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該有多疼呢。
沈陌遙的房間很整潔。
《救贖》劇組給演員提供的是酒店里的套間。也許是因為哮喘不能長時間接觸小貓的緣故, 沈陌遙把原本是客廳的入口處加上了一個小柵欄,將那里改造成了一個給小貓居住的空間,小貓的生活用品和各種食物一應俱全, 那只被養的有些圓潤起來的小白貓已經被蕭宵裝進貓包帶走了, 他走的時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把那只裝了貓的包緊緊護在懷里轉身乘上了電梯。
臥室的大小和客房差不太多,額外多出了一部分衛生間的空間,臥室中央放著一張普通尺寸的雙人床就占去不少地方, 余下的位置除了一個寫字臺, 一張床頭柜和一個衣柜之外就再無其他。
沈厲崢站在臥室外, 竟然莫名生出一股近乎于躊躇的情緒, 他將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解開伸長脖子,試圖汲取更多氧氣以平復有些紊亂的心跳。
走進門,右手邊的桌上整齊擺放著《救贖》的劇本和簽字筆, 沈厲崢上前試著翻開被擺在正中央的一本,那是沈陌遙殺青那天的戲, 臺詞之間密密麻麻被寫上了許多注釋, 彩色的標簽規整貼在書頁邊緣。
他又翻了一旁的幾本,注釋同樣是密密麻麻, 即使寫了滿滿一頁, 最后幾行字也保持著整齊的間距和大小。
沈厲崢怔了怔,忽然想起六歲的沈陌遙。
那個時候他還是頑皮的年紀,自己卻總是以培養個人技能為由, 請來許多家庭教師讓他學習各種技能, 他時常會抱怨, 每次到了上課時間卻仍舊認認真真地學,其中就包括了硬筆書法。
沈厲崢凝視劇本上的字跡, 恍惚間,好像看見小時候的沈陌遙伏在桌前練字。
男孩子好動,練字的時候即使全神貫注,兩條細細的小腿也仍舊晃晃悠悠的在椅子下面蕩,被眼睛里容不得一點小動作的他發現了,用竹板打腿,柔嫩的肌膚上很快出現紅紅的一條印子。
年幼的沈陌遙卻沒有為此而感到委屈,也不鬧脾氣,反而扭頭沖他笑笑,然后舉起本子上漂亮的字展示給他看,小臉從本子邊緣探出來,眨巴著大眼睛偷看自己父親的氣有沒有消一點。
他曾經是一個很乖、很乖的小孩,即使在家里十分受寵,也從不持寵而嬌,更不會因為身體弱些就認為自己需要被特殊對待,永遠懂得照顧別人情緒,總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面。
囫圇又翻了幾本,沈厲崢竟然感覺心中泛起一股酸澀,他摸了摸發麻的胸口,沒敢繼續往下翻,卻在手中劇本的尾頁驀地看到一行被幾條凌亂的橫線劃去的字。
那行字是寫在主角陳競淮從大廈頂樓一躍而下的劇情邊上的。
他忍不住瞇起眼睛仔細辨認那行字寫了什么,卻在看清的一瞬間呼吸一滯。
“死也是一種解脫。”
在這行字的旁邊,還有一滴詭異的褐色痕跡,上面有因為試圖用力擦除而顯出的一條印子。
沈厲崢胸口緊巴巴抽了抽,好像被一條鎖鏈拴住心臟又一下子被扯得很緊,差點喘不過氣。
他再也不敢看下去,移開視線后狼狽地把那些劇本全部歸納整齊,放進帶來的行李箱里。
然后,他把目光轉向沈陌遙的床邊。
床頭柜上放著兩包抽紙,床頭柜虛合著露出一條縫,他走上前深吸一口氣拉開,隨著一陣嘩啦啦的響動,一個空藥瓶從抽屜的最上方滾出來落在他腳邊,彈出幾厘米的高度發出很輕的一聲響,回滾到床頭柜和垃圾桶之間的縫隙里。
沈厲崢往抽屜里掃了一眼,里面被各種瓶瓶罐罐的藥塞得滿滿當當,除了維生素外,全是止血和消炎的藥片和抗生素。
他的身子晃了晃,抖著手從抽屜里找出一瓶和剛才那罐掉出來的空藥瓶外表一致的藥,也被吃了大半,竟然是用來控制內出血的膠囊。
“怎么會……”沈厲崢差點沒拿穩那瓶藥,他一度懷疑是否是自己看錯了,求證似地蹲下來移開垃圾桶,往剛才空藥瓶滾落的縫隙里看。
然后他看到許多沾滿褐色痕跡的紙團。
它們安靜地躺在空藥瓶周圍,有些紙團上的褐色已經深得發黑,紙面都有些風干硬化,他顫巍巍撿起來一團的時候,一部分褐色的結痂竟然就那樣脆生生碎裂在他手心。
明明是沒什么溫度的一團紙,卻刺得他手掌痙攣發燙。
沈陌遙從小就是個很愛干凈的孩子,這一點沈厲崢一直是知道的。
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御碧山莊三樓還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臥室的時候,傭人們常常夸他,說少爺的房間很好打掃,桌面上幾乎沒有任何灰塵或雜物,用完的廢紙總會被他及時扔進垃圾桶里。
沈厲崢握著那團紙發呆。
以沈陌遙的性格,絕對不會容許自己的房間里出現這樣凌亂的角落。
他的視線落在靠近床頭柜的床單上,垂在這一側的布料邊緣也有一些褐色的痕跡,隱約能看出是沾了血的手在上面蹭了一下,他順著紋路延伸的方向把桌上的一包紙移開,果然在下面也發現了幾滴凝結了的血。
于是他扭頭去拿垃圾桶,里面同樣也層層疊疊堆積著許多沾滿血跡的紙團。
沈厲崢逐漸在腦海中拼湊出完整的畫面。
大概是沈陌遙夜里睡在床上的時候忽然嘔了血,匆忙之間只來得及用床頭的紙去擦,擦完了又沒有下床的力氣,只好把揉成一團的紙遠遠扔到垃圾桶里,昏昏沉沉之間沒有準頭,其中一部分被扔到垃圾桶外面,掉進縫隙的死角也不知道。
以血紙團的數量來看,這樣的場景大概發生過很多次,也難怪他會把整整一瓶半多的止血藥全部吃完。
他到底吐了多少血?
沈厲崢想起家庭醫生曾和他說過,貧血嚴重的病人,會比正常人更加容易疲累,也常常會出現胸悶氣短,頭暈心慌的癥狀,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全身乏力,呼吸困難,入睡和起床都十分困難。
而他的兒子,就在這樣的狀態下,在劇組里高強度地拍了快一個月的戲。
他該有多累,多難受?
沈厲崢忽然覺得眼前出現層層疊疊的重影,他身體無力地靠著墻壁滑倒,頹然坐在地面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
將這個房間里的點點滴滴歸納在一起得出的,是一個和他最初的記憶中別無二致的沈陌遙。
他溫柔善良,會盡自己所能照顧寵物,給他盡可能好的生活環境。他認真上進,對待工作全力以赴,給劇本一行又一行地寫注釋。他堅強隱忍,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拖著一副衰敗的身體拍了一個月的戲。
如果是這樣的沈陌遙的話……
確實是個會選擇在火海中毫不猶豫地回頭救弟弟的孩子。
那他現在印象里的那個壞事做盡,品行惡劣的沈陌遙……又是怎么來的呢?
……
仔細想來,他所認為的沈陌遙的變化起始于十四年前。
這是他埋在內心深處,從不愿意翻出來回想的事。
十四年前那起事故發生后,他曾堅定地認可傭人所說的話,認為是沈陌遙要求妹妹陪自己去醫院才會發生事故導致保姆車掉進河里,也是沈陌遙在落水后阻止傭人去救妹妹,才導致她被困在車里溺水太久。
但其實,這并不是因為他覺得那就一定是事件的真相。
那天他因為臨時有事離開了霖市……而后,原本說好要在家里照顧孩子們的姜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所以,在當時的情況下,全家上下都迫切需要找到這起讓所有人都痛失所愛的事故的責任人,以此來逃脫自己的失責,承載自己的悲傷和痛苦,成為發泄怒火的對象。
因此僅僅只有10歲的沈陌遙成了那個犧牲品。
為了把這一概念具像化,自從那場事故起,在眾人口中,他就成了害死他的胞妹,也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兒的殺人兇手。
起初是在蒙蔽大腦進行自我欺騙,而自從為人處事樣樣得體,過于優秀的沈凌夏來到這個家,一切有了對比,符合他們為沈陌遙量身定制的那些惡劣品行竟然就真的在年復一年中愈發顯現出來——
他作惡多端,自私自利,善于嫉妒,不務正業。
而只要有了先例,之后的那些事件在成立的時候,就不需要被考慮真偽。
——反正是沈陌遙干的。
是他掛斷那通救命電話害死了外祖母,是他惹得母親情緒崩潰,是他故意反復與大哥作對,是他在小弟的生日宴用贗品讓他難堪,是他頑劣地推別人下水害得公司風評一落千丈。
因為他是個被所有人公認的壞小孩,所以一定是他做了這些壞事。
這是一個很無厘頭的邏輯,只要仔細想想就能察覺,但是并沒有人愿意去察覺。
……
自始至終,也許沈陌遙從來都沒有變。
只是自十四年前起,他就把沈陌遙曾經的模樣在心中殘忍地剝去了,只剩下血淋淋的,可以被隨意審視揉捏的皮肉。
所以吃團圓飯那天,他明知道沈陌遙有哮喘,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強硬阻止姜鶴去掐他的脖子,也聽信了沈凌夏的一面之詞。
那天他發現了沈陌遙似乎也在生病,臉色有些蒼白,但他什么都沒有說。
落江事件之后那天,他在電話里聽到沈陌遙的呼吸變得艱難,聽見醫護人員對話間的緊張和嚴肅,知道他要被送去搶救,卻不以為然。
那天沈凌夏問他關于沈陌遙的情況,他有沒有什么想知道的,他什么都沒有提。
姜瑾忌日那天,他在中午見到匆匆趕來的沈陌遙,看到他驟然消瘦得像一張紙的身形,卻仍然在以遲到為由罵了他。
那天他送沈陌遙回去的路上,他意識到這個兒子也許身體情況很不好,咳嗽咳得停不下來,但是他什么都沒有問。
剛才門口的那位助理說的是對的。
這些天來,他明明有很多很多個能夠意識到他的病情的瞬間,也有很多很多個可以主動開口詢問,關心和了解他身體的時刻。
但是他選擇了一次又一次的無視。
是他自己不長眼睛,陷在自我臆斷里就一發不可收拾,為了給許多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讓自己滿意的解釋,身為一個理應守護孩子、包容孩子的父親卻總是自私自利,因為知道他是個在家人面前從不會抵抗的乖孩子,所以愈發放肆地拿他發泄情緒。
他是個過于失職的父親,總是自我欺騙,從來不敢直面自己的內心。
所以老天爺對他降下懲罰,讓他親手弄丟了自己的孩子,才意識到自始至終錯得離譜的那個人是自己。
神思恍惚間,他好像陷入一個幻境。沈陌遙出現在他身前不遠處,卻背對著他一直在向前走,他連忙喊住他,對他道歉,向他反思自己一直以來的忽視和誤解,祈求他能回頭看自己一眼。
然后沈陌遙真的偏過頭來了。
他的側臉是和往日如出一轍的俊美異常,鼻梁筆直,鼻尖挺翹,隱約帶著一點少年氣,于是沈厲崢盯著他的臉側,恍然間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沈陌遙剛從美國回來念高中,不服管教、屢遭責罵的那個時刻。
“小陌……”沈厲崢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叫出那個很久沒被喊出的小名,“我之前做了很多錯事……現在我已經意識到了,所以從現在開始我會對你好,我會一直關注你的成長,再也不無端冷落你,斥責你,誤解你……”
“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父親,您在說什么呢?”沈陌遙慢慢把整個身子都轉過來。
他的另外一部分臉龐也隨著身體轉動逐漸出現在沈厲崢眼前。
那是半張焦黑到皮膚炭化、骨骼外露萎縮的臉,眼眶呈現空洞般的凹陷,臉上五官和血肉已經徹底在高溫下化為黑灰,形容似鬼。
他咧開嘴朝沈厲崢笑了一下,隨著他的動作又有很多灰絮從他漆黑的臉上撲簌簌抖落。
“您怎么會做錯呢?”
“小陌!”
沈厲崢滿頭冷汗地抽搐著醒來,他胸膛劇烈起伏,花了很久才緩過來,意識到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由于呼吸道被火場中炙熱的空氣灼傷,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陣陣灼痛,像是含著辣椒水在嗓子里,大口呼吸的時候感覺整個喉嚨都能夠被空氣磨出血來,痛苦極了。
是啊,光是這種程度就已經痛苦極了。
沈厲崢發出粗重的喘息,手指插進頭發里用力扯著,企圖用肉.體的疼痛來和心里那陣洶涌而滯澀的劇痛制衡。
他控制不住去想。
那昨天晚上,孤身一人被困在熊熊烈焰里的時候……
他的兒子又該有多疼呢。
第22章 “等你親口說給我聽。”
火災后的第四天, 沈凌夏接到了沈厲崢的電話。
“我總覺得不太對勁。”聲音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的沈家家主沙啞著嗓子說道,“三天過去了,再大的失火地也該公示調查結果了吧。”
失火的宴會廳位于煌麗酒店兩座雙子樓中央靠后的位置, 是個只有五層的花園式獨棟建筑, 名叫綺海之珠, 它后背靠海,頂層的宴會廳很少對外開放,也只有安以炵這種家里不差錢的世界級導演才租得起。
“凌夏, 這兩天, 我一直在想一種可能。”沈厲崢的聲音沉下去, “你也許會覺得爸在說什么天方夜譚, 但是小佑還沒醒,我也只找你能商量了。”
“我在想……會不會小陌根本就沒死?”
“小陌?”沈凌夏的語氣微微上揚,他指節抵住麥克風發出一聲嗤笑, 輕聲重復。
他很難不發笑。
要知道沈陌遙還活著的時候,他可從來沒聽沈厲崢這么喊過。
是這份父愛非要等到失去兒子的一天才能被激發?還是這么喊就可以減緩內心不斷洶涌而至的負罪感?
