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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養(yǎng)徒弟第7天

    從嫦還沒落地, 白珠憐已認出她來。

    確切地說,從那枚樹葉起,她就知道, 從嫦回來了。

    幼時她初到天劍山,有一回想摘樹上的果子, 順著樹干爬了沒多高,就狠狠摔落在地, 小腿肚上劃拉出一道大口子, 疼得她止不住抽噎。

    從嫦為了哄她, 隨手撿了一枚樹葉,兩指一抿,而后向上一打,那只果子便墜下來, 落進白珠憐的衣兜里。

    她一臉驚奇, 果然不哭了, 開始纏著從嫦叫她打果子。

    從嫦也耐心, 一點一點的,從如何感受靈力開始教她。

    白珠憐那時候很有干勁, 天不亮就跟著從嫦起來練功。

    從嫦盤坐吸取靈氣,她就盤坐一旁入定補覺。

    從嫦練劍招,她就撿地上的落葉, 兩指一捏, 用力丟出去。

    小時候以為,只要天天練,總有一日也能像從嫦那樣, 隨便撿片葉子, 削鐵如泥。

    直到師父一次路過, 冷冷三兩句,白珠憐才明白仙凡之別。

    窮盡凡人這一生,也沒法用一片葉子斬斷刀劍。

    從嫦打出去的第一枚樹葉,讓白珠憐明白了何謂界限,今晚這枚樹葉,叫她看清何謂差距——

    即便她一腳踏入仙門,她與從嫦之間,仍是天差地別。

    她耗盡靈力才凝起的劍訣,隔著這樣遠的距離,從嫦只一枚樹葉,也能輕松打掉她的劍訣。

    就算她今日當真得手,除掉了南枝,以她才至筑基的實力,根本檔不下從嫦一招。

    于是在從嫦落地之前,白珠憐便先收起了眼中的恨意。

    還不是時候。

    她忍了這么多年,也不差這一會兒了。

    可從嫦見她捏著劍訣對準了南枝,定然是要起疑心的。

    她要怎么才能應付過去呢?

    事發(fā)突然,白珠憐竟一下想不出個由頭來搪塞。

    念頭起落間,從嫦已飛身至譚邊,她身后不遠處,跟著另一個不曾見過的女子,顯然是從嫦下山后認識的仙門弟子。

    白珠憐此時已從南枝身上跌了下來,正顫顫著想起身:“師姐……”

    誰知從嫦徑直略過了她,蹲在了南枝身旁,丟下一句:“師父怎么了?”

    白珠憐不由得一怔。

    她以為從嫦會問她是如何生了靈根,可以開始修煉了。

    又或者,質問她為什么用這樣危險的招式對著南枝。

    滿腹急忙想出的對策里,竟是沒想到從嫦先問起了南枝。

    白珠憐咬了咬下唇,道:“我也記不清楚,我們在池子里……突然就暈過去了,醒來就在岸邊!

    她話沒說實。

    前頭她確實沒了神志和記憶,等清醒一些的時候,南枝正咬在她鎖骨尖上,水流拂過全身,卻像是火一路燃了過去一般。

    也算不得太清醒。

    欲.念交融,她不是沒有放縱自己沉淪。

    直到南枝指腹發(fā)了狠,旋捻過去,她戰(zhàn)栗不止,瞬間失了神。

    緩過那一下來,身上重量一沉,貼合得更緊了些——那人突然就昏了。

    潭水猶如活物,將兩人拍上了岸。

    她才算清醒。

    從嫦眉心緊擰,臉色更差了幾分。

    “靈朝!

    是叫那個臉生的仙門弟子了。

    那名叫靈朝的女子應了一聲,立刻蹲在南枝身旁,結了幾個復雜的手印,而后一道淺綠色靈力從她指尖探出,搖搖晃晃點進了南枝額間。

    白珠憐死死咬唇,一顆心上下鼓動,好似有活物要從里頭穿破血肉,蹦跶出世。

    片刻后,靈朝也變了臉色:“不在!”

    白珠憐心下一緊,還沒來得及張口,又聽靈朝驚聲說道:

    “你師父的身體里是空的!沒有神魂!”

    轟然一聲,炸得白珠憐頭皮發(fā)麻。

    諸多心念霎時穿過腦海,鬧哄哄來去,像陣狂風,卷走了神志,叫人腦袋空白,什么也浮不出來。

    只留下一個說不清的情緒,作祟般,悄悄釘住。

    南枝……死了?

    *

    仍在大霧中的南枝并不曉得外界發(fā)生了些什么,她昏昏沉沉睡了一兩覺,醒來,系統(tǒng)還是沉睡。

    只不過這一次,眼前的景色有了些許不同。

    那棵藍花楹樹下的霧氣似乎散了一些,滿地落花,稍遠一點的地方,赫然顯出一個山洞來,上頭還有一塊石匾,刻字的人似乎很是不羈,幾個大字刻得游云驚龍,難辨其貌。

    這個山洞和天劍山上那幾個天然形成的山洞,有著很大區(qū)別。

    洞口修得高大平整,能容兩三人并行而過,比起那幾個字,顯得很是方正,實在規(guī)矩不少。

    此外,山洞外頭似乎還設了大陣,淺藍色的靈氣歡悅地波動,像是在同南枝招手,迎著她進去。

    看起來還挺彬彬有禮的。

    南枝乜斜山洞一眼,沒著急動腿。

    這地方著實詭異離奇。

    在她入睡前,她很肯定自己已經(jīng)把這棵樹的每個方位都走了一遭,若這個洞府從一開始便在這里,那她勢必是已經(jīng)進去過了。

    可從這山洞這么歡呼雀躍的樣子來看,是在她睡著之后才來的。

    怪就怪在,她怎么突然犯困了呢?

    就像是,上一秒她還揉著白珠憐繃緊了肌肉的腰肢,掌下水流軟滑,肌膚柔韌,好不迷人。

    下一秒,她眨個眼,什么寒潭月色,佳人在懷,統(tǒng)統(tǒng)消散,只剩一片白茫茫大霧,照得她心頭也是茫茫然,哇哇涼。

    一瞬間都分不清哪邊才是夢了。

    這事擱誰身上,誰能接受?!

    反正南枝是接受不了。

    更叫她受不了的,是這片霧之后,那個隱秘操縱著她的東西——她也不知道幕后的究竟是不是人,是個什么物種,姑且就這么稱呼吧。

    總之,對方太過隨心所欲的態(tài)度,也叫她很不爽。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好像想讓她干嘛,她就得干嘛似的。

    南枝一腳踢出一片飛花,盤腿坐下,和山洞大眼瞪小眼。

    她就不進!

    連召出一個山洞還叫她睡著了不給看,當她稀罕知道嗎?

    像是洞悉了南枝的心思一般,那山洞前的靈氣晃了一晃,暗淡不少,頗有幾分委屈之意。

    *

    寒潭邊,三人神色各異,唯獨躺在地上的南枝一臉安詳。

    從嫦催動那枚玉佩,藍金色流光婉轉溢彩,比天邊第一抹云霞更有生命力。

    譚靈朝立馬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兩道眉又擰一塊去了:“神魂出竅?也不像啊!

    修行者到了一定境界,譬如她與從嫦,突破元嬰,可分出一縷神魂離身,通常此招被叫做神魂出竅,但鮮少有人這么干。

    一來,抽離神魂,即便將來復原回去,也有損魂體,需用天材地寶好好養(yǎng)著,百八十年,或許才能養(yǎng)好。

    二來,分出神魂,無非附身他物,以造分.身。但到了元嬰這境界,要造分身的法子多的是。

    連她們藥王谷這種不精通法術的門派,尚且有那么幾招幾式是造分身的,更別說其他大小門派里頭,千千萬萬種招式呢。

    用自己的神魂去造,太不劃算了。

    再有就是,就算南枝真的分離了一縷神魂出去,那剩下的呢?還是得在這身子里啊。

    可無論她怎么探,這具身軀里是空空如也。

    啥也沒有。

    起初,譚靈朝以為南枝是被人捏碎了神魂——魂飛魄散,但肉身尚來不及碎,也是有可能的。

    能做到的唯有兩種人,要么就是千年來都沒出世過的魔界至尊,要么就是半只腳跨過渡劫期的半神。

    但很巧,這兩種人眼下都沒有。

    而從嫦催動玉佩后,那抹藍金色靈力強勁有力,自然,其主人神魂自然仍在世間。

    所以南枝肯定沒死。

    問題就是,去哪兒了呢?

    譚靈朝臉都快皺成一團,連連嘆了幾口,著實想不明白。

    垂眸看南枝,像是睡著了一般。

    要真是睡得這么與眾不同,倒好了。

    眼神上移,正要去看從嫦,不經(jīng)意掃過一旁,驀然怔住。

    方才夜色稍沉,她們疾馳而來,一下又被躺倒在地的南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譚靈朝都沒顧得上仔細看一旁的人。

    此時天光乍現(xiàn),與藍金色流光交融,映照出眼前少女的模樣來——

    浸透了水的烏發(fā)油亮如墨,壓住了破爛的紗裙,緊密地貼住了大半身子,寥寥勾勒出纖瘦單薄的脊背曲線。

    素白與烏黑間,裸露的肌膚上,膩紅的指印清晰可見。

    再往上些,清泠泠的臉,畫著一雙過于攝人的眼,漆黑的眼珠子藏于那一排濃密的睫羽后頭,眼尾似挑著又似墜,捻了一點脂色,靈得能說話。

    但眼下,比這雙眼更奪目一些的,是她紅腫的唇,上唇唇角有一小點深,狀如牙痕,不太自然。

    從唇畔到耳側,半掩在頭發(fā)下的脖頸、鎖骨,還有扯變型的衣裙領口之下……

    深淺不一的痕跡,腴紅鮮麗,大差不差的就那幾種模樣。

    無非是指腹團磨揉.捻,要么是唇齒流連輕.吮。

    譚靈朝老臉一熱,慌亂挪開視線。

    接著又是一怔:

    躺在地上這個,怎么好像……也是渾身濕透的?

    這個的唇,好像也有點腫?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猛地竄過。

    譚靈朝倏然睜圓了眼,迅速明白過來,而后想給自己來一下。

    她笨!

    她和從嫦為什么趕回來?

    是因為察覺到南枝與人結了靈魂契啊!

    這天劍門攏共就兩個徒弟,一個在外歷練,一個跟在南枝身邊,能和南枝結契的,還能有誰?

    譚靈朝猛然起身,一邊踱步,一邊眼神在白珠憐與南枝身上來回打轉——

    不是她猥瑣,只是她依稀記得,和靈魂契有關的一個什么來著?

    共鳴?共生?

    “你想到什么了?”譚靈朝這一串動作動靜不小,從嫦微仰起頭,猜她應該是有想法了。

    譚靈朝一手撫額,一手朝她一擺:“別打斷我思路!”

    從嫦立刻閉嘴。

    譚靈朝一動,從嫦莫名覺得壓在胸口的巨石瞬間消散,連帶著也有余力去思考旁的事情了。

    眼神微轉,便落在了白珠憐身上。

    這么一看,從嫦也愣了。

    半晌,才大著舌頭,斷續(xù)說著:“師,師妹,你,你……師父?!你?”

    白珠憐微微垂下頭,看不清神色。

    從嫦剛想說什么,譚靈朝忽然跳著大叫一聲:“有辦法了!”

    “與你師父結成靈魂契的人是你吧?”

    白珠憐身形一僵,好一會兒,才緩緩點了一下腦袋。

    譚靈朝喜形于色:“好辦了好辦了,從嫦!放她倆的血!”

    “啊?”從嫦愣住。

    “靈魂契靈魂契,說到底,這契約是定在神魂里頭的,想找你師父出走的魂魄,自然要用契約另一方的魂來找了。”

    結下靈魂契的雙方,只需催動靈力,便可感應對方。

    不過眼下這兩人稍有不同。

    靈力更強的一方倒了,弱的一方再怎么催動契約,至多只能感應到身軀。

    但有她和從嫦在,便可以血為引,只要南枝的魂魄沒飄太遠,便能感應出位置來。

    外頭這幾人情緒大起大落,山洞前的南枝自是一無所知。

    她與這山洞對峙了好久,突然又覺得沒意思。

    和活物干瞪眼,對方還動一動呢,和山洞瞪,山洞能給什么反應?

    眼下著急出去的是她,又不是山洞。

    萬一瞪著瞪著,山洞瞪沒了,得不償失的豈非是她?

    如此一想,南枝一拍群擺上的塵,抬腳就準備往山洞走去。

    系統(tǒng)仍沒反應,她也感受不到身上有靈力運轉。

    是福是禍,只能走了才知曉了。

    兩步之后,心尖突然被扯了一下,硬生生頓住了南枝的腳步——盡管她看不見,但莫名就覺得,在左心房的位置深處,有一點金光忽閃了那么一下。

    是……

    靈魂契?

    南枝訝然。

    難道是白珠憐在找她么?

    南枝下意識退了一小步。

    霎時,山洞前的靈氣勃然而起,燃成極高的火焰墻,幽幽深藍,卷吐著火舌。

    大概是怒了。

    *

    “太初圖?”譚靈朝一臉懵,“那是什么?一幅畫?”

    從嫦閉了閉眼,沒想到白珠憐看見的,竟然是那里。

    “太初圖是畫卷,也非畫卷。據(jù)說天劍門初代掌門曾做過一個瑰麗夢境,夢中世界怪奇,不似人間,掌門醒后,察覺夢中天地應是神界,遂作此圖。但這圖里,卻是什么也沒有!

    譚靈朝糊涂了:“什么也沒有?”

    從嫦點了點頭,看向白珠憐。

    “有一回師父不在,師妹不小心翻到那副畫卷,我們一同打開過,畫卷空白,那位掌門一筆未落。”

    太過久遠的記憶,白珠憐早忘干凈了。

    從嫦離山的這幾年里,她吃盡苦頭,記憶也磨了又磨,只留下筆筆不堪。

    不似從嫦,追憶起過往,一臉柔軟神色。

    白珠憐抬眸,對上從嫦的視線,很快便垂下臉。

    將滿眼神色全數(shù)掩了下去。

    好在那兩人的注意力不在此,并未察覺出什么。

    “后來師父同我說,那太初圖并不是一副圖,畫卷上落的不是筆墨,而是陣法,一個進入幻境的陣法!闭f到這里,從嫦眼里忽然又透了點迷茫,“只是,我記得師父說過,初代掌門覺著幻境危險,自陣落成后又加了一道封印,不許后代入內。”

    譚靈朝更懵:“不讓進?那建它作甚?”

    從嫦搖搖頭,關于這圖,師父并沒太多說過。

    唯一一次提起,師父的臉色古怪得很,她從不曾見師父露出過那樣的神色,似悲涼,似憤怒,似恨也似嗔。

    平日里那樣冷漠無情的仙人。

    世間生死,緣起緣滅,于她而言,像塵灰起落,無非是這般大小的事情罷了。

    卻對著一副空白的畫卷,卻展露出無盡又濃烈的情念。

    思及此處,從嫦忽然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勁,但一時間又說不太上來。

    沒來得及抓住那點念頭,譚靈朝的聲音便打斷了她的思路:

    “那我們要怎么進呢?”

    從嫦又搖了搖頭:“不是我們,只有我,我一個人進去。師父的肉.身,還有我小師妹,就拜托你照看一段時日了。”

    無論師父當時對著畫卷是什么感情,那一句“危險之至”并不是誆她。

    她估摸著這一趟不太好走,并不打算帶譚靈朝一起進去。

    沒想到譚靈朝還沒反對,一道弱弱的聲音堅定響起,今日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白珠憐,突然在此時開了口:

    “師姐,我也要進去。”

    從嫦驚訝看向白珠憐,想也沒想便拒絕:“不行。里面當真兇險,師姐沒騙你!

