看著葉開糧。
葉開糧扯著老臉笑道:“正好,哥兒昨日病了,把他送進孫婿房里的,讓他給看看就成。”
宋仲河知道這是被坑了,但彩禮已經給了,兒夫郎又送來了。只得讓人給背回去。
*
葉以舒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骨頭里都泛著酸。
忽覺周遭環境不對,打眼一瞧:泥巴墻,破草房,那從破敗窗戶灌進來的寒風吹得他心慌。
他目光微怔,輕輕抬了抬手。卻見身上蓋的是喜被,紅得刺目。
身邊溫熱,轉頭一瞧,躺著那……十里八鄉有名的醫郎。
還有這好事兒?
葉以舒濃長的睫毛輕顫兩下,他猶豫著抬手,緩緩捏住那俊俏的臉。
真人皮,溫熱有彈性。就是紅得有點不正常。
葉以舒緩緩收回手。
他望著比他家還破的茅屋頂,想著自己為什么發個燒就換了個地兒。
可能是被送來宋大夫家治病,但治病就治病,怎么會跟宋枕錦躺在一張床上。
葉以舒伸手往被子里摸了摸,他脫得只剩下一件褻衣,而宋枕錦……上半身是光溜溜的。
再結合身上這嶄新喜被,自己多半是被葉家給賣了。
爹娘知道嗎?
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被嚇瘋。
葉以舒輕輕一嘆。
他動了動軟趴趴的身子,撐著坐起。漏風的窗吹得冷,屋里只一張桌子一個衣柜,瞧著也冷冰冰的。
床腳只扔了一件嫁衣跟宋枕錦的棉衣。葉以舒沒半點猶豫,抄起那件大了不少的棉衣裹在身上。
他這么折騰著,床上的人還沒動靜。
葉以舒皺眉,輕輕推了宋枕錦一把。但見人青絲散亂,眉頭緊擰,似做噩夢般怎么都醒不過來。
葉以舒無法,只得開門出去。
門外沒幾個人,院子里擺著幾方桌子,桌上放著些殘羹冷炙。茅屋外被收拾了一番,掛了些紅燈籠跟紅布。儼然跟他們村里辦喜事兒的人家相差無幾。
正在收拾桌子的人見狀,抬起樸實的一張臉,笑著招呼:“診金夫郎醒了。”
葉以舒一聽,心里徹底明了。他真的被葉家給賣了。
不知道是他爺奶,還是在外不知干了什么勾當的小叔。
葉以舒唇角一掀,笑了笑。但聽得搬桌子的幾人夸耀說什么“診金有福,娶了個這么好看的夫郎”,葉以舒心中不為所動,打算吃飽了再回去算賬。
說來也奇怪,宋家的除了一個宋枕錦,葉以舒并沒有看到其他宋家人。
鍋里有熱菜,看分量就是留給他倆的。葉以舒自個兒盛了一碗就坐在那廚房吃完,又燒熱水洗了把臉。
葉以舒打量著自己這身衣裳,回到臥房。
門推開,就跟床上呆坐的宋枕錦四目相對。
葉以舒腳步一滯,又如常踏進門中,將門關上。他背靠著門,看著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宋枕錦皺眉。
“你這是吃了酒?”
宋枕錦點頭:“被我爹騙了。”
“騙你什么了?”葉以舒有些好奇。看宋枕錦的樣子,他多半也是被坑的那個。
宋枕錦別開頭,沒與葉以舒對視。他聲音如冰質,清泠泠的。
“我爹騙我說這是補了他跟周姨的婚宴。他知道我不勝酒力,騙我喝了幾杯。”
葉以舒瞧他眸子還濕潤的模樣,鬼使神差問:“幾杯?”
宋枕錦這會兒留著酒意,非常誠實道:“兩杯。”
他頭還暈著,修長的五指撐著被子,輕輕甩了甩頭,又對哥兒道:“你病沒好全,不能見風。”
葉以舒道:“好。你知道現在什么情況吧?”
“知道。我會負責的。”宋枕錦道。
葉以舒搖頭:“不說這個,我只想問你知道我家里那邊我爹娘如何?”
宋枕錦回想了一下,無精打采半闔著眸子道:“婚宴上我見過你爺奶,還有兩個年輕的跟著他們身邊。但沒有你爹娘。”
葉以舒聞言,眸光沉沉。
“你給了多少銀子給葉家?”
“我爹給的,我不知。”
這般說著,宋枕錦板直的背歪了下去。他聲音變得有些含糊,又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我只知道兩日前,你穿了一身嫁衣匆匆送來我家。當時你情況緊急,我便給你醫治……后來我爹就說要辦喜宴,推著我喝了些酒……”宋枕錦提到那酒,眉頭擰得死緊。
看他胸口劇烈起伏,葉以舒看了還以為他要厥過去。
忙用手推了推人胳膊,宋枕錦睜眼,那般怨恨的神態是他不曾見過的。不過一閃而逝。
“知道了,我先回家看看。”葉以舒說著起身。
“等等。”宋枕錦揉了揉眉心,撐著也起身,“我跟你一起。”
“隨你。”
身上棉衣頗大,但彌漫著宋枕錦身上的藥香。葉以舒試圖換一身衣裳,但宋大夫這里沒有小一點的。
他只得推門,宋枕錦跟在他身側。
不過走了幾步,腳下踉蹌。葉以舒無法,只能攙扶著他的胳膊道:“我回去處事情,你跟來干什么?”
宋枕錦道:“明面上你已經是我的夫郎。看這情景,村子里已經都知道了。讓你新婚第二天一個人回去會有口舌。”
“說說罷了。”
“人言可畏。”
不過二人還沒走出上竹村,就見三道身影從山上下來。瞧他們那急促奔跑的模樣,葉以舒看得眼皮直跳。
“爹、娘!你們慢點兒!”
“阿舒,舒哥兒!”沒多久,一家三口趕到山腳。施蒲柳哆嗦著手撫摸葉以舒的臉,見他只唇色微白,但人有精氣神了。喜極而泣。
“娘……我沒事。”葉以舒立在原地,由著婦人趴在自己身上泣不成聲。
葉正坤立在后頭,雖然不言不語,但一雙眼睛始終在葉以舒身上打量。
葉以舒便笑道:“爹,我沒事兒。”
“哥哥!嗚……爺奶把你賣了,賣了拿了銀子給小叔買手。他們還把我綁了,哥哥哇……”小孩哭得委屈,這些天見不到葉以舒,就怕被爺奶賣去很遠的地方,他怕以后都見不到他哥了。
宋枕錦看他一家四口抱頭痛哭,哥兒無措哄了這個哄那個。便道:“先去屋里坐坐吧,哥兒病還未好全。”
“誒!去,這便去。”一家這才注意到旁邊還立著這么大個人。
定是宋大夫救了自家哥兒,葉正坤啞聲說著感謝。
宋枕錦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回去路上,同村的人見了他們。那譚老頭笑著道:“診金原是跟診金夫郎去接岳父。”
葉正坤注意到這陌生稱呼,后知后覺,自個兒這是忽然多了個兒婿。
他看著哥兒,再看看醫郎。
二人顯然般配,但這宋家……還有他爹……葉正坤心亂如麻。
怎么就……
他爹娘這是干的什么事兒啊!
他好好的一個哥兒,就這么草草地賣、賣予宋家了!
葉以舒在跟前安慰著他娘,并沒注意到他爹一個高大漢子在身后悄悄抹淚。只見了路上有人,匆匆又低下頭不敢讓別人看見。
進了宋家門,屋里一坐,門一關。
兩口子徹底繃不住,這紅布、這紅燈籠,還有那外頭明晃晃的擺了席面的酒桌……
“哥兒啊!是娘對不起你!”
“是娘沒用,讓你那不是人的爺奶給你、給你……”
那賣了二字,終究說不出來。
余老三那邊都已經將哥兒的彩禮銀子都收走了。
葉正坤沉悶,也坐在一旁隱忍咬牙。
葉以舒哄了這邊哄那邊,又見身邊立著臉色緋紅,酒還沒醒完的宋枕錦,一個頭兩個大,腦仁也抽抽的疼。
“伯父伯母,哥兒病沒好全。”宋枕錦話落,屋里漸漸收聲。
葉以舒給了臉通紅的宋大夫一個感激的眼神,極大地松了一口氣。
第28章 第 28 章 宋家夫郎
宋枕錦出門給他們拎了熱茶來。
見家中繼母繼弟還有宋仲河不在。略一想, 就知道他爹害怕他醒了責怪,又跑出去了。
聽著屋里的動靜,他斂眉收了一身冷氣, 進屋斟茶。
兩口子已經恢復過來, 正跟葉以舒從頭到尾說著之前的情況。
葉以舒聽完, 知道小叔是賭博被人家找上門, 心中一沉。
他唇色微白,秾艷的臉顯出幾分脆弱, 夫妻二人見了以為他傷心,就道:“哥兒放心,爹娘會給你個交代。”
葉家二老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 再是泥人也有三分氣性兒。施蒲柳又是個見不得孩子受委屈的, 她暗暗想著,回去定要給哥兒討個公道。
葉正坤也點頭, 心中早在歸家時不見哥兒身影便有了計較。
在得知爹娘將哥兒賣了,因著擔憂哥兒安慰, 那股怒意憋到現在。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初兩口子不同意葉以舒嫁入宋家。可現在木已成舟,二人不知該說什么好。
“哥兒, 你……你跟宋大夫是怎么打算的?”