沈凌夏諷刺般扯起嘴角。
“是啊。”沈厲崢沒發現大兒子的異常, 聲音格外認真而急促, “消防局的人之前和我說,如果在綺海之珠搜查到能認出是小陌的……東西, 就會立刻通知我, 可是這已經多少個小時過去了?所以我想,他們會不會根本就沒搜到任何……”
“爸,這恐怕不太現實。”
沈凌夏略顯不耐地打斷他, “那天晚上那么大的火, 我們逃出來之后幾分鐘, 整個頂樓就塌了。再退一步,就算二弟真的如有神助般在火災中活了下來, 沒有死,以他那個身體,又能跑到哪里去,還能這么久了都不被任何人發現?”
“也是……”沈厲崢好像忽然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聲音有些泄氣。
“等等,凌夏。原來你之前就知道小陌的身體特別差嗎?那你……你那個時候為什么不拉一把你弟弟,看看他有沒有跟上來?”
又來了。
沈凌夏嘖了聲。
把沒能救下沈陌遙的這個錯誤完全怪罪到自己頭上肯定不行,以沈厲崢的性格,勢必是要找人共同分擔這個過錯,以讓自己看起來不是個過于失敗的父親。
那怎么能如了他的意呢。
說到底,他對沈厲崢的恨可一點不比對沈陌遙少。只是他年紀大了又不難對付,對自己沒什么威脅,這些年來他也就樂得暫時扮演一個乖兒子。
“爸,二弟有哮喘,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嗎?什么叫身體特別差?”
沈凌夏一手握著手機,另一只手捏了捏喉結,說出來的話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無措與委屈。
“而且爸,我當時也受了傷,周圍的火太大了,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也就無暇顧及二弟。”他發出幾聲顯得艱難的咳嗽,“如果怪我能讓您的心里好受一點,那便怪吧。畢竟,我確實什么都沒能做……”
“也是。”
沈厲崢再次變得頹然,這個時候又去怪別人的自己,簡直和之前不分青紅皂白就指責沈陌遙很多事情做的不好的時候別無二致,他又覺得心里被刺了一刀,聲音漸漸小了下來。
“抱歉,凌夏,我不該這么說。”
“但是我還是覺得也許小陌沒死。我真的不想死了這條心。”他緩了緩,又說道,“我查過了,煌麗這三棟樓都是池璟的產業,雖然綺海之珠背后那片區域一直不對外開放,但是監控攝像頭應該也是有的。”
“警方調查時應該也沒想起來去協調池璟,但是凌夏,你們公司之前不是有和一個電視劇項目合作嗎?就是小陌也參與的那部戲。”
沈厲崢的聲音顯出幾分急切,“凌夏,你能不能幫我聯系到池璟?被燒毀的那部分沒有了也沒關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看看從火災開始到結束時,綺海之珠內外的全部監控資料,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獲得這些資料。”
“我理解你的心情,爸。”沈家長子在電話里的聲音顯得有些涼,“但是您要知道,池璟遠遠不是我們這種普通公司能夠輕易接觸到的……我會努力聯系,但是您先不要抱太大希望,好嗎?”
沈厲崢聽說沈凌夏這邊大概率行不通后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匆匆掛了電話,沈凌夏握著手機坐在辦公室里沒有動,他看向窗外的車水馬龍,鏡片下的眼神忽明忽暗。
沈厲崢看來真的因為喪子得了失心瘋,竟然連池璟手里的東西都癡心妄想般去乞求。
當然,就算他有那個能力聯系到池璟,也是絕不可能開口去要的。
他是最希望池璟把那部分資料爛在手里,永遠不拿出來調查的那個人。
萬一,他是說萬一,有什么角落里的監控拍到了他尾隨沈厲崢回到失火的宴會廳,然后從另一邊繞路去了一個暫時不會被燒到的地方抹了點灰在臉上裝可憐……或者更糟,拍到他在失火之前的行動路線,就不太妙了。
不過還好,池璟那樣的龐然大物,根本不可能特地配合調查這樣一個小小的,只導致一人“失蹤”的火災。
就算是代表盛天集團的沈厲崢出面,都沒有一絲得到他們瞥視的可能。
所以他永遠會是安全的。
至于沈陌遙……
他倒是從沒想過沈陌遙活著的可能性。那樣大的火勢和坍塌速度,就算是他真的得到什么神仙的幫助,也是要乖乖死在里面的。
雖然原本他想在火災里害死的人并非沈陌遙。
對這個從最初相遇時就憑直覺對他抱有些微敵意的家伙,他從來都把他放在最高的位置,可從來沒想過要讓他隨隨便便就去死。
不過還好,至少燒死是個非常痛苦的死法,總比那天因為嗆了點水就暈倒在路邊像是斷了氣要強。
而且,在他各方面布局都已經基本完成的當下,把這個最麻煩也最讓人厭煩的家伙送走,也不算太虧。
至于剩下的沈佑麟和沈厲崢父子二人,在他眼里根本不足為懼,慢慢解決便是。
很快,他就要迎來達成自己這十多年來最大目標的那一天。
·
是夜,霖市最大的私人醫院頂層。
“少主,沈厲崢似乎已經在嘗試聯系煌麗酒店試圖獲得火災當晚的全部監控資料了。”
身穿管家服,兩鬢微白的男子恭敬朝著站在醫院從不對外開放的特護病房門口的男人微微躬身,聲音壓得很低,“要聯系池璟那邊拒絕嗎?”
“吊著。”
黑衣男人說出簡單的兩個字,高挑身影自始至終正對著病房邊的透明玻璃,眼神沒有移開分毫。
他盯著一墻之隔病床上的人看了一會兒,又垂下眼皮看向手中的那張紙。
紙上的字跡歪歪斜斜非常難看,幾乎沒有一行是沿著紙自帶的橫線寫的,一筆一畫都帶著抖,但字形卻依稀能看出漂亮的輪廓。
他修長的拇指沿著最后一行隱約寫著“把謝謝說給你聽”的字跡小心翼翼磨蹭兩下,動作輕柔得仿佛是在摸一張一捻就破的糖紙。
那天晚上,三十多年來一直服務于池家的頂級外科醫生伯萊明從搶救室里出來的時候告訴他,因為肺部出血的時間太長,糜爛病變的情況太嚴重,他迫不得已選擇替這位沈先生切除了一部分肺葉,另外就是他的心肺衰竭問題刻不容緩。
伯萊明還委婉地表示,這位沈先生的求生意志非常低,即使這次被搶救過來,后續的治療過程也并不會容易。
男人蹙眉。
他當然知道為什么沈陌遙的求生意志會那么低。
僅僅從這些天的調查中,所獲知的信息里,他都難以想象過去的這幾個月里沈陌遙是怎么過來的。
四年前的那個雪夜,他微笑著把熱巧克力遞到自己手上的時候……遠遠不是這樣蒼白而氣息奄奄的。
時間太殘忍,但是更殘忍的是人心。
是沈家的那群人一點一點把他折磨成現在的樣子。
他要他們受到懲罰。
但不急于是立刻。
身型高挑的男人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眼里那抹凜冽的寒意已然消失殆盡。
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少主,您一直守在這里?”名叫伯萊明的洋人醫生從病房里走出來,看見男人佇立在病房門口如同雪松的身影有些意外,很快沖他恭敬地點點頭。
“情況怎么樣?”
“腦電波比之前好一點,已經從深昏迷逐漸轉淺,蘇醒應該就在這兩天。”
“但是少主,我必須再次提醒您,以他現在仍然低微的求生意識,蘇醒后恐怕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男人像是略微松了一口氣,肩膀略微松懈下來。
“那以他現在的狀態,我方便進去看看嗎?”
伯萊明被他問的一怔,自他跟在男人身邊的這些年來,從沒聽過這位年輕的少主用這樣小心征求的口吻和任何人說話。
“可以,少主。但是時間不要太長。”
男人沒再說話,把手中那張紙小心翼翼放進胸前的口袋,點點頭就轉身換了無菌服進入病房。
病房中央的病床上,面色蒼白的人正無知無覺地睡著,他臉上罩著呼吸機,單薄身軀在被褥遮蓋之下幾乎看不見起伏,身上纏繞著許多管線,儀器在病床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
ICU里的溫度很冷,他的呼吸卻好像沒有一點溫度似的,打在面罩上的白霧都顯得淺淡。
不知是忽然陷進什么不太好的夢魘里,還是身體上的痛楚即使在昏睡之中也難以忽略,他漂亮的眉頭輕微蹙著,額發兩側都有細小的汗,露在被子外面細瘦的手指也在微微痙攣。
“再堅持一下好嗎。”
男人小心繞開各處的管線,俯身替他擦去額角的汗,小心翼翼握住他無力垂落在床邊的手,聲音低柔。
“給你留言的時候太倉促……沒來得及告訴你我的名字。”
“我叫池奕珩。”
男人的指尖輕輕拂過他掌心蒼白干燥的皮膚,像是在一筆一劃描繪自己的名字。
“不用是謝謝。”
“不管是什么都好……我還等著你親口說些話給我聽。”
第23章 “小佑。”
沈佑麟覺得最近發生了一些怪事。
自那天從醫院中蘇醒, 被醫生告知自己從一場很嚴重的火災中僥幸逃脫后,他的家人們好像都性情大變了。
父親從他出院起就沒有來關照過他,沒日沒夜的在外面奔波, 有時候回到御碧山莊, 也一直都是手機不離身, 接起電話的時候更是會從臉上透出一股他此前二十年人生中從沒見過的諂媚和奉承,嘴里說著什么“拜托您幫我問問”,“求您替我聯系一下”的話, 拿還在家里療養的自己當做透明人, 沒有慰問過一句。
大哥和父親的情況比起來還算好, 至少偶爾會回家看看自己, 陪自己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但要是他問起最近他們二人都在忙些什么,大哥就也不再說話了, 只是默默斟滿手里的茶。
母親的精神狀況好像更加不好了,她這些天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里, 誰也不讓進, 門里時不時傳來摔碎東西的聲音,全家上下的傭人們都苦著一張臉。
至于沈佑麟本人——因為嚴重的腦震蕩伴隨一些顱內血腫的情況, 他失去了關于那場大火的全部記憶。
自己到底是怎么傷成這樣, 又是誰救起了自己呢?
這些天來,只要他嘗試去自主回憶,腦子里就如同被成排的鋼針扎過般出現劇痛。
他也嘗試過去追問其他人, 但是家里的管家和傭人們都對此閉口不談, 父親總是來去匆匆, 大哥也只是提及過關于火災的只言片語。
沈凌夏告訴他,那天晚上沈厲崢和自己從火海里找到他的時候, 他的額頭上全是血,腿也扭曲的厲害,已經幾乎不省人事了。
沈佑麟當然對他所說的場景毫無印象。
關于那場火災,唯獨留在他記憶里的,只有一句在火焰逐步逼近的時候,某個人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腦,在他耳邊輕聲說的一句“小佑”。
于他而言,那句低柔又溫暖的呼喚讓他感到十分熟悉,好像這么多年來,一直有人這般呼喚著自己,但是無論是父親還是大哥的聲音都和他記憶里的那句“小佑”有些對不上。
不是大哥也不是父親的話,還能是誰呢?