    白珠憐卻異常堅持,黑白分明的眼幽深,看得人心頭發(fā)緊。

    “沒有我,師姐進去,能保證一定找得到南——師父嗎?”

    最后那個稱謂,她念得不太自然。

    好在南枝與她結了靈魂契,那兩人即便察覺了,也沒多心。

    只當是情趣。

    從嫦更是沒多想,她微微一愣,臉上掠過一分猶豫。

    尋;镁成杏兄刂匦∈澜纾鯃D只怕更甚于此。

    沒有白珠憐身上的靈魂契,想找到南枝在哪一重幻境里,確實,不太容易。

    譚靈朝見狀,打圓場道:“這樣,我們三個一起進去,還和平常一樣,你打頭,我殿后,我打架本事沒有,照顧人還是可以的。你要是把我倆都丟外頭,那有個什么事,我也打不過別人呀。不如一起進去,萬一你有事,我還能接應一下!

    說著,她悄悄側過身子,對著從嫦好一頓擠眉弄眼。

    笨吶!

    你小師妹和你師父什么關系?

    她為什么想進去,你想不明白?!

    從嫦頓時了悟,陡生出幾分尷尬。

    靈魂契結成沒多久,此時小師妹對師父正是濃情,不帶她進去,確實有些殘忍了。

    況且譚靈朝說得也有道理。

    看師父和小師妹的狀態(tài),只怕是正在……

    總之,師父是斷然沒有拋下師妹、抽出神魂進太初圖的道理。

    如若她并不是主動進去的,那留小師妹在外頭也不安全,不如一并帶進去,只要找到師父,師父總能護住小師妹的。

    但有一點,從嫦沒太想明白。

    天劍山高低是條山脈,好幾處景致幽靜的去處,這兩人怎么偏偏在蛟池寒潭……

    “師姐?”

    “行,那就一起進吧!睆逆峡攘艘宦,摒開雜念,“小師妹,進去之后,你一定不能離開我和靈朝!

    白珠憐怯生生抬眸,點了點腦袋,旋即又垂下去。

    從嫦叫她去換換衣服,又去和譚靈朝忙著翻尋乾坤戒,看看有沒有能將南枝肉身收進去的神器。

    白珠憐應了一聲,起身離開。

    天光大亮,金光灑在她眼底,攝魂奪目。

    天劍門一派,自古便有一個奇怪的傳承。

    歷代掌門,只收一個弟子,掌門身死,弟子出師。

    看似尋常,如世間其他門派一般,弟子承師父之位,沒什么稀奇。

    倘或倒過來看呢?

    弟子出師,掌門身死。弟子出師,唯有弒師。

    白珠憐覷眼,直視金烏。

    滿目璀璨,卻冷得要命。

    第72章 養(yǎng)徒弟第8天

    才進太初圖, 譚靈朝便暗道一聲不妙。

    周身空氣像被抽取了大半,連穩(wěn)定氣息都有些艱難。

    譚靈朝深吸一口氣,從乾坤戒里取出一顆木珠子, 右手三指捏起,左手雙指一并, 往珠子里送了一縷靈力。

    然而指尖才凝起靈氣,驀地臉色微微一凝。

    要命。

    體內靈力運轉速度極其緩慢, 她此時使的是最低階的感應法術, 靈力回轉間, 經(jīng)脈如火燎過,又像電閃雷鳴,一路噼里啪啦炸了過去。

    譚靈朝一時沒防備,差點靈氣逆行。

    收回靈力后, 急忙吐納了幾次, 才調整好狀態(tài)。

    有了第一次的教訓, 第二次運轉靈力, 便有了心理準備。

    盡管如此,經(jīng)脈近乎迸裂的疼, 仍叫她額間密密麻麻布滿了一層汗珠。

    指尖再度沁出一道綠色靈力搖搖晃晃,瑟縮著不敢往前。

    “走哇你!”

    她這一嗓子幾乎是從牙縫里漏出來的,可惜那道靈力仍不遂她愿, 堪堪停在珠子面前, 不肯再進一步。

    平日里這樣小的一個術法,居然要費這么大勁,甚至還失敗了!

    譚靈朝看著手中的木珠, 簡直要氣吐血。

    這是不讓她用靈力、還是不讓她找隊友?

    譚靈朝抬眸望向眼前白霧, 伸手凌空抓了一把, 霧氣緊密纏繞著她的手掌,好似粘滑的魚。

    什么也看不清,靈力也不便過多使用,便只能靠其他感官。

    自她進來這么久,此地一片悄然,很顯然,她和從嫦、白珠憐走散了。

    這倒也不意外。

    尋常的幻境也常有此事發(fā)生,因此她才分了藥王谷的木珠給那兩人,三顆木珠取自同一株子母樹,只需往其中傾灌一點點靈力,便可感應其他兩顆的位置。

    她手中的木珠一點反應也沒有,想來無論是從嫦還是白珠憐,也是沒法將靈力注入。

    譚靈朝輕嘆一口氣,忍不住暗暗吐槽。

    這天劍門的老祖宗們也真是怪!

    正常的祖宗們恨不得給徒子徒孫留個福天寶地,供后人們歷練或尋寶。

    天劍門倒好,留個幻境練練崽子也罷了,可你連靈力都不讓人使,你到底在練個什么玩意兒?!

    譚靈朝越想越覺著氣血攻心,堵得發(fā)慌。

    在徹底郁結堵死前,沖著前頭的空氣大吼了一聲:

    “從嫦!小師妹!你們在哪兒!”

    本以為沒有回應。

    卻在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地時,霧氣忽然消散,劈開一條細窄甬道。

    甬道另一端,一道矯捷的影子忽地閃過,長腿絞在另一個身形佝僂的人的脖子上,順勢將對方狠狠翻倒在地。

    譚靈朝眨了眨眼,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前頭閃過去的影子卻立刻扭過頭來,碎散的額發(fā)半遮半掩,透出一雙圓潤精致的眼。

    視線往下挪動,那人心間處,突然閃過一下藍金色流光。

    譚靈朝一抖擻,大喊一聲:

    “上仙?!”

    “砰!”

    回應她的,是一枚樣式古怪的……

    火爆珠?!

    *

    在遇上譚靈朝之前,其實南枝隱約有見著兩個人影落在了山洞外頭。

    可惜那時候她被兩條靈力幻化出的巨蛇扯進了山洞,沒能同她們打個招呼。

    以她的猜測,其中一個應該是白珠憐。

    當時靈魂契閃了那么一下,她尋思著白珠憐應該就在左近了。

    另一個么,南枝就有些困惑了。

    最大的可能性,自然是從嫦。

    但按著書中劇情,從嫦此時才突破元嬰,距離回山還早著呢。

    最最重要的是,此時的從嫦,應該還沒尋找到天悲血。

    有了天悲血,從嫦才能在戰(zhàn)敗于白珠憐后,向死而生,重新煉化一身血肉,踏入半神域,與成了魔尊的白珠憐決斗。

    原本,南枝是打算在從嫦回山前,就與白珠憐緩和關系。

    可一個靈魂契徹底打亂了她的節(jié)奏。

    她與白珠憐之間,還什么苗頭都沒有,就被強行綁定在了一起。

    雖說先婚后愛這種局面,她也不是不行吧。

    可對象是白珠憐,南枝心里又莫名有點發(fā)憷。

    白珠憐對“師父”恨之入骨,又不曉得這身體里早換了靈魂,即便南枝和她坦白,只怕也會被認作是一種狡辯。

    南枝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害怕。

    但不是怕白珠憐要殺她。

    更多的,似乎是在害怕與白珠憐之間的關系。

    那條本不緊密、已是風雨飄搖的帶子,若就這么斷開去了,再也銜不上了。

    巨蛇托著她飛快往山洞深處飛去,風聲獵獵,不知飛了多遠。

    南枝半躺半仰,眼底有一絲迷茫。

    不是怕任務失敗,而是怕和白珠憐從此再無緣分么?

    難不成,她對白珠憐……

    南枝半躺半仰,眼底有一絲迷茫。

    不是怕任務失敗,而是怕和白珠憐從此再無緣分么?

    難不成,她對白珠憐……

    動心了?

    一下子,月光又攪動起潭水,飛濺三兩點,直直撞入南枝腦海。

    那夜的月色當真是好。

    鍍得水波瀲滟,圈圈疊疊。

    南枝恍然間想,她當時,究竟有幾分沉淪,是受靈魂契影響。

    又有多少渴望,是隱秘生長出的情意。

    風聲忽輕,巨蛇總算放她下來,一眨眼,化作云霧,又散去無形。

    南枝強忍著頭暈,站定吐息。

    真怪啊。

    這樣危險境況里,她居然在想白珠憐。

    南枝抬眸環(huán)顧四周,強迫自己從紛雜旖念里出來。

    山洞往內,反倒不似外頭那般,被霧氣包裹,什么也看不清。

    石壁之上,等距離嵌著夜明珠,拳頭大小的珠子里水藍色靈力汩汩回轉,將整間石室照得透亮。

    石室內的陳列簡直是清貧。

    南枝面前是一汪碧藍清池,約莫能容一人泡在里頭,池邊擺著一塊灰撲撲的石料棋盤,無座椅團蒲。

    打量間,來路倏然不見。

    整個石室成了個密室,沒窗沒門,但清風徐徐,也不算沉悶。

    南枝絲毫不覺意外。

    畢竟連山洞的出現(xiàn)都要藏著掖著,何況來路?

    只是把她困在這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繞著藍花楹樹走了好幾個時辰,霧后頭的東西不緊不慢,隨她折騰。

    突然間卻變出山洞和巨蛇,強行將她拽入此地。

    是因為白珠憐她們進來了?

    而它并不想讓自己與白珠憐她們匯合?

    南枝忍不住蹙了蹙眉。

    目前為止,她一直被幕后那個“它”控制著,不說破局了,甚至連對方是人是鬼都不曉得。

    由人擺布的滋味不太好,南枝暗暗又記下一筆。

    她一身靈力皆無,要么就是被這里取走了。

    又或者,進來的是她,而非原身。

    如此一想,南枝又一次點開系統(tǒng)界面,而后輕輕“咦”了一聲。

    先前幾次與系統(tǒng)對話失敗后,便沒將注意力過多放在這邊。

    這回點開界面,才發(fā)現(xiàn)商城積分兌換以及倉庫都還能用,之前用來恢復白珠憐身體的藥劑也還剩了好些。

    南枝不知對方是忘了漏了,還是根本沒察覺到。

    總之要抓緊時間,在這兩個功能被屏蔽前,換出自己需要的東西。

    好在她這回積分很足夠,一連換了數(shù)個高階恢復藥品、短暫提升身體機能的輔助藥物等等。

    武器一類,南枝猶豫了一下,換了把左輪。

    雖然是修真界吧,但也沒說不讓用這些是吧。

    她一沒了靈力的平頭老百姓,不拿點東西傍身,怎么和那些耍法術的對沖啊!

    槍都換了,也不差其他的了。

    眨眼間,倉庫格子又滿了一行。

    滿滿當當?shù)膿Q足了物資儲備,南枝這才放下半顆心。

    石室就在此時動了。

    先頭還是一片光滑平整的石壁,忽然響起一聲轟隆,一道石門緩緩轉動,露出后頭的一個矮小的影子。

    看起來是個人,個頭并不高,不是小孩,就是侏儒,再或者就是佝僂的老人。

    通常這些人,在修真小說里反倒是不出世的強者。

    南枝警惕望過去,銀色光澤在手心一閃,又落入衣袖后頭。

    石門轉得慢,那人隱在暗處,也不動。

    兩人就這么對峙著,直到石門大開的瞬間,南枝先一步掠身向前。

    她動之前打了一針輔助藥品,身體靈敏程度提升了整整十倍,徑直跳過了那方清池,一個箭步竄到那人身前,迅速抬腳勾上對方脖子,而后狠狠一絞,借著力道將對方反身甩倒。

    不知是不是來不及反應,南枝只覺自己很輕松就將人放倒在地,一點反抗都沒有。

    尚來不及意外,下一瞬,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直愣愣看了過來。

    南枝心頭一凜,下意識甩出去一枚瞬發(fā)型小型□□。

    爆破聲響起的剎那,她好像聽到對面人喊了句什么。

    *

    □□威力不小,炸得石門都悶響了一下。

    連撲在地上的南枝都覺得胸腔跟著一轟。

    被南枝壓在身下的人并沒有什么反應,灰塵里那個開始一陣狂咳。

    “上、上仙,弟子乃藥王谷譚靈朝,是從嫦的,好,好友!”

    譚靈朝連咳帶噴嚏,一句話斷了兩次才說完。

    對這個名字,南枝自然是熟悉的。

    譚靈朝嘛,陽光溫暖的小天使女配,也是本書的最強奶媽。從嫦一路打怪升級,譚靈朝自始至終都跟在她身邊。

    與白珠憐第一次大戰(zhàn)后,從嫦身死,也是譚靈朝不肯放棄,日日將從嫦尸身泡在藥王谷靈泉里,喂以天下珍寶,才能使得從嫦這么快恢復過來。

    如此說來——

    南枝心頭一震,也顧不上許多,慌忙問她:“從嫦呢?”

    “從嫦也與我一道來了,只是我們進來之后就走散了。哦對了,還有那位小師妹也一并來了!

    煙霧散去,譚靈朝往南枝方向挪了過來。

    見南枝牢牢壓著一個瘦小的人影,臉上神色不免有些怪異。

    她老聽從嫦夸師父何等的道骨仙風,如天上皎月,清冷不凡。

    沒想到初見南枝,對方竟……

    下一秒,兩道顫聲幽幽響起,卻是截然不同的語調。

    一道帶著隱約的懼意和震驚,正是南枝:

    “所以,你們還沒去樂河川?!”

    另一道蒼老虛弱,是被南枝摁死在身下,整個人幾乎被折疊起來的老太太:

    “咳咳,上仙啊,能不能,先放開老身,再敘舊啊……”

    第73章 養(yǎng)徒弟第9天

    盡管有一肚子話想問對方, 但礙于眼前局勢,南枝和譚靈朝只能忍了下來。

    先前被南枝壓著的老人家不慌不忙起了身,也不在意兩人警惕的眼神, 神色自如地往石室內走去。

    只見她從懷里取出一塊布,往清池里打了點水, 在棋盤上頭用力一擰,塵灰順著水流濯去, 竟露出一塊晶瑩玉盤。

    水珠從棋盤邊緣跌落, 如珍珠般又滾回清池中。

    無論該是融進清池里的灰塵, 又或是該留在石板上的水漬皆無蹤跡。

    老人家洗完了棋盤,就勢坐在地上,姿勢舒適自然,一副對此地很熟悉的模樣。

    那就是“它”這一邊的人了。

    像是察覺到南枝打量的視線, 老人家抬起頭, 笑瞇瞇說道:“兩位……上仙, 來這邊坐吧。”

    南枝這才看清她的樣貌。

    太過平淡的一張臉, 如非刻意去記,只怕很快便會忘記。

    通常小說世界里, 不就是這一類人最為危險么。

    她與譚靈朝對視一眼,小步走到棋盤邊席地而坐。

    老人家繼而一笑:“多謝二位上仙。此處簡陋,老身去為上仙尋茶, 請二位稍等片刻了!

    她說完, 也不等兩人回應,徑自起身,向石門方向走去。

    譚靈朝想攔, 被南枝用眼神阻止了。

    老人家不在, 她倆正好方便交流一下情報。

    “不急, 且等等她!

    反正她不是說了要回來的么。

    頃刻間,石室突起變幻。

    原本方正一塊的清池忽起波瀾,瞬間擴成了別致的湖面,朵朵清荷從水底探出頭,連成一片綠蔭。

    菡萏盛放,錦鯉嬉戲,清風徐徐。

    再回神時,二人已分別坐在蒲團上,不算高的小亭子,四面垂下帷幔,玉做的棋盤上擺著一局殘棋。

    別說,還挺有雅致。

    只是南枝在此地已經(jīng)歷了數(shù)次變換,漸漸失了耐心。

    見老人家的身影消失在石門后頭,南枝立刻壓低了聲問道:“有辦法和她們倆聯(lián)系上嗎?”

