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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真龍 喵嗷嗷

    在小黑貓和連番幻境作斗爭時, 余下眾人也都陷入各自的困境。

    墨觀至被拉入幻境時渾然未覺,只是頭暈目眩,明明身在小白蛇所化的船上, 卻好似懸浮在虛空之中,飄飄忽忽落不到實處。他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 意識開始模糊, 是真正意義上的神魂顛倒。

    恍然間,眼前的血湖變得模糊, 世界旋轉,斗轉星移, 四季交替, 再回神時,他已不知身在何處。

    墨觀至努力調整呼吸,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五感。片刻之后, 他發現自己此時正仰面躺在某個移動的物體上。視線搖啊晃啊, 黑沉沉的天空整個壓下來。他難受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 身體總算積攢了些許力氣, 慢慢地、掙扎著坐了起來。

    初時, 墨觀至還以為自己仍舊坐在小白蛇背上, 飄蕩在不見盡頭的血河。但很快, 他就意識到不對勁。

    眼前是一片蒼茫,枯黃的雜草零星散落在深褐色的沙地里。走近了, 會發現腳下的這片土地干涸已久, 如同冬日久不滋潤的皮膚,皸裂成深深淺淺、不規則的塊狀。

    明明應該是極其陌生的場景,不知為何, 卻透著一股令墨觀至莫名熟悉的味道。

    一陣又一陣的冷風刮來,刺骨難耐,蕭瑟肅殺,聲如鬼泣。這風和這片大地一樣干燥,打在他的臉上,就像是要將他皮膚里的所剩不多的水分、乃至血液盡數吸干。

    只不過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墨觀至就感覺到自己臉上迅速增添了幾道細小的裂痕。直到這時,他才察覺到自己喉間干澀難捱,嘴唇同樣干燥得像是隨時要四分五裂。他本能地想要舔一舔嘴唇,又理智地克制住欲望。在這樣的環境里舔嘴唇,無異于飲鴆止渴,只會讓他干裂的嘴唇越來越嚴重。

    同時,腹中傳來隱隱的灼燒感,迫使他做出吞咽的動作,卻因喉間干澀,喉頭滾動數下,如吞刀片,疼得他眉頭緊蹙。

    奇怪的是,有幸身為現代人,墨觀至從未經歷過如此深刻的饑渴狀態,然而此時這難耐的痛楚卻并不陌生。他感知到的所有痛覺像是蒙著一層紗,朦朦朧朧,并不清晰,強度足以忍受,大概是他現在的這具身體對此習以為常,早已麻木。墨觀至不由苦中作樂地想著,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哞——

    隨著一聲低沉短促的聲響,身下傳來微妙的震感。馱著他行走的生物顯然感知到背上人的動作,突兀地發出動靜試圖呼喚他,卻明顯有氣無力。

    墨觀至用力眨眨眼,這才確認自己正坐在一頭老黃牛的背上。視線順著胸膛往下打量自身,他看見自己身著襤褸,四肢枯瘦,竟是一副小牧童的模樣。他抬起一只手認真打量,發現自己的胳膊細到不可思議,仿佛一折就會斷,看模樣不過才五六歲,但鑒于這副身體所處的窘迫環境,實際年齡恐怕會大一些。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又是幻境嗎?

    墨觀至想起之前在蜃制造的咸魚俠幻境內的經歷,漸漸穩定心緒,打算先按兵不動。

    那老黃牛顯然和墨觀至十分熟稔,見背上的小童并無異樣,招呼一聲后又繼續沉默地往前趕路。

    墨觀至輕輕撫摸黃牛的后背,只覺手心下的身軀硌人得很。那老牛毛發稀疏瘦骨嶙峋,像是上了年紀,又像是營養不良。墨觀至安撫地拍了拍老黃牛的腦袋,示意它停下來。

    老黃牛很是通人性,聽話地止住腳步。它哆嗦著屈起四肢,俯首,將小牧童送下背。只是這小小的一個動作,就叫它氣喘吁吁,眼見著就快背過氣去,再也無力站起身來。

    老黃牛仰頭長啼一聲,平靜地看向小牧童,黑黝黝的大眼珠里竟盛滿淚水,似是在作無聲的告別。

    墨觀至鼻頭一酸,原本干澀的眼眶竟然滾落下一刻淚珠。他張開雙臂,同樣瘦削的小小身體用力摟住老黃牛的脖頸。

    “你且在此地等我,我去給你找能吃的草來。你一定要等著我。”

    老黃牛想要回應他,卻再也發不出聲音,最終只能小幅度地側過腦袋,極其輕緩地碰了碰小牧童的肩背。

    墨觀至安撫好老黃牛,努力爬起來。他顧不得渾身的污泥,只拿胳膊擦了擦眼睛,踉踉蹌蹌地往更遠的邊界走去。

    不知不覺間,墨觀至已經融入到小牧童的角色里。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選在這么一片荒地上放牛,心里頭只剩下無論如何要救下老黃牛的念頭。

    瘦小的牧童走啊走,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老黃牛無言的為他送別,由模糊的色塊變成一個小黑點,最終徹底消失在視線內。小牧童仍舊沒有停下腳步。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前方越來越暗,逐漸看不見任何光線。太陽不知落到了何處,世界好像就此陷入無盡的黑暗和死寂。

    小牧童就這樣一路走著,走啊走,直到腳下傳來異樣的觸感。

    濕潤的、流動的、源源不斷的,像是……水。

    小牧童混沌的腦袋還無法思考,雙腿出于慣性往前又趿拉了幾步才停了下來。

    驀地,他胸中生出澎湃的狂喜,瞬間將他淹沒。他小小的身軀渾身抑制不住地發顫,活似一個瘋子。他雙腿一軟,整個人匍匐在地,哆嗦著、扭動著,顫巍巍地想要掬起一捧水。

    然而雙手接觸到液體的那一瞬間,小牧童就意識到不對。

    自手心流淌而下的確實是水,卻是暗紅的、粘稠的、溫熱的,帶著一股難以名狀的血腥氣。

    先前因體力透支而模糊的視線終于再次變得清晰,小牧童努力凝神去看手心里的水,在下意識抻長脖頸想要去吮吸那些液體前,莫名的恐懼迫使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本能。

    隨之,混著熱意的腥臭味撲面而來,一股難以抵擋的惡心感涌上喉間,他捂著嘴干噦了一聲,掙扎著往后爬了幾步。

    就在這時,小牧童感受到一道冰涼的視線正看著自己。那視線不知從何而來,只覺鋪天蓋地,將他牢牢籠罩其中。他像是被世間最冷酷無情的獵手盯上的獵物一般,在巨大的生命危機面前,嚇得無法動彈。

    那視線冷冷地注視著小小的人類牧童,不帶一絲溫度和情感,就像自然本身。

    又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間,又或者世間已是滄海桑田,那道視線終于從小牧童身上挪開。小牧童再次活了過來,深深喘了一口氣。他僵硬的四肢解凍,逐漸又有了些力氣。

    直到感知到周遭的一切都恢復正常,那駭人的威壓已然散盡,小牧童這才有了動作,小心翼翼地抬頭望向前方。

    他的眼前,是一堵遮天蔽日的黑“墻”。

    原來,他以為的自己是被困在夕陽西下后的黑暗里,其實不過是因為前路有一頭巨大的黑色生物遮擋了太陽。

    一頭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

    小牧童挪動步子緩慢后退,試圖看清那龐然大物的整個輪廓。然而無論他怎么努力,目之所及處依舊只是那龐然大物的一部分身軀。

    牠到底有多大?

    那龐然大物是長條狀的,像蛇,卻又不是蛇。牠長得很奇怪,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像是拼湊出來的,馬的腦袋,鹿的角,蛇的身軀,鷹的爪子……組合成一個前所未聞的巨型怪物,比小牧童聽過的任何驚悚故事里的妖物還要駭人。

    小牧童瞠目結舌,呆愣愣地跪坐在原地,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率先打破沉寂的卻是那頭巨型怪物。

    “人類幼崽?奇怪,你竟是第一個能直視我真身的凡人,你是何人?”

    牠的聲音似鐘似鼓,似虛無縹緲,又似沉悶如雷,忽而遠在天邊,忽而近得仿佛就在小牧童的腦海里回蕩。

    不知為何,見對方能口吐人言,小牧童反而鎮定許多,不再如初見時那般害怕。他甚至鼓起勇氣,和眼前的巨型生物有問有答地說起話來。

    “我是附近的鄉民,我來放牛。”

    巨型生物低沉地唔了一句,像是在回應,又像是在表達疑惑。

    小牧童好奇問道:“你是什么呀?我從沒見過你。你可真大呀,長得比我見到的所有東西都要大。”

    巨型生物垂下碩大的頭顱,長長的脖頸彎曲,形成極其優美的弧度,一對繁復華麗的大角湊過來,險些戳到小牧童的額頭。

    小牧童已經完全不怕牠,反而饒有興趣地伸出手,試圖摸一摸那巨型生物的大角。

    巨型生物沒有避讓,只是安靜地觀察著小小人類的一舉一動。

    小牧童枯瘦虛弱的身體本就沒有多少力氣,可他仍舊努力放緩動作,像是害怕傷害或是驚嚇到眼前的巨型生物那般,極盡輕柔地將小小的手心撫上去。

    巨型生物的角看起來是如此堅不可摧,出人意料的是,那角上竟覆蓋著一層短而綿密的茸毛,摸起來很是舒服,就像……就像……

    小牧童搜腸刮肚,終于在乏善可陳的記憶里找出一個鮮活的對照。

    摸上去就像小貓咪的肚皮一樣舒服,很柔軟,很溫暖。

    小牧童笑彎了眼睛,又順著角上茸毛的紋理,認認真真地撫摸數下。

    就在這時,巨型生物突然開口,回答了小牧童的問題。

    “我是龍。”

    自稱為龍的巨型生物擁有一雙深邃的墨色眸子,不含一絲雜質。明明牠長著一副同樣黑乎乎的大臉,卻絲毫無法掩蓋那雙漂亮的黑色大眼睛。只可惜,原本應如寶石般耀眼的雙眸卻不知為何黯淡無光,仿佛明珠蒙塵,令人惋惜。

    此時,那雙并無多少神采的眼睛正靜靜凝視著這小小人類。巨龍看得如此專注,仿佛不愿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凡人葉公好龍者甚多。他會是懼怕?還是狂喜?

    小牧童聞言卻只是歪頭不解,疑惑地重復道:“龍?”

    他隱約知曉龍的概念,卻和遠坐朝堂的天子一樣,模糊得很。不過,小牧童的好奇心得到滿足,很快就高興起來,并迅速接受了巨型生物的自我介紹。

    “原來你是龍啊。你好,龍。”

    小牧童的眼神清澈真摯,唇角漾起笑意,純粹中帶著幾分羞赧。

    “你好大呀。”

    他再次認真地贊美對方。

    巨龍的喉嚨里咕噥一聲,像遠方傳來的一道悶雷。

    也是,只是一個沒有見識的鄉下放牛娃罷了,又怎會知曉龍的存在?

    雖在心里頭如此嫌棄著,巨龍不知為何起了談興。牠微微側首,眼睛直直望向灰暗的天穹,不自覺流露出一絲懷戀。

    “這只是我真身的一個縮影。我的本體還要更大,扶搖直上九萬里。天地只在我的意念之間。”

    小牧童聽不懂,仍舊捧場地發出哇嗚的驚嘆聲。在他看來,此時的巨龍已經大得不像話了,比現在還大的身體該會是怎樣的奇觀。

    “你真厲害呀。”

    他毫無保留地夸贊道,聲音稚嫩,無比真誠。

    “我厲害?”

    “嗯,厲害的!”

    “為何?”

    “你長得很大,很厲害。”

    “長得大就厲害了么?”巨龍呢喃著,有奇怪的動靜自牠的喉間滾動翻涌,如陣陣悶雷。

    小牧童忍不住揚起腦袋去看天色,暗自祈禱著天降一場甘霖,口中卻不忘回答巨龍的問題。

    “不厲害嗎?很厲害的。”

    鄉野放牛娃說不上來緣由,只能干巴巴地反復強調以示肯定。

    幸而巨龍像是終于被小牧童說服了,一股氣流自鼻頭噴出,發出一聲奇怪的嗤笑。

    “好,我很厲害,可是我快要死了。而且我是世間最后一條真龍,自我之后,世上就不再有龍了。”

    小牧童頓時變得怔怔的,顯然已經明白死亡的概念。

    “龍也會死嗎?”

    “龍也難逃一死。”

    小牧童的眼眶變得紅彤彤的。

    巨龍端詳著他的神色。

    “你在為我難過,為何?”

    “死不好的。”

    天真的幼崽如此說著,語帶哽咽。

    “我見過死人,很多很多。我娘讓我不要看。但我看過我奶奶。我奶奶死的時候告訴我,她不痛,她是馬上要去享福的。可是我明明聽見,她最后哭了,哭著喊娘。一定是痛的,我只有在很痛很痛的時候,才會忍不住喊娘。”

    想起家人,小牧童的神情愈發難過,眼見著就要落下淚來,可是他的身體實在干渴,已經沒有多余的水分。

    巨龍沉默片刻,主動轉移話題。

    “幼崽,你來此地所為何事?”

    小牧童一怔,很快就被帶偏了注意力,轉而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仰頭,眼睛里滿是希冀,禮貌而小心翼翼地詢問道:“請問龍,你知道哪里有牛草嗎?”

    他仰頭望著巨龍,明明和所有凡人一樣有求于龍神,眼神卻依舊干凈如水。

    “我的牛餓了,可是這里好久沒有下雨,草都枯死了。我的牛再不吃東西,很快也要餓死。家里人說,牛死了就只能賣了,賣了換糧食……”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時而很有條理,時而又很是跳脫,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只凡人幼崽。

    巨龍出聲打斷小牧童的絮叨:“這么說來,你舍不得你的牛。”

    小牧童重重點頭,“我舍不得的。”

    打從他一出生,家里的老黃牛就成了他的坐騎。他是在牛背上長大的小牧童,老黃牛就像他的另一位母親,一位無法言語但同樣溫柔無私的母親。

    “這么說你很善良。”

    巨龍的話乍聽之下像是夸贊,但小牧童總覺得牠話里有話,語氣中更多的是嘲諷。

    小牧童無法理解過于復雜的情緒,只得搖搖頭表示不知。

    巨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興致盎然地問道:“人類幼崽,你可知這里為何總是如此荒涼?”

    小牧童自是再搖頭。

    “很久以前,唔,讓我想想,大概是兩千多年前吧,這里本是富饒之地,戶口殷眾,谷食常賤,牲畜滿倉,家家戶戶都是子嗣興旺……”

    小牧童聽著聽著,不由面露向往之色。只是巨龍描繪的美景實在過于夢幻,他如聽仙人故事,很難將它和自身聯系在一起。

    “蓋因鄉人供奉西王母,女神垂憐庇護,是以鄉里五谷豐登、人畜興旺,堪稱福地。只可惜……”

    巨龍話鋒一轉,語氣幽森,目光直直盯著小牧童。

    “大約一千年前,人類起了貪婪之心。他們不再滿足于富庶的生活,竟妄圖長生不老。求而不得,他們便一矩燒毀了西王母神像。一夜之間,大火連天,生靈涂炭。自那之后,降下天罰,此地再無生機,連年天災人禍,顆粒無收,民不聊生。”

    人心之貪,見利忘害。

    小牧童聽得膽戰心驚。

    巨龍盯著小牧童觀察許久,未能看出個所以然來,突然開口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幼崽,我且問你。如果你的家人馬上就要餓死了,你會讓他們吃掉你的牛嗎?”

    僅僅只是一個假設,小牧童眼前卻仿佛已經看見那悲慘的場景,眼眶酸脹,似是要落下淚來,卻因干澀而只是泛紅。良久,就在巨龍以為人類小孩會給出否定或是逃避的回答時,小牧童開了口。

    “應該會的吧,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娘餓死。”

    真是天真而殘忍的回復。

    “所以牛的性命比不過你娘。”

    巨龍如此總結道,聲音莫名染上幾分嘲諷。

    小牧童只覺這話莫名其妙。

    “當然,”他重重點頭,再次確認道,“我娘是我最重要的人,無論如何,我也不愿她餓死,哪怕是吃我的肉也可以。”

    巨龍一噎,略顯渾濁的眼珠緩慢轉動,換了一個問題。

    “那若是你的鄰居,唔……或者是,陌生人,一個和你不相干的人,在你眼前快要餓死了,要吃你的牛,你愿意嗎?”

    這一回,小牧童明顯猶豫起來。糾結許久,他給出了一個出龍意料的回答。

    “一定是在我的眼前嗎?一定要我看著嗎?如果我必須親眼看著,我、我可能,我想我可能會愿意,但我會很傷心,很傷心很傷心。如果那個人是個好人就好了。或者,如果那個人離我很遠很遠,和我沒有關系,我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不認識他的模樣,那我不會交出我的牛。或者,他只是餓了,可能只是饞了,想吃肉,不是快要餓死了,那也是不可以的。”

    小牧童一連串說出好幾個假設,想要表達的意思卻很明顯。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人類,只能力所能及地挽救近在眼前的消亡,無法顧忌遠在天邊的苦難,也無法滿足在生存之外的諸多欲望。

    巨龍緩慢地歪斜腦袋,似乎在表達自己的困惑。良久,牠終于沉沉地笑出聲來。

    “是我的答案錯了嗎?”小牧童不確定地問道。

    “不!”

    巨龍斬釘截鐵。

    “你說得很好,世間少有人能像你這般誠實。人性本該如此。人類確實是良善的,良善注定了你們無法眼睜睜目睹罪孽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但與此同時,人類也是殘忍理智的,只要罪孽不發生在眼前、在力所能及的當下,你們就可以當做一切無事發生。你們的圣人不也曾說過,君子遠庖廚。君子一直不見,就能一直做君子。”

    和所有種族一樣,人類中狡詐、貪婪,又有能力滿足自我的只占種群的一小部分。余下的絕大多數都只是碌碌無為的普通人罷了。他們求神明,求的不過也只是一日三餐溫飽,四季耕耘有閑,如此而已。他們或許善良無害,但同時也很無能,無能到無法用他們的善良影響那一小部分人作下的惡果。

    不忍放火的信徒千千萬,但終歸是那群縱火的叛徒摧毀了女神。

    小牧童聽得一知半解,但直覺此時巨龍的心情好像好了些許。

    “那這樣是不對的嗎?”他問道。

    巨龍卻輕輕搖晃著腦袋。

    “我也不知。事實上,若這一切都只是自然大道的一部分,那就無所謂對與錯。”

    巨龍似是不想多談這個話題,主動提議道:“既然你的家人在挨餓,你不妨取一些我的血肉,回去好交代,這樣你還能保下你的牛。”

    小牧童聞言,詫異得瞪圓眼睛,好似聽到一件天大的荒誕事。

    見人類久久不動,巨龍難得耐著性子解釋道:“你且仔細看我的身體,上頭早已不知被多少人挖過血肉,不差你這一個。況且,我說過,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后,我的血肉無法久留,很快就會化成天地萬物的養料,到時候你再行動可就來不及了。”

    說到這里,巨龍像是想起了什么,語帶嘲諷,又像是在說一件趣事。

    “你可知,帝王食龍肉向來講究生啖,蓋因龍死后,肉身會迅速腐敗,消弭于無形。為了能讓帝王享受到人間極致,宮廷專門訓練了一批刀工了得的屠夫。這些御用屠夫每人都配一把特制的銀刀,刀刃薄如蟬翼,片下來的肉也同樣薄如蟬翼。

    專供帝王食用的龍稱之為肉龍。在屠夫的操作下,肉龍先斷四肢,再去皮片肉。渾身血肉剔除干凈,肉龍變作一具白骨時,眼球還能轉動,口鼻還能呻痛。最后再去除生殖器官,掏出內里的臟器,——如此,方能確保最美味的龍肝在經過漫長的屠龍儀式后還能保持在最鮮嫩多汁的狀態,生食時,不腥不膻,反而自帶一種獨特的爽脆甘甜的口感。”

    巨龍身為龍族,說起同族的苦難,面上竟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歷經千帆后的漠然,仿佛在說不相干的事。

    “內臟掏凈后,肉龍才得以斃命。后世據此發明了活剮的刑罰,曰凌遲。所謂凌遲,就是由劊子手控制速度,徐徐折磨,讓犯人遲遲不得解脫,隨著身上血肉的剝離,逐漸死去。”

    小牧童聽得汗毛倒豎,毛骨悚然。他情不自禁地往后走了百步,來到巨龍的腹部。果然如巨龍所言,牠的身上肉眼可見有無數道深深淺淺的血洞,像是被人用利器生生剮去的,兀自滲著血。濃黑的血液順著巨龍的軀干淌下,早已血流成河。

    視覺的沖擊令小牧童感同身后。他齜牙咧嘴,快速跑回原地,滿是同情地望向巨龍。

    “看著可真疼呀。”

    人類幼崽的同情不摻雜一絲雜質,純粹得如同他的天真懵懂。

    巨龍笑了,壓低嗓音蠱惑道:“你看,我說的沒錯吧,你挖一塊我的肉,我也不會立即死去,而我的一塊肉,至少能保你的家人整個冬季不餓肚子。快動手吧,我也撐不了多久了。”

    出乎意料地,小牧童十分堅定地搖了搖腦袋。

    “你在拒絕我?”巨龍說話時的尾調上揚,聽著有幾分陰陽怪氣,“亦或是,你在憐憫我?”