葉以舒想了想,看著宋枕錦道:“你并非自愿, 我也不耽擱你。等風波過去咱倆以性格不合, 和離就好。你覺得怎么樣?”
宋枕錦道:“依你之言。”
葉正坤跟施蒲柳對視一眼,想阻止,又不知道該不該阻止。哥兒是個主意大的,這事兒他們還是以哥兒的意愿為準。
就是這和離了以后……哥兒的名聲,再二嫁可就更難了。
施蒲柳暗自垂淚。
在宋家待了一會兒, 確認葉以舒沒事后,葉正坤就跟施蒲柳氣勢洶洶回了家。
這會兒葉家二老解決了一樁大事兒,還將葉以舒給送出門去,心中舒泰。正靠著床吃著宋家那兒抓來的瓜子兒,好不暢快。
可隨著門被急促拍打,李四娘將瓜子兒往桌上一放,怒氣沖沖道:“叫魂啊叫!”
門一拉開,葉正坤手揮下險些打在李四娘的身上。
李四娘一巴掌打回去,道:“回來了。回來了還不趕緊去做飯!”
葉正坤道:“娘,我找您有事兒。”
李四娘不耐煩地看他一眼,往凳子上一坐。床榻上靠著的老頭也起身來,坐到桌旁。
“什么事兒?”
“爹、娘,我想分家。”
“你說什么!”李四娘吊著眼睛,瞪著她這個從來都老實不已的大兒。
葉正松啪的一下跪在地上,堅定道:“娘,我想分家。”
李四娘一怒,抄起茶杯往地上一砸,道:“你敢!”
杯子摔成碎片,李四娘氣得哆嗦。
葉開糧沉聲道:“你個不孝子!”
“我不孝?老四孝順!你們合起伙來賣了哥兒,也不打聽打聽他那公爹從前做過什么!那是什么樣的人家!”葉正坤氣得手捏得咯吱響,頭一次這么回他爹。
“什么人家!他過日子又不是跟他公爹過,那宋大夫一表人才有什么不好!”
“老娘給你那嫁不出去的舒哥兒找了個那么好的相公你居然在這兒鬧分家!是給你臉了!”
“給我滾!”李四娘手指著門外,“再聽見你說一句分家,就讓你看著我兩個老的被活活氣死!”
葉正坤被夫妻倆被李四娘打推攘著出了正屋,門在面前一關,葉正坤緊咬牙關。
他身體顫抖著,但出口的話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娘,這家我是分定了!”
葉家怎么鬧葉以舒不知道,眼看已經入夜了,宋家院子里的桌子被完全搬走。
幾間茅屋里就只剩下他跟宋枕錦。
燭火跳動,屋內昏暗。
葉以舒本打算吃點剩飯潦草填飽肚子。但宋枕錦卻直接燒火洗鍋,下了兩碗雞蛋面。
這會兒他酒醒了,不像醉酒那會兒跟在葉以舒身后。兩人中間保持著一點距離。
冬日來一碗面,身心松快。
葉以舒吐出一口濁氣,那被老頭兒老太太擺了一道的怒意也散了。
洗了碗,又把灶臺收拾了。葉以舒等著宋枕錦安排。
卻見他打了熱水,又回屋找了一塊趕緊的棉布帕子遞過來。葉以舒接過,有些納悶,怎么話忽然就少了。
宋枕錦感受到哥兒的視線,轉身回屋。
他抱了一捆稻草進屋,又在上面放了一張涼席。席面上鋪上一層褥子,再放上一床被子跟一件厚實棉襖。
葉以舒收拾完進來,就見宋大夫已經把地鋪給鋪好了。
宋枕錦見哥兒進來,道:“你睡床,我睡地上。”
葉以舒伸手按了按那褥子,確認厚實,便點了頭。沒等宋枕錦起身,他脫了衣服鞋子往床上一鉆。
宋枕錦撐在被子上的手一僵,匆匆別開眼。
燭火吹滅,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動靜。
宋枕錦躺進被窩,睜著眼睛恍惚難眠。他也是今日才知道他有了個夫郎這事兒。
當時看哥兒穿嫁衣來診治,還以為是跟別人成婚時出了事兒,哪曾想……
這事無疑打亂了他的計劃,但好在哥兒自己提出要和離,他便順從他的意愿。
屋里忽然多了一道陌生的氣息,兩人都有些難以入睡。
“這事兒是葉家耽誤你,你爹給出去的銀子我會想辦法讓葉家送來。”葉以舒誠懇道。
宋枕錦沒料到他會開口,也平心靜氣道:“不算耽誤。我并沒有成家的打算。”
“嗯?”
“我拜別師父之前,他讓我去府城繼續學醫。但我家中還有爹在,這么多年也未盡人子本分,遲早也會離去的。”
“明白了。”
“但你是哥兒,怕是我耽誤了你。”宋枕錦話里有愧疚,也是真心實意這樣想。
葉以舒笑了一聲道:“這有什么,名義上的東西而已。對我來說要不是想讓爹娘安心,我今日就能讓你寫了和離書,我自個兒回家去。”
宋枕錦道:“嗯。”
哥兒能這樣想,他受的傷害最小。但他為男子,和離的話,他會給足哥兒補償。
閑聊著,不知幾時。兩人也起了困意。
適應著不同的氣息,也就睡著了。
葉以舒在宋家養了兩三日,又讓宋大夫給把了脈,直到徹底好了,也該回去算賬了。
天將亮,宋枕錦起床。
他動作輕,看了一眼全身捂在被子里的哥兒,轉身收拾了床鋪,又輕手輕腳出去做早飯。
宋家原來家境不錯,還是青磚瓦房。但現在是破茅屋兩座,青磚瓦房塌得只剩下一半。
那些個好的青磚、瓦片都被宋仲河拿去賣了銀子,換了酒喝。打眼一瞧,宋家就是一半廢墟,一半爛茅屋。
宋枕錦不是沒想著修繕過,但宋仲河死活不許。
宋枕錦看到那片廢墟,想到他爺,便也沒再說什么。
他不去細想宋仲河的用意,他回來也不是因為他多想他這個爹,只是盡了人子本分后,便能拋卻前塵,毫無留戀地奔赴下一個地方。
這次離開后,不知是不是落葉歸根時才回來。
宋枕錦心如止水。進灶屋熬了米粥,等著哥兒醒來一起吃過,便提著禮往下林村去。
到葉家時,里邊正熱鬧。
那東廂房那邊不知何時搭了一個新灶,他娘悶不吭聲地做飯。他爹燒火。
他奶叉著腰站在邊上吵吵嚷嚷。罵兒罵女又罵祖宗,聽那嗓子都啞了,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將他奶逼迫到這個份兒上。
葉以舒站在籬笆那兒沖著一邊抱膝發呆的豆苗招手,小家伙眼睛一亮,立馬跑過來開門。
“大哥哥,哥夫?”
葉以舒揉了揉他腦袋道:“也叫哥。”
“宋哥哥。”
宋枕錦沖著他點頭,將手上的點心放他懷里。
進了院中,李四娘見葉以舒沖她笑得燦爛的臉,明明天上還有太陽卻只覺一股寒氣襲來,頓時進了屋中藏起來。
“宋大夫來了。”葉正坤起身迎客,葉以舒則接替燒火的活兒。
“娘,奶又干什么發瘋?”
“我跟你爹說要分家,她不肯。我們就分灶出來自己做自己的。她吃慣了白食哪里肯的,就成日里罵。”
施蒲柳笑了笑,定了定神才道:“娘這幾日也是聽慣了,仔細一想,她也就會嘴上說說。當時余老三來了她怎么不敢開口了?她也不過是欺軟怕硬的,娘想著自個兒從前怎么就那么怕她呢?”
葉以舒道:“娘能想通就好。但真要分家?”
“分。”施蒲柳道。
葉以舒點頭:“分了家中也好過些。”
“小叔呢?”
“屋里呢。”
“娘可知道爺奶從宋家拿走了多少銀子?”
施蒲柳搖搖頭,道:“你爺奶瞞得緊,沒告訴過我們。不過哥兒……真要和離?”
葉以舒點頭道:“娘,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但宋大夫以后還要去其他地方的。人家有個好前程,咱們也不能耽擱了不是。”
說到底,他倆都沒錯。錯的是兩邊的當家人。
施蒲柳聞言,也不能再說什么。
看宋大夫那醫術,就不是留在他們鎮上過一輩子的人。這樣也好,他家哥兒有能耐,總會找到良人的。
正屋。
李四娘進屋之后就搖醒了葉正坤,著急忙慌道:“老頭子,舒哥兒回來了了!他定是要回來找我們算賬的,你快想想辦法。”
葉開糧喉間發出兩聲呼嚕,含糊道:“算賬?我們是他爺奶,他敢!”
