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端倪 小裴上恩州(四)
日出三竿, 裴溪亭幽幽轉醒,翻身打了個滾,迷迷糊糊地拉伸四肢, 嘴里發出怪叫。
元方從門外進來,看見被子底下拱起一團,裴溪亭把側臉埋在枕頭里, 眉毛眼睛恨不得皺成一團, 嘴里嘟嘟囔囔的在說這人自己都記不得的字詞。
“要起了?”元方問。
裴溪亭“嗯”了一聲, 元方便去桌邊倒了杯熱水晾著, 又轉頭去臉盆架邊忙活, 儼然是貼心小廝的模樣。
裴溪亭在被子里打滾,拖著嗓音喊魂:“我……好……餓……”
“那就趕緊起來洗漱。”元方走到床邊,將帕子蓋在裴溪亭臉上。
裴溪亭蹬著腿坐起來, 接住掉下來的帕子擦臉,迷迷瞪瞪地說:“我昨晚做了個夢。”
又是太子, 又是那些不忍卒聽但對于裴溪亭來說是美夢的, 元方默默腹誹, 說:“哦。”
“不,”裴溪亭似乎知道元方心里在想什么, 反駁說,“是噩夢。”
“哦,”元方說,“什么噩夢?”
“簡單來說就是森林逃亡記。”裴溪亭擦著臉,鼻尖皺了皺, 陷入回憶,“一條大黑蛇追我,我一直跑, 它一直追,我插翅難飛。大黑蛇魔高一丈,最后還是追上了我,蛇尾一擺,把我纏得死緊。我一陣窒息,緊要關頭胡亂喊出一句什么咒語,天上雷電轟隆,劈在它身上,我就趁機跑了。”
他擦了擦脖子,評價說:“雖然這個夢沒有任何邏輯,也不是特別的驚險恐怖,但我特別有沉浸感。而且吧,不知道是不是我單身久了,覺得那條大黑蛇都眉清目秀的。”
元方接過裴溪亭遞來的帕子,轉頭往臉盆架走,說:“那今晚要不要再夢見它?”
裴溪亭認真思考了一下,搖頭說:“還是算了吧,如果一定要遇見兇猛的動物,我希望是小大王。”
說起小大王,就不得不想到它的人類父親,裴溪亭垂了下眼,伸手接過元方遞來的漱口杯。
牙膏是用龍腦、乳香、青鹽搗粉,再用熟蜜調糊,裴溪亭刷著牙,突然就想起太子深入他嘴里作惡的手指。
太子有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與他這個人一樣,漂亮與危險并存,因此讓人安心,又讓人不安。裴溪亭能感覺到它蘊藏的強悍力量,倍感安心,可同時也深知自己與它力量懸殊,一旦落入其中就無法掙脫。
刷牙子來回擦拭,牙膏的味道在口腔中綻開,裴溪亭轉而又想起了那個吻。
那夜太子殿下應該是小酌了一杯,酒味淡,多半是蜜酒,更多的是石榴汁的味道,溢滿口齒。他的舌頭像他的懷抱,像他這個人,看著冷淡薄情,真正觸碰起來是溫熱又霸道的,充斥著強烈的掌控欲和占有欲,不容人躲避。
太子殿下哪里是沒有欲/望,分明藏得深藏得久,爆發時磅礴兇悍。
臉上突然多出一只手,裴溪亭匆忙回神,抬眼對上元方探究的目光。
元方端詳著那張逐漸氤出紅暈的臉腮,合猜測說:“發燒了?”
裴溪亭當即反駁:“你才發/騷。”
“……”
元方面無表情地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心虛地說:“一點點,人之常情嘛。”
元方翻了個白眼,說:“我下去給你買飯,吃什么?”
裴溪亭漱口完畢,抬手擦了下眼下,語氣可憐,“我身無分文,全仰仗芳哥,哪還敢提要求?芳哥給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元方毫無留戀地轉頭,“那就吃屎吧。”
“我吃你大爺。”裴溪亭從床上一躍而起,踩上毛毯,結果腳底一滑溜,就地劈了個完成度95%的豎叉。
“嗷——”
一聲慘叫,裴溪亭白眼一翻,就那么倒在地上,氣若游絲,“……扯著蛋了。”
這人平時看著一身的富貴金玉氣,言行舉止卻變化多端,有時是翩翩公子、斯文有禮,有時是紈绔少爺、嬌縱蠻橫,有時是霸王土匪、豪邁直爽,有時更是口無遮攔,出口不雅。
小裴是多變的,元方是冷漠的,他說:“太好了,你回去就可以進宮謀一份差事了。裴三公子聰慧,約莫努力幾年就能被尊稱一聲‘裴總管’了。”
“我恨你。”裴溪亭笑了,笑得哀怨悱惻,好似游樂王子上身,“你這個冷漠無情的人,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對峙一瞬,元方良心發現,實則是擔心裴溪亭把眼珠子瞪出來,總之他還是上前伸手穿過裴溪亭的兩腋,將人抄了起來。
裴溪亭平穩落地,顫巍巍地走到桌邊坐下,雖說他的柔韌度不錯,但冷不丁來這么一下,大腿兩側還是受到了一點沖擊。
裴溪亭端起溫度差不多了的熱水喝一口,無悲無喜地呼出一口氣,說:“餓。誒,你吃了嗎?”
“早吃了。”元方轉身出門去買飯,正好撞上一群人,領頭的是裴溪亭口中的“七彩男孩”。
梅繡徑自走過來,朝他冷哼一聲,再進入屋中已經是換了一副溫柔可親的面孔:
“溪亭,昨夜睡得可好?”
元方見狀停下腳步,站在門口沒動。
“很好。”裴溪亭說,“小侯爺怎么來了?”
“我備了早膳,就等著你起來一起用膳。”梅繡說著朝外招手,“布膳。”
門外的人相繼入內,將早膳一一擺好,碗碟精致小巧,容量不多,但樣式豐富。
裴溪亭嗅了嗅熱騰騰的飯菜香氣,說:“小侯爺怎么不和世子他們一道用膳?”
“我起來的時候,世子已經帶著人去勘察大茫山的地形了,恩州通判蘇帆暴斃而亡,剿匪之事還得世子全盤操縱。至于宗五,我過來的時候正聽見他吩咐人套馬車呢,當然,比起他,我肯定更愿意等你起來,咱們一道用膳。”梅繡說著指了指,“誒,嘗嘗這碟蟹包,春暉樓的招牌之一,鄴京的那家吃著不錯,不知道這邊的味道如何,聞著倒是很香。”
“好。”裴溪亭夾了一只放在小碟里,隨口說,“小侯爺不喜歡五公子嗎?”
梅繡嘖了一聲,說:“倒也談不上喜不喜歡,畢竟我和他沒什么交情,平日私底下也不在一塊,我就是覺得吧,宗五怪怪的。”
裴溪亭說:“此話怎講?”
“這宗五和趙四哥都是溫和的性子,待誰都客氣有禮,可他們兩人給我的感覺就截然不同。宗五那笑就像是貼在臉上似的,看著真,但總覺得不是打心底里笑出來的——跟梅邑那裝斯文乖巧的玩意兒特別像!”梅繡尾音猛地拔高。
裴溪亭忍俊不禁,說:“是嗎?”
“我覺得是!”梅繡說起梅邑就想吐,趕緊喝了口粥壓下去,拍拍胸口,若有所思地說,“我總覺得他這個人和表面上看起來不一樣,沒那么文靜乖巧,心眼子不少,就好比這次的事情。”
梅小侯爺雖然心眼子少,但這方面的直覺倒還是挺準的。
裴溪亭這么想著,伸手舀了一碗乳粥放在梅繡面前,梅小侯爺多少有些受寵若驚。他給自己舀了一碗,用勺子刮了刮,說:“小侯爺是說五公子隨行來恩州這件事?”
“不錯。”梅繡說,“寧王妃想要鍛煉他,鄴京哪里不能鍛煉?這剿匪說不準還有危險,他看著文文弱弱的,又不擅長騎射,為何要把他派到這份差事里來?萬一出了什么事情,寧王妃心里到底過意不去啊,我看不是寧王妃想要讓他來,而是他自己想來,在寧王妃面前求來的。我琢磨著,他就是來混日子的,只等回頭求世子到太子殿下跟前給他請功。”
裴溪亭嘗了顆荔枝腰子,佯裝不解,“可是這樣不會招殿下的忌嗎?萬一殿下疑心世子公權私用,借著兵部的力為自家兄弟鋪路……畢竟剿匪的功勞都是真刀真槍來的,到底不同。”
“好像有道,世子是得有這么一層顧忌。”梅繡摩挲下巴,認真思考,突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那他就是和我一樣,想著跟過來,趁機表現表現的。但我到時候真的會去剿匪,他能去嗎?到時候還得找人保護他,所以我們不全然一樣。”
裴溪亭笑了笑,沒說話。
梅小侯爺儼然是將宗桉當成了柔弱的小白蓮,殊不知人家是深藏不露,故意藏拙,等待世子之位空懸后,再一步步地露出鋒芒。
原著里寫到明年的火葬場文學后就完結了,沒寫到渣攻團的結局,不說其余那倆,單說宗桉,裴溪亭突然有些好奇他的結局。
這次的剿匪并非很困難,因此太子殿下才放心地交給宗蕤,宗蕤自己也是輕裝上陣,沒什么壓力,若非宗桉從中搞鬼,宗蕤不可能死在大茫山。因此,假設宗世子被土匪戕害的消息傳回鄴京,必定引起震驚,于公于私,太子都會著手去查,就算宗桉沒有隨行、看似毫無存在感,但太子也能嗅出幾分怪異。
世子之位空懸,宗桉既然要爭,必定要在太子面前露出鋒芒,表現表現,如此,太子絕不可能一直被宗桉的假面具蒙騙。太子若察覺到端倪,只要他想,宗桉必死無疑,畢竟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裴溪亭”在渣攻團面前毫無反抗之力,同,渣攻團在太子面前也橫不起來。
裴溪亭喝了口粥,說:“原來如此,我私心覺得小侯爺所言有幾分道,只是我和五公子也不相熟,不知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不好妄下決斷。”
“不熟好。”梅繡正正經經地說,“這樣的人表面無害,不令人防備,可冷不丁給你一刀,你還反應不過來呢。”
裴溪亭笑了笑,把不燙了的蟹包吃掉,“嗯”道:“湯汁濃郁,不腥不膩,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不夠再買。”梅繡看向裴溪亭,對方披著件外衫,脖子探出交領向上延伸,纖細白皙的一截。也是奇怪,他心中竟然沒有半點狎/昵的心思,只覺得漂亮。
裴溪亭抬眼看來,梅繡清了清嗓子,端起一碗粥干了。
元方抱臂靠在門框上,見狀瞇了瞇眼,恰好梅繡看過來,那花蝴蝶臉色瞬變,擰眉瞪眼地說:“看什么看!”
元方從善如流地說:“不看了。”
梅繡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冷哼一聲,轉頭和裴溪亭說:“溪亭,你養的這個小玩意兒一點都不懂規矩,要不換一個吧?我看他雖然有些姿色,可看著一點都不可心啊。”
“太規矩就沒意思了。”裴溪亭笑著看了眼元芳,煞有介事地說,“我就喜歡他這副小模樣。至于可心不可心,還是得切切實實地感受了,才最清楚。”
這話說得曖/昧,梅繡頓時浮想聯翩,全是元方這小妖精纏著裴溪亭賣弄風/騷的場面,酸溜溜地訕笑道:“哦,好嘛,你高興就好。”
元方倒是不在意裴溪亭的口頭調戲,就是有些好奇。太子派人暗中跟著裴溪亭,這一行為令人深思,那如果裴溪亭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以后還是和太子天雷勾地火了,那他今天包括之前說的那些曖/昧之言會不會變成一把刀,狠狠捅進那張放肆的嘴里?
裴溪亭全然不知元芳的心活動,慢條斯地吃完早飯,喝茶漱了下口,說:“肚子飽了,人也暖了。”
梅繡說:“好吃吧,明日還買這家。我昨晚上就想請你去春暉樓,可惜你回來得晚。”
裴溪亭起身走到床邊,一邊穿外袍,一邊說:“我和舊友許久未見,昨夜在外頭吃飯,回來得晚了些。”
“哦,”梅繡有些疑惑,“你從前不出鄴京,哪里來的外州朋友?”
裴溪亭笑了笑,說:“我不出鄴京,還不許人家來鄴京嗎?”
梅繡無法反駁,撓頭一笑,說:“那你今日還要去見你的朋友?”
裴溪亭飛快地和元芳對視了一眼,說:“對,我們約好了今日出門走走,小侯爺呢?”
小侯爺想和裴溪亭出去,無奈人家根本沒有邀請他的意思,只得說:“我去城東的拍賣行看看有沒有什么好東西。”
裴溪亭眼皮微挑,“可是萬平拍賣行?”
梅繡說:“正是。”
“我聽說進入拍賣行的人非富即貴,需要先購買一塊入場——”
話未說完,梅繡變戲法似的亮出一枚木牌,說:“小爺不是又富又貴啊?”
裴溪亭露出“拜見富貴大王”的表情,說:“我也想去看看。”
梅繡愣了愣,“你不是要去見朋友嗎?”
“朋友什么時候都能見,可我聽說這萬平拍賣行有時兩三月開一次拍賣會,有時要等小半年呢,機會不容錯過。”裴溪亭說。
梅繡聞言自然樂得裴溪亭一道前往,說:“那我立刻去吩咐馬車。”
“等等。”裴溪亭卻攔住梅繡,解釋說,“咱們是跟著世子來剿匪的,不宜太張揚,萬一被藏在城內的土匪盯上了,豈不危險?”
梅繡說:“有道,那難道我們要走著去?別把腿走斷了。”
“自然不用走。”裴溪亭說,“我們從后門出去,到前頭的馬車行租一輛馬車不就行了?”
梅繡覺得這樣偷偷摸摸的感覺很重,但裴溪亭的顧慮也有道,于是沒有多說什么,點頭表示都聽你的。
裴溪亭遂梳好頭發,用眼神示意元芳開路。
三人偷偷摸摸地到達會館后門,元方率先翻墻而出,探路而歸,說:“來。”
裴溪亭擼起袖子,后退幾步,助跑上墻,握住元芳伸著的手,成功翻墻落地,同時,梅繡一身輕松地落在他身旁。
“怎么感覺在干壞事?”梅繡說。
裴溪亭擦了擦手,說:“世子辛辛苦苦去勘察地形,咱們卻要去拍賣行,可不是干壞事嗎?”
梅繡聞言有些心虛,畢竟他早上睡懶覺,沒跟上世子的步伐,完全辜負了在宗蕤面前的那句“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讓我打誰,我就打誰。我會緊緊跟隨你,為你鞠躬盡瘁”的保證。
三人摸著小路離開了會館四周,到達車馬行旁邊的小道,裴溪亭和梅繡等著,元方戴上小斗笠,出去租馬車。
很快,元方駕車進入小道,等裴溪亭和梅繡先后上車,便駕車離開小道,往會館的方向折返一段路,選了條岔路出去了。
馬車一路平穩地駛入城東地界,在萬平拍賣行門口停下,只見馬車接踵,隨從遍地。
元方選了角落的位置停車,梅繡率先下車,衣襟,裴溪亭跟著下了車。
三人走到門口,堂倌上前來接引,梅繡拿出牌子,堂倌檢查無誤,恭恭敬敬地引著他們進入大堂,往樓上去,一路倒是沒有遇見什么人,客人都在幕后的雅間坐著呢。
到了雅間,侍女送上茶水點心,瓜果干果,便在屏風外站定。元方看了侍女一眼,確認沒有問題,才收回目光,側身擋住侍女,用銀針對著食物試毒。
梅繡:“……”用得著如此謹慎嗎?
裴溪亭看穿小侯爺的心聲,輕聲說:“出門在外,還是謹慎些好。”
梅繡說:“你說得對。”
確認沒問題,元方擦拭銀針,收回腰間。裴溪亭招手,附耳與他說了句話,元方眉梢微挑,點頭后轉身離去了。
梅繡在旁邊看著,心里癢癢,說:“怎么了?”
“前頭有座桂默橋,橋尾有間文房鋪子,雖然不出名,但聽我朋友說東西還不錯,我就讓他去幫我挑挑。”裴溪亭說。
梅繡聞言并沒有起疑,伸手拿起一旁的冊子翻看起來。裴溪亭無意參與拍賣,畢竟身無分文,但還是跟著一起看了看,倒是有幾樣不錯的東西。
待梅繡翻到其中一頁時,裴溪亭目光頓了頓,說:“這手串倒是不錯。”
梅繡聞言看了看一旁的說明,說:“紅玉配墨玉,忒艷忒厚……”
他語氣一頓,偏頭看了眼黑發白面、唇紅齒白的裴溪亭,說:“你戴著肯定好看。”
裴溪亭也想要,但經濟能力跟不上,紅玉加墨玉,質地又不俗,拿下這玩意兒的錢在鄴京買一套宅子不成問題。于是便笑了笑,說:“我戴串草環都好看。”
梅繡哈哈大笑,“那倒是!”
話雖如此說,但梅繡心里卻拿定了主意,要把那手串拍下來送給裴溪亭,博美人一笑。
拍賣會很快就開始了,拍賣師的聲音傳遍堂內,裴溪亭興致索然,起身走到窗邊。推窗時風打了過來,他偏開臉躲了躲,再看,外面是一片湖泊,水波翻涌。
俄頃,元方回來了,和裴溪亭說:“方才我瞧見五公子了,從文房鋪子二樓的內窗。”
“誰?”裴溪亭還沒說話,梅繡先問了,“他怎么也跑這兒來了?”
“不知,五公子在湖邊和人說話。我怕犯忌諱,沒敢多看就回來了。”元方隨后對裴溪亭說,“你要的東西放在馬車里了。”
“在湖邊和人說話?”梅繡納悶,“這邊很偏啊,鋪子都沒幾家,要不是今日有拍賣會,哪有這么多人?”
裴溪亭聞言抿了口茶,說:“興許是五公子的朋友。”
“朋友敘話,哪怕不在食樓酒樓,也該選個亮堂點的地方,他們卻在偏僻之地的屋子后方的湖邊說話?”可能是因為宗桉這個人就透著怪異,因此梅繡總覺得不對勁,他起身說,“在哪兒?”
元方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起身說:“那咱們去看看?”
梅繡說:“走。”
元方點頭,帶著兩人離開雅間,下樓直奔桂默橋,進了那間文房鋪子。
“老板不用招待,我家少爺上樓看看筆墨。”元方招呼了一聲,率先上了樓梯,那老板正在柜臺后糊紙,聞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見是光顧過的客人,便“誒”了一聲,又低頭忙活去了。
三人上了樓,元方走到窗邊,示意二人。梅繡徑自上前,裴溪亭緊隨其后,輕聲說:“小侯爺,你小心些,別讓五公子察覺,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誒。”梅繡湊到窗前,扒著左邊的那扇窗戶,小心地探出一只眼睛,果然瞧見湖邊的涼亭里站著兩個人,這個距離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看不清嘴型,但那背對這方的背影的確是宗桉沒錯。
而站在宗桉對面的人是個瘦長的男人,穿著粗布衣裳,看著不像個善茬子。
梅繡收回腦袋,擰眉說:“那是誰?”
裴溪亭也看了一眼,補充關鍵信息,“那個男人腰上還別了一把匕首。”
他轉頭說:“我覺得這人不是五公子的朋友,你看他單手叉腰,靠近匕首,另一只手成半拳放在腰前,雙腿微張,分明是個緊繃的姿勢,像是一直在防備警惕。”
“這是在咕嚕什么呢?”梅繡說,“我總覺得哪里有問題。”
“我記下那男人的樣子了。”裴溪亭猶豫著說,“要不我將他畫下來,叫人去查查這人的身份?”
梅繡拍掌,說:“我看行!”
裴溪亭說:“那我們先回去吧。”
他在柜臺上轉了一圈,選了支狼毫,讓元芳下樓的時候結賬。
三人又回了拍賣行,梅繡走到簾子前掃了一眼堂上的拍賣品,回去翻了冊子,距離那手串還有幾樣賣品。
裴溪亭從包里拿了塊梅子糖,給元芳和梅繡分了一塊兒,仰身靠上椅背,偏頭說:“拿筆墨紙硯。”
屏風外的侍女應了一聲,輕步退下,很快就將筆墨紙硯呈上。裴溪亭去一旁的矮桌后落座,開始勾畫方才那男人的樣貌。
俄頃,梅繡突然扯了下鈴鐺,說:“一千兩。”
侍女拿出價牌,拍賣師揚聲說:“東廂丙,一千兩!”
“東廂丙,”俞梢云說,“是裴公子所在的雅間,他想要,主子是否要直接讓?”
“他窮得叮當響了,如何要?”分明是梅繡想要,太子淡聲說,“加價,拍下來。”
第62章 偶遇 小裴上恩州(四)
《玉說》中說赤玉“紅如雞冠, 允稱最貴之品”,無可與之比肩者,世不多見。在座非富即貴, 好玉石珠寶者不少,一時競價不消。
梅小侯爺姿態閑適,儼然勝券在握, 畢竟富貴者不過王侯。裴溪亭也坐等小侯爺抱得美玉歸, 不想等眾人都下了競場, 對面還有人能和梅繡你追我趕、互不相讓。
價格已經抬到五千兩了, 裴溪亭估摸著差不多了, 但梅繡顯然不肯服輸,對手也不肯放棄。兩方你來我往,價格一路攀升, 已超過一萬兩,裴溪亭看了眼梅繡, 小侯爺顯然是上頭了, 非要拿下不可。
元方看了眼梅繡, 好似在看人傻錢多的七彩小金人。
梅繡察覺到元方的目光,下頜一抬, 倨傲地說:“你個小玩意兒,看什么看?”
元方在小侯爺眼里赫然是裴溪亭養的小東西,衣食住行全仰賴裴溪亭,殊不知如今裴溪亭身無分文,已經開始靠著元芳大哥過活。
聞言, 裴溪亭趕緊為自己的衣食父母說話,“他個沒見識的,當然是被小侯爺這副勝券在握的姿態給震懾住了。”
元方并不反駁裴溪亭給自己貼的新標簽, 梅繡也沒有懷疑這話是忽悠自己的,以一聲“哼”單方面地結束了這場單方面揭起的“戰斗”序幕,繼續專注于競價。
兩方爭斗間,裴溪亭畫好了畫,晾在矮桌上。他走到梅繡身旁坐下,說:“這么喜歡啊?”
梅繡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自在,說:“我想拍下來送人。”
這羞答答的、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小模樣,裴溪亭愣了愣,直接問道:“不會是送給我吧?”
梅繡還有些不好意思,說:“你猜就猜到了,說出來做什么?”
裴溪亭失笑,說:“你都說我是猜的,那我不問問你,怎么確定自己猜的準不準?”
梅繡無法反駁,沉默一瞬,別別扭扭地“嗯”了一聲。
我嘞個老天啊,裴溪亭倒是不心疼梅繡的錢,畢竟小侯爺家底殷實,從前也不是沒有一擲千金的風流韻事。他就是不愿承情,畢竟這份情不清白。
裴溪亭忍不住看了眼烏鴉嘴的元芳,勸說道:“這價格抬得太高了,不劃算。”
梅繡自來是個揮金如土的主,聞言說:“我喜歡的,想要的,只要能得到,就沒什么不劃算的……一萬五千兩!”
梅小侯爺的這則念,裴溪亭無比贊同,可現在的情況是梅小侯爺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還是真的被元芳這只烏鴉的神嘴詛咒了,真的對他產生了一絲基情,現在是要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架勢。
他們兩人是不打不相識,這些日子處下來,裴溪亭倒是挺喜歡梅繡的,小侯爺有時心大如拳頭,可勝在直爽仗義,說什么便是什么,不搞陰損詭計。和這樣的人相處,最是輕松愉快,但若是兄弟情,你來我往,誰都不虧心,可偏偏這是基情,他實在無法回饋小侯爺,因此這手串哪怕是拍下來了,他也絕對不能收。
這么想著,裴溪亭正想勸梅繡別拍了,梅小侯爺已經氣勢洶洶地喊出了“兩萬兩”,而對方緊接著就又抬高了一千兩。
梅小侯爺家底殷實,對方顯然也不是善茬,最后得益的還是拍賣行,裴溪亭走到簾子前瞧了一眼,拍賣師臉上洋溢著樂見其成的微笑。
裴溪亭走到梅繡身邊,假裝很可惜地說:“兩萬兩,就我住的那小院子,都能買下十座了。”
他想表示這價格實在虛高了,沒必要死磕,沒想到小侯爺誤會了,聞言說:“你那院子是租的?怎么不早說,回去我就幫你把房契買下來。”
裴溪亭:“……”
“對面到底是什么人?恩州還有這么橫的主兒嗎?”梅繡摩挲下巴,語氣不滿。
“一州之大,富貴者難以計數,人家又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們二位要是死磕下去,拍賣行能再修幾層樓了。”裴溪亭心想著得先讓梅繡停手,便使出一招緩兵之計,“不如這樣,先讓對方拍了去,咱們私下去找對方商量,看能否買下來。”
“這人一直和我競價,要么就是錢多,要么就是很想得到,那到時候萬一人家不賣,這不就是白白將東西送出去了嗎?”梅繡覺得這招不安全,不肯答應。
裴溪亭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對方要是死命不肯出售,小侯爺也沒辦法。聞言,他笑了笑,說:“可你們倆較勁下去,是能出個結果,但價格絕對會虛高特別特別多,哪怕小侯爺送給我,我也是不敢戴的。”
梅繡聞言猶豫了,但仍然沒有完全死心,質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瞧你也不是這么節儉的人啊。”
說到這里,梅繡突然產生了一絲疑惑。
裴家家底薄,裴三公子在裴府每月就幾兩月錢,父親不管,主母不愛,姨娘自己也沒有什么家底,按來說是沒有什么補貼的。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年,怎么就讓裴溪亭養出相對來說堪稱大手大腳的花法?