    早已失去光澤的龍目冰冷地凝視著人類幼崽。

    “呵,真是狂妄自大的人類。收起你那無用的同情!你也無需多慮。含恨而亡的龍會在自己的血肉上下詛咒,因此那些生啖龍肉的帝王沒有能活過知天命的,嚴重的還會害身喪國。

    不過,這一回可是我心甘情愿地奉上我的血肉,你和你的家人盡可放心食用,不會受到來自龍族的血咒。若是你運道好,說不得還真能延年益壽無病無災。”

    小牧童仍舊在搖頭。

    巨龍陡然提高音調,似是要發怒。

    “你難道聽不懂嗎?龍肝鳳髓,人間極致,是帝王都難得的珍饈。你確定不要嗎?”

    小牧童鼓起勇氣迎上巨龍的怒意,仍舊倔強地搖頭。

    “你雖然這么說,我卻知道,世間沒有人會愿意割舍自己的血肉。哪怕是我,為了救我娘,我愿意割肉,但我肯定還是疼的,我也會害怕。”

    小牧童仿佛已然身受割肉之苦,害怕得渾身發顫,稚嫩的聲音卻異常堅定。

    “沒有人會愿意受苦。”他強調道。

    “可我不是人,我是龍。”

    小牧童一怔,仍舊堅定道:“那也一樣。龍也是一樣的。”

    巨龍低吟,重復道:“龍和人一樣嗎?”

    “一樣的,我們可以對話,我聽得懂你說的話,你也能回答我說的話,我們就是一樣的。”

    不作修飾的質樸話語,出自一個人族的黃毛小兒,多么大膽,多么魯莽,多么無知。

    可是……

    巨龍驀地仰天長嘯。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語言相通,神魂相通,一般無二。人生而為人,就像龍生而為龍,都是天道的一部分。

    天地以萬物為芻狗,萬物亦有靈。

    時也,命也。

    長久以來困住牠道心的疑惑和仇怨在這短短的一剎那得到開悟。

    龍吟引動天地,濃云滾滾,天色愈發晦暗。

    小牧童再次抬頭看天,不會是真的要下雨了吧?

    又不知過了多久,巨龍終于從感悟中醒來,望向小牧童的目光變得柔和。

    “我沒有騙你,我確實已到行將就木之際。我原是在尋覓一個最適宜的埋骨之地。只是先前的我總是心有不甘,總怨蒼天不公,既想遵循族訓遺澤一方,卻又萬分不愿惠及任何獵龍人后裔。只是人間之大,皆為天地,何處不是罪鄉。人也好,龍也罷,各有其道,蒼生一粟,自在天地間求索。原是我著相了。今日意外降落此地,或許便是我的緣法。”

    小牧童不懂巨龍為何著相,也不知牠因何開解。

    天地為何,道又是何物?

    于是,他只是小心問道:“那你現在開心一些了嗎?”

    巨龍怔愣,轉而再次大笑。

    “好,很好,我好得很!起碼我能救下一個你,救下一個就足矣。舍棄肉身后,我也能坦然踏上我的大道了。”

    牠笑完,俯首湊到小牧童身前。

    “幼崽,我就在此地長眠如何?這里是你的家鄉吧。自我長眠后,你的家鄉會風調雨順。只要你的族人中的大多數能本分向善,再過千年,這里又會恢復到受到女神眷顧時的那般繁榮昌盛。”

    明明是在安排身后事,巨龍的語氣里卻并無半分哀痛,反而滿是即將得道的自在灑脫。

    然而小牧童身為人類難以免俗,聽著聽著,心頭涌起一股難言的悲傷。

    他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巨龍被小牧童的眼淚震得目瞪口呆,原本澎湃的心緒終于平息幾分。

    “我從不曾想過,此生竟會是由一只人類幼崽為我落淚。”

    巨龍呢喃著,將腦袋垂得更低,似乎想要盡可能地靠近小牧童,研究他。

    “真是奇怪,無論怎么看,你都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幼崽,你怎會與我結緣?幼崽,你且再過來些,讓我探探你的神識。”

    輕易向偉大存在袒露自己的神識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然而小牧童毫無防備,坦然照做。

    一縷無形的神識觸須緩緩融入小牧童的額頭,深入他的識海,如一尾小魚在其中  游走。

    “嗯,真是奇怪……”

    巨龍一邊嘀咕,一邊更加深入地探查小小人類的靈魂。

    肉身會消亡,靈魂卻會隨著轉世而延續,或許每一世的靈魂有增有減,但其本質不會更改。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靈魂是永存的,是個體自誕生之初,生生世世所有經歷最誠實的載體。

    而此時,站在牠面前的小小人類,竟具備舉世罕見、獨一無二的靈魂。

    “你的靈魂里有九天玄貓留下的烙印,真是難得……哦,還有鳳凰,靈狐,玄龜……哈哈哈,奇哉怪哉,你可真是一個神奇的人類幼崽!”

    巨龍大笑三聲。

    小牧童不痛不癢,渾然不知眼前那變得古怪的巨龍對他做了什么。他依舊睜著一雙懵懂無辜的大眼睛,認真看著巨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巨龍收回神識觸須,再次發出解惑后的喟嘆。他看向小牧童的目光變得更為復雜,問道:“我且問你,你家中的牲畜,是否只聽你一人的差遣?”

    小牧童不知何故,略帶幾分猶豫,遲疑道:“家中清貧,倒也沒有多少牲畜,不過老黃牛確實只聽我的話。鄰居家的牲畜雞鴨對我也多有親近。”

    想到自家瀕死的老黃牛,小牧童神色難免帶上幾分愁楚。

    巨龍卻安慰道:“莫慌莫慌,一切皆是命數,一切皆有辦法。你既與我等有緣,既如此,我也贈你一枚烙印罷。”

    說罷,牠輕點龍首,吐出一口純凈的龍息。

    龍息撲面,如沐甘霖。小牧童情不自禁閉上雙眼。而在他的靈魂內里,在他無法察覺的深深處,漸漸浮現一道金色的龍紋烙印。

    “自此以后,凡我龍族及鱗蟲眷屬,見你如見我。生生世世,此印永存。”

    小牧童再度睜開眼,并未察覺自己身上有何不同,只是莫名感覺身體輕盈不少,仿佛隨時都能隨風而去。

    巨龍道:“我乃世間最后一條真龍,或許千百年后,天道會再次眷顧龍族,這片大地上終究會誕生新的真龍。或許不再是我,不再是我的同族,但你會有幸再見。”

    小牧童懵憧點頭。

    巨龍又道:“我觀你轉世多回,早已忘卻前塵往事。既你我已結緣,我不如好事做到底,送你一程吧。如此,終有一日你能盡數想起。仔細一算,時過境遷千年有余,那只小貓崽莫不是已經長成一方大妖,莫要辜負契約。”

    巨龍俯身,以神識在小牧童的眉心處輕輕一點。小牧童只覺神清氣爽,靈臺一派清明。不等他多問,就聽巨龍輕喝一聲:“去吧——”

    語畢,巨龍呼出一口長氣。龍息如風,眨眼間便將小牧童送至數里之外。

    小牧童戀戀不舍,轉身招手告別巨龍。他往回走了數步,隱約聽見動靜,抬頭看天。

    只見那巨龍引吭而歌,一躍沖至云霄。當下時,滃滃云涌,颼颼風生。真龍現世,矯矯盤盤,騰云駕霧,攪得乾坤蕩漾,山川震動。

    云端深處隱約可見有雷火齊發,雷聲隆隆。不多時,空氣中彌漫起若有似無的水氣。一切都似乎正昭示著一場久違的大雨的降臨,此地歷日曠久的干旱即將結束。

    小牧童登時欣喜若狂,急著去尋他的老黃牛,轉眼間竟將之前和巨龍的一場奇幻的會面全然拋諸腦后。

    他走著走著,視野里的景象慢慢發生變化。原本的荒野逐漸冒出郁郁蔥蔥的草木,不知名的各色小花如繁星點綴其中。不知從何處隱隱傳來水聲,似落雨,又像河流,淅淅颯颯,仿佛大地的血脈重新變得充盈,生機煥發。

    在他的身后,世間最后一條真龍自云霄隕落,幻化成風、成雨,成天地萬物,再無蹤跡。

    第92章 雙子 喵喵喵

    與此同時, 小黑貓兀自深陷痛苦的回憶中,好似完全退化成一只任由宰割的小貓崽,渾然不知身后正有危機襲來。

    黑影逼近、再逼近!

    即將偷襲成功的黑影不由露出猙獰的笑容。

    黑影不再掩飾氣息, 剎那間爆發出驚人的炁場,攪動周身的濃霧。濃霧被拉成絲狀, 如有生命般相互纏繞, 瞬間擰成一只碩大的黑色利爪,急速朝著小黑貓撲去。

    舉爪投射的暗影籠罩在小貓球上, 和他的毛色完美融為一體,小貓咪像是消失了一般。

    不對!

    黑影預備攻擊的身形忽地一頓, 喉嚨里擠出艱澀嘶啞的咕噥聲。

    “不見了……”

    并不是錯覺, 那只貓崽子竟真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黑影難以置信地低吼一聲,轉身欲逃。

    一個圓乎乎的毛團子驀地出現在他身后,嚇得黑影連退數步, 周身糾纏的濃霧絲線拉扯變形, 瞬間暴露出他的真身輪廓。

    看著像是一只人類。

    小黑貓不感興趣地撇撇嘴,在黑影反應過來之前, 一尾巴甩過去。

    咻——

    長鞭的破空聲響起, 緊接著又是一聲清脆的鞭笞落下。

    黑影被抽了個正著, 發出刺耳的呼痛聲, 濃霧四散逃逸。

    只短短一個照面, 黑影僅存的幾分僥幸心被鞭子抽得半點不剩。對方并不是什么能化人形的百年大妖,如此駭人實力, 縱觀當今天下人修妖魔, 恐怕也是獨一無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須臾間,心思已然百轉千回, 黑影立即轉換策略,厲聲疾呼:“請等一等!我有話要說!很重要的話!您一定感興趣!”

    誰知那只黑貓大妖不為所動,甩動尾巴的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啪——

    貓尾化作的長鞭,裹著絲絲縷縷的紫氣,沒有任何遲疑,以雷霆之勢凌空襲去,干脆利落地抽打在黑影的面門上。

    總是如此,打不過就求饒,沒意思得很!

    小黑貓絲毫不留情面,快速擺動貓尾,啪啪啪,接連數十下,直將那黑影抽得慘叫連連,再也無法維持偽裝,徹底露出真身來。

    那是一個瘦弱的人類男子,看著很是年輕,大約只有二十出頭,長得倒是一副正義凜然的端正模樣,自帶一股牛鼻子小道特有的臭味。

    小黑貓歪了歪腦袋。

    年輕男子眼見自己暴露,頓時心如死灰,朝著小黑貓投去的那一瞥甚至帶著幾分怨恨。

    小黑貓困惑不解,腦袋又歪了幾分。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人類給他的感覺十分矛盾,明明是確定無疑的人族,他的血脈里卻流淌著一絲微妙的妖類氣息,一時間竟叫小黑貓也拿不定主意。他決定以靜制動,且看對方如何行事。

    年輕男子見那可怕的大妖收起攻勢,登時涌起一股死里逃生的喜悅,臉上悲喜交加,五官扭曲,給他那張寡淡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滑稽。他大松一口氣的同時,不免又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

    “你快說,莫要浪費喵的時間。”

    小黑貓輕輕甩動尾巴,好心提醒對方。

    年輕男子醞釀片刻,躬身道:“我之前聽見前輩您和那劉處長的談話。那劉處長說的倒也沒錯,確實有一個法子,能最快速度地引出鐘情搶奪龍神遺寶。只是那劉處長太狡猾了,居然敢當面欺騙您,還借機偷襲,實在卑鄙。不過您放心,他所說的法子我也能用,我可以替您效勞。”

    失去偽裝后,年輕男子的聲音也恢復如初,聽起來更加諂媚,和之前的劉處長簡直如出一轍。他不提自己攻擊小黑貓的事實,只說自己同樣能勝任劉處長的功能,倒是有幾分小聰明。

    小黑貓抖抖耳朵。

    哦,原來只是帶路黨換了一位。

    年輕男子見那黑貓大妖依舊穩如泰山,好似并不熱切,暗自揣測定是那劉處長之前的行為令這大妖心生警惕,自己很難再取信于他。他心中暗罵豬隊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縱使心有不甘,年輕男子猶自在心中自我安慰著,今日的失利只是一時大意低估對手,也是因為準備的時間過于倉促。若非真龍入夢事件引起國家關注,大量非人辦修者入駐毛春探查,他無法避開諸多耳目實施計劃,他完全有能力設計出一套更加完美的造龍計劃,根本無需親身涉險。如今倉促行事卻謀事不成,反倒叫黑貓大妖識破了自己的身份,以后行事難免多了一層桎梏。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黑貓大妖的實力遠高于自己,為今之計只能與對方虛與委蛇,徐徐圖之。

    年輕男子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再次看向那翻爪間輕易就能壓制得他喘不過氣的黑貓大妖。他深知對方并不好糊弄,他接下來說的話若直擊重點,恐怕會弄巧成拙,反而招來殺身之禍。

    思及此,年輕男子將姿態擺得更低,語氣恭順誠懇,開門見山,直接扔下一擊重炮。

    “外頭都說鐘情成為鬼仙后就消失匿跡,這么多年過去了,非人辦始終查不到她的消息。其實這些都是非人辦故意放出去的煙霧彈。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是鐘情出事后的第三年,鐘情在她消失的血湖遺跡附近現身。”

    小黑貓聞言,果然眸子亮了亮,顯然被年輕男人的話勾起興致。

    年輕男子見自己的目的達成,不由微微一笑,繼續娓娓道來。

    “鐘情現身不久后,某些高官要員或者大家族陸續都傳出繼承人慘死的消息。根據事后調查,這些死者生前或多或少都和鐘情有關系。有人就猜測,會不會是鐘情的鬼魂作祟。當時鬧得動靜有點大,如果不是上層出面第一時間鎮壓,說不好就會成為建國后最大的都市傳聞。

    非人辦隨后組織成立了一個特別行動精英小隊,由擅長尋蹤的鐘巫師領隊。因為之前鐘情一消失就是三年,期間沒有任何消息傳出,所以一開始大家也不抱希望。沒想到,鐘巫師很快就得到了鐘情的消息。現在想想,估計是鐘情自己主動現身的。

    當時的鐘情已經是鬼仙了,她覺醒了意識,能夠正常溝通。鐘巫師告訴鐘情,她和巫族一脈緣分頗深,并承諾自己可以幫助鐘情修行巫術。這樣一來,鐘情就可以入正道,積攢功德,以后就有機會洗清她的罪業。

    當時鐘巫師的做法,很大程度是為了先穩住鐘情的情緒,讓她不至于立刻墮化成邪神。但鐘情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也同意了。就這樣,鐘情被封印在巫族的神器里,一直作為非人辦的秘密存在著。

    這個秘密關系到非人辦的機要,如果不是最核心的成員,一絲口風都不會透露。

    本來鐘情被封印得好好的,這么多年也沒有要出來作亂的意思。沒想到鐘巫師的死訊才傳出來,那頭就有人就發現鐘情不知什么時候跑出封印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猜,鐘情可能和鐘巫師有過某種約定。鐘巫師死了,鐘情要回到巫族,履行契約或是拿回什么東西。不過顯然,鐘情絕不會是那種逃跑后就甘愿隱姓埋名的角色。非人辦猜測她必有后招。

    所以,這一次,非人辦打著尋龍大賽的旗幟,招攬了不少巫族傳人,為的就是能順理成章地引出鐘情……”

    年輕男人的一番話,雖仍有語焉不詳之處,倒是補充了不少劉處長未能來得及道出的細節。

    小黑貓聽著聽著,忽然擺正腦袋,好奇問道:“你是什么人,和非人辦又有什么關系,怎么打聽得這樣清楚?故事聽起來倒是有模有樣的,不過既然是秘聞,自然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說了這許多,該不會是杜撰來騙喵的吧?”

    年輕男子脫口就想喊冤,繼而一愣,奇怪地瞥了一眼黑貓大妖,遲疑道:“你、您難道就沒有認出我來嗎?”

    小黑貓的腦袋又明顯地往一旁歪去,顯然在表示他的困惑。明明是黑乎乎的一張毛臉蛋,年輕男子竟生生能從中讀出幾分嘲諷。

    年輕男子不由一噎,臉頰騰地生出幾分惱羞成怒的紅暈。他原以為自己的真身暴露后,黑貓大妖就已經識破他的身份,并且做好了對方一定會拿這件事威脅自己的準備。萬萬沒想到,黑貓大妖不僅沒認出自己,甚至絲毫沒有要拿這件事威脅他的想法。

    黑貓大妖根本就沒在意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罷了。

    ——從某種程度而言,像年輕男子這樣的人類于黑貓大妖而言的確不值一提。沒有價值,沒有威脅,無足輕重。

    被自己鄙夷的妖物明晃晃地視若無睹,這個事實再次刺激到年輕男子敏感脆弱的靈魂。然而此時敵強我弱,他只能強行按捺心中的憤懣和仇恨,深吸一口氣,勉強維持住面上的笑容,自嘲的話語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

    “前輩貴人多忘事也正常,畢竟我只是一個小角色,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哈哈哈。”

    小黑貓好奇地瞧著年輕男子那因憋屈而扭曲到幾乎變形的五官,竟然難得地替對方生出幾分擔憂。只是一件正常不過的小事,幾句算不上羞辱的話,就能將對方刺激得近乎失態,一位人修卻有著如此不堪的道心,真的不會走火入魔嗎?非人辦又是怎么回事,連如此不堪入目的蠢材也要吸收。

    強作鎮定干笑數聲之后,年輕男子才道出自己的身份。原來他就是陽石山道人李山吾的同門師弟,之前只知他姓馮,現在為表誠心,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名馮生。

    真是從氣度到長相再到姓名,從頭到尾都是極其普通的一只人類。

    小黑貓先是茫然,繼而恍然,在記憶海中打撈一番,勉強從角落里翻出這樣一個模糊的形象來。

    原來是此人。

    小黑貓不由撇嘴。

    若非馮生此人實在太過不起眼,混在人堆里簡直就像是灘涂上的一粒沙,而小黑貓對玄門中人又無甚興趣并不關注,以他這般淺顯的心性和拙劣的演技,早在芙蓉村時恐怕就會露餡,小黑貓不至于現在才發現對方的不對勁。

    如今仔細想來,此事確有蹊蹺。馮生明明道行有限,卻總能和非人辦的精英等人一同行動,想來對方在非人辦內部經營已久,偽裝一直不曾被識破。只是不知他和討貓嫌的劉處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嚴粟李山吾等人是否知情,整個非人辦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太多的問題一下子冒出來,小黑貓那向來不喜歡思考只想著一力降十會的小腦袋暈乎乎的。他連忙甩甩頭,將麻煩通通趕出去。不管不管,船到橋頭,山貓自有妙計。

    只是被如此一打岔,馮生原本想要賣弄情報的心思也去了幾分。他繼續往下說,只是語氣懨懨,用詞也簡潔了不少。

    “根據我的觀察,鐘情確實附身在參賽者身上來到了現場,而且我已經有把握她的具體藏身之處。您別不信,那劉處長雖然廢物,但到底還是大家族出來的子弟,身上藏著不少寶貝呢。其中就有一樣據說是鐘巫師留下來的法器,可以尋蹤覓跡。就是這一樣寶貝證實了鐘情的下落。

    我之前假意討好劉處長,作出一副萬事以他馬首是瞻的狗腿樣子,他信以為真,又想讓我沖在前面當馬前卒,所以和我透露了不少。

    只不過我打不過鐘情,之前是不想打草驚蛇,一直沒暴露罷了。不過前輩您的實力遠勝于那女鬼。您只要放心跟著我,一定能找到那只女鬼,到時候找到秘寶……”

    說到這,馮生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表情再度變得猙獰,激動到聲音發顫,仿佛已經預見那即將到來的勝利結算畫面。

    “我潛伏在非人辦多年,臥薪嘗膽,為的就是這一天。我定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人類說得咬牙切齒。他的雙目變得赤紅,臉頰的皮膚有浮光閃動,竟泛著一絲不屬于人類的金屬光澤。

    小黑貓看得呆若木貓。眼前之人說話時浮夸得不似真人,更像是在演繹某種狗血的話本劇情。

    人間果然是熱鬧啊,小黑貓心想,這樣都能免費看一場戲。

    “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馮生扭頭看向小黑貓,一字一句地重復道。

    小黑貓看著看著,忽然意識到馮生并不是在對著自己念“臺詞”。人類的視線看向的是……小黑貓的身后。

    小黑貓疑惑,正要轉身去看,就聽得身后傳來一道奇怪的男聲。

    “收手吧,馮生。”

    明明是在說話,聽著卻更像是在念誦經文,語調起伏間極富詩歌的韻味,混雜著一種剛柔并濟的奇妙質地。

    小黑貓懵懂地眨眨眼,令貓意想不到的狗血劇情竟然還有下文!