“爺奶,您二老別躲在屋里不出來啊?做了虧心事,門都不敢開了?”葉以舒立在門前,手上剛到手的斧頭在那門上敲啊敲。
宋枕錦看得心驚膽戰。
葉正坤知道哥兒有分寸,可轉頭看見女婿,怕給人嚇到就給他解釋:“我家哥兒是莽撞了些,但你別怕。”
宋枕錦搖頭:“岳父放心。”
哥兒還兇的模樣他都見過。
終于,李四娘受不住那帶著威脅似的敲門聲,將門打開。
她底氣不足,道:“你想做什么?”
“沒什么,就是來要回奶拿走的五十兩彩禮銀子。”葉以舒晃了晃斧頭道。
“放你娘的屁!明明只有二十兩!”
葉以舒輕笑:“奶,你想吞銀子也不用說得這么少吧……我相公都在這兒呢。”葉以舒說著沖著堂屋揚了揚下巴。
宋枕錦聽到這稱呼,耳朵微癢。不過依舊端坐著跟葉正坤說著話。
“你污蔑!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怎么值五十兩的銀子!”
葉以舒揚了揚手里的斧頭,老太太氣勢一弱,后退兩步。
“二十兩就二十兩吧。”葉以舒伸手,“這銀子是不是該給我娘收著?”
李四娘不敢跟葉以舒硬碰硬,只哆哆嗦嗦把葉開糧拉出來。“你跟他說。”
葉開糧甩開李四娘的手,兩手往身后一背,沉聲道:“拿著斧頭對著爺奶,你爹娘就是這么教你的?”
葉以舒道:“爺,交錢。”
“你!”老頭子手一擺,見老大家的還在外面做飯,心里有了幾分底氣。他道:“你一個出嫁了的哥兒要那銀子做甚!”
葉以舒:“交錢就是,您管那么多。”
老頭老太太都不動。
葉以舒諷刺一笑道:“不給啊,好。我找族長去。”
“你給我回來!”葉開糧道,“老葉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葉以舒道:“不是你那小兒子丟的嗎?怎么怪到我頭上來了。”
葉開糧老臉掛不住,但要錢沒有。他不看哥兒眼睛,故作鎮定。“你既然知道,就知道銀子交出去了。沒有!”
“哦,那我找族長去。”
“葉以舒!你到底要怎么樣!”老頭急得跳腳。
告訴族長,就是讓他葉開糧在葉氏所有族人面前出丑!當爺的拿孫兒的彩禮錢,本就不好。
葉以舒唇角一揚,斧頭放下。
“也沒什么要求,只要您把家分了就成。”
“你想都別想,除非我死!”
“那好,我找族長去。”
“你找,你去找啊!找來了我也不分!”葉開糧道。
葉以舒余光看向那半點沒動靜的西廂房,心道:都這樣了,還躲在后頭不出來呢。
葉以舒知道老爺子不分家的決心,也沒想現在就分成。但那銀子怎么著都不能白白給了。
他道:“行,你不分就算了。既然你銀子也給不了,那我就去找小叔。要是小叔交不出來……既然我那銀子救了小叔一只手,那我就砍下一個巴掌好了。”
說罷,沒等人反應,抓起那斧頭就往西廂房門上砍。
屋里高高掛起的葉正松看得心驚膽戰,李四娘老兩口更是嚇破了膽。
“瘋了!瘋了!施蒲柳你看看你養出來的好哥兒!”
“小叔,躲著干嘛呢,賭坊你去玩兒了,我們還幫你賠了銀子,你手也保住了。怎么什么好處都讓你占了呢。”
“出來,咱們談談。”
哥兒這般模樣,嚇得堂屋里的葉正坤也穩不住了。
哥兒平日里那么有分寸的,這難道是真給逼急了!
“爹啊,娘啊,你們快把這瘋子拉開!拉開啊!”屋里傳出葉正松嚇破膽的聲音。
葉以舒面無表情,手臂繃緊,那斧頭一下一下砸開門。李四娘跟葉開糧要來拉,葉以舒只輕飄飄地一掃,兩老的頓時嚇得原地不敢動。
都說光著腳不怕穿鞋的,兩老的合伙葉正松一家把哥兒賣了,這會兒正主找上門來,哪里還有半分神氣。
砰的一聲。
葉以舒一腳將門踹開,里面只有哆嗦著蜷縮在一起的夫妻倆,沒見著葉金寶他滿意笑笑。
踏著步子走到兩人身前,斧頭反著光。
葉以舒輕聲道:“小叔,手伸出來吧。”
“啊啊啊啊啊!!!!娘,救命啊!救命啊!舒哥兒要殺了我!!!”葉正松被嚇得驚懼,身上雞皮疙瘩遍布。
“阿舒!阿舒你別做傻事啊!”他爹在門口,也被嚇得膽寒。
葉以舒偏頭,目光與屋外的宋枕錦相接。
宋枕錦看他眼神清明,又將哥兒掃了一眼他爹。他心里了然,幫著哥兒將其父母帶走了。
門啪地合上,葉以舒抓著斧頭翻轉,用斧背直接往葉正松身上敲打。見金蘭要跑,一掌砍在她后頸,直接讓人暈了過去。
“小叔啊小叔,我真的忍你很、久、了。”
說著也不管人痛呼,抓著人打了一頓。屋里跟戰場一樣叮叮當當,葉正松哭求的聲音由大到小。
外頭兩老的著急,卻不敢上前一步。
好一會兒,葉以舒抓著一張紙出來了。
他沖著他爺奶晃了晃,笑得頗為明媚燦爛。“看看,借據。白紙黑字,小叔小嬸按了手印的。”
葉以舒勾了個凳子過來,放在李四娘跟前,笑道:“爺奶,請吧。”
印泥打開,借據擺上。葉以舒就拎著葉正松看著二老。
“葉以舒,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不按?行。”
葉以舒握拳就沖著葉正松砸去,又聽一聲呼痛,葉正松趕忙鼻青臉腫地哀求著。
“畫押吧,爹娘!疼啊,他是真想要兒的命啊!”
二老哆嗦著手,最后只得按了手印。
葉以舒將葉正松往地上一甩,笑道:“爺奶不想分家可以,就讓我爹娘先好好在這邊住著,我以后來接走他們就是。我會時常回來看的,要發現他們住得有一個不高興,你們這小兒子嘛……”
“疼!疼疼疼!不敢,不敢!我一定好好對待大哥大嫂!”葉正松認慫認得極快。
葉以舒收了斧子,笑得是半分沒有陰霾。
做了十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爽快!
“至于這借據,我就好好收著。等我先去縣里找了賭坊,再去縣太爺哪兒蓋個印,你們想賴可是要見官府的。”
說罷,葉以舒笑臉一收。
也不管他們信不信,再不想跟他們費口舌。
那邊老太太忙看顧小兒子,老爺子指著葉以舒后背想罵開不了口。
場面已經被他搞成這樣了,這家以后就是不分,那也跟分了差不多的。
葉以舒在葉家沒待多久,吃過飯,就收拾幾身自己的衣服跟著宋枕錦離開。
豆苗不舍,從屋里跟到山腳下。
葉以舒笑著拍拍他腦袋道:“哭什么,我還要回來呢。”
“真的?”
“騙你不成?”葉以舒彈了下他腦門,“快回去,幫我守著爹娘。要是爹娘在家里挨欺負了,下次回來你就告訴我。”
“好!我一定把爹娘看好。”
小孩好哄,葉以舒目送他走到村子,才回頭對著宋枕錦道:“剛剛讓你見笑了。”
宋枕錦搖頭,他立在這青山下,也如青山俊秀。
“對不同人用不同方法,哥兒是擔心爹娘,尋常方法恐怕制不住那一家。”能將哥兒賣了,又能是個什么好的。
還沒進山,忽然遠遠地看著他娘追來。
葉以舒讓宋枕錦先走,自己等在原地。他娘跑得氣喘吁吁,將手里一包銀子塞過來。
“哥兒,這是你師父幫著賣鹿的銀子。還有你自個兒那些存銀,上次忘了給你帶來,這些你好好收著。”
葉以舒打開一瞧,足足三十兩。
他現在確實需要銀子。葉以舒拿了十兩并一些碎銀子出來塞到女人手上,道:“娘,這些你拿著家用。”
“哥兒……”
“娘,你聽我的。”
施蒲柳看著哥兒堅定的眸子,只得慢慢點了頭。“好,娘給你收著。”
葉以舒強調:“不是要你收著,是藥錢跟家用。”
“娘知道了。”
離開下林村,耳邊好似頓時清凈了起來。師父幫著賣了那鹿,葉以舒手上便充裕了起來。
只那二十兩銀子,怕是現在還不能還。但藥錢他還是能給。
葉以舒這一次兇險,知道宋枕錦救他肯定花了大力氣。坦坦蕩蕩問了診金跟藥錢,一并給了二兩出去。
冬季不好打獵,他就可以做生意了。
因著葉以舒是生面孔,進上竹村的時候免不了被打量。看宋枕錦跟他一起,村人見了都喜歡叫上一句診金夫郎。
葉以舒笑著頷首,面色不變。
回到葉家,卻見院子里有人。是個正在晾衣服的婦人,身旁跟了個健壯的小孩兒。
婦人面白,身若楊柳。看著也不過三十來歲。
“老大回來了。”
小男孩收了比劃著的小木劍,叫宋枕錦道:“大哥。”
宋枕錦看向葉以舒,給他介紹道:“這是周姨,這是小弟崔定。小名菜頭。”
葉以舒便跟他叫“周姨,菜頭”。
這邊叫完,卻見宋枕錦子袖子里拿出個紅封出來遞給小孩,說:“舒哥哥給的。”
菜頭接過,當即對著葉以舒道:“謝謝舒哥哥!”