他目露疑惑,裴溪亭愣了愣,轉念就猜到了他的心里納悶什么。于是笑了笑,很自然地解釋說:“我在家里沒什么錢,一應用具都是庫房里分派,可我自己能賺,賺錢不就是拿來花的嗎?省來省去能省出什么寶貝?”
這話合情合,梅繡聞言不再納悶,說:“那你阻攔我做什么?”
裴溪亭說:“畢竟是你出的錢,還是不同的。梅繡,我承受不起。”
哪怕是世子,身份比梅繡尊貴,在人前也從未直呼梅繡的大名,裴溪亭卻如此喚了。對此梅繡并不生氣,反而有些高興,認為這是裴溪亭與自己親近了,可再一聽那句“承受不起”,他嘴角一下就垮了,他不是七竅不通的傻子,哪里聽不懂這話的意思?
裴溪亭不是承受不起,是根本不想承受,這是明晃晃的拒絕!
“你……你還在想著那個心上人嗎?”梅繡又失落又委屈又生氣又嫉妒又無措,簡直五味雜陳。胃里翻江倒海,他一時口不擇言,“人家又不喜歡你,做什么非得想著她?”
裴溪亭為心上人拒絕了瞿蓁,此刻又拒絕了他,到底是何方天仙?或是哪里躥出來的狐貍精,勾住了裴溪亭的心腸!
裴溪亭倒不覺得扎心,說:“他是拒絕了我,但我不打算放棄。我覺得,我還有機會。”
梅繡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說:“你還不打算放棄?還要殊死掙扎?還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還要森林廣闊,只奔著那一棵樹上吊?還要瓜田富裕,只強扭這一顆!”
“我喜歡他,自然要全力爭取。”裴溪亭說,“而且他對我并非毫無情愫,否則我也不會再打擾人家。”
“她對你有意還要拒絕你,這不就是欲擒故縱嗎?她是在拿捏你,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還真被人家拿捏住了!”梅繡瞪著裴溪亭的臉,簡直是怒其不爭,哀其太傻,“你看看你這沒出息的笑臉!你看看!”
“他要是會欲擒故縱這么高端的招數,”裴溪亭想了想,樂了,“那我還覺得挺有意思的呢。”
“……”梅繡仰頭捂心,吐血三升。
“誒——”此時,元方淡聲說,“競價結束了。”
梅小侯爺沉浸在自己濃郁復雜的情緒里,完全沒有聽見拍賣師的三次敲板,而裴溪亭和元方都故意沒有提醒,因此這場競價就在小侯爺的不知不覺中結束了。
“操!”梅繡拍桌而起,轉身質問屏風外的侍女,“你怎么不提醒我?你們拍賣行就是這么待客的,能開開,不能開給我關門!”
侍女嚇得一哆嗦,委屈地說:“我提醒了爺,爺沒聽見……”
梅繡原地轉了一圈,直接邁步向外走去,那氣勢,儼然是要去找對方。裴溪亭見狀嘆了一聲,趕緊讓元芳收拾好畫,起身跟了上去。
梅小侯爺腳踩風火輪,頭頂小火帽,隨手拽了個堂倌讓他指路,一路快步走到對手雅間前。雅間前的堂倌宛如看見火神沖撞而來,呆滯了一瞬,梅繡已經繞過屏風。
“你是個什么東——”
聲音戛然而止,梅繡看清坐在椅上的男人,驚得倒吸了一口氣,渾身火氣都被這陣驟雨打蔫兒了。
晚一步繞過屏風的裴溪亭也頓下腳步,驚訝地和太子對視,然后心神飛轉,猛地拍了下梅繡的后背,垂眼偏頭地低聲提醒道:“快行禮賠罪!”
梅繡回過神來,渾身一哆嗦,立刻捧手行禮,“殿——”
“好了。”俞梢云出聲打斷梅繡,走到屏風前對外頭的一群人說,“都是舊相識,這里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吧。”
他看了眼侍女,“你也下去。”
聚集在外的堂倌、護院、掌柜聞言紛紛松了口氣。能來拍賣行的都不是尋常人,脾性也不尋常,偶爾鬧起來能把場子都給砸了,雖說最后還是會大手一揮,賠錢修繕,可對于做生意的人來說,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群嚴陣以待的人紛紛撤退了,侍女福身,也輕步退下了。
俞梢云側身,看了眼渾身緊繃的梅繡和裴溪亭,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轉身回到太子身后。
“方才想叫囂什么,”太子端起茶盞,淡聲說,“繼續說。”
梅繡哪敢啊,干巴巴地說:“臣沒……”
見梅繡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裴溪亭捧手說:“我們不知殿下微服出巡,也在此地,一時莽撞驚了殿下的駕,請殿下恕罪。”
“我們,”太子重復著這個詞,意味不明地看著裴溪亭,“你這是要一同擔責了?”
此時的確不該多嘴,但裴溪亭也不能干看著,聞言垂頭說:“卑職知錯。”
梅繡見狀連忙說:“殿下,這事和溪亭沒關系,他進來是想攔著我的。”
“我替你解釋,你替我推脫,”太子說,“兩位真是季友伯兄,慷慨仗義。”
太子殿下陰陽怪氣,喜怒不明,兩人杵在屏風邊上,俱都是垂頭耷耳,沒敢吱聲。
“拍賣行本就是公平競價,價高者得,這是寫在明面上的規矩。”太子問梅繡,“你在叫囂什么?”
梅繡抿著唇,沒敢吭聲。
“今日若坐在這里的不是我,你打算如何做?擺出你梅小侯爺的身份,威逼還是強搶?”太子淡聲說,“在鄴京就如此,出來了還是如此,囂張跋扈,毛毛躁躁,殊不知天底下并非人人都畏懼你的身份地位,若遇到個狠茬子,當場宰了你,你也只能到黃泉地下去繼續叫囂。”
裴溪亭聞言眼神微動,太子若要問罪,無需說這些,只一條驚駕就夠梅繡受罰了,比起問罪,這倒更像是教訓。
梅繡自然聽出來了,走到太子跟前撩袍跪下,老老實實地說:“臣知道錯了。”
太子抿了口茶,說:“央求扶疏帶著你,來了恩州不去做正事,倒跑到拍賣行來一擲千金,你想表現給我的就是這副模樣?”
他沒叫起,梅繡自然不敢起來,聞言心里一虛,卻沒敢狡辯,小聲說:“臣知錯了,臣明日一定早早起來,跟著世子,他去哪兒臣就去哪兒,再不敢偷懶了!”
太子問:“那你今日要做什么周全得不得了的準備?”
“啊……哦,臣立刻就去找世子!”梅繡起身就要走,卻被太子叫住。
太子說:“我記得,梅侯與李達是舊相識。”
梅繡實話實說:“臣不知道他們認識。”
他向來不關注他爹的事兒。
“梅侯對李達曾有保舉之恩。”太子說,“李達串聯邪/教,謀財害命,府中定藏著金銀山,從今日起,你就住進去,找到他的金銀山。”
“是。”梅繡應答完,又小聲地說,“殿下,臣此次出門,連個隨從都沒帶,那什么……”
太子說:“你一個人辦不了事?”
“那倒不是,只是這李達既然敢和邪/教串聯,狗膽包天啊,萬一他府中也藏著邪/教之人,那臣一個人,豈不是有些危險?”梅繡猶豫著說。
“你不是自詡梅小侯爺,無人敢惹嗎?”太子說,“怕了?”
梅繡聽出來了,太子殿下這是故意磨他呢,聞言不敢再說什么,老老實實地應下了差事。他轉身要離開,偏頭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眨了下眼,示意沒事,他還想轉身求個情,被裴溪亭用眼神阻止,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太子沒有忽略兩人的眼神交流,淡聲說:“梢云。”
俞梢云應了一聲,出去點了四個近衛,輕聲說:“你們兩兩一對,一明一暗,保護好小侯爺。”
兩個便裝近衛頷首領命,一道跟著梅繡離開了。
籠鶴司和太子都親自到恩州了,探查李府的事情其實根本用不著梅繡,這是給梅繡分派差事、鍛煉一二,但太子到底不會讓梅繡在李府出事。可裴溪亭卻覺得有些奇怪,讓梅繡跟著世子剿匪也能鍛煉他,何必非要讓梅繡自己去單出任務?
裴溪亭眼珠子一轉,偷偷看向太子,沒想到被逮了個正著。那雙漆黑深沉的眼正靜靜地看著他,裴溪亭心里一跳,下意識地收回目光,繼續盯著自己的腳尖。
這是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了?太子面無表情地握著茶盞,說:“你們三人偷偷摸摸的,是要查什么?”
裴溪亭眼皮一跳,佯裝不解地抬起頭,“卑職聽不懂殿下的意思。”
“都已經進入拍賣行,落了座,中途突然又一起跑出去,到前頭的文房鋪子,沒一會兒又回來,可你不是已經讓元方單獨去了一次嗎?”太子微微側目,端詳著裴溪亭的臉,淡聲說,“你們在查什么,或者說,你們想讓梅繡看見什么?”
太子殿下和梅繡加起來一共10000個心眼子,但梅繡占1個。
裴溪亭喉結滾動,鎮靜道:“回殿下的話,元芳無意在文房鋪子的二樓瞥見宗五公子與一個陌生人對話,回來隨口一提,不曾想小侯爺認為此事有蹊蹺,所以我們就一道去看了看。”
太子說:“是嗎?梅繡都認為此事有蹊蹺,那你呢?”
這個“都”字值得細品,裴溪亭溫順地笑了笑,說:“回殿下的話,卑職也是如此認為的。”
太子說:“那查到什么了?”
“還沒有開始查,卑職只是畫了那個陌生男人的相貌,打算請人去查一查。”裴溪亭頓了頓,斟酌著說,“不是卑職與梅小侯爺多事,也不是懷疑宗五公子什么。那陌生男人看著不是尋常人,不像個善茬,也不像是五公子的朋友,而五公子難得出門,又是個文靜溫和的性子,在外遇到什么麻煩恐怕都不會在咱們面前尋求幫助。世子忙著土匪的事情,無暇看顧兄弟,卑職和小侯爺便想著在不驚動世子和五公子的前提下偷偷查一查,若是無事自然安心,若是有事,到時候再請世子出手也不晚。”
太子看起來沒有懷疑什么,畢竟太子殿下心眼子再密密麻麻,也想不到穿書這碼事兒來。
原著里宗桉沒有親自來恩州,和土匪張大壯談交易的都是回豆。回豆提出了讓張大壯難以拒絕的“價碼”,將宗蕤的部署告訴張大壯,兩人里應外合,坑死了宗蕤。
但這劇情在原著里就是一段話,沒有太詳細,因此裴溪亭除了盯住宗桉和回豆之外,只能從張大壯入手。
玩具鋪子老板收了錢,做事也很麻溜,昨夜就帶回了消息,說張大壯同意見面,但最早都得在今晚,還提了一嘴白天有拍賣會。
買賣消息的最擅長套話,從話語中得到信息線索,裴溪亭并不懷疑老板得到然后附贈給他的這條線索,而今日城內的拍賣會,不就是萬平拍賣行嗎?
一個土匪去拍賣行湊熱鬧,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因此裴溪亭沒有太懷疑什么,直到今早梅繡提到宗桉在吩咐人套馬車。宗桉來恩州是為了鍛煉,平日里看著又對世子很敬畏,那為了保持人設,他也該鞍前馬后,隨行聽候差遣才是,可他今日卻沒和世子去大茫山,而是要獨自出門。
裴溪亭不知道宗桉到底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但他知道如果宗桉還是打算和土匪合作,坑死宗蕤,那就一定會尋找機會、不動聲色地和土匪聯系并且交易。
恩州的地圖,城內城外,他們在來的路上就仔細閱覽,大致心里有數。裴溪亭記得萬平拍賣行這片靠近城郊,比較偏僻,而且臨近一片野湖,若是要與誰私會,倒是合適。
因此,裴溪亭才提出要和梅繡一道前來,并且到了就讓元芳以買東西的借口去探查情況。沒想到,還真讓他們逮住了。
裴溪亭懷疑那個瘦高男人就是張大壯,想著讓玩具鋪子老板辨認一番,再讓梅繡偷偷捅給宗蕤,如此,宗蕤不會懷疑他的心思,宗桉也不會報復梅繡,至于宗蕤要如何處置宗桉,這就是寧王府自家的事了。
但沒想到太子殿下一猜一個準兒,裴溪亭只得八分真兩分假地說了。
“如今恩州在鬧土匪,又有邪/教,的確是魚龍混雜,不知藏著多少魑魅魍魎。”太子若有所思,卻沒有說出來,只說,“你們擔心也在情之中,把畫交給梢云。”
裴溪亭說是,轉頭繞出屏風,從元芳手里接過畫像,折身遞給了俞梢云。
俞梢云打開這疊紙豆腐看了眼畫像,叫了近衛進來,說:“盡快。”
太子清楚,梅繡就算懷疑,也只會懷疑宗桉干壞事,不會擔心宗桉在外面惹了麻煩被欺負,而裴溪亭和宗桉沒有交情,也不會體貼至此,只是他把話說得太好聽,不得罪人而已。
裴溪亭如此坦蕩,偶爾甚至莽撞,可偏偏長了許多心眼子,還有一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而此時裴溪亭在他面前也開始游刃有余地拿起了分寸,垂著頭垂著眼,看著恭敬又規矩。
太子收回目光,放下茶盞,說:“走吧。”
他正要起身,裴溪亭已經捧手道:“卑職告退。”
說罷,后退三步,轉身繞出了屏風,頭也不回地走了。
俞梢云:“……”
他目光驚恐,轉頭看向表情難以言喻的殿下,忍不住說:“殿下,裴文書應該是誤會您的意思了,以為您是要讓他退下,沒有聽出您是讓他一道走的意思。且他一直垂著眼,也沒有看見您即將起身的動作。”
太子語氣輕緲,陰晴難分,“是么。”
可從前裴溪亭從未誤會過這句“走吧”的意思。
第63章 生意 小裴上恩州(五)
戌時初, 晚霞斑斕,瑰麗多姿。裴溪亭在門前欣賞了一番,收回目光, 轉身進入茶樓。
雅間訂在二樓的最末尾,元方伸手叩門,三聲后, 房門打開, 一個男人看了他二人一眼, 讓開了路。
元方率先進入門中, 掃了眼窗前, 兩個男人立在窗前,坐在茶桌后的男人十分眼熟,赫然是和宗桉在湖邊談話的那位, 被俞梢云證實身份的張大壯。
元方走到茶桌旁,側身看了眼裴溪亭, 等裴溪亭施施然地落了座, 他便挪后半步, 在裴溪亭身側站定。
張大壯看了眼元方,這人身形俊俏, 可一張臉卻是普普通通,看著三十出頭的樣子。他又看向對坐的人,裴溪亭戴著帷帽,看不清模樣,但從身上那件石榴袍和一雙白皙修長的來看, 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
張大壯雙手撐在膝蓋上,說:“耗子說你找我有事相商,什么事?”
耗子便是玩具鋪子老板的“藝名”, 人如其名,滑溜得很。
“閣下聽著是爽快的人,那我也就開門見山,直言直語了。”裴溪亭說,“閣下今日與人做了一筆不妙的交易。”
張大壯今日就和人做了一筆生意,做得隱秘,他這邊只有他自己知道,難道是對方那邊透露了風聲?他瞇了瞇眼,說:“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還不簡單嗎?”裴溪亭輕笑,“有人膽大妄為,試圖戕害寧王世子,有人無知者無畏,還真就答應了這樁買賣——找死。”
張大壯身后的一個土匪立刻怒目而視,“你敢對我們當家不敬——”
話未說完,土匪喉頭一哽,卻是因為對上了元方的目光。那人神情寡淡,一雙眼和粗獷的面容格格不入,是雙俊奇的杏眼,但太淡,太冷,見過血的人都知道,那是殺意。
土匪喉結滾動,竟然嚇得后退了一步,一時不敢言語。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氣氛有些凝滯,裴溪亭“唰”地打開從攤販上挑的墨竹折扇,徐徐地搖了兩下,沒有說話。
片刻,張大壯出聲打破了沉悶,“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否則怎么敢來和你做生意呢。”裴溪亭淡聲說,“對方給你開的價碼的確誘人,可他真的做得到嗎?”
張大壯摩挲著膝蓋,說:“朝廷都派人來剿匪了,左右不過是個死,我不如做了這筆交易試試。”
“你這是破罐子破摔,信錯了人。”裴溪亭不急不緩地說,“對方說,只要你殺死寧王世子,他便向朝廷陳情,告知你們這是官逼民反,保住大茫山土匪的性命——恕我直言,這不是忽悠傻子的嗎?”
這次沒人敢對裴溪亭叫囂,張大壯臉色微沉,說:“我知道,但我們也沒有別的法子。”
“哪怕你們是事出有因才淪為土匪,但只要宗世子死在大茫山,你們都難活。”裴溪亭說,“宗世子是誰啊,他不僅是天潢貴胄,還是這次剿匪的主官,你們敢殺他,那就是挑釁朝廷,挑釁天家,這兩條罪名壓下來,你們大茫山還不夠死的。更何況,那人真的會說到做到嗎?”
張大壯逐漸正襟危坐,沒有說話。
裴溪亭說:“宗世子若死在大茫山,誰敢為大茫山求情,誰就是在和寧王府過不去。說起來也巧了,與你做生意的那位,正是寧王府的五公子,你說,他敢站出來為你們申冤嗎?”
張大壯面色陡變,“這是……王府兄弟斗爭?”
他語氣詫異,雖說這些有錢人家多的是兄弟相斗,可拿剿匪的事情做文章,這宗五該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陰損得很吶。
“我猜測你一定在腹誹宗五公子的為人。”裴溪亭笑了笑,“那你就不難相信,此次宗五隨行恩州,若宗世子出事,他怕是恨不得上書求請親自來剿滅你們這群膽大包天的土匪,為世子報仇,實則是趁機把你滅口吧?”
張大壯面色難看至極,裴溪亭猜測他自然知道這是樁危險的交易,可宗五給出的價碼實在誘人,而他走投無路,抱著“萬一呢”的想法賭這一把。
“我知道,你們是被官府欺壓,被迫淪為草寇,這次見了朝廷來人,心里是既害怕又憤怒還委屈,所以才上了宗五的當。”裴溪亭說,“但人家自家兄弟爭權奪利,你們何必去當炮灰啊?說白了,你們想申冤,直接找宗世子豈不更穩妥?”
張大壯面色猶豫,自嘲地說:“宗世子的名號,我們是聽說過的,他在兵部就是靠著剿匪升官,平山頭又快又狠,一個不留,我聽說他去年在西南那邊可是把土匪的頭割下來吊在山頭上了。如此雷厲風行的主兒,恐怕我到跟前還沒開口,就被他一刀砍了。”
“誒,那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兇匪,自然要無情鎮壓,不留情面,否則如何向被迫害的無辜百姓申冤?如何震懾其余宵小禍匪?可你們既然有苦衷,情況就不大相同了。”裴溪亭循循善誘,“比起屠殺一群罪不至死的百姓,為你們申冤、罷黜貪官污吏再昭告天下,不是更能彰顯朝廷的仁德嗎?宗世子又不是以殺人為樂,他自然明白兩者如何取舍最好。”
張大壯看著裴溪亭,隔著帷幕,目光遲疑,“公子是寧王世子的人?”
“不是。”裴溪亭實話實說,“我只是不愿讓宗世子出事,也不愿讓你們徹底走向死亡的結局,但又不愿意明面上摻和人家兩兄弟的爭斗,所以才私下邀約你見面談談。我方才說的話,我相信你自有判定。”
“……不錯。”張大壯抹了把臉,“我們兄弟雖然都是些粗人,好些人都是大字不認幾個,不認得朝廷文書,但也知道做土匪不是啥好路子。可要是有其他法子,咱們誰又樂意上山當土匪?”
裴溪亭提壺給張大壯倒了杯茶,說:“張大哥,不妨詳說。”
張大壯端起茶干了,重重地放下杯子,說:“事到如今,我也是豁出去了,不怕你再來陰我。一切都是因為知州李達,外頭的人不知道,那是個大貪官!大惡人!簡直無惡不作!”
“此事,我也有所耳聞。”裴溪亭說,“只是不知這李知州到底做了些什么惡事?”
“這李達從前都還說得過去,就是這一年突然變得無恥下作,貪得無厭了起來。我原先是李府主院的護院,親眼見到李達先是不斷地和城中那些富商來往,官商勾結,兩方牟利。然后又是判案不公,只要是原告被告有貴賤之分,必定是有錢的占,沒錢的挨打,那衙門里不知關了多少受冤的窮民。”
張大壯口沸目赤,倒了杯茶喝了,又接著說:“這還遠遠不止,李達還強搶民女,只要是他看上的,就會有富商想盡百法將女子弄來,‘自愿’爬上李大人的床伺候他,我都看見好幾回了,女子好端端進去,血漬呼啦的出來,裹上草席往墳頭一扔,外頭誰也不知道。這些女子要么是被家里人幾兩十兩賣了的,要么就是家里窮,送到富貴人家做丫鬟的,或者干脆就是家里沒有爹娘,只有什么瞎眼爺爺殘疾奶奶的,死了就死了,激不起丁點水花。”
裴溪亭說:“我聽說這李達從前也是個不錯的官兒,怎么今年突然就變了模樣?”
“那誰知道呢?人心易變,尤其是當官的,好日子過多了,誰不想更好?”張大壯嗤笑。
“那你為何會從李府離開,淪為土匪?”裴溪亭說。
“這事說來簡單。”張大壯垂著眼,“我爹娘死得早,家里就剩個姐姐,她前幾年嫁人了,但在婆家受欺負,去年還挨了打,我就抄刀上門,逼得那家寫下和離書,將她接了回來。我在李府當護院,她就在家里做女紅,拿出去擺攤賣錢,姐弟倆相依為命,但日子倒還湊合。可是今年春天,李達突然找我,說想讓我姐姐入李府當繡娘,我一聽就知道這玩意不安好心,尋了個由拒絕了,沒想到沒過半月,一日李達將我支開,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姐已經被騙進李府,被……”
張大壯粗魯地抹了把臉,愀然不樂,“我從后門進院子的時候,正好看見熟悉的人拖著草席出來,草席裹得隨意,那女人的手從席子里掉出來,手腕上戴著只木鐲子。”
他抬起手,右手腕上也有個木鐲子,說:“這是爹娘留的,我倆一人一只。”
裴溪亭沒說話。
“我記不得當時是什么反應,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沖進李達的院子跟他拼命了。但我怎么拼?”張大壯苦笑,“雙拳難敵四手。李達叫來十幾個護院圍毆我,把我打了個半死,我痛得狠了,抱著自己的時候突然摸到手腕上的木鐲子,一下子就清醒了,不行,我不能就這么死了,否則我姐就得那么躺在墳山上的雞腳旮瘩里了。我急中生智,立刻假裝咽氣,好在李達根本沒把我這條賤名放在眼里,并沒有仔細檢查,只叫人將我一裹,也抬頭墳山去丟了。”
“你把姐姐埋葬妥當,就去了大茫山?”裴溪亭說。
“不錯,但我不是自己去的,是被兄弟們撿回去的,墳山離大茫山近嘛。后來我在大茫山養傷,也不敢回到城里,索性也當了土匪。”張大壯笑了一聲,“我在兄弟們中武藝還不錯,而且認得幾個字,漸漸就當了二當家。我這些兄弟都和我一樣,迫于生計,無處可去,深恨李達,但我們連入城都得偷偷摸摸,也出不了恩州的地界,又能拿李達怎么樣?”
裴溪亭說:“那你們平時怎么生活?”
張大壯頗為驕傲地說:“我大哥是飛賊,最會偷,他出去找到那些富商家里偷一次,夠我們兄弟活一個來月的!”
能入城偷盜富商財物再回到大茫山,果然是飛賊,有這本事。裴溪亭想了想,說:“我聽說通判蘇帆是個頗為剛強的,他從前沒有剿匪嗎?”
“這說來奇怪,他還真沒有。”張大壯也頗為疑惑,“說句實話,我們在大茫山安分得很,除了偷,其余的什么都沒干。本以為通判都不管我們了,但沒想到鄴京突然就知道我們了,還說我們鬧得兇,下旨剿匪。”
豈止是知道,裴溪亭在鄴京聽說的是“恩州鬧土匪,燒傷搶掠,百姓深受其害”,事態嚴重,否則宗蕤也不可能親自跑一趟。
傳聞不實,必定事出有因。
是恩州這邊有人想借著朝廷剿匪嗎?還是說,有人目的不在土匪,而是想吸引朝廷的人過來?如果是后者,那又是為了針對誰呢?往好了想,是為了查李達,往壞了想,便是針對朝廷來的人。
裴溪亭若有所思,說:“你說李達是今年才變了模樣,那你在李府當護院的時候,可有發現什么端倪?譬如李府今年可突然多出了什么?”
“多出了什么?”張大壯想了想,“李達新納了房姨娘算不算?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那位姨娘,但聽說李達尤為寵愛她。”
裴溪亭說:“那他還有精力強搶民女?”
“唉,他就是見色起意,再加上有點惡癖,我好多次聽見他屋里有女人的慘叫聲……”張大壯想起姐姐,不敢再深想,也不敢說出口,囫圇說,“但那位方姨娘在屋子里的時候,夜里就不會有慘叫聲。”
裴溪亭微微瞇眼,“是嗎?”
