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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寄給茶茶的第51封信 “就知道拿程司……

    劇組一行到達寧城時, 這邊正在下小雪。

    高山草甸被一層薄雪覆蓋,只能隱隱看到灰黃的草皮。

    入住提前聯系好的一戶牧民小院。

    一行人圍坐在長桌旁,熱茶下肚, 體內的寒氣驅散不少。

    稍作休整,果茶便開啟了自己前期最重要的任務——學會騎馬。

    作為馬背上長大的朝娣, 趴在馬背上低聲歌唱時是敏感空靈的,策馬馳騁時又是肆意瀟灑的。

    而韓鶴有規定,組里所有動作戲都必須由演員獨自完成, 杜絕一切形式的替身或綠幕特效。

    所以果茶想要短時間內掌握馬術并不容易,更何況還要讓自己看起來像朝娣一樣技術老練。

    頭兩天, 果茶在室內馬場跟著教練學習基礎動作,待到能夠自如地跟著馬匹的節奏變換起坐、控制韁繩,雪也停了。

    第三天時,還出現了難得的太陽。

    在開闊的草甸上馬跑了幾圈,果茶算得上是得心應手,而且那種全身酸痛到骨頭都快散架的情況也有所好轉。

    在韓鶴的安排下,茶茶大多分鏡頭在一天內拍完, 只剩下最重要的一個場景:雪中覺醒。

    朝娣的小弟貪玩,一人在家用鐵鍬敲打屋頂積起的厚雪時,不慎被雪掩蓋, 朝娣撿來的小狗奮力刨坑才將他救出。

    被寵壞的小弟卻一時興起、計上心頭,反手將小狗埋到雪里, 直到那道嗚咽聲越來越微弱,他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但他沒有立刻將小狗挖出來,反而用鐵鍬將雪坑表面壓實。

    這個地方在進屋的入口道,每個人在上面踩一步,雪下尚存的余溫就消散一分。

    原以為這樣便能瞞天過海, 誰知一向寬容隨性的朝娣卻“犯了渾”,非要找到小狗,最后得知真相的她狠狠揍了小弟一頓,卻被父母惡語相向。

    “滾出這個家!”-

    始料未及的怒吼讓果茶愣在原地,眼角懸著的淚水陡然落下。

    這是拍攝多天來,爆發的第一場感情戲。到底還是經驗不足,沒接住老戲骨的戲,她一下慌了神,忘了自己接下來該說的臺詞。

    “Cut!”韓鶴將對講機移到嘴邊,“三分鐘,調整一下情緒。”

    話音剛落,幾位演員將茶茶團團圍住,左摸摸右抱抱,“嚇壞了吧茶茶。”

    “媽媽”毫不留情地拍了拍“爸爸”,“讓你吼那么大聲做什么!剛才把我都嚇一跳。”

    “爸爸”低頭道歉:“哎呀,一時上頭了,沒收住。茶茶別往心里去啊。”

    “弟弟”也抱住果茶的大腿,仰頭眼巴巴地望著她,似乎求她原諒自己。

    韓鶴滿臉黑線,“還真讓你們成一家人了是吧?這么溫情,等會兒給你們拍全家一起包餃子嗎?”

    坐在副導演座觀摩的喬如是,笑得樂不可支。

    韓鶴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喬視后,請問您是干嘛來的?能不能給您好女兒傳授一下接戲經驗?”

    話雖陰陽怪氣,但熟悉的人都知道,韓導并沒有生氣,反而心情不錯。

    因為她若是真被演員蠢到了,只會橫眉冷目甩臉子,或指著人家鼻子罵:“會不會演戲?不會就趁早轉行,圈里的錢太好撈了是吧?”

    幾個老戲骨聯合起來給果茶開了3V1的“三分鐘表演特訓課”。

    再開機時,屋內祥和融洽的氛圍霎時消散,再次回到冰點。

    “152場4鏡2次,action!”-

    朝娣愣怔地望向父母。

    原本可親可敬的家人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陌生,猙獰而扭曲的面目像是被巫術中的某種攝魂靈,污染后產生的異變。

    其實她早該知道,這種異變并非一夕之間,這是一場如影隨形的陣痛,雖不致命卻足夠折磨人。

    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自欺欺人罷了。

    朝娣一言不發抱起早已變得僵硬的小狗,轉身,推開門。

    呼嘯風雪長驅直入,頃刻間奪走屋內所剩不多的溫度。

    朝父沒有想到一向乖順的女兒竟敢跟自己唱反調,僅僅只是為了一只畜生。

    “老子當初就不該聽那死女的的話,讓你去讀什么破書,我看你就是讀書讀傻了!女娃就該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學那么多知識反倒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他怒不可遏地拍了拍桌子,本就不堪一擊的木桌已如風中殘燭,岌岌可危。

    “有本事你就別回來!”