    眨眼間,那人已然走到小黑貓身前。他并不像之前的馮生那般藏頭露尾,反而坦坦蕩蕩地顯露真容。

    只見他挽髻簪花,身著女裙,明明是個男兒身,卻好似女嬌娥般婀娜。

    這一回,小黑貓倒是迅速認出來人。無他,殺豬法師的妝容實在過于突出,令貓印象深刻。

    只不過這一回見面,殺豬法師洗去滿臉鉛華,露出本來的面貌,倒是不像初見時那般丑陋猙獰,眉眼間還有幾分清秀。

    咦?

    小黑貓詫異,目光在殺豬法師和馮生之間游移。

    那兩人一個高壯,一個瘦削,身形差距極大,乍看便知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然而細觀他們的面相,倒是能看出九分相似。

    小黑貓掐爪一算,震驚地發現眼前的這兩人竟真是一對雙生兒。

    第93章 鐘情 喵嘶嘶

    小黑貓收回爪爪, 鼻頭微動,輕聲哼了一句。

    馮生說什么是劉處長的法器探查到鐘情的行蹤,看來都是騙貓的, 不過是他感知到來自雙生血脈的吸引。由此看來,找到鐘情的契機恐怕在殺豬法師身上。

    殺豬法師和馮生都不曾留意小小黑貓的動靜。他們相對而立, 眼神交戰如有火花四射, 注意力顯然盡數都放在彼此身上。

    就在這時,殺豬法師率先開了口。只見他雙目微瞇, 搖頭晃腦,脫口便是一長串的吟唱。

    “馮生, 你我皆知, 今時今日不是一朝一夕之禍,也并非單是人族之責。及時收手吧。你的所作所為違天逆理,你的所求所圖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空, 若不能善了, 會有大禍臨頭。你我本是一母同胎并蒂雙生,我視你為至親血肉, 怎忍心看你誤入歧途, 越走越偏。回來吧, 馮生!”

    看起來, 殺豬法師依舊只能唱歌不能正常說話, 想來之前他的助手所言非虛,殺豬法師確實修習了某種特殊的言語法門。

    只不過這一回, 殺豬法師說的是通用語, 沒有用方言念誦,聽起來倒不如之前那般詰屈聱牙,無需翻譯, 小黑貓也能聽懂。就是殺豬法師在音律一道顯然才能有限,唱起歌來依舊難聽,聽多了令貓腦袋昏沉,腹中不適。

    小黑貓不由得皺起眉頭,正琢磨著要不要先給殺豬法師來上一爪子,勒令他好好說話,就聽那馮生率先打斷了殺豬法師的發言……不對,歌聲。

    “閉嘴!”

    馮生大聲呵斥,看向殺豬法師的目光不像是在看雙生兄弟,更像是在看有著血海深仇的敵人。

    “你我之間早就沒什么好說的。早在我們出生時,早在你搶奪了我的氣運和天賦時,我們就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有的只是你對我的虧欠。如今我只恨蒼天不公,為什么是你繼承了龍族血脈,而我只能生而為人?”

    殺豬法師被這一番詰問逼得啞口無言。他斂目嘆息,神情悲痛。

    馮生見狀卻只覺快意,口不擇言,越說越多。

    “我知道鐘情就在你身上,你有辦法召喚她。快,快把她放出來,快讓她把龍神秘寶交出來!有了這一個秘寶,我就能覺醒血脈。我就能榮登大道!

    如果你還記著我是你的親生弟弟,你就幫我啊,幫我完成我的大計!屆時我一朝得勢,有了魚龍變化,你不也跟著雞犬升天嗎?我肯定會記著哥哥你的好的。”

    馮生說著誘惑人心的話語,親昵地喊著哥哥,嘴角的笑意卻冷酷而譏諷,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和惡意。

    回答他的唯有殺豬法師的一聲長嘆。

    原來如此。

    小黑貓在一旁聽得分明,到底理清了馮生這一番動作目的何為,也終于明白為何在初見馮生時,他心頭感知到一抹奇妙的矛盾感。

    對于普通凡人而言,雙生子意味著雙喜臨門,通常是大吉的征兆。然而雙生子落在玄門則不然。入道的機緣本就玄之又玄,修行天資也并非大白菜。就算父母都是實力天賦皆不俗的修者,生下的孩子也不一定能順利入道。

    何況人族千萬年繁衍,與尋常獸族不同,他們的生存結構注定單胎才是常理。雙生子對母體和胎兒而言都是險之又險。修者孕育雙子,要承擔的風險更勝普通人數倍。有家族甚至會主動放棄前程未知的雙胎,保下已經確定天賦的母體。

    或許正因以上種種不易,玄門雙生子若是有幸順利出生,往往先出生的那一個會繼承修行天賦,另一個則和普通人無異。

    久而久之,玄門中流傳開一條不成文的說法,戲稱雙生子中的老幺為螟蛉兒。

    詩經有言,螟蛉有子,蜾贏負之。螟蛉是一種綠色小蟲,而蜾贏是某種細腰蜂。相傳,蜾贏會捕捉螟蛉回巢穴,產卵后將卵寄生在螟蛉體內。待蜾贏卵孵化后,失去用途的螟蛉就會作為食物被小蜾贏吃掉。

    初時民間不了解這兩種蟲,觀察到蜾贏綁架螟蛉的行為后只誤以為是蜾贏自身不產子,特意帶螟蛉回去當孩子。由此,螟蛉之子又指代義子。

    玄門中人取螟蛉之意,自然并不指義子,而是暗諷雙生子中的老大以同胞手足的天賦為自身養料,行事同蜾贏無異。

    當然,無數事實證明,雙生子中的老幺因無法繼承玄學天賦,享受的家族資源往往遠不如他一母同胎的哥哥姐姐,待遇自然也隨之一落千丈,倒真和養子差不多。

    螟蛉兒這種說法,不僅對雙生子中的老大不公平,對老幺傷害也頗大。然而耐不住它流傳范圍極廣,不少人信以為真。顯然,馮生就是其中一個,并自認為螟蛉兒。

    更甚者,后來發展出一套驚悚的理論,稱若本是雙生卻只活一個,定是兩子在母體腹中廝殺,活下來的那個將未能降世的另一個吸食干凈了。如此形同養蠱,活下來的孩子往往天賦異稟,遠超他的父輩,成為玄門不可多得的天才人物。

    至于是否有人信以為真并付諸實踐就不得而知了。

    在漫長的人族修行史上,尤其是在靈炁不足的時期,已發生過太多太多妄圖逆天改命的聳貓聽聞事件。

    若是加上誕下的孩子有望繼承特殊血脈這一前提,愿意鋌而走險的人恐怕會更多。

    小黑貓盯著兀自在爭吵的兩位不像雙生的雙生子,微微瞇起眼睛。

    一開始他只看見馮生,只隱隱有些微妙的感應。如今馮生和他的雙生兄長殺豬法師一同出現在他眼前,小黑貓終于確定了心中的猜測。

    馮生和殺豬法師身上具備一絲蛟龍的血脈,——蛟龍不算真龍,但仍舊是龍族。當然,雙生子身上的龍族血脈極其微弱,若有似無,但確定無疑,他們是蛟龍的后裔。

    不,確切說來,這一對雙子是罕見的龍族和……獵龍人結合后誕下的后代。

    故而馮生一開始才給小黑貓留下那種奇特的矛盾感。

    喵喵,這可真是有趣極了。

    小黑貓翹了翹胡須,一張黑乎乎的毛臉蛋上露出幾分玩味和嘲諷。

    在他面前,兄弟兩個就著一堆陳年舊事吵得難舍難分,小黑貓意興闌珊,不想再看這場無聊的鬧劇繼續下去。他冷哼一聲,抬起尾巴就要施法。

    正在這時,有一道虛影從殺豬法師身后浮起。她背對猶自在爭吵的兄弟兩個,正直直看向小黑貓。

    小黑貓的攻勢一頓,緩緩收回尾巴,目光在虛影的臉上停留片刻,心頭微動。

    他主動開口道:“你是鐘情。”

    用的是疑問句式,語氣卻十分篤定。

    虛影浮動,似乎在點頭應答小黑貓的話。下一刻,只見她一揚手,豎起一道透明的結界,將毫無所覺的雙生子分隔在另一個空間。爭吵聲隨之戛然而止,顯然,另一頭的雙生子同樣不能聽見此間的談話。

    與此同時,虛影逐漸凝實,小黑貓眼前倏然出現一道倩影。

    鐘情,這位傳奇女子,終于以真身顯露于小黑貓面前。

    與世人想象中女鬼總是以慘白駭人的瀕死狀態現身不同,此時的鐘情身上沒有任何開膛破肚后的狼狽痕跡,乍看之下和活人無異。只是那一抹濃艷到近乎刺眼的紅唇,在這冰冷素白的冬景映襯下,略顯突兀與詭異。

    再有,鐘情身著艷麗的紅色墊肩西服套裙,腳下穿的卻是一雙蟠虺紋的云頭錦鞋,不倫不類。

    饒是小黑貓對尋龍大賽的種種事務皆不上心,他也一眼就認出來,鐘情身穿的傳聞中她生前最喜歡的夏天無戰袍,而她腳下的繡花鞋無疑是劇組用在射覆環節的重要道具。——此時若是那位老警察在場,定會一眼認出,鐘情身死時穿戴的正是這一套奇怪的組合。

    鐘情有意如此裝扮,似乎是迫切想讓人第一時間將她和昔日的女明星聯系在一起,甚至是回憶起她的死亡場景。

    小黑貓甚至未能從她身上感知到任何屬于厲鬼的怨恨。

    按照眾人的推測,鐘情生前遭受難以想象的非人折磨,一生都在作為工具為他人服務,對自己的身份并無多少認同。此時她親自現身,便知傳言恐怕有誤。

    鐘情不僅不想否認她的過往,甚至從她身上傳出的令人不忍卒讀的某些經歷或許都是她有意為之。

    這樣一位女子,到底意欲何為?

    “我是鐘情。”

    鐘情微笑頷首,出言為小黑貓先前的問題作出解答。她儀態優雅,凌波踏空,翩然而至,轉瞬間就來到了小黑貓跟前。

    哪怕湊近了看,鐘情的容貌也十分出眾。

    單看臉,她果然如傳言所說的那般驚艷絕倫,——不,甚至可以說,她比傳說中描述的還要美貌三分,確實是人間難得的絕色。哪怕小黑貓并不能完全共情人類的審美,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位極其美麗的女子。

    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俱是絕代風情。尤其是她那一雙極盡風情的多情目,哪怕只是眼波隨意掃過,也令被看者心曠神怡,如沐春風。

    可惜,佳人雖好,已是紅顏枯骨。

    而站在鐘情面前的也并不是一個正常人,只是一只小黑貓。

    小黑貓臉上并無任何欣賞或是惋惜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一番鐘情,像是單純要記住鐘情的模樣,隨即就對她不再感興趣。

    小黑貓道:“你并不懼怕我。”

    語氣依舊篤定。

    以修為而言,鐘情不過是得道不足五十年的女鬼,就算身懷奇遇,實力已堪比鬼王乃至邪神,面對強大如小黑貓的對手,總不能如此淡然。除非,她對小黑貓無所求,自知自己和對方沒有任何沖突。

    小黑貓微微瞇起眼睛,審視的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鐘情的臉上。

    鐘情聞言輕笑出聲。這一笑,她的眼角眉梢漾起別樣的風情,如濃香暖風吹皺春水,不愧是那個年代精選出來冠以絕代風華之名的絕頂美人。

    “我對大人您仰慕已久,怎么會懼怕呢?”

    她的語氣聽起來半是調笑半是認真,小黑貓分辨不出對方所言真假,反正從面上看來,鐘情說話時神色自帶一種質樸的真誠,半點不見浸染塵世多年的人情練達,令人忍不住相信她。

    只不過,真也好假也罷,小黑貓的目標本就不是鐘情。

    “既如此,你把龍神秘寶上供給我吧。”

    小黑貓攤開爪爪,毫不客氣地要求道。

    大約是許久不曾見有人如此直白地提出要求,饒是鐘情也怔愣了幾秒才開口。她沒有直面回答小黑貓的要求,只道:“大人愿意聽聽我的故事嗎?不是通過他人口述的鐘情生平,而是獨屬于我的人生故事。”

    小黑貓頓時垮臉,深深覺得人類果然都是廢話簍子,各個都喜歡拉著別貓扯家常。

    不過,聽聽也無妨。

    小黑貓對于鐘情如何能在靈炁不存的時代收集到信仰之力,并成功走上邪神的道路一事還是有幾分興趣的。

    思及此,小黑貓放松身體,整只小毛團趴伏在地,四只爪爪全都好好地揣進肚皮下,徹底變成一個完美圓潤的滿分黑土司。

    黑土司上  冒出一顆圓腦袋,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鐘情,一派放松聽八卦的閑散姿態。

    鐘情再度無言。

    不過這也間接證實,小黑貓擁有難以想象的強大實力,絲毫不懼鐘情暗下殺手對他不利。

    鐘情收攏心神,轉而說起自己的故事。

    說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但鐘情自己描述的生平和之前小黑貓了解的并無多大差別。

    在鐘情的講述中,她同樣是來自鄉村的孤苦女孩,被別有用心的養父母收留后,被迫走上從影之路,借機結交權貴,并以自己為器皿,孕育神胎,最終被反噬身亡。

    只一點,在鐘情的視角里,她從來不是一個被命運裹挾著踉蹌前行,最終深陷泥潭無法自拔的小可憐。

    恰恰相反,在得知自己無法掙脫命運的束縛后,她第一時間認清現實,放棄無謂的掙扎。在養父母利用她的同時,鐘情同樣利用她的養父母積蓄力量,不斷強大自身,并暗中制定下一個驚天計劃。

    鐘情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施下一個足以影響整片大陸上所有玄門勢力的詛咒。

    很顯然,她成功了。

    “詛咒?”小黑貓重復鐘情的話,似是在沉思。

    像是知曉他心中的疑惑,鐘情搖身一變,突然換了另一副模樣。

    她的上身看上去仍舊維持著人類的模樣,只是未著片縷。而她的下半身卻是徹底異化,雙腿變成蛇身,皮膚表面覆蓋著細密的白色鱗片,泛著玉石般的光澤。鱗片之下,隱約可見肌肉的紋理和走勢,極具力量感,駭人中又散發出一股難以抗拒的野性之美。

    人首蛇身……

    小黑貓沉吟不語。

    變換形態后的鐘情高大許多,直起身來有接近兩米高,且身后還拖著長長的蛇尾,正一點一點盤成結實的圓圈,由此可見她的完整蛇形將會有多么驚人。

    以這樣一副可怕的模樣示人,鐘情早已褪去身為人類的柔弱感,與昔日那位紅遍大江南北的艷麗女星更是截然不同。

    不過鐘情姿態舒展,如同孔雀開屏般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的妖獸身軀,看上去十分自信,仿佛更適應如今半鬼半妖的形態。

    此刻,她將仍屬于人類的上半部分軀體坦然暴露在小黑貓面前,臉上也不見分毫人類會有的羞澀。

    小黑貓則同樣沒有人類的道德羞恥感,看過去的目光同樣坦蕩。

    鐘情扭動腰肢,將背脊挺得更直,大半個身體像是懸浮在半空中。她微微垂眸,幾乎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小黑貓。

    小黑貓自然感受到鐘情散發出的大妖威壓,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連爪爪都不曾伸出來一只,依舊維持著完美土司的悠閑趴姿,甚至還張嘴小小地打了一個哈欠。

    鐘情一愣,轉而收起氣勢,不敢再做無謂的試探。她抬起一只胳膊,五指纖纖,靈巧地張開又合攏。隨著她的動作,她的指尖一點一點覆上細小的白色蛇鱗,鱗片逐漸蔓延至她的小臂……

    她近乎癡迷地欣賞自己蛇化的身體,像是在做什么宣言一般鄭重道:“什么紅色洋裝什么尖頭高跟鞋,這些號稱能夠增強我氣勢的身外之物通通不如我強大的身體。”

    “哦。”不解風情的小黑貓對人類的時尚解讀顯然沒有多少共鳴,敷衍地應和一句后,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所以你修習的是哪一派巫術?你吸收了蛇妖的力量,借的又是誰的力量?”

    “借”這個詞令鐘情略感不快,不過她也不敢在眼前這位黑貓大妖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實情緒,聞言只是笑得更加愉悅。

    “大人可曾聽說過錢塘白蛇仙?”

    不曾想,她的話才起了一個頭,就見那只對萬事都顯得興致缺缺的慵懶小貓咪唰地豎起了耳朵,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還刺刺冒著金光,看向鐘情的目光竟還帶著幾分……憐憫?

    鐘情:“……?”

    第94章 轉運 喵嘶嘶

    錢塘白蛇仙的故事在民間有多個版本。最廣為流傳的那一個講的是人蛇因報恩相識, 繼而相戀,并誕下麒麟兒,卻被無情和尚拆散, 兩人就此分離孤苦終老,最后雖算是修成正果, 但再難續前緣。總而言之, 是一個不算太完滿卻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

    但顯然鐘情并不這么認為。

    前身為普通人類的她自然不知道白蛇仙的故事在妖界自有另一個版本,此時只忿忿點評道:“被民間故事的傳奇演繹誤導, 世人只知那書生情深義重,卻不知真正的白蛇仙前輩正是因他喪失千年修為, 不得已被鎮壓在寶塔之下, 永世不得超生。

    而那書生呢,享受著癡情的好名聲,又以被妖怪哄騙為名賣慘。拋棄妻子可不影響他考取功名, 另娶嬌娥, 最后名利雙收,子孫滿堂。

    人類的本性果然都是卑劣的。”

    小黑貓一愣, 語氣幽幽道:“你有沒有發現, 你現在說話時的語氣像極了一只土生土長的妖獸。你已經被你的半蛇軀體日漸同化了。”

    鐘情被他說得一噎, 原本憤怒的情緒有所緩和。但她并沒有表現出驚訝和害怕, 顯然對自身的變化早有察覺。

    “我本來就已經死了, ”鐘情嘴角噙著笑,毫不在意地說道, “就算成為鬼仙, 也算不上是人了。成為蛇有什么不好?畢竟蛇是如此完美的生物……”

    說著,她再次抬起胳膊,以飽含愛意的目光欣賞皮膚上的蛇鱗。

    小黑貓眼見鐘情跑題, 不得不出聲提醒道:“再說說白蛇仙。我聽聞,她最終被熬成了龍湯。”

    還加了黃豆呢!

    鐘情聞言果然變了臉色,咬牙切齒道:“沒錯。”

    鐘情一開始也以為這個故事的真實版本,就是司空見慣的負心漢書生辜負白蛇仙。直到她真正破解那本秘籍后,才漸漸讀懂了白蛇仙留給后人的警言。

    原來,白蛇仙偶遇凡人書生,雙方一見鐘情的故事是真。他們締結姻緣,白蛇仙有孕也是真。只是事情在白蛇仙懷孕后發生了戲劇化的轉折。

    話說白蛇仙有孕后,身體虛弱,在一次動用法術后不小心暴露真身,被意外歸家的書生撞破。誰料那書生竟是個膽大的,不僅沒有心生嫌隙,反而大方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白蛇仙由此大受感動,從此對書生更是情根深種。

    只是白蛇仙有所不知,那書生自小看多了艷鬼狐妖的志怪故事,對白蛇仙的妖怪身份早已有所猜測。而白蛇仙雖有千年道行,畢竟初入凡塵,行事難免帶著幾分妖獸的率性,早已暴露端倪而不自知。

    那書生的確膽大,證實白蛇仙的非人身份后,不動聲色地繼續和對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時間。直到某一日,有一位形容奇怪的僧人主動找上書生。

    那僧人自稱來自本地有名的一座寺廟。那寺廟香火鼎盛,前身乃是得到天子冊封的皇家寺廟。那僧人自幼習得一身降妖除魔的好本事,感應到書生身上不同尋常的妖物氣息,擔心他慘遭毒手,特來相助云云。

    那僧人說得信誓旦旦,書生卻并非是個好糊弄的糊涂蛋。他故作無知,纏著僧人問了許久,又設下酒局,熱情相邀。那僧人竟也是個酒肉和尚,欣然應允。

    兩人交杯換盞,推心置腹,互稱知己。酒過三巡后,那僧人這才吐露實情。

    原來,這僧人是個半路出家的,來自某個獵龍人家族。彼時,世間已無真龍。獵龍人縱使有萬般手段,也再難有所作為。天子一怒之下,貶斥了獵龍人并遣散獵龍會。這僧人的家族受到波及,他因此淪落到剃度為僧。

    僧人心有不甘,一心想要復興家族榮光,只是苦于龍族覆滅,他便將心思打到同屬鱗蟲的蛇妖身上。他說自己自書生的身上感應到大妖的氣息倒也并非全是唬人的話。

    身為獵龍人,那僧人對于龍族及眷屬的存在有著天然的敏銳。而白蛇仙因孕期虛弱,加之被書生哄得心寬,沒能很好地壓制自身的氣息,這才招來僧人的探查。

    在重利的誘惑下,兩個沽名釣譽之徒一拍即合。

    書生和僧人里應外合,騙出白蛇仙的原形。僧人由此確認,那白蛇仙道行不淺。

    后世相傳錢塘白蛇仙道行千年,不過是為了增添故事的悲劇色彩而牽強附會。真正的白蛇仙得道不足五百年,但已是不世的一方大妖。豗五百年修成蛟,蛟煉千年化龍。白蛇仙距離化蛟也僅剩一步之遙。

    僧人自然大喜過望。若是能由他獻上五百年的蛇妖,何愁榮華富貴?