    譚靈朝思忖片刻,搖搖頭,很無奈:

    “我在初入此圖時,曾嘗試以我藥王谷子母木珠聯(lián)絡她二人,只是——”

    譚靈朝話音一頓,臉上露出幾分尷尬模樣,將自己運行靈力卻被反噬的境況與南枝說了。

    南枝倒不覺得驚訝。

    畢竟她來這里后,可是連那一身靈力都被收走了。

    “這般說來,從嫦與小師妹,或許也一樣用不了靈力了?”譚靈朝輕嘆一聲,“此地當真是怪異,我還從未進過這般情形的幻境。”

    南枝認同地點點頭。

    小說里幻境的作用是什么?

    無非是讓后人歷練,要么練技能,要么磨心智,總歸是助你成長。

    能得到些什么,又或者把小命留在里頭,皆是各自造化。

    可這太初圖,一不讓你練,二不要你命,反倒變一堆花里胡哨的東西出來。

    南枝想不通,“它”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又或是,要命的還在后頭么?

    “對了上仙,方才上仙提到的樂河川……”

    譚靈朝拖拉著尾音,小心翼翼開口。

    南枝很快反應過來:“無事,我只是隱約記得,從嫦好像說過要去此地。怎么沒去成呢?”

    譚靈朝恍然哦了一聲,只當她們師徒一直保持聯(lián)系,不疑有他。

    “我們本是在崇谷,同行的道友里有一位師妹出身樂河,見從嫦實力不凡,便找上我們,想拜托一件事!

    南枝點了點頭。

    這段劇情她曉得。

    書中,是一位小門派的師妹邀請她們二人去的樂河。

    樂河曾是一位古神的修煉之地,靈脈綿延萬里,諸多大小門派坐落此地,千百年發(fā)展,漸漸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小圈子,以樂河幾大修仙世家為首,與其余百家小門派一道舉辦了樂河大會。

    總之就是,各門派每隔數(shù)年,都會將門下優(yōu)秀弟子拉出來,和其他門派的練練手、過過招,成績優(yōu)越的就能下樂河川,進入古神留下的幻境。

    從嫦便是替這個日漸式微的小門派參了賽,最終獲得了名額,進入樂河川。

    “從嫦本應下了此事。但當時擊殺六階妖獸,受傷嚴重,在休養(yǎng)的時候無意間見到——呃,見到這個閃了一下。”

    譚靈朝晃了晃自己腰間的一枚玉墜。

    “我擔心上仙出了什么事,就回絕了那位師妹,帶著從嫦回來了!弊T靈朝又是一笑,“反正那個樂河川河底幻境里,也沒什么好東西嘛!

    南枝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已經(jīng)給譚靈朝來了好幾拳。

    是,仙門之人多次進出樂河川,都沒找著什么好東西,所以樂河大會一向也就是他們自己過家家,并沒什么人覬覦。

    可從嫦是主角!

    千百年未曾出世的天悲血,偏偏就是這一回感應到了從嫦,愣是自己跑進她身體里去了。

    南枝抬眼看向傻呵呵的譚靈朝,無奈一嘆。

    她能說什么呢,能怪誰呢?譚靈朝又不知道樂河川會出天悲血。

    是她自己要和白珠憐結契,才會把從嫦召回來的。

    可當時不結契,她和白珠憐都有性命之憂。

    只能說是因緣際會,時勢如此了。

    就是不曉得從太初圖出去之后,她們倆還趕不趕得上去樂河川了。

    說來——

    “我結契這個事情好像才一兩天吧,你們怎么回來的這么快?”

    崇谷離天劍山這么近的嗎?

    話音落地,譚靈朝也愣了一下。

    不對啊,明明玉墜第一次閃的時候,是大半個月前的事了。

    正要開口時,蒼老的聲音從帷幔后響起:

    “咳咳。不知二位上仙,可解了眼前的棋局沒有?”

    南枝和譚靈朝同時打了個激靈。

    誰都沒有發(fā)覺,那老人家是何時重新出現(xiàn)的。

    譚靈朝扭頭看去,先前的石門早消失得一干二凈。

    南枝則盯著帷幕后另一道妙曼身影,呆愣愣道:

    “白珠憐。”

    皸裂開皮膚的手緩緩掀開帷幔一角,老人家笑著讓開一步,露出身后人的樣貌來:“老身在來的路上遇見了這位小友,想來是二位上仙同行之人,便將她引過來了!

    那張臉半隱在紗幕后頭,眼瞳絞著霧色,直勾勾看向南枝。

    南枝忽然心沉了一下。

    很奇怪,白珠憐什么也沒說。

    只向她看了一眼。

    南枝卻覺得,心臟像是不斷在墜進深淵,觸不到底端。

    菡萏香氣過于淡雅了,和她做的那些黑暗料理的氣味完全不一樣。

    她為白珠憐做了多少碗湯來著?

    總之是好多天罷,才換得白珠憐小心地靠近自己。

    那時候白珠憐也會這樣直白看著南枝,眼神像小鹿,又像狐貍。

    無辜又勾人。

    她當時沒有細想。

    只覺眼前人生了一張絕美的臉,多看兩眼便面紅耳赤,心跳慌亂。

    短暫幾天時間里,一切都變了。

    突破也好,靈魂契也好,又或是雙修、太初圖。

    變得太快了,尚來不及反應,立刻又到了下一重境地里去。

    小別再見時,那些被拋諸于腦后的紛亂才有了浮現(xiàn)的機會。

    她確實,對白珠憐心動了。

    而白珠憐,應當是想殺她的。

    *

    有兩個不相干的人在場,南枝也好,白珠憐也好,都沒有提起前事,只是默然坐著。

    譚靈朝顯然有些不適應這個場面,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那老人家仍是笑得慈祥,還真給她們泡了茶。

    “看來上仙是不打算解棋,也不打算喝茶了!崩先思倚χ鴩@了一聲,“那不如,聽老身講個故事吧!

    說是講故事,卻像在放皮影戲似的。

    石室內景致又一變幻,巨大的帷幕后兩道人形燈影躍然其間。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仙人,愛上了人間的一個凡人!

    過于俗套的開頭,后頭也接著一個老套的故事。

    這對戀人的愛情,受到了重重阻礙。

    仙人一生百千年,凡人區(qū)區(qū)數(shù)十載。

    為了能與戀人長相廝守,仙人便開始教凡人如何修煉仙法。

    凡人的悟性不錯,雖然沒有靈根,但照葫蘆畫瓢,將劍法學了個九成。

    最后一成,沒有靈力是用不了的。

    且到這個時候,凡人壽命所剩無幾。

    “于是那個仙人就想啊,將自己一身仙骨分給凡人一半,凡人是不是就能再活久一些呢?”

    老人家說到這,搖著頭長嘆,似有惋惜。

    白珠憐輕哼一聲,低低吐出一個詞:“愚蠢。”

    “是啊,多愚蠢吶。”老人家感慨,繼續(xù)講著。

    仙人愚昧,凡人貪婪。

    朝生暮死的蜉蝣,忽然活過了春夏秋冬,它還甘愿做一只短命的小蟲么?

    譚靈朝微微一顫,問:“凡人……殺了仙人?”

    皮影戲忽然不見,石室又回到那個池塘亭臺。

    老人家端起茶碗,吹開浮沫,啜了一口。

    “凡人殺了仙人,得了一身仙骨,于是實力大增,成為當世天下第一,那招沒學會的劍術,也得了大成!

    老人家說完,瞥了一眼南枝,見她沒什么反應,又笑了笑。

    “上仙可知,故事里的仙人是誰?”

    南枝一愣,滿臉懵。

    一旁的白珠憐,難以察覺地輕顫了一下。

    老人家便又笑了:“是天劍門的初代掌門,也是制作此幻境的那一位仙人。”

    南枝忽然想到什么,臉色一變。

    這豈不是,和原劇情里的白珠憐一樣……

    弒師?!

    “上仙難道不知?此乃天劍門數(shù)千年來的傳承啊!

    譚靈朝滿眼震撼之色,眼神在南枝和白珠憐身上來回打轉。

    倒是南枝,陡然抬眸,看向那個老人家,眼神有些沉。

    “你是誰?”

    倘或她所言非虛。

    那么能知道這么多往事的,又能留在太初圖里的。

    應當也是天劍門某一任掌門了。

    許是猜到了南枝的想法,老人家笑意更甚。

    “上仙啊,太初圖里留著的,可不止老身一個人。”

    她慢悠悠起身,透過帷幔,眼神落在菡萏上,又像是落在無盡的虛空里。

    連帶著那蒼老的聲音,都遠了幾分。

    “這里住著的,是天劍門歷代共三十二位掌門人。”

    “其中,包括了老身的徒弟。”

    “第三十二代掌門,別語荷。”

    老人家回身,雖是笑著,眼底卻毫無笑意。

    “或許現(xiàn)在該叫她,南枝。”

    第74章 養(yǎng)徒弟第10天

    籠在袖中的指尖發(fā)涼, 南枝穩(wěn)了穩(wěn)心神,強迫自己不去看白珠憐。

    以往她執(zhí)行的任務里,也有過魂穿后與原主魂魄感應, 不過這類情況大多十分短暫,且需要一定媒介。

    譬如夢境就是一種媒介。

    因此, 在第一次夢見原主時,南枝并沒有很意外。

    換名字也是南枝常用的小手段。

    在不影響任務的情況下, 她更習慣對方稱呼自己本名。

    比如這次, 書中并未提及原主的名字, 她便略微修改了白珠憐等人的記憶。

    甚至是被第三方知曉靈魂置換,也并不是稀奇事。

    總會有一些聰明的人,感知到身邊人的變化,猜測出來。

    這些都不足為奇。

    只是。

    只是, 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來。

    對白珠憐來說, 她大抵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吧。

    南枝暗暗苦笑。

    她與白珠憐之間的線越系越亂, 一樁還沒理清, 下一樁又接踵而至,紛雜錯亂, 如水汽匿在霧里,撥不出來,挑不開去。

    恐怕之后, 也沒有機會能讓她去解釋了。

    倏然一聲脆響, 茶盞砸在石板上,哐當幾下,轉瞬, 碎片逐一復原, 連裂痕都看不出來。

    譚靈朝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什么, 一臉震驚看向南枝,視線掠過白珠憐時,不由得一凝。

    南枝沒有什么表情便也罷了。

    可白珠憐,為何……

    她下意識脫口而出道:“你知道此事?!”

    白珠憐眼睫顫了顫,繼而搖搖頭。

    譚靈朝舒了一口氣,也是,連從嫦都未能察覺,白珠憐一個才剛筑基的弟子,如何能察覺到。

    再看南枝時,譚靈朝心底沒由來多了幾分情緒,很快閃過,連她自己都沒捉摸出味兒來。

    視線再度回到老人家身上,神色有些說不清的怪。

    這么大一個驚天秘聞在眼前。

    可她竟然連一個吐槽的對象都沒有,可恨。

    轉念一想,自己好歹比從嫦這個大弟子知道的更早,莫名又多了點詭異的興奮。

    說起來,也不知道從嫦現(xiàn)在,到底在何處啊。

    “上仙就沒有什么想問老身的嗎?”

    老人家笑吟吟看著南枝,即便是點破了她的身份,也不見惱怒或是別的什么情緒出現(xiàn)。

    南枝抬眸,定定看過去。

    “為何找我來此?”

    “這就要說到第二個故事了,不過,這個故事并不適合告訴現(xiàn)在的上仙,時機到了,上仙自然會知曉!

    第二個故事?

    南枝不由得皺眉。

    自她進入太初圖,對方便一直藏著掖著,隔一會兒才給一點信息。說是愚弄她,卻也不見然,反倒像是要她幫忙辦什么事情,可這樣的態(tài)度,實在惱人。

    沒等她開口,老人家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又一次搶在前頭解釋道:

    “并非老身有意隱瞞!彼⑽堊,伸手往里頭指了指,一道暗金符咒顯了顯,看得南枝幾人一愣。

    “這是?”

    老人家笑道:“老身不過一縷殘魂,游蕩于此,也受制于此。”

    南枝一愣,很快問了下一個問題:“不知,該如何稱呼?”

    這回輪到譚靈朝愣了一下:“你、你竟不知,云蓮仙子么?!”

    即便是奪舍,總該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吧?

    要不怎么能連震世的云蓮上仙都不曉得呢?

    “你該不會是——”

    話音未落,一旁一直安靜不動的白珠憐輕聲開口打斷:

    “請問云蓮仙子,可知曉我?guī)熃悻F(xiàn)在何處?”

    見話題到了從嫦身上,譚靈朝立刻抖擻,將方才的疑惑全然拋諸腦后。

    “是啊,云蓮師尊,我和這位小師妹,是同從嫦一道進來的。來時走散了,師尊既然能尋得小師妹,應該也能感應到從嫦吧?”

    云蓮搖了搖頭,長嘆一聲,不再笑了。

    “方才老身說的那個故事,幾位可聽明白了?”

    譚靈朝懵然點了點頭。

    云蓮又嘆:“小友啊!

    她又轉向南枝,問:“上仙呢?”

    南枝倒是有些想法,但還有點不確定。

    前幾次做夢時,別語荷只會反復要她死于從嫦之手。

    剛才云蓮所述的天劍門的傳說里,提到的又是“骨”。

    如此看來,想完成傳承,那具身體里的魂魄究竟是誰,并不重要。

    云蓮身為天劍門之人,能舍命讓別語荷繼承這個“骨”,想來是不愿看見門派傳承斷絕的。

    而她是被強行拉進太初的。

    霎時間,一個念頭閃過南枝腦海,如雷電竄過,平地起驚雷。

    她緩緩看向譚靈朝,顫著唇問:“別語荷的身體放哪兒了?”

    “在師姐的乾坤戒里。”白珠憐臉色也猛地一變,雖還是乖巧的模樣,眼底卻有驚濤駭浪。

    云蓮不動聲色瞥她一眼。

    “所以,讓我進到太初圖的,并不是你,而是……別語荷?”

    云蓮眉心一展,似笑又似愁:“是啊!

    她唇角閃過一抹暗金色。

    “我先前說,太初圖內住著三十二代掌門人,是也,非也。想來諸位也知道,太初圖雖為幻境,也是我天劍門初代掌門人所創(chuàng)陣法。既是陣法,自然也會有損耗,需要用一定的靈力來修補、維持!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似乎在感知什么,而后又緩緩往下說道:

    “維持此陣的靈力來源,便是神魂。”

    身旁有倒吸氣傳來,是譚靈朝。

    南枝忍不住偏了偏頭,余光瞄見白珠憐散在臉頰旁的烏發(fā),看不清表情。

    云蓮:“初代掌門在分了半闕骨給弟子后,偶然入夢,醒來后,像是預知了未來似的,創(chuàng)下此陣,封于畫卷之中。不久后,那名弟子奪走了另外半闕骨。通俗的說,和奪舍其實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沒了軀體的神魂,本該消散世間。太初圖便是此時,才展露出它的用處來!

    一個寄放魂魄的幻境。

    同時也在不停吞噬。

    “所以,正如上仙猜的那般,那副骨里是誰的神魂,其實并不重要。誰拿到了骨,誰便是天劍門的掌門,世間第一人。”

    眼下,那副骨在從嫦的乾坤戒里。

    白珠憐近乎戰(zhàn)栗,顫著聲開口:“那,師姐此時……”

    云蓮眼神落在她身上,“應當是在我徒兒那里!

    聞言,白珠憐像是被人抽散了力氣,身子一抖,歪斜了幾分。

    “但,別語荷并不能讓從嫦繼承那副骨,是嗎?”

