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的風迎面吹來香椿的氣息,記者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會兒期待,一會兒緊張,一會兒熱切,簡直就像在聽村頭賣藝人講的志怪評書。最后,她用拇指貼住了臉頰。
“……還有這種事?所以,陸棋圣是因為那天慘敗給了他,于是就激起了斗志、一下子殺進了全國八強?好熱血的故事,我都出了一身汗了。那那那之后呢?之后這倆人又怎么樣了?”
“你看這個。”
黑發少年慢條斯理地遞給她一張照片。
是一堆泛黃的、標注過許多手寫小字的棋譜。
少年接著說:“他倆成了筆友,時不時就用郵件聯系,有些棋譜記錄我爸還特意打印了出來,都珍藏在抽屜里,雖然沒寫人名,但一眼就能看出下棋的人是誰,那時候這位日本友人就已經是很強的天賦型棋手了,棋風非常老練,只是看著有點古人的味道。”
記者接過照片,埋怨道:“陸老師也真是的,這么好的故事,從不跟人說,少寫了多少篇公眾號。然后呢?”
“再之后的事,我想你也應該聽說過了。”
“再之后?”
“八年前,這位日本友人揚名天下的事跡。”
記者眨了眨眼,思考片刻后,猛然抬起頭:“啊、你是指……2016年的夏天?!”
少年緩緩點頭。
“是的。進藤光作為人類棋手代表,和alphago進行最后的五番棋。被認為是ai真正意義上戰勝人類的象征。”
alphago!
聽到這里,記者一拍大腿根,懊惱不已,她怎么現在才反應過來!
“果然就是他!那個大名鼎鼎的進藤光!我沒猜錯!”出于職業素養,她拼命忍住了當眾尖叫出聲的沖動,繞著銀杏樹小跑了三圈,才不斷搖擺著雙手,重新冷靜下來,“我記得是輸了四局、贏了一局對吧?這件事都破圈了,就算是完全不下棋的人都知道,真沒想到陸老師和進藤光那么早以前就是老相識了……”
“嗯,都怪我爸從不當著其他人的面聊這些。但是,要說起進藤光,最有傳奇色彩的,還不是他和ai的對弈。”
記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還不夠傳奇?都夠寫進人類歷史教科書了!”
“哈哈,我是指對職業棋手來說啦。ai下贏人類當然是從零到一的突破,可我們私下更愛討論的,是另外一個‘看不見’的棋手。”少年笑起來時也像在對弈,頗有些思辨的美感。
“看不見的棋手……啊!”這次記者終于趕在他主動相告之前猜到了真相,“莫非是……傳說中的sai?!”
少年的嘴角彎得更深了。
“劉小姐果然知道他。”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可是所有圍棋人的必修課!就連我這個業余5段每次在網上下棋都能看到關于他的帖子!”她直接破音了。
sai,只出現在網絡上的神秘圍棋高手,自從1999年首次成名以來,便一直是職業棋手們熱衷挑戰的唯一對象。由于sai的100%勝率過于驚人,一度被許多人曲解為圍棋網站故意打造的虛假身份,其實是一群世界級高手公用的同一個賬號,但他過于純粹的棋風,又打破了這個謠言。誰都無法戰勝的sai成了經久不息的都市傳說。
圍繞sai是誰的問題,網友們樂此不疲地挖掘著真相,奇怪的是,對方的信息加密防御措施做得滴水不漏,完全查不到一絲一毫的線索(托久原木子郎的福)。他們唯一知道的,就是sai的本名是“藤原佐為”,以及日本著名的六冠王進藤光是sai的弟子,這兩件事而已。
網絡棋神sai漸漸變成了某種象征。只要能下贏他,就意味著下贏了全世界的頂尖職業棋士。
挑戰絡繹不絕,導致想申請對局都要持續在電腦前蹲點。
再后來,由于想和sai對弈的人實在太多,圍棋網站不得不出面限制申請的人數和段位,甚至還需要抽簽取號才有機會和他下上一局,預約都排到十年后了。
最終應運而生的就是圍棋網站牽頭、日本棋院合作舉辦的那場賽事——