葉以舒承了這一聲謝謝,回屋拉著宋枕錦問:“為什么要給那個?”
“禮不可廢。”宋枕錦一本正經道。
葉以舒皺了下眉頭道:“我在這里也就住幾日的功夫。”
“那對外你也是我夫郎。”宋枕錦垂著眼望著葉以舒,最后兩字他咬字很輕,隱隱如竹葉婆娑,清凌凌地勾耳。
葉以舒偏頭蹭了蹭耳朵,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
第29章 第 29 章 宋家事
房門緊閉, 屋外沒了動靜。
宋枕錦端坐凳上,旁邊書桌上放著幾本醫書。他示意葉以舒坐。
葉以舒道:“有事?”
宋枕錦道:“只是跟你說說宋家的事情。”
葉以舒不是很想知道。
“幾句說完。”宋枕錦看他微微隆起的眉頭,不自覺地眼中帶笑, 又放輕了聲音。
葉以舒見他如此, 便也坐下聽他講。
“宋家人口簡單, 只我爹宋仲河, 繼母周艾還有繼弟崔定。我爹不常在家,家里繼母操持。”
“我跟繼母繼弟也不熟, 你在家是怎樣在宋家就是怎樣,沒人約束你。旁人說的話你也不用聽,只管做你自己的事。”
葉以舒頭一點, 雖然不知道他也待不了多久宋大夫為什么跟他啰嗦這些, 但葉以舒接受他的好意。
正說著話,有人找上門。
宋枕錦開門出去, 葉以舒先就將自己的衣服放好。
他就一個包袱,衣服也不用拿出來跟宋枕錦的放在一起。這屋里看來看去每個什么能放的地兒, 葉以舒便把包袱擱在床腳那邊。
之前穿過的那身宋枕錦的棉衣,葉以舒打算給他洗了。又想著自己此前在宋家穿過的衣服,但找來找去卻不見蹤影。
他抱著棉衣出門, 見宋枕錦已經拿著藥箱跟著來找他的人出門。
葉以舒忙道:“宋大夫!”
宋枕錦跟那病人家屬同時轉身。
葉以舒沒覺得自己稱呼有問題,他快步走到宋枕錦跟前, 問:“我之前換下來的那些衣服呢?”
宋枕錦看他抱著自個兒的棉衣, 根根分明的睫羽顫動一下,道:“洗了,收拾在柜子里。”
“哦,謝了。”葉以舒轉頭。
他心道:宋枕錦人還挺好的。
宋枕錦耳根飄出一抹紅,但面上瞧著自然, 他跟身邊人道:“走吧。”
“誒!”那人看看宋枕錦又看看葉以舒。這是宋大夫剛過門兒的夫郎吧,怎生這么客氣?還叫宋大夫。
宋家院子里有水井,冬日水冷刺手,但井水卻暖和。
葉以舒把宋枕錦的棉衣往里面一放,倒上水搓了皂角進去。正準備洗,就聽另一間房門打開。
周艾同樣抱著衣服出來,不言不語地就往他身邊一擱。
葉以舒手一頓,挽上去的袖子露出來的兩條手臂沒沾過陽光,白得晃眼。
他就坐在矮凳上,看著擱下衣服的女人。
周艾沖著他一笑 ,柔柔弱弱道:“老大夫郎,我瞧你正好洗衣服,娘這里這些你順手給一塊兒給洗了。”
葉以舒皺眉。
這人說話輕柔,但不像他娘那般是怯弱跟體虛導致的說話無力,這女人說得他哪哪兒不適,身上跟螞蟻爬似的。
他不回應,暴力搓揉盆里的衣服。那帶著泡沫的水花四濺,女人看得快速往后退了幾步。
“老大夫郎……”
“我有名字。”葉以舒一臉不善地看著他。
什么毛病,洗個衣服還沒手了。
周艾是遠村的人,哪里知道葉以舒是這個性子。看他刺人的眼神嚇了一跳,灰溜溜抱著衣服進了屋。
“娘……你怎么又抱著衣服回來了?”崔定長得虎頭虎腦,胳膊腿兒都養得結實。
手上的小木劍已經被玩兒得光滑,他跟坐不住似的,被他娘關進屋里也到處戳個不停。
周艾輕搖頭,那故意收拾出來的衣服放在床邊。他看著門外洗衣的哥兒,手指輕輕收緊。
“定兒,你出去玩兒吧。”
小孩兒巴不得出去,手上小木劍一揮,沖著跑到了院子。
葉以舒衣服清洗個一遍,賴在灶屋里的阿黃在門口伸了個懶腰,搖著尾巴出來。
他將盆里的水倒了,又重新打水。
忽然后頸一涼,他轉頭,見那小孩拿著個木匠伸進木桶里,正齜著缺了兩顆的門牙沖著他笑。
先是那女人,又是這小孩。這宋家看起來也不如表面那么無波無瀾。
“看招!”崔定一喝,木劍攜帶著數不清的水滴甩過來。
葉以舒往后走了幾步,道:“小孩兒,你在宋大夫面前不這樣吧。”
小孩還呵呵笑著,抽了木劍追著阿黃跑。
葉以舒回到木盆邊,擦了那濕漉漉的凳子。忽聽阿黃哀叫,一看,那小孩正抓住阿黃尾巴,木劍使勁兒打在狗腦袋上。
跟敲木魚似的,梆梆的響。
葉以舒沒那么好性子,拎著那小孩后領直接將人提起來,淡聲道:“再惹事兒我給你掛起來。”
“你干什么!老大夫郎,你作何要打他?”
葉以舒做勢抄起掃帚,眼里盡是厭煩道:“我不僅要打他,我還要打你。”
那掃帚真用了勁兒,周艾再不敢挑釁,抓著兒子又進了屋里。
葉以舒白眼一翻,將掃帚一扔,搓了兩把繞著他腿嚶嚶叫的黃狗。
“再惹我,老子直接用刀砍!”扔下這話,葉以舒往凳子上一坐,手上棉衣搓得啪啪響。
周艾坐在屋里聽到他警告的那聲兒,輕輕按了按胸口。
怎么娶個悍夫回來。
她制不住,何來婆母的威嚴。
周艾不是宋仲河明媒正娶的,是她自個兒帶著兒子跟來的。
她前夫沒了,一個人養不活兒子。又看宋仲河的兒子是宋枕錦,以后定有好前程。便使了法子賴上宋仲河。
到家日子也不錯,有吃有穿。家里就他一個女人,來便掌家。
但時間久了,父子倆還是不把她跟兒子放在心上。她有些著急,看宋枕錦待自個兒夫郎那般溫和,想著在葉以舒那兒立個規矩。
可規矩沒立成,反被人家威脅。
周艾緊了緊手。
這老大家的夫郎是個什么來頭?她得去打聽打聽。
屋外,沒了人打擾,葉以舒快速洗完衣服,又使了大勁兒擰得干干的。往晾衣繩上一掛,曬幾個太陽就能收。
洗完衣服,葉以舒便不待在屋里耗費時間。
趁著這會兒還有時間就上山看看。
“阿黃,走。”
叫了那半大的黃狗一聲,它就搖著尾巴跟來。
上竹村上山也方便。
葉以舒進山之后沒走個幾步,忽聽一聲狗叫。見大黃掉坑里了,葉以舒撥開灌木深草走到那坑邊。
旁邊大樹參天,看著是一顆槐樹。狗子又從洞里跳起,葉以舒忽然覺得這地兒有些熟悉。
他起身,腳下咯吱作響。
用木棍扒拉開枯葉泥土,見兩個半陷入土中的瓷瓶子。上頭的塞子已經粉碎,瓷瓶也黯淡無光。
葉以舒忽然往前走了幾步轉身,陽光溫柔,風聲輕響。
葉以舒輕笑了聲。細眉微揚,墨發拂過側臉。
怪說呢,他以前也掉進這坑里過。
“大黃,跟上。”他在林中轉身,飛奔而下。經過的地方愈發熟悉,喚醒了他腦中的記憶。
小時候進山掉入深坑,虧得一個少年郎救起。他那時腳踝扭傷,強要著被少年背至山下。
少年說要送藥給他,讓他之后去那坑邊拿。
他哪里會相信。
但看那瓷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葉以舒難得生出幾分懷念,笑言:“那坑總不能是他填成那樣的吧?”