    朝娣微微仰起頭,紅通通的眼眶中布上一層霧氣,叫她看不清前方的路。

    “爸爸,你能再跟我說說,我的名字的由來嗎?”

    “有毛的由來,朝娣召弟,能召來你弟弟就是你這輩子最大的價值!”

    她從來不是作為“主體的我”,她是工具,是載體,是被規訓后的凝視對象,她的價值由父權衡量。

    身體已經適應了侵襲而來的寒氣,眼前迷霧散去,肆意的風雪在暮色中顯得有些可怖。

    朝娣跑了出去。

    頭也不回。

    *

    “不錯。”

    韓鶴發話后,果茶才敢進屋,出去兩分鐘不到,她的頭上已落滿雪花,很快被屋內的熱量蒸發成水汽。

    小彤正要將毛毯披到茶茶肩上,被她擋住了,“待會兒就拍外景啦,讓身體先適應一下這個溫度,免得一冷一熱更難受。”

    韓鶴賞給她一個贊許的眼神,“雪下得太大了,外景騎馬戲份要一鏡到底,你可以嗎?”

    “不可以,就可以不拍了嘛?”果茶眉眼彎彎問道。

    知道她在說俏皮話,韓鶴輕笑一聲,語氣卻不由放緩:“咱盡量拍一條保一條,不受多余的罪。”

    接下來的鏡頭便是朝娣大雪中騎馬數里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埋葬小狗,同時掩埋十幾年來有關原生家庭的幻想。

    妝發師正在幫果茶補妝。

    一頭極具民族特色的細辮扎起來,分做兩股,在造型上和她成團夜的臟辮有些像,但少了幾分肆意,看起來更加淳樸。

    再配合她臉上逼真的凍傷妝,臉頰暗紅,皮膚微微皸裂,倒真像大山里十三四歲的小女孩。

    一切準備就緒。

    按照提前規劃好的走位和定點,又匆匆過了一遍流程,韓鶴拿著擴音器喊道:“天氣不佳,請大家打起精神,爭取一遍過,無關人員自覺離場。”

    她說這話時,果茶正趴在馬背上找感覺。

    紀明也騎了匹馬,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后。

    韓鶴指了指他,“嘿,說你呢!干嘛的?”

    她知道這人是茶茶帶來的助理,但存在感太弱,忙前忙后的也都是小彤,她都快忘了這號人物。這么陡然一現身,像一座憑空而起的大山。

    紀明對韓鶴的問詢充耳不聞。

    果茶忙下了馬,“韓導,稍等一下,我跟他說幾句話。”

    得到韓鶴準許后,她轉身就將紀明拉到身側,“明哥,你這樣跟著我,等會兒萬一不小心入鏡,就得重拍了。”

    “不會。”

    果茶等了十幾秒,見他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有些急:“不會什么?”

    “不會入鏡,”紀明像個機器一樣,頓了頓,說,“我根據他們劃定的走位,以及攝像頭和無人機能拍攝到的范圍,已經量好了和你的間距。”

    “可以保證你能在我的安全視線內,且不會干擾你們的拍攝。”

    倒是有理有據,果茶笑了笑,“要是我從馬上摔下來了,你的安全視線有用么?”

    紀明偏頭,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道:“根據程總的要求,確保你的安全才是首位,那我只能讓導演暫停拍攝。”

    說罷,他拔腿就要去找韓鶴。

    “等等等等!我開玩笑的!”果茶拉住他,小聲嘟囔,“就知道拿程司嶼壓我。”

    人人都以為紀明存在感不強,只有果茶才知道他有多陰魂不散。

    “我聽得到你說話,還有……”紀明垂眸,看了眼扒在自己胳膊上的那雙小手,幾根手指隱隱有凍瘡兆頭,“男女授受不親,請保持距離,果茶小姐。”

    果茶倏地松開手,連連抱歉。

    回過味來,她眨了眨眼,“這也是程總要求的?”