    只是這樣厲害的大妖也不好對付。

    于是,僧人精心策劃了一場針對白蛇仙的惡毒陷阱。

    僧人先是在書生身上種下一種特殊的詛咒,誤導白蛇仙以為書生命不久矣。這種詛咒源自蛟龍臨死前對歷代獵龍人的怨恨。面對暗含蛟龍力量的詛咒,白蛇仙也無能為力。正當她束手無策之際,僧人又借書生之手,暗中將一項民間秘術透露給白蛇仙。

    此法名曰“轉運珠”,乃是玄門禁術。

    “轉運珠?”

    小黑貓沉思,眼里的神色已不似之前那般淡然。

    “沒錯,就是轉運珠。”

    鐘情的語氣飄忽,近乎呢喃,幾乎分辨不出她的原本音色。

    轉運珠乍聽之下會令人誤以為是佩戴后求好運的首飾。事實上,凡間確實存在號稱能夠逆轉運勢的開光寶物,它們被統一稱之為轉運珠。但此轉運珠非彼轉運珠。

    凡間流傳的轉運寶物,通常只起到一個心理安慰的效果。不過,轉運一道確有其事。

    個體氣運自有定數,卻并非不可改。每個人身上具備的氣運都是獨一無二的,且不斷在變化。此時此刻的大富大貴之相,彼時彼刻或許就變成截然相反的另一套解詞。

    其中,人又有大氣運和小氣運之分。通俗而言,大氣運和區域乃至整個世界大局勢息息相關,往往無法僅憑個人力量扭轉;而小氣運則和發生在某人身上的每一件小事相關,無時不刻在轉變。個人做的每一個決策,甚至于吃下的每一口食物、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影響其小氣運的走勢。

    小氣運不定,但相對地,小氣運能作用在人身上的效果也有限,畢竟很少有人只因一句話,命運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每一個小氣運變換疊加作用,最終會影響個體的大氣運,即個人在此時此刻做的決定和付諸的行動,終將成為命運的一部分。這就是“事在人為”的玄學體現。

    由此可知,所謂轉運,實則是個人通過改變每一個當下,累積足夠多的小氣運變化后,使得人生某一階段的大氣運緩步發生轉變,通常是由壞轉好。——這其實和大多數凡人的認知相違背。

    又或許,人性如此,凡人注定輕易相信是自身而非外在的不可抗力導致了他現有的窘境。如果我不能怪罪環境,是不是只能怪罪自己?但若是我努力過了,仍舊失敗,我又能怪罪誰呢?那是不是還是我的命不好?

    萬事萬物皆有其道,凡人亦有“道”,則凡人亦有“道心”。而修道,本就是與天爭命。沒有哪一種道心是建立在聽天由命之上的。

    這世間或許存在某種法器,能夠助力個人保持道心,過好每一個當下,做好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決策,從而最終走向更好的局勢。

    然而,絕對不存在某種法器,只通過佩戴或供奉等粗糙的手段,能夠直接將個人以年為單位計算的大厄運逆轉為大好運。——就算有,必定是要求個人付出遠大于收獲、且往往是其無法承受的高昂代價。

    故而,正統玄門往往教導民眾不可盲目追求玄學加持,反而是那些外道抑或干脆是江湖騙子,更愿意無限夸大轉運寶物的功效,他們能夠成功,皆因世人總愿寬宥自身、不勞而獲。

    能得前者,自然是幸事。不過,若是得到虛假的轉運珠,而佩戴者因堅信轉運珠具有特殊效果,行事更加自信果決,更容易做有利于自身的行動,最后取得好結果,陰差陽錯倒也算是轉運珠起了效果。

    當然,以上都還算是正面例子,就算是騙子所為也通常無功無過,到底沒有害人之心。鐘情特意提及的轉運珠顯然不在此列。

    作為玄門禁術的“轉運珠”,相傳源自密宗,然其真實來源已不可考,不外乎是被某些外道“改良”后用作牟利的手段,自古有之,流傳至今。一般被列為禁術的法門通常都是有傷天和的邪門外道,轉運珠也不例外。

    鐘情說到此處,忍不住嗤笑出聲,語帶嘲諷。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作惡之后,妄圖通過嫁接罪孽的方式洗白自己,作惡越多,越希望洗白的方式簡單無害,這樣才能降低他繼續作惡的成本。

    于是,有些男人突發奇想,如果將自己的罪孽‘排出’體外,由別人承擔會怎樣呢?他們處心積慮,終于找到了一套完美的轉運儀式。作惡者無需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輕輕松松轉移厄運和罪業。這就是活體轉運珠的由來。”

    所謂活體轉運珠,自然指的是由有生命的個體來承接厄運和罪業。女人懷胎,如蚌生珠。顯懷后,腹中的胎兒天然呈現出一種圓潤如“珠”狀態,是最好不過用來制作轉運珠的耗材。

    有需求的買家拍下和孕婦□□的權利,通過□□的方式,將體內的罪業轉嫁給孕婦體內的胎兒。孕婦再將胎兒打下,由此罪業消除。

    通過作惡的手法抵消惡業,的確符合人類一貫的荒唐作風。

    時至今日,轉運珠已形成一整套完善的地下產業鏈。女人們意外懷孕或是無力撫養孩子,出于“自愿”,將自己以及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兒作為商品,標注月份、純凈與否、何時卸貨等信息,公然放在互聯網上售賣。

    只要出價足夠高,買家甚至可以根據自身需求定制定制轉運珠。八字契合,專供一人,甚至于母體的品貌年齡,都成為商品的可選項和附加值。

    因牟利甚大,發展到后期,女人們同樣被視為流水線生產中的耗材。更多更漂亮、更年輕的商品在櫥窗中展示。她們不斷懷孕,經歷數次懷孕落胎的步驟,運氣不好,可能就折在某次轉運途中。

    轉運珠內幕之黑暗,往往叫初次接觸轉運珠概念的人瞠目結舌,很難相信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竟存在著如此腌臜污穢。

    只可惜,這個世界的真相之一便是,陰影永遠存在于陽光之下。

    鐘情身前所處的時代,是國家經濟飛速發展的黃金年代,是后世趨之若鶩的純真年代,滿目皆是風口,到處都有迎風起飛的豬。各行各業興興向榮,每個人都朝氣蓬勃,對未來滿懷期待。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年代,所有權益都得為經濟發展讓路,法治尚不健全,掩藏在繁榮之下的臟污是時人難以想象的。人類社會發展的每個時期都有著時代特有的課題和亟需處理的問題。短短一句“受限于時代發展”落在個體身上,都是無法承受的重量。

    時人已然身處前人所期盼的未來,卻并未感受到自在和快意。今天的太陽高懸碧空,如同過去的每一天,如同歷史長河中的每一個階段。它依然熾熱,依然無差別落在每一寸土地,依然照耀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個體,卻也同樣制造出無盡的陰影。

    鐘情身為容器,在孕育過十二只神胎之后,已然耗盡肉體凡胎的所有潛能,幾乎再無可利用的價值。她的養父母也將目光投向了轉運珠行業。

    于某種程度而言,轉運珠就是低級的“神胎”,能夠最大限度地耗盡鐘情作為優質女人的每一點能量。

    鐘情敏銳地察覺到即將到來的更加灰敗的厄運。

    原本,她的養父母因年事漸高,加之常年經手骯臟的交易,體魄受罪業影響,并不如何康健,行事已逐漸轉至暗處,輕易不再現身人前。以至于后來,鐘情借機換了經紀人,對方都不知道她養父母的存在,只以為她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如無意外,鐘情的養父母注定會遠遠早于她離世,徹底消失在她的社會關系網上。屆時,塵歸塵土歸土,他們現有的一切,他們為之出賣靈魂也在所不惜的那些身外之物,都將歸鐘情所有。運氣好的話,再熬八年十載,鐘情就將徹底自由。

    然而,命運是如此吝嗇,并未給予這個可憐人分毫憐憫。在相繼查出身患絕癥后,鐘情的養父母并未就此收手,反而因身體日漸孱弱而變得愈發貪婪暴戾,像瀕死的惡龍徒勞地抓住一切能夠把握的財寶。他們變本加厲,喪心病狂,想出了能榨干鐘情身上最后一絲價值的法子,那就是活體轉運珠。

    鐘情的養父母一生無子,是徹底的絕嗣之相。他們收養鐘情,無非是為了賣個好價錢。可笑的是,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他們依舊忽視了虧欠良多的養女,轉而找到一個年輕男人,一個繼承了他們命中“莫須有”的兒子意志的男人。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恐怕也不盡然。

    鐘情的養父母要求鐘情嫁給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順理成章將鐘情的“所有權”交接給他們臆想中的兒子。

    在他們的設想中,從此以后,鐘情會變成一個瘋女人,一個病女人,她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主人。她名義上的丈夫會是她的監護人,擁有對她的絕對的處置權。

    鐘情成為養父母的遺產,即將由他們選定的兒子繼承。

    而那個男人,則會為鐘情挑選轉運珠的買家,將鐘情作為“次一等”的貨品再次出售。名震全國的艷麗女星,這個噱頭足以讓他賺得盆滿缽滿。

    也就是在這時,鐘情徹底意識到妥協和逃避主義是無用的。若她不能絕地反殺,等待她的將會是萬丈深淵,萬劫不復。

    于是,鐘情布下一個局。

    而她,以身入局。

    說到此處,鐘情再次忍不住撫摸胳膊上的鱗片。她似乎真的很喜歡自己現在的身體。

    像是在解釋自己的行為,鐘情一邊欣賞自己的身體一邊緩緩說道:“我成為明星后,因為有上鏡需求,需要讓身體保持在最苗條的狀態。為了身段,我常年少食,甚至營養不良。您可能很難想象,我二十幾歲時的身體,胳膊細得像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稍微一用力就能折了。

    我成鬼仙后,跟著巫族后人輾轉,也曾經接觸過現在的娛樂圈,發現和我當年也沒什么區別。總有人說,當年的女明星還能吃飽飯,看著就活力十足。那是他們見得太少了,哪個年代對女人的苛責都不會少。我曾經就見過在某個國際知名大導演的片場,他當場罵一個瘦姑娘是豬,就因為她穿不上大小和童裝差不多的裙子。

    我當年瘦成那樣,好多人都說好看,我卻不覺得。當我想從我養父母身邊逃跑時,當我被那些男人鉗制得毫無反抗之力時,我無數次都痛恨自己這副柔弱不堪的身體。

    當一個女人真的被逼入險地,什么美貌什么身段都是假的,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是真的。只有自己強壯,才有機會掙脫,才有機會痛擊對手,才能有命活下去。

    所以,我很感謝賜予我強而有力身體的白蛇仙。多么強壯、多么完美的身體啊,我現在一拳可以打死世界上最強壯的男人,不費吹灰之力。

    命運終于、終于眷顧了我一回,讓我得到白蛇仙的遺澤,讓我得到那本秘籍……”

    見鐘情終于提到那本秘籍,小黑貓適時插話道:“這么說,你確實如傳言所說,得到過一本修行秘籍,而這本秘籍是來自白蛇仙的傳承?”

    “正是。”

    “你自何處所得?”

    鐘情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知大人想問什么,您是怕這本能夠助人修得妖身的秘籍和人類哪個家族有所牽扯,甚至是哪個修士特意送到我面前給我下的套。不過您放心,我可以明白地告訴您,我得到秘籍的途徑和他們傳的那些桃色秘聞沒有任何關系。”

    小黑貓聞言只是果斷一點頭,已然相信了對方的話,不再多問。

    倒是鐘情見狀一笑,主動說起其中隱情。

    原來,自鐘情發現她養父母打算將她作為轉運珠二次販賣后,心有不甘,想要借助玄學手段逃離。只不過,那時候的鐘情完全生活在養父母的掌控中,無法相信任何人,只能自己一點一點地尋找相關途徑。

    說來也是巧合,大約是她集中精力尋求轉運珠相關的資料,始終不肯放棄,命運竟真的將一本古籍推到了她的眼前。

    “所以,那本古籍是我是省立圖書館借來的。”

    鐘情如此總結。言畢,她故意停頓下來,饒有興趣地欣賞著小黑貓臉上瞬間變得空白的表情。

    小黑貓:“……”

    啊,真是一個出貓意料的回答。果然算得上是命運的安排。

    鐘情欣賞完畢,作弄的心思得到滿足,這才詳細說了起來。

    “后來,我深入研究那本古籍才知道,原來白蛇仙在古籍中設下了一道限制,只有尋求轉運珠解脫契機的有緣人才能得到這本書,并看懂里頭的內容。此前,它一直安靜地呆在圖書館的角落里落灰,連書皮都掉了,看起來再普通不過,不會有任何人對它感興趣。

    顯然,我是白蛇仙的有緣人。我謊稱書丟了,給圖書館賠了一筆錢,輕而易舉就帶走了那本古籍。”

    通過研究那本古籍,鐘情知曉了當年白蛇仙被算計的內情。

    且說那僧人暗中透露給白蛇仙的解咒之法就是包裝過的轉運珠法術。他蠱惑白蛇仙利用體內的胎兒為書生轉移咒力。情急之下的白蛇仙確實心動了,不過她到底還是愛著腹中的胎兒,覺得轉運之法過于霸道,恐會傷及幼崽。

    經過潛心研究,白蛇仙將自己畢生修行心得融入其中,成功改善轉運珠之術。如果運用得當,轉運后不僅不會傷害母體和胎兒,甚至有可能使胎兒的肉身和魂魄在母體中就得到淬煉,進一步激發它的修行天賦。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也算是一種“雙修”的法門。

    不過受限于白蛇仙的本體,她改良后的轉運珠之術只能針對鱗蟲起效。若施術者為蛇類,則事半功倍。

    因不想讓書生憂心,白蛇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瞞著書生進行的。書生只以為白蛇仙上當了,趁著白蛇仙“小產”之際,和僧人相約慶祝轉運珠之術的成功。兩人正為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欣喜若狂,借著酒勁口出狂言,吐出不少腌臜內情。

    不巧這一幕被前來尋書生的白蛇仙撞見,她方知一切都是人類編織的謊言陷阱。怒火中燒的白蛇仙自然不肯放過負心漢和那無恥僧人。她來不及多思,當場發作,僧人迎戰。書生則趁著兩人斗法之際逃之夭夭。

    白蛇仙確實道行頗深,奈何那僧人出身獵龍家族,自帶能克制鱗蟲的法門和寶器。雙方纏斗不休,大戰三天三夜。最終,白蛇仙因懷孕后體虛,又因強行施展轉運珠之術元氣大傷,終是不敵,被僧人打回原形。

    僧人重操舊業,將蛇妖的肉身熬煮成湯,對外宣稱為“龍湯”,作為至寶上供天子。而白蛇仙留下的一身蛇骨則被視作妖邪,鎮壓在寺廟的寶塔之下,由寺內不明真相的僧侶日夜誦經超度。

    僧人手捧“龍湯”,親自上京受賞,同行的隊伍一路浩浩湯湯,風光無限。書生也在其列。

    兩人正做著榮登天子堂的美夢,殊不知那白蛇仙在盛怒之下仍存有一絲理智,早已暗中備好后手。她不僅給自己下了毒咒,所有食用她肉身的人都會遭到反噬,還趁亂將本體中最重要的一小塊骨頭藏了起來。

    那塊骨頭來自蛇妖的頭部,以人類作類比的話,它大約位于額中,就在眉骨中心點上方。那是得道后的蛇妖身上最寶貴的一塊骨頭,蓋因若蛇妖他日一朝化龍,龍角便會從這個部位長出來。順利長出龍角的蛇妖才能算是真正脫離蛇體,成為蛟龍。

    白蛇仙運轉最后的靈炁,將這塊骨頭連同她對改良轉運珠之術的心得遠遠送走,并設下限制以挑選適合的傳人。其中,蛇骨深埋于某地,而秘籍則流落民間,得到秘籍真傳的后人才能獲知仙骨的下落。而傳人融合蛇骨后,便可獲得白蛇仙身前的強大肉身,重塑仙骨,最終能夠以堪比白蛇仙天賦的潛能繼續修行。

    而白蛇仙那據稱已“小產”的嬰孩其實并未早夭,而是被她事先安頓好,送回她修行時的洞府。

    白蛇仙對于得到她傳承的后人的唯一要求便是對這個嬰孩,她唯一的血脈,多加看顧。

    白蛇仙的遭遇令人唏噓,不過那些忘恩負義之輩的下場也算大快人心。天子服下龍湯后,遭到白蛇仙的詛咒反噬,登時一命嗚呼,而作為罪魁禍首的僧人和書生自然以行刺之罪鋃鐺入獄,不得善終。榮華富貴終成黃粱一夢。

    鐘情說到白蛇仙的結局,面上的神色既悲且恨。

    小黑貓心道奇怪。鐘情明明對自己生前的遭遇能夠釋然,卻對白蛇仙的遭遇義憤填膺。她大約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嘴上說著已經不再是人,但她的本質仍舊有一部分是獨屬于人類的特質,比如感同身受的同情心,比如嫉惡如仇的正義感。

    故事聽到這里,小黑貓對鐘情后續的所作所為已有猜測。

    他說道:“所以你運用白蛇仙留下的轉運之法,并且成功了。”

    鐘情點頭承認。

    轉運只是一個概念,轉的并不一定是運氣或禍事。事實上,只要處理得當,母體可以利用靈胎轉換各種能量體。

    鐘情身為凡人,且并未入道,千辛萬苦找到蛇骨后卻無法直接吸納,便想出利用轉運珠將仙骨轉移到自己身上的法子。如此,她需要趕在被養父母發現端倪之前,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懷上屬于她的血脈,完成轉運。

    鐘情找到了一位真正的修士。或許是命運惡劣的玩笑,那人身負獵龍人的血液,據說還是劉伯溫的后人。不過鐘情沒有猶豫,仍舊按部就班執行她的計劃。

    那個男人是鐘情生命中出現的難得的正常人,甚至可以說他是一個心軟的好人。他不僅配合鐘情使她順利懷上孩子,還指導她入道修行,甚至助她完成血咒,以生命為代價為她善后。

    不過,像所有的“反派故事”一樣,在鐘情的故事里,這個男人至死沒能擁有姓名。

    他們的結合是自然而然的,不是有感而孕,不是處子神胎。鐘情第一次以正常人的方式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孩子。只可惜,這時候的鐘情歷經世事冷暖,已再無溫情。

    她不像白蛇仙那樣深愛自己的骨肉,她腹中的胎兒僅僅是為了完成轉運珠之術而存在。

    唯一的意外是,她孕育的竟然是玄門難得的雙生子。或許是受到白蛇仙功法的影響,又或許僅僅只是造化弄人。

    鐘情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她故意抬高下巴,以頗為傲慢的姿態坦然接受來自小黑貓審判的目光。

    對于世人而言,一個女人不愛自己的孩子,甚至膽敢利用懷孕為自己謀利,是一項十惡不赦的死罪。

    然而,鐘情忘了,她面對的并非是具備世俗道德觀的凡人,甚至不是追求正道的普通妖修。

    小黑貓自幼崽時期開始,接受的都是非正統的修真教義。他受的是西王母的教誨,遵循的是自然之道,根本不在意一個女人如何不折手段獲取力量。

    此時,面對鐘情的坦白,小黑貓只有一個疑問。

    “所以說,那兩只都是你的崽?”

    說著,小黑貓雙目斜乜,視線往馮生和殺豬法師的身上瞥。

    鐘情點頭承認。只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小黑貓的眼神里帶著濃濃的……嫌棄?

    “親生的?”

    鐘情再次點頭,并疑惑地看著小黑貓。

    小黑貓皺起眉頭,同樣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那他倆怎么這么丑?”

