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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心動悖論 > 13-18
    013

    化妝室里,坐在角落整理禮服的常鈺無語地往梳妝鏡那邊遞了一眼,面無表情地低頭回消息。

    常鈺:【尺寸不用改了,她身材很標準的。】

    常鈺:【是的,就明黃色這一條就夠了,謝謝學姐!

    對面的消息回得很快。

    【你朋友長得也太好看了,剛剛你發試穿照過來的時候,我們整個辦公室都“哇”出來了!

    【感覺她穿我家的衣服,都能把衣服的價格翻一倍,這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的,我一個直女都能為愛做拉!

    【對了,幫忙問一下她,考不考慮簽我們工作室做模特。俊

    常鈺苦笑:【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她未婚夫,說是兩邊家里應該都不太能接受她婚后拋頭露臉,她甚至立志要吃上自己才華那碗飯!

    對面回:【[大笑]漂亮妹妹有志氣!】

    常鈺:【貓貓鞠躬.jpg】

    常鈺這頭剛回完消息,周予然的歌單已經從流行曲目的《初戀》跳到了越劇的《十八相送》。

    其實剛化妝的時候更恐怖,也就打個底的功夫,興奮到像是磕了藥的周予然就能從粵語的《黑鳳梨》唱到閩南語的《愛情的騙子我問你》。

    跟謝洵之冷戰的那幾天像是世界末日,跟謝洵之和好的當天下午瞬間就能進入創世紀。

    經歷過這場情感海嘯的常鈺更加堅定了自己不婚不育不談戀愛的人生目標——畢竟,愛情實在令人害怕。

    常鈺聽周氏卡拉OK聽得頭疼,取出團在耳朵里餐巾紙,抗議道:“周予然,能不能別在這里發癲了!”

    被強行掐了麥的周予然在梳妝鏡前對著常鈺雙手比了一個大大的、撲通撲通的愛心,扮著鬼臉大聲說:“我是漢謨拉比,就要在這立法典!”

    常鈺:“諧音梗扣大分!”

    周予然哈哈大笑,像開屏的孔雀一樣撥開散在頸側的碎發,高高昂著她的天鵝頸,對著鏡子左右來回照她的蜂蜜小熊項鏈,一邊欣賞一邊唱《愛要坦蕩蕩》。

    常鈺:“……”

    周予然是標準的東方骨,純柔秀致的長相,很有白月光感,明明簡單地做高顱頂,散發黑長直最有感覺,偏偏她今晚為了露出一串項鏈,死活要盤一個女明星走戛納的花苞頭,卷發棒的高溫差點燙到兩人手。

    常鈺好不容易把“愛里發癲”的周予然送上出租車,忍不住感慨戀愛中的女人真可怕,照好友這上頭的程度,估計沒多久她這個姨姨就得給自己未來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包紅包了。

    如果下個月月底就是婚期的話,她只祈求漢謨拉比能把“不能奉子成婚”這六個字刻在黑色玄武巖石柱上-

    樺平江邊涼風徐徐。

    燈火通明的美術館內,賓客絡繹不絕。

    端著雞尾酒托盤的侍應生穿行其間,與三三兩兩的場面客套擦肩而過。

    館里陳展的除了畫作還有一系列后現代的藝術品擺件,昭然光影里,雍容奢香撲面而來。

    周予然心情好,不管誰上來搭訕都自帶三分笑。

    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明艷動人。

    顧盼生輝,反而比墻上那些色彩濃烈、光影鮮明的畫作更引人注目。

    賓客里拐彎抹角來問她要聯系方式的不在少數。

    她彎了彎眼睛,扯謊說手機落在停車場,禮貌地給了微信號,只說自己回去后再通過。

    哪些人是來尋找刺激獵艷,哪些人又是真的想跟她聊藝術。

    她從小就活在美貌的吹捧里,當然一眼就能分得清對方來意。

    看中一幅落櫻圖,她俯身近前想看清標簽上的介紹信息,忽然聽到耳畔有清朗的笑聲。

    “周小姐喜歡這幅?”

    周予然回過神,詫異地打量站在自己旁邊的陌生年輕人,指指自己的鼻子,問:“你認識我?”

    來人長相周正,清澈的眼眸里找不出半點市儈。

    清清爽爽的氣質,看上去像是剛剛畢業沒多久,書卷氣很重,初印象很難讓人討厭。

    “休閑區那邊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所以我特地好奇想過來見一見。”

    休閑區那邊有開放的吸煙室,估計是之前那些鎩羽而歸的男人在議論她。

    周予然了然地點點頭,在唇上豎了根手指示意了一聲“噓”,彎著眼睛輕聲說:“低調低調!

    男人用下巴一點墻上的油畫:“怎么,以周小姐的眼光,看得上這種不上臺面的東西?”

    這人講話好有意思,一語雙關。

    像是在品頭論足畫,又像是在陰陽怪氣議論之前搭訕她的人。

    周予然:“各花入各眼,就算是落花也有流水解意,你怎么知道我的眼光是高是低?”

    落櫻圖上紛紛揚揚飄落的碎櫻,將長長的一條河道都染上飄渺的粉意,美則美矣,但這畫最令人驚艷的,其實不是色彩,而是作者神乎其技的透視功底。

    鐘祁言彎了彎眼睛,想到半小時前吸煙室里的議論,只覺得眼前的少女果然是個妙人。

    “那不知道鄙人能不能入周小姐的眼?”

    年輕人笑著沖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鐘祁言。”

    名字有些熟悉,總覺得像是剛見過不久。

    周予然愣了五秒,看了看墻上的油畫,又看了看面前人的臉,后知后覺地瞪大了眼:“……原作者?”

    油畫的技法成熟、用色大膽,她原本以為創作者至少也是個沉穩淡泊的中年人,沒想到……這么年輕?

    看來是年少成名了。

    不出意外,他還能畫好幾十年,越早入坑,越早投資。

    不愧是我!

    眼光如此毒辣!

    周予然驕傲得就差沒給自己豎大拇指了。

    鐘祁言對她很給面子的反應哈哈大笑,依樣畫葫蘆,學她在唇上豎了根手指示意“噓”,輕聲說:“低調低調。”

    當著她的面翻出微信。

    “加個聯系方式?”

    大大方方,一點也不拐彎抹角。

    周予然喜歡這樣的人。

    能聯系到原作者最好了。

    后續在跟美術館議價的過程里,如果原作者愿意松口,多半能拿到不小的折扣。

    雖然田中愷沒跟她定上限,但藝術品交易這行向來水分很大,即便花的不是她的錢,她也覺得沒必要讓別人做冤種。

    她報出自己的微信號。

    鐘祁言揶揄地眄她:“你回去以后真的會通過?”

    “不用等回去,現在就通過。”

    周予然笑著沖他一揚下巴,神神秘秘地打開手包讓他瞧一眼手機,低著頭就是一頓操作。

    手機靜音了一晚上,列表里至少塞了20幾個好友申請。

    周予然選擇對那些別有用心的示好視而不見,單給鐘祁言開了通行特權。

    操作的時候,卻不知怎地,她總覺得好像有一道若有似無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周予然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沒發現異樣。

    聽到頭頂有交談的笑聲,她抬頭,卻只看到二樓包廂走廊上,有兩個陌生男人靠著扶欄在喝酒聊天。

    周予然:……?

    好奇怪。

    剛才明明感覺到那道視線越來越強了,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沒了?-

    美術館二樓的貴賓茶室。

    路征:“本來我都已經快要猜對了,沒想到最后居然讓你表弟刷新了記錄,喂,周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表弟也會去搭訕這個小姑娘?”

    周晉扯了一下唇,笑著說:“這還用得著問?這漂亮妹妹的五官簡直就是長在我表弟審美標準上的,我一看到她,就知道祁言多半跑不了!

    他笑著往路征手里塞了一杯雞尾酒:“喝吧,愿賭服輸!

    邊說邊轉頭看向一旁垂著眼簾一言不發的男人,打趣道:“謝洵之,怎么樣?你要不要跟我打賭接下來30分鐘,會有幾個人去找這個漂亮妹妹搭訕?不過這次,我要往10個以上壓注了。”

    路征好奇:“一口氣加這么多碼?”

    周晉:“你不覺得她那膚色,多喝兩口酒,反而更好看?”

    明黃色的柔紗禮服長裙很襯她,像一朵亭亭玉立的法郁,生機勃勃,一顰一笑都像是有光在她身上流動。

    之前喝了幾杯雞尾酒,蒸騰的酒意浮上臉,像雪白的畫布上若有似無掃一層脂粉,搭配那雙霧蒙蒙的眼睛看人時,就像無差別釋放魅力,只會讓人更難以招架。

    搭訕的年輕人往往自我介紹還沒來得及開場,已經被她一雙含笑的眼睛盯到臉紅耳熱,暈頭轉向。

    周晉再次笑著催問謝洵之要不要猜個人頭打發時間。

    只稍漫不經心往樓下遞一眼,視線就能在瞬間被那一襲明黃色的禮服捕獲。

    謝洵之的目光停頓在一樓,隔了好幾秒,才冷冷淡淡地應了一句“沒興趣”。

    他沒這種閑工夫去數自己的弟弟在未來的30分鐘里能戴幾頂隱形綠帽。

    周晉:“真不玩?”

    謝洵之移開眼,寡淡地下結論:“無聊。”

    余光里仍舊能看到那束明柔靚麗的衣裙,以及她頸上那一串熠熠生輝的項鏈——珍珠的白,玫瑰金的亮,的確很襯她膚色。

    醉意熏染,艷色尤甚。

    路征拍了拍周晉肩膀:“別煩了他,最近說是暫住在家里的小輩太鬧騰,他有家不能回,要不然今晚怎么會答應你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

    周晉更覺詫異:“你沒給那個小妹妹氪金嗎?怎么就偏不聽人勸,不知道充值一筆買一段清閑?”

    路征有點懵:“什么氪金,我怎么不知道?”

    謝洵之沒理會耳邊喋喋不休的追問,只是懶憊地垂著眼,靠在紅木欄桿上看她跟人握手相談,言笑晏晏,顯然聊得很投緣,三言兩語就加上了彼此的聯系方式。

    卻不知怎地,聊到一半,她忽然開始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什么,就在她即將抬頭的瞬間,謝洵之往欄桿后稍稍退了一步,看著仍站在扶欄邊聊天的好友,他只覺得這一個晚上過得實在無聊。

    沒什么情緒地解鎖手機,翻到微信。

    兩人的聊天消息停留在今天下午。

    對周予然所謂的“原諒券”有些無語。

    這種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多少有些喜歡強詞奪理本末倒置,該生氣的明明另有其人。

    謝洵之薄唇微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屏幕上已經發出去了兩個字。

    謝洵之:【在嗎?】-

    收到謝洵之消息的時候,咬著雞尾酒上的甜漬櫻桃的周予然差點捧著手機尖叫。

    美術館里周圍太吵,她一肚子酸酸甜甜的心緒洶涌地往外冒,都不知道該揀哪個重點跟他講。

    跟鐘祁言說一句“失陪”,提著裙子就往美術館外僻靜的花園走。

    徐徐的江風為她一顆撲通撲通直跳的心臟降溫。

    努力斟酌措辭的周予然整個人雀躍得就像八音盒上跟著節拍旋轉的芭蕾舞者。

    周予然:【(豎起耳朵)(旋轉跳躍)(撒腿狂奔)(創飛路人)哥哥我當然在啦!!】

    結果消息剛發出去,就聽見身后有人叫了聲她的名字。

    “周予然!

    ……誰?

    聲音還挺熟。

    周予然下意識回頭,在明明暗暗的煙蒂火光中,看到了陳一琛的臉。

    “聽說你要結婚了?”

    僻靜的花園偏角,四下無人,陳一琛面色不善,單刀直入。

    周予然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心里念一聲“晦氣”,語氣已經不自然地冷了下來:“對,下個月底,要給你發請帖么?”

    陳一琛不為所動:“謝家的大兒子,謝洵之?”

    周予然:“對。”

    夜色朦朧,陳一琛從她的眼里看到了戒備,只覺得可笑。

    “他們這樣的人家,能看得上你這種背景?”

    “我什么背景?”

    周予然冷笑了一聲,反唇相譏:“殺人放火還是違法亂紀?”

    “區區幾百萬,我要真想立馬還,無非就拍幾支廣告片的事情,就你還真把這個當回事,覺得光靠這點打壓就能拿捏我?”

    周予然長得好看,從小到大幾乎被星探追著跑。

    反駁挑不出刺,陳一琛也沒所謂,只是戲謔地盯著她笑:“可我明明聽說這幾年謝家的長輩有意給謝洵之挑一樁門當戶對的聯姻,人家早有個相熟20多年的青梅,從讀書開始就朝夕相伴,就算真要挑媳婦,再怎么樣也輪不到你頭上。”

    周予然的心莫名往下沉了一下,原本潮熱的手心急轉變涼。

    “所以呢?”

    不會的。

    脖子上的項鏈份量不是假的。

    愛不是假的。

    心意也不會是假的。

    周予然不信這種膚淺的挑撥離間。

    陳一琛像打量一件商品一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驀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其實就是想問,你除了一張臉以外,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記、非你不可?”

    “美貌的確是一張所向披靡的王牌,但不是王炸。”

    周予然就差沒把白眼翻到天上,很不客氣地反駁道:“你是我什么人?真要品頭論足,也輪不到你。”

    “我是你什么人?”

    陳一琛像是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般,諷笑出聲:“我是可憐你的人!

    “他們有跟你承諾過結婚的具體日期么?”

    “有問你要過生辰八字準備合禮么?”

    “有帶你正式見過謝家的長輩,有跟你說過要給你下三媒六聘么?”

    “有親自登門拜訪過你外婆么?”

    “有跟你商量過未來么?”

    周予然一顆心被他咄咄逼問得直跳,就連呼吸都不知不覺加重了。

    陳一琛不緊不慢呼出最后一口煙,將煙蒂丟在地上,用鞋尖碾滅星微火光,冷笑著勾了勾唇:“既然你這么篤定下個月底就能結婚,那我問你,為什么長孫要結婚這種事,像謝家這樣的大家大業,居然到現在都沒有廣而告之?他們把你藏著掖著,你怎么還敢說,自己就是未來的謝太太?”

    周予然被詰問到失語,皎然月光下,她的臉色白得嚇人。

    “這,這關你屁事呢?”

    陳一琛臉上的笑意深沉冰冷,勢在必得般打量她的目光更先刺目、殘忍。

    “怎么不關我的事?”

    “我喜歡了你這么多年,等了你這么多年,知道你家破產的時候我擔心你擔心得天天睡不著覺,你爸爸想要把你托付給我家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但你卻背著我偷偷一個人來寧城找別的男人——”陳一琛咬牙切齒,“這、怎、么、不、關、我、的、事?”

    周予然簡直要被他偏執沒理的邏輯氣笑,惡心到跟他多待一分鐘都像是在受罪,轉身想走,卻被他攔住。

    “周予然,”陳一琛忽然斂了笑,一瞬不瞬盯著她的眼睛,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把你的癡心妄想收一收,我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你愿意跟我結婚,從今以后,你的債,我替你還,婚前協議不必簽,只要你婚后愿意乖乖在家相夫教子陪著——”

    “我們兩個到底是誰在癡心妄想?”