    紀明移開視線,不再說話。

    一想到程司嶼三令五申向紀明囑托這些事項時的模樣,果茶輕笑出聲。

    一定像老父親一樣苦口婆心,嗯……或許也像警惕的守財奴-

    “雪中覺醒”劇情的最后一個鏡頭,開拍在即。

    大雪中,少女騎馬奔襲將是極富美感和沖擊力的場景,拍得好絕對會成為出圈神鏡頭。

    老實說,韓鶴心里也沒底。

    無替身、無綠幕、無剪輯的一鏡到底,極其考驗演員的專業素養和隨機應變的能力,經驗老到的戲骨尚且無法保證不出任何差錯。

    更何況是茶茶這種首次出演的新人,連騎馬都是現學的速成班。

    狂風暴雪愈演愈烈,毫無停歇之勢。但根據未來半月的天氣預報,這只是寧城冬日的序曲。

    看著這糟糕的天氣,韓鶴緊皺眉頭,猶豫片刻,終究沒有暫停拍攝計劃。

    一聲“action”后。

    果茶很快入戲。

    她紅著眼眶,一手抱著凍僵的仿生道具小狗,一手推開門。

    沒過腳踝的厚雪踏上去,踩出吱呀聲響,在寂靜的冬日傍晚顯得尤為喧雜。

    將臉貼上“朝陽”的鬃毛旁,也不知是在安撫馬,還是在慰藉自己,她無聲輕拍兩下馬背,收短韁繩后,踏著馬鐙單手翻身上馬。

    遠處,灰暗的天際線壓在連綿群山之上,凌冽的北風吹散云層,露出一線即將消逝的殘陽。

    少女在疾馳的馬背上壓低身子,試圖以此降低風雪割在臉上的刺痛感。

    但雪太大了,快馬攪起狂風時,肆意凌虐。

    避無可避。

    果茶不能緊閉著眼,以此阻擋雪花飛進眼睛,因為這樣拍出來會很丑。

    為了保持入鏡美觀,她只能強忍不適。

    寒徹入骨的雪花貼上肌膚的那一刻,化作豆大的淚水,在鏡頭語言中像少女訣別時的誓言。

    鴉羽般的長睫上也凝結起厚厚一層白霜,女孩卻渾然不覺,直直凝視前方。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韓鶴緊緊盯著取景框里的多機位鏡頭,提著一口氣。

    果茶就要出畫了,這場長鏡頭很快就可以順利結束。

    3…2…1…

    “Cut!”

    韓鶴將耳機往桌上隨手一扔,長舒一口氣。

    指示傳到果茶那里時,她的臉都快凍僵了,一扯嘴角就生疼。

    勒了一下韁繩,馬速緩緩降下來。

    正趴在馬背上取暖,一向乖順的“朝陽”突然噴氣著長鳴一聲,受驚般揚起前蹄,差點將果茶掀落在地。

    她的動作比腦子反應得更快,下意識握緊馬鞍上的安全抓手。

    下一秒,“朝陽”發了瘋似的地狂奔起來。

    屋里一眾人愣了片刻,紛紛拔腿沖進雪地。

    “茶茶!!!”

    第52章 寄給茶茶的第52封信 不被愛的小孩……

    “朝陽”毫無章法的野路子顛得茶茶暈頭轉向。

    她深吸幾口氣, 試圖讓幾欲跳出嗓子眼的心臟鎮定下來。艱難地壓低上半身,微微側過臉,只見身后的紀明正騎著馬狂奔而來。

    「要是我從馬上摔下來了, 你的安全視線有用么?」

    早知道自己隨口一句話,竟會一語成讖, 果茶絕不敢再這樣胡咧咧。

    她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昏沉,不斷的顛簸之下,胃也在翻江倒海, 握著抓手的指尖愈發乏力。

    身體達到了冷到極致的狀態后,連環抱身周的北風都帶著炙烤般的灼熱。

    有那么一瞬間, 果茶還以為自己仍停留在高燒導致比賽失誤的那天夜晚,程司嶼那個強勢而溫柔的擁抱也是這樣的溫度。

    也不知道今天要是出了什么意外,程司嶼得知消息時會是何種反應。總歸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想到這里,茶茶打了個寒顫。