一個好色、有凌/虐惡癖的男人真的會對一個女人截然不同,百般珍惜嗎?裴溪亭不大相信。
這李達突然變了副模樣,要么是裝了多年突然不裝了,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事,裴溪亭更傾向于后者。
“公子,”張大壯盯著帷幕后的臉,“你真的能幫我嗎?”
裴溪亭說:“當然。”
俞梢云既然查到了張大壯的身份,卻沒有其余的指示,便是默認將這樁差事交給他來辦,于公于私,裴溪亭都很是樂意。
“你們的隱情我既然已經知道了,就必然會告知世子,請他為你們做主。”裴溪亭說。
張大壯微微傾身,說:“那我要做些什么?是去見寧王世子嗎?”
裴溪亭微微搖頭,說:“不,我要你繼續演這場戲,只是與你搭臺的不是宗五,而是我。”
張大壯撓了撓頭,“怎么說?”
“很簡單,將計就計,引蛇出洞,然后,”裴溪亭輕笑,“當面對峙。”
“我明白了,可是,”張大壯猶豫地說,“那個宗五要是不來,我怎么拆穿他?”
“這個你不用操心,他一定會出現。”裴溪亭說。
張大壯思忖片刻,說:“我可以和公子做這筆生意,但是我想知道公子到底是誰,你如此神秘,我這心里真的很不踏實。”
知道身份就能踏實了?裴溪亭吐槽,但沒有說出口,這群人都是大老粗,不是心思細膩的人,再加上走投無路,否則也不會被宗桉那個黑心茶忽悠。
“我且問你,”裴溪亭說,“當今天下,最兇的衙門是哪一座?”
張大壯不假思索,說:“籠鶴司嘛!當今太子一手組建的衙門,據說厲害得很,有先斬后奏之權。”
他話音落地,眼前突然落下一枚小巧的圓牌,其色若天,“籠鶴衛”三字清晰篆刻。
“監察百官,緝捕讞獄,我司職權。”裴溪亭說,“可信我了?”
張大壯和幾個小弟俱都面色驚愕,俄頃,張大壯沉聲說:“我信大人了。”
張大壯等人走了,裴溪亭用折扇推開窗,說:“那個方姨娘,得查查。”
元方抱臂,“你覺得她有問題?”
“不確定,但查查總沒錯。”裴溪亭說。
元方說:“梅繡不是去李府了嗎?”
“正有此意。”裴溪亭說,“你趁夜去一趟李府,讓他想辦法見到方姨娘,試試深淺。”
他殊不知,梅繡那邊已經快了一步。
*
李達聞聽梅小侯爺前來,立刻出門迎接,笑容滿面地將人請入花廳,奉上熱茶。
梅繡端起茶抿了一口,呸了一聲,嫌棄道:“哪座山頭摘下來的草葉子,難喝死了。”
“小侯爺恕罪,這已經是寒舍最好的茶葉了,實在是不敢也沒辦法和侯府的好茶相提并論啊。”李達笑著賠罪,“請小侯爺擔待一二,我立刻著人去購買恩州最好的茶葉!”
梅繡吊兒郎當地說:“算了吧,少一口也渴不死我,我自個兒帶了宮里的茶葉子,不稀罕你那破茶。”
李達巴不得呢,聞言連忙應下了,三兩步走到梅繡面前,說:“不知小侯爺大駕光臨,有何吩咐?”
梅繡說:“沒什么吩咐,就是我記得我家老頭當年保舉過你?”
“小侯爺記得沒錯,梅侯對我有保舉之恩,我一直謹記在心,可惜梅侯實在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
“誰說沒有,我今兒不就來找你了嗎?”梅繡笑著說,“你報答我,我回去一定和侯爺夸你。”
李達笑了笑,說:“哎喲,瞧您這話說的,小侯爺哪怕不提侯爺,只要說是您吩咐,我也得盡力盡心啊。”
“你很好,很有規矩。”梅繡打開折扇,往后一仰,“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來你這府邸借住幾日。”
李達聞言驚了驚,說:“小侯爺怎么會沒地下榻?”
“我是跟著世子來剿匪的,世子行事輕便,不想出來辦差還要住金窩窩,可我不一樣啊,會館那屋子也太小太簡陋了,床板硬得跟什么似的,我怎么睡?”梅繡不高興地垮著臉,抬起扇子點了點李達,“我在恩州就認識你,那外頭客棧里的床能比得過你家的嗎?”
李達說:“小侯爺高看了,我這宅子也不大,全然比不過城郊招待貴人的別墅莊子,要不這樣,我立刻派人去打掃,您到那邊下榻?我再仔細挑選伺候的人跟著過去,保管讓小侯爺住得舒心。”
“不是,你是在害我嗎?”梅繡擰眉,“世子多尊貴啊,他都沒去別墅莊子,我能去嗎?”
李達聞言連忙點頭,說:“小侯爺教訓得是,是我有失考量了。”
“你和我爹認識,那我來了恩州,你非要招待我,我也不好拒絕,”梅繡擠眉弄眼,“是不是?”
李達笑著點頭,猶豫地說:“可世子那邊?”
梅繡說:“世子他自己要住會館,你哪里敢去打擾他,這不馬屁拍到馬腿子上了嗎?”
“小侯爺說的對,既然如此,那就委屈小侯爺在寒舍下榻。”李達說。
“將就吧,我就不該來湊熱鬧。”梅繡嘆了口氣,吩咐說,“你把你家最好的院子騰出來,一應用具都換成新的,再給我挑選十幾個年輕漂亮麻利乖順的侍女伺候。”
“是是是,我馬上去吩咐。”李達轉身走到花廳門口,和管家吩咐了下去,管家點頭應下,快步去準備了。
李達折身回到梅繡跟前,說:“今夜,我在家中設宴,再請一班鮮嫩的姑娘來伺候小侯爺。”
“喲,”梅繡挑眉壞笑,“你這小日子過得可以啊。”
李達聞言不好意思地說:“小侯爺說笑了,我哪有那興致,都是孝敬您的。”
“你還能蒙我?”梅繡扇子一點,指著李達的臉,“你看看你這臉色發黃,雙眼烏青,分明是太辛苦了,身子都搞虛了!”
他扇子“唰”地打開,似笑非笑地說:“你這大把年紀了,比我還有激情,李大人,你哪是沒興致,你是興致過頭了!”
這要是別人說,李達就得心里一跳了,可梅繡不同,這位是出了名的風流紈绔,玩世不恭,游手好閑。
“哎喲我的小侯爺,您火眼金睛,我什么都瞞不過您,您啊,就大發慈悲,莫要再拆穿我這張老臉了。”李達笑著說,“但小侯爺也別亂想,我真沒有胡來,只是和家中的姨娘恩愛非常,因此才……嗐。”
“喲,看來這位姨娘必定是美麗非常,傾國傾城了。”梅繡說,“叫出來,我瞧瞧。”
李達猶豫地說:“這……”
“怎么著?”梅繡揚眉,不冷不熱地說,“讓她來給我見禮,還是委屈她了不成?”
“不敢不敢,我沒有這個意思!”李達賠了罪,而后說,“小侯爺稍待,我立刻著人去叫她來。”
梅繡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李達讓廳外的侍女去叫方姨娘,轉頭對梅繡賠笑,站在一旁等著去了。
俄頃,方姨娘穿著一身綠沉色的長裙裊裊婷婷地來了,梅繡微微坐直了身子,驚訝地看著來人,卻不是因為這方姨娘風姿綽約,儀容秀美。
方姨娘走到梅繡身前,福身行禮,柔柔地說:“給小侯爺請安。”
梅繡心中微動,因為這方姨娘分明是個男人!
第64章 夜探 小裴上恩州(五)
夜深人靜, 元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李府主院。
這院子不大不小,看不出絲毫逾制,模樣也清雅。此時院子里伺候的人已經下去了, 寢屋的窗內熄了大片燈,只剩下床頭的那一盞。
甫一靠近,元方就聽見梅繡正在和人說話, 但聲音壓得極小, 模糊不清。
元方伸手試了下小窗, 突然伸手推開, 翻窗入內, 落地的同時身形扭轉,偏頭躲開揮下來的那一刀。
他伸手握住刀柄,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近衛, “是我。”
近衛認得元方,卻沒有收手。元方抬起左手, 晃了晃令牌, 說:“裴文書讓我來的。”
近衛看了眼那令牌, 這才收刀,說:“冒犯了。”
“應該的。”元方起身走到床榻前, 梅繡盤腿坐在床邊,正呆滯地盯著他。
“不是,”梅繡眨巴眼,回過神來,偏頭探出床帳, 看了眼窗外的方向,又轉向元方,“你怎么進來的?”
“走進來的。”元方說。
“你怎么走進來的!”梅繡不可思議, “李達那個殺千刀的膽大包天的死玩意兒派人暗中盯著這院子呢!”
“我知道,暗處一共五個人。”元方不明白,“怎么了?”
梅繡:“……”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裴溪亭會和這個元方形影不離,而且還那么親近、那么寵愛,不單單是因為被這小妖精魅惑了,還是因為這小妖精深藏不露,很有本事!
梅繡眼中迸發出“原來如此”的神秘光彩,元方稍微一琢磨就知道這位小侯爺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明白,心說:裴溪亭再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你,你有什么好慶幸的?
梅繡并不知道元方在心里說扎心的話,臉色一正,說:“溪亭找我有什么事?”
“哦,裴文書想請小侯爺幫忙,試試李達的那位方姨娘。”元方說。
“溪亭怎么知道那個方姨娘有問題?”梅繡招手,示意元方走近些,神神秘秘地說,“今晚李達設宴款待我,方姨娘也在席上,你猜我發現了什么?”
元方搖頭,謹記裴溪亭的指導,客氣地說:“我猜不著,請小侯爺賜教。”
“你小子,總算知道說句人話了。”梅繡昂首挺胸,倨傲地用下巴指著元方,隨后說,“那個方姨娘的確有些姿色,但他是個男人。”
當然,這種事情梅繡不是沒見過,鄴京就有,畢竟納妾和納個男人回家還是有區別的,有些人怕外頭說三道四,畏懼流言,便會這么做。但這樣納入府中的妾室通常都不是良妾,沒有納妾文書,地位和下人沒有兩樣。
但怪就怪在這里。
“方才我在席上仔細觀察,我覺得吧,李達對那位方姨娘的確處處上心,但不像是寵愛,倒像是……尊敬?就好比夫妻,而且是那種相敬如賓的夫妻。李達能這般抬舉方姨娘,說明是愛得不行啊,可經過我的火眼金睛,我總覺得李達對方姨娘沒有那么親密,反而處處克制。”梅繡摩挲著下巴,目光狐疑,“可你說,他都被這個方姨娘迷得腎虛了,他知道克制倆字怎么寫嗎?”
這的確是個疑點,元方看向后面的近衛,說:“這個方姨娘是習武之人嗎?”
“不像。”近衛說,“除非他的武功遠高于我們,且極為擅長隱匿。”
梅繡有個煩惱,說:“這老小子暗中派人盯著我,我怎么找他的錢庫?稍有不慎就露餡了。”
“錢庫所在一般有以下幾處說法:其一,隱秘,打眼看不著,搜也搜不到,所以多半是密室暗室一類,從墻或地下打通,開門的機關設置得巧妙自然;其二,方便,方便主人家隨時可以獨自進入而不引起察覺,方便可以隨時運輸東西而不讓人懷疑;其三,安全,旁人或者外人不能輕易進入這個區域,經常在這片出入的大多都是信得過的自己人。”元方說。
梅繡一琢磨,說:“那不就是李達經常出入的地方嗎?他的寢屋,或者書房?但是這兩個地方都是隱秘性很強的,尤其是書房,我今日要求他給我收拾好院子下榻的時候都沒敢提我要住主院,怕他懷疑。”
“這樣,你們先做兩件事,第一,找到李達的寢屋和書房的位置,第二,繼續試探方姨娘。”元方說,“若按照你的猜測,李達和方姨娘的關系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而李達對方姨娘甚至尊敬,那么這個方姨娘絕對不簡單。他若是不會武功,那暗中一定有人在隨行保護他,供他差遣,所以你們一定要謹慎行事。”
“我知道了……誒,”梅繡突然反應過來,橫眉不滿,“你憑什么對小爺下命令?”
元方從善如流地說:“我是代裴文書來和小侯爺傳遞消息,共商大事的。”
梅繡果然露出“這還差不多”的意思,說:“哦,好吧。”
元方搖了搖頭,說:“我明晚再來。”
梅繡嘴巴一張,聲音還沒出來,元方已經閃身翻出小窗,窗戶輕輕地“啪嗒”一聲,毫無痕跡了。
“……”梅繡伸手合上嘴巴,看向近衛,“誒,這種手腳,是不是算特別厲害的?”
近衛點頭,說:“一流高手也不過如此。”
梅繡震驚艷羨好奇地說:“溪亭從哪兒雇來的高手?”
近衛自然不知道答案,但他記著臨走時俞統領那一記“你懂的”的眼神示意,隨口說:“小侯爺很關注裴文書啊。”
“那是。”梅繡毫不遮掩,“我和溪亭那是不打不相識。”
“哦,”近衛尾音稍稍拖長,露出個了然的笑,“裴文書坦蕩隨性,是很討人喜歡。”
“你小子,有眼光。誒,”梅繡朝近衛招了招手,小聲問,“我問你啊,殿下對溪亭看法如何?”
能跟著太子出門的都是他身旁的近人,多少知道自家主子的態度。
但這不可說,近衛只能說出可說的:“殿下自然是樂意栽培裴文書。”
“那就好。”梅繡笑著點頭,還挺操心的,“裴家就那樣,溪亭要是得殿下青眼,以后在鄴京也好混。”
近衛笑了笑,說:“小侯爺如此關心裴文書,若裴文書有麻煩,您必然不會坐視不管。”
“那當然!但是我的面子哪里比得過殿下?而且我又不能栽培他。當然,”梅繡醺醺地笑了笑,“要是溪亭愿意做梅小侯夫人,那還何必去做辛苦的小文書嘛。”
“……”近衛輕聲說,“時間不早了,小侯爺早些就寢吧。”
夢里什么都有。
*
元方來無影去無蹤,回到會館的時候,裴溪亭正趴在床上看話本,臉上蕩漾著難以言說的微笑,便知這話本不是什么正經書籍。
“方姨娘是個男人,而且和李達之間的關系有待商榷。”隨后元方簡單地將有用的信息說了。
“男人?”裴溪亭翻了一頁,若有所思,“李達往家里帶了那么多女子,張大壯卻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男人,李達不像是好龍陽的啊。”
“誰知道,但暗中監視梅小侯爺的那幾個人不像是州府的人,也不像是普通護院,多半是從外頭找來的。”元方走到桌邊落座,倒了杯水喝了。
“看來這個方姨娘還真的值得探探。”裴溪亭說,“李府也一定藏著鬼。”
元方說:“要不要讓梅小侯爺想個辦法,讓你無意間和那個方姨娘見一面?”
“可以,但這件事有風險。”裴溪亭晃了下腿,交叉一放,“你有沒有想過,恩州鬧邪/教這件事,既然是李達和邪教串聯的,那他們之間一定有某種固定的聯系途徑,這樣對于兩方來說都有平等感和安全感。”
元方說:“你懷疑那個方姨娘就是這個途徑?”
“我確實是這么懷疑的。”裴溪亭說,“你還記得張大壯說的那些話嗎?李達是今年才兇相畢露,同樣也是今年才把方姨娘納回家的,這太巧合了。當然,比起巧合,我更相信這是線索,畢竟那個方姨娘的確值得探究。”
“邪/教,他們不會真的會邪法吧?然后以此控制了李達?”元方說。
“我是不信什么邪法的,如果李達不是自愿變成這副模樣的,那他最多就是被洗腦了,當然也可能是被下藥了。”裴溪亭說。
元方想想也是,“真要是有邪/法,那確實不得了了。”
“你還記得那封蓋了恩州府徽的信嗎?”裴溪亭盯著書上的小字,不疾不徐地說,“恩州州府的人前來鄴京送信,而且是私自前來,還是密信,說明這封信的內容很要緊很私密,而且很危險。這個寫信送信的人必定是防著恩州州府的其余人,你說,他在防誰?又是誰有必要、有能力一路追趕在鄴京城郊殺了他?”
元方想了想,說:“李達?”
“蘇帆是恩州通判,不僅管軍事,而且有監督本周官員政務的職權,若察覺官員不法,隨時可以上奏朝廷,可這樣的人卻在這個當口暴斃了。”裴溪亭微微瞇眼,“暴斃,說明死得突然,也說明他的死完全可以大做文章。”
“所以,你猜測蘇帆是發現了李達的不法行徑,慘遭滅口?而蘇帆早已察覺到危險,所以派自己人偷偷前往鄴京報信?”元方說。
裴溪亭微微頷首,“不錯。當然,下手的也可能是邪/教。”
元方正要說話,突然眼神一利,偏頭看向門外。裴溪亭見狀趕緊打了個滾,躲到一旁的床帳后頭了。
隨即,房門被敲響,來人說:“溪亭。”
“是游大人。”裴溪亭松了口氣,叫元方去開門。
元方把門一開,游蹤一身勁裝便服站在門外,說:“深夜攪擾了。”
“嗐,您跟我客氣什么啊?”裴溪亭披著外袍下床,“您屋里坐。”
游蹤頷首,邁步進入屋中,元方隨手關門,走到裴溪亭身后站定。
裴溪亭拿杯子給游蹤倒了杯水,發現冷了,正要叫人換熱水來,游蹤卻說:“無妨,不用折騰了。”
“那好吧。”裴溪亭放下水壺,“您來找我,有什么吩咐?”
游蹤不答反問:“事情查得如何了?”
“第一件事,百媚坊那里我已經上了‘供奉’,就坐等消息,看看那個勞什子仙人肯不肯見我。第二件事,我聯系了土匪張大壯,約定和他將計就計,演一場戲,讓寧王世子自己來處宗五公子,另外關于土匪的隱情,我也已經悉數告知世子了,世子并未放棄派兵圍住大茫山,但是愿意和土匪當面談談,再行決策。”
裴溪亭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兩口,接著說:“第三件事,元芳才從李府回來,我們打算先讓梅小侯爺按兵不動,查查李府的方姨娘。我懷疑,這個方姨娘和邪/教有關系,說不定就是邪/教成員,而蘇帆暴斃另有其因。”
游蹤點頭,不吝贊賞,說:“做得很好,也懷疑得很對。”
他從懷中拿出那封密信,遞給裴溪亭,“其實你那夜若是看了這封密信,就不必費腦子猜了。”
裴溪亭把密信快速一覽,還給游蹤,說:“既然是密信,那萬一我偷摸看一眼卻看到了不該看的,那不是自找麻煩嗎?而且這密信到底是一家之言,是否真實還要咱們自己來查。”
“蘇帆的確是被人所害。”游蹤說,“蘇帆早年還未升任通判時,在一次緝盜時腦子受創,一直留有暗疾,發病時頭疼欲裂,曾經有一次口吐白沫,差點沒有救過來。這次蘇帆死前也是口吐白沫,抽搐至死,又有大夫作證,因此蘇帆家中并未生疑。”
裴溪亭點頭,“這個大夫有問題?”
“不錯。我已經去蘇家靈堂驗過了尸,致蘇帆暴斃而亡的是毒,而非他的舊疾。”游蹤說,“我們查到那個大夫,可人已經回老家了。”
“跑路了。”裴溪亭打了個響指,“這人要么是李達的人,要么就是被李達收買的人,這會兒要不是真的跑路了,要不就是被滅口了。”
“不錯,尸體在城外的墳山找到了,才死了沒兩日。”游蹤說。
裴溪亭聞言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子,離游蹤遠了一點。
游蹤并不計較屬下明晃晃的嫌棄,輕笑了笑,說:“放心,我不是才從墳山回來的。”
裴溪亭又挪了回去,溫順一笑,說:“那現在我們怎么辦?”
游蹤說:“李達暫時不能動,否則打草驚蛇,你這招深入敵營,引蛇出洞倒是合適。”
裴溪亭笑了笑,而后說:“對了,那些丟失的孩子有線索了嗎?”
“要帶著一群孩子出城,原本很難,但有李達在幕后幫忙,一切都未可知。所幸如果孩子已經被送出去了,那恩州城門各司一定留有痕跡,這方面我已經著手去查了,只等消息。”游蹤說,“但不論如何,百媚坊這個地方都值得一探,我們已經摸了一遍,暫且沒有發現,還得再探。若再探不到,而孩子的下落還未找到,那就只能將計就計了。”
“會不會太危險了?”裴溪亭說,“我聽說丟失的孩子都在十歲左右,這年紀進入虎口,不發抖就不錯了,怕是很難自保。”
“所以這顆子得認真選。”游蹤說,“不到萬不得已,不用這個法子,的確有風險。我們會再繼續探查百媚坊和李達方姨娘,你看看能否見到仙人,到時再合計一二。”
“好。對了,說起那個仙人,我想起一個發現。”裴溪亭說,“那個仙音好像對太子殿下抱有殺意,如今殿下也在恩州,還是得小心些。”
游蹤頷首,說:“殿下心中有數,對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玉牌,放在桌上,說:“這是昌泰錢莊的牌子,你若需要錢,就拿著牌子去取。”
“哇。”裴溪亭伸手拿起牌子一看,目露精光,“大人怎么知道我現在身無分文了?”
“你就那點身價,能囂張多久?”游蹤看了裴溪亭一眼,這一眼讓裴溪亭一愣,但他并未多說,只道,“除了邪/教的事,你若是周轉不過來,取了錢用就是了。”
裴溪亭摩挲著玉牌,笑了笑,說:“感謝大人贊助。”
游蹤點了下頭,轉身離開了。
裴溪亭坐在桌邊沒有動,拿著那枚玉牌翻來覆去地看了片刻。元方關了門,說:“這牌子里頭藏了什么妖怪?”
“可不就是藏了嗎?”裴溪亭說,“這不是游大人給我的,是殿下。”
元方納悶道:“你怎么知道?這上頭又沒有寫名字。”
“因為游大人剛才看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意味不明。”裴溪亭笑了笑,“他每次這么看我,都是因為殿下。”
“哦,”元方說,“那太子如此做,是完全出于公事所需,還是摻雜了私心呢?”
裴溪亭沒有說話,反手把玉牌按在掌下,神情幽微難言。
*
太子暫住的客棧距離會館不過一條巷子的距離,裝潢不是恩州最豪華的,但俞梢云訂下這間客棧的時候,太子并沒有反對。
游蹤回到客棧時,發現屋子里跪了個人,黑衣馬尾,腰后還別著一把菜刀。
俞梢云啃著紅棗饅頭從屏風后出來,對游蹤笑笑,說:“這小子,敢盯殿下的梢,出息了。”
“出息過頭了。”游蹤解下手衣,淡聲說,“之前去百幽山打探破霪霖的事情,這次又不聽命令,離開小皇孫前來恩州,數罪并罰,抽一百鞭子扔出去。”
“一百鞭子,人都打爛了。”俞梢云不贊同,“回去怎么和小皇孫交代?畢竟人家青郊現在是小皇孫的人了,只聽小皇孫的話。”
跪得筆挺的人聞言渾身一顫,磕頭說:“屬下是殿下的人,聽殿下的話!”
俞梢云笑笑,說:“那你怎么出現在這兒啊?”
“小皇孫還是想想如何同殿下交代吧。”心念電轉,游蹤微微擰眉,“小皇孫在何處?”
青郊抖了抖,小聲說:“在……會館外,裴文書的馬車里。”
俞梢云:“……”
他猛地轉頭看了眼安靜的屏風后頭,又俯身去問青郊,“小皇孫怎么出來的?”
“小皇孫去城外看紅楓林,圍爐煮茶時把常來侍迷暈了,讓我把人扛上馬車就走,等常來侍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晚了。”青郊老實交代,“常來侍一直被小皇孫盯著,沒機會給殿下傳信。”
“小皇孫防著常來侍,卻不防著你,”俞梢云輕笑,“看來青郊當真是小皇孫的人了。”
青郊臉色一白,“我……”
“讓他先回去,”太子披著外袍從屏風后出來,淡淡地看了青郊一眼,“宗鷺若出了事,你提頭來見。今日之事,等回了鄴京,我再同你們算。”
青郊重重地磕了個頭,起身走了。
“這不胡鬧嗎?”俞梢云搖了搖頭,轉身問太子,“殿下,要不要將小皇孫接過來?這天氣冷,他窩在馬車里,萬一生病就不好了。”
“你小看他了,他如此有主意,衣食住行還安排不了嗎?”太子不欲多說,“裴溪亭那里如何?”
這便是要小皇孫自己受著的意思,俞梢云沒敢再說什么。
“他忙得很,對土匪百媚坊李府都上心了。”游蹤說,“臣把錢莊的玉牌交給他了,他有主意。那個李府的方姨娘是條線索,臣會著人探查,殿下不必掛心。”
“有你在,你家殿下還掛心什么呢。”傅危從門外進來,施施然地落了座,“他分明是散心沒散出個名堂,越散越煩了……梢云,給我倒杯茶。”
“好嘞。”俞梢云上前伺候傅廊主,笑著說,“那您給咱們殿下想個主意啊。”
“這還不簡單?”傅危抿了口茶,溫文爾雅地說,“尋個花前月下的好機會,喝一杯,把人往懷里一抱,袒露心扉,最后再火熱一吻,不就成了?”