    鐘情:“……”

    第95章 蛇蛇 喵嘶嘶

    在鐘情原先的想象中, 她以為自己對上小黑貓后,或是會面對一個強大到視她為螻蟻,根本懶得費心和她對話的大妖, 或是會面對一只有著貪婪與嗜血本能的妖獸。無論是一種,她都有自信說服對方。

    沒成想, 真實的黑貓大妖竟是這樣一只不按常理出牌的妖獸。他的關注點真是奇奇怪怪。

    鐘情聽完小黑貓對雙生子兄弟顏值的點評后, 良久無言,視線也順著看過去。

    她確實從未仔細看過她的孩子。

    自雙生子脫  離她的身體, 鐘情第一時間就指示他們的父親將他們抱離自己身邊,從此以后再未多給他們任何眼神和關注。她沒有一絲猶豫, 也沒有任何留戀, 好像離開她子宮的并非是一對活生生的孩子,而是一塊令人避之不及的腫瘤。

    此時,鐘情站在這里, 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打量著雙生子的容貌, 像是一位懵懂的母親第一次睜眼看見自己的孩子。

    真正的母親在這種時候應該是什么心情,鐘情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時的心情很復雜。不是喜, 不是悲, 是一種更為酸澀, 難以下咽的味道。

    嚴格而言, 馮生和殺豬法師都不丑。他們繼承了生父的部分樣貌,遠高于普通男性的顏值水平平均值, 甚至可以說他們的顏值放在普通人中很能打。然而, 將他們和鐘情這樣的美人放在一處,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相似度,任誰也不會相信他們之間存在血緣關系。

    普通人和美人之間, 大約存在某種物種隔離。怪道小黑貓對此表示震驚。

    鐘情收回視線,不再看雙生子。

    小黑貓問道:“你說他們的父親是劉伯溫后人,但他們不姓劉。”

    鐘情微微一笑,解釋起來。

    “大人有所不知,劉伯溫的真身乃是一位獵龍人,他奉皇命斬龍脈,以犧牲龍族遺澤為代價為皇朝續命。因他攪亂大地靈眼布局,使得原本就開始變得稀薄的靈炁日漸潰散,幾乎算是一手斷送了玄門的未來,因此劉家成為眾矢之的。

    后來劉家人為了避禍,漸漸開始從母姓。那些明面上被稱為劉伯溫后人的,基本都不算是真正的劉家本家。

    當年我遇見的那個男人也不姓劉。他答應我會將孩子遠遠送走。我當時并不知道他的安排,也不想打聽詳情。還是鐘巫師找到我后,我跟隨她回到巫族部落群,意外在她的族群里發現其中一個孩子。

    后來我又調查過,這才知道,當年兩個孩子因為意外分散了,前后被不同的家族收養。馮生算是留在了劉家旁支,但從了養母的馮姓。

    而阿月則輾轉流落到巫族。收養他的人家是巫族的某一脈族長,當地還保留著母系社會的生活習性。阿月自小和祖母一起生活,有名無姓。”

    想來阿月便是殺豬法師的真名了。不過,阿月乍聽上去更像是女孩的名字,配合殺豬法師人高馬大的形象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屠夫做派,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感。

    小黑貓歪了歪腦袋。

    鐘情像是知曉小黑貓的想法,也笑了,說道:“阿月本是音譯,在巫族部落中,月指的是上天的恩賜。后來,民警上門給族人統一辦理身份證明,是阿月自己挑選了這個名字。

    據說,他在辦身份證的前一天晚上做夢,夢見月亮變成一條銜尾蛇,很漂亮,他很喜歡,所以就選了‘月’這個字。”

    銜尾蛇……月亮……

    小黑貓陷入沉思,鐘情見狀也識趣地暫時停下話頭。

    古今中外,蛇崇拜和月亮息息相關,而兩者又都是陰性能量的代表。

    就生態學意義而言,蛇是一種極其神秘且迷人的生物。

    絕大多數蛇會定期蛻皮,每一次蛻皮后它們呈現出的狀態都宛若新生。且蛇類交尾過程往往需要持續六個小時以上,才能使雌性順利受孕,某些蛇種甚至可以將這一個過程延長至驚人的二十小時,——其能力之強,足以令任何人類望洋興嘆。更不要提某些蛇類天生具有強壯有力的身軀,亦或是令人膽寒的劇毒攻擊力。

    可想而知,在遙遠的古代,人類的先輩通過觀察獲知到蛇類的種種習性,窺探到蛇類無與倫比的繁殖能力和生命力,該會多么震驚、艷羨,甚至是崇拜、敬畏。

    進而,人類將這種對強大物種的天然敬畏的情感逐漸演變成蛇崇拜也就不足為奇了。

    蛇圖騰是曾活躍于東南沿海的古越族群的重要識別符號。閔越人一度被中原漢族視為“南蠻”。哪怕從說文解字的角度而言,“蠻”和“閩”從蟲,都是“蛇種”。從這個角度而言,與其說他們是龍的傳人,不如說他們是蛇神的后裔。

    然而若是追溯到早期神話,龍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大蛇。將龍視作與蛇完全對立的、純陽的能量,多半是后人別有目的的牽鑿附會。天地乾坤,流轉輪回,陰陽和合,世間萬物能夠長久延續存在,都不會僅有單一的陰面或者陽面。

    蛇崇拜文化在百越社會中源遠流長。發展到后來,蛇崇拜還會和拜月、水神等陰性崇拜儀式結合。至今,仍有不少百越后人每年定期舉辦崇蛇活動。

    在這樣的文化影響下,擁有繁衍能力、能夠創造神跡的女性被視作神在人間的化身也不足為奇。于是,女性之中出現了能夠通神事、代神行走的巫女。

    在傳統的崇蛇儀式中,巫女是最重要的存在。巫女作為神使,能通過佩戴蛇紋裝飾,以及拜月而舞等儀式來借得神力。這便是“巫”最初的來源。——正因如此,阿月在做法通靈時需假借女身,以此來增強自己的法力。

    按照原本的發展軌跡,女性本該如蛇一樣,強大、神秘、生命力旺盛。不過后世發展逐漸轉向崇尚陽性能力,壓制陰性崇拜,對蛇及巫女的遵從也隨之轉變為恐懼和厭惡。如今,世人將具備蛇類特質的女性污名化為蛇蝎毒婦,以達到從道德層面驅逐具有威脅的對象的效果。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種審判、驅逐的過程就是獵巫的一環。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且說阿月夜夢銜尾蛇。玄門中人不會做無意義的意象夢。恐怕阿月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徹底覺醒了體內的龍族血脈。這可惜這一絲血脈太過細微,阿月當時很可能都未能察覺到體內的變化。若不加以引導,不配合功法修行,阿月所能獲得的蛟龍力量也就止步于此了。

    雙生子的父母都是人類,按理來說,阿月不應當具備血脈覺醒的先天條件。小黑貓推測,這大約是因為鐘情吸收了白蛇仙留下的仙骨。而白蛇仙道行五百年,乃是半步蛟龍,擁有尋常蛇妖望塵莫及的修行天賦。由此可知,恐怕白蛇仙自身本就是蛟龍后裔,才能在化龍修行一道一騎絕塵。

    而這一絲血脈天賦通過鐘情,最終傳承給了阿月,果真是天意難測。

    當然,這也就是他們玄門中人會在意這樣的意象,若是墨觀至在現場,恐怕第一時間只會想起德國化學家奧古斯特·凱庫勒夢見銜尾蛇,因此發現了苯的化學結構。

    按照化學家的思維,殺豬法師不應該叫阿月,而應該叫阿苯才對。

    只不過此時沒有普通人類在場,名為阿月的殺豬法師也并不知道自己和“阿苯”這個名載史冊的名字失之交臂。他正和自己的孿生兄弟吵得頭疼欲裂。

    “馮生,不要多說了,你我都知道,你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你。我們打一架吧!”

    殺豬法師一邊大聲唱歌一邊擺出攻擊的架勢。

    馮生氣笑了,他大約是沒想到竟然會由對方率先提出決斗的要求。

    阿月怎么敢的?

    “你搶走了我的人生,還敢挑釁我!”

    馮生厲聲大喝。他瞋目裂眥,恨得咬牙切齒,使得一張原本還算清俊的臉龐都變了形。只是不知為何,他的上半張臉明明還處于盛怒狀態,嘴角卻詭異地揚起一抹古怪的笑,強烈的情緒對比幾乎將他的整張臉生生割裂成兩半。

    此時,阿月的拳頭已然來到馮生的面門,在千鈞一發之際,他敏銳地察覺到那一絲不對勁,正要收手,卻被馮生一把握住手腕。

    阿月當下駭然。那馮生生得比他瘦弱不少,哪怕手掌張開也握不住他的整個手腕。然而此時,阿月只覺掐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冰涼得不似活人,且力氣大得驚人,將他生生鉗住。一時之間,他竟掙脫不得。

    “你……”

    阿月下意識想要開口詢問,卻被馮生尖利的笑聲打斷。

    “你該不會以為,我站在這里和你浪費口水,真的是因為我對你這個便宜兄弟還有感情吧?愛也好恨也罷,我都沒工夫計較,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你對我而言,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罷了。”

    他笑得張狂,笑得肆無忌憚,笑得臉頰飛紅。眉眼間被那一抹紅逼出三分艷色,整張臉都生動不少,看著倒真有幾分鐘情的風采。

    他的好兄弟阿月的確比他運氣好,一出生就繼承了鐘情和他們父親的天賦,甚至還幸運地在成年后還能覺醒出一絲來自白蛇仙仙骨的蛟龍血脈。

    不過有一點,阿月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馮生。

    阿月被養在巫族部落,成長環境極其單純,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落后。他所修的巫道千萬年間不曾有過大變動,在現如今推崇陽性至上的社會已然式微,他所能借用的巫的神力由此也十分有限。

    而馮生是被獵龍人后代收養的。他自小天賦不佳,但養母對他還不錯,只要是馮生表現出興趣的東西,她都傾囊相授,絕不藏私。也正因如此,天賦平平的馮生得以拜入陽石山,成為李山吾的師弟,甚至還進入非人辦,順利成為精英行動小隊中的一員。

    因為童年的特殊經歷,馮生比阿月更清楚獵龍人對龍族的克制能力。獵龍人中代代相傳的諸多法門都是針對龍族修習的。其中不乏被后世玄門列為禁術的術法。

    馮生正是利用阿月對這方面的知識漏洞,裝作一副被刺激到失去理智的無腦模樣,成功降低阿月的警惕心,而他則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阿月周身布下束縛陣法。阿月倉促進攻,心緒激蕩下進一步削弱神志,很快就被馮生抓住破綻,一舉拿下。

    阿月瞪眼看著馮生,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好不容易從震驚中醒神,很快就意識到自身的不對勁。連接著他和馮生的那只冰涼的手好似變成某種黑洞,正貪婪地吞噬他體內的力量。

    在生死關頭,阿月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翻手反制,力氣之大幾乎將馮生的手掰折。然而感應到獵物的掙扎,那只手吸食能量的速度也驟然提高,由蠶食變成鯨吞,只在短短幾個呼吸間,就將阿月體內的靈力能量吸食殆盡。

    直到這時,馮生仍舊在笑,笑得整張臉都開始扭曲。恍惚間,他的頭骨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拉扯變形,變得狹長、尖銳,鋒利。

    阿月終于意識到,那不是自己的錯覺,馮生的臉真的在變形,已經開始呈現出明顯的非人特征。

    他渾身虛軟,雙腿再也無力支撐身體,如同一堆軟肉栽倒在地。他那已然變得黑紫的雙唇兀自努力翕張,像是在呼吸,又像是要說話。他的眼球暴突,死死盯著前方,盯著那個女人的背影。

    那個據說是他生身母親的女人。

    然而他什么聲音也沒能發出來。

    第96章 螟蛉兒 喵轟轟

    變故只在瞬息之間。

    鐘情豎起的結界將兩人的動靜完全阻隔在另一個空間內, 同時也阻斷了阿月想要呼救的機會。

    阿月此時體內的能量空空如也,又被馮生的陣法束縛著,他的掙扎實在過于微弱, 像一只小蟲掉入無盡的蛛網,越是反抗, 身上的蛛絲纏繞得越緊。

    而此時的小黑貓和鐘情已經全神投入到新一輪對話中, 一時之間,竟無人察覺到雙生子的不對勁。

    且說那頭, 小黑貓并未就銜尾蛇的意象多作探究,只是問道:“所以, 今時今日, 你已晉升為鬼仙,又擁有了白蛇仙的仙骨,離得道也不過只差一臂之力。你為何要處心積慮留在巫族, 你附身于雙生子體內又是為何?愧疚?”

    小黑貓這樣問著, 語氣平淡,而他的表情顯然并不認為鐘情會因愧疚而行事反復。

    果不其然, 鐘情聞言只是輕聲一笑, 回道:“自然不是。”

    她反駁時沒有絲毫遲疑。

    “我來, 只是為了兌現對白蛇仙的承諾。”

    小黑貓眼珠一轉, 心中已有了答案。

    “那條小白蛇是白蛇仙當年生下的幼崽。”

    “正是。”

    小黑貓唔了一聲, 語焉不詳道:“倒是平平無奇。”

    鐘情聽明白了小黑貓的言下之意,無奈解釋起來。

    按照原本的轉運珠之術, 母體腹中的胎兒因承接了罪業或是惡性能量, 是不能留存的。當年白蛇仙改良了轉運珠之術,成功保下小白蛇的性命,但那種有傷天和的術法到底對小白蛇產生了不好的影響。

    小白蛇自出生后就魄虛體弱, 雖能夠修行,卻進展極緩慢。否則不至于數百年過去,它的道行仍舊和建國后得道的小妖差不多,乍一看只會被當做是一條頗有靈性的小蛇妖而已。至于它能和自己的母親一樣修身化龍,則是想都不敢想。

    若是白蛇仙在世,定然有辦法幫小白蛇突破,就算小白蛇的天賦有限,至少也能重塑強壯的肉身。只可惜當年匆匆一別,已是天人永隔。

    鐘情得到秘籍傳承后,漸漸積攢起自己的力量,第一時間處理了養父母。在官方檔案里,她的養父母至今下落不明,成為當年的一樁不起眼的懸案,實情顯然不止如此。

    不過鐘情不欲多提那一對夫妻,只說自己處理完雜事后才想起要替白蛇仙完成遺愿。她暗中尋到小白蛇的下落并數次探訪。她深知小白蛇的情況并為此憂心。鐘情既然已將自己視作白蛇仙的傳人,自然想將白蛇仙的教導之恩轉而報答在小白蛇身上。

    鐘情翻遍自己所能玄門記載,多番嘗試,甚至曾試過將小白蛇的真身神識放入自己的子宮內作二次蘊養,——這也是為何當年有人看見鐘情尸身時,見她腹中有白蛇盤踞,誤以為她死后產蛇的緣故,——可惜這些法子皆以失敗告終。

    直到鐘情成為鬼仙,始終沒能解決小白蛇身上的問題。終于,在多年之后,鐘情想到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那就是激發小白蛇體內的蛟龍血脈,使它強行脫胎換骨,重塑肉身。

    然而,白蛇仙留下的仙骨只有一塊,如今已被鐘情吸收。若想再尋激發血脈的契機,只能找到相似的蛟龍血脈,將其融進小白蛇體內。只可惜,世間已無真龍,龍族名存實亡,能達到百年道行的蛇妖都屈指可數,更別提找到另一條半步蛟龍了。

    直到見到那個孩子,鐘情才考慮起另一種可能。

    鐘情說道:“當年鐘巫師帶人找到我時,玄門都猜測她必定是用了極其誘人的條件才說服了我,其實正好相反,是我主動選擇的她,因為我察覺到,我有一個孩子就在巫族。”

    鐘巫師原本也只是嘗試和這位實力強大的新晉鬼仙套近乎。

    她戲謔道,我本家姓鐘,你與我同姓,說不得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可見你與我巫族有緣。

    沒成想,就是這么一句戲言成功招安鐘情。

    鐘巫師深知鐘情心甘情愿跟隨自己回到巫族,必然有所圖謀。只可惜她雖有一套了不得的尋蹤法門,但并不擅長卜筮一道,算不出鐘情竟有血脈流落在巫族。事已至此,她只能先將鐘情帶回巫族,暫時封印。

    而彼時的鐘情已經是半妖半鬼的狀態,比人族修士更加敏銳,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感應到鐘巫師及其族人身上那若有似無的來自她自身血脈的氣息。

    鐘情猛然回想起,當年那個男人曾經和她提及玄門螟蛉兒的說法。

    轉運珠只有一個,那另一個計劃外的胎兒很可能會作為受益者得到傳承。

    若是那個孩子果真成功覺醒蛟龍血脈,哪怕只是一絲,小白蛇的問題就能得到解決。

    一旦有了這個念頭,鐘情很難不心動。在此后的數年時間,她又找到馮生的下落,并在兩個孩子之間對比觀察,終于確認馮生是當年的螟蛉兒,而優先出生的阿月身負白蛇仙的蛟龍血脈。

    鐘情由此潛伏多年,暗中相助阿月修行,并順利覺醒血脈。一切就緒,只等時機合適。

    “所以,你想將你的幼崽當成修行養料,投喂給那條小蛇,助它覺醒。”小黑貓如此總結道。

    鐘情難得沉默,算是默認了。

    小黑貓只是點了點頭,并未就此作任何評價。

    鐘情猶豫片刻,終是解釋了一句。

    “我所想的,是重新運轉轉運珠之術,將那孩子身上不屬于他的血脈轉移到應該去的地方。不會傷及他的性命……”

    小黑貓坦誠地補充完鐘情的未盡之意:“但會將他變成普通人,甚至是不如普通人的身弱之人。”

    鐘情再次沉默。

    小黑貓不似她這般會有情緒波動,只是接著提出自己的疑問。

    “你觀察雙生子二人多年,對馮生暗中的作為定然有所了解,為何無動于衷?你有何目的?”

    鐘情苦笑,回道:“沒錯,我確實提前知道了不少內情。我知道玄門中有一部分獵龍人的后裔賊心不死,還有位高權重的普通人,還有不甘隱世、為人族讓路的妖獸,鱗蟲、羽族、獸部……可能還有像我一樣的鬼,可能還有傳說中的魔……呵,誰知道呢,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多不為人知的鬼東西。

    總之,這些東西,這些魑魅魍魎,他們聚在一起,密謀了很多年。我確實都知道……”

    鐘情看著小黑貓,目光暗含幽微,一字一頓道。

    “他們在收集一千年前隕落的那條真龍的遺寶,他們想要神龍再現,他們想要掌握神龍的力量。”

    一鬼一貓各有心思,談話詭異地出現片刻空白。

    小黑貓問道:“然后呢?”

    鐘情無所謂地聳聳肩,輕描淡寫道:“誰知道呢?可能是想再養一條龍,生吞活剝,妄想長生不老。你懂的,就是那些老生常談。或許是為了故意制造一條魔龍,為禍人間,這樣他們就有機會竊取人族的氣運,創建自己的帝國。

    也有可能,參加這個計劃的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并不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體。但總歸,他們都想得到傳說中龍神的力量。

    不過現階段嘛,他們的精力都集中在尋找最重要的一塊神龍秘寶上。目標一致就有合作。馮生就算是幾個團體的牽線人。他聯合了這群人,設下一個又一個局,為的就是攪混水,然后他好渾水摸魚。可是他到底摸的是什么魚,我也沒有十足把握。”

    回應她的是另一段沉默。

    小黑貓緩慢地閉上眼睛。

    原來如此。

    原來,二千多年前,天子渴求長生不老,獵龍人勢力如日中天。為滿足天子日漸強烈的貪念,一小部分獵龍人伙同邪魔,打算搜小玉山尋寶。他們以不死藥為誘餌,蠱惑人心。西王母的信徒背叛,而后玉山宗付諸一炬。

    失去神佑的千年時間里,這片土地逐漸被邪魔侵占,變得千瘡百孔,了無生機。直到某一天,世間最后的一條真龍大限已至。牠盤桓在九霄之上,長唳悲鳴,久久無法抉擇自己最終的埋骨之鄉。

    最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或許是這條真龍終歸心懷悲憫,牠選擇降落在小玉山附近,降落在這片因背叛神明而遭到反噬的土地上。

    仁慈的真龍以自己的鮮血洗刷罪孽,以自己的肉身滋養大地,最后一次庇護在這片土地掙扎求生的無辜人族。

    此后大地復蘇,邪魔退避,陸續又有人類遷移而來。此地慢慢恢復往日的生機,并改名毛春,意為從不毛之地變得如春日般繁榮。

    之后的故事,便是小黑貓熟悉的了。真龍兵解后,龍神遺寶流落四方。其中確切可知的是,龍鱗留在了毛春附近的某條河內,也就是今時今日的芙蓉村陰陽子河。

    又一年,浣紗女以處子身感應天地,誕下二魚。浣紗女被害后,二魚依靠體內的龍族血脈,尋到河底埋藏的龍鱗。二魚以此為契機修煉,最終飛躍龍門,一朝化龍。

    之后,二魚因仇恨墮為魔龍,被高僧降伏。高僧原地坐化,以舍利子鎮壓魔龍及龍神遺寶。伏龍塔就此而成,浣紗女的故鄉亦改名為伏龍村。在此后數百年的時光里,伏龍一名以訛傳訛,最終演變成今時今日的毛春芙蓉村,原本供奉浣紗女以平息魔龍怒火的龍母廟亦作廢,成為求子的娘娘廟。

    再之后,靈炁重啟,有邪魔外道感應到天道變動,起了想要以凡人為祭品,竊取人族氣運,以重掌天下的心思。幾方勾結,先后又有不同目的的勢力加入。最終,這個計劃變成尋求秘寶,掌握龍神的力量。

    他們在毛春各地設下祭壇,引誘如芙蓉村村長女兒那般的生前遭受過非人折磨,死后亦無法放下仇怨的惡靈,不斷汲取新鮮的血液和靈魂的能量,人為制造更多的邪祟,應該就是計劃中的一環。

    只是,原本這個計劃不會如此激進,恐怕會耗費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徐徐圖之,最終神不知鬼不覺地顛覆人族。

    不成想,當年那位選擇毛春作為埋骨之地的真龍尚有一絲神魂殘存,察覺到這個計劃,終是不忍再看生靈涂炭,耗盡最后的神力,入夢警示世人。

    就此,世間最后一條真龍神魂俱滅,千萬年前曾統領這片大地的龍族悉數隕落。

    然而,龍的傳奇并未就此終結。

    新的神龍正在誕生。

    因龍神入夢示警,人族修士有所察覺,未免夜長夢多,邪魔外道們不得不加快進程,倉促間,行事難免有紕漏。又因靈炁重啟一事,國家開始重視建國前成精的大妖們,非人辦因此頒布落實成精戶口的相關政策。名為安置閑散的成精戶口,實為排查潛在的危險分子。

    不巧,正是在這次大規模的成精戶口普查中,一個魯莽的王姓道士只身前往小玉山,無意間驚醒了原本計劃要沉睡百年的小黑貓。

    小黑貓下山,徹底攪亂邪魔外道籌備良久的變天計劃。

    無論是在芙蓉村活人祭祀中出現的遺寶龍鱗,還是來自構造出咸魚俠幻境的蜃腹中的遺寶龍腹,通通獻祭給了小黑貓的五臟廟。這些陰謀詭計不僅沒能強壯邪魔外道們的隊伍,反而便宜了小黑貓,使得他因靈炁匱乏多年而無法更進一步的修為有所突破。

    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算作為他貓做嫁衣了吧。

    意識到自己撿了大便宜的小黑貓并未露出竊喜之色。他看向鐘情,認真說道:“你洞察到邪魔外道們妄圖顛覆人間的計劃卻并沒有動作,因為他們的行動不會影響你自己的計劃,甚至于若是時局被攪亂,反而有利于你自身的發展。

    可是你還想要將遺傳自白蛇仙的蛟龍血脈還給小白蛇,所以你想保住雙生子。你知我對遺寶感興趣,必定會對上雙生子,所以你主動現身。但你不會與我為敵,只是想拖延時間。說明你等待的時機很快就要到了。

    是什么時機?