    倒不是因為害怕程司嶼生氣,而是……她體內的溫度,正在飛速流失。

    過度緊張的指節此時也無法正常彎曲,還能握住安全抓手似乎只是一種生理上的握持反射。

    迷迷糊糊中, 她想的竟是:沒關系,司嶼哥哥很好哄的,他即使再惱怒, 也拿她沒辦法。

    很快,紀明追了上來。

    “別擔心!這里雪厚!等速度降下來后, 你往左側跳馬……”

    眼見果茶狀態不佳,他沉思數秒,當機立斷掏出一把槍。

    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他提高音量大喊道:“跳!”

    趕過來的幾人正巧看得分明,臉色皆是一變, 紀明竟然有槍!

    但“朝陽”并沒有意料中那般應聲倒地,速度倒是滯后許多。

    失溫狀態下的茶茶意識迷茫,紀明的指令延遲片刻才傳輸到她的腦中。

    她想跳馬,可動作開始變得不協調,有心無力之下,竟從馬背上直直跌落下來,一頭扎進雪里。

    隨后,“朝陽”才像藥勁上來一般,也倒在她的身側。

    紀明翻身下馬,當即脫掉茶茶身上已浸濕的外套,掏出背包里的絨毯,將她全身包裹嚴實后,隨行的醫務人員也趕到了。

    目送醫護將她抬上應急車,紀明吐出一口濁氣,抿緊唇思索頃刻,低頭掏出手機。

    “你為什么會有槍?”

    韓鶴不聲不響站到他身側,重新審視起這個沉默寡言的“隱形人”。

    紀明打字的動作不停,“麻醉槍而已。”

    韓鶴下意識松了口氣,反應過來后,瞪大眼睛:“普通保鏢就能搞到麻醉槍嗎?”這不也是受管控的特殊槍支嗎!

    “怎么?”紀明收起手機,眼底的溫度與死寂的雪地如出一轍,“要報警嗎?”

    他將雙手插回口袋,這是拒絕繼續交流的信號。

    韓鶴聳了聳肩,“不至于。感謝你救了茶茶,要不是你,我們或許還真沒有這么快的反應速度……”

    多虧了他,非要寸步不離嚴盯著茶茶。也真沒想到,他的專業素質如此過硬。

    “我只是做了老板交代的事。”甚至做得還不怎么好,還是讓她受傷了。

    紀明可以料想到,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何種處罰。

    “老板?”他的老板不就是茶茶嗎?

    韓鶴這么想著,也這么問了。

    紀明靠站在應急車門處,透過隱隱起霧的玻璃觀察起里面的狀況。

    半晌,他回頭,面無表情地說:“你不會想要見到的。”

    她若真能在這兒見到老板,說明他是來算賬的。

    紀明隔著外衣口袋,摸了摸腰間的槍。

    有兩把。

    一把是麻醉槍,而另一把,才是真槍實彈-

    寧城的冬天,天黑只在一瞬間,沒有絲毫平和的過渡。

    狂風驟雪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更顯猙獰,像窮追不舍的惡鬼,瘋狂拍打著車窗玻璃。

    果茶悠悠轉醒時,看到這格外熟悉的一幕,心猛得一跳。

    她彈射起身。

    “做噩夢了?”見茶茶醒了,喬如是連忙握住她的手,“渴不渴?要不要喝杯溫水?”

    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氣,還是悵然若失,果茶愣愣地搖搖頭。

    剛才看到車窗外倒退的夜景,她還以為司嶼哥哥又坐在自己身旁,馬上要開始朝她“問話”了。

    嗯……她有些想他。

    守在擔架床旁的醫護替茶茶重新測量身體各項指標,有些意外,“你醒得還挺快,看來平時身體素質不錯啊。”

    見她仍一臉茫然,喬如是解釋道:“醫生說你在雪地里待太久了,有些中度失溫狀況。不過,去市人民醫院的路被封了,只能先去縣里正規些的做個檢查,估計還有半小時才到,有哪里不舒服嗎?”