游蹤覺得傅危不靠譜,沒有參與這個話題。
俞梢云倒是覺得這主意不錯,期待地看向自家殿下。
太子抿了口茶,沒說話。
傅危見狀說:“你可別嫌我俗,這招還是很有效的。”
“我就不勞煩你操心了。”太子放下茶杯,“你若無事,就回西南去。”
“我好容易出門一趟,這么快回去就做什么?”傅危挑眉,“你這會兒趕我走,是讓我把人帶走的意思?”
太子淡聲說:“裴溪亭舍不得。”
“只要你不插手,他能如何?”傅危不高興地說,“你自己心疼你的心尖尖,卻壞我的好事?”
太子淡聲說:“那又如何?”
“成,我是拿你沒法子。”傅危說,“你也別想趕我走,那家羊肉,我得再吃幾回。再說了,你不是在查邪/教的事情嗎,我在這兒也能幫幫你。”
他笑了笑,說:“查案子的事情,我是不擅長,但是殺人,我還是能為你效勞的。”
太子拆穿道:“你幫了我,我就不好意思阻攔你帶走元方了?”
傅危笑而不語。
太子說:“那你是想多了,我好意思。”
“……行。”傅危夸贊,“殿下,您要是把這張厚臉皮放到裴溪亭面前,你想做什么都會成的。”
太子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窗外的鐵架晃了晃,俞梢云快步過去拿下飛書,轉身遞給太子。
太子打開飛書,只見上面寫著:
【小皇孫不知為何出現在會館外。來內侍偷入會館打探裴文書所在,被元方察覺,裴文書親自下去迎接小皇孫,但小皇孫不欲暴露行蹤,因此并未告知世子。后經過商議,來內侍與元方擠一間房,小皇孫則和裴文書同床共枕。】
太子眉尖微蹙,將飛書一折,起身向外走去。
第65章 夜喃 小裴上恩州(六)
屋子里亮著半邊燭火, 裴溪亭和宗鷺輕聲說話的聲音被窗戶遮掩得有些模糊。
“真愁人,”裴溪亭嘆氣,“等你被你五叔逮住了可怎么辦啊?我就不該下去接你上來。”
宗鷺偏頭看向躺在身邊的人, 問:“裴文書要見死不救?”
“這話說的,總歸有來內侍在,他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嗎?再說了, 我的馬車里備著小毛毯, 你睡一晚受不了涼。”裴溪亭不以為然, “倒是你, 私自跑到這兒來, 我卻沒有立刻向殿下報信,豈不成了你的‘幫兇’?罪責類似于窩藏逃犯。咱們可得先說好啊,做人得講義氣, 到時候你得幫我說話,把我撇得清清楚楚的, 知道嗎?”
裴文書巧舌如簧, 開始教小皇孫如何幫助自己撇清關系, 俞梢云抬眼看了眼側前方的殿下,對方神情如常, 細看嘴角卻竟有一絲笑意。
俞梢云暗自嘖聲,心說小皇孫還真是聰慧狡猾,真是找到一張好盾牌了。
兩人嘀嘀咕咕的商量完,宗鷺猶豫地說:“可是我就在裴文書這里,裴文書無論如何都有責任。”
“話不能這么說, 難道我能對小皇孫您視而不見嗎?您都鉆到我馬車里了,我無論如何都得先安頓好您,再去向太子殿下報信, 可是沒辦法啊,”裴溪亭委屈死了,“小皇孫您威逼脅迫我不許報信,我敢反抗嗎?我不敢,我只能屈從于小皇孫,但是我心里被愧疚折磨得痛苦難當。”
“裴文書怎么會不敢呢?”宗鷺并沒有被輕易地忽悠,反而說,“我見裴文書在五叔面前都分外放肆,你還會怕我嗎?”
裴文書絲毫沒有被這個問題難住,笑著說:“因為你不是你五叔啊。”
宗鷺愣了愣,說:“我不懂。”
“等你長大了就懂了。”裴溪亭高深莫測,隨后說,“你啊,還是等明日天一亮就回去吧。趁著殿下還沒來逮捕你,你趕緊哪來的回哪去,雖然沒辦法來無影去無痕,但至少態度算是很端正的。”
“我不想回去。”宗鷺抿嘴,“五叔和游大人都來恩州了,我心里擔心出了什么大事,實在是坐不住。”
“我從情感上解你,但是客觀來說,你這樣做就是不對的。”裴溪亭溫聲說,“假設這邊真的出了什么大事,連殿下都驚動了,那必定是危險非常,你們一老一小偷偷就來了,萬一被誰逮住,不是給你五叔添亂嗎?你有多金貴,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啊?”
宗鷺沉默了一瞬,說:“裴文書覺得我很重要嗎?”
裴溪亭輕笑,說:“你是陛下和皇后的皇孫,是你五叔一手拉扯教養長大的親侄子,是大鄴唯一的一位小皇孫,你不重要嗎?”
太子了袖子,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打斷。
屋子里安靜了片刻,裴溪亭偏頭端詳著宗鷺的神情,小少年學著他五叔那一套,一張沉靜的棺材臉,但到底年紀小、道行淺,比他五叔好看透多了。
裴溪亭一下子就猜到了宗鷺在想什么,卻什么都沒問,只說:“你在東宮這些年來,殿下對你也許嚴厲了些,但那是因為殿下知道你天資聰穎、自小就懂事,對你抱有期待,想把你養成文武雙全的好兒郎。外人如何說都不要緊,但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五叔就這樣,面上冷淡寡言,看著太冷太不近人情,可摸著是熱的,抱著是暖的,心也是軟的。”
“外頭的流言蜚語,我從沒有信過,我知道五叔待我好,我也知道他不是為了權力不擇手段的人。只是,”宗鷺悶聲說,“我有時候還是會懷疑,五叔養著我只是因為我是他兄長的兒子,還是因為我自己?”
裴溪亭說:“你為什么不問問你五叔呢?”
宗鷺搖頭,說:“我不敢問,五叔也不會回答我。”
“你問都沒有問,怎么知道殿下不會回答你?”裴溪亭說,“如果是我,我就直接問,哪怕答案不是我希望的、幻想的那樣,至少心里會輕松一些。”
“我怕惹五叔生氣。”宗鷺說,“我不想惹五叔生氣。裴文書,你覺得五叔是如何想的?”
“要我說,很簡單。”裴溪亭不疾不徐地說,“殿下一開始養著你,自然是因為你是元和太子的孩子,是他兄長的孩子,于公于私,他都得養著你。但是這么幾年里,你們叔侄倆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不可能沒有絲毫感情,只是殿下嘴硬,也不會走溫情脈脈那一派,再加上他是個情緒內斂的人,你小小年紀參不透,又因為太希望得到五叔的愛,所以患得患失罷了。”
“除了偶爾的幾次胡思亂想,其余時候我都是這樣想的。”宗鷺說,“五叔一定是在乎我的。”
“所以啊,人就不能太嘴硬。”裴溪亭笑著說,“你長大了可不能和你五叔學。”
宗鷺不贊同,說:“上位者,喜怒不驚,才能不易被揣測。”
裴溪亭說:“這倒也是。”
宗鷺看著裴溪亭臉上的淺淡笑意,突然說:“裴文書,你說起五叔時的口吻尤其引人遐想。”
“哦?”裴溪亭倒是不反駁,“怎么說?”
“你說起五叔時沒有畏懼,甚至沒有尊敬,聽著像朋友,但半點不尋常,十分的親昵熟稔。”宗鷺頓了頓,“你先前說,五叔摸著是熱的,抱著是暖的,所以你抱過他、摸過他,是嗎?”
小皇孫果然起疑了!俞梢云飛快地看了眼太子殿下,卻見自家殿下并沒有任何出聲打斷的意思。
裴溪亭還沒打算在小朋友面前出柜,畢竟他這個柜子里現在就他一個人,單方面出柜很不禮貌啊。
“你五叔雖然是活人微死,但他到底是個活人,難道他摸著是冰涼涼的,抱著是冷冰冰的嗎?”裴溪亭說,“殿下金尊玉貴,生人勿近,我哪敢抱他啊,我也抱不著啊。”
“是嗎?”宗鷺淡淡地說,“我不信。”
裴溪亭說:“客觀事實不以你信不信為轉移。”
“的確,但裴文書所說并不真實,而是唬我的。”宗鷺說,“我早就猜到了你和五叔的關系,否則怎么會來投奔你?”
“……好小子。”裴溪亭噌地坐起來,偏頭盯住宗鷺,“你拿我擋災啊?”
宗鷺淡定地說:“恩州之內,裴文書最有這個實力。五叔對你分外縱容,闔宮都知道。上次裴文書深夜縱馬、私自利用籠鶴司令牌出城,五叔知道了不僅沒有按規矩罰你,甚至幫你隱瞞了這樁錯事,如此種種,自然還有我不知道的。”
裴溪亭聞言撓了撓頭,說:“但你五叔親口說過一句話。”
宗鷺說:“什么?”
“恃寵生嬌沒有好下場。”裴溪亭說,“你小子,就不要坑我了。”
宗鷺徑自忽略了后面那句話,微微思索,說:“看來五叔也清楚自己對裴文書不同。”
“不錯,”裴溪亭比起大拇指,夸贊道,“你很會捕捉關鍵信息。”
宗鷺看著裴溪亭,說:“那裴文書也對五叔不同嗎?”
裴溪亭說:“啊。”
“裴文書的眼睛極為漂亮,但有五分鋒利,像秋天的碧湖,但你看向五叔的時候,半點不冷,像春天的碧湖。”宗鷺繞有興趣地看著裴溪亭,“都說自眼觀心,裴文書看見五叔就心生蕩漾,是不是?”
裴溪亭說:“呵。”
“你們都對彼此不同,而且毫不遮掩,”宗鷺得出結論,“所以你們是摸過、抱過的關系,對嗎?”
“你很懂嗎?”裴溪亭抱臂,“小屁孩。”
“裴文書開始言語攻擊我,說明被我說到了心坎。”
宗鷺絲毫不介意,淡定的樣子和他五叔如出一轍,看得裴溪亭心里一癢,突然撲過去掐住宗鷺的小臉。宗鷺眼眶瞪大,震驚地看著他,他微微一笑,說:“誒,你這是欺軟怕硬,你敢這么問你五叔嗎?”
“我卟敢。”宗鷺被掐成了小雞嘴,模模糊糊地說,“所以才來問裴文書。”
“很好。”裴溪亭夸贊道,“你這個邏輯沒毛病……唉,你說,你五叔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是不是也跟你似的,帶著一臉的小軟肉裝深沉?”
他試圖想象,笑著說:“別說,還挺可愛的。改天我得畫一張你五叔的返老還童圖,掛在房間里好好——”
房門突然被推開,裴溪亭嚇了半跳,下意識地說:“元芳你個沒禮貌的……呃。”
待看清來人,裴溪亭的話音戛止。
同時他身下的宗鷺眼疾手快、身姿矯捷地從他身下翻滾出去,下床后站定,捧手行禮,心虛地喚了聲“五叔”。
俞梢云站在門外,伸手將門關上了。
這是要關門打狗嗎?裴溪亭回過神來,快速溜爬下床,捧手行禮,“殿下。”
太子在桌邊坐下,抬眼看著床前的一大一小,說:“跪下。”
宗鷺撩起衣擺就跪了。
“我臨行前怎么交代你的?”太子淡聲說,“看來你是當耳旁風了。”
“我不……”宗鷺無法辯駁,低著頭說,“我錯了,任憑五叔責罰。”
“任憑責罰,那還跑到這里來做什么?”太子說,“你這是算計打探到我頭上了,有出息。”
宗鷺抿了抿嘴,心說那我這是算計對了、打探著了,但沒敢說出口,只說:“此事與裴文書無關,請五叔只罰我。”
裴溪亭在一旁杵著,聞言稍顯欣慰。
“是嗎?”太子看向裴溪亭,“溪亭,與你有關否?”
裴溪亭根本不知道太子是何時來的,有沒有聽墻角,聽了多久,聞言心里呵呵一笑,面上溫順地說:“卑職心中忐忑,但不敢登門攪擾殿下就寢,知情瞞報是為罪責,不敢推脫。”
太子說:“你這不是已經在推脫了嗎?”
“……”裴溪亭說,“卑職知錯,卑職有罪,卑職罪大惡極,卑職罪該萬死,卑職……”
裴溪亭撂蹄子了,戳著宗鷺的背說:“他自己來找我的,關我什么事!”
太子不怒反笑,說:“那瞞而不報怎么說?”
“我倒是想報,我上哪兒報去?我又不知道殿下住哪兒。”裴溪亭挑眉,似笑非笑地說,“難道殿下認為我應該知道您住在哪兒嗎?那殿下真是高看我了,我又不會飛檐走壁,身邊也就一個元芳,當不了監視人的貓頭鷹。”
這一溜綿里藏針、含沙射影,太子輕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見著他笑,裴溪亭愣了愣,隨后撇開臉,下了逐客令,“殿下要教訓侄兒,趕緊領回去教訓,別在我這兒,我要睡覺了。”
太子看了眼宗鷺,宗鷺一愣,隨后站了起來,走到衣架前拿起外袍、穿上靴子就先出去了。
俞梢云再次關上門。
“不兒,”裴溪亭見狀防備地往后撤退半步,“你別惱羞成怒啊。”
太子說:“過來。”
裴溪亭昂首,傲骨支棱起來,說:“不要。”
太子好整以暇地端詳了裴溪亭片刻,突然起身走了過去。
裴溪亭見狀不妙,撒丫子想撤,太子伸手一把握住他的后頸,把人提溜回來,控制在跟前,說:“你不過來,我便過來,你跑什么?”
“誰知道你是不是惱羞成怒,想抽我?”裴溪亭縮著脖子,有點慫,又不服氣,“我又打不過你,我不跑,難道站著挨揍啊?”
“我為何要打你?”太子看著裴溪亭,“我打過你嗎?”
裴溪亭睫毛一顫,說:“凡事總有第一次!”
太子不置可否,捏了捏裴溪亭的脖子,說:“抬頭。”
裴溪亭視死如歸地抬起頭。
太子仔細看了看那片光潔飽滿的額,見好得差不多了,才松開手,說:“不打你,睡吧。”
裴溪亭“哼”了一聲,轉身撲上床,打了幾個滾就把自己裹進了被子里,眼一閉,拿黑乎乎的后腦勺對著太子,不人了。
太子見狀無聲地笑了笑,這些天的郁氣竟然消散了許多,但轉眼之間有化作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洶涌磅礴。
他站在床邊,靜靜地看了裴溪亭片刻,才轉身走到桌前,挑滅了燭燈。
房間霎時陷入昏暗,裴溪亭睜開眼睛,聽著那道輕巧的腳步聲一步步地走開,在門前停下,卻一直沒有開門。他無端有些緊張,把被子裹緊了些,一只耳朵恨不得豎起來。
“啪。”
房門打開,又輕輕合上,裴溪亭倏地呼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不知怎的有些發熱的臉,在床上蹬了蹬腿,渾身放松下來,然后伸手給腦門一巴掌,閉眼睡了。
睡不著。
躺在被窩里攤尸許久,裴溪亭腦子里全是太子,對方靜靜地看著他,乍一看還是一如尋常,可那眼睛里卻藏著什么東西,掙扎著束縛著抑制著,深沉迫人得很。
那是什么呢,裴溪亭默默地想著,臉上突然多出一只手,輕柔地滑下去,來回撫著他的下巴。
操,裴溪亭嚇得呼吸一屏,幾乎是瞬間就認出那是太子的手。
太子竟然沒走!
搞什么啊,裴溪亭在心里撲騰打滾,竭力控制呼吸,免得露餡。那只手輕輕地在他臉上流連,撫過眉眼、鼻尖,最后落到唇上,宛如一只柔軟溫熱的筆,細致輕柔地摩挲著他的唇瓣。
裴溪亭聞到了太子指尖的味道,熟悉的冷竹香,但多了牛乳的味道,更為厚重,估計是冬天用的膏脂。
突然,那只手輕輕地按住他的下唇,往下一按,裴溪亭沒敢閉上,配合地微微張嘴。手指輕輕地探入,蹭著齒尖壓住舌面,蹭了兩下。
死變/態,裴溪亭在心里暗罵,隨后假裝被驚動似的“嗯”了一聲,無意識地用舌尖舔了舔,那指尖一頓,在這一瞬,裴溪亭聽到了太子的呼吸。
很沉,積攢許久的欲/望傾瀉分毫,都足夠驚人了。
裴溪亭微微側頭,那只手指斟酌著形勢,怕將他鬧醒,緩慢地退了出去,最后還在唇瓣上揉了一下,有些重,像是很不滿似的。
你還不滿?大半夜裝鬼來猥/褻我,你還敢不滿?裴溪亭在心里嘀咕,面上卻不敢表露分毫,蹭了蹭枕頭,又佯裝睡了過去。
太子仍舊沒走,似乎是在等他徹底睡熟了之后。
該不會要搞水煎吧,裴溪亭心跳砰砰的,又覺得是自己腦子太黃了,人家太子殿下不是這樣的人。可轉念一想,趁人睡著用手去調戲別人,太子殿下這也不是什么君子行徑嘛。
裴溪亭在腦子里開辯論賽——
正方認為:太子殿下雖然已經作出了非君子行徑,但到底不是道德淪喪的人,我們應該秉持著“真善美”的觀念對太子殿下投以最基本的信任!
反方認為:人性沒有下限,太子殿下既然已經表露出了變/態的一面,這一面就極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而太子殿下本尊極有可能是個大變/態!
兩方交戰不休,裴溪亭突然感覺床邊一沉,太子竟然又坐下了——反方好像要勝利了啊。
“溪亭。”
太子喚他,語氣輕柔低啞,在昏暗的角落撫摸著裴溪亭的耳廓,裴溪亭渾身一激靈,差點下意識地應了。
“整日和梅繡那個傻子待在一塊兒,別被牽連,也變傻了。”太子一頓,“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對他笑?他對你不安好心,你不是最耳清目明么,怎么就看不清?還是說……”
他沉默一瞬,輕聲質問道:“你看清了,卻放縱他接近你、討好你、親昵你?更甚者,你也要和他試試?”
我試你個鬼,裴溪亭在心里揮拳,恨不得跳起來一巴掌抽死這個姓宗的沙幣。
“還有元方,你性子散漫,好自在,是否羨慕他來無影去無蹤,想離開鄴京,和他一起去走遍山川湖海,闖蕩江湖?”
太子沉思著,沒有答案。裴溪亭怔愣著,一下就放棄了跳起來抽死姓宗的念頭。
太子殿下是在怕嗎?
怕他生性自由,不會停留在自己身邊太久?
“別和他亂跑,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太子說。
裴溪亭聞言一愣。
“傅危想要帶走他,我阻止了,可我心底卻并不十分愿意。畢竟如果元方走了,我就見不到你們同床共枕、親親密密的樣子了。”太子說,“可你會難過吧,說不定還要跳出去保護元方,傅危不會動你,可你不會輕易放棄,又要把自己折騰得一身傷。”
裴溪亭偷偷抿了下嘴,心里復雜極了。他驚疑“債主”竟然已經找上門來了,他和元芳根本沒有察覺;慶幸太子殿下這尊大佛法力無邊,護住了元芳;震驚這口陳醋不知自顧自地釀了多久,味道濃郁,沖得人口鼻發酸;感謝太子殿下雖然醋水大發,但還是選擇阻攔了“債主”上門逮走元芳……簡直五味雜陳!
“溪亭。”太子伸手撫摸裴溪亭的臉頰,深深地凝視著隱匿于黑夜間的那張臉,沉默了許久。
突然,他俯下身去,親了親裴溪亭的臉腮,觸感柔軟,他微微張嘴,輕輕咬了一口,啞聲說:“溪亭,裴溪亭,裴問涓……”
裴溪亭眉尖微蹙,夢囈了一聲,偏頭時鼻尖蹭過太子的鼻尖,雙唇相距不過一張紙的距離,抵著他的臉側蹭過時,他們很輕、很快地親了親。
呼吸交融一瞬,他們都失控。太子呼吸一滯,竟然沒有察覺裴溪亭呼吸微重,沒有聽見被自己的心跳掩蓋住的,另一道狂亂的心跳。
“宗……”裴溪亭呢喃著,卻頓住了,聽著很委屈似的。
太子眼眶微紅,輕聲說:“隨泱。隨風而行,江水泱泱。”
話音落,太子頓了頓,突然想起這是生母琬妃為他取的名,只是這么多年來無人稱呼,漸漸的,他自己都忘了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了。
宗隨泱。
裴溪亭在心里回應他,卻沒有說出口,怕露餡。姓宗的沒有得到回應,好似不滿,竟又咬了他一口,倒是不疼,就是酥酥麻麻的,從臉頰牽連了耳闊,最后全身都受了罪,酥酥麻麻、飄飄晃晃地落不到實處。
“叫我,”宗隨泱好似完全不知道“睡著了”是什么意思,蹭著裴溪亭的臉呢喃,“裴溪亭,叫我。”
裴溪亭被磨得受不了的,差點繳械投降,最后只得使出老辦法,假裝夢囈,蹬著腿翻身,試圖用后腦勺抵擋攻勢。
床上窸窸窣窣的聲音歇了,裴溪亭趁機偷摸謹慎地松了口氣,隨后,他就聽見太子殿下自顧自地“饒恕”了他。
“好吧,”宗隨泱替裴溪亭掩了下被子,輕聲說,“今日不為難你,下次我再加倍索要。”
“裴溪亭,夜安,好夢。”
床榻一輕,床帳落下,裴溪亭心如擂鼓。
第66章 山林 小裴上恩州(七)
裴溪亭又開始發癲了。
這人一大早頂著雙紅腫的眼皮坐在桌邊, 也不知昨夜在床上打了幾百個滾,手里拿著勺子把一碗牛乳粥攪來攪去,偶爾抬起來放到嘴里, 勺子好半天都忘了放回去。
元方知道昨夜太子來過,帶走了小皇孫,還在裴溪亭屋子里待了好一陣子, 但不知道太子對裴溪亭做了什么, 把人都給折騰傻了, 他在旁邊也沒聽到什么動靜。
裴溪亭把勺子放進碗里, 舀了勺空氣喂進嘴里, 元方抱臂站在一旁欣賞了一片刻,在裴溪亭一勺子喂給鼻子前一瞬及時開口,說:“還干不干正事了?”
“啊。”
裴溪亭神游天外, 下意識地回答了一聲,元方見狀伸手拍了下裴溪亭的腦袋, 沒什么反應, 又伸手捏了下裴溪亭微紅的臉頰, 這下不得了,裴溪亭猛地伸手捂住臉, 偏頭瞪他,竟然有一分羞答答的樣子。
“……”元方懂了,“昨晚上,太子掐你臉了?”
純情男孩的想象力就是如此匱乏,裴溪亭揉了揉臉, 說:“你懂個屁。”
“我是不懂屁,但我懂你再不吃飯,待會兒就要喊餓。”元方說, “山上可沒有吃的給你,味道重,不容易隱蔽。”
裴溪亭這才想起來,他們今天要偷偷尾隨宗蕤上大茫山,趕緊端起碗把粥喝了,起身去穿衣服。他一邊快速收拾,一邊說:“你別唬我,那那些晚上去執行刺殺行動還要帶著壺酒的人怎么說?”
“你能和人家比嗎?”元方請問。
裴小趴菜從不責怪自己,冷冷地說:“做人可不要盲目攀比。你抬舉外人貶低我,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讓我很傷心,你必須改正。”
元方肅然地和裴溪亭對視片刻,說:“我沒有貶低你。”
“你只是實話實說,對吧——”裴溪亭話音落地,人已經飛奔了出去,追著元方出門,一路直奔會館后門。
由于是尾隨行為,不宜用自己的馬車,裴溪亭熟門熟路地指揮元芳去馬車行租賃了一輛不引人注意的普通馬車,轉頭朝大茫山而去。
馬車從“長鳴客棧”門前駛過,二樓的一扇窗戶輕輕推開,俞梢云探頭看了眼馬車離開的方向,說:“裴文書這是往大茫山去了?”
宗鷺正端坐在書桌后練字,聞言說:“裴文書若要參與剿匪,可以和世子一道,他卻要獨自偷偷尾隨,是要去執行什么秘密任務嗎?”
“與你何干?”太子放下茶杯,“認真練字,等我回來檢查。”
宗鷺輕聲說:“五叔要去哪里?不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你還需要我帶嗎?”太子淡聲說,“我以為你自有主意,腿腳利落,完全可以跟上我,無需經過我的同意。”
此言一出,宗鷺垂下頭,沒敢吭聲了,一旁的來內侍和青郊更是恨不得把頭垂到腳尖。
尤其是來內侍,想他活了半輩子了,什么勾心斗角、陰損詭計沒有見識過,到頭來竟然在陰溝里翻了船,讓小皇孫迷暈了!
一片沉默,太子邁步離開了房間,俞梢云拍拍來內侍的肩膀,露出一記“再有下次,你個老東西就完蛋了”的眼神,快步跟上了太子。
宗鷺扭頭看了眼開了又關的房門,若有所思。
來內侍提著瓷壺給他倒了杯牛乳,說:“我的小祖宗呀,您可別再動心思了,小心殿下真打斷您的腿。”
“總歸五叔不會打斷我的頭,何況,”宗鷺想了想,“裴文書會幫我求情吧?”
來內侍聽他提起裴溪亭,不禁哎喲一聲,說:“那您可想錯了,裴文書這個人,是既放肆又規矩,若是平常事,他多半要為您向殿下求情,可您真要讓殿下動怒動到了要打斷您的腿的地步,裴文書也多半不會在殿下跟前說不該說的話。”
“而且殿下若要打斷您的腿,裴文書根本不會知道。”青郊說,“所以,您還是好好練字吧,等殿下回來檢查不過,您明日還得接著寫。”
宗鷺抿嘴,嘆了口氣,把熱牛乳喝了就繼續認真地練字了。
來內侍見狀松了口氣,正要從書桌邊走開,宗鷺又停下了筆。他眼皮一跳,微微一笑,說:“怎么了?”