    南枝忽然開口。

    白珠憐扭頭看去。

    第二次對視。

    南枝在白珠憐的眼神里看見了欲望。

    她在渴求力量。

    和在天劍山小草屋里的眼神不同,那時候的白珠憐會柔柔弱弱地靠向南枝,眼神深而沉,帶著勾人的媚。

    現(xiàn)在的眼神里,是直白又赤.裸。

    比起之前重逢時的漠然,好像又有些不同。

    像是突然扯開了那層謊言,直勾勾的告訴你。

    她也不過是在利用你。

    為了靈力,為了生存。

    眼下,南枝對白珠憐來說,若還有幾分用處的話。

    大抵就是因為云蓮的態(tài)度。

    “上仙猜的沒錯!痹粕徍鋈婚_口,打斷了兩人的對視,“故事里說過,這副骨是仙骨,而那個凡人是受到仙人點撥,練了一身本事后,才繼承了半闕。”

    “放在我門派么,弟子須得修煉到一定境界,方不會被那副骨反噬了!

    說到這兒,她又淡淡掃了一眼白珠憐。

    南枝忍不住發(fā)問:“別語荷恨過你嗎?”

    云蓮頭一回露出恍惚之色。

    躲在笑容后的眼神似乎不由自主飄向了池塘菡萏。

    “不曾。”

    她的語氣很輕,仿佛憶起舊事,悠長又柔軟。

    “那為什么——”南枝猶豫了一下,因著云蓮的語氣,終究沒提那些不太好聽的字眼,“那副骨,這樣重要嗎?”

    天下仙門眾多,修煉之道何其廣闊寥遠。

    為什么非要走這么偏的路子呢?

    尋常武俠小說還常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遑論修仙之人壽命綿長,師徒相處時間更甚于凡人。

    難道仙門就這般無情么?

    若人人都是白珠憐與別語荷這般,有著深仇便也罷了。

    可別語荷之于從嫦,實乃至親之人,甚至不惜舍命也要為其復仇。

    當真能下得去手么?

    “是啊,這副骨,當真這樣重要么?”

    云蓮哂笑一聲,彎下的唇角卷著幾分苦澀,也不知是嘲笑什么。

    “這些都是后話了,上仙,眼下重要的是,你們得去見別語荷!

    你們?

    譚靈朝愣了一下,問道:“仙子不同我們一起去么?”

    “太初圖內有許多限制!痹粕徶噶酥缸约旱拇,又指了指這間石室,“每一個在此地的人,無論是出于什么緣由,都奪取了曾經(jīng)至親至愛的性命。”

    “或許,這也是初代掌門留下的懲罰吧。”

    “我們知曉彼此存在,也知曉我們永遠無法見面!

    “自然,也無法當面質問對方,為何殺我,為何騙我,為何利用我,為何拋棄我!

    “又或是那個愚蠢至極,卻叫我們瘋狂想得到答案的問題。”

    云蓮揮了揮手,石室大門重新出現(xiàn)。

    “現(xiàn)在的從嫦不足以繼承那副骨,還請上仙,千萬阻止小徒,莫要做出傻事!

    一股勁風不知從何而起,推著三人向石門走去。

    南枝猛地扭頭看去。

    菡萏開了一片又一片,幾乎將整個池面占滿。

    云蓮佝僂的身軀似乎又小了幾分。

    就這么靜靜矗立在池邊。

    同那荷花相伴著。

    她忽然間,生出了好多問題想問。

    云蓮還有多久的生命?

    她就沒有什么話,想讓自己帶給別語荷嗎?

    她……后悔過嗎?

    石門很快闔起,濃重的霧氣再次包裹著眾人。

    將一切隔開。

    南枝下意識抓住右邊人的手腕。

    那人手腕一抖,似乎想掙脫開來。

    南枝緊緊抓著,沒有放開。

    “白珠憐!

    她叫了她的名字,卻一時語塞,想不到該說什么去挽留。

    那副骨對白珠憐來說,恐怕是重要的。

    對視時,她眼里毫不遮擋的欲念便是證明。

    她不是從嫦,她恨別語荷,恨不能千刀萬剮,所以不會為所謂師徒之情牽累。

    掌心里的手腕頓了頓,仍想掙脫開來。

    南枝忽然才察覺。

    一重又一重的情緒浪濤之下。

    隱隱約約,她有一種預感。

    在白珠憐所求如愿的那一刻,她們便會走散。

    “放開!

    “白珠憐,你繼續(xù)利用我吧。”

    她們之間還有千絲萬縷的謊言與欺騙,沒來得及解釋。

    在一切問題得到相應的答案之前。

    白珠憐,別放開我。

    隔著霧氣,身旁人沒再說話。

    南枝又攥緊了幾分。

    掌心之下,是記憶中纖細又堅韌的骨骼。

    冰涼的肌膚一點一點融化出屬于南枝掌心的溫度。

    隔了許久,白珠憐才輕聲道:

    “疼!

    南枝趕忙松開,半懸般虛握著,轉念又懊惱。

    這下要被她逃走了。

    但那截細白的手腕往下墜了墜,重新落回她掌心。

    第75章 養(yǎng)徒弟第11天

    霧很重。

    隱約滲著涼意, 黏膩地貼在衣物里頭,迂回腐蝕肌膚。

    南枝掌心略松了松,到底還是環(huán)住了她的手腕。

    在視線完全模糊的世界里, 觸覺最先占據(jù)了全部注意力。

    白珠憐不曉得是她自己單獨這樣,又或者南枝也是如此。

    那一點松開的空隙, 隨著呼吸節(jié)奏起起伏伏,一下又一下, 若有似無貼了上來, 又在下一瞬分離。

    比起最開始強有力的禁錮, 竟然還叫人難捱。

    但最讓她覺得不舒服的,是她并不討厭這樣的接觸。

    呼吸下意識滯了一秒,隨后白珠憐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手腕上挪開。

    這樣慌亂無序的時候,那句“利用”又浮了上來。

    沒由來的, 就回憶起很遙遠的一段時光。

    那時候她還沒遇見從嫦。

    人間的戰(zhàn)火紛飛, 雖亂, 但尚還未燒到她的家鄉(xiāng)。

    彼時, 她好像還有個妹妹,那一年才4歲, 連正經(jīng)的名字都沒有,因生在了四月頭上,就叫作四娘, 簡單明了。

    凡人講究嫁女, 說女兒長大以后,嫁人時猶如潑出去的水,便不是自家的了, 故而重男輕女, 只將兒子看作家人。

    那幾年的光景, 倒并不如是。

    只因當時即為的皇帝喜好美色,每年都要從全國各地征秀女。

    一旦征上了,無論叫皇帝看上或是沒看上,那都是回不來了。

    這樣一年年征著人,又連續(xù)逢上天災,餓死了好多窮苦人。到四娘出生時候,女兒家的身份一下子拔了上來。

    家家都盼著生個女兒,養(yǎng)到七八歲,送到府衙,便能換不少東西。

    白珠憐半瞇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她當時換了些什么來著?

    身披織錦狐絨大氅的大人往下睇了一眼,手中折扇往左一搖,她的父母即刻歡天喜地跪下謝了恩。

    周遭人聲沸沸,時不時傳出幾聲艷羨或祝賀。

    恭喜嫂子啊,居然換得三斗,真是好福氣!

    她伏身倒在地上,才知道原來雪這樣薄的東西,從天上落下來,也能壓得凡人起不了身。

    那位大人尖細著嗓,也道一聲好福氣,不過不是給她娘,而是給她。

    他說姑娘福氣好,分在了上等,等將來入了宮,要好好利用這張臉,往后當了娘娘,可別忘了他這個引薦人。

    在上京的路上,白珠憐才第一次覺得自己確實好福氣。

    她們一行人走得慢,還沒到京城,國破了,遍地是戰(zhàn)亂死尸。

    那大人是狐絨大氅也不要了,揣著金銀細軟,丟下秀女逃了。

    白珠憐花了整整半個月,才回到白家村。

    村頭立著十幾個墳包,再后面是橫七豎八的死尸,白珠憐走近了,還能瞧見一兩個會抽搐的。

    她心想,確實是好福氣。

    從嫦和別語荷,就是這時候來的。

    她們來的時候,白珠憐正在刨墳。

    她翻遍尸堆,沒找到她的爹娘,只能去墳包里找。

    從嫦問她在做什么。

    白珠憐心道:自然是要將她們挫骨揚灰。

    口中說的卻是,死了的人要入土,方能進入輪回轉世,這是阿娘教的。

    爹娘利用她去換米,太監(jiān)想用她換恩寵,而她用自己,換了一條通天之途。

    有時候她想,仙人么,也挺笨的。

    一身白衣飄飄,走過和了血的黃泥,鞋邊連灰都不沾。

    她再怎么無知年幼,也曉得這樣的人,一定很厲害。

    只要能被她們帶走,她便再也不必受苦受累。

    但她沒想到,天劍山上的凡人,卑賤到連一花一草尚不如。

    鼻尖忽然傳來一陣泥土味,大霧漸去。

    想來是到了新的地方。

    握著她手腕的掌心輕觸一下又分離,然后白珠憐聽到南枝的聲音。

    “其實我還挺厲害的,雖然沒有她們用靈力那樣好使,但我打架可沒輸過!

    白珠憐一怔。

    她這一生被太多人利用來利用去,連她自己都學會了利用自己。

    所以南枝說出那句“利用我”的時候,她下意識想逃避。

    只當是她隨口說的,無心之言。

    卻沒想到,南枝好像是真的在想對自己而言,她有什么用處。

    迷霧徹底散去時,白珠憐恍了神,很快,又清醒過來。

    真心又如何?

    她需要嗎?

    *

    “這是……平州?凡間?!”

    出現(xiàn)在三人眼前的,是一片暴風雪中的平原。

    天際邊緣刮開一道灰白,日頭將出未出的時候。

    視線盡頭有著幾列歪斜長條的泥屋,只在幾個出口豎了個桿子,破舊的燈籠被風暴吹得只剩半片骨架,搖晃勾著桿子不肯離去,在夜色里十分駭人。

    譚靈朝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我早年去凡間游歷時,來過這里。不過都是數(shù)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曉得記沒記錯。”

    本以為不會有回應,沒想到先開口的,居然是從嫦那個小師妹。

    “仙子好記性,這里確實是平州!

    譚靈朝一愣,繼而想起白珠憐的出身。

    從嫦說過她師妹是凡人,莫不是……平州人吧?

    “你來過?”說話的是南枝。

    白珠憐輕輕應了一聲。

    “來過!

    當年,她跟著大隊走到平州時,被那太監(jiān)丟下,遇上一支叛軍,將女孩們抓去了平州礦場,充當營.妓。

    她年紀小,又瘦,躲在礦洞里好些日子,才尋了機會逃走。

    本以為一生都不會再見此地,沒想到,居然會在太初圖里重逢。

    斷續(xù)的記憶再度涌了上來,白珠憐自己都沒發(fā)覺,她在顫抖。

    同一時間,南枝忽然捂著心臟,緩緩蹲了下去。

    譚靈朝慌忙問道:“你怎么了?”

    白珠憐扭頭看去——

    只見南枝捂著心臟的手指縫隙里,漏出一閃而過的光。

    “咳咳!”

    隨著幾聲猛咳,南枝忽然吐出一大口淤血,跌在地上,一臉痛苦。

    變化來得突然,譚靈朝連忙搭脈一探,而后蹙眉道:“是靈魂契,小師妹,你在這里有過不好的回憶么?”

    白珠憐一愣:“什么?”

    譚靈朝蹙眉:“靈魂契是很特別的一種契約,對修仙之人來說,雖能在雙修時獲得不少好處,可它有個很致命的問題,就是共生。”

    “結了靈魂契后,非常容易受到另一方的影響,好的壞的都有,且不受結契之人所控,有時只是感受到對方的情緒,有時是替對方承下致命傷害。只不過,修為更高的一人,受到的傷害小些,修為低的人,則更容易被對方……”

    “總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大家也很好少會結靈魂契了。畢竟,真心這種東西,太不可靠!弊T靈朝話音頓了頓,“誰也不愿把性命,放在旁人手里!

    她其實沒有把話說全。

    所謂共生,按著字面意思,同生共死。

    若其中一人殞身,另一人也無法幸免。

    雖只同這二人短暫相處了一會兒,譚靈朝其實也看出不少東西來。

    比如這兩人對修真界一些最基本的常識,懂得都不多,才會這樣輕易就結下靈魂契。

    再比如,她們兩人的關系有些微妙。

    在遇上南枝之前的白珠憐,面對她和從嫦時,十分乖巧,看起來就是個安靜靦腆的小姑娘。

    可在石室對談那會兒,她仍然安靜,可絕非譚靈朝先前所感知的那樣。

    在南枝身邊的白珠憐,像是撕掉了一張假面,她不那么柔弱,眼底□□烈烈,毫不掩飾對力量的渴求,也多了幾分凌冽。

    而南枝則更明顯一些。

    白珠憐進入石室前,她從容又自如,仍由石室如何變化,她佁然不動。

    面對白珠憐時,便坐立難安,神情恍惚游離,眼神每隔一會兒就往人家身上瞟過去。

    還有大霧散去時,那兩人堪堪分開的牽手。

    要說她們有多愛彼此,好像也不盡然。

    可說完全沒有感情,那更不是。

    譚靈朝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出什么關系能形容她們兩個的狀態(tài)。

    不是愛人,不是朋友,更不是親人。

    但好像,她們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特別的存在。

    只要對方出現(xiàn),周遭的氛圍立刻就變了個味道。

    甚至,連她們本人,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她這樣想著,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轉了轉,最后看向白珠憐道:

    “先前,上仙,呃,總之嘛,之前的上仙靈力高強,小師妹你被控制的幾率呢肯定會大一些。但是現(xiàn)在她沒有靈力,相較之下,靈魂契應該是覺得,眼下的你更強一些,那么你的感知、你受的傷,很大可能,會反應在她身上!

    “所以我猜,小師妹,現(xiàn)在我們所在的地方,是太初圖里的幻境。幻境中的幻境,意為心魔。”

    *

    等南枝身體好一些的時候,平州的天已經(jīng)大亮。

    風雪未停,呼嘯聲剮得人心頭一顫。

    三人往那排泥屋走去,路上,南枝給了白珠憐一把左輪。

    “這是什么?”譚靈朝一臉好奇。

    和凡間的火器有些像,可未免也太小巧了些。

    南枝仔細介紹了用法,而后道:“咱們才到這里,對方就先給了個下馬威,我總覺得此地不太平,還是小心為上!

    云蓮那邊客客氣氣請喝茶,到了這里上來就是心魔作祟,顯然此前主人,并不好客。

    譚靈朝心想也是,從乾坤戒里搜出一把劍來。

    可惜她不善武,要是也能有一把左輪就好了。

    思及此處,她有些羨慕地望向白珠憐,口中道:“上仙,就沒有什么武器能給我也用用嗎?”

    話音落下,只見南枝掏出一個小巧的棒槌,底端還連著一根線,叮囑道:

    “這個手榴殺傷力很大的,千萬別在礦洞里用啊。”

    譚靈朝沒來得及高興,風聲忽變,刺耳至極。

    三人神色微凝。

    風雪之中,一個瘦小的身影緩緩向她們靠近。

    來了!