    周予然連想也未想,就截斷他的話。

    “陳叔叔小時候抱過我,那就看在陳叔叔的面上,我最后一次告訴你。”

    周予然深吸一口氣,臉上的不耐欲蓋彌彰,一字一頓告訴他:“我從一開始就跟你說,做朋友可以,談戀愛不可能!

    “我以前不喜歡你,我以后也不會喜歡你!

    “感情的事情本來就不能強求!

    說完,她提著裙子像離開,卻被陳一琛再次攔住去路。

    “周予然,我不是強求,我是在勸你,迷途知返!”

    周予然被激得起了氣性,揚眉反詰:“那如果我偏要一條路走到黑呢?”

    “……”

    “就算他們真把我藏著掖著,我就是要嫁給他呢?”

    “你管得著么?”

    陳一琛也沒想到她這樣冥頑不靈,伸手就要去拉拽強留她,周予然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鞋跟被石塊絆到,身體收勢不穩向后跌,她還未來得及驚呼,后背已經先一步跌進了一個炙熱的懷抱里,一股很溫柔的花香包圍了她——

    她本能地側頭看過去。

    皎白的月光落在謝洵之緊致的五官輪廓上,昏暗的燈影將他的面容勾勒得更加濃郁深刻,沉靜的夜色淌入他冷然內斂的眼底,波瀾不驚的瞳孔好似兩塊溫潤的暗色寶石。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連日的思念也在此刻土崩瓦解。

    頸上的項鏈叮當響,是金色的小熊跨過皚皚的珍珠白雪終于找到了她的寶藏蜜罐。

    周予然只覺得心跳連著亂了好幾拍,直到身體被重新扶穩站好,直到自己被他護在身后。

    目之所及是他寬闊到極富有安全感的后背,挺括的黑色西裝外套沾染了一點慵懶倦怠的煙味,裹挾著他身上淡淡的苦橙葉香,好聞到像一塊能引燃引線的明石,將她被人欺負的委屈、不甘、不確定、遲疑、不安通通點燃,無數種復雜的情緒在胸腔中肆意橫沖直撞,最終化成一股濃烈的愛意,于心田塵埃落定。

    周予然小心翼翼地揪著他西服的袖口,愈加篤信自己的判斷。

    不可能的。

    哥哥這么喜歡她,絕不舍得將她沒名沒分、藏著掖著。

    他會跟她結婚。

    他們一定百年好合。

    陳一琛瞇著眼睛盯著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很不爽地皺起眉:“你誰?”

    “這里沒你別多管閑事的份,知道嗎?”

    謝洵之平靜的目光中,劃過一絲清凌如雪的波痕,平直低沉的聲線倨傲冷峻,不怒自威。

    “我是她的——”

    然而“大伯哥”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脫口,話音已經先一步被躲在他身后的人截斷。

    周予然有人撐腰,頓時底氣十足,冷冷一笑:“情!哥!哥!”

    謝洵之眉梢意外地輕輕一抬,旋即很快就瞇著眼睛皺了起來。

    016

    有謝洵之在場,葉兆言根本不敢攔。

    黑色的奔馳馳離北郊的別墅群落,從副駕駛的位置,能看到倒視鏡里葉兆言滿臉的憤懣卻無可奈何的不甘。

    直到那張討人厭的臉終于徹底消失在視野里,周予然繃了一晚的神經終于開始松弛,突如其來的疲憊感,讓靠在車玻璃上不想說話。

    思緒紛亂,卻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的處境。

    今晚真正讓失控的,不是葉兆言對的威逼,而是他直截了當地點明了:沒有家。

    沒有話語權的孤兒,看似背靠宋家這棵大樹,但歸根結底,是無根的浮萍,根本沒有屬于自己的棲身之所。

    即便這十年來,宋墨然將視如己出,謝洵之對百般呵護,甚至于,在日常相處的過程中,他們都會刻意繞開任何讓多心、多想的話題。

    他們對太好,好到有時候,也會忘了自己的身世。

    其實自打裴蓉去世,“無依無靠”這四個字,至始至終都是一個必須直面的話題。

    可以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但不能將這個問題當做不存在。

    這么多年,仗著乖巧懂事嘴甜討喜,將宋墨然哄得高高興興,人人都將當宋家的大小姐一樣慣著,居安太久,卻忘了思危,以至于,到頭來,居然能被葉兆言這樣的人揉圓捏扁。

    自作聰明以為能下餌釣魚,甕中捉鱉,但林蓁蓁的意外,讓在瞬間回局面的原點,腹背受敵。

    委屈不甘而催生出的憤怒,讓心里的酸澀如漲潮的水,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點一點淹沒到的頭頂。

    無人的長街,路邊靜默駐立的路燈一盞一盞飛掠過眼前。

    周予然扭開頭,臉朝車窗,咬著牙克制了很久,眼眶最終還是不受控地泛出了濕意。

    謝洵之開著車,當然能聽見副駕駛座上發出的一陣一陣壓抑的小聲啜泣,余光掃過小幅顫動的纖瘦肩膀。

    他記憶里的周予然,從住到宋家的第一天開始,就是一個害怕給別人造成負擔的小姑娘。

    每一步都謹小慎微,做任何的決定前,都會先看別人的眼色,再慎重地給出自己的答案。

    知道怎么做能最大程度地讓所有人滿意——即使過程里委屈求全。

    “予然?”

    無形的沉默其實最能催動情緒。

    低低的哭聲止不住,一抽一抽的肩膀仿若讓他重回敏感易碎的青春期。

    謝洵之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從座椅中匣里,抽出了紙巾。

    周予然接過紙巾擦眼淚,卻仍舊扭頭向窗外沒跟他對視,也不說話,就只是哭。

    抽泣里的委屈再明顯不過。

    他不知道兩個小時前的別墅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所以這時候,同樣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

    “予然。”

    他低嘆著叫了聲的名字。

    “別哭了,我們很快就到家了。”

    不知道是他哪個字眼觸碰到了情緒的開關,周予然抽動的肩膀忽然一僵,吸著鼻子愣了愣,下一秒,嚎啕的哭聲響徹車內。

    謝洵之:“……”

    他極少見情緒崩潰的樣子。

    即使要哭,也更喜歡躲起來偷偷地哭,絕對不可能這樣當著他的面,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這十年來,他親眼見掉眼淚的場面寥寥無幾,以至于出現這樣的突發情況,根本不知道如何勸慰。

    紅燈停。

    謝洵之伸手捏了捏眉心。

    愁緒千絲萬縷。

    “予然,到底怎么了?”

    眼底微沉,聲線卻足夠和軟。

    像哄小孩子哭的大人,只要愿意止哭,就有糖吃。

    哭聲止不住。

    只是哭累了,音量自然比之前要小了一些,揉著眼睛,纖長的睫毛被淚水打濕,一綹一綹地黏在一起。

    倔強地抿著嘴,一言不發瞪著他的眼睛更像是在跟他慪氣,微腫的眼眶里仍舊包著一小團淚,怨懟地看著他,責怪的意味明顯。

    “發生了什么?”

    他有耐心,情緒又穩定,并不打算去計較這場突如其來的遷怒。

    周予然不說話,賭氣似地伸手去座椅中匣里找紙巾。

    微暗的車內僅靠電子儀器照明,到了夜間本來視力就弱,看不清中匣的開關按鈕在哪里,一頓亂摸,匣蓋卻紋絲不動,心里的火氣又莫名其妙積了起來。

    也不怪不熟悉這車的控制面板。

    這輛車他不常開。

    或者說,這輛車平時只有他一個人開。

    畢竟往常,他有周權做專職司機,并不需要親自握方向盤。

    謝洵之看煩躁得下一秒又要哭,沉默著伸手替在總控臺摁了鈕。

    等匣蓋開了,才忽然想起里面有東西不適合被看到,下意識要伸手合蓋的時候已經晚了。

    黑色的皮匣子被打開,塞在紙巾旁邊的,赫然是一包紅色玻璃紙包裝的糖果,小小的一包糖果,巴掌大小的外包裝上印著一串花體的英文字母“larporate”,底下是用水彩油畫風格畫的兩顆荔枝。

    周予然抽紙的手一頓,忪怔地盯著那袋糖果愣了很久,連眼淚都忘了擦。

    闊別三年,味蕾居然還能回憶起這股帶著檸檬酸的荔枝甜香。

    靜謐的車內,沉默是一個塞滿舊事的布袋,袋口的繩結被不具名的道德感收緊,將兩道微不可察的呼吸聲也填埋入內。

    這是的許愿糖果——一顆糖果,就可以滿足一個愿望。

    可以是一支口紅,也可以是一瓶香水,可以是一套昂貴的水彩筆,也可以是一套手賬的膠帶。

    他那時候擔心的牙齒,總不敢讓多吃,所以拐著彎控制的飲食。

    訂好規矩,乖乖聽話,他會在機場里給帶手信,但如果能夠控制口腹之欲,那存下來的糖果就能跟他兌現愿望。

    只是已經成年,不再需要用這種過家家式的獎勵手段。

    兩人像是約定俗成,似乎也將這段過往遺忘。

    回憶戛止。

    “不是已經停產了么?”

    秀致明麗的臉上猶有淚痕,脆弱的易碎感看得人徒增保護欲。

    杏瞳里不可思議的微光是朦朦朧朧的,是敏感而柔軟的。

    像一只翻起肚子等人擼的小刺猬。

    不是那種慣常有的,帶著明顯聰明勁兒、明顯攻擊性和明顯算計性的眼神。

    此刻,水汪汪的一雙眼睛,似迷霧森林里走出來的懵懂小鹿,干凈得像一張白紙。

    綠燈行。

    他重新踩下油門,開車時,目不斜視,說得輕描淡寫:“布魯塞爾的機場還有,轉機的時候偶然看到了!

    男人側臉干凈的下顎線,在飛逝而過的燈影里,清冷如水。

    借著車內電子儀器投映出的微光,看到糖果外包裝上印的日期,保質期24個月的食品,生產日期卻是半年前。

    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他并沒有出過國。

    很快就用一種不能置信卻明顯驚喜意味的語氣問:“送給我的嗎?”

    謝洵之聲線很平:“開會中途趕場的時候,我拿來補糖分用的!

    周予然撇了撇嘴,心想誰信。

    連包裝都沒拆過的糖,我什么時候補的糖分?

    懶得戳穿他刻意的疏遠。

    “那我能吃嗎?”

    鼻腔里還有水汽,讓聲音聽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嬌氣和軟糯。

    “可以。”

    耳邊“窸窣窸窣”拆包裝的聲音響了一會兒就忽然停住,謝洵之猶疑的余光掃到副駕駛座,卻意外捕捉到的失神——周予然低著頭,將巴掌大的糖果牢牢攥在手心里,像陷入某個漫長的夢魘般,一動不動。

    低落再次肉眼可見。

    “又怎么了?”

    “不是送給我的糖,是不是就不能許愿了?”

    少女垂落的眼睫中,孩子氣的嗓音里膩著撒嬌,卻有明顯的失意。

    在謝洵之短暫的沉默里,自嘲牽了一下唇,將只拉了外包裝口子的糖果放回原位,委頓地靠在椅背上不再開口。

    “里面的都是我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有處置權,可以說了算。

    “但我要我親口說,”周予然從座椅背上側身看他,認認真真地看他,一瞬不瞬盯他側臉,像是鐵了心要一個答案,執拗地要他改口,“我送給我。”

    謝洵之靜靜抿著唇線,保持著穩定的緘默。

    在的堅持中,全程不置一詞。

    “我要我說,我專、程、買、了、送、給、我!

    “我喜歡吃就拿去,是不是送我的東西,有這么重要么?”

    “謝洵之,我不要施舍,我也不做任何人的備選!

    周予然一板一眼地告訴他,執著著強調:“任何到我手上的東西,我都要它是真心實意的,單單就給我一個人的!

    “……”

    父親把送到自己手上的時候,他沒想到,看似乖巧到無可挑剔、人見人愛的小姑娘,實際上卻難哄得要命。

    執拗到有自己的堅持。

    驕縱做作起來的時候讓人無法招架。

    霸道起來的時候特別蠻不講理。

    他有的時候會想,到底是天生就是這種性格,還是被自己慣壞?

    明明哥哥跟裴蓉都不是這樣的性格,也不知道遺傳得誰——

    當然,哥哥的基因并沒有貢獻在的血脈里。

    這種質疑顯然也有失偏頗。

    紅燈停。

    他踩下剎車。

    有些煩躁地微扯松領帶。

    “專程給我,想跟我道歉。”

    周予然啞然地張了張唇。

    滿意于前半句,卻意外于后半句。

    但愉悅已如泉涌,需要克制地抿緊唇線,才不至于讓他看出自己小人得志的端倪。

    “道什么歉?”

    謝洵之再次沉默,但向來懂得見好就收。

    “那我要道的歉可太多了。”

    邊說邊伸手去中匣里掏糖。

    剝了一顆糖往嘴里塞,想了想,又很自然地從袋子里掏了另一顆剝給他吃。

    彌漫著荔枝甜香的水果硬糖被放到唇邊的時候,謝洵之對這種程度的親密本能地抗拒,臉很自然地往旁邊一別,就避開了的示好。

    知道他不喜歡甜食。

    本來也就是一個很無意識的舉動,懶得去計較他那點心思。

    剝了糖紙的水果硬糖不吃就等于浪費,所以剛打算把這粒即將報廢的糖果塞進嘴里,就看到他下意識蹙起的眉心。

    周予然:“……”

    有蛀牙。

    高中的慣例是一天一顆不能超標。

    遺憾地猶豫了幾秒,還是老老實實將糖果暫時放回小袋里。

    但他今晚的示弱,對而言,是某種階段性的勝利。

    他是該跟自己道歉的。

    要道歉的地方,可太多了。

    在心里一件一件數。

    三年前拒絕完以后不辭而別。

    三年后突然回來又不聲不響。

    久別重逢后各種拿話氣,分毫不讓。

    就連現在讓頭大如斗的葉兆言,也是他捅出來的簍子。

    糖果是甜的。

    糖分刺激多巴胺,讓低落郁結的情緒逐漸一點一點回升,久違的甜感也在舌尖一點一點化開。

    將糖果從口腔的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硬糖在口腔內部摩擦過牙齒,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想,應該是原諒他了。

    這么好的脾氣,很容易就能做到自洽。

    糖分進一步在口腔里融化。

    錯過,謝洵之肯定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比更好哄的女朋友了。

    這是他的損失。

    “不管我信不信,情書的事情!

    車里的沉默被再次打破,沒想到他會主動解釋,含著糖果甚至忘了吮吸融化的糖汁。

    “我當初跟爸爸說,葉兆言給我寫情書,是想讓兩邊的家長注意一下,別讓他影響到我,畢竟,”謝洵之頓了頓,“我那個時候也還在上學,從身份上而言,去交涉也不合適!

    “更何況,我還在念書,談戀愛會分心,”他有些頭疼地看了一眼,“本來給我補課就累!

    周予然被提醒得一下子語塞,臉上原本旗開得勝的得意,卻被一種難言的學渣尷尬所取代。

    高中的時候,成績常年處于中游,如果不是謝洵之一日三餐式的保姆輔導補課,壓根不可能以藝術生的身份考入寧大。

    恨恨地將口腔里的糖渣咬碎,周予然捂上耳朵:“都過去的事情我不要聽了。”

    亡羊補牢沒用,道歉除了讓心理短暫愉快外,也沒太大的意義。

    畢竟往前看,好好想解決辦法,才是正道。

    “我都不問問我想許什么愿!