“昨夜我觀察了一番,裴文書好似不待見五叔,”宗鷺想了想,點頭說,“他還對五叔使性子、想趕五叔走。”
小皇孫真的十分執著于探究他五叔和裴文書的關系呢,來內侍笑了笑,說:“可殿下沒有生氣。”
“不僅沒有生氣,五叔還支開了我,在房間里待了許久。燭火熄滅的時候,我以為五叔要出來了,可是沒有,五叔還是待在房間里。片晌,五叔終于出來了,雖然神色如常,但是在馬車里的時候,我偷偷觀察了一二,認為五叔的心情比來時好了不少。而且,五叔還有發呆的癥狀,似乎是在回味什么美好的東西。”宗鷺思忖一番,“所以,五叔和裴文書產生了矛盾并發生了爭執,但昨夜他們秉燭夜談,和好了,對嗎?”
來內侍的猜測不如小少年這般單純,聞言神秘一笑,卻沒有說出他以為殿下和裴文書必定是做了大人才能做的事,至少做了一半!
小孩子不能聽,來內侍只能說:“多半是這樣。”
宗鷺頗為滿意地說:“那看來我是做了一件好事,是我的出現促使了他們和好。”
越做越愛和越做越恨都有可能,來內侍自然不好確定殿下和裴文書和好沒有,但也不好打擊小皇孫,點頭說:“是呢。”
宗鷺昨夜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一是心虛自己擅自前來恩州,不知五叔要如何懲罰他,二便是思索五叔和裴文書的關系。此時見人生閱歷頗豐的來內侍也贊同自己的思索結果,他終于寬了心,暫時只剩下一個疑問。
“對了,”宗鷺看向來內侍,“你說,裴文書會做我的五嬸……叔叔嗎?”
“這個嘛,”來內侍為難地說,“誰敢確定呀?您希望裴文書做嗎?”
宗鷺說:“我希望五叔幸福,希望他有所愛,愛人也愛他。”
來內侍聞言笑了笑,目光溫柔,說:“殿下福澤深厚,會的。”
“啊切——”
裴溪亭打了個噴嚏,不滿地揉著鼻尖,湊到車門前說:“到哪兒了?”
“快到山腳底下了。”元方說,“山下有恩州營的人把守,準備著,我們繞路上山。”
裴溪亭說“好嘞”,推開門蹲到元芳身邊,說:“暗中那位今天還在嗎?”
“在。”元方說,“今日沒那么隱秘。”
裴溪亭笑了笑,說:“許是因為昨晚上某太子殿下聽懂我的含沙射影了,今日索性明著來了。”
他昨夜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先不把傅危在恩州的事情告訴元芳,畢竟有太子殿下擋著,那位債主暫時沒有什么動作。元芳這死小子膽子大得很,唯獨提起那位債主時神情緊繃,顯然是忌憚得很,要是讓他知道了,估計要時時刻刻懸心。
裴溪亭都想好了,萬一太子殿下沒攔住,債主打上門來了,他就沖出去使出一招“亂拳打死老師傅”,元芳輕功好,只這一瞬間就夠他跑路了。
一棵大樹樹梢上,傅危輕輕打了個噴嚏,挑眉說:“誰在想我?”
太子站在一旁,說:“有人在罵你更為合。”
傅危說:“我好心跟著你,你就這么對我?”
“別想渾水摸魚。”太子淡聲說,“元方得跟著裴溪亭。”
傅危微笑著說:“你讓一名殺手去當護衛,不覺得很不合情嗎?”
“殺手自愿給裴溪亭做護衛。”太子補充說,“每月五十兩。”
“多少?”仙廊出手,五十兩不夠塞牙縫的,遑論是“元方”這種頂級殺手?
傅危微微蹙眉,“這小兔崽子不會真的看上裴溪亭了吧?”
太子聽見這話,心中不悅,但還是說:“你很膚淺,世間感情并非只有情愛。”
“這話旁人說,我聽,你說,我就當是聽個笑話。”傅危笑了笑,“煩請太子殿下每日睡前醒后將這句話默念一千次,先把自己寬慰好了,再拿出口糊弄別人。”
一旁的俞梢云已經懶得“勸架”或者安撫自家殿下了,他算是領悟了,這醋和別的吃喝不同,一旦入了喉嚨那就是浸入皮肉了,涮不干凈排不出來,時不時就在身體里翻江倒海。
突然,俞梢云看見什么,輕聲說:“裴文書來了。”
太子懶得再反駁傅危,順著俞梢云的方向看去,只見遠處的山林間,馬尾青衫的裴溪亭跟著元方在林子里躥行。
裴溪亭不會輕功,但勝在身姿輕盈,跑起來發尾如墨浪,衣擺如樹影,儼然是一抹靈動飄逸的好顏色。
兩人在小山崖邊的大石頭后蹲下,裴溪亭蹲著身子在地上挪動,像只烏龜。
太子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一出《烏龜潛藏記》,直到裴溪亭伸手扒住元方的背,親親密密地把腦袋挨在一起。
太子嘴角壓了壓,臉上的笑意瞬間死了個干凈。
唉,俞梢云暗自嘆了口氣。
裴溪亭并不知道自己被銳評了,從元方身前擠出去,探頭看向大石頭外——
恩州營的軍師將土匪半包圍住,宗蕤立馬站在最前方,身后是回豆和宗桉。緊接著,張大壯的聲音響徹山谷:“我有陳情書一封,懇請世子鑒閱!”
這是計劃之外的一步,宗桉微微瞇眼,驚疑不定地看著張大壯,沒有說話。
回豆不動聲色地擰眉,隨后傾身湊近宗蕤,說:“世子,土匪兇殘狡詐,萬不可輕信他們的話,還是直接下令剿匪的好。”
宗蕤沒有回答回豆,看著張大壯,說:“既是陳情,直接說來就是。”
張大壯記得裴溪亭的囑托,說:“世子明鑒,實在是我等想說的話太過驚駭,若傳出去必定會讓恩州生出是非,懇請世子看過之后再行決定。我可以獨自將陳情書呈給世子,若我有任何異動,世子盡管將我斬于馬前!”
回豆擰眉,說:“世子,絕不可以讓土匪近身!若他兇性大發——”
“不是有你在這兒嗎?”宗蕤偏頭看向回豆,目光微頓,轉了回來,“何況,你是要我怕了這土匪?”
不知為何,回豆覺得宗蕤的目光有些奇怪,好似蘊藏著什么,意味不明,又危險非常。他下意識地看了宗桉一眼,對方正視前方,神色如常。
回豆飛快地收回目光,壓下心中的心虛,說:“回豆自然會拼命保護世子,世子自然也不懼怕區區土匪,可世子的安危何其重要,絕不可以大意!”
“我若懼怕危險,就該留在寧王府做個乖乖世子,自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必出來折騰?”宗蕤不欲多說,對張大壯說,“將你們的陳情書呈上來。”
張大壯雙手捧起陳情書,一步步地走到宗蕤馬前,雙手上舉過頭頂,沉聲說:“請世子明鑒!”
宗蕤抽刀,轉手,刀鋒從張大壯雙腕前滑過,接住陳情書。他看了張大壯一眼,低頭看向陳情書,紙上的小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地寫下了知州李達的罪行以及大茫山淪為土匪的緣由。
宗蕤眉梢微壓。
張大壯跪地,磕頭道:“請世子明鑒!”
不遠處的土匪全部下跪,齊聲磕頭。
宗蕤合上陳情書,思忖一二,突然偏頭看向宗桉,說:“母親讓你隨我出來走一走,此刻土匪有冤要訴,你如何看?”
宗桉愣了愣,看了眼張大壯,輕聲說:“一家之言,不可盡信,遑論土匪。”
張大壯聞言眼睛一轉,腦海中想起那道清越漂亮的嗓音:
“你若在人前向世子訴冤,宗桉必定不愿,因為這樣一來,他就給不了你籌碼,你也無法再為他所用,你們之間的生意就黃了。此時,你就該登臺了,主導你們的生意換一種方式繼續談。”
宗蕤若有所思,卻瞥見張大壯稍稍偏頭,看向宗桉的方向。他瞇了瞇眼,說:“你們既然有冤,我便不能不管,但此事事關重大,我不能輕信你的一面之詞。你可愿隨我回去,待我查明原委,再與你控訴之人當面對質?”
張大壯毫不猶豫地說:“我愿意!”
“好,我今日不剿你們,但要圍你們,在事情查清之前,山上的人一律不許下山,但有異動,就地斬殺。”宗蕤掃了眼不遠處的土匪,“可聽清楚了?”
眾土匪接連不齊地應聲,宗蕤叫來恩州營的副將,說:“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擅傷人。”
副將捧手應下,沒敢多問。
宗蕤勒馬轉身,跑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了下來。
回豆見狀上前說:“世子,怎么了?”
“恩州營是恩州本地的兵,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按照陳情書上所說,恩州營此時也不能全然相信,畢竟蘇帆暴斃,新的通判還未上任。”宗蕤看向隨行的八名侍衛,吩咐道,“你們留在大茫山,替我監管恩州營,若有異動,隨時報我。”
回豆目光微動,說:“世子,把他們留下,誰護送你回程?”
“山腳下還有我的人,屆時讓他們隨我回去就成。”宗蕤扯了下韁繩,“走吧。”
張大壯連忙跟上,與宗桉擦身而過時,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隨后頭也不回地跟在宗蕤馬后走了。
宗桉愣了愣,眉尖微蹙,他本以為這張大壯臨時反悔,要停止這筆交易,可現在看來,張大壯竟然另有安排。
按照原本的計劃,他們將在兩方交惡時趁機下手,幫助張大壯殺死宗蕤,屆時情況復雜,他會立刻殺死張大壯滅口,鏟除大茫山。至于回豆,他自然會尋個好時機讓他“自愿殉主”。如此,回京之后,殺害寧王世子的罪責自然由張大壯和大茫山來擔,他最多不過一個保護不利的罪責。
宗桉并非是一點都不懷疑張大壯,可這土匪頭腦簡單,不似能算計人的樣子,否則也不會相信他的話。他們私下交易的事情做得極為隱秘,宗蕤身旁又有回豆盯著,不可能提前察覺,反做戲來誆他們。
而眼下的確是個好時機,那八名隨從停留在原地,另外的隨從都在山腳下,此時一行四人,宗蕤是孤立無援。殺了宗蕤,再殺張大壯,自然沒人能拆穿他,可回去后要如何全然撇清關系呢?
宗桉心中猶豫不定,此時變故突生,宗蕤竟然從馬上摔了下來。他立刻下馬,上前攙扶宗蕤,擔心道:“兄長,這是怎么了?”
宗蕤靠在宗桉身上,頭暈目眩,突然伸出雙手看了看,他的左掌心赫然有一枚針尖戳中的痕跡。
宗蕤抬頭,冷銳地看向張大壯,“是你。”
“是我。我在陳情書后面扎了針尖,毫厘之長,細看都不一定能察覺,哪怕扎入皮肉,也只像蚊子咬了一般。而針尖是泡了一夜的毒藥,雖然不致命,但可以讓你頭腦渾脹,渾身失去力氣。”張大壯一改模樣,咬牙說,“你別以為你能蒙我!我聽說過寧王世子的名號,你不就是憑借著剿匪在兵部升官的嗎?你哪里會聽我陳情訴冤,分明是想將我誆走再私下滅口,然后發令殺了所有土匪,如此就能掩蓋一切罪行,你們當官的官官相護,當我不知道嗎!”
宗蕤冷笑,“你現在殺了我,你們全都得死。”
“反正都要死,反正都要被朝廷當做兇惡的土匪圍剿,我不如真做一件兇惡的事,如此也算死得不冤!”張大壯說罷抽出腰間短刀,猛地撲了過去。
電光火石之間,宗桉撲了上去,被一刀砍在胳膊上,一腳踹開。他摔倒在地,悶哼了一聲,抬頭時飛快地和回豆對視了一眼。
“……”回豆握住刀柄,手指微顫。
宗蕤雖然中了藥,但也不會任人宰割,就地打滾躲開張大壯砍下來的這一刀,抬腿將人踹開。
張大壯后退兩步,被爬起來的宗桉抱住腰身。
“兄長,”宗桉胳膊血流如注,拼盡全力抱住張大壯,急切地說,“兄長快走!”
張大壯罵了一句,反手一肘子擊暈了宗桉,將人狠狠踹開。他抹了抹臉,再度撲向宗蕤。
兩人纏斗了幾招,宗蕤一腳踹在張大壯的腳腕上,趁人吃痛摔倒時拼盡全力往上一撲,橫刀割向張大壯的脖子。
張大壯以匕首相抵,渾身氣血涌入頭頂,臉色漲紅,咬牙道:“還不動手!”
這一聲尖銳非常,回豆一咬牙,猛地拔刀砍向宗蕤的后頸!
宗蕤背身相對,毫無防備,再加上中了藥,絕對來不及閃躲反抗,回豆甚至微微撇開了眼睛,可下一瞬,他胸口一痛,垂眼時看見了從后方捅穿自己皮肉的袖箭。
“啪!”
刀從回豆手中搖搖欲墜地落下,被張大壯一胳膊擋開,沒有傷到宗蕤。回豆不可置信地看向張大壯,突然心念電轉,挪眼對上宗蕤轉身過來的目光,神清目明,哪有半點中藥的樣子?
他們中計了!
宗蕤的目光有些復雜,回豆不敢直視,失力地跪倒在地。他扭過頭,裴溪亭正不疾不徐地朝這邊走來,左手還在搗鼓著右手上的袖箭。
“太準了,”裴溪亭伸手拍拍元方的肩膀,“我芳手藝精妙。”
元方榮辱不驚,禮貌地說:“少爺百發百中。”
樹影婆娑,層層疊疊,飛鳥被破空聲驚動,掠翅而起。
年輕男人站在樹后,望著遠處的青色人影,說:“裴溪亭……果真不簡單啊。”
他笑了笑,幽幽地說:“都說他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俊麗奪目,卻不想人也另有長處,難怪啊,能入太子的眼。”
最后半句,他說得更輕了,輕得像是呢喃,但無端有幾分歡喜。
隔著帷幕,隨從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得說:“主人不喜歡這個裴溪亭嗎?您先前還說要找機會好好瞧瞧他,若是順眼,拿他做盞美人燈。”
“我只是想瞧瞧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得太子青眼,無緣無故地隨太子進入朝華山的別莊。”男人嘖聲,“本以為是美色侍人,畢竟太子殿下如何不近美色,到底是個正常男人,可如今看來,裴溪亭也有些本事。”
隨從說:“主人的意思是?”
“通知藏在山上的人,”男人說,“讓他們全部出動,殺了裴溪亭。”
隨從一愣,猶豫地說:“裴溪亭身側那個人不是好對付的,我們的人怕是要折出去不少,不如等裴溪亭單獨出行的時候再動手?”
“他隨同宗蕤一道來回,何時才有你說的機會?等他回到鄴京,可就更不好下手了。”男人說,“他在籠鶴司漸漸站穩了腳跟,焉知來日會不會乘著這艘大船進入東宮?等他飛黃騰達了,咱們不是要折出去更多的人嗎?”
可裴溪亭并非天潢貴胄,出門在外沒有護衛儀仗,他自己也并非習武之人,若要找機會,不是找不到。隨從猜測男人要殺裴溪亭是出自別的緣故,斟酌著說:“他值得咱們拿那么多條人命去換嗎?”
這話實則是個問題,問男人為何要在此時執意殺了裴溪亭。
男人抬手拉住被風吹開的帷帽,露出小半張白皙漂亮的臉,嘴角翹了翹,說:“誰叫他生得那般好看,偏偏還不是個蠢物呀。”
絕色傾城不過紅粉骷髏,聰慧敏銳也非罕見,偏偏他兩者都有,男人說:“他離太子殿下越來越近,焉知來日會不會爬上太子殿下的床,到時候,可就更難殺了。”
隨從不以為意,說:“就算那般,也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
“你不了解這位殿下,他從不養玩意兒,但凡是屬于他的,也沒什么是上不得臺面的。”男人笑著說,“他連君父都敢囚/禁,他還有什么不敢做?若裴溪亭真有那本事,說不定,來日還真要做太子妃呢。”
他嘆了一口氣,說:“這怎么可以呢?”
第67章 不明 小裴上恩州(八)
裴溪亭與元方互相吹捧地走到三人面前, 回豆臉色煞白地盯著裴溪亭,說:“原來裴文書早就知道了……”
裴溪亭捧手向宗蕤行禮,隨后看向回豆, 說:“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墻。”
回豆捂著胸口,沒有吭聲。
裴溪亭沒再看他,對宗蕤說:“這是世子的家事, 我不好擅自決斷, 所以留他一命, 請世子處置。”
宗蕤看向回豆, 說:“你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回豆不答反問:“您知道我為何要這樣做嗎?”
“知道。三年前, 你兄弟在老家因為奸殺婦女及其丈夫被判處死刑,你求我救他,我沒有應你, 你一直記恨我。”除了這件事,宗蕤自認這些年來待回豆不薄。
回豆苦笑, 說:“世子何其尊貴, 這對您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您都不肯念在我們多年的主仆情分上救我兄弟一命,您何其涼薄?”
“放你丫的屁。”裴溪亭淡淡地瞥了回豆一眼, “你兄弟犯了死罪,世子救他就是助紂為虐,等他出來了再去奸殺第二對、第三對無辜的夫婦,這些人命誰來背?”
回豆說:“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裴溪亭直接打斷施法,“你個沒臉沒皮沒心沒肺的還敢提主仆情分?你兄弟在老家作威作福, 你敢說他沒仗著你是世子近侍嗎?你兄弟在犯下死罪前可是過得逍遙啊,比當地官府的差爺還富貴風光,不就是仗著你的勢嗎?你要是真有主仆情分, 怎么就沒有好好教導你兄弟,讓他做個人,別整天在外頭破壞世子的名聲?”
裴溪亭這話,分明就是已經查過回豆的底細了,但山高水遠的,這又是從前的事情了,要查可不容易。
宗蕤目光微動,沒有出聲。
“是,你在鄴京找了好差事,你家里人沾點光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咱們掙點富貴錢就算了,你還想惹上人命官司卻半點責任不負,你憑什么?你個記仇不記恩的東西,你還給我道德綁架上了?”
裴溪亭一巴掌抽在回豆頭上,回豆本就胸口劇痛,被這一巴掌抽得渾身一晃,歪歪身子痛昏了過去。
“喲,”元方鼓掌夸贊,“鐵砂掌的威力也不過如此。”
裴溪亭收回罪魁禍手,內斂地笑了笑。
他偏頭看向沉默異常的宗蕤,說:“世子,你不救是對的。于私,他兄弟干的不是人事,你救了他是助紂為虐,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于公,救人對世子來說也許的確是一句話的事情,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啊,您要是救了,必定逃不過殿下的眼睛,到時候說輕了,您是公私不分、見識昏聵,說重了,那就有得說了。”
“我知道,我不后悔當初的決定。”宗蕤說。
裴溪亭了然,說:“世子只是心情復雜,畢竟回豆跟了您許久。”
宗蕤不置可否,說:“這次多謝你了。裴溪亭,你想要什么?”
“我要世子的一個承諾。”裴溪亭說,“請世子庇護青鈴鈴,哪怕世子與他再無相干,也要讓他平安不受人欺負,還要富貴不愁吃喝。”
宗蕤驚訝了一瞬,說:“你想要的只是這個?”
裴溪亭說:“這很重要。”
宗蕤似笑非笑,“你很在乎他。”
“朋友之間,當如此。況且鈴鈴對我有恩,我該報答他。”如果不是青鈴鈴幫助,裴溪亭當初入不了梅府,見不到宗隨泱,不論是出于自保還是后來的私情,他都得記著這恩,以待來日相報。
宗蕤聞言沒有再多說什么,頷首道:“好,我答應你。”
裴溪亭捧手道謝,看了眼昏倒在不遠處的宗桉,說:“宗五公子看起來很不好呢,咱們還是把人帶回去盡快醫治吧。”
宗蕤偏頭看向宗桉,目光深沉,沒有言語。
就在這時,一道利箭破空而來,射向張大壯的喉嚨——
張大壯瞳孔一凝,瞬息之間來不及閃躲,眼前突然一花,一只裹著黑色手衣的手竟然憑空握住了箭矢。
元方在瞬間截斷箭矢,箭桿在他掌心往前蹭了一寸,箭尖堪堪抵住張大壯的喉嚨。
張大壯喉結滾動,被裴溪亭一把拽開。
什么人才會在此時射殺張大壯,將其滅口?裴溪亭沒有一瞬間的猶豫,說:“干/他!”
話音未落,元方反手擲出箭矢,人已經從原地消失了。
“世子,你先上馬……”
裴溪亭話音未落,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一群身穿草綠色“吉利服”的刺客從前方的路上涌出來,拔刀就向他們殺來。
“你先走。”宗蕤一把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掄大錘似的將人掄到身后,隨后抬腳踹飛近前之人,一記后肘撞在另一人胸口,反手奪下對方手中的刀,和刺客們拼殺在一起。
張大壯也沖了上去,裴溪亭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跑,邊跑邊拿出袖袋中的紅色信號摔在地上。
那炮仗不知摻了什么,落地發出聲響后轟的冒出紅煙,空中兔鶻疾速掠過,從裴溪亭頭頂飛過。
裴溪亭一股腦的往前跑,突然看見了什么,緊急剎腳,卻因為慣性往前晃悠了兩步,堪堪站定。
前方赫然是兩名守株待兔的刺客。
遇事不決就來嘴炮,裴溪亭微微擰眉,說:“你們是什么人,竟敢刺殺宗世子!”
兩名刺客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徑自朝裴溪亭砍去。
裴溪亭心中微動,抬起手腕,可剛來得及射出一箭,刀鋒已至身前。
“刀平砍過來,你就往后摔,一腳踹在對方腳腕,然后反撲對方,毫不留情地將袖箭扎入對方喉嚨——”
元芳大佬的指導在腦子里響起,裴溪亭后摔躲過這一刀,還沒來得及喊痛,先踢出一腳,但是天殺的“論是論,實踐是實踐”,他的頭一回實踐以失敗告終——這一腳雖狠,卻踹歪了,從刺客的左右腿中間蹬了出去。
“……”裴溪亭沉默了。
“……”刺客也沉默了。
兩人對視了一瞬,裴溪亭猛地打滾躲過刺客砍下來的一刀,卻撞在了一人的腿上。
握草,裴溪亭頭皮發麻,睜眼一瞧,臉前赫然是一雙綢面黑靴。
這是——
裴溪亭猛地抬眼,對上宗隨泱的目光,他愣了愣,轉頭看向前方,那兩個刺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被抹了脖子,躺尸了。
裴溪亭抿了抿唇,扭回頭瞪著姓宗的那張假臉,說:“你就看著我挨打!”
這語氣委屈,像是恨不得跳起來咬他一口,宗隨泱微微搖頭,說:“你還沒有挨打。”
“可我摔了一跤啊,可以說這地把我打了。”裴溪亭正要爬起來,宗隨泱便伸手撈住他的腰,把他抄了起來。
裴溪亭反手推開宗隨泱,卻被握住胳膊拉到身邊站定。他哼了一聲,扭頭表示不想搭。
宗隨泱好整以暇地看著裴溪亭快要抬到天上的下巴,說:“生什么氣?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嗎——故意以身犯險,引我出來。”
裴溪亭目的敗露,一下就心虛了,橫不起來了,說:“那你是在懲罰我嗎?”
宗隨泱沒有說話。
裴溪亭這個人,心思細,但有時候尤為莽撞,鬧起來就不管不顧。他本也沒覺得這樣有哪里不好,反正裴溪亭得罪多大的人物闖下多大的禍,他都能擺平,但生死之事全然不同。
裴溪亭被看得頭皮發麻,把胳膊放下,老老實實地躲到宗隨泱身后,低眉順眼地說:“殿下誤會我了,我又不知道殿下在這里,怎么會這么做呢?”
宗隨泱說:“是嗎?”
“當然是,畢竟殿下與我只是普通的上下級關系,我怎么敢擅自揣測殿下的心意、抬舉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地位、去做‘殿下關心我、會保護我’這樣的白日美夢呢?”裴溪亭溫順地笑了笑,“所以殿下一定是誤會我了呢。”
宗隨泱微微低頭,看了眼裴溪亭的臉,說:“你在陰陽怪氣嗎?”
裴溪亭“唰”地抬起臉,朝姓宗的微微一笑,說:“不明顯嗎?我問你這不明顯嗎!”
他變臉比變天還快,臉上的假笑死得比暴斃還沒有征兆,頂著張冷漠的臉轉頭就走。
宗隨泱伸手揪住裴溪亭的后衣領,把人控制在原地,說:“你現在是一分一毫都不裝了嗎?”
“我就這樣,您要是覺得我冒犯了您,我罪該萬死,您就動動高貴的手指頭,把我摁死在這兒吧。”裴溪亭環顧四周,“這里山清水秀,是塊風水寶地,我埋——嗚!”
宗隨泱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嘴,將人攬入身前,垂眼睨著那雙瞪圓了的眼睛,淡聲說:“口無遮攔。”
裴溪亭“嗚嗚”直叫,懷疑這死變/態在搞什么窒/息play。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掌心,蔓延開來,濡濕了皮/肉,宗隨泱呼吸一滯,略微沉了些,卻沒有松開。
他掐著裴溪亭的臉,微微傾身,盯著那雙濕潤的眼睛,說:“若我不在,你就危險了,知不知道?”