    第76章 養(yǎng)徒弟第12天

    來人走到她們面前時, 三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精彩。

    “這、這……”譚靈朝微微瞪圓了眼,忍不住扭頭去看白珠憐。

    南枝半垂下視線,一錯不錯盯著眼前的小孩。

    已經(jīng)干了的深褐色血漬濺了滿臉, 隱約可見底下灰青肌膚,因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 本該飽滿的臉頰微微凹陷,襯得那雙眼更幽深駭人。

    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 她只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干硬破襖子, 棉絮早從幾個口子里漏完了, 一段白生生、只剩皮包骨的小臂露在外頭,竭力縮了縮,還是沒能完全收進短了一截的袖管里。

    是幼年白珠憐的模樣。

    南枝心臟一緊。

    書中很少寫白珠憐的過往,在從嫦的視角里, 白珠憐一直是個乖巧聽話, 偶爾嬌縱的小姑娘。

    以至于在小說最后, 從嫦都不理解, 為什么她的小師妹會黑化成了魔尊。

    只能以一句“人心貪婪”,“被力量蠱惑”, 來形容白珠憐。

    沒人見過平州大雪里形如枯槁的小女童。

    也沒人見過天劍山那個特制的靈池中,奄奄一息的凡人少女。

    世人只道白珠憐作惡多端,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魔頭。

    無人知曉, 凡間那個從殘尸敗蛻里爬出來、只是想活下去的小女孩。

    看著眼前這個“小白珠憐”的樣子, 連譚靈朝都有些不忍心,哎了好半晌,也沒蹦出一句完整的話, 最后只扭過頭眺望遠方。

    大抵是怕白珠憐貿然被人窺見了過往, 覺著不好意思。

    其實白珠憐自己倒是無甚所謂。

    比起后來在天劍山上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眼下這般,已算不錯。

    不過譚靈朝說,這是她的心魔……

    白珠憐微覷了眼眸,想不出所以然。

    要說心魔,比起平北州短暫的幾日挨餓受凍,她這一生里有無數(shù)個痛苦、絕望甚過于此的瞬間。

    為何偏偏是這兒?

    是此時?

    似是感應到她的困惑,下一瞬,本就飄雪的天幕轟隆閃過赤紅電光,悶重有力的雷聲像是炸在耳畔,駭人得緊。

    三人皆如上了箭的弓弦,緊緊繃著,對驟然出現(xiàn)的異象更多了幾分關注。

    倒是小白珠憐,像是根失了魂的枯木,一動不動,只拿一雙黑黢黢的眼盯著三人,對外界的一切都沒反應。

    譚靈朝壓低聲音,“她好像不怕冷。”

    天寒地凍的雪原,邪風好似飛旋的小刀,剮著人的肌膚而過,留下道道刺骨的寒。

    衣衫單薄的小女孩卻不曾瑟縮一下。

    “小師妹,你可記得在這里發(fā)生過什么?”

    聞言,白珠憐眼底閃過一絲迷茫,視線落回年幼的“自己”,搖了搖頭。

    “并無特殊!

    與她在小山村的凡人時日,沒什么不同。

    譚靈朝面露困色:“那就怪了。普通幻境中的心魔尚且專挑人心薄弱之處,何況此處是太初圖?此地應當……發(fā)生過什么呀!

    話音到后頭,漸漸添了幾分遲疑。

    從嫦好像與她說過,天劍山有一幻術月華,是她某個師祖同人打賭得來的秘法,能使人忘卻過往。

    白珠憐,會不會就中過這個月華呢?

    來不及多想,隱匿在紛亂無比的雷聲與風聲后,一抹微弱卻詭異的氣息迅速向著三人竄來!

    譚靈朝立刻屏息:“小心!”

    她們藥王谷不善這種正面交鋒對打,譚靈朝一劍揮出去,斬了個空,那道風雪靈巧轉了個彎,向著南枝疾馳而去。

    靈魂契作祟下的南枝行動遲緩,眼看就要來不及避開,一截皓腕橫生出來,將南枝一把攬在身后,另一手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短劍,自下而上捅進那團來勢洶洶的風雪里。

    劍尖寒芒一點,偌大的風雪霎時停歇。

    天地驟然無聲,雪片卻依舊懸浮于空。

    像是停滯住了時間一般。

    空氣里仍是雪子清透無比的氣息,南枝幾乎是跌靠在白珠憐后背上,大半身子緊密貼合,呼吸起伏,那片清冷孤絕的蝴蝶骨便這樣細微地撞著她的肩胛。

    譚靈朝不可思議地看向兩人:

    “這就,完了?”

    太初圖的心魔,難道就這?

    白珠憐一手反在身后護住南枝,另一手保持著捅空氣的姿勢,緊握著短劍劍柄,指節(jié)發(fā)白。

    譚靈朝見狀道:“小師妹,好像沒事了,你可以收起來了。”

    白珠憐恍若未聞。

    “小師妹……”

    “不對!”南枝咬緊后槽牙,艱難喘了一息,“那東西還在——她人呢?”

    這個她,說的是小白珠憐。

    譚靈朝驚醒過來,猛地扭頭看去,哪兒還有那個小孩的身影?

    再回頭,雪片紛紛揚揚又落下。

    天地空蕩蕩,南枝同白珠憐一道消失了。

    譚靈朝徹底傻眼。

    不是,

    別把她一個人丟這里啊!-

    南枝貼在白珠憐身上,幾乎是一瞬便察覺到白珠憐緊繃起的肌肉。與此同時,似有千萬雷火在她肺腑里統(tǒng)統(tǒng)炸開。

    是靈魂契。

    將白珠憐身上的傷害轉到了她的身上。

    沒來得及思考,又是一輪轟炸。

    巨大的疼痛席卷,南枝眼前一黑,差點沒厥過去。

    身子不受控地砸進雪地里

    南枝試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只好維持著半埋在雪里頭的樣子,唇邊旋過一抹苦笑。

    才剛同白珠憐放下大話,說自己打架從沒輸過,眼下卻落得這么個地步。

    到底只是凡身肉胎,靈魂契來那么兩下,輕易就將她擊垮。

    好在,是她替白珠憐受了。

    南枝眼睫微顫,抖落一小團碎雪。

    眼前是那樣白茫茫一片的純潔之色。

    寒意先是麻痹了感官,像給了個甜棗,卻又慢慢釋放出萬千只啃噬骨頭的蟻蟲,無盡的攀爬。

    平北州的雪是真冷啊。

    那一年的白珠憐,也是這樣痛嗎?-

    另一面,少女額間青筋迸現(xiàn),冷汗從兩頰滑落。

    無風也無雪,萬象闃然。

    可她卻動彈不了。

    一股極其強勁的力道死死拽住了她捅出去的那一劍,短劍劍身窄薄,霎時成了齏粉,卻奇異般保持著原本的模樣,仿佛是為對方提供一個著力點。

    背上那人似乎受了內傷,身子軟軟的,就這么墜進雪里,一點聲響都沒有。像是不曾來過那般。

    唯有身軀分離時,消散去的一點溫暖,叫白珠憐恍惚。

    平北州,原是這樣冷的嗎?

    她不記得了。

    只是當年的平北州,絕不會有這一息的溫暖。

    或是說,她過往的人生里,是無能的凡人也好,是可笑的仙門弟子也罷,從不曾出現(xiàn)過獨屬于她的,片刻的暖。

    父母說愛她,轉頭便賣她棄她。

    從嫦善待她,但更看重師門與蒼生。

    別語荷倒是直白的冷漠無情。

    偏是南枝這個人。

    好色,沒心沒肺,懶惰,愚蠢。

    白珠憐能說出一百條南枝的不是來。

    卻有一條。

    南枝是望著她的。

    只望著的她的,獨屬于她的。

    靈魂契,不僅僅是綁定了伴侶雙方的生命,同生共死的契約。

    最初的最初,它只是個互訴衷腸,約定白頭的表白。

    天地太靜了。

    于是白珠憐也就聽到了南枝的心聲。

    那人痛得幾乎神志不清,狼狽在地,心里卻一遍遍喊著她的名字。

    像是要將白珠憐這三個字刻進骨一般。

    白珠憐,白珠憐。

    那人不說愛。

    可她的愛,圈在白珠憐的手腕,貼在掌心。

    早融進血里,流入心尖,來回好幾遭。

    蒼穹沉沉墜落,壓了白珠憐滿身,卻不叫她疼,只叫她輾轉又反側。

    她早習慣面對疼痛與折磨。

    卻不知如何捉摸這懸而不落的月明,溫柔的夜風,濃厚也曖昧的霧。

    也不知曉。

    那股巨大的力量本該將她與那柄短劍一道捏碎的,在觸及白珠憐衣角的瞬間,被一道暗金色流光格了下來。

    流光輕覆在兩個少女身上,柔軟撫摸過她們的發(fā)梢眼尾,將衰敗的生命溫和裹入懷中。

    山巔上。

    一身素白紗裙的女子立在一面巨大的水波鏡前,她身后橫著一口白玉棺,里頭躺著一個少女,睡顏安靜柔和。

    白衣女子死死盯著月華鏡里的一幕,清冷出塵的臉上頭一回浮現(xiàn)諸多情緒,一時竟將那張絕美的臉都扭曲了幾分。

    “不可能……怎么會……”

    她恍若丟了神似的喃喃不絕,連手上法決都忘了變幻。

    怎么可能呢?

    許是她看錯了。

    可那道暗金色流光蜿蜒開來,挑釁般同她對峙。

    月華鏡是不會說謊的。

    那道暗金色流光,分明就是太初靈魂契。

    半晌,白衣女子艱難扭過頭,眸中閃過一抹水霧,浮浮沉沉,又驟然散去。

    又一會兒,她忽然大笑起來。

    高高在上如謫仙般的人,生平第一次笑得這樣放肆又難看,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滾落,順著下頜砸入塵土。

    她又哭又笑,盯著那抹暗金色流光,像是要將這一生所有的情緒都發(fā)泄干凈。

    “師父啊師父,竟是太初靈魂契……哈哈哈,竟是,竟是在此,哈哈哈……”

    山巔孤獨立于云霧里,天地廣闊,將她的哭聲傳得很遠。

    她愈發(fā)笑得癲,聲音漸漸尖銳,含著愛恨癡怨,想要透過這無盡的濃霧一般。

    與此同時,濃霧里,包羅萬千的小小石室中,滿池菡萏,忽然隨風微動。

    跪坐于旁入定的老者,順著風,輕輕笑了一下。

    花香浮淺,一片淺藍魂魄從她身上剝落,化入菡萏池中。

    山巔上,云海無聲翻涌,幻出萬千重浪,飛霞浮躍,瑰麗至極。

    女子卻不曾發(fā)覺。

    她像是累了,收了聲去,茫茫然抬眼四望。

    云海裊繞,自顧自涌動,絲毫不在意她先前的癲狂。

    無非都是前塵往事。

    皆成定數(shù)。

    女子定了定心神,手指一翻,捏了個法決丟入月華鏡中,而后回頭看向那個沉睡的少女。

    她指尖輕點,從少女指節(jié)上褪下一枚乾坤戒。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第77章 養(yǎng)徒弟第13天

    不知過了多久。

    南枝再睜眼時, 痛感已不那么明顯,只抬手時偶爾牽動一下內里,隱隱傳來兩下悶痛。

    相比之前五臟六腑都要讓人捏碎一般, 現(xiàn)在算是相當可以了。

    雪原不知何時入了夜,南枝仰面躺著, 天幕傾瀉下星辰清暉,如水月色, 籠罩在瑩瑩冰雪上, 像是將天與地連成一條淡光綢緞。

    【宿主!你怎么樣了!】

    熟悉的電子音響起, 南枝又驚又喜,系統(tǒng)回來了!

    腦海光幕中,那團小毛球不再是先前蔫蔫的樣子,渾身絨毛充滿著光澤, 已蹦一蹦, 極其富有生命力。

    南枝眼含熱淚:【這么危險的時刻, 你居然掉線了!!我怎么樣?我差點沒了!我出去一定狠狠投訴維修部!差評!通通差評!】

    小毛球身形一歪, 有些心虛地蹦遠了。

    南枝在腦子里飛速罵了一遍,然后才睨了一眼小毛球。

    【你之前怎么會掉線的?這個世界的幻境有這么厲害嗎?】

    【不是這個世界的幻境厲害, 是曾經(jīng)有執(zhí)行員來過這個小世界,并且在這個幻境里留下了一條程序。宿主被拉進幻境時,我被那條程序格在了另一面, 連上了上一任執(zhí)行員!

    南枝一愣。

    還能這樣?

    系統(tǒng)解釋道:【這本書是一個系列文, 世界觀是相通的,上一位執(zhí)行員雖然進的是其他小世界,卻因為這個傳了數(shù)萬年的太初圖, 將兩個小世界連結在一起了!

    南枝心念一動, 突然想起云蓮說的那個故事。

    【上一位執(zhí)行員的身份是?】

    系統(tǒng)此時與她重新連接, 自然也接收到了之前的信息,回道:【那位執(zhí)行員接的是虐文系統(tǒng)任務,身份是天劍山第一任掌門!

    南枝默然。

    果然。

    在云蓮說那個故事時,她其實就有些疑惑。

    世上當真有這樣單純的仙子,愿將生命贈與愛人,為他生為他死。

    原來只是個局。

    仙人的愛與怨,勾得反派輾轉反側,他拿到了至高無上的力量,也永失所愛。

    完整的骨骼里填上了血與肉,偏偏漏了心。

    天劍山的傳承,從初代掌門開始,便是個詛咒。

    后人赴湯蹈火追逐力量而去,在手刃至愛時幡然醒悟,然,為時已晚。

    只能困在太初圖里,日日夜夜悔恨,最終連一絲魂魄也不曾留下。

    所有的故事,都卷在這幅空白畫卷中。

    那樣濃的愛恨,連一筆都無法落下。

    南枝暗暗一嘆,初代執(zhí)行員,好狠的心啊。

    轉念又想到白珠憐。

    她,也會如此嗎?

    對了,白珠憐呢?!

    與系統(tǒng)的重逢讓她一時分散了心神,此刻神智復清,立刻掙扎著要起身。

    她記得在倒下去時,白珠憐似乎仍在與心魔里的東西對峙。

    星河月色流轉,遠處矮小黢黑的房屋匿在夜色里,高高掛起的燈籠投下稀疏一團光暈。

    少女半倚半躺在一塊石頭上,烏發(fā)散亂,幾絲點綴在紅唇邊緣,因呼吸而有節(jié)奏的微動。

    那雙總是幽深分明的眼眸輕闔著,細細的眉舒展開,眼尾微挑,又若有若無的隱入鬢發(fā)里。

    南枝這才松了口氣。

    人沒事,只是昏迷,大概是氣力耗盡了。

    南枝順勢坐在她身旁。

    睡著了的白珠憐很是乖巧,柔軟的毛發(fā)全都落了下來,長睫卷翹,是天下最最精致可愛的小兔。

    月光吻在她側臉,明明暗暗的勾勒著流暢的鼻尖線條,又輕輕覆了一層霜華在她柔軟無比的唇上。

    南枝只覺心間也跟著一軟。

    她見過白珠憐太多面。

    故作虛弱時如那枝頭承了滿滿清露的玉蘭,好似要被那露水壓折了去,顫顫巍巍,小心翼翼。

    走火入魔后,在寒潭里又像是暈開的一滴血,隨著輕波漾開,勾魂攝魄,伸手欲撈,卻如鏡花水月。

    入太初圖后毫不掩飾的野心與恨意,如她手中刺出去那一劍,干脆利落。

    此時此刻。

    白珠憐安安靜靜睡著,她明明什么也沒做。

    卻也讓南枝的心里鼓鼓囊囊的,砰砰跳起來。

    安謐又熱烈的跳起來。

    南枝想,她總算明白,為何古人會說但愿人長久。

    她也如是。

    只愿此刻長長久久。

    可惜,太初圖并不這樣想。

    遠處燈火微微一晃,系統(tǒng)立刻發(fā)出了警告。

    南枝一個翻身起來,左手指尖夾起三張符咒,右手拇指扳開槍的保險。

    夜很靜,但比起先前,顯然是靜得有些詭異了。

    大地開始搖晃顫動,平房轟塌,長而矮的黑影瞬間成了粉末,那一團晃惑燈火卻不絕,如一雙巨獸的鬼眼,幽幽盯著南枝。

    暗中漸起的轟鳴聲很快掩蓋掉了先前溫柔的月色,南枝警惕地站在白珠憐身前,面對那片黑暗。

    “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她自顧自喃喃,眉頭鎖在了一塊。

    要說這聲音可怖是有,但是不是有些太整齊了些?難道這個心魔是個強迫癥么?