無意上山,沒想到意外拾起幼年那份記憶。
瞧那少年……
葉以舒眉梢一挑:像是宋大夫。
阿黃是獵狗,又被宋枕錦培養得能識別草藥。葉以舒看他追著野兔跑,又隔會兒爪子刨土汪汪叫著讓他過去。
葉以舒難得上山這么輕松,摸了把軟彈的狗耳朵,撿起他跟前的一株草。
“我以后也養一條狗。”
山中不知時辰,葉以舒逛得差不多,就帶著阿黃回了葉家。
“爹、娘!豆苗!”
推門而進,阿黃始終跟在他身側。進了院中這里聞一聞,那里嗅一嗅。好似在認地兒。
豆苗一聽他哥回來了,立馬跑出來。
“哥!你又回來了!”
葉以舒給了他額頭一下,道:“什么叫又!兩邊這么近,我進山順帶過來。”
施蒲柳上午還沉浸在哥兒走了的失落中,傍晚就見他回來。她高興道:“娘去做飯給哥兒吃。”
豆苗纏人,拉著葉以舒衣袖搖啊搖道:“哥,今晚在家睡嗎?”
葉以舒道:“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都到葉家了,他也懶得回去。
葉以舒幫他娘宰獵物,見李四娘又從屋里出來,剛要張嘴呸上一聲。葉以舒忽然轉頭盯著他。
嚇得李四娘一跳,急急忙忙避開。
這煞神怎么又回來了!
晚飯飯好,葉以舒一家坐在屋里吃。吃到一半,葉正坤道:“哥兒吃完還回去嗎?”
葉以舒瞥了眼天色,干脆道:“天黑了,不想走。”
“好,那娘給你收拾床。”施蒲柳樂意哥兒在家。
但葉正坤又道:“哥兒跟宋大夫說過沒?”
葉以舒一頓,緩緩抬起頭,不好意思笑道:“忘了。”
“他家里知道嗎?”
“沒說。”
“這、這……你這哥兒,以前在家出門去還知道說一聲,怎么現在就不知道說了。萬一讓人家擔心可怎么是好?”
葉以舒道:“我倆又沒什么關系,他說的在宋家怎么樣也隨我。”
“岳父,岳母。”身后忽然有人出聲。
葉以舒一驚。
一家人起身出去,哪里想到宋枕錦會找過來。
葉以舒立在屋檐下,見宋大夫一身青衫徐徐走來。手上燈籠掛在腿邊,衣擺微晃。
“在家不見人,我來接他。”
葉以舒一時間啞口無言。
他忽然有點搞不懂宋大夫腦子里是怎么想的。
兩人稀里糊涂成了親,但都說明白了過不了多久就分開。明面上的夫夫而已,就是宋大夫守禮,也不至于做到這個地步。
而且他爹娘又不是不知道他倆現在的情況。
還是葉正坤先反應過來,他道:“吃飯了沒有?趕緊進來用飯。”
說著又瞪了一眼葉以舒道:“哥兒快吃,吃完了就跟宋大夫走。下次出來記得說一聲,勞煩人家跑來跑去。”
葉以舒自覺有錯,乖乖聽訓,道:“我知道了,爹。”
阿黃見自己主人來了,抬頭從一家人給他找的飯盆兒那兒離開。舔了舔嘴巴,又搖著尾巴圍著宋枕錦嚶嚶直叫。
宋枕錦在桌旁坐下,又聽豆苗叫了一聲宋哥哥,他點頭,便也跟著葉家人一起吃飯。
飯后,天幕漆黑,星辰寥落。
葉以舒提上燈籠,隨著宋枕錦從葉家出去。到了門口,卻見一頭驢站立在院子外。
燈籠被架在驢車上,葉以舒站在宋枕錦后頭,踩著他影子道:“你不必來接我。不過還是謝謝。”
宋枕錦道:“應該的。”
寒風吹動,驢車輕響。
葉以舒坐在車內,隨著簾子飄動,隱隱可見前方正在駕車的宋枕錦。
他想著他爹的囑咐,提前說道:“明日我要上一趟縣里。”
“正好我也要去。”宋枕錦道。
他側眸,見身邊屈腿端坐的阿黃。他五指搭在阿黃的背上,道:“阿黃對山上熟悉,以后你進山就把它帶上。”
葉以舒道:“也不常進山。不過今日它在山上找了不少草藥,回去你看看能不能用。”
“好。”宋枕錦瞧著那輕搖的燈籠,眼里映出幾分笑。
閑聊著,就從下林村走到了上竹村。
驢車進了宋家的院子,宋枕錦將他背上的車廂解下來,趕了驢兒去棚子里,又給添了一把草。
院兒里沒人,周艾也沒有出來。晾衣繩上的衣服也被取回家了。
葉以舒省了事兒,便跟著宋枕錦收拾收拾就回屋睡覺去。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前后腳醒來。
前幾日都吃的宋枕錦做的飯菜,葉以舒也不好一直麻煩別人,今日一早便自己起來煎了幾個面餅子。
他想著待會兒去縣里,順帶再買些糧食回來放著,就當是交自己這些日子的口糧了。
冬日的早上霧靄沉沉,濃白的霧氣罩在山村。
只在外面逛一會兒,眼睛上便會沾了一層水珠。輕輕合眼,感覺眼皮下微微透著涼意,是那水珠粘在了臉上。
經過這幾日觀察,他發現宋枕錦鮮少跟屋里那另外兩個人一起吃飯。除非時間湊到了一塊兒去。
所以他也只做了他倆的。
兩人起的早,飯做好吃完,收拾一下便出了門。
宋枕錦今日是要去縣里坐診。自村子到縣里要走一個上午,這會兒早去差不多中午就到。
在兩人離開之后,宋家院子里,宋仲河偷偷摸摸進了門。
看周艾烤著火爐不知在跟他那小兒子說著什么,宋仲河站在籬笆外探出半邊身子,沖她招手。
周艾起身走過去,就聽宋仲河做賊似地悄聲道:“診金跟他夫郎可在家?”
周艾道:“走了好一會兒了。都去縣上了。”
宋仲河驚得嘴巴微張,忙問:“同去的?”
周艾點頭。
宋枕錦眼里閃過喜色,又問:“他二人這幾日相處的可好?我兒子有沒有不喜歡?”
周艾道:“哪里有什么不喜,我瞧他護得緊。”
宋仲河站直身子,抖了抖身上泛著餿味兒的衣服,大搖大擺地進了家門。
他去宋枕錦的門外晃了兩圈兒,越琢磨越是高興。看來他這次辦的事兒辦妥了,兒子應該不會跟他生氣。
他兀自在這兒高興著,卻沒見周艾眼睛追隨著他。手伸來,捏著他衣服。
宋仲河皺眉往后一躲,推開她的手。
“你這是做什么?”
周艾強顏歡笑道:“我是看你這衣服,該洗了。”
宋仲河道:“不用你洗。”
周艾目光四移,又匆忙道:“那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飯。正好地里的白菜長得好,做個白菜炒……”
“不用了,我在家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宋仲河道。
他看周艾的眼神并不親近,因為自己是喝醉了被算計跟她關在一個屋里。
只是當初看他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艱苦,又想著家中沒人操持,便同意她進門。
宋仲河現在一心想著自己兒子。
在家中看了一圈兒,確認周艾將家中打的井井有條,他又摸著腰間的酒葫蘆悶了一口酒。目光不經意掃過那坍塌了只剩一半的青磚瓦房,又閃躲的別開頭,腳步凌亂地離開宋家。
縣里。
葉以舒跟宋枕錦到的時候,濃霧已經散去了。
縣里熱鬧,兩邊街道攤販吆喝著,那各式各樣的食物香味刺激著已經饑腸轆轆的兩人。
葉以舒手藝不行,今早做的餅子干巴得難以下咽。還是泡了熱水,才勉強吃進去。
這會兒宋枕錦將驢車趕到醫館,到這兒葉以舒本想說自個兒去做自個兒的事兒,但宋枕錦卻叫住他。
“可要吃飯?”
葉以舒揉了揉肚子,道:“正要去,一起嗎?”他就是隨口一問,但宋枕錦就點了頭。
葉以舒只好帶著他一起。
這次換了一個攤子,吃面。一碗陽春面,加個雞蛋,面上飄著幾片菜葉兒。味兒聞著是香,但分量不算多。
兩人對坐,容貌皆是上乘。認出宋枕錦的人便喜氣洋洋地跟他打聲招呼道:“宋大夫!”
宋枕錦頷首,便當做回應。
但這是個膽兒大的,又問:“這是你家夫郎啊?”