    謝洵之跟著的狀態開始放松:“葉兆言欺負我了,對嗎?”

    周予然低著頭品嘗著口腔里殘存的甜意不說話。

    要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嚴格上說,葉兆言其實并沒有在行動上給吃太多的苦頭。

    他只是提醒并告訴了是個孤兒的事實。

    是自己玻璃心,受不住,才覺得委屈。

    如果添油加醋的告狀,按照謝洵之的閱歷和心計,絕對能聽得出來,意圖太明顯,反而過猶不及。

    但如果實事求是,難免會避重就輕,這么輕易放過那個傻逼,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反正這婚,絕對不可能結。

    不單不會結這個婚,還必須得讓葉兆言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孤兒。

    但至少這次,絕對不能再像林蓁蓁那張牌一樣,放其自由發展,必須一擊必殺。

    所以現在,能依靠的,或許真的只剩下謝洵之。

    但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將他綁到自己的船上?

    第一次的失敗太過慘烈,實在沒信心能保證自己第二次一定成功。

    ,他今晚會出現在葉家的別墅里,不信他真的對自己無動于衷。

    如果仔細想,謝洵之之于,不外乎是兩個身份,明面上的“男媽媽”,幻想中的“男朋友”。

    “男媽媽”這條路之前走得太舒坦,也曾獲益頗豐。

    只是之前一時腦熱,勇于挑戰極限,結果卻走錯了路,導致“男媽媽”這個進度條歸零。

    差點連讀檔都讀不了。

    “予然,葉兆言如果真的對我做了過分的事情,我跟我說,我去替我交涉!

    前提是——“過分的事情”。

    葉兆言的輕蔑言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當然相信他會替自己出頭,但問題是,如果出頭,僅僅只是某種不痛不癢的口頭警告,那于而言,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口腔里最后一點糖果的殘渣被徹底吞咽進肚子里。

    舌尖那點帶著檸檬香的酸甜卻忽然讓橫下心——

    不試怎么知道?

    現在好不容易有重新開局的機會,無論是“男朋友”還是“男媽媽”,無論從哪個方向攻略,都有極大概率收獲自由。

    更何況,錙銖必較,葉兆言今晚陰陽怪氣說的那些話,一定要讓他后悔——畢竟,謝洵之是狐假虎威最好的依仗。

    “他晚上回去的路上,趁我睡覺,想摸我的腿!

    紅燈猛停。

    猝不及防的急剎車。

    對上謝洵之明顯從詫異到慍怒的眼神,周予然連忙補道:“我其實那時候有點暈車,并沒有睡著,所以他也沒得逞!

    “然后呢?”

    如實將過程說給他聽,不斷強調自己在這個過程中體驗糟糕的感受,謝洵之皺起的眉心已經打結。

    “所以,婚前他就不打算給我尊重,婚后大概率也不會有!

    周予然嘆息的語氣里,充滿無奈的自嘲。

    綠燈行。

    謝洵之伸手按了按酸脹的眉心,重新踩動油門:“那我打算怎么辦?”

    周予然將手里的糖果包裝紙揉平褶皺,寶貝似地珍藏收回到袋子里。

    “所以我想許愿不結婚,可以嗎?”

    他原本以為,只是想要出口惡氣。

    他完全可以讓葉家登門致歉,并允諾下不為例。

    但退婚顯然是在他意料之外。

    宋墨然今天對這位未來的孫女婿的喜愛,肉眼可見的直白。

    古板封建的大家長,年紀越大,就某些決定上就越執拗,還不準任何人跟他唱反調。

    更何況,父親的擔心已經擺到了明面,之所以急著撮合周予然和葉兆言。

    無非是怕別人看宋家笑話,看他跟周予然的笑話,怕在背后說周予然是宋家的童養媳。

    關鍵童養媳好歹還是同輩,他輩分大了一輪,倘若真有點什么,才是罪該萬死。

    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這件事情不是兒戲!

    “換一個吧!

    畢竟婚事是當初宋墨然點的頭,也知道他不會輕易忤逆父親意思。

    所以聽他這么說,倒也沒有很失望。

    只是意料之中,憂愁地嘆了口氣。

    下一秒,昏暗的車內,一雙瑩亮的眼睛,已經一瞬不瞬盯著他的側臉,躍躍欲試地按捺不。骸爸x洵之,那我抱抱我吧!

    “……”

    趕在他皺眉拒絕的前一秒。

    原本幽亮的目光里透出一絲孩童的虔誠。

    “像天底下最平常的叔叔安慰侄女一樣,抱抱我吧!

    沉默是一張洇了水的宣紙,輕輕一戳,就會留下方便窺視的指洞。

    宣紙兩側的人,誰都沒有先動手。

    “有血緣關系的叔侄做這種事情,很別扭!

    他沒見過世上有這樣一對叔侄,能在侄女成年后,還能做這種擁抱的親密舉動。

    多半叔叔不是叔叔。

    是變態還差不多。

    有柔軟的手指攀上濕漉漉的窗楹,圓潤的指尖在宣紙上留下影子,卻只是逡巡。

    很聰明,知道怎么說不會點破窗戶紙。

    “那我們為什么不做第一對吃螃蟹的叔侄,反正也沒什么血緣!

    強調只是叔侄,不是男女。

    他招架不住,只能主動舉白旗,打開天窗。

    “予然,不要為難我!

    “言而無信,”周予然有些懨懨地在副駕駛座上坐好,“是我為難我!

    垂下頭,披散的長發散至臉頰兩側,露出白皙的一段天鵝頸,細膩的皮膚,脆弱的頸骨。

    他飼養過白天鵝,時間到了自然要遷徙南下。

    他不可能永遠將之圈禁在花園里。

    他沒有理由,規則也不允許如此。

    周予然將手指戳在車窗上,跟著自己的臉型描繪輪廓,看著窗外臨近仲夏夜的涼星,微弱地一閃一閃。

    “要是一輩子不長大就好了。”

    這樣,就可以借年紀小的借口,在他身上獲得各種便利。

    走路累了可以讓他背。

    心情不好了可以撒嬌讓他抱。

    心血來潮,拿童話書遞給他,他也會乖乖就范,事后還會不好意思地問,到底講得好不好。

    謝洵之毫不留情地拆臺:“我16歲那年,還許愿想要快點長大。”

    周予然撇了撇嘴。

    那個時候我想快點長大是因為成年了就可以跟我告白,萬一我喜歡我也不至于犯罪。

    “那個時候我是為了我好!

    對著副駕駛的車玻璃扮了個鬼臉,憤懣不平地嘀咕了一句,他卻沒聽清。

    “什么?”

    “耳背的人就是會錯過秘密!

    今晚氣氛實在很好,即便偶爾毒舌兩句,他也不會像以前一樣針尖對麥芒般退避三舍。

    大概示弱賣慘有用,但如果兩個小時前沒被葉兆言羞辱,周予然的今天晚上就堪稱圓滿了。

    目光落到窗外。

    卻發現車子停下了跨江大橋下。

    江面的浪水拍打著石岸,在夜風里是舒適的白噪音響,落在耳里,相當舒服。

    天幕的夜星倒映于江面,被粼粼的江水用潮汐的頻率均勻打散。

    下意識回頭。

    眼底忽然蓋落一片陰影。

    絲屢柔韌的發絲之上,是男人粗糲溫暖的掌心,很快,頭頂的重量就迅速消失了。

    揉弄頭發的動作,也不過就是短短的幾秒,而那幾根調皮的毛糙碎發絲扎在他的手心里,卻有一種微微麻癢的觸感。

    少女忪怔和不可思議的目光,溫順柔軟得像只小貓。

    考砸了需要安慰。

    考好了想討夸夸。

    一個人睡覺害怕會拎著枕頭敲他的房門。

    他受不了委屈巴巴的樣子好心讓出半張床,卻得寸進尺地從枕頭里掏出一本童話書,軟軟地問他,能不能哄睡覺。

    十幾年的光陰里,枕著他肩膀睡覺的小女孩已經長大。

    蒲扇似的睫毛不知因何在輕輕地顫,被眼淚泡過的眼圈,紅絲尚未消退,連臉上都還有很淡的淚痕。

    “予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低沉的嗓音帶著磁性,像有人抓了把碎沙在耳膜上細細地碾磨。

    耳道里的震顫感,在幽閉的車內,顯得尤為明顯。

    突如其來的溫聲安慰里,頭頂仍留有他手掌的余溫。

    周予然的目光下意識追向他落在方向盤上的手上。

    他開車時,習慣將長襯衫的袖口往上折,禁欲地半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而飽滿,是健康的、偏白調的淺小麥色。

    男人的掌面寬大,掌心干燥而溫和,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淡淡的青筋在崩起的骨線里若隱若現,骨線起伏,聯結的每一寸指關節都透著健康的、甚至有些誘人的淺粉色。

    心跳有短暫的加快,像荼蘼的晚霞。

    “這碗雞湯我不愛喝,有別的嗎?”

    謝洵之的唇角忽然不著痕跡地彎了一下。

    這是這么久以來,第一次看他露出這樣的笑。

    金絲邊眼鏡后粉棕色的、像是薔薇花瓣上的露珠般好看的瞳孔里,是讓人望一眼就能熨帖進心里的舒暢。

    彎起的眼簾,眼尾能看到他情緒松弛下,一種讓人心折的風流恣意。

    他想了想,輕笑說:“在我眼里,我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孩子。”

    周予然:“……”

    我這嘴長了還不如不長。

    趕在他啟動車子前,忽然伸手拍了一下他放在操縱檔位上的手背。

    柔軟的指腹像是很不小心拂過他的指骨。

    無意識的。

    明明是蜻蜓點水的觸碰,指腹留在他皮膚上的溫度,卻意外像跳躍的星火,麻癢、灼人。

    他還來不及反應,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解了安全帶,傾身靠了過來。

    “別動,我鏡腳上好像有東西!

    幽閉靜謐的車內,隨著探向前的身體,兩人的距離也比之前要靠得更近。

    逼仄的環境里,身上特有的香味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里橫沖直撞——荔枝的清甜里藏著一絲淡淡的青草花香,在悶熱的仲夏夜里,無端帶著誘人的清涼。

    謝洵之本能地將身體往后靠了靠,克制地與這股無孔不入的甜香保持距離,左手卻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按鈕。

    “咔嗒”一聲輕響,是黑膠CD被中控臺成功讀取的聲音。

    低柔舒緩的鋼琴前奏緩緩響起,有女聲開始溫柔地低吟淺唱。

    “我能不能不要動啊?”

    少女小聲的抗議在背景音樂里變得有點不耐煩。

    “……”

    已經無處可退。

    他的后背抵著駕駛室的門和椅背。

    車內的冷氣似乎也嫌不夠。

    鼻尖沁出汗。

    視線的正前方是的鎖骨。

    白皙細膩的頸下,精巧的左側鎖骨上有痣。

    瞳孔還沒來得及對焦,視網膜上那粒帶著欲和誘的小痣已經隨著那股荔枝甜香,一并離開。

    “這是什么?”

    就著伸到眼前的手指,飽滿的指腹上沾著一團棉絮一樣的白球。

    “某種植物的花絮吧!

    大概率是在葉兆言家的花園里碰到的。

    謝洵之捻過那團花絮,落下車窗,將白色一小團東西吹至窗外。

    江面的涼風,無聲而短暫地化解了車內升溫的濃稠。

    車開了沒多久。

    周予然卻越坐越不舒服。

    帶著輕微顆粒感的雪紡紗布料貼在的后背,被座椅擠壓在中間,竟意外地膈得人皮膚發癢。

    癢意先是若有似無,但隨著漸漸升高的體溫,難忍的麻癢如同一把燎原的火,蔓延到整個后背、頸項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車里空調壞了還是怎么回事,越抓越熱,越熱就越癢,忍不住抱怨:“謝洵之,我車里的空調是不是壞了啊,為什么會這么熱?”

    車內恒溫是23度,對他來說,是體感最舒適的溫度。

    之前上車怕著涼,還特地調成了小風。

    謝洵之伸手撥高了空調的風量,余光不經意瞥向正抓撓不止的頸項,大面積的紅疹子從鎖骨一直蔓延到雪紡連衣裙下的肩頸,只看一眼就讓人心驚肉跳。

    他眉心一跳,本能地做出判斷:“我怎么過敏了?”

    “啊?”

    自從上高中之后,“過敏”兩個字仿佛已經跟徹底絕緣。

    周予然癢得六神無主,腦子已經亂成漿糊,壓根也想不起來,是哪里被染上了過敏原。

    明明不是花粉季,為什么還會中招?

    謝洵之重新把車停靠到路邊。

    他解開安全帶,不由分手伸手按住抓癢的手。

    男人的五指有力,掌心帶著滾燙的熱意,從皮膚熨帖入骨骼。

    他強勢地攥緊的雙腕,性別所帶來的天然力量差下,周予然再多的掙扎都是徒勞。

    雙手被禁錮,身上的癢意卻無孔不入,像細小的蚊蟲叮咬,啃噬皮膚,每一分鐘的難耐對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整個后背都癢得不行,著急就會出汗,出汗就會更癢,開口時聲音都帶著哭腔,問他要怎么辦。

    過敏來勢洶洶,比記憶中任何一次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雙手被他牢牢握著,就算再癢,也只能被迫強忍著。

    唯一的止癢手段,只能靠后背在座椅上左右來回蹭蹭,才勉強能緩解。

    只是,這種程度的隔靴搔癢根本沒什么用。

    額上早就滲了層薄汗,裸露在外的皮膚,每一寸都浮著小小的紅色顆粒,膚色偏白,更顯得一切都觸目驚心。

    謝洵之緊緊握著的手腕:“千萬不能再抓,越抓會越癢,知道嗎?”

    即使兩個的座椅中間,隔著一個置物的中匣,但周予然已經被他抓著雙手提溜近他身邊。

    懸在頭頂的聲音,溫柔地順著垂在耳廓的發絲,不疾不徐地爬進正嗡嗡耳鳴的耳道里。

    拂在耳廓的,是他清冷調的木質香氣,帶著點淡淡的涼薄荷的味道,摻在空調的冷風里,籠在的頭頂。

    隨著彼此身體的靠近,他身上的淡香卻在此刻意外成為轉移注意力的良方。

    在難言的困癢里,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周予然貪婪地嗅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像一只無意識地毛茸茸地拱進他懷里的小獸。

    謝洵之無奈,只能按住的肩膀把往外推了推。

    脖頸皮膚的紅疹愈演愈烈,之前撓得厲害,隱隱已經能看到血痕。

    他才略略松了點手勁,掙扎著又想去抓,他只能將細細的腕骨重新握進手里,從皮膚中透出的溫度卻在不知不覺間,已到達了驚人的灼熱。

    周予然實在癢得忍不了了,帶著哭腔的告饒聲聽上去綿軟又無力:“就抓一下嘛,一下都不行嗎?”

    謝洵之耐著性子哄:“都說了不能抓,會留疤的,我忘了嗎?”

    被“留疤”兩個字嚇到,委屈地包著兩團淚,卻不敢再動,難受地抬起眼睛:“那我該怎么辦?”

    謝洵之皺著眉,從幾乎遍身的紅疹上擔憂地收回目光:“也千萬不能揉眼睛,知道嗎?”