    南枝抬眼看向那幾盞燈火。

    野獸……

    眼睛……

    腳步聲?!

    似是感應到她心中所想,那整齊劃一的聲音愈發(fā)逼近了些。

    南枝立刻回身推了推白珠憐:“白珠憐?醒醒!”

    少女羽睫輕顫,仍是緊閉。

    來不及了!

    南枝翻手掏出一條白綾,將白珠憐背在背上,打了個結,轉身便跑。

    黑暗中,腳步聲漸漸快了起來,黑沉沉的霧氣如一張無限曼延開來的網(wǎng),追著疾馳逃亡的魚兒,勢要將她們籠進去。

    不僅是身后,身前、四周也漸起腳步聲,儼然是將她二人包圍了起來。

    南枝只得停下腳步,面露苦笑。

    看來是不能避了。

    黑霧涌動,很快露出真面目——竟是一大群,人。

    南枝不由得一怔。

    正對著她的那一群人,為首的便是先前見過的小白珠憐。

    夜色極濃,但南枝仍能看清她的樣子,那雙黑白分明的眼里叫黑沉沉的霧氣占滿,濃郁的墨從她眼角一滴一滴滑,像是在哭泣,卻連地面都未接觸便散在空氣里。

    青白灰敗的肌膚上,紫色血管如橫亂生的樹根,密密麻麻碾過,轉眼就要將她染成一具深紫色僵尸。

    南枝忍不住捏緊了指節(jié)。

    這是將此地的礦工們,都變成了傀儡僵尸來攻擊她。

    盡管知道這是幻境,可親眼看著眼前衣不蔽體的人們,漸漸失了生色,被深紫色占據(jù)肌膚,南枝的心里仍十分不好受。

    何況,那個孩子,還是這樣的瘦小。

    南枝輕閉了閉眼,強迫自己擯棄雜念。

    再睜眼時,不著痕跡地換了個面向。

    南枝左手一揮,先將積分換的幾張符咒丟了出去。

    符咒與僵尸礦工接觸的瞬間炸開一小串焰火,噼啪響了過去,像是在滿火的油鍋里丟了一滴水,飛速濺開一片。

    但很快就被蒸發(fā)干凈。

    被炸到的僵尸有的丟了胳膊,最嚴重的炸掉了半邊身子,碎在地上的尸塊也如先前的黑霧般消散。他們顯然沒有只覺,行動遲緩了片刻,旋即以更快的速度飛撲過來。

    下一瞬,三枚精巧的□□從她身上甩了出去。

    比起剛才那幾張符,□□的威力更明顯一些,南枝粗略估算了一下,一枚□□大約能炸掉四五個僵尸。

    但身后源源不斷的大軍以更快的速度,鋪天蓋地涌了上來,望不到盡頭。

    想全炸了,以她目前的積分根本不夠。

    更何況誰曉得這僵尸大軍是否只是第一波,全炸完了之后呢?不破此境,她們只會一直不斷地陷入新的險境中。

    就在此時,一道凌厲勁風狠狠向她劈來!南枝扭身躲開,胸前白綾突然一緊,接著被人往后一拽,像是要將白珠憐與她分開。十張符咒飛速打了出去,白綾離了力道倏然一松,南枝飛快踩著幾個僵尸的身體跳到空中。

    指尖尚未碰到那棵枯樹的枝丫,腳踝被一只巨大手掌緊緊箍住,猛地往下一拖!

    眼看又要落回那交疊的僵尸群中,南枝一手甩出一截長鞭,一端卷在樹上,腳卻仍被拽著,上下兩道力極大,幾乎將她攔腰撕開一般。

    艸!

    南枝疼得眼前一花,差點沒厥過去。

    身下的僵尸行動雖笨拙,但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開始順著第一只吊起的僵尸身體往上攀爬。

    冷靜,要冷靜!

    南枝咬了咬舌尖,細密的疼霎時席卷過血液,刺進腦海。

    【給我開三維地圖!】

    心魔生于白珠憐。

    自然處處都會以白珠憐的所見所聞為基礎。

    譬如以平北州礦山為背景,而那些礦工便被采用成了攻擊她們的僵尸。

    若是如此,那么他們平日工作的礦洞想必也對應在某處。

    她只能賭上一把。

    系統(tǒng)很快生成了一張圖,南枝飛快連接上,心下一喜。

    果然!

    礦洞入口就在原本那幾排平房不遠處,可惜她剛往反方向跑了,離那邊實在太遠。

    且系統(tǒng)給出的三維圖像里,那處礦洞里仍有不少正在演變成僵尸的礦工。往那處逃,無疑是往大本營走。

    好在平北州山脈連綿,資源豐富,此地的礦洞已開采上百年之久,歷經(jīng)幾朝,礦洞挖得又廣又深。

    這顆枯樹正下方,便有著一條甬道。

    【多少積分能把這塊打通?】

    第一只攀爬上來的僵尸一把抓住了南枝的小腿。十指如刀,“噗嗤”一聲嵌入她小腿血肉,幾乎摩擦過骨頭。

    【500】

    南枝疼得倒吸一口氣,怒罵一聲。

    這是真摳!

    【成交!】

    【正在為您準備……】

    【5、4、3……】

    整條右腿迅速麻痹,失去知覺。

    一只身材小巧的僵尸扒著大僵尸,弓背蓄力,彈跳到了南枝緊拽著長鞭的手上,一手穿透過南枝的手掌,另一手半收攏著,對著南枝脖子猛地抓來。南枝行動受限,只能用力一扭腰身,試圖將小僵尸甩下去。

    長鞭一晃,那小僵尸的手抓了個空,擦著南枝臉頰而過,清晰地響起一聲皮肉綻裂的聲音。

    【1】

    地面忽然裂開一個巨大的裂縫,底下的僵尸率先落了進去,接連不斷響起沉悶的墜地聲,十分遙遠。

    南枝半邊臉完全癱了,只能詭異地咧著右半面臉,沖那小僵尸一笑。

    “想讓我下去?那就一起吧!

    話音落地,長鞭繃斷,南枝反手控住小僵尸的手,將她狠狠甩開。

    *

    白珠憐醒來時,南枝正拖著一條腿,呃,疾步如飛。

    她的臉緊貼在南枝脖頸邊,左側肌膚相貼著,南枝因跑步而升騰起的心跳在她左耳鼓動作響,熱氣氤氳,燙得白珠憐渾身一麻。

    “你醒了?”

    這樣的境況下,南枝不可能不察覺她的動靜。

    于是只能應聲。

    那人卻沒有放她下來的意思:“我們現(xiàn)在在礦洞里,后頭有一大堆人追著。你傷沒好全,且在我背上待著別動,等我找個安全的地方,再放你下來。”

    白珠憐咬了咬下唇,本想掙扎下去,但如南枝所說,她渾身上下的骨頭都碎了一般,軟綿綿吞吃了力,連動彈一下指尖都費勁。

    只能作罷。

    說是礦洞,實在有些奇了。

    像是被傳說中的仙人拿斧頭劈開高山一般,整個地下都斷裂開來,分作兩半。

    以她的角度看去,半條甬道都立在了懸崖上一般,無數(shù)碎石從那崖邊滾落下去。

    若是真的礦洞,只怕整條都坍塌盡了。

    “你的腿……”

    “哦沒事,有點麻了,一會兒應該就好了,不影響我跑步!”

    胸腔貼在南枝后背,于是那人說話,她便也跟著顫動,像是那些話語直接穿過肌膚血肉,直直抵進了她的身體里。

    確實是不影響。

    白珠憐還是第一次見人掛著一條腿,能蹦得那么快。

    南枝很快尋到了一個甬道入口,一個閃身躲了進去,又走了許久,這才將白珠憐放了下來。

    甬道兩側嵌著油燈,山風不知從何處而來,撩撥著白珠憐臉側碎發(fā)。

    昏暗燈光下,南枝彎了彎眉眼,笑得很燦爛:

    “看吧,我就說我還是有點用的!”

    說罷,毛茸茸的腦袋又湊了上來,似邀功,又似哀求,更是撒嬌:“你可別記著我吐血那回事了,那都是意外,只要靈魂契不干擾我,我打架妥妥的!”

    燭火搖曳,明滅。

    映在南枝眼底,亮晶晶的。

    隔著土塊巨石,迅捷沉悶的腳步聲來來回回,像是在尋找著獵物的獵人,急急匆匆。

    空氣里滿是血腥氣,泛著微微腐爛的酸。

    白珠憐從頭至尾將南枝打量了一遍。

    渾身的血污。

    而她卻是完好無損的。

    顯然是被好好保護住的。

    南枝腫脹成了饅頭的左臉也掩蓋不住那抹神采奕奕的表情。

    好笑,卻也很鮮活。

    白珠憐偏了偏頭,唇角微微上揚。

    真是奇怪,這種境地里,她竟能笑出來。

    “好啊。”

    第78章 養(yǎng)徒弟第14天

    南枝絲毫沒察覺自己頂著半面豬頭, 在這昏暗燈色下,顯得十分好笑。

    一心甜蜜蜜的,沉浸在方才白珠憐那一閃而過的笑容里。

    不是往日討巧賣乖的笑, 機械的牽起唇,眸色幽深靜謐, 不含情誼。

    而是淡淡的,恍若一抹煙雨揚起, 柳枝輕點湖水, 瀲滟不勝收。

    白珠憐正靠在一盞燈燭下方墻垣, 橙黃火色描摹過她散落的碎發(fā),似蹙又彎的眉,卷翹纖長的睫,最后落進晶瑩明亮的眼里, 像被她偷藏去的一簇火種。

    “眼下是什么情況?”

    許是南枝盯著她看了太久, 白珠憐微微偏了偏頭, 碎發(fā)落了下來, 遮住了大片。

    “哦,哦哦, ”南枝恍然回神,正要給她講,神色忽然一凝, 一把抄起白珠憐的胳膊, 連拖帶拽的撲了出去。

    只聽一道驚雷般響聲忽地炸開來,兩人方才那個位置處,已堆滿了炸下來的巨大石塊。

    以及……

    一個灰不溜秋, 四肢撲騰的身影。

    “咳咳, 嗆死我了, 上仙給的什么玩意,這么厲害!”

    熟悉的聲音傳來,居然是譚靈朝?

    南枝瞪圓了眼,來不及喜,背起白珠憐就往外竄:“不是讓你別在礦洞用么?還不快跑?!”

    灰頭土臉的譚靈朝一臉懵:“。颗苁裁?”

    下一秒,地動山搖,無數(shù)細小石塊從甬道頂上滾落。

    譚靈朝臉色一變,急忙跟著竄了上去。

    這是給炸塌了呀!

    三人好一通逃竄,才險些沒被石塊埋了進去。一路又遇到不少零散爬上來的僵尸,好在譚靈朝來了,乾坤戒里符咒不要錢似的往外丟,直跑了小一炷香的時間,才找到了下一個勉強安全的礦洞里。

    氣還沒喘勻,譚靈朝指了指外頭,大驚失色:“這都什么呀?”

    “是此地的礦工!

    回答她的是白珠憐。

    這些人雖變了樣貌,渾身透紫,但身上仍是穿著從前的衣裳,白珠憐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

    “礦工?”譚靈朝長嘆一聲,又暗罵道:“這背后之人,真變態(tài)!”

    “背后之人?”南枝蹙眉。

    譚靈朝先一愣,而后連忙從懷里掏出一顆木珠。

    “小師妹,可還記得這個?”

    白珠憐瞧著有些眼熟,想了想,從乾坤戒里拿了一顆八九分像的:“這是……來之前,譚師姐給的!

    譚靈朝頷首:“不錯。此乃我藥王谷專有的一種子母樹,以其枝干做出子母珠,可用來追蹤方位。來之前,我給了小師妹和從嫦一人一顆子珠。只是進來后,咱們就用不了靈力,因此我也無法憑借這個尋人!

    “昨日,上仙和小師妹忽然不知所蹤,我一個人在雪原上,本是想支個火的,翻東西的時候忽然見它亮了。雖不知催動它的靈力從何而來,不過我瞧著兩顆子珠都十分靠近,便循著其中一個來了,果然便見到上仙和小師妹了。”

    譚靈朝頓了頓,將手中那顆珠子遞到兩人面前,“你們瞧!

    說是木珠,實則更像是塊碧翠的祖母綠。

    渾圓水透的晶體里,兩條極細長的緋紅絲線,蜿蜒而出。其中一條緊貼上正中的一道符文,另一條則圍繞著符文飄來飄去,似乎被什么阻擋住了一般,無法靠近。

    譚靈朝解釋道:“我本是見另一根更近些,還當那個是你們呢,結果繞了整整一天,又回到了原點。方才地動山搖的,我就尋了個山洞一躲,沒想到順著另一根線,就找到這里了!

    南枝一把抓住了要點:“你是說,從嫦就在這附近?”

    譚靈朝先點了點頭,又搖搖頭:“從嫦,應當是在外面!

    “什么意思?”

    “上仙,不是礦洞外面,而是此處之外。”

    譚靈朝伸出食指晃了一圈,將整個天地都圈了進去。

    她望向白珠憐,輕嘆一聲:“從嫦師父,極擅幻術,我想我們應該是從出了石室之后,就被她困到了這里。她……曾經(jīng)應是探過小師妹的記憶,故意選了其中一處,以此來迷惑我們。我乍聽小師妹說來過,還當是在此發(fā)生過什么事,以至成了一塊心病,便以為是幻境里的心魔。昨日細想了一整日,才發(fā)覺不對勁!

    南枝“唔”了一聲,表示贊同。

    旋即想起系統(tǒng)給出的三維地圖來。

    她當時只想著與白珠憐有關,所以應當能做出一份地形圖。卻忘了,所謂心魔,千變萬化,系統(tǒng)給出的地形圖,不該只這單單一份才是。

    若是按著譚靈朝所說,倒是能解釋通了。

    “不過小師妹說,對此地印象不深,反而讓我想起另一樁來!

    譚靈朝隨手撿了個小石塊,在地上寫出兩個字:月華。

    然后抬頭問白珠憐:“小師妹,可曾聽從嫦或師父提起過月華鏡?”

    白珠憐眼神微茫,搖了搖頭。

    譚靈朝便道:“我也是無意間聽從嫦提過幾句,知曉的并不多。月華鏡本來并非是什么至寶,是別語荷隨手做出來的一枚法器。但她曾與某個幻術世家打過賭,贏得了一招幻術,偏巧名字也是月華,便被別語荷用在了月華鏡上。月華之術能使人忘卻過往,所以一開始,我只當你是中了此術,忘了在平北州發(fā)生過的事。”

    “后來我意識到我們和從嫦之間,有著一道結界,便想起月華鏡來。月華鏡不同于月華之術,它乃是一件法器,能將人困在其中,加上幻術,我們便正好困在了小師妹的記憶里,以為是要找解開心結的關節(jié)。實則要破此境,只需找出關鍵的破陣口便可。”

    南枝聽完,暗暗道一聲慚愧。

    原來她們三個人當中,真正在干活找出路的,只有譚靈朝。

    轉念一想,又有些氣。

    憑什么她和白珠憐一路生生死死的大逃亡,譚靈朝那邊完全無事發(fā)生?!

    這待遇也太不一樣了吧!

    “也就是說,咱們現(xiàn)在被困在了一面鏡子中,只要破開了去,”譚靈朝話音一頓,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掃了一眼,“也許就見到從嫦和……別語荷了。”

    她雖不知別語荷與白珠憐之間發(fā)生過什么,可仔細想了想這四人的關系,屬實有些,不可言說。

    天劍山的小師妹,愛上了一個奪舍自己師父的……靈魂。

    而從嫦尊敬無比的師父,卻日日盼著徒弟來殺自己。

    混亂,大混亂。

    譚靈朝頭一回覺著,拜在這樣一個師門里,著實有些可怖。

    還是她們藥王谷好,春日鳥語花香,小小童子們結伴而游,熱鬧無比。

    “譚師姐可知,該如何破此境?”