這儼然是要訓話,裴溪亭眨了下眼,目光乖順,可憐地嗚咽了兩聲。等那只可惡的手稍稍卸力,他趕緊手腳并用地掙扎開,后撤三步,揉著臉說:“你不是派人跟著我嗎?”
這是拿捏死他了?宗隨泱微微瞇眼,說:“也許我會在你不知情的時候將他撤下,也許他跟著你并不會保護你,也許有與你想的不符、對你不利的千百種可能。生死大事,由得你這么胡鬧?”
裴溪亭聞言愣了愣,說:“我還沒真沒這么想過。”
宗隨泱:“……”
“那你如果只是為了監視我,何必派出那般高手呢?反正我又不會反抗。”裴溪亭還挺有道的,并不放棄狡辯。
宗隨泱被他氣得頭有點疼,盯著裴溪亭咕嚕轉的眼睛看了片刻,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裴溪亭趕緊跟上,寸步不離,說:“這山上說不定還藏著什么刺客,請殿下保護一下我,謝謝。”
宗隨泱淡聲說:“你不是很厲害嗎?”
“我哪有這么說?”裴溪亭不計較自己被陰陽怪氣,語氣輕松地說,“剛才那倆是專門來殺我的——”
話音未落,利箭直面射來,裴溪亭眼眶頂著睫毛撲簌睜大,隨后眼前血光綻開。
宗隨泱徒手握住箭矢,箭頭擦過掌心攪碎了皮/肉,他卻眉毛都沒皺一下,反手擲出箭矢,前方林中赫然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音。
“不錯。”宗隨泱說,“看來他們的確是來殺你的。”
手背突然覆上一層溫熱柔軟,太子偏頭,裴溪亭小心翼翼地翻過他的手掌,露出鮮血凌亂的手心。
箭頭將肉都割了幾小塊下來,看著就痛。裴溪亭眉頭擰緊,抬眼瞪他,說:“你又沒有帶特制的手套,你用手抓什么啊?”
宗隨泱看著那雙皺巴巴的眉眼,覺得有幾分可愛,說:“你不是求我保護你嗎?”
“我讓你保護我,沒讓你作死,那你把我一把薅開不行嗎?”裴溪亭說著,從袖袋里掏出兩個藥粉包,仔細辨認了一番,打開一只,命令道,“攤手。”
“我力氣大,一把薅開你,可別把你摔傻了。”宗隨泱攤開手掌,微微垂頭欣賞著裴溪亭小心翼翼撒藥粉的模樣,“你這袖袋里到底帶了多少東西?”
“也沒帶多少,就帕子,令牌,信號筒,還要兩包藥,一包是口服一包外敷,止血的,以防萬一嘛,反正都是些小玩意,不占地方。”裴溪亭說著掏出巾帕,輕輕地把傷口包扎了一下,強調說,“我這帕子很干凈的!”
突然加重的尾音,說明裴某人心中的怒火,宗隨泱幾不可察地笑了笑,轉身跟著裴溪亭走去。
裴溪亭越走越快,宗隨泱提醒說:“你離我太遠,要是再來一箭……”
話沒說完,裴溪亭原地一個打彎回到了宗隨泱身邊,垮著張臉不說話。
宗隨泱瞥了一眼,也沒有說話,別把這炮仗點燃了,燒了山。
他們走了一段路,前頭躺著一具尸體,箭矢釘入腦門,一擊斃命。
裴溪亭走過去,伸腳踹了兩下,然后伸手想要搜身。
宗隨泱不樂意他碰,及時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把人拉了起來,說:“別碰,會有人善后。”
“哦。”裴溪亭果然不碰了,畢竟他不是很想碰死人。
他們回到原地,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十幾具尸體,宗蕤張大壯和世子的馬都已經不見蹤影。
裴溪亭偏頭看了眼宗隨泱,見對方面上毫無波瀾,便知道這邊沒出什么事。他說:“寧王府的事情,你會插手嗎?”
宗隨泱說:“會。”
也對,畢竟宗桉不僅是想坑害世子,還是利用剿匪之事。裴溪亭與宗隨泱繼續向前走,說:“可是那黑心茶到底沒有真正的暴露,沒有實打實的證據。”
宗隨泱聞言偏頭看向裴溪亭,說:“那你為何不讓張大壯直接指認他?”
裴溪亭愣了愣,隨即笑道:“殿下明察秋毫,什么都瞞不過您這雙慧眼。不錯,我懷疑宗桉背后有人,或者說,他有盟友。”
一個常年待在鄴京的嬌貴公子,竟然能不動聲色地提前查出土匪的冤情,這件事就很值得品味。
“土匪的名聲從恩州傳到鄴京,儼然是兇惡至極、壞事做盡,必須要盡快鏟除,這其中沒有人推波助瀾,我不相信。再加上此時蘇帆暴斃,恩州通判暫時無人領職,恩州順勢上報鄴京,前往恩州的人多半就是宗世子。”裴溪亭說。
“你懷疑恩州土匪之事從一開始就是給扶疏設下的局?”宗隨泱雖是問話,但語氣里沒有絲毫疑惑。
“不錯,而且恩州這邊的人并不單單只是為了幫助宗桉,而是他們也想除掉宗世子。”裴溪亭頓了頓,“因為他是寧王府的世子,若有變故,他是更合適的人選。”
宗隨泱看著裴溪亭,說:“何時想到的?”
“其實我之前一直懷疑恩州的事情是有人故意推動的,但我不確定這個人是想要吸引朝廷來人查李達,想吸引人來剿匪?還是有別的目的。直到我昨夜看見了小皇孫。”裴溪亭說,“元和太子死得不清白,小皇孫身上就一日背負著‘罪人之子’的枷鎖。既然如今有元和太子的幕僚在為之奔走、覬覦四寶,那他們的最終目的不外乎就那幾個。”
宗隨泱安靜地聽著裴溪亭分析,眼中掠過笑意,說:“說說看。”
“其一,若他們認為元和太子是含冤而死,便是要為舊主申冤;其二,不論元和太子死得冤不冤,他們都要為舊主報仇;其三,他們不僅要報仇,還要奪回屬于元和太子的一切,但元和太子已故,因此應由小皇孫繼承。”裴溪亭叉著腰往前走,微微側身對著宗隨泱。他想了想,“依我之見,這些舊黨應該有兩個派系。”
“哦?”宗隨泱輕聲一笑,“繼續。”
這笑里有欣賞,有鼓勵,裴溪亭不知怎的,耳朵突然燙了燙,咳了一聲才說:“第一,廖元當初從元芳手中拿到破霪霖,卻一直待在城郊不走,直到一月后被梅花袖箭一伙所害,他到底是死于窩里斗,背叛組織被鏟除,亦或是雙方交易卻被過河拆橋?”
前方候著一輛馬車,俞梢云坐在馬夫座上,見到殿下便立刻下車站定。
他一眼瞧見殿下綁著巾帕和洇出血跡的手,暗自嘖了一聲,雖然擔心,但還是有兩分欣慰。
好嘛,他家殿下也學會苦肉計了。
宗隨泱走到馬車前,說:“上車再繼續。”
裴溪亭故作矜持,“我身上臟兮兮的。”
“無妨,上來脫了外袍,換一身。”宗隨泱說罷踩著腳蹬上車,裴溪亭緊隨其后。
等兩人進入車內,俞梢云伸手關上門,坐上馬夫座駕車離開。
裴溪亭沒有立刻坐下,彎著腰把外袍脫了,屁股才沾上軟墊。
宗隨泱伸手從一旁的柜子里找出一件郁金香色的長袍,目光微頓。
此前在恩州買的那兩身夏衣沒有送出去,天已經冷了,他后來路過百錦行,又進去買了兩身厚實些的。為何要這樣做,當時不知不覺,而后難知難覺,如今便是后知后覺了。
宗隨泱收斂心緒,將袍子遞給裴溪亭,說:“試試合不合身。”
裴溪亭道了謝,打開袍子看了看,摸著腰身的紋樣說:“這郁金香繡得真好,絲線也漂亮,在陽光下肯定光彩熠熠的。”
宗隨泱便知道他會喜歡,說:“喜歡就換上,若不合適,回了城中找人修改。”
“好嘞。”裴溪亭把腰帶解下來,反手穿上袍子,起身抻了抻,然后扣上衣襟處的黃玉扣子,再把腰帶系上,仔細了。
他自己低頭欣賞了一番,坐下后手臂微張,問道:“好看不?”
宗隨泱點頭,說:“好看,你穿什么不好看?”
裴溪亭樂了,“雖然是大實話,但還是謝謝殿下的夸贊。”
他便是從來不知謙虛為何物,旁人夸他,他哪怕嘴上說著謙詞,可眼睛里絲毫看不出“承受不起”的意思。宗隨泱看著裴溪亭,沒有說話。
那目光把裴溪亭燙著了,微微避開,繼續接著先前的話說:“其二,在寧州白府門前,有兩撥人同時現身掙搶山河卷的粉本,一方是梅花袖箭他們,一方就是那個胖瘦組合及其背后的‘門主’。據我想來,這兩撥人雖然都意在四寶,但他們的最終目的是不同的。”
宗隨泱仍舊沒有收回目光,仿佛認真傾聽般的看著裴溪亭,說:“怎么說?”
裴溪亭喉結滾動,說:“梅花袖箭和白衣刺客是一伙的,他們是要殺殿下甚至瞿皇后,可另一幫人至今沒有對殿下作出什么動作。”
宗隨泱看出裴溪亭的不自在,卻假裝沒有看出,仍然看著他,說:“那依你之見,恩州之事又是如何說?”
“百媚坊對殿下有敵意,甚至是殺意,他們搞什么仙人,有個很大的目的,就是圖錢。拿了錢去做什么,我暫時不清楚,但我想,”裴溪亭頓了頓,又說,“元和太子的舊黨,還活著的能有多少?他們手底下的那些刺客要么是豢養的、要么就是雇的,這就需要一大筆錢。”
宗隨泱說:“你猜那些失蹤的孩子是他們豢養刺客的儲備來源?”
“別說,真有這個可能,我先前都沒往這邊想。當然,邪/教嘛,他們要是搞什么活人祭祀,也一點不奇怪。”裴溪亭蹙了蹙眉,有些不適。
他瞅了瞅,伸手翻了下茶幾上的小柜子,找到一碟子糖,拿出來放在眼皮子底下琢磨。
“花香味的,一年十二月,十二種花香。”宗隨泱說。
“那我開一顆。”裴溪亭打開糖紙,將小圓糖塊放進嘴里,嘗了嘗,“嗯,石榴味兒的。”
石榴。
裴溪亭又想起了那個吻,眼神不禁飄向了宗隨泱的唇,卻見對方也在看他。
四目相對,好似生了火,裴溪亭抿了抿嘴巴,飛快地收回了目光。
萬一他情不自禁生撲上去來一波強吻,宗禁欲克制隨傳統端莊泱會不會推開車窗把他拋出去啊?
車內突然有些悶熱,宗隨泱伸手推開半扇車窗,光透了進來。他偏眼時對上裴溪亭的側臉,迎著日光,玉也似的光澤,臉上的小絨毛都清晰可見。
宗隨泱的目光從裴溪亭挺翹漂亮的鼻翼滑下,看見紅潤唇瓣間的一點糖漬。
石榴味的。
宗隨泱想起那個余味悠長的吻,想要上去吃掉它,可到底還是壓制了下來。
裴溪亭感覺嘴巴被咬了一口似的,抿了抿嘴,伸手撓了撓臉腮。
兩人突然都不說話了,他忍耐他的,我緊張我的,車內安靜下來,只剩下被蜜糖熬煮過的石榴香。
兔鶻落在車窗上,探頭探腦地撲棱翅膀。
第68章 酸刺 小裴上恩州(九)
元方躥入山林, 追著偷襲之人往前奔去。
他鷹覷鶻望,瞬間將四周地形納入眼底,縱身一翻, 在側方大樹上借力一點,用匕首攔住了偷襲之人。
偷襲者腳步一停,和元方對視一瞬, 還未反應過來, 已經被手肘擊中胸腹。
偷襲者悶哼一聲, 元方抬腳踹斷他的腿骨, 用匕首從后方勒住他的脖子, 說:“誰派你——”
話音未落,元方同時閃電般探手攥住偷襲者的下頜,“咔嚓”一聲, 偷襲者被卸掉下巴,藏在口中的毒藥也吐了出來。
元方伸手擊暈此人, 正要俯身去抓這人的腿, 打算將人拖回去問話, 后心突然一涼。他來不及思考,多年的訓練和游走在生死之線的經驗催使他飛速閃身, 堪堪躲過這一擊。
暗器從元方身前擦過,猛地釘入不遠處的樹身,元方側目,見樹身表皮崩裂,暗器全部沒入樹中。
暗器釘入留下的口子極小, 像是一枚圓釘。
周遭的風都好似停了,元方的心臟極速跳動起來,他沒有猶豫, 拔腿就跑。
“裴溪亭。”
身后傳來男人溫和的嗓音,含著笑,但落入元方耳里,他渾身驟寒,密密麻麻的雞皮躥了一身,讓他整個人都打了個哆嗦,腳步也猛地頓住了。
熟悉的腳步聲一步步地近了,男人停在元方身后三步的位置,說:“轉過來。”
元方抿緊嘴唇,喉結滾動,隨后轉身,抬眼看向男人。傅危好整以暇地端詳了他片刻,元方垂下頭,單膝下跪,啞聲道:“廊主。”
“原來你還認得我啊,”傅危似笑非笑,“怎么見了我就跑呢?”
若是從前,元方只會死不吭聲,但他在裴溪亭身旁待了這些時日,學會了一門學問,叫做狡辯。
“我不知道是廊主,以為有高手潛藏在山林中,害怕動起手來會耽擱時間,因此才想先走為妙。”
“哦,是嗎?”傅危臉上的笑意愈濃,“那你是想趕著回去保護裴溪亭了?”
元方說:“收錢辦事,應如此。”
“一個月五十兩。”傅危輕嗤一聲,“你不如出去收破爛。”
元方不贊同,說:“收破爛十年二十年都掙不到五十兩。”
傅危眉梢微壓,說:“你還有了?”
“打不過的時候別硬剛,適當低頭,免得挨揍——”
《小裴日常語錄》第不知道多少條在耳邊響起,元方放棄狡辯,說:“我沒有,是廊主有。”
傅危說:“你在諷刺我?”
元方搖頭,說:“我不敢,我也沒有。”
“……”傅危嘖了嘖聲,心說這是耳濡目染、近墨者黑,被裴溪亭教壞了。他有些不悅,看了眼元方,“起來,跟我走。”
元方抿了抿唇,說:“廊主恕罪——”
話音未落,鞭聲撕裂,元方一動不動,生生挨了這一下。肩膀衣料碎裂,皮肉綻開,他沒有喊痛,低聲說:“廊主恕罪,我暫時不能隨您走,請再寬限些時日。”
“兩年的時間,你還沒有玩夠嗎?”傅危慢條斯地卷著鞭子,笑著說,“還是說,你連家在哪里都忘了?”
元方沒有回答,卻聽見了馬車靠近的聲音。
傅危也笑了笑,說:“喲,你的少爺來救你了。”
馬車停下,裴溪亭推開車門,不等俞梢云拿出腳蹬,就跳下了地。他快步走到元方身邊,看了眼他的肩膀,拿出小藥包把藥粉一股腦撒上去。
“……”元方說,“小傷。”
“沒事,反正還剩了點。”裴溪亭說罷抬眼看向前方的男人,微微有點驚訝,如此溫潤如玉的人物,想來走在街上無人會將其和仙廊扯上邊。
裴溪亭捧手,說:“傅廊主,久聞大名。”
“裴文書的大名,我也是如雷貫耳啊。”傅危頷首回應,笑著說,“不知裴文書是從何處聽說了我的大名?”
“自然是從元芳口中。”裴溪亭說,“他偶爾會提起傅廊主,說你們自小相伴,雖名為主隨,但血肉相融,生死相托。”
我說過嗎?元方暗自疑惑。
“哦,是嗎?”傅危掃了眼低眉順眼的元方,似笑非笑,“可我覺得,他不是會說出這些話的人呢。”
“當面說和背面說自然是不同的,這些話,當面說出來未免臊人,可和旁人說,就不會太肉麻,只當是袒露心扉了。”裴溪亭笑了笑,“難道傅廊主還不相信他對您的一片忠心,一片真心嗎?”
傅危看著裴溪亭,笑而不語。
裴溪亭絲毫不覺得心虛,說:“我知道,元方私自離家,在外闖蕩了兩年,傅廊主必定是既生氣,又牽掛,如今好容易找著了,就想著立刻帶回家去。可元方在我身邊,我沒虧待他,也沒真把他當隨從小廝,我們相識不久,但交了朋友,難道傅廊主要一輩子將元方困在家中,不許他出門結友嗎?”
他邁步走到傅危面前,輕聲說:“元方在外兩年,并非不掛念傅廊主,只是他怕被逮住尾巴,所以才不敢回去看傅廊主。家里再好,可總歸天地偌大,他想往外飛不是錯,只要他心里有家,總會回到傅廊主身邊。”
傅危掃了眼不遠處的馬車,對裴溪亭笑了笑,說:“你就是這樣哄覆川的嗎?”
能叫宗隨泱表字,果然是多年好友,宗隨泱從前就是和傅危徹夜閑聊、對月飲酒的嗎?
一股子酸味兒從裴溪亭的舌根翻出來,他看了傅危兩眼,沒有察覺自己的目光帶著刺兒。
傅危卻瞧得清清楚楚,失笑道:“看來你該把哄我的話改一改,先拿去哄哄自己。”
裴溪亭也不反駁,說:“傅廊主也是許久未見殿下了吧?既然來了恩州,不如多停留些時日,和殿下敘敘舊。”
“然后你好趁機來說服我?”傅危拆穿。
裴溪亭微微挑眉,而后轉身走到元方面前,伸手將人扶了起來,側身請傅危上車。
傅危看了元方一眼,到底沒有再說什么,施施然地走到馬車邊,踩著腳蹬上車了。
甫一進入車內,傅危便對上宗隨泱不冷不熱的眼,不禁說:“喲,打擾您二位了?”
宗隨泱沒有說話。
“你若是不讓他來壞我的事,我也沒有機會打擾你。”傅危落座,笑著說。
裴溪亭鉆入車內,元方伸手關上車門。俞梢云吹了聲口哨,兩個暗衛翻身落地,將躺在地上的刺客帶走了。
俞梢云勾住韁繩,馬車調轉方向,平穩地向原路返回。
車上一時無人說話,傅危若有所思,宗隨泱神情莫測,裴溪亭掃了眼二位,偏頭打了聲呵欠,身子一歪就躺下了。
臨睡前,他不忘叮囑道:“殿下,要是到了我還睡得很沉,請你別叫醒我,另外請二位下車時動作輕些,謝謝配合。”
不等兩人回應,他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傅危:“……”
他偏頭看向太子殿下,卻見這人正看著裴溪亭,目光竟然有幾分顯而易見的柔和。
裴溪亭昨夜忙著思春,在床上輾轉反側到半夜才睡著,今日一早起了又跑到這兒來跑路挨摔,多少有些累了。此時一沾軟墊,聞著清淡的茶香,很快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間,身上一重,他伸手扒拉兩下,裹著多出來的毯子沉入夢鄉。
宗隨泱伸手替裴溪亭解下發帶,收手時忍不住摸了摸那臉,隨后將發帶繞了兩圈放在茶幾上。
“趁著人睡著摸來摸去的,”傅危輕聲說,“非君子行徑。”
宗隨泱說:“君子如何與我何干?我又不是。”
傅危笑了笑,說:“人家醒著的時候,怎么沒見你動手動腳啊?”
宗隨泱頓了頓,偏頭看了傅危一眼。
傅危立刻投降,說:“我知道,我的話太多了。”
“別人在睡覺,你說個不停,”宗隨泱借用小裴語錄,“‘你有沒有素質’?”
傅危勉強解了這句話中“素質”一詞的含義,說:“這句話你該不會是學人家的吧?不像是你的風格啊。”
裴溪亭的確經常說一些與眾不同,需要解一二才能明白含義的話,宗隨泱沒有反駁,說:“閉嘴吧。”
傅危手動封上嘴,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茬,說:“對了,方才我在山上瞧見一個人。”
宗隨泱說:“誰?”
“不知道,戴著帷帽,但今日這大茫山上除了恩州營的人、宗世子的人和咱們,還能有誰?”傅危笑了笑,“你要放長線釣大魚,我也就沒動手。”
“后面那撥人是沖著裴溪亭來的,因此特意將元方引開。”宗隨泱說著看向裴溪亭,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將計就計,卻是要釣他出來。
傅危若有所思,說:“莫不是因為破霪霖?”
“不像。”宗隨泱說。
“總之你這心尖尖早就被人盯上了,”傅危嘆氣,“難怪你要將結子都派出去,說來也是奇怪,怎么今日結子就沒現身保護裴溪亭呢?”
他的目光從宗隨泱被巾帕包裹的手背掠過,揶揄道:“苦肉計,不錯不錯,咱們殿下這是長進了,都知道使計討美人憐愛了。”
宗隨泱不以為然,說:“這算什么苦肉計。”
“對咱們來說的確不是什么要緊的傷,可你這心尖尖不同啊,他跟咱們又不是一路人,你這鮮血淋漓的,他看了必定心疼。”傅危說。
宗隨泱聞言看向裴溪亭熟睡的面容,這人的確心疼他了,眼睛瞪得溜圓,既憤怒又心疼,像是恨不得撲上來打他一頓,卻又強行忍住,還要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傷口。
這點小傷換來的價值實在分外劃算,宗隨泱心情頗為愉悅,伸手刮了刮裴溪亭的臉腮,被裴溪亭當做蚊子一巴掌拍開了。
宗隨泱倒也不在意,施施然地收回了手。
如今都這般,真要把人弄到手了,那還得了?傅危看得眼酸,笑道:“對了,他好像吃咱倆的醋了。”
宗隨泱疑惑道:“這和吃毒藥有什么區別?”
傅危嘖了一聲,說:“我沒招你惹你,能不能不要言語攻擊我?方才我可是很給你面子,你給我放客氣點兒。”
宗隨泱微微搖頭,說:“何時?”
“就先前啊,他瞧我的眼神帶著刺兒呢,就是因為你。”傅危似笑非笑,“他是不是以為我們倆以前有一腿?”
“我寧愿雙腿盡廢。”宗隨泱淡聲說。
傅危冷笑,說:“以后我再聽你袒露心扉,再給你出主意,我就是豬。”
宗隨泱沒有說“你挺像”的,也確實不愿意失去這位“軍師”,說:“所以你趕緊消失。”
“我倒是想快點消失,你不配合,我怎么消失啊?”傅危偏頭看了眼車窗外,慢悠悠地說,“你們家裴文書說了,要我多留些時日陪你敘舊,我聽從他的安排,你不樂意嗎?”
傅危嘆了一聲,為難地說:“那我只好等裴文書醒來便同他告辭了。”
宗隨泱說:“他能如何?”
傅危說:“別死鴨子嘴硬了,我看你太子殿下的派頭是半點沒舍得往人家頭上使。”
宗隨泱:“。”
*
這一覺睡得沉,裴溪亭醒來的時候,屋子里只燃著一盞燭火。他爬起來,探頭往外一看,窗外已經黑了,而這里也不是會館的房間。
裴溪亭用顫音呼喊:“芳……芳……芳……”
芳沒來,宗隨泱從屏風外繞了進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喊魂?”
“喊飯。”裴溪亭撐著床沿爬起來,盤腿坐在床邊,“我餓了,我今天就喝了一碗粥。”
宗隨泱叫了俞梢云進來,說:“布膳吧。”
俞梢云應了,輕步退了出去。
裴溪亭伸了個懶腰,伸腿穿鞋,說:“我是怎么被運輸到這里來的?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宗隨泱說:“睡得像豬一樣,雷打都不動,自然沒感覺。”
“你不回答我的問題,還言語攻擊我?”裴溪亭踩了踩鞋,起身走到宗隨泱跟前,俯身看了看他的手,已經上過藥、正經包扎過了。
裴溪亭抿了抿唇,起身后卻是一臉冷漠,“要你裝逼,疼不疼啊?”
宗隨泱知道“逼格”是什么意思,稍微引申了一番就明白了這話在嘲諷他什么,說:“我沒有裝。”
是,也許這點傷對宗隨泱殿下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但為自己受傷和為別人受傷到底是不同的。裴溪亭沒舍得再故意冷著臉,說:“人都是肉做的,不是鋼筋鐵骨,能少流血就少流點吧,別不把身子當回事,等你七老八十就知道厲害了。”
宗隨泱隨著裴溪亭繞出屏風,在外邊的圓桌坐下,說:“原來你也知道這個道。”
裴溪亭因為心虛而氣弱,又不吭聲了。
俄頃,近衛將飯菜端進來,一一布置好,有乳釀魚、蔥醋雞、荔枝腰子、煎豆腐、糖糟茄子和排骨湯。
都是裴溪亭愛吃的,他立刻拿起筷子,說:“我就不客氣了。”
宗隨泱頷首,說:“你什么時候客氣過?吃吧,不夠還有。”
“那倒是不用這么客氣,我又不是豬。”裴溪亭嘗了一夾子魚,愣了愣,“這咋和羊肉鋪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宗隨泱說:“這道菜是它家廚師做的,自然一樣。蔥醋雞,荔枝腰子和糖糟茄子是春暉樓的,豆腐是梢云煎的。”
裴溪亭笑了笑,說:“喲,俞統領還會下廚呢?”