總不能是沈家之外的人吧。
“大哥,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在他實在想不明白而問出這個有點傻的問題的時候,沈凌夏只是朝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好像他在問一個無比荒謬的問題,并沒有接話。
沈佑麟為此感到無比困惑,然而他在療養期間被家庭醫生嚴密監視著,在大腦情況恢復正常前嚴禁他使用一切電子產品,右腿的骨頭也徹底裂成了兩節,到現在腿上的石膏都沒摘下來,走路都要拄拐杖,難受極了,他也就沒有把這份疑惑太放在心上,只當是自己當時頭摔得太厲害,記憶和現實出現了一定的偏差。
雖說如此,在家療養的日子卻始終是煩悶而無趣的。
在又被家庭醫生早早趕上床休息的某一天,沈佑麟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于是他在清早醒來后悄悄溜下床,繞開管家,打車離開了御碧山莊。
他的目的地很簡單——上網解悶。
雖然一切電子設備都被沒收,他身上的現金倒一直不少,這也得益于他以前年輕氣盛時三天兩頭就要找人打架,打到最后把人家傷得狠了,又不得不為了保住沈家的面子而掏錢息事寧人的作風。
來到網吧時已經是早上七點,沈佑麟找的是一家前幾年常去的網吧,禿頭網管明顯已經不認識他了,但是看到他濃眉大眼,帶著唇環,肩寬背闊的身形后也知道這是個不好惹的主,剛要賠笑臉詢問他大清早拄著拐杖一瘸一拐但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是要做什么,就被他當面甩出一沓紅色鈔票在臉上,很快恭恭敬敬閉了嘴,將他引到高級VIP包房。
沈佑麟托著下巴在電腦屏幕前敲鼠標,大概是他腦子里的那點血塊還沒消退,他看著屏幕的時候確實會出現眼花和視線模糊的情況,屏幕上的文字和圖像都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晰,他撇了撇嘴決定還是當個惜命的人,原本想登錄游戲來幾把槍戰,臨時決定改為找些電影看。
打開網頁的瞬間,他被導航頁面右側的新聞欄上幾行大字吸引了注意。
[不祥的預兆?《救贖》劇組殺青宴大火]
[傳綺海之珠宴會廳火災導致一人失蹤,疑為劇組主創人員之一]
[《救贖》導演安以炵表示內部試映會將于12月27日照常開啟]
沈佑麟皺了眉毛,他對這樣的新聞標題一直不是很感興趣,但是隱約瞥見火災兩個字后,他下意識想到前些天每每提到火災時大哥那副意味深長卻有話不愿說的樣子,以及自己這些天時不時閃現在腦海中的,那份如同錯覺般的呼喊聲,好奇心更甚,便隨手點了進去。
新聞稿加載出來的字太小,沈佑麟瞇著眼睛看了幾分鐘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眼前像是被涂了一層油脂一樣朦朧得不能視物,腦子里也很快再次傳來針扎般的觸感。
他只潦草地看了幾行,沒看到什么重點,頭卻疼的有些不能忽視,他忿忿推了一把桌子站起身,又因為右腳使不上力而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又一頭栽回電競椅里。
好像人一旦受了傷,就連平時的暴脾氣都得被顯出頹勢的身體磨平幾分,沈佑麟垂著頭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會兒,還是不甘地接受了如今的自己連看個電腦都費勁的事實,他沉默片刻敲響了桌邊的服務鈴,等到網管帶著笑小心翼翼走到自己身旁后和他借了個手機。
他的目的很簡單——致電《救贖》導演組。
既然通過自己在網上看新聞都很費力,那么不如另辟蹊徑,直接從事故的源頭詢問起。哪怕對方不接電話,亦或是接了電話卻拒絕接受自己的提問也沒關系,至少這個最為簡單直接獲取真實信息的方法擺在眼前,那么就值得他花時間去嘗試。
好像……好像這也不是他天生就懂得的道理。
沈佑麟皺了皺眉,他隱約感覺很多年前有一個人曾經摸著自己的頭告訴自己,凡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只要合理,都不用憋在心里,一定要盡可能開口去提去做,哪怕可能很微小。
一旦放棄開口,也就意味著永遠放棄了那件事情,連同自己的希望一起。
他舔了舔嘴邊微涼的金屬環,在和視線同樣朦朧的回憶里想不起來這個人的臉,他卻沒有為此而感到懊惱的時間——在他第四次撥出寫在試映海報上的導演組電話時,一道沉穩的男聲接起了電話。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對面那位沒有自爆身份的男人在詢問得知他是沈氏集團的公子沈佑麟后,竟然也沒再多問什么,只是讓他有時間的話正好可以來參加今天中午《救贖》的內部試映會。
沈佑麟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也沒有思考太多,只當是這些年來父親和大哥把公司經營得太好,面子大到足夠參加一位世界級導演的試映會,在網吧睡了一覺到中午便再次打車前往蘭浦酒店。
令他感到更為意外的是,安以炵竟然就在被布置成放映廳的門口等著他,等他來后甚至朝他禮貌地伸出手,并對他說了一句令他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節哀”。
沈佑麟有些愣怔,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額頭纏著繃帶,還拄著拐杖的這幅模樣實在太過凄慘,在心里覺得導演有些小題大做的同時跟隨他的指引來到了會場內部,一抬頭,驀地對上了場中央海報上的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無論誰看了都會夸上一句很漂亮的眼睛。
這雙眼眸瞳仁極黑,睫毛細密微翹,雙眼皮的輪廓很深,長長眼尾略微上挑,勾勒出一抹極其勾人的弧度。
像是快要流淚,它眼瞼的部分帶著些微的一抹紅,眼眶里卻沒有淚滴的輪廓,只有隱約的晶瑩光圈在眼瞳中閃爍。
這是一雙美麗卻隱忍的眼睛。
沈佑麟高大的身影像是被施了石化咒般定在原地。
好像在這瞬間,周遭的事物全部消失在時空隧道里,許多過往的碎片化作新生枝椏打破大腦的桎梏,繞著他的身體肆意生長,他看見這雙眼睛出現在他所度過的時光長河中的許多年月。
在空蕩寂寥的客廳,他從睡夢中醒來,縮在沙發上等著不知跑去了哪的父母,有人從背后用手輕柔托起他低垂的頭,從后方摟著他。
這雙眼睛的主人對他說,小佑,不要怕,哥哥在。
在寒冷的雨夜,他躲在破舊的屋檐下瑟瑟發抖,有人順著閃爍的路燈在半夜找到他,脫了外套裹住他濕漉漉的身體,俯身擁住他,不帶一點猶豫。
這雙眼睛的主人對他說,沒事的小佑,哥哥永遠都能找到你。
在被夕陽鋪滿的病房,他站在病床前,像是要在瞬間爆發出能夠掀翻屋頂的無端怒火,有人靠坐在床上帶了點困惑看著他,末了卻只是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雙眼睛的主人對他說,小佑,生日快樂。
在江邊的水泥路上,有人顫抖著身子用潮濕的手去拉他的手腕喚他小佑,他卻帶著滿目的嫌棄與鄙夷,一根一根用力掰開他蒼白冰涼的手指,說自己希望他去死。
于是這雙眼睛的主人面色青白地愣在原地,緩了很久,然后啞著嗓子說好。
在被烈焰席卷的滾燙空間內,有人拼盡全力推開他身上的木板,把他的身軀架起,安撫般輕輕探向他的后頸。
當時他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在一片恍惚中,他忍不住問那個人他們會不會死。
那雙眼睛的主人溫柔地和他說不會。
……
最后的最后,在意識快要在熱浪中消失的前一秒,他下意識去尋找,卻看到那雙眼睛的主人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在一片火海中靜靜地看著他,遙遙張口,對他說出幾個簡單的口型。
他說小佑,沒關系,你會活下來。
第24章 “不能再這樣等下去。”
“哥……”
沈佑麟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那股厚重得近乎粘稠的回憶中抽身, 他被那些源源不絕的記憶碎塊壓在身上,感覺整個脊背好像快被壓斷了,有些喘不上氣, 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 差點連手里的拐杖都摔到地上。
安以炵站在他后面, 看到他佝僂下來顯得失魂落魄的背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引到觀影區后排的位置上坐下。
“你哥哥他確實是個很好的孩子。說起來, 在拍戲的這段日子里, 我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是我要求他在拍攝《救贖》的時候完全沉浸在陳競淮這個角色里, 也因此做出了一些忽略他身心健康, 一味刺激他的事。”
沈佑麟沉默著,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那些話,像是變成了一座能夠行走但沒有思維的雕塑, 濃眉下的棕色眼睛始終呆滯地盯著一個地方。
“我一開始去他房間和他聊戲的時候,有一張你們小時候的合照被他擺在床頭。后來我喊你父親來整理他的遺物的時候, 那張照片卻不在了, 也許是之前被他放到什么別的地方去了。”安以炵寬慰般試圖握住他的手,“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是我想, 你哥哥對你的愛始終存在。就像……”
他說著,朝沈佑麟兩只手腕依次看去,顯得有些困惑。
“奇怪, 沈先生, 你哥哥送你的那只表……你沒有把它一直戴在手上嗎?”
沈佑麟終于有了一些反應。
他的眼神落到安以炵身上, 無措地眨了眨眼。
“什么表?我哥……我哥哥送我的表?”
“是啊。”安以炵有些困惑,“就是斯沃德·李十幾年前設計的那只絕版了的限量款。”
“我和斯沃德是很多年的好友了。這是他此前和我閑聊時提到的事。”
安以炵沒注意沈佑麟逐漸變得蒼白的臉色, 像是陷入回憶,自顧自說著。
“他說此前和沈陌遙在瑞士見過一面,他很欣賞他,說他是個極具藝術審美,也很有能力和遠見的年輕人,很看好他未來的發展。”
“斯沃德和我說,當時他來找自己是為了購買很多年前設計的一款停產了的奢牌手表,說是弟弟過20歲生日要給他當生日禮物。”
“一開始那老頑固還不同意,后來實在是被他的真誠和談吐打動了,兩個人在別墅后花園里從白天聊到黑夜。”
“那老頭聊的高興極了,把那塊腕表以一個很低的價格做人情賣給你哥哥。在寄出手表前,他偶然聽聞那天你哥哥因為有些水土不服犯了很嚴重的腸胃炎,甚至是前一天剛從醫院里出來,就急匆匆趕來找自己,在非常感動之余,好像還特地寫了一個to簽卡給你。”
“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沈佑麟好像被閃電隔空擊中一般定在原地,眼睛先是難以置信般瞪得很大,臉上旋即出現又哭又笑似的神情,嘴角向后咧著,眼眶卻變得通紅,整個人也連番戰栗起來。
“沈先生,你沒事吧?”
安以炵感到有些莫名,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刺激到眼前的人,只好硬著頭皮伸手去扶。
“所以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以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沈佑麟顫抖著說出一些沒頭沒尾的話,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掙脫旁邊人的束縛,在會場上很多人看瘋子一般的目光中拄著拐杖就朝門口走。
“等等,沈……”安以炵試圖挽留,但沈佑麟走的相當快,他身為導演要主持接下來的試映會無法抽身,只好放任他渾渾噩噩地在一片閃光燈中離開。
“唉,不看看你哥哥最后的作品再走嗎……”帶著頭巾的導演搖搖頭,嘆了口氣。
蘭浦酒店和御碧山莊之間的距離有些遠,沈佑麟到達沈宅的時候已經將近傍晚,他無視一眾傭人大呼小叫關于他一大早到現在去了哪里的詢問,拄著拐杖一頭扎進了屬于自己的車庫。
沈佑麟平時在霖市的活動范圍很廣,他的幾輛車也不怎么往家里停,因此這間車庫從很久以前就被他當做了一個龐大的雜物間,有什么想不清楚要不要丟的,或者暫時用不到的,或者買來后又不喜歡了的東西全部都一股腦往里摔。
他不喜歡別人亂動自己的東西,從沒讓傭人打掃過,因此里面如今亂作一團,各種盒子箱子袋子大大小小層層疊疊堆在一起,要找東西可以說比登天還不容易。
但如今的沈佑麟管不了那么多。
在隱約的潮濕霉味中,他扔開拐杖,一頭扎進邊緣的盒子堆里,盲目地翻找起來。
“我沒扔……我肯定沒扔。”
他嘴里念叨著一些斷斷續續的詞,把一件又一件裝著各種稀罕玩意的盒子和袋子拆開,又在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后把他們遠遠扔出車庫外,站在外面的傭人膽戰心驚地看著,不敢說一句話。
“不是這個……這里也沒有……”
在沈佑麟堪稱著了魔一般把車庫里超過半數的東西都扔出來后,他終于停下了動作。
“找到了!”
沈佑麟輪廓深邃的臉上出現深深的笑意,他滿不在乎地抹去臉上的汗,狼狽跌坐在地上,手里卻把一個小方盒捧得穩穩當當。
他抖著手把盒子打開,那塊被埋沒了數月的漂亮腕表終于閃著低調而絢爛的流光重見天日,他把腕表緊緊握在手里,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將盒子的表面倒轉過來晃了晃,盒蓋內側一張正方形的卡紙竟然真的悠悠然掉落到他手心。
沈佑麟就著車庫不算明亮的光線,在模糊的視線中強忍著頭痛試圖辨認上面的字。
致沈佑麟:
聽說你很喜歡我設計的表,而我恰好很欣賞你的哥哥,所以我把它給你。我手上的這兩塊是000和101的編號,而我愿意給你101,因為這代表了你們一百之上的無限可能。
p.s.你的哥哥真的很愛你,我感覺到他似乎愿意為你做任何事。要珍惜,幸福的男孩。
斯沃德·李留
“哥……”
沈佑麟盯著手上那張卡紙,它被隨手丟在車庫的角落里太久,邊緣已經有些發黃發潮了。
就像曾經的那些年月中沈陌遙傾注在他身上的愛。
沈佑麟捏著那張薄薄的紙,忽然瑟縮起來,他在一瞬間覺得很冷,好像車庫各處藏匿著的寒意找到了矛頭,直往他身體里鉆。
他把裝著腕表和小卡片的盒子護在懷里,跌跌撞撞地逃出車庫。
沈佑麟拄著拐杖,沿著路燈往前走。
走出御碧山莊小區的范圍后,街上變得有些空,沿湖的小路很長很遠好像沒有盡頭,所以他盲目般沿著路燈一直往前走。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陰沉灰暗的天空和壓在他心頭那塊由記憶構筑的厚重石塊無異,他愈發感覺喘不過氣,走路的速度越來越慢,眼前也從些許模糊變成了花白層疊的一片,物體失去原有的輪廓交疊在一起,逐漸連成能夠把他的意識完全吞沒的,深淵巨口般的形狀。
“哥哥,如果有一天我走丟了,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不要我了怎么辦?”
混沌中,他聽見小男孩稚嫩純真的聲音。
“沒事的,小佑。咱們約好,如果有一天你迷了路,就找一個閃爍的路燈當作暗號,在那里等我。”
“你要把這個當做我們兩個之間的小秘密。這樣,不管你走丟到哪里,哥哥都能找到你。”
“你要記住,小佑,哥哥永遠不會拋棄你。”
那大概是年幼的他和沈陌遙立下的許多約定中的一條。
他忽然意識到,這么多年來,沈陌遙其實從來沒打破過這個約定。
他是個太堅定,又太過溫柔的哥哥,所以他十一歲生日那天夜里下了那么大的雨,是剛回國不久的沈陌遙拖著一副稍微吹個風都會感冒發燒的身體,在御碧山莊的外圍一圈又一圈地沿著一個又一個閃爍的路燈找到他,將他抱在懷里。
所以那天晚上宴會廳失了那樣大的火,是身心都疲憊到極點,甚至在不久前被弟弟親口說過希望他去死,永遠不要再出現的沈陌遙翻開一塊又一塊倒塌的木板,在一片火海和熱浪的包圍中找到他,將他的身體撐起。
……
自始至終,打破約定的人從來都只有他自己。
“哥,你現在在哪里?”
“是不是因為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錯怪你,你生氣了,所以故意躲起來?”
“他們說你已經不在了……但是怎么可能呢?你不是說過你不會拋下我的嗎?”
恍然間,沈佑麟已經淚流滿面。
他在一處閃爍的路燈旁停下來。
“哥,我又迷路了……”
混血男人高大的身軀在破舊昏黃的路燈下縮成一團,手里緊緊攥著自己未曾珍視過的20歲生日禮物,聲音中的無助與迷茫無處遁藏。
“哥,對不起,是我錯了……所以求求你,能不能再找到我一次?”
·
“你上次說他這兩天就會醒。”
自從得到了伯萊明的許可后,池奕珩就不再只是在ICU病房外干巴巴站著,每天總要抽時間坐到病房里,卻也不說話,只是在沈陌遙每天因為疼痛和不適在床上無意識輾轉反側的時候拉住他的手。
其實對于還沒有恢復意識的病人來說,被人小心翼翼地握著手這種事是很難感受得到的。
伯萊明很清楚這一點,他知道自家少主心里其實也很清楚得很,因此于他而言,這似乎并不是個單純想要安撫對方而產生的舉動。
反而更像是……像是他自己非要拉著床上昏睡著的人微涼的手才能稍微安心。
“是的,少主。我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沈先生的腦電波已經趨于穩定,但具體的蘇醒時間因人而異……說得直白些,是否醒來取決于沈先生自己。”
頭發花白的洋人醫生正在摘抄監護儀上的數據,回頭瞥見年輕男人神情略微緊繃地站在床邊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感嘆。
自四年前,池家前任家主突然病逝,當時身在國內的池奕珩回到美國,以雷厲風行甚至可以說是狠戾無情的手段掃平了一切趁著本家失去主心骨,借機想要奪權篡位而上的枝葉旁牒后,他還是第一次在這位年輕的少家主眼中看到這樣露骨的擔憂。
“也就是說,是他還不愿意醒,對嗎。”
池奕珩垂下眼,在口罩下深呼吸,手指向內蜷了一下。
“我恐怕……不能再這樣等下去。”
雖然他一貫認為不能代替他人的意志對那些應當受罰者做出自認為合理的處置,但每每看到床上被管線纏繞的人在被褥下因為痛楚而緊繃顫抖,單薄瘦弱身軀就像茫茫大海中了無依靠,隨時可以被傾覆的一葉扁舟,他的心底在泛起酸澀抽痛的同時,總會竄出一股近乎無法壓制的怒火。
放任那些跳梁小丑在眼皮底下多存在一天,他的怒火就燃的越旺一分。
事情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才知道做出一些無用的悔過,怎么夠呢?
