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箏循聲望去,只見蕭月恒已經醒轉,正慢慢坐起身。
“暫時不算死,讓你失望了!彼麑δ呛f。
莫星寒丟了顆葡萄進嘴,咽下去之后才開口:“睡得如何?”
蕭月恒頷首,語氣輕淡:“尚可,差點以為醒不過來!
莫星寒微微一笑:“不客氣,舉手之勞。”
雖然是被擺了一道,但蕭月恒必須得承認,靈息比入夢前要穩(wěn)固不少。
無論莫星寒無意有意,這一覺于他而言確實百利無一害。
不過因為才睡醒,蕭月恒又閉眼緩了緩神。
洛箏見他這樣,忍不住擔心:“哥,有哪不舒服嗎?”
聞言,蕭月恒稍稍撐開眼皮:“沒!
他由著思緒放空,語氣便有些懨懨。
察覺蕭月恒情緒不高,洛箏識趣地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蕭月恒終于緩過那陣倦怠。
他重新抬起眼眸,一眼就瞥見坐在飄窗上吃東西的青年。
不知窗外有什么新鮮事,莫星寒正饒有興致地側頭看著。
蕭月恒沒料到,他居然當真乖乖留了下來。
在夢里他不過是隨口一釣,莫星寒竟也咬鉤了。
這么看來,估計是真的好奇劍穗的來頭……
劍是蕭月恒的,他自然清楚劍穗哪兒來的。
其實這東西的來歷也沒有什么特殊。
當初蕭月恒對莫星寒雖沒有寵著慣著,可到底是頭一個跟在身邊的,蕭月恒多少待他與待幾個徒弟不太相同。
他給莫星寒送過很多稀罕玩意兒,但這家伙卻從未有過任何表示。
蕭月恒心想,總歸要討點好處,于是逼著莫星寒要回禮。
那會兒莫星寒剛渡完劫沒多久,被他煩得一直罵罵咧咧。
不過罵歸罵,轉頭還是給他送了東西。
那玩意正是吊在蕭月恒那把長劍上的褐色劍穗。
得知這東西是夢貘的鬃毛時,蕭月恒嫌棄了好一陣。
到最后,穗子還是莫星寒態(tài)度強硬給系上去的。
只是這些事,如今就剩他記得了。
另一位當事人甚至因為好奇背后這點小事兒,安安份份地賴在他這里。
蕭月恒覺著稀奇,又有一些好笑。
他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轉而落在眼巴巴瞧著他的洛箏身上:“在這守著做什么,你今兒沒事干?”
蕭月恒可還記得,前幾日洛箏為了鐘庭的喪事,幾乎是忙得團團轉。
但他忘了,托莫星寒的福,他已經躺了三天。
看蕭月恒準備下床,洛箏將一旁的外袍遞過去:“確實沒什么事!
前天蕭月恒還在睡覺時,洛箏就已經把鐘庭的喪禮料理得差不多,昨天一早就送上山妥善安葬好了。
話說回來,他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恒哥,那封信我找著了,但是……”
蕭月恒接過外袍,打量幾眼后披到肩上:“說話別墨跡。”
洛箏立刻正襟危坐,語速變得飛快:“找是找著了,但是信封上面根本沒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沒有寄信地址。除了能看出來信紙是除夢師慣用的金紙,其余什么都沒有。”
而且洛箏并不清楚是哪幾位寄的吊唁信,完全無從查起。
蕭月恒略一思忖,問他:“信呢,我瞧瞧。”
好半天,洛箏才在兜里找到那個被他隨手塞起來的空白信封。
他恭恭敬敬地交給蕭月恒,不忘好奇:“哥,你能算出是誰寄來的么?”
蕭月恒不假思索地答:“不能。”
他是個除夢的,又不是個算命的,哪有這么神?
不過雖然無法算出是何人,但只要跟除夢師有關,蕭月恒就多少能看出點別的。
橙黃色的信封整潔又干凈,連郵票都沒有貼,也不知是怎么寄到洛箏手上的。
蕭月恒翻來覆去端詳兩眼,便直接打開抽出里面的信紙。
除夢師之間有種較為特殊的紙張,名叫金紙。
金紙并非金色的紙,反而與普通的宣紙毫無二致。
不同的是此物遇火不焚,遇水不裂,比軟布還難以撕壞。
因其材質奇異,以往也常被用來飛鴿傳書。
但這種紙張制造起來格外費勁,民間千金難買,只有宮里的貴人們用得起。
蕭月恒也知道金紙貴重,輕易無法從宮中帶出。
好在他從小就拿這玩意包糖糕,于是自己琢磨不到個把月,就靈活掌握了金紙的制作方法。
再之后,這東西就成了他的常用紙張。
連反生香都能被傳下來,這一脈還在使用金紙更不稀奇。
只是后世晚輩,甚至是蕭月恒的幾個徒弟,都不知曉這金紙有個紕漏——它會暴露行蹤。
認真說來,蕭月恒也是無意得知這個漏洞的。
正因如此,后來除非必要,否則他都不會再用。
幾個徒弟還偷偷在背后說過蕭月恒喜新厭舊,連金紙都說丟就丟。
蕭月恒從未解釋這些,此事便只他一人而知。
倒是趕巧了。
蕭月恒捏著金紙邊緣,輕緩地摩挲著。
不稍片刻,一縷極淡極淺的金絲從紙張的邊角延伸而出。
一旁的洛箏睜大雙眼,不可思議道:“這是什么?”