“早些年在外頭四處走,他也學會了幾手,都是他自己愛吃的。”宗隨泱說,“做了就給我吃。”
裴溪亭樂了,“殿下是試吃的小白鼠嗎?”
宗隨泱說:“不錯,經過我的試吃,他的手藝進步迅速。”
裴溪亭趕緊夾了塊豆腐放入嘴里,仔細品了品,點頭說:“好吃,油而不膩,香。你也吃啊,看著我能下飯嗎?”
美人賞心悅目,自然可以,宗隨泱未曾言語,抬手拾筷。
他動了筷子,就不主動說話了,兩人安安靜靜地用了膳,裴溪亭最后吃了個十五分飽,靠在椅背上攤尸。
俞梢云端上熱茶,對裴溪亭說:“今晚城內有燈會,裴文書要去逛逛嗎?”
宗隨泱聞言看了俞梢云一眼,沒有出聲。
裴溪亭道謝,撥著茶蓋想了想,說:“今天好像不是什么節慶日子啊?”
“城內常有燈會,但城北富賈徐老爺招了位女婿,今晚自己做東舉辦燈會,請大家觀看女兒女婿游湖,討個好兆頭。就在城北的綠波湖,可熱鬧了呢。”俞梢云說。
裴溪亭“啊”了一聲,突然想起來什么,“城北的徐老爺?是那個子嗣凋零,求神拜佛狂納小妾都生不出來但是得到了一顆仙丹很快小妾就懷了的那位徐老爺嗎?”
俞梢云說:“正是。”
“那咱去瞧瞧?”裴溪亭尾音上揚。
俞梢云笑道:“瞧瞧。”
裴溪亭喝了茶,轉頭去里屋收拾了。
俞梢云看向宗隨泱,一陣擠眉弄眼。
宗隨泱微微搖頭,卻到底沒有對俞梢云的擅作主張表示不滿。
俞梢云見狀暗自搖頭,自矜道:我可真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蟲!
裴溪亭很快收拾好了,走出去時,宗隨泱又變成了那張平平無奇的假臉。
宗隨泱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裴溪亭邁步跟上,出門后就將帷帽戴上了,畢竟他現在還有一層和元芳綁定的假身份呢。
出去后,裴溪亭環顧四周,說:“元芳呢?”
“去李府看梅繡了,怎么,”宗隨泱偏頭看向裴溪亭,“想他了?”
瞧瞧這酸溜溜的話中余味,裴溪亭眉梢微挑,說:“不可以嗎?”
客觀來說,的確沒什么不可以,裴溪亭想誰都是他的自由,但宗隨泱殿下的心情已經不夠客觀,聞言面無表情地撇開眼,說:“隨便。”
“那殿下問什么呢?”裴溪亭無辜地眨了眨眼,“沒話找話嗎?”
宗隨泱不想搭裴溪亭了,又覺得這樣閉嘴是服輸,說:“我想說話就說話,還要你首肯嗎?”
“我沒這么說啊,殿下確實想說就說,從早說到晚都沒問題,但你方才那句話是問我,不是嗎?”裴溪亭輕笑,“那想來是我不夠了解殿下,沒看出來殿下是那種完全不感興趣、不想知道答案卻還要問人家一嘴的性格呢。”
裴溪亭每次在話尾加個“呢”的時候都分外矛盾,如何勾人就如何惱人,如何惱人就如何勾人。
宗隨泱偏頭看向裴溪亭,四目相對,裴溪亭無辜地眨了下眼,笑起來時眼尾上挑,一股子勾人心腸的模樣。
這個壞東西,宗隨泱暗自咬了下牙,表面卻不動聲色,甚至笑了笑,說:“你的確還不夠了解我。”
裴溪亭聽出一股子危險的意味,面色微變,狐疑地看了眼姓宗的,又轉頭看了眼站在身后的俞梢云,暗自掂量了一下兩方戰力,瞬間乖順地、溫柔地說:“殿下,我們下去吧。”
宗隨泱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轉身向樓梯走去,裴溪亭邁步跟上,說:“對了,那人審了嗎?他為何要殺我?”
“審了,但此人只是個被雇傭的殺手,不知道主顧的信息。”宗隨泱在俞梢云回答之前如此說道。
俞梢云在背后欣慰地點頭,好啊,殿下都學會搶話、盡量多制造和裴文書說話的機會了,好啊,好啊。
裴溪亭并不知道俞統領的心聲,聞言“哦”了一聲,說:“好吧,不知道就算了,反正這人想殺我,一次不成就還有兩次,總歸會現身的。”
宗隨泱說:“你倒是安然。”
裴溪亭跟著宗隨泱上了馬車,落座后才說:“不安然咋辦?我天天求神拜佛然后在腦門上貼著‘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覺得……嗯,什么玩意兒冰涼涼的?”
裴溪亭反手一把摸向屁股后頭,一把拿起那冰涼涼的“東西”放到眼前一看,頓時渾身都僵了,成活體雕塑了。
這時,一旁伸來一只手,用指尖勾了勾小黑蛇的下巴,說:“別怕,松手。”
裴溪亭連忙松開手,那小黑蛇便蹭著他的手背卷住宗隨泱的指尖,繞到宗隨泱手腕上了。
裴溪亭盯著小黑蛇,抬眼看向宗隨泱,著實有些不可置信,“你放蛇咬我屁股?你怎么這么沒素質?”
“……”宗隨泱辯解道:“我不會讓它咬你的……屁股。”
裴溪亭才不信,說:“那它是哪來的?你別說你不知道,你倆看著就認識。不行,我要報官,這件事必須給我個說法,補償我的精神損失費。”
“它爹是傅不忮。”宗隨泱點了點小黑蛇的腦袋,點撥道,“傅廊主有錢。”
裴溪亭一摸下巴,決定要他個一千兩,回去后好把蘭茵街的小院子買下來。
但是傅廊主不像是好敲詐的人,裴溪亭眼睛一轉,仿佛十分柔弱地咳了一聲,說:“雖然我應被賠償,傅廊主應為自家小蛇犯下的罪孽負責,但是我心里還是沒底,這會兒要是有一位明察秋毫、公平公正、為民請冤的青天大老爺為我做主就好了。”
說罷,還幽幽地嘆了一聲。
那眼珠子一轉,目光狡黠地瞥過來,宗隨泱嘴角微翹,說:“知道了。”
第69章 夜船 小裴上恩州(九)
綠波湖盛行海棠, 月令菊花盆盆碩大,鮮艷奪目綻放于湖邊小道及園中道路,平日多見秀麗, 今夜被間隔的花燈一照,都變成了夜幕下的暖色。
裴溪亭環顧四周,見身后沒了人影, 便下意識地伸手拽了拽宗隨泱的胳膊, 說:“俞統領不見了。”
“不管他, 丟不了。”宗隨泱說, “想去哪里?”
“沒哪里, 咱隨便逛逛,吹吹風。”裴溪亭指了指前方路邊的小攤,“那是什么, 水果拼盤?”
宗隨泱看了一眼,說:“春蘭秋菊, 取玉石榴、雪梨、橙子所做, 重陽前后最興, 平日也有。”
宗隨泱看不見裴溪亭的表情,卻嗅到了他的饞味, 說:“來。”
裴溪亭跟著宗隨泱去了攤販前,等了小會兒,宗隨泱將一碗春蘭秋菊遞給他,玉石榴和雪梨色白近蘭花,橙子果肉金黃恰似菊花, 兩兩相對,果真有秋日之色。
“還挺好看的。”裴溪亭嘗了一口,“嗯”道, “什么和糖霜融合在一起了,酸酸甜甜的,是青梅汁嗎?”
宗隨泱說:“嗯,腌漬好的,叫做梅鹵。”
“不錯不錯,你吃不吃?”裴溪亭很大款,“我也請你吃一碗。”
宗隨泱打量裴溪亭一眼,目光下滑,落到那截窄細的腰身上,說:“你帶錢了嗎?”
裴溪亭伸手一摸腰,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冒犯了。”
宗隨泱輕輕搖頭,說:“我不吃,走吧。”
裴溪亭邁步跟上宗隨泱,低頭吃得很認真,好在這條小道人不多,他又跟得緊,倒是沒撞上人啊樹的。
前頭轉角處有只“垃圾桶”,裴溪亭將竹盅扔進去,拍拍手,抿抿嘴,突然聽見人聲大了。
他們拐角往前走了一段路,見前方立著一座小樓,懸掛紅綢,下方站著人群,俱都翹首以待。
裴溪亭收回目光,一邊走一邊說:“要唱戲唱曲嗎?”
宗隨泱說:“不知。”
說話間,兩人已經從人群后方的石徑路過,不料就在此時,那小樓上飛出一只大紅繡球,直直砸向裴溪亭。
裴溪亭下意識地想閃避,但身側伸來一只手,速度奇快,他只覺得眼前一晃,那只大紅繡球已經原路飛回去了。
群眾們:“……”
看熱鬧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見一顆繡球以這般精準、迅速的力道被原路返回呢。
一個衣著講究、相貌姣好的女子抱著繡球走到小樓前,羞怒地看向他們。
宗隨泱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對,甚至有些不悅,說:“大庭廣眾之下亂扔東西砸人,無禮。”
“……大哥,”裴溪亭勸道,“人家好像是在拋繡球招親,您別見怪,咱走吧。”
宗隨泱伸手挑開帷幕,從縫隙中對上裴溪亭的眼睛,說:“既然是招親,那沒見到你是何模樣就講繡球拋給你,不是亂扔嗎?”
“對哦,”裴溪亭后知后覺,“那是人家沒拋準唄,哎呀沒事,咱還是走吧。”
宗隨泱聞言沒再說什么,收回手,轉身就走。
裴溪亭趕緊跟上,不想走出一段路,一個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突然帶著一群仆從追了上來,擋住了他們。
“這位公子,”管家向裴溪亭捧手,“我是城北徐家的管家,有禮了。”
裴溪亭頷首回禮,說:“管家找我有事?”
“方才我家二小姐的繡球是拋給了公子你啊。”管家說。
“但是我兄長將繡球又甩回去了,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觸碰到繡球,怎么能作數呢?”裴溪亭說,“何況我與兄長都只是過路,并沒有參加貴府的招親。”
兄長?宗隨泱默念著這個稱呼,覺得很好聽,又不夠好聽,還差點什么。
管家說:“這……可我府二小姐的繡球的確是拋給公子的,在場的人都瞧見了。”
“那與我何干?”裴溪亭的聲音淡了,不冷不熱地說,“貴府若非要糾纏,那我可得問問你們,我和兄長照常走路,卻差點被高空拋物砸中,還要被硬塞下繡球,這是哪門子道?”
管家聞言笑了笑,卻有幾分威脅的意味,“可今夜人人都知道,這綠波湖的花燈是我們徐家舉辦的,你們明知那處正在招親,還要路過,難道不是有心為之嗎?”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這句老話真是亙古不變的真啊。”裴溪亭笑了笑,在管家開口之前搶先說道,“第一,花燈會是你們舉辦的,可綠波湖應該不姓徐吧,難道說你們在此舉辦花燈會,其余人就不允許進入綠波湖了?第二,我們不知那處在招親,要怪就怪你們的小樓搭得不好,把你家小姐遮掩得衣服都不見半根繡線;第三,就算我們知道那處在招親,我們就不能走了嗎?憑什么?第四,若按照你所說,路過的都是有意為之,那站在樓底下的男女老少更是都恨不得上你們徐家做上門女婿了?第五,你家小姐拋繡球,拋給誰的確是她的自由,可人家也有拒絕的權利,畢竟你們這是招親,又不是逼親。”
管家聞言哽了哽,確實無法反駁,但小姐的命令不能違抗,他微微一抬下巴,說:“這位公子,我們徐家在恩州也是有名的富賈,能娶我家小姐的都是有福氣的郎君。”
“喲,好大的口氣,若是當朝有位公主,怕是都不敢用這個‘都’字。”裴溪亭微微驚訝,“哎呀,還是我不知時事,不知如今大鄴已經改姓徐了?”
大逆不道的話,裴溪亭說多了,宗隨泱并不見怪,站在一旁靜聽裴溪亭打口水仗,覺得完全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我們徐家何時這般說過?”管家驚嚇得環顧四周,小聲說,“你不要瞎說啊!”
“你方才那句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能給你家當女婿都是有福氣的,這個‘都’不就是包含了所有人嗎?”裴溪亭笑了笑,“如此高高在上,你們徐家不是天家,都實在不敢開這個口。”
管家從未見過如此口出狂言、毫無遮攔的人,連國姓都敢拿來戲謔,一時面色青白,什么都不敢說了,帶著一群同樣目瞪口呆的仆從飛快地遠離了裴溪亭。
“沒勁。”裴溪亭撇撇嘴,而后看向宗隨泱,“走吧。”
宗隨泱收回目光,說:“你這張嘴。”
他說半句隱半句,不知褒貶,裴溪亭說:“我們是不是真路人?”
宗隨泱說:“是。”
裴溪亭再問:“這老徐家是不是臉皮忒厚,忒能給自家抬身價?”
宗隨泱說:“是。”
裴溪亭最后問:“我有沒有權利拒絕別人招親?”
宗隨泱說:“有。”
“那不就得了,你就說我說得對不對吧?”裴溪亭說。
宗隨泱說:“我何曾說過你說得不對?”
“誰叫你話說半句,”裴溪亭說,“我哪知道你是要夸我還是貶我?”
宗隨泱說:“我在想,把你派去對付那些御史,算不算知人善用?”
“啊,我不要。”裴溪亭說,“我嘴巴不笨,你也不能拿我當驢嘴使啊,我才不要天天和人爭辯吵架。誒,那里有小船,我們從這條路拐下去。”
宗隨泱沒有異議,跟著裴溪亭轉彎,順著岔路往湖邊走去。
裴溪亭走著走著,突然一頓,隨即挪開右腳,俯身一瞧,“誒。”
他把那東西撿起來,湊到宗隨泱臉前,說:“我撿到錢了,還是塊小碎銀。”
宗隨泱看了眼碎銀,又看向裴溪亭,說:“你待如何?”
裴溪亭環顧四周,雙腿微張與肩齊平,左手叉腰,說:“誰丟錢了!”
一嗓子震得四橫八豎小道上的人都停下腳步,紛紛摸向自己的錢袋子,一個穿粗布藍衫的年輕男子哎呀一聲,連忙舉手喊道:“我的錢丟了!”
男子邊喊邊跑過來,裴溪亭說:“丟了多少?”
男子想了想,說:“約莫一兩。”
差不多,裴溪亭把銀錠遞出去,男子捧手連連道謝,轉身離開了。
兩人繼續往湖邊走去,晚風吹得花枝亂顫,花瓣葉子從眼前掠過,裴溪亭探手接住一瓣,桃紅色的,不知是什么花。
風將花瓣吹走了,裴溪亭收回手,說:“我喜歡這樣的夜晚,風是冷的,但很舒服,出來吹一下,感覺神清氣爽。當然,春天的夜晚也很好,冬日的雪景很是漂亮,夏天當然也有好景色,但很熱,還有蚊蟲。”
宗隨泱說:“你不是聲稱萬物有靈?”
“蚊子除外。”裴溪亭想了想,補充說,“什么蛆啊毒蟲啊也給我除外,來一只我滅一只,碾得碎碎的,閻王爺都拼不起來。”
他說這話時很是孩子氣,感情充沛,活靈活現,宗隨泱說:“那蛇呢?”
裴溪亭一個馬步扎出去,拉開距離,警惕地盯著宗隨泱,目光好似掃描儀,一番精細掃描,終于掃到了宗隨泱衣襟處的小蛇頭。
裴溪亭嘆了口氣,失望地說:“變/態。”
宗隨泱探手放到脖子前,等小黑蛇乖順地纏繞住他的手腕,他才放下手,用袖口遮掩住它。對于裴溪亭的評價,他不甚解,說:“哪里變/態了?你把小大王當貓崽子,卻怕這么一條小蛇?”
“那我見到小大王的時候,它還很小一只,也不隨便亂咬人,和乖巧的肥貓咪有什么區別?雖說它現在變大了,但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而且特別親近我,我當然不怕了。”裴溪亭瞅了瞅宗隨泱的袖子,轉身繼續往前走,“這條小黑蛇,我又不熟,而且這又不是你的蛇。”
小大王是宗隨泱的小老虎,這蛇卻不是宗隨泱的蛇,宗隨泱品味著這句話,說:“這有什么關系?”
“你說有什么關系?你到底不是它的主人,它說不定突然獸性大發,連你都要咬一口,更別說我了。”裴溪亭眼睛一轉,調侃道,“還是說,這條蛇是你和傅廊主一起養的?”
“這倒不是。”太子說,“你就當我是它的義父吧。”
“那傅廊主是不是小大王的義父?”裴溪亭說。
“那倒不是。”太子說,“他殺氣重,小大王不喜歡。”
裴溪亭樂道:“小大王就喜歡我。”
宗隨泱不置可否,裴溪亭身上的氣息的確讓人感到很舒服,清冽而不冷冽,溫和而不炙熱。
裴溪亭在岸邊來回,選了一輛小船,問了價錢,宗隨泱便遞上了錢。
兩人先后上船,伙計松開了繩子,推了小船一把。船蕩出去,裴溪亭鉆出蓬看了一眼,說:“沒人劃船?”
“可以選擇自己劃或是讓人上船劃。”宗隨泱施施然地落座,“這船頭的繩子系在大船上,不必劃也能晃悠。”
裴溪亭在對面坐下,說:“也不給點果盤啊,好歹來盤瓜子吧?”
“自帶或者單獨購買。”宗隨泱說,“岸邊的牌子上寫了。”
裴溪亭根本沒注意,說:“你不提醒我?”
宗隨泱說:“我先前聽你偷偷打嗝,以為你塞不下去了。”
“怎么偷聽人偷偷打嗝啊?”裴溪亭找茬,“沒素質。”
宗隨泱不見怪,隨意抬起右手,小黑蛇探出腦袋,一雙黑琉璃眼直勾勾地盯著裴溪亭。
“……”裴溪亭微微側身,“君子動口不動手。”
宗隨泱說:“我沒打算動手。”
“你少嚇唬人。”裴溪亭說,“逼急了,我張口給它咬成兩段。”
說著還齜了齜牙。
宗隨泱失笑,說:“它有毒。”
裴溪亭微笑,說:“你玩毒蛇?”
“嚇你的,只是牙齒有毒,也不致命,最多是解毒不及時致使殘廢。”宗隨泱說。
裴溪亭微微一笑,說:“哇,好小的問題哦。”
宗隨泱用指尖逗著小蛇,說:“它不會亂咬人,傅不忮那般討人厭,天天和它同床共枕,也被被咬過。”
裴溪亭請問:“真的不會睡著了一翻身不小心把它壓扁嗎?”
“傅不忮睡著了和死人一樣,不會有這個風險。”宗隨泱說。
“哦,”裴溪亭笑了笑,“殿下好了解啊,你和傅廊主同床共枕過嗎?”
宗隨泱指尖一頓,想起了傅危的那句調侃。他抬眼看向裴溪亭,那雙眼睛果然帶著酸刺,正不客氣地戳著他。
宗隨泱幾不可察地笑了笑,說:“沒有,我何時這么說過?”
外面的吆喝聲近了,他微微偏頭示意,“外頭有賣水果茶酒的,要的話就去招呼一聲。”
裴溪亭翻了個白眼,起身走出小蓬,對吆喝的小船招了招手。
插著小旗的小船飄了過來,上頭的堂倌熱情地說:“爺,您請看看食單。”
裴溪亭接過食單看了看,說:“要一盅春蘭秋菊,再來一小壇菊花酒,誒,有酒杯嗎?”
“有,咱們提供酒杯,爺也不用收拾,把用完的東西放在船上就好,咱們自己會來收拾。”堂倌說。
“好,你等下。”裴溪亭轉頭進入船篷,“你要什么嗎?”
宗隨泱和小蛇玩得認真,說:“拿兩只酒杯就好。”
“哦。”裴溪亭伸出手掌。
宗隨泱解下荷包放在白皙的掌心,裴溪亭握住,轉頭出去了。
“再給我拿一份四品盒子,一壺菊花茶。”裴溪亭從錢袋中掏出一點碎銀遞過去,“不用找了。”
“謝爺的賞。”堂倌道了謝,將裝著茶酒的籃子遞給裴溪亭,“四品盒子您要哪四樣,我給您裝?”
裴溪亭看了眼船上桌板上的那些盒子,挑了挑,說:“給我裝冰糖核桃、蜜餞海棠、栗子糕和酥炸腰果……誒,把你那牌租一盒給我玩會兒。”
“好嘞。”堂倌麻溜地拿勺子裝盒,雙手遞給裴溪亭,又反手接過身后堂倌遞來的瓷碗,回身遞給裴溪亭,再把牌給他,“您拿好,有什么吩咐隨時招呼,我們立馬就來。”
“好,謝了。”裴溪亭端著東西轉身進入船篷,放在茶幾上。
他把牌盒拍在桌上,說:“來玩?”
宗隨泱知道裴溪亭擅長賭骰子和那什么麻將,但這種類似葉子牌的,他還沒見識過,說:“怎么個玩法?”
“真心話大冒險。”裴溪亭挑眉,“敢不敢?”
宗隨泱解了其中的意思,說:“有何規矩?”
“很簡單,輸的人必須接受真心話或者大冒險的懲罰,但不能連續選擇一種,必須輪著來。”裴溪亭把牌倒出來,一一翻開,快速看了牌面,又說,“如果實在無法接受懲罰,就自罰三杯,如何?”
“倒是簡單。”宗隨泱輕輕將小蛇的腦袋按在桌上,“牌怎么玩?”
“就比大小。這里有二十五張牌,一到十各兩張,剩下四張是梅蘭竹菊和一張高山牌,我把那五張去了,就剩下純數的,咱們一人盲抽三張,一次翻一張,三比二勝。”裴溪亭說,“咱們比大。”
宗隨泱笑了笑,說:“我要增加一條。”
裴溪亭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哼了哼,說:“隨便,我奉陪。”
宗隨泱伸手,指尖點了點那張高山牌,說:“我們規定這張牌為紫薇牌,可以代替任何數,并且該局懲罰翻倍。”
“行啊。”裴溪亭說,“咱們先說好了,憑本事說話,我可不會讓你,你要是輸了,也不許憑借武力耍賴掀桌。”
“先說好了,咱們憑本事說話,我可不會讓你,你要是輸了,”宗隨泱以牙還牙,似笑非笑,“也不許憑借狡辯耍賴掀桌。”
裴溪亭罵道:“學人精。”
宗隨泱不置可否,說:“開始吧。”
裴溪亭把牌打亂,兩人各自抽了三張。
裴溪亭翻:“七。”
宗隨泱翻:“七。”
裴溪亭吃了顆冰糖核桃,瞅了眼宗隨泱的面色,再翻一張,“八。”
宗隨泱隨手一翻,“十。”
裴溪亭把核桃嚼碎了,說:“你別得意。”
宗隨泱不得意,瀟灑地翻出第三張牌,高山牌。
“……”裴溪亭有些破防,“你作弊。”
宗隨泱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開局就露出賴賬氣質的某人一眼,伸手將裴溪亭壓在指下的牌一番,遺憾地說:“三,好小的牌。”
“好濃的茶味。”裴溪亭嫌棄地揮了揮空氣,鄙夷道,“你都紫薇牌了,我抓個十也是輸啊。”
“知道就好。”宗隨泱好整以暇地說,“受罰吧。”
裴溪亭斟酌一番,說:“我選真心話。”
“你選不選有什么要緊?”宗隨泱好心提醒,“懲罰翻倍。”
對哦,裴溪亭狡辯:“那就是兩句真心話。”
宗隨泱不急著逼迫,說:“好,就依你。”
對手如此坦然,裴溪亭稍微有些汗顏,但他臉皮比城墻厚,一瞬間就變得心安得。
“你問吧,我是個沒有秘密的人。”裴溪亭淡定地說。
“第一個問題,”宗隨泱看著裴溪亭,“你叫什么名字?”
裴溪亭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宗隨泱問的不是“裴溪亭”叫什么名字,而是他叫什么名字,這是認定他不是“裴溪亭”了嗎?
“裴溪亭。”裴溪亭說,“我就叫這個,‘問涓’是一位長輩替我取的小字。”
說起這個,他想起一茬,說:“你還記得當初答應我的事嗎?”
宗隨泱頷首,說:“記得,待你及冠,為你取字。”
裴溪亭笑了笑,說:“我沒有騙你。”
“好。第二個問題,”宗隨泱說,“你想離開鄴京嗎?”
“我從前想過離開,可如今覺得鄴京挺好的,有吃有喝有朋友,我在蘭茵街也很舒服。當然,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鄴京,有時間肯定要多出去走走,天地偌大,那么多山川名勝、山野景物,一輩子都欣賞不完。”裴溪亭看著宗隨泱的眼睛,“就像我和傅廊主說的一樣,出去游玩是一回事,可家就是家,忘不了的。”
裴溪亭對裴府的態度一般,宗隨泱說:“你把那院子當成你的家?”
“院子是我租的,里頭的東西都是我置辦的,薔薇花墻也是我精心料的,我回去后還要立刻把院子買下來,在契約上寫上我的名字,它不是我的家嗎?”裴溪亭反問。
宗隨泱沒有再問,說:“開始吧。”
“這把你完了。”裴溪亭立刻囂張起來,“我已經預感到你會輸得很慘。”
“哦,”宗隨泱無所謂,“拭目以待。”
這模樣著實囂張,裴溪亭雙手摩擦,暗自給自己鼓勁,必須要給姓宗的一點厲害瞧瞧。
兩人各自摸了三張,這次換宗隨泱先開,“五。”
裴溪亭開牌,語音微揚,“我六。”
宗隨泱繼續翻牌,“十。”
裴溪亭垮臉,翻出一張七。
“輸贏就看這張了,”宗隨泱淡聲說,“這次輸了,可要大冒險了。”
裴溪亭寒心地說:“我就知道你對我惡意滿滿。”
宗隨泱翻出一張牌,裴溪亭一看,瞬間爆炸,說:“作弊,你絕對作弊了,憑什么又摸到紫微牌!”