這是遠遠不行的。
他要讓他們掙扎,讓他們痛苦,最后陷入絕望。
先從最近跳得最厲害的那個人處置起吧。
年輕男人徑直走出病房,脫下無菌服來到走廊。
兩鬢微白的管家已經站在門外恭候多時。
“把渡江之星上的錄像發給梁森煒。如果識相,他知道該怎么做。”
與此同時,病房內監護儀上的數據出現一陣波動。
床上的人細密濃黑的眼睫顫了顫,茫茫然掀起眼皮。
第25章 “不就是被網暴而已嗎?”(含加更)
葉溪很滿意自己最近的生活狀態。
自從他簽約光曜傳媒以來, 他的事業就一路攀升,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新人演員開始,到現在不僅微博粉絲突破五百萬, 擁有了一群對他死心塌地, 指哪打哪的粉絲, 各種代言綜藝談到手軟,戲約也自《浪潮》開始從未斷過,短短幾個月時間已經又拍了兩部戲, 一部是S級電視劇的配角, 另一部則直接就拿到了A級電影主演的角色, 甚至同一個公司的前輩藝人于淼也敵不過他最近的勢頭, 甘愿在這部戲里作配。
今天,就是這部他主演的古裝電影《魅狐俏書生》首映發布會的日子。
葉溪站坐在休息室的化妝鏡前凝視自己的臉。
都說紅氣養人,這句話果然不假, 他最近的氣色好得像是年輕了五六歲,肌膚柔嫩白皙, 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一顰一笑都散發著無與倫比的魅力。
葉溪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做了好些個動作,孤芳自賞了一陣, 終于覺得有些無趣, 便抓過桌上粉絲寫的一沓信翻了翻,手指因為先前吃休息室的糕點有些油膩膩的,他隨手往信紙上刮蹭幾下, 打開手機攝像頭選了個好看的角度來錄制自己讀信的場面。
當然, 拍攝歸拍攝, 他的注意力完全沒在粉絲們的親筆來信上,早已飄到九霄云外, 畢竟那其中的內容無非就是什么“溪寶我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你”,“溪寶因為你我獲得了很多力量”,“溪寶你是我努力前行的動力”,無聊的很,他沒那個閑情雅致認真看。
說起來,他能走到今天的高度,第一個要感謝的人其實是他的好哥哥賀曄琉。
他對自己來說算什么呢?
談了快一年的男朋友?達成目的驅使的工具人?忙碌工作中解壓用的床伴?
不管心底的真實情況是哪一種,葉溪都是很喜歡賀曄琉的。
這種喜歡不僅僅是情感上的喜歡,也不僅僅是肉.體上,雖然賀曄琉確實是個長相剛毅帥氣,技術又好的男人,但這些都不是他最中意他的地方。
葉溪最喜歡的是賀曄琉的性格。
這個男人好像天生對弱小的東西有一種近乎病態的保護欲和掌控欲,所以在酒吧里與他相識并且摸透了這一點后,他很快就掌握了徹底拿捏他的方法。
只要裝作可憐兮兮地往他懷里一靠,掉幾滴眼淚,說上一些尋求保護的話,這個男的就會在欲望的驅使下完全為自己所用,而后只要一直在他面前表現出這幅弱小無助,需要依靠的模樣,他就會徹底淪為自己的玩物,好像心甘情愿為自己做任何事。
當然,唯獨不好的一點就是賀曄琉似乎對那個沈陌遙始終有種白月光情結。
不僅時常在半夢半醒之間念叨他的名字,惹得他心煩,之前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賀曄琉灌醉,那男的竟然在昏沉之間都死活不愿意說出沈陌遙家的地址,還是自己最后喪失耐心,直接拿過他的手機去翻他導航的收藏夾對應上歷史記錄里的時間,才鎖定了沈陌遙的住址。
不過雖然賀曄琉傻,沈陌遙卻比他還要傻上一些。
那家伙頂著一張讓自己無數次心生羨嫉的漂亮臉蛋,卻從不屑于虛與委蛇,討厭一個人就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厭惡,才會在試鏡那天給帶著隱藏攝像機的自己留下把柄,又時常過于善良,在明知自己不懷好意的情況下擔心自己對劇本真的有困惑而影響拍攝的完成度,就那么毫無防備地走到甲板邊上給自己送來下手的最佳時機。
想要針對他,簡直毫不費力。
說實話,當時自己原本真的只是想把沈陌遙推到水里再假裝是他自己沒站穩摔下去的,嚇唬嚇唬他,如果能因此讓他發病,影響到之后的表演導致在演技上不會壓過自己一頭則更好,卻完全沒想到他掉下甲板時那下意識的一伸手和在水里天真地想要救自己的舉動反而被在場的眾人給誤解了,他也就將計就計,在當天晚上很快就錄制了一段完全作為受害者視角的視頻發在微博上,為輿論添一把火。
而所達成的效果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
身為無辜受害者的他在發布視頻后立刻得到了許多人的同情,他的人氣因此水漲船高,收獲許多粉絲的同時,事件經過發酵,沈陌遙在網友們眼中也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想要故意害人的殺人未遂的爛人。
原本他還有些擔心會不會把事情鬧得太大不好收場,畢竟眾所周知,沈陌遙可是盛天集團董事長的兒子,同樣也是自家經紀公司老板的弟弟。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沈凌夏對此竟然一點都沒有異議,甚至在墜江事件后,在他大范圍吸粉的同時,放手給了他更多的資源,一副默默支持的態度,他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反正歸根結底,沈陌遙也就是被網暴了而已,并沒有因為自己受到什么實質性傷害,不用在意。
想到自己一路以來每一步棋都走的很對,如今更是身在電影首映會的后臺,葉溪臉上的笑意愈發擴散,眼角都被拉出很長的一條細紋。
他自覺有些失態,關了視頻錄制,把手里的信扔到一邊的同時,助理正好來到休息室叫他準備動身,首映會將在十分鐘后正式開始。
……
說起來,沈陌遙在這方面倒比他領先,在出演第一部電視劇之后,頂著那么差的風評竟然立刻就接到了世界級導演的電影邀約,據說首映也就在這兩天。
葉溪站起身跟隨助理出門,嗤笑一聲撇撇嘴。
那部《救贖》肯定是沈陌遙哭著求他那個董事長的爹找了關系,又或者是跪舔了那個據說是同性戀的導演,賣了色相才拿下的資源,算不上什么。
再說,根據這些天業內一直瘋傳的小道消息,沈陌遙早就是死人一個了,估計再過幾天,他在火災中喪生的事情就會徹底在微博上傳開,自己也就沒什么必要再惦記他。
走進會場的時候就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偌大的放映廳里坐滿了頭戴“溪寶”應援燈,舉著應援手幅和燈牌的粉絲,場面不亞于一場葉溪個人的粉絲見面會,只在零散的邊角里能看到身為男二號的于淼的粉絲,葉溪對此滿意極了,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甜美。
他一路走到場中央,在導演身邊站定,只是沖粉絲們略帶害羞的招了招手,場上的尖叫聲就愈發高昂起來,一旁的于淼明顯發現了自己身為二番卻在粉絲數量上有明顯的劣勢,笑容都顯得有些勉強,于是葉溪心中的暗爽更甚。
雖然現在只是他璀璨演藝生涯正式向一線演員邁進的第一步,但是他堅信,憑著自己如今的人氣和口碑,遲早有一天能夠把各大獎項都收入囊中,成為令所有人都匍匐巴結的存在。
導演講話后,在電影正式放映前,作為領銜主演的葉溪獲得了單獨的致辭時間。
“相信各位了解我的小溪流們知道,我作為演員的起步并不好,在最開始是一個連短劇都演不上的小新人。”葉溪拿著話筒顫聲道,“那個時候的我連每天的三頓飯都吃不飽,但是我從來沒有放棄的念頭。我一直堅信,只要熱愛就能發光。”
場上的粉絲們猛烈地鼓起掌來。
“后來機緣巧合之下,我遇到了我的恩人,也就是光耀娛樂的沈總。他看中我的潛力,不計較我并不優秀的出身,簽下了我,并且鼓勵我參加一些試鏡,我才逐漸獲得了出現在屏幕前的機會。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他。”
葉溪紅著眼睛朝后臺沈凌夏站立的地方鞠了一躬,遠遠看到他像是頗為滿意般瞇起眼睛。
“雖然這一路走來,我遇到不少坎坷,受到過很多欺凌和嘲諷,但是我堅持走下來了,然后我遇見了你們,我的小溪流們。你們是我一路走來最珍視的寶藏,你們每個人寫的每封信我都有認真看過,然后珍藏。”
白凈纖細的青年說著,好像已經完全控制不住情緒,眼淚就像大顆的玻璃珠撲簌簌落下,砸在白色的連帽衫上印出深深的水痕。
“這是我的第一部主演作品,但我相信,這絕不會是最后一部。小溪流,這部電影是我獻給你們的一份禮物,未來,請和我一起走下去!”
粉絲們紛紛被他這一席仿佛發自肺腑的話深深感動,哭聲連成一片,在抽泣聲和給葉溪源源不斷的應援聲中,助理從后臺跑上來給他拿了一盒紙巾為他擦淚,幾位主演隨即和導演一起在放映廳第一排落座,會場的燈光也逐漸暗淡下來。
場中央的銀幕逐漸亮起,《魅狐俏書生》幾個花體大字在一些logo閃過后緩緩浮現,隨后,屏幕重歸一片黑暗。
會場內的所有人都屏息靜候電影的正式開始。
……
一分鐘過去,屏幕前仍然是漆黑的一片。
在一片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困惑聲從會場各處響起,導演皺了眉喊過助理詢問放映室是否出了些什么問題,電影銀幕卻在下一秒徹底亮了起來。
葉溪,你的嘴里有一句真話嗎?
一行方正的白底黑字就像被人逐個打出來一樣,緩緩出現在屏幕中央。
沒給任何人思考反應的時間,這行字在幾秒后很快淡去,屏幕中轉而出現了一搜郵輪的輪廓。
“是《浪潮》電影里的那艘!”
場上有人尖叫道。
“小葉,你要多思考一下節奏的問題。”
鏡頭位于一個角落中的俯視視角,畫面中,一個蓄著整齊胡須的男人站在郵輪甲板的側面,周圍搭起的大棚里,許多工作人員來回走動著,男人的聲音在一些雜音重并不清晰。
“現在的你,很難接住小沈的戲。”
“說話的是梁森煒!這好像是在《浪潮》劇組吧?”
“應該是,他面前那兩個不是沈陌遙和葉溪嗎?”
“錯不了,他們身上穿的還是商渡和田子臣的戲服呢。”
“屏幕右上角有顯示時間和日期欸,這難道是郵輪上的監控嗎?”
“我這里有溪寶當時在《浪潮》劇組拍戲時的通告單,我看看……時間好像是他們拍攝墜江那天。”
在會場上眾人的竊竊私語中,鏡頭換到了另一個角度,仍然是偏高的監控視角,卻把往空無一人的甲板旁走去的葉溪的臉拍攝的很清楚。
在被梁森煒指導一番后,他的臉又青又白地閃了一陣,卻還算平靜,但是走到甲板旁時,背對著劇組眾人的臉上卻出現了近似于怨毒的神情。
“好奇怪,溪寶的臉上怎么會出現這樣的表情……簡直就像是……在想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我靠我靠,葉溪回頭了,鏡頭又切回去了!他想干什么?”
“他在喊沈陌遙!”
屏幕里的監控畫面上,葉溪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朝離他有一定距離的沈陌遙招手。
于是沈陌遙猶豫了一下,緩緩朝他走來。他看起來精神不太好,眉眼在監控里烏沉沉的,臉色也就顯得愈發蒼白。
“沈陌遙哥哥!我想請教你一下……”
葉溪聲音甜美,周圍的工作人員都在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并沒有人看到一個站了兩位演員的甲板危險一角。
……
“像這樣抓著領口,可以嗎?”
中間的對話因為雜音聽不清晰,首映會場上已經沒有一個人說話,在所有人的屏息凝神中,在又轉回靠近甲板的視角里,畫面中的葉溪朝沈陌遙伸出手,拽住他的領子。
他眼神朝后方瞟了瞟,在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行動后,用自己的身體遮住正在皺眉抗拒的沈陌遙。
然后,就是輕輕一推。
后面的事就和《浪潮》劇組工作人員在墜江時間發生后接受的沒有太大的區別,沈陌遙在錯愕中下意識朝前伸手,和葉溪兩人一前一后掉進冰冷的江水里。
然而,在癱坐在第一排的葉溪近乎絕望的目光中,監控畫面并沒有立刻停止。
這次,第三個視角出現在眾人眼前。
似乎是光線太暗,新視角是在甲板外側的紅外線視角,屏幕里出現兩個在江水里掙扎的小小人影。
“快看啊!沈陌遙先浮上來之后,好像在朝葉溪游!”
“他拿了游泳圈,然后——我的天啊,這個俯視的角度看的好明顯,他在撐著溪寶!”
“所以他根本不是要害他……甚至他才是那個被推下水的無辜者?然后竟然還反過來想救葉溪?”
“不,這不是真的……這怎么可能?怎么會是他救了溪寶?”
在愈演愈烈的討論聲中,似乎是導演助理通過強行關閉設備的方式將大屏幕熄屏,畫面終于中斷,場上的照明也閃爍著恢復了。
然而已經被展示在眾人眼前的視頻無法撤回,群眾言論的傳播也不像屏幕一樣能說掐斷就被掐斷。
《魅狐俏書生》首映會在一片狼藉中被倉促中止了。
“葉溪,我真的對你太失望了!你怎么會做出這種事?”
“溪寶……我真的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你知道我之前罵了多久的沈陌遙嗎?我罵他是賤人,我讓他去死,我說他是個殺人未遂的殺人犯。現在我感覺自己像一場笑話。”
“明明是沈陌遙不計較你故意推他下去,在江里救了你!沒有他,你可能早就已經死了!你怎么有臉顛倒黑白,恩將仇報?!”