    周予然被他提醒了厲害關系,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以前最嚴重的一次花粉過敏,連發了一周的燒,躺在病床上,連意識都是模糊的。

    后來,好不容易燒是退了,但身上的紅疹卻遲遲不消。

    醫院查不出除花粉過敏外的其他毛病,是謝洵之特地托人從國外請了皮膚科的專家,才癥斷出,的在花粉過敏癥里,對一種花的花粉反應尤為明顯,那就是夾竹桃。

    也就是那年,宋家向所在的中學捐了一棟教學樓,最終將整個學校里臨河外廊的夾竹桃換成其他不開花的綠灌。

    ,北郊別墅里,繞著花壇一圈種植的,于夏夜盛放的艷麗花朵,正是導致今晚過敏復發的罪魁禍首。

    謝洵之想到這里,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由此可見,葉家對這門婚事不可能像父親想象中那么理想化——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如果葉兆言真的追追了那么多年,不可能連這點小事都注意不到。

    所幸,對這種突發情況,他有處理經驗,知道哪些常用藥最對癥。

    他將車內的空調溫度打到最低,調大風量時,還不忘伸手探了探空調口吹在身上的力道。

    在空調風葉巨大的嗡嗡聲里,他平直的嗓音,穿過抓心撓肝的麻癢,最后平穩地熨帖到了的胸口。

    “前面就有家24小時藥店,忍一忍。”-

    謝洵之買到藥的時候,周予然雙手摳在副駕駛座椅的皮墊上,已經快被癢哭了。

    拿到舒緩的藥膏,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場,迫不及待就拉開衣領。

    “予然!

    他皺著眉提醒了一句。

    周予然癢得多一秒都不想忍,委屈地瞪著眼睛,催他趕緊走。

    謝洵之繞到駕駛位,替重新將車內的溫度調節到合適,然后才關上門,繞到了車后。

    從北郊新區到宋公館,一路上本就沒什么人,只有街對角那家24小時藥店往外透著點昏昏欲睡的微光。

    車被停在兩盞路燈中間,是最暗的地方,副駕駛座邊上一個廢棄的采石場,被灰磚砌的圍欄高高圍在里面。

    天然的遮蔽,讓完全放心地扯開了領口的衣服。

    高濃度的清涼薄荷膏體被涂抹到紅疹上的時候,迅速發揮作用的藥效,幾乎是在瞬間,讓周予然覺得自己從奇癢無比的困苦里,找回了半條命。

    副駕駛座的空間密閉狹小,身上出疹的面積太大,前胸、肩膀和脖子大片的紅疹,干脆拉開背鏈,將上身的裙子脫了下來。

    車身因為里面的動靜小幅晃動,連帶被路燈拉長的車影,都跟著在地上輕搖。

    謝洵之垂落的目光從晃動的車影上移開。

    傍晚下過雨,被雨水洗過的天幕,干凈得萬里無云,素月高懸,白透而明亮,于夜幕中撒下清輝。

    周予然跟他提過,月相對星象的影響。

    月亮太亮,星星就不容易被看見。

    露天的視野遼闊寬廣,他掃視過頭頂的天幕,零零散散也只能看見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微弱的光,一閃一閃。

    周遭安靜,耳邊是夏夜特有的蟲鳴,清亮的一聲接一聲,不知疲倦。

    帶著熱氣的徐徐夜風拂身而過,吹動路邊芒草搖曳。

    謝洵之收回目光,汽車反光鏡卻在無意間撞入他玻璃鏡片的流光中。

    從他側眸的角度,副駕駛側的反光鏡里剛好能照到車里。

    他還來不及反應。

    眨眼的功夫,姣白豐盈的圓月就重新隱沒回了黑暗里,只露出被纖瘦的骨骼支撐起來的白凈底色,細膩得過分刺眼。

    他怔愣了三秒,然后重新錯開目光。

    垂在身側的指尖,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燙。

    忽然就覺得喉嚨癢,想抽煙,后知后覺才想起來,煙盒放在西裝內袋里,而西裝則被丟在車上。

    等待似乎變得比之前要更加漫長。

    想去24小時的藥店里買瓶水,又怕這種偏僻的角落里忽然出來個什么不相干的人。

    直到身后傳來開關門的輕響,已經重新穿好了衣服,下了車。

    “謝洵之!

    謝洵之回頭。

    裸露在裙外的皮膚,紅疹的顏色已經開始變淡。

    就連臉色也不至于像先前那么慘白。

    周予然捏著藥膏走到他面前的時候還有些為難。

    “怎么了?”

    夜風掠過耳畔,吹起散在臉側的發絲。

    似乎是很艱難才下了決定。

    “能不能幫幫我?”

    “……”

    “就背上!

    后背的皮膚像火燒般地麻癢,看不到狀況,抓也抓不到,藥也上不了。

    知道這種逾矩會讓他戒備反感,但太難受了,顧不了這么多。

    也抱著一絲希望,覺得他應該能分得清輕重緩急。

    過敏這么嚴重,他不至于還端著規矩的架子拒人千里。

    不然“男媽媽”這條路,走得也太坎坷了。

    明明以前過敏,他都會那么仔細地照顧。

    畢竟,也不過就是上個藥而已,說明不了什么。

    謝洵之的沉默反而像一記響亮的耳光,再開口時說的話,簡直不想聽。

    他柔聲問能不能忍著回家,回家可以讓方寧幫忙。

    有抗生素的藥起效很快,不至于像以前一樣要掛一個多月的鹽水。

    這是能設想的最壞打算。

    周予然已經懶得聽他繼續講,他會在路上開快一點回家,徑自越過他,往有紅路燈的路口方向走。

    “去哪?”

    胳膊被硬生生拽住。

    “叫個網約車,看看能不能叫到個女司機幫我上藥!

    周予然低頭摁鍵盤,滿不在乎的語氣像是在說“我不幫忙就不幫我有的是辦法”,但話音出口還是有點急躁——

    身上過敏的地方養得厲害,像是一分鐘都等不了。

    連聲音似乎都又有些委屈的哽咽。

    明知身體不適要拒絕,對他而言,本就是一件于心有愧、良心難安的事情。

    聽這樣無所謂的態度,謝洵之只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跳得腦仁疼。

    “胡鬧。”

    異想天開的博概率。

    謝洵之的唇線抿得很緊,就連眼鏡后的粉棕色的瞳孔里有蘊出一絲薄怒。

    “那萬一是個男人呢?”

    炙熱有力的大掌,拽著的肘彎緊緊不放。

    ——男人也不至于像我一樣古板、小氣,連個忙都不肯幫。

    周予然梗著脖子不說話,但氣到通紅的耳朵已經出賣了的情緒。

    心里的委屈和身體的難受再次讓的眼眶泛紅。

    纖濃的睫毛顫得厲害。

    像是一心要讓他低頭。

    就像那包必須承認的、專程送出的糖果。

    倔強的只剩蠻力的小刺猬,只知道橫沖直撞。

    謝洵之的唇角抿得很緊,紋絲不動。

    僵持的對峙里,再次進入一場誰比誰先低頭的角斗。

    不遠處的公交站牌,白亮的燈光里,有飛蛾不斷撲入燈罩,即便燃盡生命的那一刻,也有一種讓人厭惡的沉悶。

    修長的手指忽然抽走手里的軟膏。

    謝洵之別開眼沒看。

    路燈下,立體的眉骨將那雙薔薇星露般瞳孔里的所有情緒,掩得無聲無息。

    妥協像一場等了很久姍姍來遲的雪,落在夜旅人的肩頭,無聲融化,留下微不足道的一小灘水漬。

    “回車里。”

    “……”

    “脫衣服!

    017

    月光透過車窗,斜撒進昏暗的車內,落在光裸圓潤的肩上,涼冷的光線給凝玉般冷白的皮膚鍍上一層朦朧的柔光,很淡很淡的光暈在裸肩上細小的、短幼的絨毛上,暈染、起伏、跳躍。

    連衣裙的背鏈被拉開,上半身的衣料已經被完整剝離了下來,只有吊圈在身上的乳白色蕾絲內衣尚未摘下。

    將脫下來的裙料攏在前胸,將乍泄春光擋住,白皙光裸的背脊面向他。

    少女脊背纖瘦單薄,兩塊聳拱而起的蝴蝶骨隨著呼吸的起伏,像蝴蝶休憩時緩慢的振翅。

    夏季特有的、帶著飽滿汁水的甜荔香在靜謐的車內,一點一點充盈鼻息。

    明明曖昧卻又浸潤著令人不恥的罪惡感拉扯著他,人像身處泥沼,四肢都被束縛,越掙扎,沉淪下陷反而越快。

    謝洵之好不容易從襲人的香氣里找回注意力,仔細看背上的紅疹。

    肩帶和扣帶下的皮膚已經因為過敏被勒出紅腫的痕跡,觸目驚心,未免紅疹蔓延,需要盡快處理。

    不自己動手脫,他也沒辦法說服自己,越過那條線。

    更不知道該如何提醒。

    只能捏著手里鋁制的軟膏管,感受著掌心愈演愈烈的潮熱。

    他忽然嫌空調溫度熱,但又怕打得太低著涼。

    本來過敏的時候抵抗力就差,真生病了不知道又要怎么鬧——提那些稀奇古怪、令人頭疼,但不答應又于心不安的要求。

    奔馳的轎跑,后座的空間不如suv開闊,車頂低矮壓下來,逼仄環境,仿佛浩蕩天地也只剩他們兩個人。

    他們像是被困在一隅。

    一前一后擠在后座,默聲無言,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周予然抱緊胸前的衣服,急躁地回頭看他的一眼,顯然是在催促他為什么還不動手。

    不滿的聲音哼哼唧唧。

    “我要是改主意了就早點說,我現在就叫車!

    威脅的話音剛落,又去摸丟在座椅上的手機。

    手背卻被他下意識按了一把。

    “我沒有。”

    男人的掌心炙熱得如噴薄的活火山,像星火落在手背,周予然被燙得蒙了一瞬,下意識收手就躲避。

    但松動防御的右手,卻來不及攏緊身前的衣服,右側衣料有一寸松散——

    乍現短暫春光。

    他不知該如何跟提解開內衣搭扣的事情。

    這樣逾矩的一腳,像是讓他踩入不倫的泥濘,他完好無缺地站在平地里踟躕不前,不想順從美杜莎的惡念。

    喉嚨里像墜了塊熱鐵,就連喉結的吞咽都變得艱難。

    已經受不了難言的癢意,忍不住伸手撓背,松散的肘彎,讓胸前的領地再次失守。

    春光在寂靜的車內,存在感實在太強。

    他不想自己的注意力再被罪惡感左右。

    艱澀嗓音,為難得像有刀架在脖子上逼供,他無奈之下只能語焉不詳地提醒:“衣服底下還有。”

    周予然:?

    衣服底下?

    不是早就把衣服脫完了嗎?

    沒等反應過來,生理燒紅的耳朵,已經先一步暴露了的慌亂。

    即便的確打了點不一樣的心思,但眼下這種情況,對而言,實在有點超綱了。

    難題是個死結。

    可以暗示他,可以調侃他,可以漫不經心說不在意他,但做不到這樣明目張膽地在他面前,裸誠相見。

    至少現在做不到。

    之前作用在身上的軟膏似乎起了點藥效,讓不至于像剛剛下車那樣,燥郁不安、橫沖直撞。

    涼涼的薄荷冰片滲透進皮膚血管,澆灌熄滅沖動,讓冷靜和理智回歸。

    To be or not to be的選擇實在令人左右為難。

    “男朋友”和“男媽媽”兩個選項,在這個問題里,分道揚鑣。

    但是,是自己讓自己身陷囹圄,好像連責怪旁人,都顯得無理取鬧。

    周予然咬著下唇,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脫到底”和做個不惹人生厭的“病號”面前,舉棋不定。

    謝洵之忽然低嘆一聲,“算了,我——”

    ——避開就行。

    話還沒說完,有人已經先一步,背過雙手解了搭扣。

    他的眼睛來不及躲。

    猝不及防的視覺沖擊,如同一個毫無預兆的浪潮,撲面將他渾身都澆得濕透。

    是潮熱的汗。

    又或許是深夜時,更粘稠的牛奶。

    心臟像是被一只蒼白的手從虛空里探出,毫無預兆地緊緊握住,用力捏緊。

    從心房里噴涌出的大量血漿,將泥塑的神佛繪上重彩濃墨。

    莊嚴寶象,面目猙獰。

    白色軟兔的沿側有勁勁的肉感。

    挺拔飽滿的下弧線 ,在僅靠電子儀器照明的車內,底緣投落的陰影更深。

    旁邊晃動的,是兩根白色的、虛晃晃地吊在肩側的系帶。

    ——其實我剛才可以讓我先下車。

    只是,這種馬后炮講了反而顯得他心虛。

    謝洵之適時選擇沉默,克制地閉了閉眼,將注意力放回到過敏的后背上。

    微微聳動的纖薄肩骨,拘謹地攏高、拱起。

    能看得出,也在緊張。

    顯然這樣的坦誠對彼此而言,都是某種情感和道德的考驗。

    倫理身份的拉扯,在天然的年齡差面前潰敗。

    他知道分寸,知道進退。

    知道什么叫“清者自清”。

    心如明鏡,不生不滅,不垢不凈。

    耳后,是鋁管藥膏的蓋帽被扭開的細微聲響。

    周予然低低垂著頭,將攏在身前的衣服往胸前又拉了拉,盡可能擋住春光。

    溫熱的指腹帶著很涼很涼的冰片薄荷軟膏輕揉上后背,發揮藥效的涂面再次讓理智降溫。

    周予然忽然有點后悔,剛才下車的時候不應該關掉音樂。

    車里太安靜。

    安靜到任何一絲情緒都被無限放大。

    謝洵之肯定不喜歡這樣。

    太急于求成,難免被看出道行淺。

    他應當在心里怪驕作、不知進退。

    指不定明天就要借故跟保持距離。

    這次會去哪里?

    瑞士、澳洲還是紐約?

    又要去多久?

    如果他真這么做,那么“男媽媽”和“男朋友”這兩個檔,一個都別想讀。

    一種游戲機被沒收的無力感,讓原本因為緊張而聳起的肩胛骨下落,連肩膀也頹唐地拉聳下來。

    “還難受嗎?”

    幽閉的車里,男人微沉的聲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酥麻感,熨帖在耳膜上,癢意順著血管像毒蟲爬進心里。

    忽然覺得,其實一開始就沒得選。

    早就病入膏肓。

    之前預設好的兩個存檔,貪心——

    都要。

    “好多了!

    周予然咬著下唇,搜腸刮肚不知道該怎么確認他此刻情緒——是負面,還是極端負面?

    但身體已經先情緒一步放松了下來。

    沉默再次蔓延。

    有柔軟的膏體被涂抹在發癢發麻的皮膚上。

    男人飽滿的指腹帶著薄繭,摩擦在后背的小紅疹上時,能感受到明顯的磨砂感,但這種磨砂感,在軟膏的緩沖里,又被來回地潤了又潤。

    僅有微弱閱讀燈的環境下,視野朦朦朧朧,像罩了一層柔光的紗。

    裹著軟膏的手指,順著蜿蜒纖薄的脊椎骨往下,卻委頓在了衣料松垮堆疊的腰間。

    他太久沒動作。

    周予然閉上眼睛,將腦袋靠在車玻璃上,冰冷的纖維面讓昏昏漲漲的腦袋變得更加清醒。

    “有什么想問的可以直接問!