宋枕錦看向葉以舒。
葉以舒道:“隨你怎么說。”
宋枕錦便也沖著那一臉好奇的人道:“是。”
那人問完,心滿意足地離去。宋大夫居然有夫郎了,這縣里不知多少未婚的哥兒少女要傷心吶!
葉以舒沒將這事兒放心里,想到自己要來縣上買的東西,道:“你們醫館桂皮,香葉,八角那些東西可有?”
宋枕錦道:“都有。”
“成。”
“要這些藥材做什么?”
葉以舒手上抽出兩雙筷子,去那滾燙的面湯里涮了涮,回來才道:“我想做點兒小生意,攢點兒錢。”
“可是做藥膳?”宋枕錦想著自己或許能幫上忙。
葉以舒自嘲笑了一聲,道:“你又不是沒見過我的廚藝,怎會做這么復雜的東西。”
宋枕錦道:“若有用得上我的,盡管開口。”
葉以舒跟他客氣道:“謝謝。”
宋枕錦道:“應該的。”
又是應該的,也不知道以二人的關系哪里應該。
吃完這面后,兩人就此分開。
談起生意,葉以舒打算從最簡單的吃食開始做起。
他曾見過學校外面生意最火爆的一家麻辣小串又或者是缽缽雞之類的吃食。
不用什么灶臺、推車之類的復雜東西,只需要提前在家把串兒串好,煮好,然后泡在那料盆兒里拿去售賣。
就是三兩片兒串在一起的素菜也能賣一塊錢一串兒。
這東西吃的就是一個味兒,靠自家配方。但做法簡單。
葉以舒連逛了幾家香料店,見有辣椒孜然這些東西賣,只不過價錢高,一兩就要上百文。
葉以舒連買了芝麻,辣椒,孜然粉。又掉頭去醫館,拿了些增香的桂皮,八角……
所需的調料湊的差不多,這攤子就可以擺起來了。
不過在賣之前,先得試做一次。
葉以舒又順帶買了肉跟菜,又見干貨市場有海帶那些海貨,一樣都帶了些回去。
他手藝不行,但他娘手藝好。要拿回去讓他娘適出一個最合適的調味來。
在縣里逛了快一個時辰,葉以舒打算先自己回去。他這邊兒拎好了自己買的那些香料,走到宋枕錦所在的房門邊。
等里面的病人出來,葉以舒正要開口,卻見宋枕錦叫他進去。
“坐。”宋枕錦道。
葉以舒跟著他繞過來屏風,坐下。
宋枕錦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茶。
這診室在外面看著小,里面卻別有乾坤。屏風隔著的后面,有休憩的睡榻,一方木桌,幾把椅子。儼然如內室一般。
宋枕錦將茶杯遞過來,道:“你可以在里面休息一會兒,睡一覺起來就能走了。”
葉以舒卻道:“我打算現在走。”
宋枕錦一頓,摩挲著杯身道:“好。”
葉以舒一口喝完杯中的茶,隨著宋枕錦起身。
離開醫館后,他直接找了輛驢車。等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湊足了人。
搖搖晃晃回到鎮上,又在鎮上添了一點兒米糧,然后才雇了牛車回上竹村。
到宋家,先把米糧卸下來放進灶屋,又另把其他東西放進臥房。
出來后,身上已經換了一件干活兒的短打。他擼起袖子,見天色不早,開始洗鍋做飯。
正忙著,那小孩兒又跑出來在院中鬧騰。周氏穿著一身白,腳步輕巧走到灶屋。
葉以舒突然感覺身后有人,轉身一瞧還以為是什么鬼影。嚇得他差點把鍋鏟當武器,一鏟子打下去。
周艾忙抬手來擋,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葉以舒及時收手,這才只揮出去一點兒洗鍋水,沒讓那鐵鏟子打在這女人臉上。
“你走路沒事兒的!不要往我身后站。”葉以舒說話不客氣。
周艾捂著砰砰亂跳的心臟,還沒從剛剛的驚險中回過神。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道:“差一點點……”
她就毀容了。
“你也要做飯?”葉以舒問。
周艾在地上坐了一會兒,見他也沒攙扶自己起來的意思,不怎么自在地起身。
“我看你在做,那就一起做了吧。”
葉以舒也不計較,道:“成,那你幫忙燒火。”
周艾揉了揉腰,走到灶孔前坐下。
葉以舒蒸了個米飯,又隨手炒了兩個菜。周艾看他風風火火的樣子還以為他多能干,結果不是看著鹽倒多了,就是見他亂放調料。
周艾蹙眉,都三十多的人了還一副嬌俏柔弱樣,道:“雖然我不小心嚇到了你,但你也不至于這般作踐這些菜。”
葉以舒轉頭看她,一臉迷茫。
“作踐嗎?”他已經很努力地好好做菜了。
周艾看他這樣子,就當他是故意的。
她心里憋悶,可家中又沒個人給她撐腰。也就只有把這事兒憋在心里,想一想竟覺得自己委屈不已。
葉以舒哪里知道她有這么多心活動,他做菜的本事就這些,愛吃不吃。
飯菜做到一半,宋枕錦回來了。
葉以舒讓他洗了手吃飯,幾人第一次同時坐在一張桌上。周艾看了看宋枕錦,捏著筷子竟一時間難以下手。
葉以舒端著碗,招呼道:“吃啊。”
宋枕錦夾了一筷子青菜。入口,臉色絲毫不變。只多刨了兩口飯。
葉以舒夾著菜嘗了嘗,眉頭緊皺。
他果然不適合做飯。
不過即便是這樣,也就著米飯把那菜給吃完了。
兩人面色如常,周艾不敢吭聲,崔定更是吃到一半就放下筷子跑了。
真就一個難吃!
第30章 第 30 章 小串兒
吃完飯后, 周艾收拾的碗筷。
葉以舒等她把灶頭的事兒忙完,進屋又燒了一大鍋熱水。
洗完澡后清清爽爽出來,走到臥房, 見宋枕錦挽起袖子清他昨天帶回來的草藥。
葉以舒道:“要幫忙嗎?”
宋枕錦抬頭, 見哥兒披著一頭濕潤的長發。眼尾染著紅暈, 唇色帶著艷氣。他眸中散開漣漪, 緩緩移開眼。
宋枕錦起身,回屋拿了一條干凈的帕子出來。“頭發擦干。”
葉以舒便坐到他身旁, 側頭將長發捋在肩側,用帕子包著搓揉。
看宋枕錦捏著那沾了泥土的藥材,手指染了泥。有些藥只要根, 有些又不要根。
這廂擦著頭發, 宋枕錦將手上的藥材清完,拿出去洗干凈后攤在竹篩上, 又用炭盆端了些燒紅的木炭出來。
他將炭盆放在屋子中央,道:“烤烤火。”
那窗戶漏風, 上面只遮了幾個木板。宋枕錦見了,又將今日買回來的窗紙拿出來,卸了木板, 重新糊在窗戶上。
葉以舒烘著頭發看著,覺得有些奇怪。
平常百姓家不用窗紙, 這東西貴。宋家這茅屋破爛, 但宋枕錦卻買了上好的窗紙回來,也不知道他是有錢還是沒錢。
等宋大夫折騰好了窗戶,葉以舒也已經將頭發烘干。長發及腰,云團似的,輕飄飄地散在后背。
干凈的香氣微微飄蕩, 被那炭火一轟,進門便能聞到。
宋枕錦開門的時候一頓,踏步進來,反身門關上。
葉以舒問:“阿黃找的那些藥材,值錢嗎?”
燭火下,哥兒眼睛如碎星般閃著光,朦朦朧朧的燭火平添了幾分乖順。
宋枕錦別開頭,后知后覺想起哥兒的問話,回道:“那些都是尋常藥材,像剛才那樣沒有處過的,量也太少,濟德堂一般不會收。”
“不過要是炮制過的,就是另說了。”
“那要如何炮制?”
“我明日教你。”
他回答得干脆,葉以舒彎了彎眼,拱手道:“那就先謝過宋大夫了。”
宋枕錦被他的笑意感染,眉宇間似乎被炭火染了余溫,無聲承了他這感謝。
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葉以舒跟宋枕錦先打了一聲招呼,然后提著買來的那些材料回了下林村。
施蒲柳見自己個哥兒昨天回來兩次,今天又回來了,心里原本那點兒不舍是徹底散了干凈。
“娘,我回來了。”葉以舒道。
施蒲柳沒好氣道:“這次可記得跟宋大夫說過?”
“說了的,您放心。”葉以舒推著她的肩膀轉身笑道。
“那這次回來又是什么事?”施蒲柳問。
葉以舒道:“我想著做個小本生意,不過需要娘幫幫忙。”
施蒲柳現在有丈夫撐腰,也不干一大家子的活兒。現在日子空閑下來了,竟還有些無聊。
一聽哥兒說有事兒讓她做,立馬打起了精神。
“什么生意?”
她是百般信任自家哥兒的,但還是免不了提醒:“可別學著你小叔,一做什么就想著賺個大的,結果什么都賠了。”
“不會不會,我小心著呢。就是些吃食生意。不過您也知道我廚藝不好,所以這不立馬就回來找娘幫忙了。”
外面不好說話,葉以舒把施蒲柳跟豆苗拉進屋里去。
“我爹呢?”