“我為自己之前輕信了你的鬼話而感到羞愧,葉溪。喜歡你是我做過最失敗,最令我感到惡心的決定。”
場上葉溪的粉絲,或者說前粉絲太多,在安保攔都攔不住的一片哭喊聲和叫罵聲中,無數應援棒、應援頭箍和燈牌從后排越過護欄被砸下來,有一塊邊緣鋒利的燈牌斜斜飛過葉溪的臉側落到地上,在他臉上拉出一道很長的血口子。
助理嚇了一跳,連忙走上前,喊了好幾個安保圍著他,快步攙扶腿腳發軟的他走回后臺。
葉溪臉上的口子很大,流了很多血,助理在休息室給他做了臨時處理,眼看著是要縫針留疤,他本人卻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只是手腳冰涼地站在原地,大眼睛里充斥著無措與驚懼。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
“明明一切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怎么會這樣……”
他兀自著了魔般念叨著,看見沈凌夏走進來的身影,眼皮抖了抖像是恢復了一點神志,不顧還在不斷滲血的傷口就沖過去撲倒在自家老板面前。
“沈總,今天的事……還有全部都壓下來的可能性嗎?”
“小葉溪,你是不是腦子被砸壞了?”
沈凌夏扯出一個略帶譏諷的笑,沖他搖搖頭,像是在聽天方夜譚。
“但凡你打開微博看一看——這段視頻可不止在今天的首映會被播放。在同一時間,《浪潮》劇組官方已經把這段視頻發到微博上了。”
“梁森煒親自確認了這段監控的真實性,并且他已經主動@沈陌遙,向他道歉了,說是自己之前聽信了劇組里的人和你的一面之詞,在收到這段錄像后才意識到自己此前誤會了沈陌遙,感到非常羞愧,希望能獲得他的原諒。”
“怎么會……”葉溪呆在原地,連嘴都忘了合上,大口喘氣,“究竟是誰能找到渡江之星的監控……那不是池璟收藏的一艘老船嗎,怎么可能還有監控呢……”
“別想這些沒用的了。這段時間你的所有工作都暫停——當然,不用我親自宣布雪藏你,你也不會再接到任何通告了,接受現實吧,小葉溪。如果我是你,我會現在就找個地方躲起來。”
“沈總,您能再想想辦法嗎?我的整個演藝生涯都為此會毀于一旦的。”
葉溪呆滯片刻,看著手機上越來越多的私信提示和消息紅點,像是終于后知后覺般感到無比的恐慌,“現在我成了眾矢之的,我會被所有人網暴甚至線下anti,我會接不到任何工作……”
他說著,臉上的血和眼淚混在一起,看上去狼狽極了。
“我會就這么爛掉的,我的這輩子會就這么完了!沈總……求您行行好,看在我此前也給公司帶來了不少價值的份上,幫幫我好嗎?”
“我能怎么幫你呢,小葉溪?”
沈凌夏沖他和善地笑了笑。
“如果你知道和梁森煒提供這段錄像的是誰……你甚至會覺得我如今對你的處置已經足夠仁慈。”
“好啦,別哭喪著一張臉。你看我,因為你導致電影下映的賠償金可是一筆天文數字,你不會想知道是多少的。”
“而你……不就是被網爆而已嗎?你現在只是稍微流了點血而已,當初沈陌遙他拖著半死不活的身子不也撐過來了嗎。”
沈凌夏的笑容堪稱和善,卻好像有寒涼的冰棱在他過分薄的嘴唇邊凝聚。
“所以這對你來說一定也很容易吧,是不是,小葉溪?”
第26章 等到了他的第二次睜眼。
《浪潮》劇組墜江事件的真相在網上公之于眾后, 很快引起了軒然大波。
葉溪好像終于接受在監控視頻被公布出來的如今,任何的辯解都無濟于事,因此他沒有再試圖掙扎, 只是發了一封手寫道歉信在自己的微博, 表示自己當時是腦子一熱做了蠢事, 只是想和沈陌遙開個玩笑,卻不知道竟會釀成此等大錯。
他在信中聲稱,如今自己已經充分認識到了曾犯下的錯誤, 他會為此自肅一段時間, 并且希望得到沈陌遙的原諒, 卻并沒有@沈陌遙。
至于他本人的去向——自從被中斷的電影首映會那天起, 葉溪似乎就狠下心來當一個縮頭烏龜,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不過顯然,他三言兩語就想把自己惡劣的行為處事給大事化小的舉動并沒有騙得過網友們雪亮的眼睛, 他的微博評論區雖然是關閉狀態,卻仍然有許多曾經的粉絲在得知真相后在微博不斷以各種方式轟炸他, 要求他出面錄制給沈陌遙的道歉視頻并且退出娛樂圈。
與葉溪相對的, 沈陌遙許久未更新的微博也遭到了網友們的瘋狂留言。
許多之前因為墜江事件誤會了他,甚至是對他進行過各種言語上的辱罵的人紛紛自發涌向他的微博, 向他道歉, 也有很多新粉絲以及之前一直沒敢吭聲的老粉絲向他表示了自己的喜愛,希望他能夠早日出現。
然而奇怪的是,距離墜江事件的真相在網絡上公開近24小時, 沈陌遙并沒有在微博上出現過。
……準確的說, 自從一周前轉發《救贖》劇組的殺青微博后, 他的個人微博就沒有任何更新。
他沒有理會葉溪,沒有回應《浪潮》劇組的誠懇致歉, 甚至連梁森煒本人的道歉都并未回復,但也沒有像之前的葉溪一樣借機炒作,大肆宣揚自己的無辜和一片真心被錯付、默默忍受莫須有的罵名的不易,甚至無數狗仔都沒能拍到他近期出現的照片,就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令無數對他心懷愧疚、關心他動向的人都在等待中產生一種隱隱的不安。
與此同時,一則令人震驚的消息在被各方公司強壓許久后,還是開始在互聯網上流竄。
在《救贖》殺青宴的大火中,警方通報失蹤的那名劇組成員正是沈陌遙。
#沈陌遙失蹤的相關話題一出就立刻沖上了熱搜第一位,所有關心沈陌遙動向的網友們懷揣著惶惶不安的心情點開熱搜,卻看見話題中顯示已經有記者致電《救贖》劇組、六翼娛樂和盛天集團詢問熱搜消息的真偽,得到的回應卻只有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
于是,即使百般不愿相信,網友們還是不得不接受一個令他們悲痛無比的事實——
沈陌遙真的死在了那場火災里。
消息一出,微博上上下下都翻了天。
人的存在一旦成為過去式,似乎就可以將曾經的一些被人詬病的往事隨自己腐朽的肉.體一同化作枯葉下的泥土塵埃,沈陌遙也沒例外。
剛剛得知墜江事件真相并且因此對沈陌遙產生好感的無數網友因為他的離世紛紛悲痛欲絕,人們紛紛遺忘曾經他那些無端升起的種種黑料,心痛于一位優秀藝人的英年早逝,哀嘆于他沒能看到真相大白的這一天,羞愧于自己也曾隨大流般參與過針對他“劣行”的討伐。
“我之前加過葉溪后援團,團里的人組織去沈陌遙家門口線下anti,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了,結果在他家樓下遇到他本人了。他當時看起來像是生了很重的病,特別憔悴,但是看到我們一副迷路的樣子還是走過來問我們需不需要幫忙……他真的是個很好很溫柔的人。對不起,當時我們腦子里太亂,回去也沒能在網上把自己的經歷發出來替他說話。”
“曾經和沈陌遙一個劇組的邊緣打工人表示,他剛來的那會兒大家都非常喜歡他,喊他沈老師,他本人真的一點架子都沒有,特別好,怕我們太忙沒時間吃飯,經常主動給買吃的喝的給我們。但是葉溪那個事情之后,大家都變得不喜歡他了,我雖然覺得奇怪,卻還是選擇了從眾,沒敢替他說話,我有罪……”
“我是一名山區學校教師,沈先生出道后來過一次我們學校,資助了好幾個貧困學生,在那之后每次新學期都會及時給他們打款,這幾年從沒斷過。我看到那些不好的言論的時候也很驚訝,但是當時網絡上討伐的聲音太大,我害怕站出來表態會給我的學校和工作帶來麻煩,就選擇了沉默。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沈先生,對不起。”
“大概半個月之前我在醫院偶遇過他,真人很高很瘦,他當時是一個人來掛的號,很有禮貌聲音很輕,后來就見他去輸液大廳掛水了,我路過的時候看到架子上好幾袋藥,掛了一個下午到晚上他接了個電話就一邊咳嗽一邊提前拔針走了,應該是被劇組催著回去拍攝了。當時還在感嘆現在的演員都這么拼嗎,哎,主要是我平時也不上微博,早知道就把這個事兒早點分享出來。”
這些天來,類似這樣的言論如同雨后春筍,不斷在網絡上迭起。
當大多數人選擇一個言論的時候,作為少數就必然要收到審視和批判,而不是誰都有勇氣承受這樣的審視,因此沉默或隨大流以保全自己成為了很多人的選擇。
與此同時,《救贖》的首映給關于沈陌遙的話題加上了最后一根徹底引燃的柴火。
《浪潮》的播出時間比《救贖》殺青要早上幾天,沈陌遙在其中精彩的演繹在播出時曾引起過一些討論,很多對他的種種劣行了解不深的網友紛紛表示這個形貌昳麗青年的演技相當成熟,即使是和大佬們對戲也一點不顯得弱勢,然而當時他的風評實在太差,關于他優秀演技的種種討論很快就被埋沒在關于他劣跡的惡評之下。
但是在沉冤得雪卻斯人已逝的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沈陌遙把自己完全變成了陳競淮,他的演技比在浪潮時又進步了,他是天才。哎,其實我倒不希望看到他這樣的進步,實在是太痛苦了……他就是現實生活中的陳競淮。毫不夸張的說,他就是被那些流言蜚語害死的。”
“從電影院出來以后一直哭了三個小時,眼睛都腫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我一直對沈陌遙無感的,可是看到電影里陳競淮的眼神,我就總是想起沈陌遙的遭遇,就哭的停不下來,我也不知道是在為誰傷心……可能兩個人都有吧。”
“導演在首映會上說,沈陌遙到后期在戲里戲外,身心狀態都和陳競淮沒有區別……被那么多人在網上追著罵,被線下anti,被各種造謠甚至被罵殺人犯的時候,他該有多難過啊。我真崩潰了……陌遙是這么好的一個人,他有什么錯要被這個世界這樣對待?”
“他肯定和陳競淮一樣,身體和心理都生病了,所以才變得那么瘦。然后我之前竟然還嘲諷他是吸.毒了才會瘦成那樣,我真不是個東西。”
“你們說,那天殺青宴著火的時候,他會不會是自愿留在火海里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就和陳競淮一樣。每個曾經不分青紅皂白就辱罵他的我們,都是加害人。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他了。”
網絡上關于沈陌遙的經歷和《救贖》這部電影的討論愈演愈烈的同時,#我們都欠沈陌遙一句道歉的話題沖上熱搜榜首,持續霸榜。
甚至,還有許多他的死忠粉絲在哭的昏天黑地的同時仍然不愿意接受他已經死去的事實,堅信他只是暫時失蹤了,有一天一定會回來,開始在網上組織線下祈愿會,希望以此能求得他的回歸。
但是眾人心中的悲傷或是負罪感卻并沒有絲毫減輕。
因為大家都明白,無論現在再發生什么事。
那個曾經獨自背負了所有罵名的那個他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遲來的正義還是正義嗎?
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但至少在這一刻,所有參與沈陌遙相關討論的人們都已經在心里有了清晰的答案。
·
那天晚上,池奕珩還是錯過了沈陌遙在漫長治療后的第一次睜眼。
雖然根據伯萊明所說,由于太過疲倦,那天晚上沈陌遙的睜眼只持續了短短十幾秒,很快就又闔上了眼睫,但在那之后,池奕珩就好像粘在了特護病房,連集團的一些緊急事務都無心處理,無論洋人醫生如何好言相勸都不肯再離開半步。
在病床上的人第一次睜眼后的凌晨四點半,年輕的池家少主終于等到了他的第二次睜眼。
沈陌遙的睫毛很長很黑,在蒼白的面容映襯下總是十分顯眼,好似蝶翼,池奕珩不敢去觸碰,卻仍覺得他眼睫顫動時連帶著薄薄眼皮上細小的紫色血管一起,仿佛隔空蟄在自己手心。
他壓過心下異樣的感覺,不敢去驚擾,只是屏息等待,手里捏著的漂亮信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于是在蝴蝶的幾次振翅后,池奕珩看到那雙烏黑的眼睛。
像是裹在冷霧里的黑石頭,那雙眼睛上覆著細密的水霧,些微的浮光也一并氤氳在霧氣里,朦朧卻美麗。
池奕珩抿唇。
沈陌遙醒來后的第一句話,要和他說寫什么呢?
在此之前,他做過無數次預演——
你好,我是池奕珩,我們在四年前就見過,前些日子也見過一面,你還記得我嗎?
你好,還記得那張寫在卡紙上的留言嗎?很抱歉上次沒能認真介紹自己,我叫池奕珩,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嗎?
我叫池奕珩,我喜歡你很久了。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看看嗎?
要怎么樣表達才不會嚇到他呢?
病床邊的男人喉結連番滾了滾,在看見床上的人睜開眼睛后,他的心里竟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似于躊躇忐忑的情緒,這令他感到有些無所適從,捏著信的手堪堪伸出去幾厘米又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說話。
然而很快,他看到沈陌遙滿是霧氣,有些失焦的眼瞳先是流露出一絲茫然,旋即顯出難掩的痛意,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緊接著,他偏過頭去啞著嗓子咳了起來,虛弱喘息間,竟在呼吸面罩上生生嘔出一口暗紅的血。
第27章 “沒能早點守在你身邊。”
隨著那塊暗紅的血霧噴濺到氧氣罩上, 監護儀器很快發出一陣響動,伯萊明帶著幾個助手趕忙來到床前,在看到血的顏色和形態后, 緊張的神情稍微松懈下來。
“沒事的少主, 沈先生吐的是肺里的殘血, 能吐出來是好事。”
伯萊明指揮助手擦去沈陌遙唇邊的血,替他的身體做簡單檢查,一回頭竟然看到池奕珩緊緊盯著被換下去的, 沾滿血的氧氣面罩, 肩膀顯出明顯的僵硬。
“少主?”