    白珠憐微微抬起臉,兩人分明都是席地而坐,可譚靈朝卻覺著她的眼里是自上而下的氣勢,緊緊壓著一頭。

    烏漆漆的眸子半闔,含著一簇跳動的火光,火苗一晃,譚靈朝便莫名心驚肉跳,下意識挪開了視線,不敢對視。

    “這個嘛,我就……”

    以往這一些都是從嫦的活計,她就負責治療采藥,對幻境委實不大懂。

    聞言,白珠憐眼簾一垂,將那簇火光掩了下去。

    南枝蹲在一旁默不作聲,半晌才似回了神般,也學著譚靈朝的樣子,撿了個小碎石,在地上畫了好些線條。

    頓時,兩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去,又一會兒,譚靈朝先發(fā)出“咦”的一聲。

    南枝立刻抬頭,問:“可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譚靈朝遲疑道:“上仙畫的這是……?”

    “是此地礦洞地形圖!蹦现υ跂|南角上又劃了一道粗線,“這是方才地裂形成的口子,我們此時在這個位置。”

    七縱八橫的線條歪歪扭扭,譚靈朝看得入神,站起來走了幾個方位。

    “你們看,去掉這幾條,還有這幾條!彼媚_踩了踩,碾開,“如此一來,倒像是個陣法了。我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南枝眼睛一亮:“是靈陣!”

    白珠憐輕聲道:“靈陣?”

    “是了!天劍山的靈陣!”譚靈朝驚喜道,“難怪眼熟!”

    南枝有些心虛的挪開眼。

    天劍山上大大小小設了數(shù)十個陣法,譬如蛟池寒潭的大陣,便是其中之一。這些陣皆是以靈陣為基礎,多添幾筆,或是改一兩道,便形成新的陣法,各陣之間息息相關卻又不甚相同。

    南枝也是在穿過來之后,接觸到了別語荷留下的部分記憶,才認了出來。

    對于別語荷來說,靈陣,乃是陣法中最基礎的一筆。

    用在了月華鏡上,再自然不過了。

    “既知是靈陣,便也就好破了!弊T靈朝從乾坤戒里一通翻找,取出六枚極其古樸的錢幣,就地一擲。

    錢幣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搖搖晃晃落地。六枚全部著地后,同時發(fā)出淡白色光暈,不出幾秒,光芒漸甚,淡白色小光點紛紛揚揚,匯聚在了其中一個方位上。

    南枝順著簡易地圖看去,神色一凝。

    腦海中的地圖里,那一處像是個泉水基地,正源源不斷向外生育出一批又一批的僵尸。

    僵尸大本營。

    即是生門,也是險地。

    南枝忍不住嘆,又是一場惡戰(zhàn)。

    一只手忽然捉住了她的衣角。

    南枝回過頭去。

    托譚靈朝的福,手榴彈炸了礦洞時,三人可謂落荒而逃,連白珠憐的臉上都沾了幾處粉屑灰泥。

    安睡的小兔子醒了,睜著渾圓深邃的眼向她看來,更像是山間攝魂勾人的艷鬼。

    那艷鬼朱唇微抿,不言一語。

    溫軟的小手卻順著衣角,一點一點往上挪,然后牽住了南枝的食指。

    南枝陡然一僵。

    “不是說打架很厲害么!

    小女鬼輕捏了捏手心柔軟,垂下眼,不看她。

    “莫再受傷了!

    第79章 養(yǎng)徒弟第15天

    “轟——”

    巨石坍塌, 將甬道堵成死路,攔住了后面幾十只僵尸。

    三人組這才得了一絲絲喘氣的機會。

    有譚靈朝在,白珠憐很快恢復了傷勢, 南枝也在她的提醒下發(fā)現(xiàn)自己半面腫脹,赤紅著耳朵接過解毒丹。

    “接下來怎么走?”

    靠著南枝的地形圖, 三人一路連逃帶避,走了約莫大半個時辰, 越到后頭, 遇上僵尸的數(shù)量越多, 顯然是漸漸接近了陣眼處。

    南枝四下一顧,抬手指了兩個方向:“這邊敵多,但是要快一些,這一面相對少, 卻得再繞一繞!

    頓了頓, 又道:“我建議走這條!彼傅氖墙┦嗟哪且贿, “速戰(zhàn)速決。”

    譚靈朝點頭稱是:“這人怪源源不絕, 猶如再生,若不盡早出去, 怕是要在此困一輩子了。”

    不知南枝那新奇的火器還有多少“子彈”儲存,她的符咒已快耗盡了,幻境中僵尸能再生, 她的乾坤戒卻是不能。

    定了路線, 三人稍作休息,很快便往更深處走去。

    再往下,人怪像是無窮無盡, 空氣里彌漫著腐臭與異香, 吸入后不久, 腦袋便起脹痛,連帶著痛覺都愈發(fā)敏感起來。

    符咒雖可引爆人怪,但炸開之后,并不再同先前一般消散成黑煙,反倒真如人一般,迸出深紫色“血液”,一旦觸碰,輕則麻痹,重則灼燒腐爛。

    加上越到后頭,人怪越密集,譚靈朝和南枝都舍棄了符咒,改用長劍。

    “上、上仙……”

    南枝旋身斬斷白珠憐身側一只人怪,氣喘吁吁:“就叫我南枝吧!

    譚靈朝咬緊牙,半邊脖頸都被“血液”燒得不成樣子。

    “南枝上仙,咱們,還有多遠?”

    “不遠了!

    不遠了。

    別語荷,我們終于要見面了。

    大地不斷崩裂,碎石和僵尸卻源源不絕往上涌來,像是要將三人托舉上去,氣波如浪,快速擊拍著全身,毫不留情地抽走空氣。

    三人像是離了水的魚,憋紅著臉,張口開合,卻吸不進一絲一縷氧氣。

    “轟隆——”

    譚靈朝一把往下丟出所有的符咒,猛烈地轟炸之下,將人怪炸出一個凹陷的窟窿。

    若隱若現(xiàn)的水藍色波紋,就在此時的窟窿的間隙里閃過一瞬。

    “南……仙!”

    譚靈朝幾乎是拼勁全身力氣才喊出兩個字,話音未落,喉間腥氣一凜,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昏過去的前一秒,她看見南枝的身影躍進了那個窟窿之中,很快消失不見。

    白珠憐才拔刀躲開一個僵尸,一扭頭,只看得南枝衣袂一揚,旋即被僵尸海吞沒了去,無影無蹤。

    那道窟窿很快被新的人怪填滿,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

    心尖處如有雷擊,將全身血液都電成了灰燼。

    天地晃動地厲害,她卻奇異的沉了下來。

    腦海里茫茫然又空蕩蕩,什么念頭都飛了出去。

    只有那一片衣角,沾了泥和血,臟亂的不成樣子,卻不斷閃過眼前。

    說到底,這些事和南枝并沒有關系。

    她與別語荷之間的仇也好,恨也好,那都是她的事。

    可一路以來,始終是南枝站在了她的身邊,不,是身前。

    那樣一個懶懶散散,在天劍山上,每日只知澆花做飯的人,在幻境里,一次次的拼命。

    換做別人,她或許會覺得是因為靈魂契的緣故,不得不如此。

    可她知道,南枝并不是。

    她這一生,見過太多的冷漠與無情,好似上蒼從不曾垂憐,將她的前半生揉捏碾碎,給予無盡的折磨與苦。

    而南枝,自初見時,就是難喝的魚湯,柔軟的肌膚,通紅的耳根。

    鮮活的,柔軟的。

    是真心。

    她自以為,她是不屑于此的。

    可當南枝的衣角落進怪海時,她忽然起了害怕。

    從未擁有時,她不覺得此物珍貴。

    擁有后再失去,卻這般叫人難過。

    靈魂契忽然一閃,似乎是那人遙遠地同她道了一聲,安心。

    白珠憐強打起精神,抬手射擊。

    沒關系,只是去破陣了而已。

    幻陣一破,她們便都不會有事了。

    手中銀色武器似乎感應到主人心緒,微微發(fā)燙,從掌心向上傳遞,一如那人不要臉握著她的手時的溫度。

    很溫暖。

    她一直沒有告訴南枝,其實她是喜歡溫暖的東西的。

    整個時空劇烈顫動著,像是發(fā)了怒的巨獸,無聲嘶吼著。先前要悶死她們的巨浪此刻沸騰起來,咬著刀子,歡躍地從白珠憐耳畔腰身剮過去,像是仵作解剖開尸體,又像是屠夫在片著肉。

    卻只是疼,不見血。

    白珠憐冷冷勾了勾唇。

    該說不說,這還真像別語荷的風格。

    她的發(fā)髻早散開來,一頭烏黑的發(fā)飄散著,發(fā)梢飛舞,像是懸在空中的女鬼。

    太初圖內用不了靈力,即便能用,她堪堪筑基的靈氣,在這浩瀚無垠的空間里,也不過是入了海的一滴水。

    但,別語荷多番改造她的身體,用她的血肉去飼養(yǎng)天下奇珍異獸,總是有點用吧?

    白珠憐望著南枝消失的方向,收起了槍,干脆利落的劃破了手掌。

    “我之前便覺得有些奇怪!

    “自這些東西出現(xiàn)后,為何她與譚師姐身上處處是傷,而我卻并無大礙!

    “起初,我以為是她將我護得很好,很好。”白珠憐眼里閃過一剎暖色,笑了笑,又道,“眼下她不在我身邊,這些東西的攻擊便弱了下來,只剩一些風在嚇唬我!

    小女鬼半仰起頭來,眼尾挑起,勾著天地精魄的魂。

    “師父,你大抵在看著吧?那便看看,你養(yǎng)出的東西,有什么用處。”

    她話音落下,第二刀很快捅穿了小臂。

    血珠似成活物,由著空氣拉扯變型,成了一只只血色的蝶,飛揚開來。片刻前還在前仆后繼的僵尸霎時停滯了身軀,而后快速撤退逃竄。

    白珠憐瘋了似的扎下第三刀,第四刀……

    她從石塊上用力一躍,往南枝的方向墜落。

    太久了,南枝下去太久了,一點聲息都沒有。

    恐懼比這扭曲的空間還要折磨人。

    巨大的石塊紛紛往后顛倒,下墜的小女鬼猶如一尾小小的銀魚,逆流而下,固執(zhí)的奔赴她的目的地。

    水藍色靈力漾出一道道波紋,恍如晴空被仙人素手輕攪,驚亂云團。

    琉璃碎裂聲中,白珠憐望著光源處那道身影,眉眼一柔。

    那人抵著劍,身上沒一塊好的,見她來了,焦炭般的臉上露出一個明晃晃的笑來。

    “咔——”

    “咔嗤——”

    月華鏡上一道裂痕直直迸開,三兩聲斷碎聲后,整個水藍色的鏡子都化作齏粉,隨風而逝。

    別語荷冷冷看著光幕之后的三人,衣袖一凜,一柄雕刻白龍的長劍便出現(xiàn)在了手中。

    “好久不見啊,我的小徒兒。”-

    出了月華鏡,三人身上的傷也在瞬間消散無痕。

    “從嫦!”譚靈朝醒來,第一眼看見躺在白玉棺里的人,差點沒又昏過去。

    等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棺邊,確認里頭的人無事后,才長舒一口氣,身子一軟,靠著棺壁跌坐下去。

    南枝與白珠憐并肩而立,交疊的衣袖下,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

    眼前之景,與云蓮的石室、月華鏡里的平北州,皆不相同。

    別語荷所在,乃是一處山巔,四周云海無窮,一棵古松橫斜著從斷崖外側宛轉騰挪而上,松枝虬勁粗壯,與別語荷這一身飄然灑脫的白衣,倒是般配得很,仿若是天上之人一般。

    只是一想到她對白珠憐做下的種種惡行,南枝不免往前了一小步,將白珠憐擋在身后。

    別語荷自然不會放過她這小小的調整,輕笑一聲,看向南枝。

    “我那般提醒你,要你殺了她,結果你卻愛上了她?多可笑啊!

    南枝皺著眉,冷聲道:“為何一定要她死?還有,你曾經(jīng)在我夢里說的咒是什么?你給白珠憐下了咒?”

    別語荷歪了歪頭,看的是白珠憐:“你沒告訴過她么?也是,她知不知道,其實沒什么所謂!

    她眼珠一轉,又看回南枝:“咒?哦——我那是騙你的。我想著,那時的你與她,不過萍水相逢,你也不會為了一個陌生人而白送自己的命不是?可沒想到,你還真不在乎自己的命啊!

    掌心手指微微一縮,南枝又攥緊了幾分。

    “但我也不會為了一個荒謬的夢境,濫殺無辜。”

    別語荷的臉上忽然扭曲了一剎,很快又恢復平靜,好似方才只是南枝的錯覺。

    南枝心念微動。

    別語荷,好像對她喜歡白珠憐一事,非常厭惡。

    為什么?

    她就這么恨一個凡人嗎?

    “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么這么討厭她?”別語荷勾了勾唇,“我不討厭她,區(qū)區(qū)一個凡人,不值得我上心。正好眼下有時間,她既沒告訴你,我便同你說。”

    “想來你們已經(jīng)知道我天劍門一派的傳承,我也不費口舌了。從嫦是我自幼看著長大的,她是個好苗子不錯,可也有弱點!

    別語荷偏過頭,看向白玉棺里的人,眼神無波無瀾,比看白珠憐時的神色,還要平靜。

    她的眼神太靜,竟叫南枝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來,仿佛那里躺著的人,對別語荷而言,其實并不重要。

    可從嫦要是不重要的話,別語荷又何必為了替她換骨,而折磨白珠憐呢?

    “從嫦的心裝了太多不該裝的東西,所以太過軟弱!

    譚靈朝不由得開口反駁:“從嫦才不是……”

    “她心有蒼生,憐憫弱者,故而軟弱不堪。你以為這樣的人,當真會弒師么?”

    譚靈朝忽然愣住。

    是啊,以從嫦的性子,她是絕對不會為了繼承那副骨,而弒師證道的。

    “所以,你折磨白珠憐,其實是想叫從嫦看見、心生憤怒,然后、然后……”南枝說不下去了。

    她手心里另一人的溫度在一點一點冷卻,顫抖。

    她又何嘗不是?

    只是因為這樣?

    僅僅是因為這個理由?

    從始至終,白珠憐這個位置上擺著的人是誰,不重要。

    別語荷只是需要這么一個人存在,用來激怒從嫦。

    南枝滿眼寫著荒唐,看向別語荷:“你可知,她只是一個凡人?”

    一個凡人,如何日日承受那些修真界的人都需要以丹藥輔佐,才敢觸碰的毒蟲異草?

    別語荷偏頭,語氣再輕不過。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若非從嫦當初心軟,將她自人間帶回,她或許根本活不到現(xiàn)在。

    以命還報,不過如是。

    云海繾綣浮動,浮光躍金,有人輕輕嘆息。

    “師父,莫要一錯再錯了!

    白玉棺內的人不知何時醒了,緩緩起身。

    譚靈朝一扭頭,嚇得怔住。

    “從、從嫦?!你的、你的頭發(fā)……”

    片刻前還是少女模樣的從嫦,此時銀發(fā)滿肩,臉上皺紋橫布。

    她半抬起眼眸,仍是清澈無比的那雙眼,落在這張蒼老的臉上,無比怪異。

    從嫦溫柔的撫過譚靈朝的肩膀,腳步遲緩的走向別語荷。

    “師父,您瞧瞧,這是誰!

    她手指凌空一點,虛空之中,忽然出現(xiàn)一道法陣,流光閃爍,法陣成了一道鏡子,鏡子的另一端,竟是云蓮。

    這一看,連南枝都有些訝然。

    云蓮的下半身,竟是透明的冰藍色,好似半闕身子都消散了去。

    “怎、怎么可能?”