施蒲柳嘆了一聲道:“閑不住,賠了銀子心疼,又上工去了。”
葉以舒道:“那明日娘家爹上工的時候回來給我帶一個新木桶。”
施蒲柳道:“成,我跟你爹說。”
“快說說,你要做個什么吃食?”
“是這樣……” 葉以舒簡單的跟他娘講了一下麻辣小串兒。無非就是將各種食材用竹簽穿著,放料鍋里煮熟,然后加上秘制調料就可以售賣了。
這東西不占攤位,不占成本。若是能成,他爹就是賣這個也比上工強。
施蒲柳越聽眼睛越亮,哥兒話一落,立馬起身道:“好,好!娘這就去試試。”
“誒,娘,記得別被爺奶還有小叔他們知道。”
施蒲柳拍拍他的手,道:“放心,娘保管守的好好的。”
葉以舒道:“那娘你先試著調幾個味道出來,我那邊還有事,改明兒再來。”
告別了葉家,葉以舒回到上竹村。
正巧,看著宋枕錦正在將昨日洗干凈的藥材切碎。
葉以舒走到院門,阿黃屁顛兒屁顛兒跑來擋在他跟前。葉以舒拍了拍狗腦袋,又揪了一把毛耳朵,它才讓開。
葉以舒長腿一邁,走到宋枕錦身邊。
宋枕錦見他回來,手上不停,道:“弄好了?”
“沒有,只是跟我娘講了一下味道,要等她試出來才知道成不成。”
葉以舒吃過的餐館也不少。尋常葉家就那些菜但他娘也能弄出花樣來,味道也好,葉以舒有那個信心能復刻出來。
這事兒暫且放一放,葉以舒便跟宋枕錦學起藥材炮制。
宋枕錦指著手上正在做的這種雞血藤,一邊切片兒一邊細細道來。
時間一晃,大半個下午過去。
期間偶爾有病人找上門兒來,宋枕錦時不時過去看診,葉以舒就干脆接替他的位置繼續切藥材。
宋枕錦身上有一股藥香,是長年累月跟這些材打交道浸出來的。
切著切著,葉以舒一心二用。
他發現宋枕錦在的時候,這大半天都沒見周艾母子出來。確實如他所說,他們是一點兒也不熟。
而且他到宋家這些天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爹,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沒那個爹呢。
思緒亂飄著,腳背上忽然一重。葉以舒低頭,卻見腳上趴了個狗腦袋。
葉以舒動了動腳背,道:“去柴房里睡,外面也不嫌冷。”
阿黃只抬了抬尾巴,敷衍地搖了搖。葉以舒笑了一聲,也就由著它去了。
大半天的時間,宋枕錦一邊看診一邊跟葉以舒說那些常見藥材的炮制,轉眼就該吃飯了。
宋枕錦日食三餐,中午這頓飯葉以舒沒有上手。但見宋枕錦重新將藥材鋪好,正要去灶屋,周艾從屋里出來了。
她眼睛半垂著,手上牽著自個兒兒子。只沖著宋枕錦笑了一下,不敢看他的眼睛,道:“我去做飯。”
宋枕錦腳步一停,沒有繼續往里走。
若要說葉家的日子過得吵鬧,這宋家的日子就太過安靜。周艾活得太過小心,連帶其他人也被她感染,保持著距離。
兩邊的氛圍葉以舒都不喜歡,自覺還是自家出去單過的好。
葉以舒吃過飯后,惦念著那小吃的事兒。他抬頭,目光越過茅屋屋頂,落到那兒彎弓一般垂在頂上的青葉竹子。
葉以舒朗聲問:“宋大夫,這屋后的竹林是誰家的?”
宋枕錦道:“自家的。”
“那我跟你買。”
“要的話砍就是。”
施蒲柳問他拿了柴刀,繞著屋后走到后面的竹林。
他挑了兩根筆直的青竹,幾下砍倒,去除枝條,然后拖著竹子回院子里。
竹子破開,一分二,二分四……削成巴掌長的細條,一頭削尖。
這活兒輕松,但就是麻煩。一個下午的時間,葉以舒盡用在削竹條上了。
宋枕錦不知道葉以舒要做什么小吃,他也沒開口問,而是忙完手里的活兒就來幫他的忙。
日落西斜,夕陽映照群山。
山間起了霧,如玉帶繞在那山巔之上。
葉以舒將所有制成竹簽收攏,盡數泡在水中。等明日再給他娘拿過去。
洗干凈手,葉以舒走到院中摸了摸那晾曬了幾天的棉衣。已經干透了。
將棉衣取下帶回屋中,葉以舒直接給疊好了放進宋枕錦的衣柜里。
打開柜門,見成片的青衫之上,整齊疊放著他之前穿過的紅衣服還有褻衣。
葉以舒手一頓,將衣服取了出來,放進自己的包袱里。
第二天一早,葉以舒在雞鳴聲中醒來。
他睜開眼,翻身動了動。瞥見床底下的地鋪上,宋枕錦平躺著,看被子隆起的樣子,應該是兩手搭在肚子上。
發絲散開,搭在枕頭上。白色的褻衣領口微開,露出一截冷白的頸子。鴉青的睫毛垂著,在眼底落下一道陰影。
呼吸綿長,一動不動。連睡覺都這么板正。
葉以舒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然后抬手擱在自己眼皮上。
同屋睡了這么幾天,不知不覺都已經有點兒習慣了。明明之前還是陌生人,轉眼就成了……朋友?
他們現在應該算得上朋友了。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葉以舒翻身坐起。幾下穿好了衣裳,梳了頭后用發帶綁住,清清爽爽出門去。
進了灶屋,剛把灶孔燒熱。那邊宋枕錦也跟著起床了。
早飯是宋枕錦做的,葉以舒在這地兒生活了十八年,他是唯一一個會進灶屋做飯的男人。
瞧他慢條斯的,手掌也大,五指張開用勁兒揉搓面團。面餅往手上一放,又流暢地削出一片片面片。
配上那碎肉澆頭,簡直不要太香。
葉以舒說一聲謝謝,毫不客氣的開吃。
飯后他洗碗,宋枕錦也得出門給人看病去。
在宋家吃完早飯,葉以舒就帶上簽子,翻了一座小山后回他下林村去了。
剛到葉家院子,就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香味兒。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香辣中帶著一點點酸,完美復刻他曾經聞過的味道。
進了葉家院門,見他娘跟豆苗正在房里吃飯。葉以舒才剛吃過,這會兒聞著卻饞。
施蒲柳見豆苗看著外面喊了一聲大哥,知道是葉以舒,就歡歡喜喜拿了碗筷過來。
“哥兒一起吃。”
“娘,我吃過……”葉以舒話一頓,目光落在那桌上紅艷艷的一碗菜上。
“這是娘順著你說的那法子做出來的,嘗嘗?”
大清早的,口味兒這么重。
不過香味兒太霸道了,葉以舒沒忍住,當即坐下跟他娘一起吃。
“你帶回來的那些菜娘都放了一些在碗里,你弟昨日吃了不少,今早起來還嚷嚷著要吃。你快嘗嘗味兒,是不是你想要的那樣。”
施蒲柳說這話時微微有了些氣色的臉上帶笑,跟公婆鬧僵后,短短幾日她整個人如枯木逢春,煥發出生機。
葉以舒忙前忙后做了那么多事兒,不就是想看到這樣的結果。
他心里高興,又見旁邊豆苗吃得滿嘴流油,唇角微揚。
他先用勺子沾了一點料底嘗了嘗,然后再夾了一片兒豆腐。
豆腐細嫩,染了料底之后,酸,香,辣各般滋味糅合。尤其是在這冬日嘗上一口熱乎的,頓時胃口大開,額頭冒汗。
沒吃過辣的初始只覺刺激,但越吃越停不下來。就好比現在的豆苗。
葉以舒嘗了兩筷子之后,心中已然滿意。他對施蒲柳道:“娘的手藝好,就這料底蘸鞋底兒吃都香。”
施蒲柳笑得眼里像藏了星子,微微發亮。聲音溫柔的不像話:“又說什么哄娘的話呢?”
豆苗抬起頭,腮幫子鼓的像倉鼠,頗為贊同他哥道:“本來就是。”
葉以舒道:“正好明日當集,咱就送上鎮試一試。”
施蒲柳搓了搓衣角,有些迫不及待道:“那可得趕緊準備了。”
“娘,昨兒帶回來的那些香料還夠嗎?”