……
發現綺海之珠失火的時候, 池奕珩因為晚間例會剛剛離開那棟五層高的建筑。
在看到渺渺火光的瞬間, 他其實預判到了最壞的可能性,所以他當機立斷就聯系手底下的人在第一時間從煌麗酒店的地下倉庫運來了最好的救生氣墊,將它們圍繞綺海之珠背后的露臺下方鋪好, 自己則不顧身邊人的阻攔通過安全樓梯,踹開已經開始出現裂痕的五樓墻壁, 只身來到了連接著宴會廳的露臺。
他晚了一步, 沒能及時找到火海之中的沈陌遙帶他從安全樓梯的側面下樓逃生,但卻也沒有太晚——
在看到沈陌遙傾身下墜的瞬間, 他也緊接著從露臺上縱身一躍, 跳了下去。
然后在空中拉到了他的手。
周圍的空氣都泛著灼熱,呼吸間仿佛置身于巖漿表面,但沈陌遙的手卻并沒有什么溫度, 反而在熱浪的對比下顯得有些涼。
池奕珩緊緊抓著那只手, 在空中調整姿勢, 把已經失去意識的沈陌遙盡可能護在懷里,以一個防御的姿勢背部落在救生氣墊上。
當時他甚至還有點慶幸自己做決定的速度夠快。若是沒有拉到他的手, 處于昏迷狀態下的人即使是掉到氣墊上也仍然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傷害。
但是他千算萬算卻始終沒料到的是,沈陌遙的身體情況比他預想中的糟很多。
落地之后,他懷里單薄瘦削的人在一陣無意識顫抖后便開始嗆咳,旋即有很多很多的血從他的嘴里涌出來,順著下巴流到兩個人襯衫的前襟,染出大片大片的血色,滴在地上很快匯成一灘不規則形狀的液體,在火光的映襯下閃著忽明忽暗的光。
池奕珩在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中見過不少血。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不怕血的,但當那天晚上,他把無知無覺卻在不斷嘔血的沈陌遙摟在懷里,感受到他嶙峋的骨骼和逐漸變涼的低溫,看到滿目赤紅的血,卻感覺心臟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了,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他不敢有片刻耽擱,立即把人帶到煌麗酒店頂樓,用直升機送去霖市最好的,也是隸屬于池璟的國內頂級私人醫院,并且聯系伯萊明在手術室等候,親自替他主刀。
……
沒人知道對他來說,在直升機上看到沈陌遙即使被帶上氧氣面罩也在不斷往外咳血,聽著他的血壓血氧不斷往下掉的那十幾分鐘有多難熬。
在被送往醫院的路上,沈陌遙的失血量已經遠超人體的一半,甚至出現了心衰和室顫的癥狀,經過在國際上有外科圣手之稱的伯萊明六個小時的搶救,切了三分之二右肺,下了近十張病危通知書后,才堪堪被從死神手里奪回了一條命。
池奕珩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在一個月前只是有咳血癥狀,被帶回臨海別墅做了緊急止血和輸液治療就已經好轉,并被醫生診斷為由于肺部炎癥反復引起的急性呼吸道出血的沈陌遙,為什么會在短短一個月后身體衰敗到這個地步,還沒有引起身邊任何人的關注。
但凡沈家上下,或是劇組里有個在意他的人……
不對。
但凡他在霖市初雪的那天,在沈陌遙第一次暈倒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沒有因為公司要事而在他的癥狀緩解后就匆匆離開臨海別墅,導致他一個人又硬撐著去拍了一部戲。
但凡他自己能早點堅定決心,注意到這一切。
他現在也就不會這么痛。
沈陌遙吐出一口血后又出現了呼吸困難的癥狀,伯萊明替他打開止痛泵,調節輸氧量之后開始替他按摩,試圖減輕他的不適,卻似乎沒有太大的用處,他單薄瘦削的脊背在床上仍舊繃得像一張弓。
“抱歉……”
池奕珩從回憶中抽身,看到床上的人偏著頭仍舊顯出痛意的臉和無力低垂的眼睫,心臟在胸腔里沉沉跳了幾下,他小心翼翼去握病床上的人因為疼痛而有些痙攣的手指,此前的一萬種腹稿煙消云散,帶著歉意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
“抱歉,沒能早點守在你身邊。”
握住他冰涼指尖的瞬間,他看到沈陌遙忽然抬起眼睫。
如同伯萊明所說,他應該是在墜樓時傷到了一點視神經,在慢慢恢復前視線都是模糊的一片,甚至由于周圍儀器運作的響聲,可能他連聽都沒聽清楚,因此池奕珩看到他渙散的視線先是帶著幾分茫然在病房四處飄了飄,每一個落點都很輕,最后竟然準確停在自己身上,卻沒有聚焦。
他靜靜看著池奕珩的方向,脊背不再過分緊繃,身體松懈下來,蒙著水汽的眼睛沒什么眨動,就這樣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久到池奕珩握著他指尖的手都出了輕微的汗,差點以為他又一次悄無聲息地失去意識的時候,沈陌遙氧氣面罩下干裂起皮的嘴唇終于動了。
池奕珩的眼瞳顫了顫。
他看見沈陌遙朝他的方向說出“Y先生”三個字的嘴型。
他握著沈陌遙的手下意識收緊,正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床上的人竟然又費力地說出兩個字。
“……謝謝。”
這一次甚至不只是嘴型。
因為前些天的氣管插管,沈陌遙的嗓子還沒恢復到之前的狀態,說話的時候就像是含著砂礫一樣喑啞,然而池奕珩就是在一眾儀器的嗡鳴聲中準確捕捉到那兩個帶著喘息的字。
好像說出這兩個字就耗費了沈陌遙的全部體力,他眼睫撲閃著,搭在池奕珩手里的指尖在后者掌心輕輕撓了一下,很快闔上眼睛。
“少主……沈先生這是認出你來了?”
洋人醫生再次檢查一番沈陌遙身體各處管線后直起身子,顯得有些困惑。
“不應該啊,前些天他一直在昏迷狀態才對,怎么做到的。”
池奕珩怔了怔,替床上的人把手臂收回被褥里仔細蓋好,收回手,搖搖頭沒有接話。
“但至少這也算是個好征兆。都感謝你救了他了,至少沈先生的求生意志不會再像之前那么低了吧。”
“也許不是。”
池奕珩眼睛垂下來看向胸口。
在無菌服之下的西裝內側口袋里,放著那張沈陌遙寫給他的歪歪扭扭的留言。
他想,沈陌遙的這句謝謝……也許只是在單純地履行一個曾經做出的承諾罷了。
畢竟他從來都是一個,對任何向自己施加的微小善意都謹記在心的人。
所以,恐怕未來要走的路仍然很長。
但是沒關系,愿意醒來就是很好的第一步。
他已經找到了他,拉住了他,就不會再放手。
而后面的每一步,即使再慢,他都會盡全力陪著他一同走過。
第28章 “不是勉強。”
正式蘇醒后, 沈陌遙在ICU里又躺了三天,期間因為接踵而至的各類并發癥又被推去搶救室幾趟,好在最終總算都有驚無險地熬了下來。
蘇醒后的第四天, 在身體各項指標都遠離危險值后, 沈陌遙終于被伯萊明批準轉移到特護病房。
剛剛經歷一場開胸手術, 在恢復意識后的這幾天,他過得格外艱難。
由于身體機能下降,身上的刀口過了很久都沒能完全長好, 每天即使醒著的時候都開著鎮痛泵也仍然很難熬。
短短兩個月經歷兩次低血容量性休克, 沈陌遙貧血和低血鉀的癥狀都很嚴重, 對于心肺功能本來就不好的他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即使在吸氧也時不時會被心慌胸悶纏繞,手腳無力,喘不上來氣, 睡也睡不下來,只能等到難受得直接暈過去才能消停。
如同池奕珩所預料的, 在蘇醒后, 沈陌遙對于治療的態度算不上配合。
自從那天對池奕珩說過“謝謝”兩個字之后他就沒有再說過話或者對醫護人員有任何表示,雖然也并未出現譫妄一類嚴重的情況, 卻下意識對病房里進進出出的所有人都感到戒備, 連伯萊明對他做例行檢查或是給刀口換藥的時候都顯得不太溫順,總是想往邊上躲,身體在被褥里蜷成很小的一團, 不住發抖。
幾天下來, 唯獨讓伯萊明稍微能有機會接近沈陌遙的只有兩種情況, 要么是他在醒來后又因為身體各處的不適沉沉昏睡過去的時候,要么……
就是池奕珩在場, 巴巴地看著他甚至想去拉他的手的時候。
這其實是件令伯萊明和一眾醫護人員都摸不著頭腦的事。
畢竟沈陌遙按道理來說應該并不知道池奕珩是誰,更不清楚他的身份,也看不清他那張令世界上無數吃瓜人好奇萬分的俊臉,對他不可能產生無緣無故的好感。
況且,就算他知道池奕珩是那個在一個多月前給自己提供臨時居所的“Y先生”,兩人也不過半面之緣——畢竟那個雪夜,是池奕珩把無知無覺的他抱進臨海別墅的。
但沈陌遙偏偏就是會在池奕珩來看他的時候放下戒心,展現出與平時不同的乖巧,對各種治療和檢查都異常順從起來。
對此,約翰·伯萊明院長曾發表辣評:“我怎么不知道在宴會上隨便往人堆里掃一眼都能給七八個人嚇得腿軟的人什么時候如此具有親和力。”
在沈陌遙轉入特護病房的第二天,池奕珩對沈陌遙獨有的這種“親和力”有了最合適的使用機會。
在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后,沈陌遙對鼻飼出現了明顯的抗拒意識,但是由于他先前長期飲食不規律,加上長時間服用消炎止痛等刺激性藥物,胃部的狀況也不是很好,有慢性胃炎和胃動力不足的癥狀,不能一下恢復正常飲食,因此伯萊明吩咐護士準備了一些流食和半流食,卻在飯點送進他的病房想要輔助他進食的時候,屢屢遭到他的拒絕。
沈陌遙并不會直接態度強硬地拒絕,只是在病床被抬起,裝著粥的碗勺被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總會輕輕把頭撇到一邊,蒼白淺淡的嘴唇也不肯張開分毫。
鑒于他的身份,包括伯萊明在內的所有人都不敢做一些強迫他進食的事情,但是只靠輸營養液很顯然無法幫助他的病情恢復,所以在他不肯進食的第三天,伯萊明在百般無奈之下在大清早就把池奕珩喊到病房外的走廊,和他簡單講述了一下關于這位沈先生不肯吃飯的問題。
對于池奕珩來說,抗拒進食這種事也并非難以預料的。
身為池家少東家,他閱人無數,對細微表情的觀察分析尤為在行,這些天僅僅從沈陌遙的神情就可以推斷出他對于活著這件事并沒有什么執念,甚至是麻木而隱隱厭倦的,但是放任他就這樣下去肯定也不行,這個人身上已經根本不剩什么肉,連手指握起來都只能感覺到硬而細的骨頭,于是在短暫思考后,池奕珩再次走進特護病房。
在幾天前那次簡短的對話后,這還是兩個人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狀態下面對面。
先前幾天,池奕珩忙于處理在守著沈陌遙蘇醒期間一直積壓著的公務,一般在沈陌遙昏睡著的夜里才會趕到醫院守著,而半夜沈陌遙因為呼吸困難咳喘著醒來的時候,池奕珩往往又因為勞累而趴在他床邊,牽著他的手沉沉睡著。
如此下來,兩個人雖然身體上已經習慣了每天固定時間靜靜彼此陪伴的日子,在精神上對對方卻所知甚少,所以當沈陌遙懨懨地靠在床邊,對著被送進來的新鮮粥食無意識皺眉的時候忽然看到走進房里的高大男人,一時間詫異地僵住,被褥下的身軀都略微繃緊。
“別緊張……”
池家少主也對這樣突然的對視感到有些無所適從,說出來的話像是在安撫床上的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好,Y先生。”
在他躊躇的瞬間,沈陌遙竟然緩過神,率先開口。
經歷了太多磨難,病床上帶著氧氣管的人在眉眼間帶著難以散去的疲倦,聲音卻仍然輕柔。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池奕珩怔了怔,他此前還有些拿不定沈陌遙對他的了解程度——僅僅是知道“Y先生”,還是在這段時間其實已經注意到自己的真名?卻在此刻忽然覺得,就這么當個“Y先生”倒也不錯。
至少他面對自己的時候不算抗拒,那么正式的自我介紹留到之后也未嘗不可,沒有必要現在就急著拿出來說。
“不用謝。”
池奕珩開口回應,他腳步輕柔地走到他床邊,擔心以自己的高度俯視會給人帶來壓迫感,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你……感覺還好嗎。”
沈陌遙點點頭。
“刀口會不會還是很痛?”
沈陌遙搖頭。
池奕珩的手垂在膝蓋上蜷了蜷。
面對沈陌遙的時候,他能感覺到自己好像瞬間失去了曾經那些果決的品質,不再當機立斷,變得有些優柔寡斷了。
“伯萊明說你這幾天除了打營養液,沒吃什么東西。”他斟酌著遣詞用句,“可以的話……吃一點東西好嗎?不然你的身體撐不住。”
沈陌遙仍然渙散的視線定在他臉上,半晌竟然又輕輕點了點頭。
“幫我拿一下可以嗎?”他扭頭示意池奕珩桌上的幾個瓷碗,啞著嗓子開口,聲音里仍舊聽不出什么情緒,“我看不太清,隨便幫我拿一個吧,謝謝。”
池奕珩對病床上的人無比乖巧的舉動感到詫異,卻沉浸在他總算愿意吃點東西的喜悅里,沒有想太多,挑了一個看上去比較有營養的雞蛋羹,小心翼翼遞到他手邊,用自己的手貼著他干瘦的手背,耐心幫他把碗穩穩捧在手里。
他清楚沈陌遙性子要強,所以沒有提出要不要幫著喂給他吃一類的說法,只是看著他用帶著輸液管的手拿起調羹,輕輕舀了一勺雞蛋羹送到血色缺缺的唇邊,喉頭連番滾了滾,張嘴咽下去。
兩人一時無話,病房里只有加濕器和制氧機的嗡嗡聲和各類監護儀器的聲音,池奕珩看著沈陌遙一勺又一勺吃了將近四分之一小碗雞蛋羹,終于出現停頓,放下調羹的時候手臂出現細微的顫抖。
“我……飽了。”
沈陌遙吃下東西之后臉色反而變得有些差,他拿著碗,似乎是想要盡力支起身子把它們放回桌邊,卻沒有相應的力氣,池奕珩注意到后很快把碗接過來,兩人指尖相接的時候注意到沈陌遙的手指有一點帶著冷意的潮濕。
“多少能吃下去一點就很好了,不要勉強。”
池奕珩看到他吃了一點東西下去后又蹙了眉,下意識想去抓他搭在床邊的手,卻被他敏銳地躲了過去。
“我有點困,想睡一會。”
沈陌遙的臉色發白,手收回被子里,頭上也開始浮現晶瑩的細汗,但是池奕珩到底不是醫護人員,他一心沉浸在沈陌遙愿意吃一些東西的喜悅里,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狀,以為他是真的累了想要睡覺,便自覺地點點頭表示會離開。
“我出去,你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子就要往病房外走,卻在拉開房門的那一刻聽到一聲很悶的響,而后是什么東西掉到地上碎裂的脆響。
池奕珩心臟一下子揪了起來,腦子里好像有根弦被一下猛地拉得很緊,連忙折返,竟看見沈陌遙探出半個身子伏在床邊就要往下栽,放在桌邊的瓷碗里的調羹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他臉色煞白,脊背劇烈起伏,喉結滾動著像是要嘔出什么,卻似乎在極力克制著,一只手壓在身下死死抵著胃,另一只手捂著嘴。
池奕珩被嚇的不輕,他來不及思考為什么剛才還好端端吃下去一點東西的人怎么轉眼就成了這副模樣,連忙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床邊,撈起他單薄的身子讓他半倚在自己懷里。
“你還好嗎?是不是想吐?”