    讓我猜猜看,你已是鬼仙,無法再孕育一顆轉運珠,所以你必須還原當年的情景。當年的雙生子中,仍有一個身具轉運珠的功能,而另一個則具備蛟龍天賦。因此,和你最初的猜想不同,他們必須都存在,缺一不可。

    你在兄弟二人身上種下秘術,暗中相助他們順利長成,并盡可能獲得更多的玄學資源。你知道馮生入局,提前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并主動找到阿月告知當年的真相。兄弟二人起了齟齬。身為螟蛉兒的那一個心有不甘,一直在尋找奪回天賦的辦法。

    你始終在旁觀,并未多加干涉,也從未想過阻止。

    唔……我猜,是因為馮生的計劃正好符合你的預期。他想要搶奪阿月的血脈天賦及力量,而你是想讓雙生子合二為一。

    他們的力量合二為一,既是轉運珠,也是能量載體,正好可以供給給小白蛇。

    今時今日,你提前種下的轉運珠之術大成。只要我不干涉,你的計劃就會如期進行。

    你說過,你不想要阿月的性命,我相信你。但你沒有提馮生。所以,你想犧牲的是馮生。

    為什么?

    因為他很討人厭,因為他計劃為禍人間嗎?”

    小黑貓很少主動說這么多話,可謂擲地有聲,一針見血。

    鐘情同樣難得地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小黑貓卻并不覺得自己道出了一個頗為殘忍的事實。

    “所以,哪怕是對一母同胞而出的雙生子兄弟,同樣生來就是耗材,同樣沒有得到過生身父母的照顧和關愛,身為母親也會偏心。”

    小黑貓想了想,只能表示不解。

    “人類真奇怪。”

    鐘情凄然一笑。

    是啊,哪怕她從來沒有做好成為母親的準備,哪怕她的所作所為無論如何都算不得一個合格的母親,但她還是成了一個母親,她有了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因為她的野心誕生,也要因為她的私欲消亡。

    這么多年,鐘情始終避免直視兩個孩子的容貌。她一直告誡自己,這兩個孩子只是能量的容器,和她當年一樣。人是不應當對容器產生感情的。

    投去目光,就會“看見”,看見就會生情。

    鐘情選擇不去看,就是為了不讓自己看見,不讓自己生情。

    然而,一個孩子,從牙牙學語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大人,無數痕跡都是真實存在過的,怎么能看不見?

    鐘情垂眸,腦海里回憶起阿月六歲那一年。

    那一年,阿月在巫族的祖母為他占卜出他真正的生辰年月。那一年的惡月,在他生日的那一天,又瘦又小的阿月,獨自跋山涉水,進入深山。山里有蛇群,被巫族視作靈地。

    小小的阿月對著群山和靈蛇許愿,希望他的生母永遠快樂,希望自己快快長大。

    鐘情看見了,控制不住地,她看見了阿月的那雙眼睛。

    他有著和他父親一樣的雙眸,哪怕開心時也藏著一抹哀思,哪怕赴死時也含著無盡溫柔。

    自那之后,阿月就一改以前不愛吃飯不愛動彈的毛病。他認真吃飯,努力鍛煉,一日復一日,長得越來越高壯。他按照和自己和靈蛇的約定,終于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他放棄說話只唱歌,他放棄男裝穿女裙,他放棄了很多,不過就是為了能夠更好地履行巫女的職責,掌握更強大的力量。

    鐘情怎么可能看不見,看見了又怎能視而不見。然而,她已經沒有資格作為母親為這樣一個孩子感到驕傲或悲傷。

    阿月想要快快長大,殊不知自己正走上那條由他母親一手造就的荊棘叢生的死路。

    鐘情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小黑貓沒有打擾。

    卻在這時,他們身后響起尖銳刺耳的一道男聲。

    “黑貓大人真是真知灼見啊!”

    兩人一震,同時轉身,正好對上馮生那張早已面目全非的臉。

    他的臉上,五官亂飛,沒有一處還在自己應有的位置上,下巴又長又尖,整個面部變得狹長而扁平,像是一個被搟面杖碾過的面劑子。

    小黑貓:“……”

    怎么一眼不見,這個人類長得更丑了。

    若非是馮生仍穿著之前的衣服,他們一時之間還真不敢認。

    馮生感知到小黑貓的嫌棄,也不惱怒,反而像是心情很好似的笑了起來,這一笑,自然是丑得更加耀眼。

    小黑貓情不自禁地瞇起眼睛。

    卻見那馮生胳膊一晃,隨意將手上原本拎著的什么東西往地上一丟。

    隨著砰地一聲,重物落地。

    小黑貓的視線循聲望去,這才認出來,那落地的肉坨似的東西原來竟是阿月。

    鐘情登時雙目赤紅,指著馮生顫聲道:“你……”

    “啊,您在生什么氣啊,我的母親?”馮生故作詫異,陰陽怪氣道,“我不是在替您完成夙愿嗎?”

    難為馮生此時眼歪嘴斜,竟還能精準地做出嘲諷的神色。

    “嗯?我那最親愛的母親,您為什么這么看著我?我不過是完成了當年在您的腹中,我沒能完成的事情罷了。我不過是遵從您的心愿,和我的雙生弟弟融合罷了。您難道不為我感到開心嗎?”

    雙生弟弟?

    小黑貓瞪圓雙眼。

    原來,他們一直以來都想錯了。

    在眾人的固有認知里,玄門雙生子中的老大更可能繼承天賦,而老幺則是資質平平的螟蛉兒。正因馮生和阿月兩人的情況能與此完美對應,加之馮生之前一直  有意言語誤導,小黑貓并未多思,就接受了馮生才是螟蛉兒的錯誤訊號。在這一點上,恐怕鐘情,乃至于是阿月本人都被誤導了,且從未懷疑過。

    然而事實是,馮生才是雙生子中先誕生的老大,只不過不知何故,或許是受到白蛇仙改良后的秘法的影響,或許只是單純的造化弄人,總之他并未覺醒蛟龍血脈,也沒能繼承任何玄學天賦,幾乎和普通人無異。

    相反地,晚于他出生的老幺阿月,本應作為轉運珠被犧牲的存在,雖同樣未能第一時間覺醒蛟龍血脈,卻意外地顯露出在巫術一道上的上佳天賦。這兩位可以說是打破雙生子螟蛉兒說法的有力鐵證了。

    由此,馮生見到阿月時才會控制不住情緒,怒斥對方搶走了自己的人生。只是他并非是站在螟蛉兒的角度控訴的,而是在指責阿月這個身為螟蛉兒的老幺,竟比他這個老大的天賦還高,是真正意義上的“搶走”了本應屬于他的輝煌人生。

    “我們本該如此,不過就是將我們原本錯位的人生重新擺回正軌罷了。”

    馮生如此說時,他的同胞弟弟,阿月,此時正躺在他的腳邊,生死不知。

    第97章 柿子 喵咪咪

    小黑貓這一頭正如火如荼地上演著兄弟鬩墻大戲, 與此同時,之前同行的其余人仍沉浸在各自的幻境之中,可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

    他們的肉身還留在原地。他們匍匐在地, 翻滾著、掙扎著,或是困在自己最痛苦不堪的回憶中, 或是身處生死險境殊死一搏, 和自己想象中的敵人扭打撕扯。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難以名狀的痛苦神色,五官扭曲到變形。有人哀嚎出聲, 有人無助啜泣,然而所有的動靜都像是被黑洞吸納的光, 被收攏在周身方寸之間, 無法傳遞,無人看見,無人在意。

    唯有一人不同。他那張格外俊美的臉上依舊維持著一貫的從容寬和, 眉眼舒展, 似乎并未經受旁人那樣的折磨,反而是在做一個難得的美夢。

    這個人便是墨觀至。

    而墨觀至, 確實是在做美夢。

    墨觀至從小牧童的視角脫離后, 本身的意識逐漸回籠, 發覺自己并未走出幻境。他別無選擇, 只能繼續往前走, 好似永不知疲倦。

    只是接下來的幻境并不如之前那一個詳盡,更像是不同的夢境片段在墨觀至眼前閃回, 又或者是他終于見識到人們口中所說的走馬燈。

    他看見某一世的自己是一個窮酸的讀書人, 意外在雞窩里救下鳳凰的蛋,由此得到羽族的祝福。而在另一世,他又成了殺豬匠的幫工, 幫助被負心漢辜負的狐仙逃離火海,由此又獲得靈狐的承諾……

    似乎每一世的他都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然而每一世他都會因意外和某種具有靈性的玄幻生物結緣。只是不知,這重重幻境是否就是巨龍所說的前塵往事,是真實存在過的他的人生。而他在這一世,生來就能奇異地和動物親近的能力,是否又與那些曾在他的前世里留下痕跡的妖獸們有關。

    時間繼續回溯,不斷變幻的畫面終于穩定下來,墨觀至似乎終于來到故事的起點。

    周遭的景色發生變化,原本齊腰的草叢變矮了,堪堪只到他的小腿處。天穹垂得更低,云朵從他的眼前飄過,近得仿佛觸手可及。

    又不知過了多久,墨觀至終于察覺到自己再次悄然轉換了模樣。這一回,他變成了一個少年人。

    他正想著,耳畔突然傳來一道蒼老沙啞的嗓音。

    墨觀至循聲看去,只見一名頭發花白的干癟老頭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側,口中咕噥著:“阿墨,你此去定要將那妖獸降伏,若是叫那畜生殺過來,村里人都難逃一死啊。”

    聽著聽著,墨觀至的腦海自動生成一段畫面,恐怕就是這名名叫阿墨的少年原有的記憶。

    原來,這具身體是生活在本地某個小村落里的少年游俠。此時,正是逢魔時刻,天子更迭,妖孽橫行。少年游俠早失恃怙,孤苦無依,靠著在村子里幫閑混一口飯吃。

    自遠方游歷而來的旅人為閉塞的小山村帶來外界的消息。東海勇士過神泉,三日三夜殺二蛟為愛馬報仇的故事傳得婦孺皆知。年少氣盛的村人吆五喝六,結伴想去學那東海勇士降妖除魔。

    少年游俠亦有些心動,只是他天性隨和,素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阻攔村人道,本地尚且安寧,并未有妖獸來犯,莫要打草驚蛇,以免驚擾惡鄰。

    村中有幾個素來游手好閑的家伙,聞言嗤之以鼻。某一日,他們又喝得酩酊大醉,在酒意的驅使下,相邀前往某處密林探險。傳言那密林深處藏著某只大妖獸,雖從未有人親眼見識,也從不曾聽聞那妖獸主動傷人,幾個醉漢仍堅信那會是他們懲惡揚善揚名天下的機會。

    醉漢們一去不歸,音訊全無。數日后,唯有一人逃回村子。他一手捂著兀自流血的斷臂,面朝西方,口中驚呼有妖怪,連喊數聲,力竭而亡。

    村人大駭,當下老村長召集眾人商議對策。最后,族老們一致決定,此等會虐殺人類的畜生斷不可留,應除之后快。

    而這個重任落在了名為阿墨的少年游俠身上。

    此行兇險,堪稱十死無生。少年游俠深知族老們舉薦他不過也是因為他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死了也就死了。但他沒有拒絕。人活一世,總不能時時刻刻都囿于這方寸之地。哪怕他最終死于妖獸之口,能見識到那等玄幻的廣闊世界,也算死得其所。

    少年游俠告別老村長,帶上村子唯一的寶貝,一柄銹跡斑斑的破銅劍。他一路西行,來到一處寶山。

    此地甚是奇妙,草木長得比外頭繁茂不說,就連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甘甜,令人聞之心曠神怡。少年游俠只身深入密林,這才發現林子里處處都是結滿果實的果樹。果實不分品種,不分季節,不分地域,皆已成熟,結結實實地壓彎了枝條,誘人無比。

    少年游俠暗道,此地恐怕正是那妖獸所在的洞天福地。他不敢大意,只將那柄破銅劍握得更緊,小心翼翼往密林深處走。

    越是深入,少年游俠越是能感受到此地蓬勃的生機,整個人如同沐浴在暖陽之中,渾身洗滌一凈,充滿力量。

    如此又走了三天三夜,少年游俠不吃不喝,不停不歇,卻絲毫不覺得饑渴和疲憊。

    終于在某一日,太陽再次西落,少年游俠得償所愿,來到傳言中的妖獸洞府外。

    奇怪的是,那洞府并不像山中的其他地方那般生機勃勃蜜果累累,反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處處透著一分死氣。

    少年游俠壯著膽子往洞府內走,一頭撞見滿地的尸骸碎塊,獸類的、人類的,觸目驚心。還不等少年游俠反應過來,一股巨大的吸力自洞府里頭襲來,不由分說將他卷入黑暗深處。

    少年游俠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回神時,他已然身處暗不見天日的洞府內部。他努力讓眼睛適應黑暗,同時四下摸索,想要找到自己唯一的防身武器,那柄破銅劍。他沒能找到銅劍,卻意外發現自己身下墊著極其柔軟的褥子,也不知是用什么草料鋪成的,舒服得幾乎令人昏昏欲睡。

    昏、昏、欲、睡……

    呼嚕呼嚕呼嚕……

    少年游俠猛然驚醒,繼而意識到那不是自己發出的呼嚕聲,轉而警惕地循聲望過去。

    就在這時,洞中突然亮起一道白光。少年游俠下意識閉上眼,再睜眼時,他的眼前正臥著一頭巨大無比的……黑貓?

    那黑色大貓躺平后也足有一丈高,身長三四丈,一雙琉璃似的貓眼一瞬不瞬地瞪過來,每一顆眼珠子都比得上少年游俠的大半個身體。

    少年游俠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回神,渾然忘了自己身處何處,也忘了村人的囑托。

    那應是一頭母貓。她側臥著,后肢稍稍蜷縮,尾巴盤在腹中,牢牢護住懷中的一只貓崽兒。

    奇怪的是,如此驚人的巨貓,她的幼崽卻看著和普通的貓崽一般無二,整個兒陷入母貓綿密的毛毛里,如同一粒小黑豆掉進黑色的云海。

    此時,那小小的、軟軟的貓崽兒正袒露肚皮,四腳朝天,抱著母貓用力吮吸乳汁。它喝得如此投入,兩只小巧的三角耳朵緊緊貼著圓滾滾的小腦袋,粉嫩的腳掌冒出尚且透明的利爪,緊緊扒住母貓的毛皮。

    只是很快地,小貓崽松開爪子,四肢亂蹬,發出不悅的哼唧聲。

    原來那巨貓的乳汁早已所剩無幾,貓崽兒之前吸食的全是摻著巨貓血液的乳水。直至此時,顯然連那沾著乳汁氣味的血液都快干涸了。

    這一幕極具震撼力,少年游俠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他未曾謀面的母親。他聽村人提過,他的母親生下他后,已是進氣多出氣少。她拼著最后一絲氣力掙扎起身,想給孩子喂一頓奶,卻因沒有乳汁而無可奈何。

    母親當著來幫忙的村人的面,跪在床頭給族里的長輩們磕頭,說自己的孩子不是克父克母的災星,請他們善待他,給他一口熱食,給他一片瓦礫,好讓他不至于死于饑寒交迫。

    他不知母親長什么樣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生平如何。自他有記憶起,母親就只是村后頭某處的一抔黃土,沒有墓碑,雜草叢生,有時候還會和不知名的獸類骨頭混雜在一起,他甚至找不到具體的祭拜地點。

    然而此時此刻,少年游俠看著眼前這一對古怪的妖獸母子,竟天真地認為,他的母親大約就是這頭黑貓的模樣。

    慈愛,溫柔,油盡燈枯……

    貓崽兒哭著鬧著,細弱的哭聲時斷時續,像是隨時都要餓暈過去。巨貓無法,甩動尾巴,從旁扒拉出一顆圓滾滾的紅色果子。

    那是一顆熟透了的柿子。

    只是那柿子果兒大得離譜,比貓崽兒還大上一圈。貓崽兒嗅到果子的甘甜氣息,也不嫌棄,熟練地收攏四爪,整只貓兒像蜘蛛似的扒在柿子果上。它用尚未長成的小小乳牙,一點一點磨著柿子果的外皮,只是力氣太小,努力半天也不曾啃破皮。

    少年游俠看得好笑,不禁抿嘴。

    就在這時,他感覺有一道冰涼的視線自上而下澆灌他全身。他渾身發顫,不敢再看貓崽兒,強打精神,抬頭迎上那道視線。

    巨貓恢復了幾分力氣,此時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擅闖她洞府的凡人。

    “你是人類。”

    巨貓張嘴,竟能口吐人言。

    少年游俠暗自心驚,面上仍舊不動聲色,謹慎地并未開口應答,只是點了點頭。

    “我在你身上并未嗅到貪婪的味道,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巨貓的語氣十分篤定。

    少年游俠先是一愣,繼而意識到巨貓所說的恐怕就是村中的醉漢一行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民除害,然而事到臨頭,他卻踟躕起來。且不提單論體型,他絕非是對方的對手。只說這巨貓通曉人性,這件事背后恐怕另有隱情。

    心思百轉千回,少年游俠決定開誠布公。他直言道:“實不相瞞,之前的那些人乃是在下的鄉鄰。因他們遲遲未歸,在下受村人所托,前來探查。若前輩知曉詳情,望能告知在下,在下好回村稟明。”

    語畢,他抬手,以后輩的身份,恭敬地做了一個叉手禮。

    巨貓見狀,神色稍霽。她慢慢說道:“我知你們村人想法,定是將我視為生啖人肉的妖獸。我既放你進來,就不怕你尋仇,但你有心調查真相,我也不妨告知與你,不教我枉負惡名。”

    在巨貓的講述中,少年游俠逐漸還原出當日慘案的真相。原來,那幾名醉漢出村后,被夜風一吹,酒意涼透,氣勢已然退了三分,只是礙于顏面,誰也不好率先敲響退堂鼓。幾人你推我搡,如此又行了半夜,就在他們勇氣告罄,打算不管不顧沖回村里時,途遇一伙兒道人。

    那幾名道長聲稱自己是來自南地的修行者,奉師尊之名前來此處降妖除魔。他們蠱惑醉漢一同前往,承諾事后繳獲的妖獸藏寶能分幾人一杯羹。醉漢們本就羞于就此打道回府,聞言大喜,遂跟隨道人們一同前往。

    一行人走走停停,歷經各種磨難,見識過的妖獸仙草不知凡幾。醉漢們大受震撼,道人們卻一派淡然。一路上不是沒有遭遇過兇險時刻,好在道長們確實有些本事,次次都能化險為夷。

    醉漢們見狀,心中更是竊喜,原本只是三分的心動,變成十分的貪婪。他們心中暢想著衣錦還鄉,嘴上奉承著道人們仙風道骨,一路上鞍前馬后,伏低做小。就這樣,一行人終于來到妖獸洞府。

    他們十分幸運,恰逢妖獸產子,身體尚未恢復,實力大跌。饒是如此,妖獸到底得道千年,道人們合力也無法傷及她半分。幾位道人心思飛轉,目光不約而同落在幾位凡人身上。原來,他們之所以愿意帶上這幾個累贅,打的就是在必要時將醉漢們當做誘餌的目的。

    醉漢們不明所以,就見幾位道人陡然翻臉。他們舉起降妖除魔用的寶劍,手起刀落,干凈利落地斬斷醉漢們的手腳。鮮血淋漓,慘叫聲響徹整片密林。在生死關頭,醉漢們對著巨貓跪地求饒,將事情和盤托出。

    但巨貓已然無暇顧及這幾人。新鮮的人類血肉很快吸引來無數野獸妖物。品嘗過鮮肉的滋味,又被道人們的符箓暗算,小妖獸們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徹底進入狂化狀態。它們無視大妖的威壓,開始沖擊洞府,與大妖廝打起來。小妖獸們的個體實力不強,幾乎與凡獸無異,奈何數量龐大,且悍不畏死,一時間,雙方竟打得有來有回。

    利爪無眼。在廝殺中,幾名重傷的醉漢自然無法幸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在妖獸們無差別的攻擊下喪命,唯有一個命大的,竟拖著殘軀趁亂逃出生天。

    而道人們并不理會,只是躲在暗處,安靜地欣賞著這一切,坐收漁翁之利。

    小妖獸越聚越多,前仆后繼,如蝗蟲過境,絲毫不給獵物留下喘息的空隙。初時,大妖尚能從容應對。只是時間長了,她既要擊退來犯者,又要護住懷里孱弱的幼崽,真炁逐漸耗盡,疲態盡顯,終是露出致命破綻。

    道人們伺機而動,配合小妖獸們一起圍剿大妖。大妖雙拳難敵四手,在危急關頭,只得引爆丹田,將進犯的道人小妖一同消滅。丹田乃是修行者最重要的部位,引爆丹田無意義自絕生路。

    等到少年游俠來到此地,大妖已是時日無多。

    少年游俠聽完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期間被震驚數次,幾番張口欲言,終是說不出話來,只余一聲嘆息。

    若說醉漢無辜,他們確實因起了貪念而聽信他人,若非事情有變,恐怕這幾人最終也會手染殺業。可若說他們有罪,他們也的確罪不至此。

    而那些道人們口口聲聲為民為公,到頭來也不過是為了利益蠅營狗茍,甚至不惜采用有損陰德的法子引發大戰,傷及無辜,行事堪稱卑鄙。

    難不成這就是人間修士嗎?自視甚高,將其他生靈視作螻蟻隨意踐踏,難道就是他們的“道”?