    腰上有個紋身。

    距離左側腰窩兩指寬的地方。

    S&S。

    宋叔叔和予然。

    “什么時候弄的?”

    避開紋身,他再次從鋁管里擠出一截藥。

    “7月2號!

    沒講具體哪年,但他知道,這是他三年前離開寧城的第二天。

    視野里的空氣升溫似乎到了某種極限。

    嫩白的荔枝果肉被放進高溫的牛奶里煮,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

    香得有些要命。

    像絞刑架上懸空的繩索,似乎已經量好了他頭顱的尺寸。

    “紋的時候我就跟自己說——”

    不管我躲到哪里,我就偏不如我的意。

    “算了,我肯定也不想聽。”

    像是對過往一笑置之,笑著回頭,在昏暗的閱讀燈下,去看他的表情,卻意外地發現金絲邊眼鏡后,他瞳孔里深濃的復雜暗色。

    摸不準他心思。

    周予然收回目光,繼續保持額頭抵在玻璃上的姿勢。

    “叔叔不用覺得有什么,反正都過去了!

    沉默逼仄。

    “有時間還是去洗掉吧。”

    “但是洗的話,據說會很痛!

    怕疼,以前打吊針,都要他捂住眼睛才敢伸手給護士。

    謝洵之沉聲,有淺薄的怒氣:“紋的時候不知道疼?”

    “更痛的又不是沒體驗過!

    應得太漫不經心,以至于他不敢在這個答案里多想。

    像是特地為了寬慰他的情緒般,又補了一句:“真的沒關系啦,反正這種地方一般人也看不到,等再談戀愛了,想辦法把字母補一補,誰會知道我以前中二過?”

    紋別的男人的名字在這種地方。

    輕而易舉就能抹掉他的存在。

    就連一開始留下痕跡,都沒有任何知會他的意思。

    不知道他按到了哪個穴位。

    周予然“啊”地一聲,身體本能的反應讓幾乎從半靠的姿勢猛地一下坐直了,腰上不疼,受罪的是撞到玻璃的腦袋。

    謝洵之施施然地將藥膏蓋好蓋帽,從中匣里抽了紙巾,將指腹殘留的軟膏擦拭干凈。

    “讓藥先吸收一下再穿衣服!

    他神色平靜,和緩語調里聽不出一絲異樣。

    下車前,撈過座位旁邊的西裝內袋。

    周予然都沒來得及看清他拿走了什么,就被“砰”地一下關上了車門。

    耳朵里殘留的余音,嗡嗡地,隱隱約約,甚至懷疑他剛才生氣。

    生什么氣?

    明明藏得那么好。

    謝洵之這次站得離車遠,背對著。

    點煙的時候,才發現空氣中有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彌散于鼻息。

    他咬著煙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覺地舉起右手,將指尖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

    甜甜的荔枝香,不知道是在揉腦袋的時候染上的,還是在握手腕時,亦或者是剛才替上藥的時候。

    他抽了兩口煙,又緩緩吐出。

    背上的過敏根本沒有說的那么嚴重。

    尤其是腰側,觸手的皮膚細軟而滑,根本沒有紅疹的顆粒感。

    他在閱讀燈下看的確不太清,只能憑手指的感覺走。

    后知后覺才發現異樣。

    他不該心軟上當,更不該被牽著鼻子走。

    半支煙走得很快。

    胸口難言的郁堵和煩躁卻始終消解不去。

    他從通訊里翻出隋東的聯系方式,撥號。

    那頭響了很久才接。

    謝洵之開門見山,問他,接下來是不是要跟葉朝林一起競拍秦安那邊的地。

    隋東:“怎么,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我居然也有興趣?”

    謝洵之:“把它拍下來,超出預算那部分,我替我出。”

    半秒的錯愕后,隋東猶疑:“主要是上回他特地跟我爸打過招呼,讓我放他一馬,我都答應了,這不就是出爾反爾,戲弄人么?”

    謝洵之呼出一口煙:“我們是簽協議了,還是立字據交保證金了?”

    隋東聽到他居然抽煙,更加意外,知道他沒煙癮,煙酒不過是煩亂時短暫避世的調劑。

    實在沒耐住好奇。

    “我這未來親家,得罪我了?”

    謝洵之沒說話。

    隋東:“我可以替我做這個惡人,但我要想,萬一他不依不撓來堵我怎么辦?總得給個理由,不然我爸那邊交代不過去!

    謝洵之又深深吸了口煙,而后,不緊不慢地將那股淡淡的薄荷香吐出。

    不遠處昏黃的路燈投在他臉上,他眉骨高,眼眶深邃,搭配他金絲邊眼睛,將他本就驚艷的眉眼籠進陰影里,看不見任何的情緒。

    仲夏夜的傍晚剛剛下過一場雨,將地面的熱氣都蒸發進了空氣。

    夜風細微,吹在身上也察覺不到一絲涼意。

    昏黃的路燈上,有飛蛾蟲螢在燈罩上撲閃。

    透過被擦拭潔靜的后車窗玻璃,看不見車里動靜,朦朦朧朧也只能看見穿衣的輪廓動作。

    謝洵之將未燃盡的煙蒂,隨手丟進路邊的垃圾桶。

    “那就讓他來求我。”

    “讓他帶著兒子,來我這里,登門道歉。”  018

    躺在家里打點滴的這段時間,周予然覺得,謝洵之有可能是在治。

    雖然醫囑的確說了要清淡飲食,規律作息,但是他不讓曬太陽,不讓熬夜,不準午睡的時候還躲在被子里刷短視頻就有點過分了。

    尤其是,偶爾刷短視頻的時候還被精準推送了糯米腸抹茶雞蛋仔麻薯布丁這種網紅小吃的時候。

    周予然:“……”

    不能第一時間嘗鮮,人生的快樂堪比跳樓打折大減價。

    ,小小的抗議沒有用。

    等到下一頓餐點,方寧照例端上來的一盤小兔子、小豬形狀的紅豆花卷時,周予然再次沉默了。

    試探性地問謝洵之,能不能讓方寧給自己弄個炸雞翅,加個餐。

    謝洵之正慢條斯理地吹開湯勺里山藥粥的熱氣,聞言,略略抬眼:“如果不夠飽的話,等午睡醒了,讓方寧再給我燉個雪燕銀耳!

    周予然:“……”

    陪著清淡飲食的這段時間,謝洵之跟的食譜基本一致,這讓的心里好受不少。

    但好受歸好受——

    不!一點都不好受!

    謝洵之習慣清淡飲食,過這種清湯寡水的日子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刷刷日常。

    但不一樣,們老裴家的祖先進化了上千年才站到了食物鏈的頂端,真的不是為了來吃素的。

    周予然悶悶不樂扒拉著蒸屜里的花卷,又喪又不滿:“天天吃這些東西,我不如干脆把我送到尼姑庵里算了!

    “六根不凈,七情不舍,佛門不入,”謝洵之頓了頓,很淡地掃了一眼,“那種地方我想去都去不了!

    “我要真想去,怎么可能會去不了?”

    說這話的時候,有點洋洋得意,表示自己如果想裝想瞞,就連佛祖也能騙得了。

    掰了一小塊花卷塞嘴里,像是非常非常無意地,扯家常般閑聊,隨口問他。

    “是我舍不得嗎?

    咀嚼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含含糊糊。

    有那么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北歐原木制的長餐桌那頭,有只驕矜潔貴的布偶貓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樣,一秒鐘就在陽光底下炸開了毛。

    不動神色地眨了眼睛。

    吞咽下喉管的花卷是新一輪戰役的開始。

    對面沒出聲。

    重新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花卷上。

    被掰開的花卷內側,被蒸開的面團切面是很蓬松的蜂巢體,內里嵌著幾粒紅豆,專注地紅豆一粒一粒摳出來,放到骨碟里,然后抬起頭,認認真真地問他:“叔叔,我會舍不得我的,對嗎?”

    誠懇而真摯地等待一個答案。

    廚房的水龍頭上,將墜不墜懸了很久的那粒水滴,終于“滴答”一聲,砸在槽面。

    太長時間的安靜讓耳邊任何纖薄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就連彼此的呼吸都在一瞬之間定格。

    陽光太烈,嗜睡而慵懶的布偶貓,卻像蛇一樣警覺地豎起了瞳孔。

    浮上腦海的字母紋身,是某種警告的信號燈。

    他自亂陣腳,無非徒增把柄。

    謝洵之在無辜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能判死刑的證據。

    就連莫須有的罪行,都會讓他套上“自作多情”的枷鎖。

    “我是我侄女,肯定會舍不得!

    他低頭,若無其事地喝粥,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骨碟里的那幾粒紅豆上,皺了皺眉,像是找到能夠表達不滿的論腳。

    “予然,不要浪費食物!

    在生病的時候管控的飲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吃飯不太乖,尤其是碰到不喜歡的食物,會用各種拖延時間的辦法,直到食物轉涼變味,然后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說東西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吃,自己沒有胃口。

    謝洵之起身,去廚房里交代了方寧幾句話,重新坐回到餐椅上時,少女坦好奇的目光卻一直追在他身上。

    “是哪種舍不得?”

    像是執著于討要一個答案,又像只是漫不經心地隨口跟他閑聊,仿佛答案如何都無甚要緊。

    是模棱兩可,如霧里看花。

    含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著他,仿佛想從里面找到蛛絲馬跡。

    “是白天晚上都想我,巴不得第二天就能見到我,還是一想到我立志清修出家,無心塵緣,我會覺得遺憾,會覺得可惜,會想要——”

    “我的確會想早點把我接回來!

    謝洵之很自然地跟對視,很自然地接話,就像很自然地回應的閑聊。

    “畢竟那種地方,一般都建在避世的山上,生存居住條件好不到哪去,我體質這么差,很容易待到生病,我跟爸爸都會擔心!

    他坦然、誠懇而平靜,理智得像在分析一個商業計劃報告。

    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簾很小幅度地彎了彎,他目光溫和,連催促的聲音都充滿關切。

    “好了,予然,這些面食如果不想吃,就換個別的口味,但是,不要再浪費方寧的心意了!

    成功將兩人放入淺水區。

    兒童游泳區,水位只到腳踝,壓根淹不死人。

    而謝洵之依舊先一步,邁出了泳池,留一個人在水里,像只落湯雞一樣,面對一碗濃香四溢的芝麻湯圓。

    雖然相比起紅豆花卷,周予然的確更喜歡芝麻香味濃郁的湯圓。

    但今天差點被他摁在兒童區里溺亡,心情和胃口都被大大打折。

    眼前是一粒一粒飽滿圓潤的白團子,但每一粒湯圓上,都寫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小刺猬,試圖半夜爬進農夫的果園,趁對方不注意扎個蘋果跑路,沒想到,農場主已經不知不覺加固了防御,變換了保衛蘋果的策略。

    過敏的這段時間,周予然還是那個拿著破魚竿的周予然,謝洵之已經不是那條關心則亂的魚。

    像一個低端玩家,操縱著名為“周予然”的npc小人,在“男朋友”這條道路上,撞到了一鼻子灰,在“男媽媽”這條路上,被迫吃掉了三個紅豆花卷和一大碗芝麻湯圓。

    不會有比那天晚上的車里,更好的時機了。

    本應該衣衫不整壓住他強吻,窄小幽閉的黑暗空間內,道德感的防備會大大減弱,指不定能將生米煮成熟飯。

    可惜經驗不足,膽子不夠大,手段不夠巧,眼睜睜看他溜走。

    鋪天蓋地的沮喪,讓每一口湯圓都食難下咽。

    午休的時候躺在床上復盤。

    需要盡快試探出,他心里到底有沒有。

    不是那種叔叔對侄女的“有”,而是那種男人對女人的“有”。

    不然接下來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徒勞無功。

    不僅無功,反而有過。

    如果再像以前一樣,被他刻意疏遠。

    那么就真的得好好規劃一下,逃婚的路線了。

    自食其力沒什么可怕,任由葉兆言再有羞辱的機會,才是真正的噩夢。

    怎么甘心咽得下這口氣?

    直覺告訴,謝洵之心里多少是有的,不然那天晚上不可能跨大半個寧城去葉家找,尤其是跟在宋爺爺保證“都聽安排”的情況下。

    這不是陽奉陰違,是什么?

    但是,如果他心里真的有,那么這個“有”,到底又有多少?

    能不能多到,能像一樣擁有拋開所有顧慮、不畏世俗偏見的勇氣?

    復盤的間隙,收到葉兆言的短信,想約出去,字里行間表面上是想跟道歉,但實際上,是在探口風,想知道到底有沒有跟宋爺爺告狀。

    周予然扯扯唇,忍著將對方拉黑的沖動,干脆利落地刪掉了對話框,只當一切無事發生。

    不能出門的日子,往往要在家無聊上一整天。

    生病期間,控制飲食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強制性規律作息。

    因為不早睡根本不行,清湯寡水,熬夜一分鐘,餓暈三小時。

    標準老年人的作息,時間到點,就必須乖乖上床睡覺。

    謝洵之在整個過程中配合的康復療養,到了11點,偌大宋公館里,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卞思妤給打了好幾個電話約晚上出門,都被以“有門禁”這個理由給拒了。

    電話那頭,卞思妤的聲音很吃驚:“我現在每天睡這么早,對得起我這20歲的大好人生嗎?”

    “要怪就怪葉兆言,我不過敏就不用受這種罪!

    周予然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對著臺燈照了照自己因為不出門而又白了一度的手臂。

    “不跟我說了,我真的得睡了,再不睡,我熬半個小時就得餓得半死不活,我現在慘得簡直沒處說!

    每天6點準時用完餐,最遲11點半必須睡覺,否則脆弱的消化系統根本沒辦法支撐的身體在清醒的狀態下,運轉超過7個小時。

    抓耳撓腮的餓,會讓開始懷念白粥的味道。

    絕對不可能讓自己的肉食靈魂被這種寡淡的食物CPU。

    臨掛電話,卻被卞思妤叫住。

    “但是我有沒有想過,缺少奶茶小龍蝦麻辣燙燒烤油炸串串炒河粉章魚小丸子糯米涼糕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周予然聽到肚子里很應景地一聲咕嚕,痛苦哀嚎著讓對方住嘴,這種話現在聽不了一點。

    晚上只填了碗黑虎蝦芒果沙拉,聽到卞思妤報的這一長串菜譜,唾液腺已經開始瘋狂分泌存在感。

    沒有垃圾食品的滋養,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下一步就真的得出家了。

    “想吃就吃啊,難不成他們管我管這么嚴?”

    周予然嘆了口氣:“我怎么會懂!

    白天雖然謝洵之去公司很忙,到他安排了方寧寸步不離地照顧著的飲食起居。

    四舍五入,等于被變相禁足,連去街上便利店進貨的可能都沒有。

    “我都不知道,這兩周來,我有多饞學校門口那條垃圾街上的橋頭排骨。”

    卞思妤:“這還不簡單,我點個外賣不就行了?”

    周予然:“早看過了,太遠了,沒騎手送!

    宋公館跟學校,一個在南邊,一個在西邊,開車都得半小時。

    以前的公寓就在學校附近,炸排骨幾乎是夏天雷打不動的解饞零食。

    卞思妤:“跑腿呢?”

    周予然:“別提了,老板那輛油炸小推車就只是借用了雞蛋灌餅店小小的半個門面,外賣平臺上的跑腿根本就定位不到!

    “這倒是,那我怎么辦?”

    “忍著唄!