“有呢,今兒我也叫你爹帶了桶。不過這大冬天的咱這吃食拿出去不馬上就冷了。”
“我本來打算賣涼的。”
“那不行。”施蒲柳隆起眉頭不贊同,“這個天兒誰愿意吃涼的,夏天如此賣還差不多。還是把家中的爐子帶出去吧。”
葉以舒難得見他娘有主意,自然依從道:“成,我聽娘的。”
飯桌收拾了,接下來葉以舒就跟他娘一起忙活。冬日的菜不多,但吃的就是這個味兒。
豆腐,白菜,海帶,魚肉丸子,豬肉片。只這五種,頭一日試水不敢帶太多東西。
葉以舒先去買了兩塊豆腐回來。一塊約莫一斤,要五文錢。買回來后施蒲柳切成手指粗細的長條。
海帶提前泡好,豬肉切片兒。魚肉丸子市場有賣現成的,買回來直接下鍋就行。
他跟他娘切,豆苗就拿著竹簽兒穿好。
眼看那盆兒里堆放的越來越多的食材。不同種類被豆苗分類擺放,整齊有序,猶如列隊。
葉以舒問:“豆苗,有多少串兒了?”
豆苗只掃了一眼盤中的情況就道:“一共有一百零三串了。”小孩兒語調高昂,看著葉以舒一臉求表揚的樣子。
葉以舒贊賞的看了他一眼,道:“咱家豆苗真厲害,看一眼就知道數。”
豆苗抬頭挺胸,像只打了勝仗的小公雞。葉以舒跟他娘對視了一眼,都憋著笑轉過頭去。
施蒲柳他們一家現在不用灶屋,在外面搭了灶平時煮飯炒菜用。但現在天寒地凍,所以他們就把東西搬到了東廂房。
剛剛吃飯的小桌子收拾出來,上面擺了菜板籮筐,里面洗好的菜一點一點減少,豆苗手邊的木盆已經裝滿了兩個。
“差不多了。”葉以舒道。
施蒲柳拿走最后一片泡好的海帶切片,又撥到豆苗那盆中,這才有些意猶未盡的停手。
她估摸著看了一眼菜,眉頭輕皺,有些擔憂道:“這些怕是要用掉大半香料。”
葉以舒道:“本來就沒買多少,要是好賣的話,我去縣上再買些回來就是了。”
施蒲柳搓了搓手,那些香料價錢貴,但看木桶里的東西就只有魚丸跟豬肉值錢。
這樣能回本兒嗎?
施蒲柳桌子收拾了,拉著葉以舒在桌邊坐下。又將哥兒買的蜂蜜拿出來,兌了熱水放在兩個孩子跟前。
早上吃的那重口味兒的,現在也渴了。
葉以舒捧著杯子抿了兩口,看他娘心事重重的樣子,沒忍住問:“娘,你在擔心什么?”
施蒲柳道:“不知道哥兒這價錢怎么定?”
葉以舒想了想,道:“咱這是做小本生意,加上一串兒量不多,價格貴了指定沒人買。素菜就一文一串兒,肉菜兩文一串兒。”
“便是賣不出去,咱們虧本兒也不多。”
施蒲柳臉色微變,忙拍了他一下手道:“呸呸呸!這還沒賣呢,就說什么虧本,不吉利。”
葉以舒他娘那急切的樣子,心中微暖。
娘倆在屋里輕言細語的說著話,忽然見門上印著影子,豆苗指著那門剛要開口。葉以舒伸手捂住小孩兒嘴巴。
他抬頭,示意他娘看。
施蒲柳臉色微白,看身形就知道是他婆母。
從昨日施蒲柳開始試做這湯底開始,她總能見到李四娘隔三差五的從她身后路過。
施蒲柳記著哥兒說的話,見她一來就把那些東西藏好。李四娘看不出什么,一臉不善的罵上她兩句,又回屋去了。
這會兒過來肯定又是想打探那底料如何做。
葉以舒給了他娘一個安定的眼神,然后揚聲對他奶道:“我說奶,偷聽也總要找個好位置吧,您這站在門那兒一眼能望見,多沒水平。”
李四娘正聽得認真,哪里想到門內葉以舒忽然對著他說話。
想到這小雜種拿著斧頭砍門的惡霸樣子,當即腳下一溜,飛快離了門去。
葉以舒輕嗤一聲,道:“娘明日要不要跟我一同上街去看看?”
施蒲柳正想說家中有牲畜要看著,可話還沒出口,就想到那是以前的活兒了。
施蒲柳心口一松,便溫柔笑道:“好,娘去給你幫忙。”
又在屋里待了一會兒,見他娘出去將爐子上的藥罐子取下來。
里面的藥已經熬好了,但藥湯清亮,一看就是熬了很多次的。
葉以舒眉頭皺了皺,拉過一旁自己玩兒陀螺玩兒的開心的豆苗問道:“娘最近有沒有去取藥?”
“取了呀。”豆苗道,“家里還剩下五副,但是娘每一副藥都要吃兩三天。”
“這哪里成,吃到后面藥效都沒了。”葉以舒嘆道。
要不是小叔那事兒……
“對了,小叔現在可安分了?”
豆苗搖頭晃腦道:“爺奶現在都不讓小叔出門,小叔候每次都偷偷晚上出去。”
“你看見了?”
“對呀,晚上尿急去茅房,撞見過幾次。”豆苗賊嘻嘻一笑,呲出一口白牙道,“不過我已經告訴過爺奶了,然后小叔又挨了一次打。”
葉以舒眉梢一揚,拍拍小孩兒腦袋道:“做得好。”
快到傍晚,葉以舒見他爹提著個桶回來了。
葉正坤見自家哥兒坐在屋里,原本沒什么表情,看著有些兇的臉上立馬揚起一抹笑。
那氣質頓時憨實下去。
葉以舒叫道:“爹,你回來了!”
葉正坤道:“哥兒什么時候來的?”
“今早吃過飯就來了。”葉以舒上前接過桶,豆苗那邊兒又端了熱水過來給他爹喝。
葉正坤心里慰貼,接了水,仰頭灌完了才喘了口氣道:“你娘說你明日要上鎮里做些買賣,明日爹跟你一塊兒去。”
“不上工了?”葉以舒問。
葉正坤道:“這批貨搬完了,現下鎮上沒活兒。”
葉以舒點頭應下,又把木桶拿去反反復復洗干凈,他娘也收拾好爐子跟木炭出來。
再把籮筐拿出來,一邊放食材一邊放爐子小鍋,明日挑著就能上街。
東西不算多,都收拾好之后,葉以舒在家里吃過飯往上竹村去。
走到半路,忽然聽到一陣窸窣聲。正警惕是什么獵物,就見灌木叢里忽然蹦出來一只黃狗。
葉以舒后退一步,避開它撲過來的爪子。笑道:“還知道來接我了。”
一人一狗往前走了一段,林中又出現個提著燈籠的身影。
現在天還沒黑,燈籠也沒亮。那人看來,目光輕悠悠的,如紗一般在他身上繞過一圈。
葉以舒唇角一揚,道:“宋大夫怎么又來了?”
宋枕錦道:“這山雖是小山,但也有野獸出沒。”
葉以舒道:“既然知道你還過來,我是獵戶,你忘了。”
“沒忘。”宋枕錦停步,已經走到了葉以舒面前,他目光晃過葉以舒的臉,收回神,“就當是出來走走了。”
“那宋大夫這路走的還挺別致。”葉以舒笑著調侃他。
宋枕錦從那雙狐貍眼上掃過,道:“我們倆現在算是朋友?”
“差不多。”葉以舒跟宋枕錦說話熟稔了些。
“那我可以叫你阿舒嗎?”
“隨你,不過是一個稱呼。”
宋枕錦點頭:“阿舒。”
他們還在林中,萬籟俱寂,只有飄蕩而過的林風,還有那歡快的狗爪落地的聲音。
他聲音低低的,本來聲線就好聽。此時隨意的一個稱呼,卻像湊在他耳邊,帶了一絲繾綣。
葉以舒很想蹭一蹭自己的耳朵,不是被這種輕飄飄的感覺誘惑,而是宋大夫的聲音真的抓耳。
天色漸暗,兩人并排著往山下走。兩邊村落相隔很近,站在小山上,左右兩邊都能看清楚。
只不過這爬山難,下山也不容易。兩邊村子里的人沒個什么事兒都不會往對方村子跑。也就葉以舒這種體力好的不嫌麻煩。
走到山下天黑盡,宋枕錦把燈籠點上。
阿黃在前面領路,跑著跑著時不時停下來回頭望著兩人,就像在等他倆。
葉以舒聞到宋枕錦身上那股藥香,揉了揉鼻子道:“明日我要去鎮上,走得很早。”
宋枕錦溫和回應:“知曉了。”
“你下次不用來了。”
“山中夜路不好走。”
“我是獵戶。”
“也是哥兒……”
一來一往,不過尋常。卻在不知不覺間像家人那般,斗著嘴,說著些無甚意義的話卻也不覺尷尬了。
宋枕錦該是冷漠疏離的,但葉以舒卻能在他身上感覺到沉淀下來的穩重。
他一言一行不急不緩,即便是現在這樣走在他身邊,什么都沒說,但心中喧囂卻像被撫平了。
葉以舒目光落在那燈籠上。
那燈籠微微向著自己這邊兒傾斜,將自己前面的路著得清清楚楚,但自己身前卻昏沉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