    曾經也因東海勇士的壯舉而心潮澎湃,甚至想要拜師求道的少年游俠難得陷入自我懷疑中。

    這時,巨貓的話適時打斷少年游俠的胡思亂想。

    她道:“你既能找到此地,又毫發無損地來到我跟前,可見你我有緣,恐怕你就是我苦等多日的一線生機。”

    當日,她擊退眾敵,即將身殞之際,曾卜筮一卦。卦象顯示天無絕人之路,她的幼崽尚有生的可能。巨貓強行續命,苦熬多日,不成想等來的卻是一位人類少年。

    她靜靜地凝視著少年游俠。透過重重表象,她看見的是一個純粹自在的靈魂,不是善,不是好,而是自然,如山谷清風,如草木枯榮,如人間千千萬萬年,明月落下的亙古不變的一抹清輝。

    她的目光變得幽微深邃,裹著人類無法理解的復雜情緒。

    她們母子因人類慘遭滅頂之災,卻又是人類帶來了生的希望嗎?

    荒哉誕哉,何其可笑。

    也罷,大約這就是天意吧。

    巨貓不再看那少年游俠,轉而垂下腦袋,目光溫柔地注視著她懷中的小貓崽。小貓崽和那顆大柿子鏖戰多時,無果,終是筋疲力竭,委委屈屈睡去,此時已是睡得不省貓事。它團成一個小小的、圓圓的黑色毛團子,如同尚在母親的子宮里那樣,睡得像一顆香甜的小胚胎,無憂無慮,無知無覺。

    巨貓的目光愈發柔和,就像是最柔軟暖和不過的毛毯,將小貓崽仔仔細細包裹其中。明明只是禽獸,兇面獠牙,模樣可怖,此時看著竟與人類母親別無二致,再慈愛不過。

    少年游俠看著看著,不由得看癡了。

    他深受觸動,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巨貓的托孤重任。

    作為回報,巨貓運轉靈炁,在少年游俠的靈魂深處刻上一枚金閃閃的梅花爪印形狀的烙印。

    “這是我貓族的印記。自此之后,你便是我貓族的恩人,是天下獸部的朋友。我以九天玄貓之名起誓,凡我族類,見你如見我,親之愛之,敬之重之,生生世世,永不磨滅。”

    少年游俠被打下烙印,卻不痛不癢。他不明所以,直覺自己得到了對方極其珍貴的饋贈。

    巨貓不再多言。她用尾巴卷起小小的貓崽,連同那顆只受了皮外傷的柿子一起,送至人類的懷中。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時,少年游俠發現自己已然來到洞府外。

    頭頂是一片清風朗月,眾星燦燦,大地生輝,正是人間好時節。

    他的懷中依舊牢牢抱著小貓崽,軟乎乎、暖融融,圓鼓鼓的小肚皮頂著一顆大柿子,起起又伏伏。它睡得天昏地暗,絲毫不知自己即將失去什么。

    而那巨貓卻遠在天外,在群山之巔。她仰頭,靜靜凝望那一輪皎潔明月,似乎想要最后再看一眼這人間至景。

    天道無情卻有情。

    巨貓回想起,在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到也只有她的幼崽那般大小時,她頭頂的月亮便是如此清冷,無差別地照亮這世間的每一處角落,每一株花草。到如今,她已行將就木,月亮依舊如故。

    等她隕落后,同樣的月光會同樣落在她的幼崽身上。屆時,哪怕她早已灰飛煙滅,化作這世間一粒不起眼的塵埃,她的幼崽依舊會自在逍遙地活在這片大地上,享受著她曾經享受過的月光,就像他們彼此依偎,從未分離。

    月光安靜地流淌著,充盈著大地的每一寸土地,澄凈得像是能夠洗凈每一分罪孽和丑陋。

    月光同樣落在巨貓的身上,如同母親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顱。

    在這一瞬間,巨貓忘了入骨的痛楚,忘了仇恨,甚至在最終一刻到來時,她同樣忘了被她視若生命的幼崽。

    她又重新回歸自然的懷抱,欣然踏上生命的歸途。

    在少年游俠的目送下,在小貓崽睡得迷迷糊糊的呼嚕聲中,巨貓仰天長嘯,原地隕落。她巨大的身軀在如水的月色中慢慢消散,融為一顆又一顆細碎的光點。

    一小部分光點四散,紛紛揚揚,飄落在這片山林里,反哺大地。而大部分的光點聚攏,融合成一條細長的白練,最終回到小貓崽的體內,成為它的力量。

    小貓崽于夢中似有感應,竟如孩童一般,低聲啜泣,稚嫩的爪子一張一合,緊緊抓住人類胸前的衣襟。

    少年游俠心頭涌上難言的酸澀,只得將小貓崽摟得更緊,盡可能將自身的溫暖傳遞給失去母親的小貓崽。

    同樣沒了母親的一人一貓踏上路途,那之后的故事就很簡單了。

    少年游俠依照巨貓的囑托,繼續西行。一路上,他們歷經艱難險阻。小貓崽尚且年幼,卻因巨貓的傳承而身負巨大的能量。少年游俠乃是一介凡人,攜帶如此不凡的靈獸,猶如小兒持金。

    他們一路逃亡,狼狽不堪。少年游俠數次身負重傷,幾度游走在生死邊緣。他變得強壯有力,小貓崽也漸漸成長。

    然而,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在又一次擊退偷襲的敵人時,少年游俠受到了致命一擊。在生命的最后關頭,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抱著小貓崽,終于來到小玉山,在一個風雪將至的日子。

    大約是感應到命運的召喚,云游多年的渾元真人突然回歸,正好在山下遇見只剩下一口氣的少年游俠。

    小貓崽已經長大不少,毛發變得蓬松旺盛。它依舊不諳世事,不知自己的人類已時日無多,無憂無慮地踩在人類身上嬉鬧。

    小貓崽盯著那突然冒出來的胖老頭兒,小爪子不安分地去撓他的道袍,惡作劇得逞后,又害怕似的躲回少年游俠懷里,偷偷睜開一只眼睛去看老道士的反應。

    渾元真人笑呵呵,一副極好脾氣的模樣,看向少年和貓崽的目光卻充滿憐愛和惋惜。

    “你倒可惜,本應是我玉山宗的好苗子。”

    少年游俠便知自己找對了人。

    “我見仙師,便知原來這世間真有大道,可惜我無緣得見。”

    渾元真人卻道:“有緣與否,不在今朝。若是有緣,他日定有重逢之日。”

    少年游俠氣若游絲,聞言只是虛弱地略點了點頭,不知信了與否。他緩慢地掏出懷里淘氣的小家伙,顫巍巍地伸出手,像當年托孤的巨貓一樣,將貓崽托付給眼前的高人。

    這一路逃難,少年游俠和小貓崽相依為命。有時他也分不清,小貓崽到底是將他當成母親還是仆從。

    然而不管怎樣都好,小貓崽還是要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長大才好。

    這一回,天真無知的小貓崽卻似有所覺。它的四爪用力抱住少年游俠的手,掙扎得厲害,無論如何也不肯輕易離去。

    少年游俠只得低聲安慰他:“你和道長回去吧。帶上我們的柿子。柿子已經出苗了,埋進土里,等它長大,會開出金色的花,花敗之后,會結出綠色的果子,等果子成熟,就會再度變成紅色的柿子。

    你聽明白了嗎?柿子是不會消失的,我也一樣。

    你還記得嗎,我和你說過我們的母親都變成了天上的星辰,最亮最耀眼的星星就是她們。等以后,我也會變成一顆星星,可能沒有那么大也沒有那么亮,但我就守在她們身邊。你抬頭看見星星時,就是我們在看著你,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小貓崽不知聽懂多少,終于懵懵懂懂地松開爪子。

    它窩在渾元真人懷里,抱著那一棵稚嫩的柿子苗,漸漸遠去。

    山路漫漫,前方又不知通向何處。

    渾元真人的懷抱很暖,氣息平和,是小貓崽很喜歡的味道。只是……

    它再度回頭,瞧見的只是漫天風雪。

    那曾經躺著少年游俠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雪堆。

    風雪越來越大,很快,那個小雪堆也在小貓崽的視線里消失不見。

    它終于意識到,自己再次告別了生命中十分重要的東西。明明如此重要,卻又是那樣輕,那樣容易消散。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哀傷涌上小貓崽的心頭,它神魂俱顫,在渾元真人的懷里昏了過去。

    渾元真人并未回頭,只是長嘆一聲,沉聲吟誦起古老的經文。

    一為逝者往生,二為生者祈福。

    道人的身影漸行漸遠,與風雪融為一體。

    或許是渾元真人無意間的這一善舉,少年游俠死后,他的魂魄并未就地消散,反而追隨小貓崽的氣息,也來到了玉山宗。

    玉山宗門人道法自然,并不驅逐少年游俠這般的孤魂野鬼。少年游俠得以以另一種方式陪伴在小貓崽身邊,參與到它的生命中。

    山中無歲月。小貓崽雖因大悲大痛忘記前事,卻在這里找到了新的家人,得到關愛,如同約定的那般快樂無憂地成長著。

    他看見渾元真人尋遍天下奇珍,耗資無數,打造了九枚鎏金銅鈴,用以鎖住小貓崽的脖頸、尾部和四足,幫它穩固魂魄。

    他看見小貓崽被教導著做早課,卻耍賴偷懶,趴伏著將整張臉服帖地埋進蒲團里,在西王母神像的凝視下,理直氣壯地睡得不省貓事。

    他看見小貓崽因冬眠錯過某年難得的大雪,它的師兄們用特殊的術法留住雪景,只為貪睡的小貓崽醒來后能第一時間欣賞到那場千年難遇的極致雪景。

    ……

    他看見小貓崽被寵得氣性越來越大,每每受了委屈,哪怕再微小,都要一一記錄在小本本上,提醒它日后告狀。

    他看見小貓崽的告狀小本本越寫越厚,直到它再沒有了能夠告狀的人。

    直到命運再一次將它推到生離死別。

    人唯有在失去時才會深深痛恨自己的無能。

    邪魔入侵,小貓崽危在旦夕,身為孤魂野鬼的少年游俠卻連拔劍的力量都沒有。

    他觸摸不到小貓崽,無法保護它,甚至無法給予它安慰。

    他眼睜睜看著渾元真人為掩護小貓崽而身死。

    他眼睜睜看著小貓崽因再一次面臨死別而痛哭流涕。

    他眼睜睜看著小貓崽的家園被一把無情的大火燒成灰燼。

    ……

    最終,少年游俠積攢所有的力量,拼盡全力,只能護住那一株孱弱稚嫩的柿子數苗。

    小貓崽的柿子樹還沒有來得及長大,還沒有開花,還沒有結果。它不應當消失在這場人禍里。

    柿子是不會消失的。

    他曾這樣告訴過小貓崽。

    在小貓崽的生命里,至少得有一樣東西,是可以留下來的,是不會離開它的,是會長長久久陪伴它的。

    哪怕那只是一棵柿子樹。

    哪怕為此,他必須付出魂飛魄散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第98章 太奶 喵喵喵

    來自靈魂的灼熱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那種疼痛, 比墨觀至經歷過的所有苦痛加起來還要難以忍受無數倍。他的理智,他的思想,他作為人的根基, 都仿佛在這一場烈焰中焚燒殆盡。

    他不再存在,唯有痛苦, 痛苦, 痛苦……

    墨觀至的意識開始模糊,他就快要消失了, 像當年的少年游俠一般,魂飛魄散……

    可是, 他的貓該怎么辦……

    ……

    就在墨觀至的意識即將陷入深淵的剎那, 他的耳畔忽然傳來一道陌生的女人的聲音。

    “別睡過去,你現在不是他,快醒醒!”

    那聲音明明不大, 卻帶著奇妙的力量, 一下子將昏昏沉沉的墨觀至喚醒。

    幻境的作用開始減退,他的意識再次回籠, 就像溺水之人重獲空氣, 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急促呼吸。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 墨觀至才從那可怕的靈魂灼燒的痛感中清醒過來, 終于有力氣打量將他喚醒的人。

    那是一個陌生女人, 卻莫名眼熟。她留著一頭微卷的短發,眉眼英氣, 五官舒朗, 既有女性的柔美,又自帶一種男性的剛毅魅力,是一種非常奇特、又很有吸引力的長相。

    墨觀至的頭尚且渾渾沌沌, 瞇著眼睛努力對焦視線,辨認許久,終于才從記憶里找到痕跡。

    “你,你是四號照片里的那個人。”

    他想起來了。尋龍節目組準備了一組照片,有和鐘情相關的線索,也有干擾項。其中,四號照片是最具迷惑性的。從表面看來,四號照片上的年輕女人和鐘情沒有任何相似處,兩人不像是有血緣關系的樣子。然而,當時墨觀至借著小黑貓的天眼,清晰地感應道照片上的年輕女人和鐘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曾為此猶豫不決。

    如今,墨觀至終于直面這個年輕女人,他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你不是鐘情的女兒,但是和她有關系。你是那條小白……”

    出于謹慎,墨觀至止住話頭,沒有直接道破小白蛇的真身。

    那年輕女人聞言,驚詫地瞪大眼睛。

    “你確實還聰明的欸。”

    她這樣說著,默認了墨  觀至的猜測。

    大概是因為體力又恢復了一些,墨觀至喘勻了氣,難得有興致開了個玩笑。

    “可能是因為我的動物緣比較好吧。”

    沒想到,小白蛇竟然十分認同似的重重點了點頭。

    “那是自然,”她這樣說道,直直看向墨觀至,“你是十世的功德善人。”

    十世功德善人?

    墨觀至訝然。他并非是第一次接觸功德善人這個概念。傳統意義上的功德善人,是指一輩子都在行善積德、有功德在身的好人。十世功德善人就意味著這個人十輩子都是好人。這可是凡人幾乎無法達成的成就。

    然而就墨觀至從幻境中獲得的記憶碎片看來,他覺得自己和所謂的功德善人可不沾邊。

    看出墨觀至的疑惑,小白蛇解釋道:“不要誤會,我們說的十世功德善人和你們人類說的可不一樣。在我們看來,有恩于妖獸精怪、和我們結緣的就是功德善人。”

    原來如此。

    墨觀至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評價此事。

    這么想來,他大約是干了十輩子的動物救助工作吧。

    似乎是不滿人類不以為然的態度,小白蛇忿忿道:“你可不要以為我們很隨便地就可以把功德給出去哦。能夠得到大妖們認可的人類可都是萬里挑一,幾千年以來,也就只有你這么一個。”

    這一回,墨觀至倒是徹底震驚了,有一種不知大獎為何花落自己家的錯愕和受寵若驚。

    小白蛇說著說著,看向墨觀至的眼神又重新變得溫和,甚至帶著一絲艷羨。

    “我能感受到你靈魂里來自真龍的能量,真好呀。”

    墨觀至感受到來自小白蛇的親近,心知恐怕是那位真龍的烙印起了作用。他看著小白蛇,語氣真誠道:“多謝你,將我喚醒。”

    小白蛇抿嘴一笑,顯得有些靦腆。只是下一瞬,她的身形忽然虛晃一下,似散非散,好像突然就從3D的實體變成2D的虛擬形象,下一刻就會隨風飄散。

    墨觀至連忙問怎么了,小白蛇無奈解釋道:“我的實力不太夠,原形的時候沒法開口叫你,要叫醒你就只能變成人形,但我又維持不了太久的人形。唉——”

    小白蛇說著說著,發出學渣的唉聲嘆氣。

    墨觀至:“……”

    他問道:“那你想長久維持人形嗎?”

    小白蛇雙眼一亮,原本死氣沉沉的語氣都變得活潑起來。

    “我當然想啊!人間多好玩呀!我想和普通人一樣,住在城里的大房子,可以玩手機,看電視,點外賣,磕CP……”

    小白蛇掰著逐漸變得透明的手指頭,趁著還能開口說話的功夫,忙不迭地細數著成為人類的種種好處。

    墨觀至被她的快樂情緒感染了,嘴角也不自覺地揚起笑意。他回憶著曾祖母當年的做法,祝福道:“那我祝你此后虔誠修行,若要做人便做人,若要成龍便成龍,想做什么做什么,在天地間自在逍遙。”

    他這樣說著,像是有無形的力量順著他的話音朝著小白蛇涌去。

    小白蛇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先是一愣,繼而雙眼瞪圓。她原本即將消散的身形轉瞬間竟然再次變得凝視。

    “哇,你真的好厲害呀!”小白蛇驚嘆道,“你的一句話省了我好多好多年的功夫啊!”

    讖語自功德善人口中說出,自然成真。

    墨觀至但笑不語。

    小白蛇兀自震撼了一會兒,隨即想起當下要緊的事來。

    “先不要說了,你得趕快從幻境里出去。鐘情媽媽有危險,還有那只小貓咪大人,有壞人,有陰謀,哎呀,總之,你得出去幫忙才行!”

    她一邊焦急地嚷嚷著,一邊去扯墨觀至的手臂。

    墨觀至被小白蛇這一通前言不搭后語的催促搞得暈頭轉向,但仍舊克制不住地也緊張起來,身體隨著對方的拉扯往前跑。只是他才走了兩步,就忍不住悶哼出聲。

    “我感覺自己好重啊,”墨觀至呢喃著,“都快走不動路了……”

    小白蛇聽見他的話,笑了起來。

    “那是當然啊!”她的笑聲清脆,“回憶的重量可是很沉的。”

    果真如小白蛇所言,十世的記憶沉重如山,越往前走,墨觀至越能感受到身體的重量。他幾乎是拖著步子往前挪動,發出趿拉趿拉的很不協調的聲音,挺久了竟有幾分催眠的效果。

    漸漸地,墨觀至的眼皮也變得沉重,視野變得模糊。此時,他已經感受不到小白蛇的存在,混沌空間里仿佛又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墨觀至一狠心,用力咬了一口舌頭,借著舌尖的疼痛感,扯回理智。他循著最初小白蛇指引的方向,像一個深陷泥淖的人竭盡全力往上爬,艱難地擺脫幻境的束縛。

    ……

    小黑貓并不知道他的人類正歷經萬難,全力以赴地朝他趕來。此時,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馮生身上,越看那張臉越覺得辣眼睛。

    馮生以為自己的出場震懾住了兩人,忍不住仰天大笑。

    小黑貓:“……”

    笑起來更難看了呢。

    他忍不住斜乜鐘情,一張黑乎乎的毛臉蛋上愣是做出了擠眉弄眼的滑稽效果。

    鐘情閉了閉眼睛,努力忽視黑貓大妖的暗示。她看向馮生和阿月,眼神里隱隱帶著悲傷,也不知道是為雙生子中的哪一個感到難過。

    然而,此時雙生子總唯一保有神智的,——盡管并不多——馮生對這份遲到的來自生身母親的關注已經不再感興趣。

    “我也不是什么要毀天滅地的大反派,”馮生笑得張揚,“我只不過是想拿回屬于我的那一點點東西罷了。你們該不會忍心將命運如此凄慘的我趕盡殺絕吧,啊,我的好媽媽?”