    有時候口腹之欲就是能在夜深人靜時,燒得整個人都抓心撓肝。

    嘴上說忍著,但味蕾上,對橋頭排骨的記憶已經完全復蘇。

    將被調料腌入味的排骨裹上薄薄的一層面粉,放進油鍋里來回地炸幾遍至金黃色。

    被炸透的面粉外皮酥脆,再撒上攤主特制的辣椒面和白芝麻,一口咬下去還會爆汁,內里被提前松弛好的排骨肉肉更是嫩得人直流口水,勁道十足的。

    短短幾秒鐘回憶的工夫,周予然腦子里已經播完了一整集《舌尖上的中國》。

    “真的不跟我說了,越說越饞,我今晚鐵定睡不著了!

    先引起話題的卞思妤過意不去,忽然靈光一閃:“哎等等,我好像有個辦法!讓我來試試看!”

    對面匆匆掛了電話,周予然將信將疑,但多少有點不放心,又給發了條消息提醒。

    【我現在跟我叔叔住在一起,又在脫敏康復期,晚上偷摸著吃夜宵跟做賊沒什么兩樣!

    【要是被他發現,少不了一頓道德的審判,可能還會生氣!

    【所以到時候備注里千萬跟跑腿小哥說清楚,不準按門鈴。!到了給我打電話。 

    卞思妤:【拜托!!我還不至于這么蠢!!】

    卞思妤:【放一萬個心,OK??】-

    喧鬧的酒吧里,卞思妤給周予然回了一個驕傲袋鼠搖的表情包,然后就點開了學校附近的外賣。

    果然,一到暑假,學校周圍的商業圈就跟半個鬼城沒什么兩樣。

    臨近十二點,不但開門的店很少,就連附近跑腿的騎手也寥寥無幾。

    卞思妤皺著眉,刷了會五花八門的店鋪。

    原本是打算曲線救國的。

    找一家開通了全城送的店鋪,買個不相干的東西,然后打賞點小費讓騎手順路去帶包橋頭排骨,但無奈的是,們學校位置偏僻,周圍又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小店,壓根沒有門店開通了外賣平臺全城送的這項服務,除了——

    那些24小時情趣用品店。

    卞思妤盯著外賣平臺上那些花花綠綠、熱辣奔放的愛如火標題沉默了。

    但很快,就瞇了瞇眼睛。

    腦補了整個配送的流程。

    雖然操作有點騷,但可行性很高。

    畢竟周予然饞橋頭排骨都這么多天了,作為對方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能想到的辦法總比困難多。

    隨手下單了店里銷量最高,排在最前面的某個小東西,從善如流地付款下單,為避免騎手看不到自己的要求,還特地點開了跟騎手和賣家的聊天頁面。

    顧客:【@騎手,麻煩我去垃圾街5號的雞蛋灌餅店門口的油炸小推車里買一包大份的橋頭排骨,中辣不要醋!我到時候以三倍小費的形式給我打賞!謝謝啦!】

    等退出聊天界面,卞思妤又猛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情沒交代,于是又細心地點開了訂單里的備注,認認真真打上了一行小字,嚴防騎手亂摁門鈴。

    原本想著保險起見,是不是該給騎手打個電話再確認一遍,但奈何酒吧太吵,卞思妤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就此作罷。

    一切工作就緒,花了幾分鐘時間感慨自己真是個如假包換的小機靈鬼,然后,給周予然截了張騎手接單的圖片。

    卞思妤:【姐妹,大恩無需言謝。】

    卞思妤:【狗頭叼玫瑰.jpg】

    蘋果手機的圖片只能截一屏,雖然看不到對方購買物品的完整記錄,但周予然已經徹底跪倒在了的神通之下。

    【愛我兩個字我已經說累了!

    能吃上一頓橋頭排骨這居然是這半個月來唯一的好消息。

    真是想想,都覺得自己過得慘-

    《小王子》里,狐貍曾經告訴小王子,何為馴養——明明是下午四點鐘的約定,會讓人在三點鐘就開始感到幸福。

    此刻,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周予然,就是一只被橋頭排骨馴養的狐貍。

    半點時分,琢磨騎手差不多也快到了,就穿好衣服偷偷溜出了房間。

    就算有夜盲,這個時候也不敢開客廳的燈,磕磕絆絆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猝不及防感受到頭頂驟然亮起的燈光。

    周予然后脊一僵,默默嘆了口氣。

    心想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墨菲定律果然就是永遠的神。

    “大晚上,下樓為什么不開燈?”

    聲音嗓音微沉,有很淡的倦怠感。

    我見過哪個賊敢開燈入室行竊?

    膽子肥到上天嗎?

    周予然有些無力地回頭。

    不知他剛才有沒有睡著,英俊的眉眼里,也沒見什么惺忪之意。

    臉上老實,嘴上同樣很乖。

    “我下樓倒水喝,怕吵醒我。”

    謝洵之穿著一套黑色的家具睡衣,平靜地上下看了一眼,問:“那我不開燈,不是白倒水了么?”

    “……”

    周予然深吸氣。

    真是個邏輯鬼才。

    很不錯。

    傷害險不大,侮辱性極強。

    “我擔心我還不行,”嘴上小聲嘀咕,心里罵得超級大聲,“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

    說話的時候,一只眼睛還得分神看花園,免得不明狀況的騎手跑進來,被謝洵之撞個正著。

    “好了好了,我快點回房間睡覺吧,我倒完水也準備睡覺了,燈我自己會關的!

    沖他擺擺手,臉上的催促已經開始不耐煩。

    到了晚上,謝洵之會習慣跟避嫌。

    倒不擔心他會跟自己過多糾纏,只等敷衍完對方,重歸清靜,好讓順利完成跟騎手的接頭。

    急著下樓,反被樓梯口的木架絆了一下。

    “臥槽”兩個字都來不及說,周予然耳邊已經清楚地聽到腳背經骨扭到時的“咯嘰”聲。

    有那么一瞬,疼得眼睛都黑了。

    搖搖欲墜的身體忽然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被攔腰抱起放到沙發上。

    清冽的烏木沉香仿佛只是在的鼻尖不經意散過一縷,就不著痕跡地離開。

    “怎么下個樓都毛毛躁躁?”

    突如其來的痛覺將時間按了1.5倍的快進速。

    等意識附體,謝洵之已經拿干毛巾裹好了冰塊敷在了的腳背上。

    直接貼冰袋會冷。

    有了干毛巾的隔溫緩沖,終于讓一點一點找回了身體的知覺。

    他蹲在身前。

    冰敷時會怕覺得涼,會用另一只溫熱的掌心托住的腳底,源源不斷的熱意抵消下滲的冷。

    中間還會時不時掀開干毛巾檢查的腳背情況。

    有力的拇指隔著毛巾揉了揉的腳背,會反復問疼不疼。

    確認沒有任何骨裂或者紅腫扭傷的跡象,謝洵之松了口氣:“沒腫,只是腳背別了一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最開始扭到的那一下,的確疼得人倒抽一口涼氣,現在坐了五分鐘,果然好多了。

    只是抬眼時,眼眶依舊紅得水水的。

    “嗯。”

    鼻腔里仍舊有水汽,脆弱的,聽的人徒增保護欲。

    “我不疼了,叔叔回去睡覺吧!

    擱以前當著他面,絕對800個心眼耍潑撒嬌,纏著要他哄,好試探他心意。

    但今晚不行。

    今晚有橋頭排骨。

    香香松松的炸排骨。

    無人可比的脆排骨。

    謝洵之看到委屈疼紅的眼睛里有很復雜的掙扎,沉默了一會。

    花了點時間判斷用意。

    “要喝溫水?”

    周予然滿腦子都是的橋頭排骨,聽謝洵之問,“啊”了一聲,才后知后覺點了點頭。

    接過對方遞來的杯子,裝模作樣喝了兩口。

    坐在沙發上仰頭看他,很乖很聽話的模樣。

    “謝洵之,要不我先上去睡覺吧,都這么晚了,”臉上露出一絲哀怨的為難,“我們兩個人這樣讓人看見也不太好!

    一副泫然欲啼的乖巧模樣。

    謝洵之下垂的眼簾,睫毛輕輕顫動。

    有急事,在催他離開。

    無論是欲擒故縱還是以退為進,他至少都應該在這種時間點跟保持距離。

    “那好。”

    他起身。

    “如果有事我可以叫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響徹耳畔的“滴——滴——”門鈴,卻如同黑白無常的催命符,聽得周予然再次眼前一黑。

    果然,又是一個叛逆的、不看備注的騎手。

    現在算半個腳傷患者,當然不能像之前設想一樣,一個箭步身手敏捷地趕在謝洵之面前截胡自己的夜宵。

    門鈴還在響。

    放肆狂野的騎手已經開始用力敲門問里面有沒有人。

    對上謝洵之猶疑不解的眼神。

    周予然有一瞬只想自盡了事,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解釋。

    畢竟,他的飲食起居,用“嚴苛自律”這四個字形容完全不為過。

    嚴格控糖控油,垃圾食品的絕緣體。

    如果不是有喝飲料的需求,家里絕對不可能會有任何除蘇打水以外的碳酸飲料。

    就連每天的主要熱量攝入,都有營養師完整配比的一套食譜。

    所以像他這樣的人,大概率是要嫌校門口的東西不干凈,食材不衛生。

    但那又怎么樣呢?

    姓裴又不姓宋。

    周予然到了晚上,就是愛吃垃圾食品有什么辦法?

    痛定思痛。

    尷尬地放下手里的杯子,沉痛地、視死如歸般點了點頭。

    “是我的。”

    看在今晚足夠慘的份上,謝洵之應該會讓吃一口排骨的……吧?

    謝洵之淡淡地看了一眼,轉身就去開了門。

    7月的夏天,花園里的熱浪隨著拉開的門縫撲面而來。

    站在門口的騎手黝黑的臉上全都是汗,一見有人開門,連連道歉。

    “這邊別墅有點難找,來的路上被路牙子給絆了一下,東西摔了,送得遲了,太不好意思了啊兄弟。”

    謝洵之只當嘴饞想吃夜宵。

    但等對方把牛皮紙袋遞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里面的東西很輕,輕得根本不像食物。

    紙袋一側有明顯被刮劃開的一條紙口子,的確好奇三更半夜叫了什么吃的。

    謝洵之寡淡的目光不經意掃進去的剎那,瞳孔像是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尤其是,在確認了外賣單上的“裴女士”三個字之后,大腦竟在很短暫的一瞬,有了缺氧般的暈眩。

    “這是,什么?”

    關門。

    屋內的氣氛在謝洵之轉身問話的瞬間跌入某個冰窖。

    艱澀語聲,生硬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放在刀刃上磨礪。

    周予然頭痛到失語。

    心想一頓垃圾食品真不至于讓人這么生氣。

    但這種時候,人贓并獲。

    根本賴不了。

    “我不是都看到了么,我想偷吃還不行嗎?”

    頹喪,無力,自認倒霉。

    “我不停地讓我回房間,就是為了,一個人,去偷吃?”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緩很慢,像是每吐一個字,都會用盡全身的力氣。

    其實鬼鬼祟祟摸黑下樓喝水這種理由根本騙不了他。

    雖然也可以當做外賣送錯,抵死不認。

    但這么跨了小半個寧城送過來的橋頭排骨,真的不舍得錯過。

    尤其是,現在受傷了,更需要進補。

    無論是脆弱的心還是脆弱的腳。

    真得很饞這一頓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夜宵。

    哀怨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個牛皮紙袋上。

    以往攤位的老板為了節約包裝成本,最喜歡直接把排骨裝進小四方兩面開口的一個紙袋子里,然后外面再套個最便宜的透明塑料袋了事,今天居然特地用這種淡棕色的牛皮紙袋子包裝,真是過分講究了,只可惜今天大概率無福消受了。

    “不然呢?”

    謝洵之有一瞬間,思緒是亂的。

    心中竟有一絲慶幸,慶幸自己在聽到動靜后特地起床。

    又有很短暫的一瞬,他希望這一切,僅僅只是一個誤會。

    所以,他問:“如果今晚我沒有起來,沒有開燈,沒有看到我下樓,我打算怎么辦?”

    周予然心想我這問的跟廢話沒什么兩樣。

    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還是想在謝洵之手里拯救一下自己的夜宵。

    “那不就正好躲在客廳里偷吃了嘛!

    謝洵之“嚯”地一下抬起眼。

    干凈的玻璃鏡片后,一雙粉棕色的瞳孔中,淬著如同冰原莽雪般不能置信的冷意。

    “我還想在客廳里?”

    陡然提高的聲音,驚得本能抬頭,一瞬間,男人慍怒到無以復加的目光盯得周予然根本不敢跟他對視。

    從認識他迄今,也沒見他對這么兇,這么失態過。

    至于么?

    不過就是一頓夜宵而已。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是被嚇到,還是僅僅只是失落于一頓不能自主掌握的夜宵。

    難以名狀的酸澀和沮喪,忽然之間就堵上了咽喉。

    張了張唇,想反駁,卻發現自己已經一個字也說不了。

    無聲垂下的目光落在他拎著夜宵紙袋的手上。

    白皙的手背,青筋崩露,原本有著誘人淡粉色的指關節,也因為過度用力抓握而寸寸發白。

    “那我現在發現了,我打算怎么辦?”

    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下心中的火氣。

    “想聽實話嗎?”

    生氣的時候,反而什么都無所謂了。

    大不了不吃了。

    反正現在倒盡胃口。

    “我說!

    “我一直管著我,我真的素太久了,我現在特別想找個機會去外面偷吃,大吃特吃。”不避不讓地印上他的視線,周予然望向他的目光中,甚至有種報復的快意和挑釁,“尤其是,我現在還受傷了,我就更想了。”

    謝洵之有一瞬的暈眩。

    腦中莫名閃過的,居然是年初的體檢報告。

    他的血壓、血糖一切正常。

    一切數據是他這個年紀的人里,很拔尖的指標。

    他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有這種頭腦空白、四肢乏力的狀態。

    感受到額角的青筋瘋狂跳動時,太陽穴中,仿佛有被針刺般的痛楚。

    他用盡了自己畢生的修養,才克制地,盡可能平和地跟交流。

    但每一字眼,依舊像是被咀嚼在齒縫里般,嚼碎了才吐出來。

    “這是第幾次?”

    “第一次!

    所以說慘。

    人倒霉的時候喝水都會塞牙縫。

    謝洵之的胸膛用力起伏。

    “第一次,如果我沒發現,我就打算去外面,偷吃,對嗎?”

    一頓橋頭排骨而已。

    是殺人放火了嗎?

    要被這樣吊在絞刑架前來來回回地鞭尸?

    周予然聽他訓話,心里的火氣在不斷發酵的酸澀面前,已經開始燒出了火星。

    “周予然,我怎么這么不自愛!”

    謝洵之伸手按住酸脹的眉心,他不想用yp、濫交這種詞去形容眼前這個被自己親手養大的,恨不得放進溫室里保護的小姑娘。

    今晚的對談,終于第一次讓他后悔,也許三年前就不應該去瑞士。

    有一瞬,覺得自己耳朵大概是壞掉了。

    為什么他說的話,一個字都聽不懂。

    如果吃頓外賣都能跟“自愛”這個品行掛鉤的話,那全中國那些提供外賣的餐廳門店,遍地都是窯子。

    “我什么邏輯啊!天底下不自愛的人多了去了,我管我這么多!”