網絡棋神挑戰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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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先把時間的羅盤往更早些時候撥動。
2000年初夏,從北京歸國的進藤光帶著在中國迎戰無數高手的殺伐經歷破繭成蝶,突破8人循環賽,最終坐在本因坊決賽的座位上,由他掀起的小小風暴也隨之擴大。
勝負局是在七個地點先后舉行的,作為儀式感極強、歷史又最為悠久的的頭銜戰之一,本因坊是無數棋手的夢中之夢,對光而言,這個夢的意義又比他們都大得多。大阪,仙臺,福岡,札幌,廣島,因島,以及最后一戰的東京總本部幽玄之間,下到第七局時,進藤光與桑原仁已各勝三局,戰況格外膠著。
新入段的棋手第一年就能挑戰本因坊,他開創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歷史記錄。
贏下最后一局的人,就能戴上王冠。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頭銜戰的時間按理說十分充裕,有足足九個小時,但這依舊不夠讓桑原屢屢陷入長考,連巖名九段都感慨“從沒見過桑原老師被逼到這種地步”,看來在他強裝鎮定的表象下,內心的焦躁遠比外界預想的更嚴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中間一度封棋過夜,棋手要承擔的心理壓力只增不減。一連三天東京都持續著炎熱的酷暑,蟬鳴此起彼伏,叫人很難集中精力。第三天,從中國默默回東京觀戰的塔矢行洋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來到直播棋局大盤講解的皇家花園酒店,一言不發地盯著大屏幕,塔矢亮就坐在第一排,父子倆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避開交流。這一局對進藤光的意義實在過于沉重,亮也心知肚明,眼下的他比自己下棋還要緊張,根本無暇顧及外界的任何聲響。
“桑原老師是在故意施壓嗎……”
布局階段過于求穩的桑原,在遭到進藤光力求破局的小飛攻擊時,立刻選擇了最無后顧之憂的跨斷反擊,直接拉入貼身肉搏戰。但白棋如此自信,反倒給了執黑的進藤光做活的機會。亮緊皺眉頭,不敢喘氣。
這說明,至少桑原認為進藤光是用正常手段無法戰勝的對手。所以他才會表現得假裝游刃有余。
在桑原的壓迫下,光好幾手都下得十分憋屈,然而以他眼觀八方的謀略,早早就為自己準備好了后路,隨時都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光的神情始終沒有變化。
換作以前,他可能會對每一手過度解讀、患得患失,畢竟這是決定生死的決勝局。但今天,他整個人散發出和平的氣場,似乎對一次兩次的勝負已經不再執著。
他相信自己的棋。相信佐為教給他的棋。相信這些年的努力不是白費。
那么他只要去下就好了。
啪——
亮雙眼一亮。
先是一手兇狠凌厲的切斷,而后跟著一手大逆不道的猴貼!唯一的絕妙手段讓他找到了!除此之外走任何其他路徑都只會讓黑棋走向崩潰!但是!他找到了!
“哇啊啊啊啊啊——干得漂亮啊臭小鬼!”
最后的逆轉之手落下棋盤的瞬間,聽著收音機的河合激動得雙手錘在方向盤上,“滴滴”,刺耳的鳴笛聲嚇得前方的出租車司機罵罵咧咧了好幾句,可他半點也沒在意,甚至笑臉相迎,反手給搖下車窗的對方來了個激情擁抱——現在的他只是全身心地為這13歲少年取得的勝利而欣喜不已。
一想到這小子經常出沒在自己去的圍棋道場,河合就忍不住老淚縱橫,果然沒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確信那個不講禮貌的臭小鬼不是池中之物!他做到了!他本身就是傳奇!