    “喬媽媽,麻煩你們了……”茶茶輕輕回握喬如是,正要動動身子,突然覺得腿有些使不上力。

    她頓時瞳孔地震,“我怎么感覺不到腿的存在了!”

    醫護被她這夸張的表情逗樂了,“腿被馬壓了,右小腿輕微骨裂,車上條件有限,先給你打了繃帶,不算很嚴重,不用太過擔心。”

    嚇死,還以為一覺醒來要被截肢了。

    茶茶剛要安心躺回去,又想起一個問題:“朝陽怎么樣了?它怎么會突然失控?”平時都挺溫順的呀。

    喬如是斂了笑,猶豫數秒,“它目前也沒事,就是……”

    茶茶歪著頭,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就是中了紀明的麻醉槍后倒頭就睡了。喬如是咽下正到嘴邊的話。

    她不知道普通公民持有麻醉槍是否是合法的,但紀明這樣的行事作風,顯然并非一般背景。

    她原以為紀明是茶茶公司雇的保鏢,現在看來,更像是“那位”的手筆。

    “就是受驚了。”喬如是撫順茶茶額邊的碎發,看向她的眸子里帶著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慈愛,“韓導后來派人沿著朝陽跑的那條道,仔細查看了一番……”

    “找到了一個棄嬰”

    “女孩”

    “還活著”

    *

    不知是不是村民聽說有劇組在這邊拍戲,故意將棄嬰丟在他們途徑的路線。

    茫茫大雪天少有人出門,更別指望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會有監控。所以撿到棄嬰時,一行人都束手無策。

    韓鶴只能先將棄嬰也一同抱到醫院做個全身檢查。

    待護士將女嬰放進育嬰箱后,韓鶴下了幾層樓,拐進茶茶所在的病房。

    喬如是、小彤還有紀明也都在。

    見她來了,茶茶瞬間瞪圓眼睛,“韓導!小寶寶還好嗎?”

    韓鶴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白了她一眼,“自己的身體都還沒整明白,操別人的心。你怎么樣?”

    “你看我像是有什么事的樣么?”茶茶晃動上半身,攤開手,似乎邀請她前來檢查一番。

    韓鶴一眼就看明白了,“看來下半身有點事。”

    她湊上前,掀開被子下方一角,茶茶的右小腿上已經綁了支具外固定。

    她心里一時不是滋味。

    怪她突發意外的預案沒有做好,更怪自己急功近利。如果不是擔心耽誤拍攝進度,這樣的壞天氣本該暫停工作行程。

    真不敢想象要是茶茶真出了什么事……

    韓鶴面帶愧疚地抬頭,入目便是茶茶眉眼彎彎的笑顏,仿佛受傷的不是她,此時此地也不在醫院,而在一場頒獎晚宴上。

    “笑,還笑得出來。”韓鶴被她毫不設防的笑容灼傷了,她喉間一梗,心虛般挪開視線。

    “不覺得很奇妙嗎?”茶茶眨了眨眼,“咱們正在拍的故事就是女性的自救與救人,偏偏這么巧也救了一個女嬰……枯木逢春……”

    “打住。禁止升華價值。”

    韓鶴一向都是“把悲傷留給觀眾,把快樂留給自己”的精致利己主義,拍的文藝作品可以上思想高度,但她自詡是“生活中的俗人”。

    更何況……

    “所有的巧合都不過是蓄謀已久。擺明了有人想訛咱們。”她冷漠說道。

    茶茶不以為然,“說不定是家庭條件不好,想給女兒找個好人家呢?”

    “誰家好人把嬰兒丟在雪地里,而且還是女孩,呵,肯定是被遺棄的啊。”

    韓鶴正說著,喬如是和小彤面上皆是一變。

    很快,喬如是用手肘撞了她一下,用氣聲說:“換個話題。”

    韓鶴不明所以地回望她一眼。

    是女孩,所以被遺棄。丟在雪地里,所以不是好父母。

    而茶茶就是倒春寒的雪天,被親生父母遺棄在了果果福利院后山的茶園里。

    原來她一直是不被愛的小孩呀。

    茶茶心里有些酸酸的,澀澀的。她默默躺回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上。

    又不想讓她們內疚或擔心,她佯裝無事發生,“要是明天我的腿好了,就可以把剩下幾個鏡頭也拍啦。”