    憑什么扣這種莫名其妙的帽子在頭上?

    憑什么管著不讓吃想吃的東西?

    都坦白從寬了,他為什么還這么這么得理不饒人?

    “我管我!”

    謝洵之完全沒想到,周予然會不顧腳上的傷,氣勢洶洶地上前來搶奪他手里的紙袋。

    瞻前顧后怕傷到,以至于撲過來的時候,他連伸手擋一下的動作都沒有。

    胸口被撞到,他沒吃住力,身體往后,跌坐在地毯上。

    隔著柔軟的睡衣,能感受到那股帶著荔枝的甜香正在無孔不入地侵蝕他的注意力——

    這柔軟的、溫潤的、如果他稍微不注意,就會屬于別人的香氣

    周予然也沒想到急轉直下會是這種發展。

    跪趴在他身前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

    撐在地上的手,剛好蓋在他支撐的手的手背上。

    意外的是,這次,謝洵之并沒有主動地、警覺地抽開。

    柔軟的掌心下,男人的掌背有很重的骨骼感,炙熱的溫度灼得人腦袋都有點懵,以至于,等看到那個從紙袋子里被摔出來的鐳射小盒子的時候。

    有那么一瞬間,周予然覺得自己的九年義務教務大概是白讀了。

    居然認不出——“超薄、水感、潤滑”這六個加粗的黑體打字。

    周予然:?

    說好的排骨呢?

    像是極速從一個時刻跳躍到另一個時空。

    腦海中的線路來不及鏈接兩端,頭頂已有沉沉的,帶著明顯薄怒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問。

    “我再問我一遍,我還要去外面偷吃?”

    牛皮紙袋上,被折疊起來的外賣單子上,是“裴女士”沒錯。

    雖然不知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卞思妤又整了什么騷操作。

    但是從之前地圖的定位來看,剛才那個人的確就應該是給送橋頭排骨的騎手。

    原來兩個人雞同鴨講了這么久。

    他一直以為的“偷吃”跟強調的“偷吃”,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

    但誤會,向來都是最好的遮羞布。

    現在有了一張絕佳的盾牌。

    進可攻退可守。

    跪趴在他身前,他仍舊保持著一個跌坐后仰的姿勢。

    即使除了手以外,兩人的肢體都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

    但離得太近了。

    交纏的呼吸,也能將帶著彼此熱意的氣息傳遞。

    冷調的木樨沉香隨著他升高的體溫,拂上的臉廓,癢癢的。

    而垂著眼簾在他上端看他,鼻腔中因為緊張而緩緩吐出的熱氣,在他眼鏡的下緣打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目光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帶著熱忱的勇敢甚至稱得上莽撞。

    第一次能夠用這種視角觀察他。

    離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鏡片底下他纖濃分明的睫毛,像蒲扇,又好似蝶翼,每一次顫動,都讓人心癢。

    難得高他低。

    不用像以往一樣小心翼翼、飽含心事地仰視他。

    可以光明正大、野心勃勃地俯視他。

    他看著唇薄,但不可思議地張著唇喘息時,能更清楚看到,下唇有肉,飽滿有彈性。

    平時喜歡端起架子,所以他的唇角一直都抿得平平的。

    唯有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不刻意拒人千里時,唇角天然帶著一點點上翹的弧度,平和溫柔,誘人想入非非。

    這樣的嘴唇,用卞思妤這個老司機的話來說,就是親起來會很有感覺。

    以前怎么沒發現他居然有這種反差?

    在“親一下試試”這個選項里,及時地懸崖勒馬。

    終于有機會真正意義上占據上風。

    各種意義的“上風”。

    露了餡的芝麻湯圓,聞到了濃濃的芝麻香,每一絲每一縷都是某種無聲的鼓勵。

    所以,決定,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小口小口地將他吃掉。

    少女眼睫輕顫,用帶著一圈委屈紅暈的眼睛,試探的目光柔軟地遞進他的眼里。

    用天然的脆弱感和破碎感,將“求而不得”四個字,演繹得惟妙惟肖。

    “誰讓家里的,不給吃!

    019

    金絲邊眼鏡后的瞳孔在剎那之間劇烈收縮。

    有一瞬間,連胸腔里的呼吸都停滯。

    周予然一瞬不瞬地望進他的眼睛,目光坦直白,蓋在他手背上的指尖不自覺地微微曲了一下。

    緊張似乎也有些欲蓋彌彰。

    謝洵之試圖抽回手,退意昭然,連目光都在閃躲。

    他別開臉,居高臨下俯視時,能看到他耳廓的血絲和絨毛。

    離得這么近,難得擁有攻城的特洛伊木馬,決不允許他就這樣不聲不響、輕易潰退撤軍。

    “謝洵之,我先告訴我,家里的,到底給不給吃!

    只當什么也沒看見,揣著明白裝糊涂,生硬而直接地討要一個讓人根本無法宣之于口的答案。

    謝洵之抿著唇線不說話,但咬緊的下顎線上有細筋肉眼可見地一鼓一鼓。

    記憶里的謝洵之,光風霽月,從容溫和,克己復禮,從未有過任何的失儀失態,就連當年聽到的表白,也只是短暫的錯愕,很快就恢復如初。

    似乎從來不曾將他逼供到這種程度。

    “予然。”

    他閉上眼,吐息時,音節艱澀,像是陷入一場難堪的羞辱。

    “我起來!

    他投降,卻不肯招供。

    隱霧山月心底事。

    是兵不血刃,他是臨水照花。

    周予然還沒試探出深淺,當然不想這么輕易遂他的愿,正準備撒嬌說“偏不”,丟在沙發上的手機鈴聲卻很不應景地響起。

    謝洵之繃緊的身體有短暫的松弛,低啞了一晚上的聲線如蒙大赦般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他看,不容置喙地催促:“去接電話!

    周予然:“……”

    循環的鈴聲一遍一遍催得急,盤絲洞的妖精這時候也得放唐僧一馬。

    被他扶著一跳一跳走到沙發旁邊,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

    果然。

    成也卞思妤,敗也卞思妤。

    知道謝洵之這個時候不可能放任自己一個人在客廳里自生自滅,正好接電話的空檔,也算是給他的解釋。

    開免提。

    卞思妤問東西收到了沒有,好吃不好吃。

    當著謝洵之的面,周予然做戲做全套,裝模作樣往地上掃一眼,露出短暫的震驚之后,立刻生氣地質問卞思妤,為什么好端端的炸排骨會變成byt這種東西,以及,說好的不按門鈴,為什么這個騎手恨不得在家門口敲鑼打鼓。

    謝洵之正蹲在身前,檢查扭傷的腳背的情況,在聽到對話的那一剎那,手里的動作有幾秒的僵滯。

    卞思妤在電話那頭大罵騎手瞎。

    “臥槽,我發現那個騎手根本就沒讀我的消息!!”

    “不是,這個騎手是傻的嗎!大半夜的外賣情趣用品送過來一個多小時,再硬的兄弟都要涼了。 

    有了卞思妤的提示,周予然總算明白過來,為什么騎手臨走前,會看看,又看看謝洵之,最后那種古怪忸怩的表情跟謝洵之道歉了。

    好嘛,所有證據鏈上的人都誤會了。

    卞思妤不去應聘話劇社編劇,簡直就是中國編劇界的一大損失。

    卞思妤壓根沒想到自己好心辦壞事,為了自證清白。

    “不信我看看那張外賣單,我備注都寫得一清二楚,姐妹,我倆這么多年交情,我怎么可能會這么害我!”

    我要是不打這個售后電話,我就已經是我的神了。

    周予然無聲地翻了個白眼,目光往謝洵之遞過來的外賣單子上一看。

    眼前一黑,大腦都在瞬間宕機。

    ——“@騎手,家里有個中老年人睡眠淺,有心臟病,麻煩千萬千萬不要按門鈴!!”

    周予然:“……”

    好家伙。

    不愧是頂級編劇卞思妤,沒想到還有這么歹毒的劇情在等著。

    不管卞思妤在電話那頭如何哇哇大叫,未免再給自己安排其他的古怪劇本,周予然二話不說就掛了電話。

    偌大的客廳于重歸寧靜,靜到只剩兩人起伏的呼吸聲。

    靜到周予然腦中只閃過一句話——“沉默是再別的康橋”。

    確定今晚謝洵之應該不會再像三年前一樣買第二天的機票跑路,但會不會把各種意義上的送走,不好說。

    干咳兩聲。

    “是個誤會!

    牛皮袋子里的Byt助勢如破竹,但“有心臟病的中老年人”這盆污水,真的澆得心如死灰,透心涼。

    一個晚上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不知道被卞思妤擺了兩道的謝洵之,會怎么對待。

    戰戰兢兢地跟他解釋,揣著手坐在單人沙發的角落里,垂頭喪氣地等待命運的裁決。

    弱小、無助、可憐。

    從來沒覺得,等待也會這么度秒如年。

    雖然今晚算是大獲全勝,但也算是傷敵一萬自損八千。

    傷亡慘重,需要休生養息,不適宜大舉進攻。

    “對不起,謝洵之,主要是晚上我熬夜看小說了,然后肚子實在有點餓。”

    坦白說,會餓也是應得的,如果不是晚上又磨洋工試圖在根本沒有紅豆的花卷里扣紅豆粒的話。

    客廳里空調恒溫送風,等待回應的工夫,卻如坐針氈,后背已經焦慮得出了一層薄汗。

    本來過敏就剛好沒幾天,這時候人一緊張,之前過敏的地方就開始發癢。

    忍不住伸手抓撓左肩。

    謝洵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順著的手,落在了的肩上——睡衣的左肩領口被扯松,露出的一小片皮膚白皙凈滑,細膩得像在視野里打了一層柔光。

    即使匆匆一瞥,也能看到的肩線纖薄,鎖骨小巧。

    確認不是過敏復癢,沒起紅疹,他沉默著錯開目光。

    少女聲音低軟綿柔的,仍在用撒嬌的語氣道歉,絲毫不見臥趴在他身上,討要“給不給吃”這個答案時,那樣野心勃勃。

    拖長的尾音染著淡淡的鼻音,裝乖裝委屈,向來是個中翹楚。

    眨著一雙很無辜的眼睛,老老實實地握著雙手,如烏緞的長發自然垂落披在肩上。

    接連兩周的素食,已經徹底調養好了的過敏,但太過清淡的飲食,顯然令胃口不佳。

    巴掌大的瓜子臉,偏瘦的下巴似乎比上個月要更清減,鵝黃色卡通睡衣穿在身上都顯得寬松。

    拉聳著肩膀,不知所措得像個小孩子。

    于他看來,也的確只是一個小孩子。

    一個狡猾的、不知悔改的壞孩子。

    所以,他在半分鐘的沉默后,低低“嗯”了聲,說“我知道”。

    一切只是誤會。

    但他自亂陣腳,顯然已經落了下風。

    看清事實,理清烏龍,才更顯得自己之前的反應過激到可笑。

    就像雞蛋殼表面那一道淺淺的、不為人知的細縫。

    腐敗發酵,只是時間問題。

    他需要盡快想到合情合理且不傷害兩人感情的應對方式。

    當務之急,是要喂飽這個滿腦子都想著“偷吃”的壞孩子,以免再有下一步不遵守規則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過分舉動。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

    安靜的時間間隔太久。

    按耐不住忐忑,偷偷瞟他,視線被他捕獲的一瞬間,立刻就縮回了試探的觸角,臉上的懊悔卻沒來得及藏好——像個沒有耐心的獵人,生澀地將獵物嚇跑,空手而歸還不忘抱怨。

    每一個生動的微表情,他都在前十年的時間里,見過無數次。

    這是他用心養護過的玫瑰,也是唯一的一支玫瑰。

    除了裴蓉以外,沒有人像他一樣,不計成本、不計得失地愛護過。

    他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對說過重話,就連成年那次越界都沒有。

    想到這里,謝洵之緩緩嘆了口氣,沉默著起身走向廚房。

    周予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緊張地用目光追他的背影,大氣也不敢出。

    “想吃什么?”

    周予然怔怔地看著站在冰箱前面的謝洵之,怔訥三秒:“最后一頓嗎?”

    謝洵之單手扶著冰箱門,微微蹙了蹙眉,側眸斜睨。

    從的角度看過去,男人側臉的弧度泠瘦削,抿緊的唇角弧度,都透著一股上位者的倨傲。

    他冷嗤了一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視線最后定格在的臉上:“我敢做,我敢吃嗎?”

    周予然咬了咬下唇,試探他反應:“我要是舍得下毒的話,我沒什么不敢吃的!

    謝洵之:“……”

    怪他自己,自亂陣腳,平白無故送人把柄。

    從今往后每一步,都必須更加謹言慎行。

    周予然早早坐在餐桌前,雀躍地伸長脖子等自己的夜宵。

    說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當然也知道他不至于真給自己弄斷頭飯。

    但也明白,按他的性格,絕對不會讓隨意點外賣,在垃圾食品的海洋里暢游。

    原本以為謝洵之是打算給劃定好食材后,就召喚方寧過來做夜宵,但這又是從壁櫥里拿面,又是從冰箱里找蔬菜,在流理臺上放砧板的架勢——

    周予然不能置信到都開始結巴:“我,我是真的要自己給我做嗎?”

    “不然呢?”已經挽好袖口的謝洵之從案板上抬眼,“我現在的腸胃,油煙一重就會拉肚子,進甜滋補又容易乳糖不耐,現做的面點蒸煮的時間又久,我一定會喊餓!

    “這么晚了,我不給我做,誰給我做?”

    他反問得太理所當然,周予然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那我其實可以——”

    欲言又止。

    “可以什么?”

    隔著餐桌和大理石的流理臺,謝洵之遙遙遞過來的一眼,是記憶里對望過無數遍的耐心和溫柔。

    可以給方寧打電話,讓過來解決我這個麻煩精的飲食。

    如果在意有十級。

    現在在他心里,應該能上到五級了吧?

    或者更多?

    周予然怔怔地看了他幾秒,然后粲然一笑,用力地搖了搖頭:“沒什么!

    高興是一粒破土而出的種子。

    如果不是考慮到他那些刻板的原則性,大概會興奮地撲進謝洵之懷里,就像以前每一次收到意料之外又喜歡得要命的禮物一樣,用盡世界上最浮夸的詞匯,一邊撒嬌一邊討他歡心。

    但是現在,需要適當克制,以免嚇跑這只矜貴的籠中雀鳥。

    “小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我最喜歡小叔叔了!”

    愉悅的歡呼聲,少女眼中的欣喜如熾光,一眼能燙到人心口,四肢百骸里浸潤的血液都開始升溫、發熱。

    謝洵之扶案的指尖微癢,垂眼,低聲,語帶告誡:“予然,我們說好,這種話以后不能再亂說!

    周予然“咦”了一聲:“我連敬愛您都不行了嗎?”

    “……”

    謝洵之用刀背拍碎一顆姜,面無表情:“可以!