他感覺到懷中人冰冷的身子,他額發間盡是濕漉漉的冷汗,就連病號服的背后也完全濕透了,摸上去一片潮意。
“你撐一下,我喊人。”
他身手想去按床頭的呼叫鈴,卻被沈陌遙拉著袖子阻止了,那人明顯還難受的厲害,喉頭連番聳動著連話都說不出,身體大幅顫抖,池奕珩注意到他按著胃的手,意識到他應該是太久未曾進食,胃一下承受不了那么多食物,想要吐卻不愿意直接吐到地上,便連忙順著他脊骨突出的背撫摸,另一只手探到他身下扒開他覆在胃上的手,很快感覺到手下的肌膚在劇烈抽動著痙攣。
“沒關系,吐出來好受一點。”
池奕珩狠下心替沈陌遙在胃腹來回揉了揉,那人很快就受不住了,那點被吞到肚子里的東西很快被盡數吐了出來,吐完又抖著身子急促咳喘一陣,似乎完全脫了力,只能靠在他懷里小口小口的喘息。
池奕珩動了動身子調整姿勢,讓他能在懷里靠得舒服一點兒,感覺到手下冷硬的肌膚仍然在抽動著,他的心好像也跟著抽了起來,絲絲縷縷的疼。
“為什么要勉強自己?”
過了很久,等到懷里的人終于不再顫抖,他開口發問。
“不是勉強。”
沈陌遙仍然在急促地喘息,經過一番胃痙攣的折磨,他的眼眶里溢了一些生理性淚水,有些泛紅,連再動一下胳膊的力氣都沒有,就那樣半倚在池奕珩胸膛上。
借由這個有些曖昧的姿勢,他好像終于愿意打開一些心房,竟然主動挑起話題。
“在ICU,你拉住我的時候,我摸到這個。”
他垂著濕潤的眼睫,伸出手指在池奕珩平放在床邊的掌心點了點。
池奕珩順著他冰涼的指尖看過去,才恍然發覺他指的是自己左手手心的一道疤。
那是一道很深的,長三角形的疤痕。
“所以我認出你。”
“我記得著火的那天……在失去意識之前……也是這雙手拉住我。”
“那個時候,我有聞到卡片上的那個味道。”
那大概是雪松,以及一些木質龍涎香的味道。
“所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是Y先生。”
沈陌遙的聲音低微,帶著些微的喘意,吐字卻是清晰的。
“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你也會很痛。”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我知道你會痛。”
“所以如果你不在這里,一切就都沒必要。”
池奕珩怔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沈陌遙之所以表現的對自己不抗拒,并不是因為什么所謂的親和力,對自己有一些好感一類的原因。
而是因為他知道是自己在空中拉住他的手,抱住他,跟他一起墜落。
沈陌遙骨子里是一個太過溫柔的人,所以即使自己如今再痛苦,再難受,仍然不忍心辜負一個曾經在他沒有容身之所時伸出援手,而后又甘愿拿自己給他當肉墊,不顧一切想要努力護他周全的人。
所以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愿意盡力去忍耐。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不想辜負池奕珩對自己的好意,他會直接干脆地選擇放棄。
放棄衰敗到只能靠一堆醫療器械維持生命的身體,放棄這樣痛苦的治療過程,放棄自己的生命。
池奕珩心臟又抽搐著疼了兩下。
“對不起,是我剛才考慮不周,非要看你吃一點東西,害你這么難受。”
沈陌遙的喘息頓了頓,旋即搖了搖頭。
“但是,哪怕是為了我之前的努力……可以再堅持一下嗎。”
池奕珩說著,在心里嘆了口氣。
嘴上說著什么喜歡他,不想讓他再受傷,他其實還是在罔顧沈陌遙自己的意志一意孤行。
大概他始終是個商人性格,懂得威逼利誘的真諦,即使已經完全明白沈陌遙的暗示和心中所想,卻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企圖用各種可能的手段留他再久一點,不肯順他的意,不想就這樣放手讓他離開。
“……”
許是先前一下說了太多話,那股難受勁又返了上來,沈陌遙沒有余力對身邊人的發言再去出聲表態,只是艱難地聳起肩膀。
末了,他顫抖地伸出手指,在池奕珩手心的疤痕上再次極輕地點了點。
池奕珩心頭劇顫,他瞬間明白沈陌遙的這番動作是一種近似于無可奈何的默許,像是在表達一種類似于“說不過你”或是“拿你沒轍”的態度,但經由那短暫而輕微的觸碰,他身體里那些由不安和忐忑產生的縫隙好像都被輕而易舉地填滿了,兩道縹緲的靈魂在曾經的交錯分離之后終于迎來第一次試探般的合軌。
“你也去休息,不用一直在這里。”
“那天摔下來的……不只是我。”
沈陌遙終究還是體力不支,在那陣難受惡心的勁散去一些后,悠悠說出兩句話就偏過頭去重新陷入沉睡。
池奕珩站在原地沉默了一陣,半摟著幫他躺好,替他仔細塞好被褥,直起身活動了一下這幾天來一直很酸脹的肩膀。
那天從五樓落下摔在氣墊上,懷里還摟著一個失去意識的人,他的肩背確實有一些挫傷,這幾天站久了腰也會隱隱作痛,但是沈陌遙方才在他掌心給他點的那兩下好像勝過一切的按摩或膏藥,直起身子的時候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池奕珩并非在國內出生長大,中文雖然自幼就有在學習卻不是他的母語,雖然讀過很多書,卻一直對一些俗語的意義領會不深,卻在這一刻發自內心地產生一種“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的感觸,看向床上的人時連嘴角都揚起明顯的弧度。
伯萊明再次進入病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池家少主的發色很黑,眼瞳卻是很淺的琥珀色,色調偏冷,他身量又高,平時垂眸看人的時候盡管無心,卻始終會有種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蔑視感,讓人渾身發冷。
然而如今他站在夕陽灑下的光暈里,窗臺上灑進屋里的陽光好像完全被他吸進眼睛里,眼瞳呈現一種比陽光亮眼幾分的橙金色,視線落在病床上的人的睡顏上,竟然呈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深情。
伯萊明撇了撇嘴沒有打擾池奕珩的注視,臉上也露出淡淡笑意,他不懂年輕人的情情愛愛,甚至不明白自家少主對于這位沈先生如此深厚的情感從何而來,但在此刻看見那雙從小就似乎裝不進任何人、任何事的眼睛如今也找到駐留的去處,心里也產生一種類似于欣慰的情感。
有的時候為什么其實不重要,沉甸甸的愛意一旦產生,就將成為將靈魂系留在人間最好的結。
第29章 在他的記憶中不是這樣。
沈厲崢坐在盛世總裁辦公室。
距離綺海之珠宴會廳失火已經過去整整九天, 這期間他嘗試能夠聯系到的各種渠道試圖能和池璟集團的管理層取得聯系,把所有能夠想的辦法都想了一遍,卻始終沒能獲得煌麗酒店以及旗下宴會廳的監控調取權。
而令他感到怪異的是, 每當他在一個路徑上的人脈在他上門后的三天內沒有給他返信, 他就要認為這一次的請求又要以失敗而告終時, 對方總會給他回信表示,池璟已經收到了他的請求,會和他聯系, 讓他為此高興上一陣子, 卻又就此杳無音訊。
如此先失落, 又興奮, 而后又沮喪的情緒反復幾次后,他逐漸產生一種自己正在被猴耍一般的感覺,而偏偏此時是他有求于人, 對方還是池璟那樣的龐然大物,他甚至連為此生氣的權利都沒有,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聲下氣地說著“麻煩了”或是“拜托”。
而就在剛剛, 他終于在近十天的煎熬后迎來第一個好消息——
煌麗酒店的高管致電他,通知他明天下午前往酒店會面, 關于他的請求進行詳談。
原本, 這對于沈厲崢來說是一個非常純粹的好消息。
直到在電話中,他無意間向酒店高層提問,詢問最近除了他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公司或組織關于火災聯系酒店調取監控錄像, 得到的答案卻是沒有。
沈厲崢望向身后的書架。
原本在書架中央玻璃展臺的下層, 擺著一張他和姜鶴, 以及沈佑麟、沈凌夏的合照,但自從沈陌遙在火災中失蹤, 他對于自己對二兒子這么多年以來持續的誤解和錯怪感到羞愧而無地自容,也就沒有勇氣每天都和一張缺了人的“家族合照”打照面。
說起來,那張照片上為什么沒有沈陌遙?
……
那應該是沈佑麟高中畢業時拍的照片,那天全家人為了慶祝小兒子畢業,也恰巧是去了煌麗酒店頂層的景觀餐廳吃飯,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么沈陌遙遲到了,來的時候甚至臉色有些發白飯也沒怎么吃,非常掃興。
所以他們幾人當時做了個很明智的決定,那就是他們在沈陌遙趕來前就事先把合照拍好了,畢竟當時天氣熱,蛋糕上的奶油經不住擺,容易一層一層往下坍塌,如果等到他姍姍來遲再拍照,就來不及——
不是的。
沈厲崢的指甲在桌前煩躁地敲了敲。
事到如今,他仍然保留著通過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騙他人,也欺騙自己的習慣。
其實只是因為他們當時沒有人在意沈陌遙有沒有到場罷了。
在沒有被偏見所扭曲的世界里,事情發生的順序始終有個先后,那天晚上他們并不知道沈陌遙會來得很晚,也不知道他會懨懨地在角落坐著連笑一下都勉強讓人看了就生氣,他們會提前拍全家福的原因,只是因為沈陌遙不重要而已。
沈家的全家福里,只要有父母和一大一小兩個兒子就是美滿,這是前些年他一直灌輸給自己的事。
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他從沒在乎過沈陌遙。
但是……
在他的記憶中,沈凌夏不是這樣的。
他一直是個很盡職盡責的大哥,自從十四年前來到沈家,他就一直表現得很有大哥風度,總是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兩個弟弟,甚至寧愿委屈自己,尤其是當時被自己認為非常不讓人省心的沈陌遙。
他為貪玩打碎花瓶的沈陌遙挨過罵,為屢屢把姜鶴逼瘋的沈陌遙出過頭,甚至為執意要進入娛樂圈的沈陌遙下過跪。
就如同沈佑麟高中畢業,全家人一起在外面吃飯的那天,也只有他一直關照著來晚了的沈陌遙,問他要不要再加一些什么菜,還主動給他夾菜倒酒。
……
他應該是沈家為數不多一直心系沈陌遙,關心著他的那個人才對。
但是就在剛才,煌麗酒店的高管十分肯定地和他說,這幾天除了他之外并沒有接到過別的公司關于申請調用或查看監控錄像的請求。
沈厲崢皺眉,從鼻腔里呼出一股濁氣。
他明明就在幾天前囑咐過,甚至是拜托過沈凌夏關于這件事務必聯系池璟,也和他認真說了監控錄像非常重要一事,他也答應了下來。
按理說,沈凌夏從不會忘記他交代的任何事,更何況是關于他一直以來都很愛護的二弟沈陌遙。
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問題。
靠著椅背思索良久,沈厲崢終于還是決定親自撥通大兒子的電話問個清楚。
懷疑一旦產生就很難再消除,等待沈凌夏接通電話的短短幾十秒,他竟然又忍不住開始思考……
會不會自己一直以來的記憶都是扭曲的?
沈凌夏他真的是個很在乎沈陌遙的兄長嗎?
如此思索的數秒后,電話終于被接起,沈厲崢迫不及待地出聲。
“凌夏,你最近是很忙嗎?為什么這么久才接我的電話?”
“怎么了,爸?”
沈凌夏頓了一下才回應,聲音聽起來有些困惑。
“我有事想問你。”
“什么,爸?”
“電話里一時半會很難說清,今晚你方便回御碧山莊一趟嗎?”
“恐怕很難,爸。我之前和你提過,光曜在芝加哥的本部有一個大項目在談,這一周我都在美國回不來。”
“這樣啊……”
沈厲崢回頭看了一眼書柜上被自己親手放倒的那張全家福,幾個人的笑臉背著光,只能看見一些模糊的輪廓。
“那我直接在電話里問吧——凌夏,你為什么沒有替我聯系池璟?光曜傳媒如我們上次所說,應該是具有聯系到池璟的渠道才對。”
“抱歉,爸,我最近太忙,一時忘記了。”
“……你忘記了?”
沈厲崢雙眼略為睜大,對輕飄飄的幾個字感到有些難以置信,聲音也有些大。
“這可是和你弟弟性命相關的大事,你怎么能隨意忘記呢?你難道不在意你的弟弟嗎?”
“爸。”
沈凌夏在電話那端略微嚴肅地喊了一聲。
“您要知道,對于發生在小陌身上的意外,我和您一樣難過。這些年來,我對小陌的關心和照顧,您應該都是看在心里的。況且……警方都說了宴會廳內攝像頭的連接線路在火災時幾乎全部被燒毀了,說實話,查這個只會是白費功夫,我認為沒什么必要。”
“那么大的火,那么快的火勢,二弟怎么可能還活著呢?”
沈凌夏的語氣很平靜,透著他一貫話語里會有的淡薄,落在沈厲崢心頭卻讓他第一次覺得有些陌生。
“爸,不是我打擊您……您最近的精神狀態已經明顯出現了一些問題,可以的話我建議您不要再想著二弟或許沒有死這種事,好好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以免癥狀加劇影響您的身心健康。”
“至于監控錄像,說實話,即使我們去問,池璟也大概率不會給。您還是早點死了這條心。”
“是嗎……”
沈厲崢對于沈凌夏話語中關于監控錄像的絕對感到有些困惑,他腦中無意識閃過火災當天眼前的種種畫面,眉頭一壓。
他忽然覺得背后發冷。
“凌夏,你……”
斟酌許久,沈厲崢捏緊手機,一字一句問道。
“我忽然想起來……失火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在我之前就從安全通道離開宴會廳過一次?”