    她想了想,笑嘻嘻道:“要是這幾天好不了,其實也能拍,劇情里我不是要逃離大山嘛?可以假裝這腿是被我老爹打殘的……”

    韓鶴后知后覺想起喬如是曾提起過茶茶的身世,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從業幾十年,這是她第一次感到汗流浹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心道“我真該死啊”。

    但介于自己的名導威望,她淡定點點頭,“先好好修養,明天看情況再說。”

    說完,拉著喬如是出了病房。

    小彤也被董成的一通電話叫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茶茶和紀明,一下安靜許多。

    紀明一如往常,保持著嚴苛的社交距離,守在門旁。

    “明哥,你站著不累嗎?”茶茶伸出脖子,露出一個討巧的笑,“坐呀。”

    “不用。”

    “可以跟你商量個事嗎?”

    紀明瞥了她一眼。

    “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程司嶼呀,你看,我也沒出啥事……”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著實讓人難以抗拒。但紀明顯然不吃這套。

    “晚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老板已經知道了。”

    茶茶瞪大雙眼,“你這人,怎么還打小報告!”

    氣歸氣,但程司嶼這么久都沒有給自己打個電話,說不定他很忙,不一定能及時收到紀明的小報告。

    “你快看看,消息還能撤回嗎?我待會兒自己跟他說……”

    紀明點點頭。

    看來是有救!茶茶面上一喜。

    “那你待會兒自己跟他說吧。”

    紀明頓了頓,“老板在來的路上了。”

    第53章 寄給茶茶的第53封信 雪崩

    雪下了一整夜。

    呼嘯的風聲帶著滔天怨念, 頻頻拍打醫院窗戶,吵得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一片混沌中,茶茶半夢半醒地睜開眼。

    空蕩蕩的單人病房, 半明半暗的起夜燈,正對著床尾的沙發上, 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乎是剛到不久,落滿雪花的大衣被他隨手搭在臂彎處,剪裁筆挺的西裝完美勾勒出男人的身形。

    他的長腿慵懶交疊著, 身后便是一面小窗,白茫茫的積雪將月色反射在他的身周。

    因為背光, 看不太清臉,卻莫名彌漫出濕蒙蒙的潮氣。

    從茶茶的角度仰視過去,那股凌厲的壓迫感更甚,叫她感到一陣驚慌。

    “醒了?”

    他放下腿,起身,高大的身形瞬間隱入黑暗中,下一秒, 又像是從光里走過來。

    “茶茶,我說過,要保護好自己。”他俯身壓下來, 投下的陰影將她整個身子都籠罩住。

    “茶茶沒做到,”他慢條斯理地摘下腕上的手表, 順手拋到床頭柜上,“我該怎么懲罰她呢?”

    他修長的指節從她的臉龐緩緩劃過,手背蹭到下巴時,停住。

    捏著她的下巴微微揚起,抬手, 拇指指腹覆上她柔軟的唇瓣,輕輕捻上去。

    “幫我摘掉眼鏡。”

    像是被某種蠱術所操控,她順從地抬手,攀上他的鼻梁。

    透過薄薄的鏡片,那雙深邃的眸子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如鎖定獵物般極具侵略性。

    茶茶一時慌亂,笨手笨腳地好幾次都差點兒沒拿穩。

    “真乖。”

    低沉醇厚的嗓音似乎是咬著她的耳垂,從齒間傳導進耳骨。

    全身是觸電般的顫栗,茶茶抖著身子,可憐巴巴地打起商量,“既然…我很乖,司嶼哥哥就不要懲罰我了,好嗎?”

    他置若罔聞地加重手上的動作,直到指尖探進貝齒,沾上透明的水漬,他才輕笑一聲,“不要懲罰……”

    “那茶茶欠我的報償,現在便來兌現,可好?”

    不好!不要!不可以!

    茶茶猛得睜開眼,從床上直直彈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

    守夜的喬如是一下驚醒,小彤也迷迷瞪瞪地湊上前,“又做噩夢了嗎?”

    茶茶用力眨了眨眼,那些昏暗的、旖旎的、讓人心驚肉跳的場景早已煙消云散,入目只有病房內冷冰冰的器械。

    “沒、沒事……”

    她心虛地瞟了她們一眼,目光與門邊的紀明交錯的那一瞬間,對方平靜的眼眸仿佛洞悉一切。

    茶茶的耳根霎時變得通紅,飛速移開視線。

    該死!全都怪“告狀精”紀明!