    別語荷第一次愣怔在原地,下意識喃喃道。

    “阿荷吶。”

    云蓮輕輕嘆了一聲。

    別語荷霎時回了神,神情扭曲無比,愛恨嗔怨都寫入了眼里,似有熊熊烈火,要燒盡世間一切。

    “不可能,一入太初圖,師徒便永生永世不得再見!”

    “你,絕,不,可,能,是,她!”

    她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著血淚說的,一字一頓,比任何刀鋒尖銳。

    一片冰藍色碎片從云蓮身上跌落,飄飄揚揚,最后落入一旁的菡萏池中。

    繼而風吹蓮動,山巔云海翻涌不絕。

    別語荷猛地回頭看去。

    萬千重云浪上,霞色溫柔耀眼。

    是伴她日日的景色。

    “阿荷,”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比上一回,還要輕柔的呼喚著女子的小名。

    “是為師錯了!

    “不該……丟下你的!

    第80章 養(yǎng)徒弟第16天

    二百年前, 天劍山曾有一處風光迤邐的山谷,谷內建有一處蓮池,水榭亭廊, 朱甍碧瓦,終年不絕的菡萏, 同別語荷年少時的府邸如出一轍。

    是云蓮為她造的-

    初見云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時候別語荷只是樂河川一個小小世家的嫡長女, 樂河因有上古遺跡而衍生出數(shù)百修仙世家門派, 別家便是其中一門。

    兩百多年前, 修真界并不太平。

    大地之南的虛淵里,正有一只蠱惑人心的魔獸降臨,再過十數(shù)年,就要引得人界大亂。

    而毫不知情的樂河百家, 正處于表面平靜, 背地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不少小門小派一夜之間消失無蹤, 皆為尋常。

    別家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幾經(jīng)風雨, 已是搖搖欲墜之勢。

    別語荷的出現(xiàn),幾乎成了別家的救命稻草,也是引來大禍的源頭——那樣的年代里, 誰不眼饞一個少年天才, 又又誰不眼紅嫉妒這樣一個天才的出現(xiàn)。

    若是平日交好便也罷了。

    可大門派欺辱小門派本是常事,既已幾番折辱過別家,那便不能放任他們留著這樣一個禍根。

    圍剿別家是必然。

    別語荷至今記得, 十五歲那年, 她引天雷升金丹, 下了一夜的磅礴大雨,在天亮時驟然收聲。

    她試圖推門而出,門卻被死死抵住。

    她爹娘僵硬的尸體立在門外,身上貼了無數(shù)張符咒,蓋住了最底下的一張——是一門鬼派教長老寫的驅尸符。

    連死,都要做僵尸傀儡,護住她這一次渡劫。

    一夜時間,別家滿門四百多條人命,在府中疊出了一條長長的尸河,鮮血叫雨水沖刷到她最愛的蓮池中,養(yǎng)出了清晨綻開的第一朵菡萏,赤紅妖冶。

    云蓮伸手折下那朵蓮花,輕嘆一聲,還是來晚了。

    別語荷迎著朝暉冷冷抬眸。

    “擋我者死!

    她如何看不出云蓮的實力強的可怕。但那時候她昏了頭,只想血洗樂河,擋她阻她者,唯有殺之。

    那謫仙一般的人,腳步輕移,衣擺不沾半分塵埃。

    “別語荷,你可愿隨我走?”

    “滾開!

    “我知道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我不攔你,也不阻你!

    那人行至面前,少女提著劍的手,不知怎么頓了一拍,便不再占先機。

    云蓮輕輕伸手,捏在她的手腕處,指尖用力,那劍柄在掌心偏了一寸,“這樣拿,更快。”

    才冒尖的旭日何等灼目刺眼,逆在云蓮身后,卻成了燦燦金輝,耀眼卻不再具有攻擊性。

    別語荷手腕一轉,將劍鋒對準云蓮脖頸:“你意何為?”

    “我說了,我不阻你,”云蓮勾著唇,眼眸半彎,滿是溺色,“我陪你。”

    別語荷說不清那時自己是什么心思,或許她什么也來不及想,只是收了劍往外走去。

    一個奇怪但很強的女人。

    這是她對云蓮的第一印象。

    再之后,她以金丹之力,血洗樂河數(shù)十個門派,無論傷殘,云蓮總陪在她身旁,只有她快死時,才會出手相助。

    樂河復仇用了別語荷三年時間。

    三年后,她跟著云蓮回了天劍山。

    天劍山很遠,要行數(shù)月才能抵達。

    到那兒的第一日,云蓮便興致沖沖要她一起去山谷游玩。

    別語荷本不想去,卻耐不住云蓮滿眼期盼,于是磨磨蹭蹭往后山飛。

    那日有微雨,蟲鳴呦呦,淡霧如緞。

    山谷是個沒什么特別的山谷,別語荷壓著性子繞過入口的藍花楹樹干,再抬眼時,不由得一怔。

    滿池菡萏,蓮葉碧天,盛著露水珍珠,滾滾滑落又凝聚。

    云蓮含著笑意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薄雨輕霧里,恍然婆娑聲。

    “阿荷,喜歡嗎?”-

    如今。

    如今那道聲音不再空靈,云蓮老了,連帶著聲音也一同老去,乍看之下,和人間老婦幾乎沒有分別。

    她不是那樣強嗎?

    為何,為何老成這樣了?

    “阿荷,是為師錯了,不該……丟下你的!

    她聽見那道蒼老的聲音悠悠傳來,心跳都似漏了一拍。

    別語荷僵硬回頭,看向水鏡里的云蓮。

    這當真是云蓮嗎?

    她幡然一想,不,不,定是從嫦耍了什么把戲。

    許是猜到別語荷心中所想,云海霎時又起波瀾,云蓮在水鏡那頭輕聲一嘆。

    “阿荷,這么多年,你過得不開心罷?”

    開心?

    她早將七情六欲丟了,遑論開心與否?

    可仍有一問,是她至死,也念念不忘的:“當年,那只饜魔,可上了你的身?”

    別語荷這話來得沒頭沒腦,連南枝在內,眾人皆是一愣。

    唯有水鏡那頭,云蓮岣嶁的身軀微不可查地一抖。

    “不曾!

    聞言,別語荷身形一歪,跌坐在地,縱聲大笑起來,聲似泣血。

    她笑得像哭,在場之人無一不心頭發(fā)震。

    白珠憐瞳孔一縮,幾乎是下意識地握緊了南枝的手。

    “怎么了?”南枝偏過頭詢問。

    白珠憐死死盯著別語荷,似乎要將這一瞬永久刻在心底那般,牢牢看著。

    “只是……有些震驚!

    她那樣的人、她那樣高不可攀,漠視生命的人,竟也有如此叫她痛苦至深的往事。其中滋味,竟能讓別語荷不顧小輩當前,如此放縱。

    白珠憐一直以為,她這個天上之人的師父,即便不是明月清塵,也是不容靠近的太陽,高高在上一生,無牽無掛,無情無欲。

    可當別語荷笑成這副模樣時,她竟有些遺憾。

    遺憾讓別語荷這般痛苦的人,不是自己。

    “師父啊師父,何必騙我?”別語荷伸手在眼尾一抹,“你不如早早同我說,只要殺了你,我就是那天下第一,我自當會動手,又何須你費勁心思下這樣大的一盤棋來騙我?!”

    南枝心頭一凜。

    雖說從剛才那兩人的對話里,她多少有猜到一些,但猛地聽別語荷說出來,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云蓮:“阿荷,你何必如此……”

    “是我本就如此!”別語荷尖叫一聲,打斷了云蓮的話,“我本就是為追逐力量不擇手段的人!我恨這世間!恨透了!若能得這至高無上的力量,弒師又如何?!你以為我不敢嗎?!!”

    “那你又為何會在此呢?”

    一聲嘆息,盡數(shù)落入云間。

    闔然一寂。

    從嫦半垂下眼眸,掩下寂寥之色。

    為何會在此?自然是失了那副骨。

    倘或真是為了力量,又何必折磨白珠憐,引從嫦憤怒呢?

    別語荷愣怔片刻,緩緩抬頭道:“此乃意外,你也看見此人了。失去力量,非我所愿。”

    這回開口的卻是從嫦:“師父,你可知我為何變成這般模樣?又為何那天下只此一枚的太初靈魂契,會出現(xiàn)在小師妹與這位道友身上?”

    眾人視線立刻挪了過去。

    是啊,入太初圖前,從嫦分明還是少女模樣。

    如今卻白發(fā)蒼蒼,狀若古稀。

    “二百多年前,虛淵曾出了一只天生地長饜魔,此魔物擅長蠱惑人心,以魂體為食,占據(jù)他人身軀為樂。天劍山當世掌門聞訊下山,將此魔物斬殺于清然嶺!睆逆嫌挠娜坏。

    別語荷皺眉:“清然嶺……是你的出生地!

    從嫦嘆:“正是。”

    “那又如何?”

    “那只饜魔,并無實體,故而借機鉆入師尊體內,在師尊回到天劍山時露出真面目,于是師父便在師尊的哀求下,殺了她!

    云霧繾繾綣綣地躍過天地間,別語荷忍不住扭頭去看云蓮。

    每一次的云海霞光,都以云蓮神魂堙滅為代價。

    縱然再不能相見,她卻以她的方式,日日月月,陪伴在了自己身邊。

    她心中再怨再恨,可這云霧何其繚繞瑰麗,美得她心碎。

    得知那一劍斬下的,或許只是云蓮想要她傳承師門這個真相之后,別語荷一招平了山谷的蓮池。

    此后兩百年間,她一直在找。

    找云蓮曾真心待她的證據(jù)。

    可除了山谷蓮池,云蓮什么都沒留下。

    她本以為是自己一廂情愿,如今再見水鏡后的蓮池,山巔上的云霧,恍然才知,從來都是兩心相印。

    可為什么啊師父,為什么我們就走到這個地步了呢?

    從嫦看了一眼水鏡,又緩緩說道:“故事本該如此。但實則,那只饜魔,被師尊封入一個死胎體內,一劍殺之!

    “師尊以此誘騙師父,完成了師門的傳承。而那個死胎,卻并沒有就此消失!

    從嫦半撩開衣衫,露出左側肩膀上一道極其猙獰的傷疤。

    “我生來多一根異骨,那根骨頭便是饜魔的寄生處。饜魔此物無肉胎,當年師尊那一劍,只斬了他九成,余下一成魂魄逃入附近一戶人家家里,代代生育傳承!

    “我從家一脈,自兩百多年前起,皆活不過三十,也是因此。”

    “饜魔乃天生地長的邪祟,更因生在了那萬惡的虛淵里,實在難以消滅。唯一解決它的法子,便是樂河川的幻境中,上古天神留下的一滴天悲血。巧的是,我在下山游歷之時,偶然所得。后來,在我將死之際,天悲血凈化了饜魔的邪氣,只留下初生的魂體與我,方得新生!

    譚靈朝瞪圓了眼,愣愣道:“你在說什么。繕泛哟?我們,我們沒去過啊?……是了,上仙!小南上仙,您曾問過我樂河川,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枝抬眼對上從嫦的視線,也想問這個問題。

    “依著你的話來說,你曾死過一次?”南枝問道。

    “不錯!

    “斗膽請問,死因為何?”

    從嫦眼光流轉,不再作答,反是輕柔一笑:“南枝,你明明知曉!

    南枝滿眼駭然。

    莫、莫非是原本的劇情?!

    白珠憐弒師成魔,從嫦與其決戰(zhàn),不幸死于其手,好在有天悲血化解異骨,使其復生。

    “你是說,”南枝深吸一口氣,心底一念升起,頭皮發(fā)麻,“那些事……都曾發(fā)生過?”

    從嫦頷首,“都曾發(fā)生過!

    她敬仰的師父為了師門傳承,折磨虐待小師妹數(shù)年。

    她珍愛的小師妹因此黑化成魔,泯滅人性。

    一切的一切,都曾發(fā)生過的。

    南枝近乎顫抖地開口:“那,那我們現(xiàn)在是?”

    從嫦歪了歪頭,一絡白發(fā)從脖頸間滑落。

    “時光逆轉!

    別語荷心念微動,繼而滿臉驚懼:“你!你動了太初陣?!”

    眾人又不解了,太初陣?她們現(xiàn)在不就在太初陣里嗎?要說起來,還是別語荷強行拉了南枝進來,她們才會進來的呢。

    從嫦似是解說道:“師父說的,并非是你們進來的那個陣法。太初圖內其實還藏有另一個陣法,這個陣法沒有名字,也無人知曉藏在何處。只是門派歷來有過傳言,可究竟有沒有這樣一個陣法,誰也沒見過,誰也不知道。”

    “師父當年,也曾尋過的吧?”

    別語荷神色一僵。

    從嫦又道:“想來是師尊也不知道的消息了,自師尊離世后,師父獨自一人度過了兩百年時光,便是在這些時日里,尋到了關于此陣的一點蛛絲馬跡。后來我循著找去,才發(fā)現(xiàn)原是藏在了太初圖中。開啟此陣后,便可逆轉時間,回到過去,并且得到這個太初靈魂契。”

    “此契與尋常靈魂契不同,尋常靈魂契意在同死,而太初靈魂契,意為同生,即,復活!

    “若非此契在身,其實早在你們剛進月華鏡時,小師妹與南枝道友,已是死人了!

    南枝后知后覺回過神來:“!當時我吐血那次?”

    白珠憐回想了一遍,忍不住蹙眉。是了,當時她便覺得時空恍若凝滯一般,再醒來,中間種種皆不記得。

    “不錯。”從嫦微微笑了一笑,“這太初靈魂契,雖能同生,卻有一個條件。到底是靈魂契,自然是立契雙方心意相通,才能護住其主!

    南枝猛地想起什么,耳根紅了個徹底。

    難怪呢!

    她以為她和白珠憐的靈魂契是在蛟池寒潭里立下的,可譚靈朝卻說是一個月之前聞訊趕回來。

    原來這契約,早在她初來此界時,就結成了!

    “所以你逆轉時間,是回到了一個多月之前?”

    若再往前一兩年,白珠憐便不用受那些苦了。

    從嫦頓了頓,道:“以你的時間來說,大概是如此了!

    南枝了然。確實,她是一個多月前來的,但以從嫦的視角,想來是多年后了。

    “且,我回到過去,并不代表我什么都記得!睆逆峡创┝四现Φ男乃,笑著搖了搖頭,“若非進入太初圖,我是不會有從前的記憶的。所以在進來之前,我仍是什么都未曾經(jīng)歷過的我!

    也是啊。

    不對,等等!

    如此說來,便是從嫦逆轉了時空,將太初靈魂契下在了別語荷和白珠憐的身上?!

    南枝猛然抬頭。

    “正是如此!

    從嫦又是一聲笑嘆:“我本來開啟此陣,逆轉光陰,是想給師父與小師妹下一個契約,好阻止此間之事。卻沒想到此契……自動將師父的神魂排離肉.身,并尋來了一個新的魂體,也就是南枝道友了。”

    她偏了偏頭,神色溫柔的看向白珠憐:“所以說,南枝道友,是專程為了小師妹而來的!

    是專程為了愛你而來的人。

    自從嫦開始說話后便一直安靜的白珠憐,此時才微微抬眸,看向眼前這副蒼老的軀體。

    “那你呢,師姐!

    “嗯?”

    “你為此,付出了什么代價呢?”

    逆轉光陰,結下契約。

    天下若有如此簡單的法子改變過往,豈非人人皆無遺憾?

    從嫦,為了今日局面。

    你又付出了什么代價?

    白發(fā)微動,不同于衰老皮相的年輕聲音悠悠響起,很快散于云間。

    “一些……孤獨的時日罷了。”

    千年壽數(shù),若天劍山只剩她一人,

    實在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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