“我記得我離開時看到過你的背影……怎么后來你又出現在火場的角落呢?”
哎呀。
沈凌夏在電話那頭扯起嘴角輕輕笑了一下。
還是被想起來了嗎。
果然,人的記憶總歸沒有方法能直接被刪除,只要有心,埋的再深的回憶都有被挖出來復盤的可能。
他捏了捏喉結,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聲音。
“沒有啊,父親。”
“您是想說我先跟隨大部隊撤離過一次,然后自己偷偷折返回火場假裝被困?想想也知道這是一種根本不切實際的說法吧。我如果真的做出這么危險的事,究竟是在圖什么呢?”
“是嗎……”沈厲崢再次陷入沉默。
他剛才應該并沒有和沈凌夏提到什么“假裝被困”的想法才對。
“你說的也有道理,是父親有點偏激了,畢竟這兩天一直沒有取得什么進展,所以比較著急了。”
“抱歉,凌夏,你去忙吧。”
沈厲崢匆匆掛了電話,卻沒有拿開手機,他聽著聽筒里傳來的忙音,感覺到手指順著手機金屬外殼的邊緣開始發冷,眼中一片混沌的顏色。
明天下午會見煌麗酒店高層的時候,一定要想盡一切方法拿到監控錄像才行。
·
事情暴露的比預想的早。
不過,只要池璟沒有出手的動向,就并不是什么大問題。
沈凌夏放下手機,他正站在一處公墓里,這是一座荒棄的山頭,深綠色的野草層層疊疊地長在一排又一排的墳墓間。
“怎么樣,如果你還活著,你應該也會稱贊一下我這么多年的計劃吧?”
他蹲下來,細長的手指在墓碑光滑的表面輕輕拂過。
“死人,你不是對那個瘋女人愛而不得嗎?”
墓碑的中央,在一串英文旁刻著凌禾峰三個字。
“你放心,很快我就會替你獲得曾經你想要的那些所有。”
“我會把那個女人帶到你的墳前,我會替你處理她深愛著的男人和那兩個兒子,我會占有他們的一切。”
“但這并不是為你做的,你要知道。”
“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親愛的父親,我恨他們,但我也恨你。”
沈凌夏唇邊露出一道譏諷的笑,手指在墓碑中央的名字上粗魯地劃了劃。
“但是說實話,每次看到變成這么一點大,不會再在我身邊念念叨叨折磨我,把我關在房間里的你,我就覺得還挺開心的。”
第30章 “所以不要趕我走。”
“如您所料, 上一次在華北和康醫院,給沈先生簽字搶救的人正是沈凌夏。”
“該院開具的醫療記錄顯示,在墜江事件當晚, 沈先生是被他的兄長沈凌夏送去醫院的, 當時的診斷報告顯示主要病因是急性肺水腫, 而沈先生是在入院六天后在沒有辦理出院手續的情況下離開醫院的。”
“果然。沈厲崢對此并不知情?”
“是的。”
“下午煌麗的負責人會見沈厲崢的時候,除監控錄像外,把這些記錄也帶去。讓他一次性好好看個夠。”
“是。”
池奕珩放下手機時, 伯萊明正巧施施然從特護病房走出, 看到他出現在走廊的身影已經不太意外, 很快淺淺躬身, 聽診器掛在脖子上晃了晃。
“昨天早上之后,他的情況還好嗎?”
“沈先生的刀口恢復良好,心肺衰竭的癥狀經過治療也已經有所緩解, 后續只要能恢復正常飲食,就可以出院療養。”
伯萊明說著看向病房的方向, 嘆了口氣。
“不過他在昨天清晨吐過之后, 在中午和早上又嘗試過兩次半流質進食,但還是會嘔吐出來, 今天早上開始他就沒有再主動嘗試了, 不太好辦。”
“這個我來想辦法。”
池奕珩沉吟片刻,很快抬眸吩咐,“今天起, 讓廚師不用再制作他每日的餐食, 準備好食材即可。”
伯萊明有些疑惑地看了池奕珩一眼, 在昨天清早勸著沈先生吃了一些雞蛋羹卻引起腸胃痙攣導致全部吐出來之后,自家少主好像反倒對那位沈先生的術后康復變得有信心了起來。
在沈先生尚未完全蘇醒的那幾天, 他眉眼間曾壓著的忐忑不安好像已經盡數消失了,又或者是被他藏進了心底很深的地方,如今的池家少主在舉手投足間已然恢復了平時那副雷厲風行又果敢無畏的模樣,眼角甚至隱約有了一絲……
在他開始盤算著什么事情的時候才會出現的狡黠。
池奕珩伸手搭在病房門上。
在昨天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而產生惡果后,和沈陌遙的那段交流中,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在此之前,他偶爾也想過要不要在沈陌遙完全蘇醒后直接對他表露心跡,但是看到他脫力地靠在自己懷里,眉眼懨懨的樣子后,他徹底打消了這個想法。
于他自己而言,沈陌遙是曾經兒時驚鴻一瞥,而后又在一場偶遇中將自己從泥潭里拉出來的人,是他從四年前就堅定想要追尋……以及追求的目標,是一旦握住就再也不會放手的人。
但是對于受到過無數無端惡意和恨嫉,如今心境淡漠,甚至沒什么求生欲的沈陌遙來說,他卻始終是個僅僅見過幾面,對彼此所知甚少的陌生人。
和修復他逐漸衰敗的身軀同樣,走出曾經的陰霾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貿然把自己的喜愛強加給他,只會讓那份感情成為壓在他心頭的累累負擔。
因此,不能過于強硬,他需要首先讓沈陌遙在日復一日的相處里習慣自己的存在和陪伴,而后,慢慢、慢慢地讓他對這個世界重燃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
然后,在確保他不會再次受到傷害的情況下,再把處置那些人的權柄遞交到他的手上。
至于要怎么溫和,循序漸進地讓沈陌遙逐漸適應陪伴,愿意順著他的想法繼續積極治療下去……
大概又是個不怎么光彩的手段吧。
·
沈陌遙最近有些迷茫。
他在ICU的那一周過得很痛苦,意識好像在夢魘和現實中來回流竄,而且現實并不比那些夢魘好上多少,一睜開眼總是灰白色的天花板,耳邊各種儀器的聲音吵個不停,隨即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就順著神經傳入大腦,被壓在面罩下的嘴也說不出話,難受極了。
他的視力大概是受到了損傷,無論大腦如何清醒,視物都是一塌糊涂,只能勉強辨認出物體的外輪廓,偏偏那頭發花白的洋人醫生湊近自己做檢查的時候能看清他即使模糊了五官也依舊顯得冷淡的淺藍色眼睛,而又由于每每他來都是做一些檢查或是換藥這樣令他不舒服的事,久而久之他也產生了一種藍眼睛等于難受的條件反射,看到那個熟悉的白大褂身影走來的時候心里總是控制不住的發怵。
這樣的生活實在讓人無法忍受,加之如今他本就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活著除了徒增痛苦并沒有什么意義,所以沒有徹底清醒時,好幾個被困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夜晚,他都在想為什么自己沒有在從五樓躍下后直接死掉。
……
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晚在沖天的火光里,下墜途中,他隱約記得自己曾被一只帶著疤痕的手緊緊握住,在空中被人擁入懷。
和流離失所的那個雪夜中的相遇一樣,那是一個過于溫暖的懷抱。在記憶中,自外祖母過世后,他就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也沒有體會過如此輕柔卻讓人能安心闔上眼的力度。
這些天來,這份溫暖讓他時常產生一種置身于一場幻夢中的感覺。
畢竟像他這樣劣跡纏身,被整個家族,甚至好像被整個世界所厭棄的一個人,又怎么可能會有人愿意不顧一切地去拯救呢。
有時他也會想問問Y先生——從墜樓到現在的這一切,真的是真實的嗎?他們理應素未謀面,他又為什么會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救下自己呢?
但每每想要如此張口的時候,他又會退縮。
他會害怕。
害怕一無是處又病弱不堪的自己終究會辜負這個懷抱所釋放的溫度,害怕這樣的溫暖只是瀕臨死亡前最后的幻想,稍微一不留神就會在自己的提問中悄悄溜走。
因此在半夜咳喘著醒來,或是在疼痛難忍,在床上陷入意識昏聵輾轉反側的時候,每每感覺到指尖傳來熟悉的溫暖,他總會下意識誕生一種想要去逃避的感覺。
但是同時他也有所察覺……自己心里對于那位Y先生給予的溫暖已經產生一點類似于留戀的情緒。
他明白這樣的情感是萬萬不可取的,卻仍然控制不住在那人趴在床邊熟睡時偷偷磨蹭他掌心的傷疤,好像這樣輕柔的觸碰就會給這份恍若天降的溫暖增添幾分真實感。
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一個怪圈,腦袋里有兩個小人在互相拉扯打架,有的時候不想失去更不想辜負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暖,想要試著去堅持活下來;有的時候又怯怯于這樣僅存的溫暖遲早會在某個時刻從指尖溜走,那么他寧愿早點擺脫這幅病體,直面死亡。
……
然而最近,沈陌遙忽然發覺,好像自己在無意中被誰引著,稍微離開了那個怪圈一點兒。
那是那天因為不想讓那位Y先生失落而逼著自己硬吞了幾勺雞蛋羹,卻又高估了自己如今堪稱嬌弱的胃的耐受程度,一個沒忍住在他面前吐了出來之后的事。
好吧,如今回想起來,自己當時靠在他懷里,感受到他的手應該是被自己嚇的有些發涼,呼吸聲也不太平穩,有些過意不去,就在意識模糊之中主動開口和他說了些掏心窩的話……
然后Y先生就有些變了。
比如在他吐了雞蛋羹之后的第二天中午。
“伯萊明說你今天又吐了三回,沒怎么吃得下去飯。”
那個仍舊會在半夜出現在他的床邊輕輕拉著他的手的男人端著一碗看起來像是小米粥的東西坐到他床邊,碗緣還能隱約窺見一縷溫熱的白氣。
“我熬了一點小米粥,是很軟很爛的那種。”
“你喝一點試試看,爭取不要再吐好不好?”
他的話語分明是征求的意味,把粥端到床上支起來的小桌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疑,末了偏過頭去咳了咳,揉了幾下太陽穴。
沈陌遙知道他最近大概是忙得狠了,連晚上來守著自己的時間都有所推遲,經常是半夜自己因為氣喘醒來之后他才輕手輕腳走進來陪護,如今聲音里都隱約透著疲憊。
他聽在耳里,即便對這份小心翼翼的請求和關懷下意識產生想要回避的情緒,卻終究是受不住他這副壓著疲倦又滿心期待的樣子——
雖然由于視力模糊,他看不清男人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的長相,但透過他輕柔低沉的嗓音卻也總能把他臉上隱隱的期待給模擬個大概。
所以他選擇妥協,點了點頭輕聲說好。
“來,小心燙。”
男人的語調在他頷首后很快有了上揚,沈陌遙仿佛感覺他的眼睛都亮起來一些,身上那股外溢的疲憊勁兒好像都立刻散去了,便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扶上碗沿,握住調羹。
把粥送進嘴里的時候,他能感覺到Y先生似乎離自己又湊近了些。
在這樣的距離,他隱約能看見那人眼睛的顏色很淺,讓他想起小時候在沈宅院子里噴泉下面躺著的雨花石子,朦朧在不斷攪動的清水里看不清邊緣和紋理,只能窺見一抹澄亮的顏色。
他看著那抹顏色有些出神,放下調羹后手指搭在碗邊無意識動了動,好像曾經兒時伸手透過水面想要去觸碰那顆石子真正的輪廓,又忽然被胃腹間由于熱粥滑落的不適激得弓起了背,手很快收回被褥下方,悄悄抵在胃上。
……還是不行。
果然還是不要再嘗試了吧。
沈陌遙對這樣脆弱不堪的身體感到下意識的厭煩,又擔心這幅病歪歪的樣子惹人嫌棄,很快產生和之前類似自暴自棄的想法,喉頭連番滾動壓制嘔意,垂著眼皮盯著那碗仍在冒熱氣的粥,盤算如何開口推拒繼續進食。
“我……”
“我知道你難受,但是總是吐肯定不行,慢慢吃一點東西,才能把身體養好。”
男人又搶在他前面開口,一張嘴竟然還在話語間隱隱帶了點落寞,“對不起,我總是要這樣強迫你……我幫你按摩一下好嗎?應該會舒服一點。”
“……”
沈陌遙嘴里呼之欲出的話好像又被他的一席話輕松擊潰了,恍恍惚惚間,他好像看到床邊人淺棕色的眼瞳眨了眨,像是一只可憐巴巴期盼著回應的小狗。
他嘆了口氣,還是沒忍心再說什么拒絕的話,只是把身體靠回床頭,幅度很輕地再次點頭。
那只探入被子里,覆在自己胃腹間的大手好像真的有什么魔法,在適中的力道中,掌心的熱度好像隨著他輕揉的動作逐漸貼著衣料傳入他的肌膚,讓躁動的胃腹平靜下來,直往上涌的嘔意也逐漸消散。
沈陌遙緊繃的脊背略微松懈,他眼皮顫了顫,耳垂有些泛紅,不想放任自己沉溺于這樣近距離觸碰所帶來的溫度,又開始害怕一些尚未發生的失去,淡白透明的唇瓣微掀就要叫停。
“你不用……”
“我曾經的租客先生,謝謝你愿意努力。”
沒等他開始胡思亂想,或者再次陷入自我厭棄的怪圈,男人仿佛能預知他心中所想,輕聲笑了一下,搶在他前面把話說出。
“我今晚沒有別的事,只想呆在這里陪著你,所以不要趕我走。”
“然后……等你不難受了,再試著吃一勺好嗎?”
“……嗯。”
沈陌遙應了聲,微闔著眼,別扭似的略微偏過頭,垂著的眼睫無可奈何般抖了抖,卻詫異地察覺此前心頭涌上的,由患得患失和自我厭棄構筑的棱角好像一并被他低柔的話語和手掌撫平了些許。
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雖然躺在病床上意識混沌的這些天讓他不習慣思考一些太復雜的事,但他卻仍后知后覺般產生一種感覺——自己好像被這個不太簡單的Y先生給“算計”了。
不過,這種感覺……并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