“追溯絲!笔捲潞阏f。
每一張金紙,從離開主人手的那刻,便會生成追溯絲。
按理說,追溯絲的原本用途大概是為了丟失后重回原主之手。
前提是,原主沒有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
當初蕭月恒可不止一次利用過追溯絲,去逮幾個在外搗蛋的徒弟。
洛箏自然不知道金紙還藏著這種玄妙,頓時覺得新鮮不已。
可那縷金絲才飛出去不到半米,又慢慢一點點消失。
洛箏一下就慌了神:“恒哥,線不見了!”
蕭月恒倒是老神在在地:“不急。”
他沒有點破,其實追溯絲還在。
應該是洛箏修為太低,所以看不見。
追溯絲飄得歪歪扭扭,緩緩朝著莫星寒所在的飄窗而去。
蕭月恒不動聲色挑了挑眉。
恰好莫星寒回過頭,就見一條莫名其妙又詭異的金色絲線扭到了眼前。
“…………”
莫星寒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捏住金線的頭:“才睡醒你就又什么幺蛾子?”
蕭月恒從容不迫道:“在找人,你擋著了。”
聞言,莫星寒嗤笑一聲:“這么大個房間,偏往我這兒鉆?”
“我也稀奇,要不你問問它?”
蕭月恒說著,晃了晃手中的金紙。
莫星寒干巴巴地開口:“我有病?”
話落,他松開手中那條不斷掙扎扭動的金線。
逃脫禁錮,金線總算能夠繼續(xù)前進。
只不過這回它還是沒飄多遠,剛穿過玻璃窗就同外面的陽光融為一體,徹底沒了蹤影。
蕭月恒垂下眼瞼,輕輕捻了捻指尖。
因為早已看不見金絲,洛箏看他們倆聊天跟打啞謎似的,他只好緊盯著蕭月恒手中的金紙瞧,試圖重新看出點玄機。
沒等洛箏瞧明白,就聽蕭月恒輕聲說:“東南方!
洛箏一懵:“什么?”
蕭月恒將金紙折疊好塞回信封,緩聲道:“寄信之人在東南方。”
居然真能算出來?!
洛箏驚嘆的同時,又覺得一頭霧水:“東南嗎,那這個人離我們多遠?”
蕭月恒把信還給他,很不負責任且理不直氣也壯地說:“不清楚。”
“……”
洛箏一時竟不知他是在逗自己,還是說的實話。
如果是真的,那天高路遠的,就知道一個方位,要上哪找人去??
他還迷茫著呢,就聽蕭月恒疑惑問道:“我簪子呢?”
為了讓蕭月恒睡得舒服些,洛箏將他從小院挪到二樓房間之后,不僅去了他的外袍,頭上那根白玉簪也沒放過,一并都給摘了。
當時他就在想,要不要勸勸蕭月恒融入一下當今時代,把那頭長發(fā)給剪短些許……
這會兒聽他問起簪子,洛箏下意識就掃過蕭月恒那如瀑般的披肩墨發(fā)。
洛箏輕咳一聲,斗膽詢問:“恒哥,你考不考慮……”
后面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蕭月恒輕飄飄瞥過來一眼,洛箏瞬間啞火。
蕭月恒像是知道他打算說什么,飛快拒絕:“不要。”
“……”
洛箏被蕭月恒堵得啞口無言。
他沒膽子按著祖師爺腦袋去理發(fā)店,只能暫時打消這個念頭。
另一邊的莫星寒聽見這段對話,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笑了一聲:“留那么長當拖把嗎?真不嫌礙事!
蕭月恒抱著雙臂,站姿隨意又閑散:“礙也是礙著我自個!
“你老人家高興就好。”莫星寒懶洋洋翹起腳,繼續(xù)他的曬太陽去了。
不過不想削發(fā)是一回事,衣著打扮又是另一回事。
蕭月恒可沒忘記,那幾個為鐘庭祭奠做法事的道士初次見他時那副活見鬼的表情。
無論如何,他肯定是不能穿著這一身出去招搖過市的。
蕭月恒能在頭發(fā)跟衣服之間妥協(xié)一件,洛箏還有些驚訝。
于是他費盡心思,給蕭月恒搜羅了一套與他原本那身相差不大的衣服。
一件松青色的長風衣,一套白襯長褲,還翻出一條編得有模有樣的發(fā)繩,讓蕭月恒束了個高馬尾。
這一身可比之前那套利索多了,看著也精神不少。
只是蕭月恒無意瞥過鏡子時,恍惚了半秒。
一剎那間,他仿佛淌過了千年萬載,與那個遺失在漫漫歲月中的少年郎乍然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