“啊……”
佐為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棋盤,恍若隔世。
小光……贏了……
他附身于虎次郎時,曾經被譽為本因坊,但其實并未真正繼承老師的名號、虎次郎就英年早逝,所以佐為一直并未擁有“本因坊”的實感。然而今天,小光卻把他未能拿到的勝利,通過自己的雙手,緊緊攥在手心。
幽玄深奧,從剛勁有力的筆鋒之間流露出的,正是那永不認輸的鋒芒。
“——恭喜你,進藤君!”幽玄之間內,記錄員在棋譜上蓋下公證印章,天野早已帶著一大群記者等在和室外了,他神采奕奕地舉起話筒,搶著第一個提出了問題,“史上最年輕的本因坊,十三歲,你突破了所有人的想象!是因為在中國你遇到什么好對手了嗎?棋力突飛猛進啊。”
閃光點的聲音此起彼伏。
光還沉浸在剛剛的對局里,好半天沒能緩過神。
是喔,坐在對面的老者,確實是那個狡猾老道的桑原本因坊。此刻桑原單手撐在日式座椅的扶手上,指尖不斷摩挲著下巴,顯然是還未能從艱難的糾纏里抽出身來。對局進行得格外激烈,年輕人的意氣與老年人的沉著沖撞在一起,火藥味刺鼻,兩種不同風格的秀策互相對抗,好幾次,桑原都離勝利只有一線之隔。
不過摘下最后的勝利果實的,卻是從一開始就不按套路出牌的進藤光。
“干得漂亮,小鬼。”桑原極不情愿地憋出一句稱贊。
看到佐為因狂喜而繞著棋室瘋狂轉圈圈的樣子,光總算有了獲勝的意識,從漫長的沉默里逃離了出來,“呼”地吐了口氣。
好險,差點就以為自己死定了……還好看到佐為的臉才勉強冷靜下來……
天野將話筒伸近了一點:“進藤君?你說過本因坊是你最想拿到的頭銜對吧?現在你提前實現了目標,是不是可以放松些了?”
“……哪有,戰斗才剛剛開始呢。”
光的臉上再次燃起了斗志。
進步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塔矢行洋老師成功在中國的預選賽中突出重圍,為北京隊斬獲一席富士通杯參賽資格,馬上就會與其他幾名中國頂尖棋手一起出征世界舞臺。
高永夏首次打入韓國青年棋賽決賽圈,大有問鼎世代第一人的氣魄,甚至對著媒體喊話“想挑戰日本的進藤光”,一度引爆了社媒話題。
緒方精次毫無懸念地獲得了今年的名人頭銜,年齡更大的森下茂男則趁著諸人都關注新生代的空隙,悄悄奪得了天元頭銜,一度丟過王座之名的座間又一次突入王座戰總決賽。
陸力也重新振作,贏下了首屆中國圍甲的前八強,雖然在四強賽里遭到方八段淘汰,但也借此得到了圍棋界的廣泛關注。許多人都認為,他是可以在未來與進藤光抗衡的人物之一。
至于塔矢亮,幾個月以來,他也不斷在各個頭銜的循環賽中磨礪身手,以無法估量的速度拼命成長著,很難說下次二人碰頭時誰能取得勝利。作為新入段的棋手,亮抽空參加了幼獅賽,在那里與贏到最后的越智康介進行了一次對局。
結果是,亮中盤勝。
輸棋的越智爆發出了平生最不甘的怒火。作為想要變強的證明,光結束了麻煩的采訪后,走到樓下,馬上與等候在這里的越智碰了面。
越智一見到他,馬上恭恭敬敬地彎下腰:“進藤老師,之后的三個月,請您多多指教了。”
哇!那么死愛面子的越智居然對他鞠躬!就算是演的也很恐怖了!光總覺得這個世界的哪里有點設定錯亂。他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好、好不習慣哦,你居然叫我老師。”
“僅限這三個月而已。”
他應該是特意過來看自己的棋賽的。光心里還有點莫名的爽快,看出他心思不純的久原清了清嗓子,等他們走出棋院,才抱怨道:“真沒想到你會接下怎么沒挑戰性的工作!我都說了可以拒絕的!教院生這種小事就應該交給普通的新初段來做才對……對你的成長又沒幫助。”
“可是,他說他想超越塔矢嘛。就忍不住想幫他一把咯。”
“你怎么這么沒有危機感!”
“很有趣嘛。”
“哪里有趣了?!就那個死魚眼西瓜頭?!”
久原當然不能理解光的小小執念。畢竟上輩子他在職業考試和越智決一死戰的時候,滿腦子想的也是借超越越智來向塔矢亮宣戰而已。
如光所預料的那般,這一年,越智康介、和谷義高、門脅龍彥三人成功考上職業新初段,向著前方的進藤光塔矢亮二人奮起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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