“牌是你洗的,我如何作弊?”宗隨泱微微蹙眉,有些委屈,又覺得裴溪亭不講道似的。
他看著裴溪亭,若有所思,而后說:“我明白了,莫非你想故意輸給我,所以助力我作弊?”
裴溪亭氣笑了,“你別扯犢子了好嗎!我為什么要故意輸給你,我又不是欠虐,而且我怎么助你作弊,你當我是那什么狗屎仙人,神功蓋世嗎?”
“原來你也知道不能作弊?”太子說,“那怎么還己所不欲偏要施于人?”
“因為我沒素質,我樂意。”裴溪亭吃了勺橙子果肉,抱臂說,“我輸了,我認了。說吧,你要怎么虐我?”
宗隨泱剛剛啟唇,裴溪亭又說:“但是姓宗的,別怪我沒提醒你啊,今日留一線來日好相見,你要是敢太過分,等你落到我手里,我就讓你在碧波湖裸/奔、哦不,裸游一圈。”
“什么?”宗隨泱有些驚訝,“我原本只想讓你唱首曲子來聽聽,沒想到你的心思如此惡毒,這么一看,我的這個懲罰力度實在太友好了。”
“……”
什么叫嘴快惹禍?什么叫嘴賤自有天收?什么叫玩不起的人必定被玩?這就是。
裴溪亭提起茶壺給宗隨泱倒了杯茶,又端起酒壇給自己倒了杯酒,說:“菊花茶是給你的,你盡量別喝酒。這杯我敬你。”
他仰頭悶了,隨后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八顆牙齒,說:“不好意思呢,太子殿下,是我小肚雞腸,是我心思狠毒了,我認罪,我回去就向皇天后土磕頭認罪,以后每天八杯水下肚洗涮我的狠毒心腸。但是殿下您是慈悲心腸的呀,您不要被我污染啊。”
“怎么說?”宗隨泱問。
裴溪亭面色微變,惶恐地說:“我小時候落水,一直有陰影,我可怕水了,而且我根本不會鳧水的,這要是下去游一圈,丟臉都無所謂,小命也要丟了。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殿下你就當日行一善,好嗎?”
“這般可憐啊?”宗隨泱好整以暇地端詳著裴溪亭,見他哀哀戚戚地點了下頭,撇臉要落眼淚的樣子,不禁軟了心腸,“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苛責于你。”
“太子殿下真是善良慈悲可歌可敬——”
裴溪亭不打草稿的《慈悲頌》還沒來得及登臺表演兩句,就被打斷了,太子殿下嘆息一聲,語氣悲憫:
“你不用下去裸游一圈了,就在這里,”宗隨泱語氣溫和,“裸唱一首。”
話音落地,不給任何緩沖時間,裴溪亭甚至沒有想起來實在不行可以喝酒代替,起身拔腿就要往后面沖,準備投湖逃跑!
但一張茶幾顯然擋不住宗隨泱,他邁腿伸手,一把握住裴溪亭的腰帶,將人拽了回來。
船搖晃起來,裴溪亭被翻身壓在一側的座位上,宗隨泱握住他的手腕傾身壓下,同時用膝蓋抵住他的小腹,說:“脫。
第70章 夜風 小裴上恩州(十)
禍從口出的真實演繹, 不外如是了。
如果時間倒流回到那一瞬,或者是有后悔藥賣,裴溪亭一定不會出聲挑釁、把姓宗的得罪死了。唱可以, 但裸唱實在超出他的接受范圍了,畢竟不是在床上,這種花活還是太羞恥了。
“我覺得這樣不好。”裴溪亭眨了眨眼, 真心實意地說, “當然, 我不是不愿意, 我完全是為殿下著想。”
“哦, ”宗隨泱露出“我聽你編”的表情,“此話何意?”
裴溪亭問:“殿下,綠波湖是什么地方?”
這位殿下說:“湖。”
裴溪亭倒是無法反駁這個答案, 微笑著說:“它不僅是湖,還是一片公家的湖, 簡而言之, 這里是公共場合。”
宗隨泱知道這人要說什么了, 但還是接著話茬說:“因此?”
“因此,這里不僅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在這里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被其余人發現,同時也可能會影響到其他人。”裴溪亭嘆了口氣,語氣誠懇至極,“雖說在花船上歡好不是什么令人震驚的事情,更別說是一些其他的花活, 但殿下又并非是那樣的人。在我心里,殿下是一位非常端莊克己、時刻不忘風儀的人,我實在不忍心讓殿下顏面盡失、名聲被毀啊。”
宗隨泱欣賞著裴溪亭虛情假意得完全看不出做戲痕跡的表情, 說:“裴文書言辭懇切,我心甚慰,但實則是裴文書多慮了。”
裴溪亭說:“誒,殿下,您再——”
“其一,”宗隨泱微微抬手,打斷了裴溪亭的鬼扯,“我們在這里做任何事,外人都不會發現;其二,多謝裴文書夸贊我的為人,但我想我為人如何與我要裴文書做什么并不矛盾,畢竟我是有樣學樣,尊重并鼓勵裴文書的所思所想,不是嗎?”
裴溪亭苦笑道:“呵呵。”
“其三,所謂顏面,所謂名譽,我并不有多在乎,畢竟我已經得到的一些惡名要令人震駭許多。”宗隨泱不疾不徐,一一辯駁了裴溪亭的“好心”。
他的目光逡巡在裴溪亭的眉眼間,頓了頓,又說:“何況欣賞美色是人之常情,裴文書樣貌好、身段好、嗓子好,我想一并欣賞,就如同觀山觀海,又有何錯?”
裴溪亭發現自己竟然一時想不出來反擊的點,和宗隨泱干瞪眼了一會兒,突然愣了愣,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一如往常,話語也平常,可他卻覺得有些異常。
是宗隨泱變了,還是他想多了?
若是宗隨泱從前說這樣的話,裴溪亭是不大會覺得曖/昧的,畢竟這人的言行舉止不僅像個正人君子,還是那種一身銅皮鐵骨萬花不入還鑲嵌了一顆石頭心臟的人,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法海,你不懂愛。
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戳破了兩次,還接了吻,宗隨泱不會不知道“分寸”二字的重要性,也不會不知道自己說的那句話會引人遐/想。
裴溪亭抿了抿唇,故意說:“殿下在羞辱我嗎?”
宗隨泱愣了愣,說:“怎么這么想?”
“自我們相識以來,我與殿下見面的次數也算頻繁,甚至很長時間都是相伴而行,可我從未看見殿下欣賞這樣的美色。若非要說,寧州小春園的那個春聲也是樣貌好、身段好、嗓子好,殿下欣賞我就好比欣賞他,別無不同嗎?”
裴溪亭垂下眼不肯看宗隨泱,眼眶微紅。
宗隨泱哪里有這個意思,眉間微蹙,語氣放輕了些,“我只是聽曲,當夜你也在,我是否欣賞他,你沒有評斷嗎?”
“殿下心思如淵,”裴溪亭說,“我怕只得見表面。”
這就是要聽真心話的意思,宗隨泱懷疑這小狐貍是故意的,但見他紅了眼,又有些拿捏不定了。
沉默一瞬,宗隨泱還是說:“我沒有欣賞春聲,都沒有看他幾眼。”
這話說出來,宗隨泱還覺得有些委屈,那夜在船上,自裴溪亭上來就拿著那雙眼睛一直往他身上瞧,他哪有心思看別人?裴溪亭既然一直看著他,自然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處,也不知道怎么會產生這樣的誤會。
裴溪亭抿了抿嘴,還是撇著眼,“是嗎?”
宗隨泱又說:“我也沒有拿你與春聲作比較,或是輕賤你,你別胡思亂想,別往心里去。”
裴溪亭沒有說話,吸了吸鼻子。
怎么還越解釋越嚴重了?宗隨泱茫然,又覺得有些棘手,想了想,又繼續說:“我說那句話,只是如實夸贊你,并非是要你供我取樂。且我本就是與你玩笑的,嚇唬你,不會真讓你脫衣裳。”
這并非是哄裴溪亭的假話,宗隨泱當真沒想過要如此懲罰,時間地點、他們之間的關系都不合宜,到底是糟蹋人。但他想著這個賴賬鬼必得要巧舌如簧地躲過去,等把人逗一會兒、殺殺氣焰,他假裝被忽悠,松了口就是了,沒想到會說錯了話。
但其實宗隨泱也當真是實話實說,裴溪亭在他眼里就好比青山碧海,引人向往,流連忘返。他欣賞過數不清的美景,可只欣賞過這么一個裴溪亭,還愈漸沉迷,難以自拔。
哄也是頭一個。
宗隨泱經驗不足,再一次因為裴溪亭而略顯失措。
裴溪亭的確比御史兇猛百倍,宗隨泱暗自感慨,從前幾十個御史與他爭辯的時候,他眼睛都懶得抬一下,現下連解釋都覺得困難。
這就是來克他的。
不論外面如何熱鬧,船篷內安靜了下來。宗隨泱盯著裴溪亭看,絞盡腦汁地想到底該如何哄,不知何時還是將蜷縮的手伸了出去,輕輕地碰了下裴溪亭帶小痣的下眼瞼。
那處沒有濕意,但他還是被燙到了,指尖顫了顫。
裴溪亭睫毛跟著一顫,終于轉眼看向宗隨泱。他以退為進、以柔克剛,總算逼出了太子殿下一點真心話。
裴溪亭暗自欣慰,又高興,面上卻猶豫,說:“殿下是哄我嗎?”
“是哄,但不是假話。”宗隨泱見裴溪亭終于肯看他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氣,趁機說,“這局不算,我們再賭就是了。”
裝哭這么好用!
裴溪亭暗自震驚,琢磨太子殿下難道也吃白蓮綠茶那一套?但他心里自有盤算,于是說:“這怎么能行?游戲不公平了。”
事情剛剛平息,宗隨泱覺得暫時不宜損這個賴賬鬼一嘴,便說:“無妨,賭著玩罷了。”
“我們還是按照規定,我自罰三杯。”裴溪亭說著伸手輕輕推了下宗隨泱的大腿,小聲說,“殿下,你放我起來啊。”
宗隨泱后知后覺,挪開腿不再壓制裴溪亭,伸手將人扶了起來。
他們各自落座,裴溪亭倒酒,自罰了三杯,說:“繼續。”
宗隨泱好牌面,兩人各抽三張。
裴溪亭已經原地復活,臉上半點不見委屈難過,篤定地說:“你這把再抽到紫微牌,你絕對作弊了。”
宗隨泱說:“就不能是我運氣好?”
一個尚在襁褓之中就和生母生死相隔,少年時陷入刀光劍影無邊殺戮、失去皇兄又與君父視若仇敵至此血肉靈魂都被束縛的人,實在稱不上好運。東宮于宗隨泱來說,不過是個讓他連自己名字都快記不得了的華貴囚籠。
誠然,比宗隨泱命途多舛、凄慘可憐的人大有人在,但痛苦不做比較,人活在世上是修行自己的路,裴溪亭對可憐之人也許會有悲憫,但不會多心疼,他的心是偏的。
“好吧。”裴溪亭抬眼笑了笑,“就當是你運氣好吧。”
那雙眼睛如斯柔和,宗隨泱怔了怔,裴溪亭已經垂下眼看牌了,眼中的柔情瞬間被狡黠取代,仿佛只是他的錯覺。
“這把,你肯定完了。”裴溪亭慢悠悠地把傲骨支棱起來,嗤笑道,“我就說嘛,我不可能一晚上都是輸家。”
宗隨泱挑眉,說:“那我拭目以待。”
裴溪亭囂張得很,說:“咱們三張牌一起翻?”
宗隨泱沒意見,兩人一道翻拍,他是六六七,裴溪亭則是二八和紫微牌。
“哈、哈!”裴溪亭字正腔圓地笑了兩聲,拍桌說,“快,接受懲罰!”
宗隨泱見裴溪亭笑了,不由翹了翹嘴角,而后說:“我選大冒險。”
對于這種嘴比屌硬的人來說,選擇真心話就是自投羅網,裴溪亭早有預料,聞言哼哼一聲,沒關系,紫微牌懲罰翻倍!
他摩挲著下巴想了想,說:“花好月圓,我想聽歌一首。”
宗隨泱微微瞇眼。
裴溪亭毫不畏懼,說:“哎呀,太子殿下要是想賴賬,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哦。”
說著還搖了搖頭,一副“你是老大,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的模樣,惱人又可愛。
宗隨泱牙癢癢,想咬裴溪亭的臉,面上卻沒表現出來,說:“想聽什么?”
“啥?”裴溪亭不可思議地說,“真的要給我唱嗎?”
他興奮地睜大眼睛,本就潤亮得玻璃珠“唰”的锃亮,好似點綴了星星月亮,一切美好晶亮的東西。宗隨泱原本很不樂意,見狀暗自嘆了一聲,說:“先說說看。”
“那我要聽……”裴溪亭拖長尾音,腦海中瞬間出現密密麻麻的歌單,他實在選不出來,突然靈機一動,“我要聽《越人歌》,這個詞兒少吧?”
不等宗隨泱回答,裴溪亭先行“綁架”一番,說:“我對你好吧?”
言外之意大抵就是你可不要不知好歹,還想耍賴。
宗隨泱聽得明明白白,微微搖頭,伸手將酒杯一扣,從籃子里拿出一只筷子,輕輕敲在酒杯底。
清脆的一聲,裴溪亭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著。對坐的人微微垂著眼,薄唇輕啟,唱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他的嗓音無疑是好聽的,冷淡時如金玉,低啞時搔亂心扉,裴溪亭看著看著就入了迷,聽著聽著就燙了耳朵,手腳都酥麻發癢,恨不得沖上去把人壓住一通親。
小船不知撞到了什么,突然晃了晃,裴溪亭回過神來,撐著桌,恰好宗隨泱抬起眼看向他,輕輕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君都神魂顛倒了,裴溪亭輕輕鼓掌,說:“好聽好聽……好聽。”
宗隨泱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一臉淡然地說:“那算我過關了?”
“必須過關。”裴溪亭倒了杯酒,仰頭灌了,不夠,又灌了一杯,勉強壓制住旺盛的心火,“再來。”
他稀里糊涂地忘記了紫微牌懲罰翻倍的規則,宗隨泱也沒有提醒,默默地占了個便宜。
這一局又是裴溪亭輸了,他選了大冒險,但當宗隨泱提出“學小大王叫”的懲罰時,裴溪亭卻十分為難,自愿自罰三杯。
宗隨泱沒有反對,也沒有阻止,端詳著裴溪亭的臉,察覺到了端倪。
裴溪亭好似有些心虛,眼睛撇了撇,宗隨泱見狀心里有了數,卻沒有拆穿,只說:“再這么下去,你就要暈頭了,待會兒可別從船上栽下去。”
“不是有你在嗎,我怕啥啊。”裴溪亭干完第三杯,擦擦嘴巴,夾了塊栗子糕吃了,鼓著臉說,“好吃,比會館外頭那家好吃,那家面太粉了,吃著堵喉嚨。”
吃完一塊,裴溪亭又喝了一杯酒,喝出了水的架勢。但水和酒到底不同,他儼然一副酒勁上頭的樣子,開始嘮家常了。
“你說我要不要在院子里種一棵樹啊?薔薇花墻那邊的地光禿禿的。”裴溪亭說著又倒了一杯,單方面地和宗隨泱的茶杯碰了杯,小口啜完了。
“可以,扎個秋千也不錯。”宗隨泱看了眼那酒壇子,估算裴溪亭的酒量,“少喝點。”
“誒,這個主意不錯,秋千好,就扎秋千。”裴溪亭自顧自地倒酒,計劃著,“我打算再打一個花盆架子,上下三層,把花盆放上去,就放在墻邊。”
“打什么料子的?”宗隨泱問。
“露天的,肯定得是比較防水的木料吧,還得結實漂亮些的,別一撞就倒了。”裴溪亭說。
“紅木,樟木,選擇倒是不少。”宗隨泱記下這樁事,說,“院子里的石桌可以撤了,你這樣的,喝了酒不老實,磕著碰著就嚴重了。”
裴溪亭抿了口酒,不在意宗隨泱的詆毀,搖了搖頭,撐著下巴說:“行啊,換,換個配套的,搭配著更好看。再打倆棚子,這樣下雨下雪都不怕。”
宗隨泱看裴溪亭的臉跟紅面團似的,便說:“我們回去了?”
裴溪亭轉身爬到船篷前一望,湖上都沒多少人了,又爬回去,說:“酒都沒喝完。”
宗隨泱伸手晃了晃酒壇子,說:“只剩一點了,不喝了。”
“不行,咱別浪費。”裴溪亭伸手去拿酒壇,酒壇卻“嗖”的一下挪了位。
宗隨泱將酒壇放在自己身邊,看著皺著臉的裴溪亭,說:“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裴溪亭懵然地“啊”了一聲。
宗隨泱原本是覺得裴溪亭要故意喝醉耍酒瘋,可見他做得如此明顯,又有些猶豫了。他看著裴溪亭的眼睛,不肯放過絲毫情緒,說:“先前我那樣逗你,你心中是否還在介意,還在胡思亂想?”
所以才要借酒消愁。
那肯定沒有啊,我本來就是演戲誆你的,裴溪亭在心里默默回答。他看著宗隨泱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說:“你怎么會這么想?”
“你這不是飲酒,是灌酒。”宗隨泱揶揄道,“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了,好發酒瘋,趁機打罵我以示報復?”
不得不說,太子殿下真是聰慧,這一猜就猜到了大半。裴溪亭自不會承認,說:“我最多罵你,不會打你,我就算耍酒瘋也打不過你啊。我就是覺得這酒好喝,就剩最后一點了,你就讓我喝了嘛。”
裴溪亭邊說邊往酒壇的位置挪,等挪近了,他伸手一抓,掂了下酒壇,反手倒了一杯。
“天冷的時候喝口酒,就暖了,尤其是入冬后。誒,”裴溪亭說,“說起冬天,等我們回鄴京的時候,鄴京會下雪嗎?”
“不知。”宗隨泱說,“以往常來看,年前就會開始下雪。”
裴溪亭還沒有見過鄴京的雪呢,他偏頭看向宗隨泱,說:“雪中尋梅,最是風雅,你從前與人結伴去過嗎?”
宗隨泱也微微低頭看向他,說:“雪中追襲,梅林殺人算不算?”
“……算吧。”裴溪亭笑著說,“那你今年約我啊,我給你畫像。”
他目光里熏著酒意,瞳孔點著明光,語氣含笑,有些撩人。宗隨泱眼神微晃,說:“你不怕凍著手?”
“我戴手衣啊,那種露指頭的,不耽誤事兒。”裴溪亭胳膊撐著桌子,微微起身,湊到宗隨泱臉前,笑著說,“我邊喝酒邊給你畫,就不冷了。”
宗隨泱沒有推開他,也沒有躲避他,說:“東宮有山有亭,不必非去外面,從暖閣里探窗出去,也能縱覽雪中美景。”
裴溪亭撇嘴,強調:“可我想畫的是你。”
“那我在地上走?端看你能不能看清我了。”宗隨泱說。
裴溪亭想了想那個畫面,樂道:“那也行啊,你這是邀請我去東宮嗎?”
宗隨泱看著裴溪亭,語氣很輕,似是引/誘,“東宮有地龍,有最好的炭火,冬日里暖和,你那小院又沒有,你受不住。”
“那我來了之后住哪里呀?”裴溪亭惆悵地說,“我不想一個人住宮殿,可以把元芳帶上嗎?”
宗隨泱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兩眼,說:“他那會兒還在不在鄴京都說不準。”
“對哦,誒,我們說好了,你不許幫著傅廊主把元芳弄走。”裴溪亭說。
宗隨泱沒有說話。
裴溪亭的狗膽在喝酒后變成千年狗膽,伸手握住宗隨泱的下巴,左右搖晃兩下,催促道:“聽見沒有?”
這個動作似調戲,也像是威脅,宗隨泱頭一次被如此對待,稍稍一愣,卻沒有推開那只爪子,只說:“為什么?”
這三個字落在裴溪亭耳朵里,就自顧自地成了“憑什么”。
宗隨泱與傅危相識多年,一人在朝,一人在野,仿佛兩個天地,也不耽誤人家是好友,你裴溪亭憑什么?
裴溪亭這么一想,渾身都不舒服了,好似被浸了醋水的針扎了,從心肝脾肺腎酸到了腳底板,涌到了眼珠子,不僅酸,還刺刺的疼。
“你說為什么!”他瞪著宗隨泱,倚著人家的胳膊抓著人家的臉,不直氣也壯地說,“你一開始就幫我,那你就得一直幫我,你中途不幫我了,你就是負心薄情!”
宗隨泱被迫晃了晃頭,也不生氣,反而心情莫名愉悅。他伸手握住裴溪亭的手,讓他稍微松些力道,好低下頭去看裴溪亭,說:“這么嚴重啊?”
“嗯,就是這么嚴重!”裴溪亭伸出另一只手,雙手齊動,捧住宗隨泱的臉,嚴肅地說,“是,我來得晚了,但那又怎么樣?我雖然不能像傅廊主他們一樣和你并肩拼殺,但是我能為你做別的事,我不是一無所有。而且我也很委屈啊,要是我早來個幾年,趁著根骨沒支棱完,我也習武了,說不定我現在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宗隨泱覺得這個“說不定”也太說不定了,但他突然明白裴溪亭吃的這口醋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不是因為他與傅危是好友,而是因為裴溪亭認為自己來得太晚,錯過了太多。
“我們的緣分就是從那個時間開始的,這是我改變不了的事情,你比我厲害強大,可你也改變不了。”裴溪亭委屈地說,“這不是我的錯吧?”
“不是。”宗隨泱輕輕拍了拍覆在自己臉上的手,安撫道,“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本就有早有遲,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本就有深有淺。”
他看著裴溪亭微紅的眼睛,像水一樣的眼睛,好似被溺了心神,說:“你與傅危……與旁人,本也是不同的。”
他睫毛顫動,好似說這句話很耗費力氣,裴溪亭嘴唇微啟,卻是無聲。
兩道目光在咫尺之間觸碰、交融,不知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彌漫看來,裴溪亭腦袋輕飄飄的,突然壓下宗隨泱的頭,仰頭吻了上去。
柔軟的唇觸碰上來,宗隨泱渾身一僵,卻沒有推開裴溪亭。他沒有碰酒,卻好似酔了。
裴溪亭像只小貓,輕輕地碰著宗隨泱的唇,或是舔/舐,不僅如此,這貓還試圖爬進他懷里,迷迷糊糊地在原地蹭來扭去。宗隨泱輕輕嘆了一聲,冷不丁地被裴溪亭咬了一下,不輕不重,鬧得他酥了半身。
裴溪亭并不滿足于淺嘗輒止,伸出舌勾勒男人削薄漂亮的唇,舔那柔軟的舌/尖,引/誘著勾纏起來。
宗隨泱呼吸變重,蜜團似的裹著裴溪亭的臉,裴溪亭好似受到了鼓勵,吻得更深。他伸手攀住宗隨泱的肩膀,微微直起身子,宗隨泱便順勢仰頭承受,他抬起一只腿跨/坐在男人身上,雙手摟著人,吻得難舍難分。
宗隨泱伸手摟住裴溪亭的腰,將他鍥在自己身上,微微睜眼時,他瞧見裴溪亭閉著的眼,濕潤的睫,一張意亂/情/迷的臉。
冷冽的風涌入船內,他們卻一點都不冷,體溫烘著體溫,只覺得溫熱潮生。
不知過了多久,裴溪亭終于舍得退出來,兩張濕/紅的唇留戀地碰了碰,他蹭著宗隨泱的臉倒在對方頸窩,輕輕喘/息著。
宗隨泱渾身緊繃,偏頭吸著裴溪亭發間的香氣,吸下去就變成了毒,酥/癢伴著刺疼在骨頭縫里鉆著。
宗隨泱難受得厲害,睜眼看著裴溪亭通紅的耳朵,張了張嘴,待要狠狠咬住時卻突然偏過頭,怕控制不住,害裴溪亭見血。
他伸手撫著裴溪亭的背,沒有說話,竭力控制著自己。
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一邊沉迷一邊克制,誰都隱瞞不住,欺騙不得,袒露得明明白白。
裴溪亭抱著人不松手,微微偏頭時盯住了宗隨泱修長的脖頸,忍不住湊上去,輕輕咬了一口。
緊貼的軀體愈發緊繃,像塊火熱的石像,兇狠地硌著他,他笑了笑,說:“我喜歡叫你殿下,可不想只叫你殿下。”
宗隨泱早在睡夢中偷偷告訴他答案,今夜還要明明白白地說第二次,“江水泱泱,隨風而行,隨泱。”
“隨泱,宗隨泱。”裴溪亭勾著宗隨泱的頭發,呢喃說,“我是溪亭,是問涓,屬水呀。”
所以,你隨我而行啊。
宗隨泱聽懂了裴溪亭的言外之音。
裴溪亭沒有再說什么,歪頭倒在宗隨泱肩上,放任自己閉上眼,飄飄忽忽的,不知什么時候就睡了過去。
宗隨泱輕輕拍著裴溪亭的背,等人睡熟了才停下,把人往懷里攏了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