    小狐貍四點鐘的等待,從橋頭排骨變成了久違的、謝洵之的私房菜。

    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廚藝這種技能明明是最不需要,也是最無足輕重的技巧。

    但謝洵之不走尋常路,力爭做一個德智體廚全面發展的好叔叔。

    即使闊別三年,周予然的味蕾依舊殘存著對他技藝的記憶。

    剛剛到宋家的時候,因為裴蓉去世,大病了一場,整個人看上去形銷骨立。

    宋墨然秉承著小孩子只有多吃飯才能長高才能健康的邏輯,每天勒令吃兩碗米飯。

    消化不了,又不敢違逆老人家的意思,只能在夜里催吐,好讓自己不至于脹氣失眠。

    轉折出現在謝洵之某個下樓找充電器的晚上。

    那時候三個人還一起住在老宅里,路過房間門口的時候,聽到里面有影影綽綽的哭聲。

    他敲開門,纖瘦得腦袋只能夠到他胸口的小姑娘,揉著紅紅的眼睛跟他說餓。

    他下意識就想喚住家的保姆起來做夜宵。

    轉身時,睡衣的衣擺卻被一只柔軟的小手拉住。

    不想宋墨然擔心,不想破壞宋家“一日三食”的規矩,也不敢麻煩傭人,怕私下里落一個不好相處的惡名,惹人討厭。

    小小的年紀,心思縝密敏感到幾乎讓人錯愕、心疼。

    謝洵之無奈之下,只能帶著偷偷開火。

    在無數次的嘗試失敗里,終于跟脆弱的腸胃磨合出了最完美的適配度。

    所以,如果真要說廚藝起步,應該是剛剛被接到家的第二年。

    謝洵之背對著清洗菜苗。

    闊別三年沒下廚,他技藝生疏,以至于就做陽春面,都要看教程溫習。

    “叔叔做飯這么好吃,除了我,”看他熟練熱鍋下面拌豬油,周予然漫不經心地托著下巴,“這世上還有哪個幸運的小嬸嬸知道嗎?”

    天真得像是在問一個很稀疏平常的問題。

    只是例行公事的寒暄和關心。

    絕對沒有其他的企圖。

    謝洵之背對著,垂眸切菜。

    視線不經意落到左手食指第一個指節旁邊,這是高中那年假期,切菜不慎,而留下的淺淺的疤痕,經年未消,也不過只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一個周予然已經足夠麻煩了,我沒那么多時間去自找苦吃!

    餐廳柔白的燈光下,男人穿著深色的睡衣套裝,挺拔的后背,寬肩窄腰,是賞心悅目的比例。

    周予然有些遺憾:“我這么說,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謝洵之甩掉手上的水珠,將菜苗碼好放到案板上,有些不客氣:“得了便宜就賣乖,我說我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顯然是在怪得寸進尺。

    周予然只當沒聽懂,眨眼:“哪有,我運氣一直都不好,這輩子2塊錢的彩票也沒中過,商場抽獎永遠都是陽光普照,就連氪金沖卡,也只能輪到卡池保底。”

    謝洵之問:“卡池保底?”

    “就是有一些抽卡游戲,每到活動的時候,運營會放出畫面超級精美的卡,讓玩家充錢抽卡,但是這些卡的掉率很低,通常保底80來抽,才有可能會抽到漂亮卡,運氣不好還會歪卡池!

    n卡上有sr,sr上還有ssr,ssr之上更有ur,ur最強,最實用,也最好看。

    周予然在玩的那個二次元戀愛游戲,因為可怕的掉率,經常被憤憤不平的非洲玩家在超話屠版。

    周予然認認真真地跟他解釋專有名詞,謝洵之耐心地聽。

    “所以,我這人運氣向來很差,卡池保底就算了,還經常會歪卡池,抽到別人的老公。”

    謝洵之:“沒關系,這世上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零用錢還夠嗎?”

    真是簡單粗暴的安慰方式,不僅適用于游戲,也適用于現實。

    周予然嘆氣:“但是我也好想被人掛在超話上用力給吸一口歐氣啊。”

    謝洵之:“以后總會有機會的,我也可以一次就抽到自己想要的老公!

    “不會了,”周予然搖了搖頭,“就算有,我也不需要了,因為我知道,人這一生的好運是守恒的。”

    謝洵之取碗碟的手一頓,猶疑地遞了一眼。

    周予然漂亮的小鹿眼里,隱然升起的雀躍和由衷的欣喜像初升的朝陽,充滿希望。

    “因為我遇見謝洵之的時候,就已經提前花光了這輩子的好運了呀!

    聲音偏軟,膩著嗓子撒嬌的時候,連尾音都是裹著甜的蜜糖。

    謝洵之握在手里的菜刀,順著左手食指指背的那個淺淺的疤痕,猝不及防滑了下去。

    沒出血。

    鋒利的刀刃只是擦著甲面,緩沖到了蓬松沾著水的菜葉上。

    輕微的痛感在他震顫的心跳里,也顯得微不足道。

    他張了張唇,喉嚨卻是干的。

    像缺了機油的齒輪帶,卡著。

    出不了聲。

    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出聲。

    柔光下,少女眼睛里的欣喜和崇拜,像初生的小獸,在尋找自己的主人,懵懵懂懂的每一瞬眸光里,都是無害的天真和純良,干凈得挑不出一絲雜質。

    “而且,謝洵之,最重要的是哦,我是單抽就出了我這張ur誒!薄 020

    透明瑩潤的水滴,從他修長的指關節,無聲地滑到砧板上翠綠的菜葉苗里。

    剛剛洗過手的水龍頭,“嘀嗒”一聲,終于落下那粒懸了很久的水珠。

    像窒在胸腔里很久來不出來的氣息,在一種恍惚的、不真切的朦朧幻夢里,緩緩吐了出來。

    只是再平常不過的聊天。

    只是再平常不過的比喻。

    只是再平常不過的、屬于一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叔侄的一個不起眼的晚上。

    謝洵之收回目光,用同樣平常的口吻問:“是么?那我是我的ur卡,我是我的什么?”

    周予然托腮:“我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咯。”

    不該接這個話,后面多半是陷阱。

    這是一個狡猾的壞孩子,但同樣,也是一個生疏的獵人。

    只要他不輕易走進森林,就不會有縱容拆家的機會。

    謝洵之垂眸,沉默地將菜苗平整地切成一段一段。

    ,并不打算給他退避的機會。

    “對了,謝洵之,回答我呀,我在國外的時候,到底有沒有給我找過嬸嬸?我不要那種模棱兩可的答案!

    他被吵得心煩,后悔今晚不該多管閑事替打開那盞燈。

    “有又怎么樣,沒有又怎么樣?”

    “要是有,”腦補的畫面只是起了個頭,就有點生氣,“我絕對不可能再吃一口宋栗!”

    連不食周栗都用上了,很有氣節。

    謝洵之面不改色:“然后餓到了,我再想辦法去外面偷吃?”

    寧愿跟繞彎子也不否認。

    周予然不滿地低哼了一聲。

    “我用不著偷吃,我光明正大地買外面的吃。”

    他即使背對著,也能聽出故作不在乎的聲音里有明顯的不高興。

    偏執的占有欲,像一只護食的小貓。

    即便他只是靠近的餐盤里加糧,也會齜牙咧嘴地沖他哈氣。

    燒開的水將細面燙出高高的浮沫。

    “咕嘟嘟”的水泡泡,蓋掉他平穩和緩的呼吸。

    謝洵之將燃氣關小火,平靜的聲音里有一絲生硬的冷意:“沒有!

    “是沒有過,還是想過,但一直沒機會?”

    咬著下唇,有短暫的猶豫——如果謝洵之給的答案是不想要的,這個攻略游戲還要不要繼續?

    不介意全身心投入這場馬拉松,但不希望這場比賽,還有其他的競爭對手,無論是潛在的或者是過去式。

    雖然愛情不是必需品,但仍然希望,在有可能的情況下,自己是他堅定的唯一選擇。

    猶疑失神的間隙,謝洵之握著湯勺的手被沸騰的熱氣燙了一下。

    他關火,沉聲:“我說了,一個周予然已經足夠麻煩,我沒那么多時間去自找苦吃。”

    驕縱偏執,不依不撓,得理不饒人,他所能接受的全天下女孩子的壞品性似乎都在一個人身上匯集。

    “哦,這樣。”

    周予然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涼哂的一聲輕笑似乎是在嘲弄他撒謊。

    “我沒時間給我找嬸嬸,但有時間在拍賣場里給嬸嬸拍金鑲玉的鐲子咯?”

    謝洵之皺眉:“什么鐲子?”

    周予然靜靜地打量他臉上的表情,不情不愿地替他回憶:“就是我回國那天,還是別人跟我講的!

    王家那個小姐的名字不想提,提了心里會堵。

    謝洵之皺眉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那是姜巖母親的捐贈,我不過是幫他物歸原主,討他母親開心罷了。”

    就這?

    周予然有短暫的僵愣:“……”

    “不然我以為是什么?”

    伴著男人落下的話音,呈到眼前的是一小碗干干凈凈的陽春面。

    厚實的肉醬澆在韌勁十足的素面上,小顆粒的蔥花或蓋在肉醬上,或浮在干凈的面湯上。

    被炸酥松軟的油渣沉在湯底,小油花一朵一朵鋪于金黃色的細面。

    油渣的松香和肉醬的咸香混合在一起,光聞著味道,都讓人食指大動。

    足足兩周沒聞到過一點油葷的周予然眼淚就差沒從嘴角流出來,興奮的目光抬眼看他,卻在騰騰熱氣里,撞進一雙疏離的眼睛。

    干凈的玻璃鏡片后,雙眼皮的褶皺深而狹長,眼尾微微上挑,眉骨的棱角深邃,粉色偏棕的瞳孔,清凌凌的,像盛了兩季冬雪的寒潭。

    “但不管我之前有或者沒有,以后碰到合適的,我也會考慮結婚。”

    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在它該有的正常軌跡里。

    他覺得自己像是硬生生被一場意外撞到了另一道陌生的軌道上,一條他以前不敢觸碰,只是遠遠看著都讓人驚懼,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列車自毀的軌道。

    他已被窺見一角,劣勢占盡。

    于情于理,都需要盡快懸崖勒馬、粉飾太平。

    “我也會結婚。”

    冷靜而理智地跟分析現狀。

    “……”

    “我們不可能一輩子住在一起!

    周予然低著頭盯著眼前久違的陽春面,像是什么也沒聽見似的,沉默著取過架在碗沿的木塊,用最喜歡的夾面的姿勢——將面一圈一圈繞在筷子尖尖,然后幸福地一口吃完被高湯泡得飽飽的面條。

    但這個吃法有個壞處,吊在末端的面尾巴不受控制,會在繞的過程中,四處甩動,油污濺到身上的時候,下意識就抬頭看他。

    很早以前,就是喜歡這么吃面的,有油污濺到臉上、身上,謝洵之就會一邊皺著眉頭,一邊不厭其煩地替擦拭。

    似乎從小,就在試圖用各種方法引起他的注意,占有他的目光。

    這次,謝洵之只是不動聲色地往面前推了一包濕紙巾,示意自己動手。

    周予然不接,也不動,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確定,喉嚨已經沒有酸到讓人說不出話的時候。

    “我說的對,我們反正也不可能一輩子住在一起!

    “我以后結婚了,會懷孕,會生小孩,如果有小朋友的一天,等他能開口說話了,他應該叫我什么?”

    像是真誠地向他提問,而回應的,是二樓臥室關門的聲音-

    偌大的一樓只剩一個人。

    即便心情影響胃口,但依舊不會浪費這頓暌違已久的美食。

    無論如何,這是的戰利品,不管結果如何,有權利享受自己這段時間的努力成果。

    陽春面里的油渣酥脆。

    肉醬也被熬得很入味。

    湯底干凈咸香。

    面條的口感也剛剛好,爽口的韌道。

    除了分量偏少以外,找不到其他的缺點。

    但也明白,謝洵之多半是不希望吃多了積食。

    小碗的陽春面,填填腹,過過嘴癮剛剛好。

    周予然將湯底喝得一干二凈,開了靜音的手機屏幕上,消息仍在不斷閃動。

    卞思妤時不時給發幾條短信,問生死。

    周予然坐在餐椅上,一邊回消息一邊出神地想。

    即使失態到這種地步,謝洵之的道德感比想象中要高。

    他沒有異性伴侶,就說明還有機會。

    但如何攻略,是個難題。

    “男媽媽”顯然比“男朋友”更好入手,也更容易讓人放下戒心。

    今晚是急功近利。

    周予然眉頭皺了皺,思來想去,決定再給卞思妤一次做朋友的機會。

    周予然:【有沒有什么養父文學?】

    卞思妤:【啊?】

    周予然:【我從小就沒有爸爸,不知道爸爸跟女兒之間要怎么相處,所以想找本書學習一下。】

    總不能跟說,又打算再泡一次謝洵之,因為碰壁嚴重,所以這次決定曲線救國。

    卞思妤:【?】

    卞思妤:【姐妹,我口味好重啊!

    卞思妤:【我是不是今晚被嚇壞腦子了?】

    周予然:【?】

    周予然:【我但凡回去翻翻聊天記錄,看看我給我的保證,我都沒臉跟我提腦子這個器官!

    卞思妤:【……】

    卞思妤:【對不起!

    卞思妤:【不過我不好這口,我等我去論壇幫我問問!

    周予然不知道該如何隱晦地描述跟謝洵之的關系和相處模式。

    只能隱晦地問:【最好是那種女兒不管做什么,爸爸都全盤接受,且無條件對好,有求必應,要什么給什么的那種。】

    卞思妤:【…………………………】

    卞思妤:【我真的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

    周予然:【?】

    刷完牙洗漱完,周予然躺到床上的時候,卞思妤已經給發了好幾個鏈接。

    臺灣的文學小說網站,登錄上去還得翻墻。

    周予然賬號注冊加充值,一氣呵成。

    但等完整打開小說的目錄,周予然還是被那些非常露骨的標題給干沉默了。

    將信將疑地點開第一章。

    越看越不對勁。

    要是敢像文里的女兒一樣,明目張膽穿著吊帶裙在養父跟前走來走去,謝洵之能立馬買張去瑞士的機票避嫌避到趟進棺材里。

    等看到第三章那些令人大開眼界的道具的時候,周予然的眼珠子都瞪出來了,直呼好家伙。

    這什么亂七八糟的情節,能不能有點教育指導意義!

    氣得一口氣把ipad里的鏈接全部給關了。

    抄起一旁的手機。

    周予然:【就沒有正經點的嗎?】

    卞思妤:【我在養父文學里找正經,就跟我在gay吧找直男一樣!

    周予然:【?】

    卞思妤:【這個題材,不可能,我知道吧?】

    周予然:【……】

    周予然:【想想我今晚對我做的事,我就不該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周予然:【氣死貓貓.jpg】

    周予然:【我要的是養父文學,是女兒用真情付出感動爸爸,獲得爸爸這根金手指,而不是單純地dododododo!】

    就算要do我也得告訴我!到底怎么做才達成了do這個獎勵目標,而不是上來就把車輪子往我臉上碾!

    卞思妤:【天吶!我給我推薦的還不夠真情實感嗎?女兒有的不都給養父了嗎?而且養父是有金手指的啊,只是有點粗而已!

    周予然:【……………………】

    在心里默念了好幾遍peace and love,咬牙切齒地向卞思妤表達了自己的訴求。

    周予然:【別給我搞黃色!

    卞思妤:【……………………】

    卞思妤:【我這人怎么要求這么多?】

    周予然:【我哪知道我大半夜這么努力想給網警沖業績!】

    周予然:【氣暈.jpp】

    卞思妤:【老實巴交.jpg】

    五分鐘以后,周予然瞇著眼睛看著聊天界面里出現的鏈接——

    《純情爹地溫柔寵:總裁女兒三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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