    鐘情長嘆一口氣。她沒有直面回答馮生,轉而看向小黑貓,語氣沉重道:“我很抱歉,前輩,是我的失誤。我錯估了馮生的打算,也低估了他的能力。如今看來,他身上也藏著龍神秘寶,實力已不容小覷。一旦他將阿月的蛟龍血脈完全吸收,恐怕……”

    小黑貓沉重點頭。原來是強行覺醒蛟龍血脈,難怪。想來是馮生的肉身遭受不住在短時間內一口氣注入如此強大的能量,現在的馮生處于某種似人非人的矛盾狀態,才使得他的頭骨拉伸成蛇頭的模樣,卻又無法完全化形。

    馮生聽見鐘情的點評,不怒反樂,一雙已經變形的眼球里充滿孩童般的快樂光芒。

    “沒錯,沒錯,我很強吧!你們都忽視了我,但就我最有出息。哈哈哈哈!我勸你們不要輕舉妄動哦。我籌謀多年,可不是為了功虧一簣的。你們明面上看到的只是我,但我已經安排了其他后招。

    想想那些還在幻境里的人吧,想想整個毛春,想想這片大陸!只有我活著,他們才能活著!我的性命就是信號!

    其實想想看,你們沒有必要和我為敵啊。而且,我確實得到了其他的龍神秘寶,還知道更多秘寶的下落,不止一塊。怎么樣,要不要考慮和我合作?現在投靠我還來得及。我可不是真小人,我有容人之量的,我會不計前嫌的,哈哈哈哈——”

    小黑貓瞇縫雙眼,沉吟著。

    馮生的話乍聽起來很唬人,但其中有不盡不實之處,想來是他故意放出的迷霧彈。他若是真如自己所言的那般強大,此時就不會強行吸收阿月體內的蛟龍血脈,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馮生的底牌主要還是其他龍神秘寶的下落。他想以此為餌引誘小黑貓。只可惜,馮生錯估了一件事情,對于小黑貓而言,龍神的力量不過是錦上添花,他從未像邪魔外道們那般渴求過秘寶。

    不過小黑貓也有自己的顧忌。馮生自身的實力自然不強,只是他的血脈特殊,能夠很好地和龍神秘寶融合在一起。如今尚且不知他吸收的是哪一部分的秘寶,但小黑貓若想通過蠻力取出也是不易。若馮生因此喪命,他背后的聯系網千絲萬縷,可謂牽一發動全身。怕就怕他背后的邪魔外道們會由此魚死網破,引發又一場生靈涂炭。

    鐘情恐怕也是因此而投鼠忌器。

    小黑貓身為妖物,對人間并無太多感情,就算人族覆滅于他而言也不過是自然更迭的一部分。然而不知是否因他剛從玉山宗的幻境里脫身,腦海里還殘留著渾元真人對他的影響。

    渾元真人曾對小黑貓說過,這天下蒼生是他的蒼生,卻并非是小黑貓的蒼生。然而小黑貓明白,若是此時渾元真人在這里,定然不會坐視不理。

    更何況,如今的蒼生里,也有了他想要保護的人類。

    于是,蒼生似乎也變成了小黑貓的蒼生。

    真奇怪啊,他竟然也會因為一棵樹而留戀整座森林嗎?

    一時間,小黑貓也不由得踟躕起來。

    哼。

    思及此,小黑貓暗自冷哼一聲,且將馮生的名字暗暗記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等日后有機會再來報仇。

    那頭的馮生卻不像小黑貓這般冷靜,他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更加放肆地叫囂起來。

    “人類就是貪婪、弱小、骯臟的種族!是應當被淘汰的過時半神!你看這世間的種種災難,不都是人類自己一手造成的嗎?如果放任他們,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毀滅。到時候別說是人類自己,就連我們不也會被牽連嗎?

    所以,這天早就該變一變了!

    唯有龍才是世間最至高無上的存在,強大到能呼風喚雨,遨游天地!而我,會是最尊貴的龍族后裔,我會覺醒完整的蛟龍血脈,終有一天,我會化成真龍!

    一千年前,最后一條真龍在毛春隕落。哦對了,你們還不知道吧,白蛇仙就是感應到真龍的存在,僥幸獲得一絲龍神饋贈,才最終悟道的。”

    這下,小黑貓倒是真的吃驚了,他確實不知白蛇仙和那條真龍還有這樣的淵源。他不由看向鐘情,卻見鐘情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懼,但不像小黑貓那樣因不知情而被馮生的話震驚到,反倒更像是秘密乍然被人戳破的愕然和害怕。

    小黑貓略一思索,當下了然。這恐怕是鐘情有意隱瞞的內情。鐘情早就從白蛇仙留下的秘籍里探知到白蛇仙最初得道的契機為何,只是這個契機恐怕和鐘情所有的龍神遺寶有關,出于自保的目的,她不想將白蛇仙的秘辛全盤透露給小黑貓。

    如今,秘密被馮生一通亂拳暴露了,猝不及防下鐘情沒能掩藏好情緒,倒叫小黑貓瞧出端倪。

    小黑貓倒是不太在意鐘情的做法,總歸他要得到秘寶,鐘情是無法阻攔的。他猜測,當年白蛇仙或許就出生在毛春地區。真龍隕落時,她還是一條未開靈智的小蛇,因緣際會之下,她得到了龍神遺澤,從此入道修仙。

    借著秘寶的力量,白蛇仙順利修行了五百年,眼見著就要化蛟。然而突破的契機總是玄而又玄,或因心魔或因前事未了遲遲不到。若不能及時解決那些小問題,哪怕強行修行到后期,也會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不僅無法突破,反而有損道心。

    當年的白蛇仙或許就是遭遇了突破瓶頸。她決定前往錢塘報恩,了卻前緣后再了無牽掛地突破。沒成想,這一次“旅游”竟成了她的死劫。

    后來,白蛇仙將秘籍、仙骨以及秘寶一起留給有緣人。她的傳人若是能順利通過秘籍修煉,融合仙骨變成蛇身,就有望借力龍神秘寶,一朝化龍。

    如今,鐘情已經掌握前兩項,顯然秘寶也在她手中。

    不等小黑貓多想,那頭的馮生猶自在叫嚷。

    “只可惜啊,白蛇仙也是個傻的,明明離化蛟只差一步之遙,居然還能被一個人類誆騙,落得一個碎尸萬段的下場。果然,女人都是靠不住的。

    唯有真龍,世間最后的龍神,我的父輩,才是天下之尊!我會延續他的血脈,我會像他一樣成就龍神。啊,龍神,我偉大的父神,我向你祈愿!我會繼承你的意志!”

    馮生狀若癲狂,咆哮不止。

    只是小黑貓聽了他的話,不僅沒能如他所愿面露害怕,反而透著幾分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傻子。

    那再直白不過的鄙夷如同一桶冷水從頭灌下,瞬間澆滅馮生暴漲的野心之火。他受到刺激,說話更是語無倫次,手指指著小黑貓罵道:“怎么,你這小小貓妖還有什么不服?不過是區區禽獸而已,你睜眼看看,千年大妖又如何!你不過——哼,又如何!”

    一陣慷慨激揚的輸出之后,只聽換來小黑貓一句慢悠悠的回應。

    “你都說自己是龍神的血脈,怎么還會覺得龍神是父神?”

    馮生猖狂的笑聲戛然而止。

    “龍神自然是母神啊。”

    唯有母神才能通過兵解變相延續血脈,才能保存種群的種火,這是再直白不過的人間真理。

    搞錯了龍神性別的獻祭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馮生大駭,難以置信地瞪圓眼睛。從小黑貓那愈發嫌棄的眼神中,他仿佛聽見直白而冰冷的判詞:沒用的東西。

    “不、可、能,你在騙我!”

    馮生雙目充血,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咬得牙齒咔咔作響。

    然而,被他怒目而視的小黑貓并沒有流露出他想象中的嘲弄或得意,反而十分平靜,好像馮生的失敗是理所當然的。

    這時,冷眼旁觀的鐘情終于忍不住出聲,勸阻道:“收手吧,馮生,你沒有堪破你的道,又怎能順利突破化龍?再這樣下去,你會先一步受不住爆體而亡的。”

    馮生像是被女人的聲音激怒了,瞬間暴跳如雷,轉而對著鐘情嘶吼道:“閉嘴,你又有什么資格?你又怎么敢!”

    他的臉長得通紅,情緒越來越不穩定,肉眼可見整個人像是個隨時會爆炸的能量氣球。

    他要失控了!

    小黑貓暗自警惕,腦海飛速運轉,思索著如何能夠在不傷及馮生性命的情況下讓對方冷靜下來。

    小黑貓想得毛毛炸開,心中登時不耐,一咬牙,心道實在不能兩全,那也只能先把人打死了!希望他的人類能堅強點,撐到他突破幻境來救人!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小黑貓即將出爪的一瞬間,一道身影從天而降,如同天兵下凡,不偏不倚,直接落在馮生面前。

    下一秒,天兵的拳頭就砸在了馮生的面門上。

    砰——

    小黑貓和鐘情驚駭得同時張大嘴。

    迎頭猛挨了一拳,馮生隨即像泄了氣的氣球,癱軟在地。奇怪的是,他看起來像是被打蒙了,然而眼神卻神奇地重新變得清明,仿佛整個人都因那一圈從剛才暴走的狀態中掙脫了出來。

    在身負真龍印記的人類的全力一擊之下,馮生奇跡般的沒有死,沒有暴動,也沒有失去神智。

    在場眾人全被這一意外搞得原地懵怔。

    “你、你是誰……”

    馮生兩眼直勾勾地瞪著眼前從天而降的年輕人。他的嘴被打歪了,不停留著口水,此時只能艱難地吐字。

    “哦,我只是替你的太奶奶……”那年輕人詭異地停頓片刻,像是在默數輩分關系,“應該是太太太……太太太奶奶,咳咳,總之,我替那位真龍母神問候你。”

    什么鬼的太太太奶奶!馮生在心里怒吼,身體卻無力再做任何反應。更要命的是,不知為何,那年輕人這么說著,自己居然要死的也覺得對方親切得不得了,那是一種打從心眼里冒出來的、難以克制的親近感。

    到底是什么妖法!難不成還能真是看見太奶了?

    馮生幾乎嘔出一口心頭血。

    不等他再次發作,就見一道黑色的小旋風颼颼颼刮了過來,一把糊在那年輕男人的臉上,將他俊挺的五官遮了個嚴嚴實實。

    喵嗚嗚——

    小黑貓四爪并用緊緊抱住年輕男人,毛茸茸肚皮緊貼他的臉頰,腦袋來回反復地蹭著人類的發際線。

    啊嗚啊嗚,喵就知道人類你很好養,不會輕易被喵養死的,喵嗚嗚——

    小黑貓嘴里發出甜膩膩的埋怨聲,喉嚨里像藏了只小魚,咕嚕咕嚕吐泡泡吐個不停。

    盡管很少看見小黑貓如此熱情,但年輕男人仍舊無情地雙手用力,勒住小貓咪不太明顯的腰,總算在被毛肚皮悶死之前,將他從自己臉上扒拉下來。

    年輕男人劫后余生,長呼一口氣,總算露出真容。不是墨觀至又是哪位?

    小黑貓的身體被人類拿得遠遠的,卻仍舊努力擰成一條倔強的貓貓蟲。他一點一點抻長脖頸,將腦袋貼上人類的臉頰。圓溜溜的貓腦袋用力磨蹭,蹭啊蹭啊,堅硬粗糙的胡須根部將人類的皮膚蹭得發紅。

    墨觀至吐出口腔里不存在的貓毛,心有余悸,卻只能一動不動地享受著來自小貓咪熾熱的愛意。

    感受不到人類的感恩戴德,小黑貓不滿地罵罵咧咧起來。墨觀至強忍笑意,一把將他的小貓擁入懷中。

    這個相隔了兩千多年的擁抱,和想象中的一樣溫暖。

    小黑貓長大了好多,毛發厚實得幾乎抱不住,圓滾滾、沉甸甸,看似小小一只卻極有分量,像一顆毛乎乎的秤砣,能將離別后所有的不安和焦灼盡數壓下。

    又像一只拋向人類的錨,告訴他此生已無需再漂泊。

    小黑貓感受到來自人類的不同尋常的力道,不知為何,也漸漸安靜下來。

    他的人類在發顫,他的人類在后怕,他的人類很脆弱。

    但是沒有關系,小貓會處理好一切,小貓會趕跑一切壞蛋……

    小黑貓將下巴輕輕擱在人類的臂彎里,圓圓的小腦袋能完美地和人類手臂彎曲的弧度契合。如此完美,好像人類的懷抱天生就是用來擁抱小貓咪的。

    小黑貓躺在這樣熟悉的懷抱里,腦海里莫名閃過許多畫面,許許多多他以為自己早就不記得的畫面,在他還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小貓崽時。

    是一人一貓相依為命時路過的荒野、叢林,和田園。

    是停在鼻頭上令貓發癢的討厭蝴蝶,是小貓的斗雞眼,和人類嘴角噙著的壞笑。

    是一首人類胡編亂造的、專門用來哄小貓崽入睡的搖籃曲,歌詞里有月亮、星星和小貓。

    是永遠停留在風雪中的小雪堆。

    是春天到來時,努力從焦土中破土發芽的小樹苗。

    是小貓崽在柿子樹下坐等開花結果時心頭莫名的期待和溫暖。

    ……

    這樣的溫暖持續了兩千多年,也陪伴了小黑貓兩千多年,好像他從來不曾孤獨一貓。

    小黑貓側過腦袋,將臉深深埋進人類的臂彎,語氣親昵地埋怨道:“你怎么現在才來呀。”

    喵都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了。

    這期間,小玉山的山澗里,溪水打磨出一顆又一顆如玉般潤澤的卵石;蓋著茅草屋的山巔迎來一場又一場美不勝收的雪景;而他的柿子樹,一年又一年地開花結果。

    那么多漂亮的山景,那么多甜蜜的果子,那么多他喜歡的人來了又走。小貓有那么多那么多想說的話。

    小黑貓簡直難以相信,他竟然有這樣多的回憶沒能和他的人類分享。

    也不知他的人類是否聽見,也不知他的人類是否聽懂,但回應小黑貓的是一個更加緊密的懷抱。他們如此用力地擁抱彼此,好像從未分別。

    一人一貓如此感人的重逢場面,偏偏還有那不長眼的人在擾亂畫面。

    馮生大喊著:“蒼天不公!既然讓我生來就有機緣,為何又讓我和機緣失之交臂?竹籃打水,到頭來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蒼天何其不公!”

    墨觀至抬起胳膊,蓋頭又給馮生的后腦勺來了一巴掌。

    如同一道驚雷劈中馮生的腦殼。

    世界安靜了。

    不學好的徒子徒孫被太奶暴揍,大概這才叫天道循環,善惡承負吧。

    而被打斷回憶的小黑貓終于想起來他還有正事要做。

    他歪頭,圓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鐘情,伸出一只毛爪子,爪心朝上,露出粉色的梅花形肉墊。

    鐘情眼角一跳。

    一只黑成炭的小貓咪竟然有著粉紅色的肉爪子。

    黑炭小貓可不知她的腹誹,毛爪子一張一合,討要的意思很明顯。

    “你身上的秘寶,拿來,喵想要。”

    小黑貓的語氣十分不客氣,像極了一個無理取鬧的熊孩子。

    而抱著他的人類則縱容地看著這一切,并沒有要插手的意思,也像極了一個毫無作為的熊家長。

    鐘情定定地看著小黑貓,起先還裝作沒聽懂的無辜模樣。但漸漸地,她臉上再無初見時的從容淡定,嘴角總是若有似無帶著的笑意也消失無蹤,整個人看起來冰冰冷冷,反而多了幾分真實的人氣。

    她看向小黑貓的眼神晦澀難辨。良久,她才開口,語氣似是嘆息,又像是在探究。

    “我以為,您會直接吞了我。”

    小黑貓聞言,揚起毛茸茸的小腦袋,朝她投去古怪的一瞥,好像在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怪念頭,有禮貌的貓貓怎么能隨便吃奇奇怪怪的東西呢。

    鐘情怔愣一瞬,忽地噗嗤一笑。

    “咪咪,你真的是修士嗎?”她終于放棄了對小黑貓的尊稱,遵從本心親昵地喊起了小黑貓。

    小黑貓顯然很不喜歡這個大逆不道的名字,但他還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里,脾氣好得要命,由此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并未多說什么。

    鐘情仍是眼含笑意看著小黑貓。

    小黑貓嘆氣,驕傲地一甩頭,語氣變得驕矜:“你果然還是人啊。你們人類,就是容易想太多。

    什么是修士?像人族修士那樣清閑,天天喊著以天下為己任,匡扶正義降妖除魔?喵,你可別忘了,貓是貓,人類對于我而言,你和他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鐘情受苦,鐘情作惡,她身上自有善惡交織。但說到底,她的道心還保有人性。

    是人,就有善惡,有陰陽,有明暗,——或者,按照人類的道德標準,有“好壞”。所有矛盾的、違和的特質,總是能在同一個人身上同時存在。或許在她生命中的某一時刻,某種特質會占主導,在下一個時刻又轉變想法。但所有這些矛盾體的綜合,才是一個完整的人,才是人的“真實”。

    對于普通人而言,鐘情或許是壞的,但在小黑貓看來,她不過是做了所有人類在那種情境下都可能會做下的罪孽。

    善惡有報是天理,以惡制惡也是天理。

    再者,世間的男神不知凡幾,其中作惡的邪魔比比皆是,再多一具女邪神又如何。

    唯有女神的力量強盛,才能維護天地陰陽平衡。

    妖族與人類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妖族敬畏自然,從不妄圖替天行道。每個個體于天道而言,都只是渺小如螻蟻的存在,一聲嘆息都能被吹得七零八落,分不清誰比誰幸運,誰比誰更像是天道的寵兒。

    或許人族以整體而言,在近幾千年得到了天道的垂憐和青睞,但身為人族中的個體,哪怕再如何耀眼,再如何出眾,都不過是長河里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今日得意,看盡繁花,明日一無所有,孑孓一身。

    人生起伏,如紅塵翻浪,不可追、不可控。

    “我只是不明白,你本不必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

    小黑貓身為妖族,又因幼時經歷,很少對人類產生好奇心乃至共情,此時難得心生不解。

    他眼前的這個女人,的確很慘,她所遭受的磨難遠非常人可想象。然而,小黑貓看見的并非是一具哀嚎憤恨的冤魂,哪怕墮入煉獄,仍舊不得不反復經歷生前的種種折磨,日日夜夜神魂難安,永世不得超生。

    相反地,小黑貓看見的是一尊強大的靈魂,具備力量、勇氣,和永不磨滅的斗志。

    鐘情就是這樣一位女子。

    小黑貓忽地一頓,而后像是反應過來,了然道:“你是故意的,你在用苦難磨練自身。”

    鐘情聞言只是淡然一笑。

    “的確,我本會成為厲鬼,憑借本能行事,以復仇為一切目標。然而,怨恨是弱者的武器。我一開始也舉起過這樣的武器,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用再靠仇恨行事了。

    我也是人,啊,很稀奇是嗎?我的確也曾是人。我是女人,同樣是人。我討厭痛苦,我厭惡折磨,如果有可能,我當然想要安安穩穩無痛無難地過完一生。

    然而,安安穩穩往往意味著平淡庸俗,往往意味著軟弱無能。一旦遭遇磋磨,我將束手無策。

    如果我只求安穩,人世間只會給我風雪。

    唯有我求強大,求至高的權柄和力量,我才能有一戰之力,他們才會將皇冠拱手奉上。

    我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痛恨痛苦和磨難。但如果這些痛苦和折磨能夠使我變得更加強大,我不介意,我甚至歡迎他們。

    在無數個險些挺不過去的日夜,我都在心里不斷祈求,祈求折磨我的風暴來得更加猛烈。唯有這樣,我才能變得更強。今日落在我身上的鞭笞和戒尺,他日都將帶著我的雷霆之怒砍向我的仇人,放干他們的血,剮他們的肉,一寸一寸……”

    她說著,原本明亮的眸子變得猩紅,仿佛她體內束縛著的厲鬼終于要沖破桎梏,破體而出。然而只一瞬,鐘情就收拾好情緒,再看時,她的臉上已恢復清明,好似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

    “如此,我成了現在的我。”

    鐘情果然如她所言,已不再需要仇恨作為武器。

    原先的她是人為制造的“女神”,雖有神名,但歸根結底只是一具器皿,用來盛放神胎的珍貴器皿。

    而現如今,小黑貓清楚地感知到,鐘情已經初顯神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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