    一句“待會兒”,硬控了她一個晚上-

    茶茶身體各項機能恢復得很好,除了右腿仍使不上力,走起路來有些顛簸。

    別人都一臉內疚,她倒好,蜷起右腿,單腳到處亂蹦,“看!我是火烈鳥!單腿也能走得很好!”

    “誒?單押skr!”

    韓鶴滿臉黑線,晃了晃食指欲言又止,最后扶額苦笑,問喬如是:“這小手辦,誰發明出來的?”

    簡直是造福人類的天才。

    她昨晚連夜順了遍劇本,覺得茶茶說的“腿被親爹打了”也未嘗不可。

    韓鶴一向雷厲風行,鏡頭可以先拍,用不用后期再論。

    與醫院管理層溝通后,茶茶本沒有那么嚴重的右腿直接被打上石膏,那副“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可憐形象更甚。

    在醫院拍了幾個鏡頭,已到下午一點。

    窗外冬宜密雪,碎瓊亂玉般的敲擊聲,聽得人莫名心慌。

    好不容易找到空隙,茶茶逮住消失了好幾次的紀明,內心有些不安:“不是說待會兒就到嗎?這都快一天了。你是不是騙我的?程司嶼壓根沒來吧?”

    紀明蹙眉,正欲說什么。

    突然怔住,像斷了電的機器人一樣直愣愣地看向斜前方。

    “明哥你看啥呢,說話呀!”

    碰上八竿子打不出個屁的紀明,茶茶又急又無奈,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扭頭看過去。

    不遠處,墻上掛著的電視正在播報當地的新聞。

    【受暴雪影響,花寧高速雪堰山至雪堰山北段全幅封閉。今早九點左右,寧城木藏鎮一處發生雪崩,交警發布安全提醒,非必要不前往……】

    “看條新聞也……”這么認真。

    正說著,茶茶再次猝然回頭,眼前的畫面突然卡帶了似的,以馬賽克形式一幀一幀跳動起來。

    將新聞上的內容試圖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塞進腦中后,她的嘴角嚅動好幾下,才艱難問出口:“程司嶼走的是……這條路?”

    紀明表情凝重,猶豫數秒,調出與程司嶼的聊天記錄。

    【老板】進隧道了,半小時后到。茶茶若問起我,就將事態說得嚴重些,讓她長長記性 ^ ^

    而此時,距離這條消息發出,已過了三個小時。

    *

    接電話啊…快接電話吧…

    茶茶一遍一遍撥打著程司嶼的電話,幾十次的嘗試,回應她的只有忙音。

    她崩潰地蹲在醫院樓道角落,右腿已經堅持不住長時間的負荷,傳來提醒似的刺痛感,她卻渾然不覺。

    紀明已經獨自出發去尋人了。

    他走時,才告訴茶茶:她片場剛出意外,程司嶼就坐不住了。因為航班延誤和列車停運,他只能冒險走高速,紀明也曾勸他再等等,若是茶茶沒有大礙,便可以不用如此急地趕過來。

    但程司嶼執意要來,“只有親眼見到你,他的心才能安寧片刻。”

    回看與程司嶼的通話記錄,從初識至今,呼入的電話無一例外都來自他那一方,甚至她好幾次都是未接。

    果茶從來沒有主動給他撥出過一通電話。

    冥冥之中,就像是一場懲罰,要她短短數十分鐘之內,將所有欠下的都還回去。

    且得不到回音。

    而這個過程卻是程司嶼早已司空見慣的。

    茶茶深吸一口氣,再呼出。

    擦掉滿臉的淚水,她起身,搖搖晃晃拉開樓道的鐵門。

    韓鶴、喬如是、小彤都守在門口,一臉擔憂的模樣。

    “茶茶,你也別太擔心了,這地方這么小,要真有人出了什么事故,肯定早就有消息傳出來了。”韓鶴雖不知來的是茶茶的何人,但出于理性考慮,那么巧碰到雪崩的幾率不大。

    喬如是也上前一步摟住茶茶,見她煞白的臉色,心疼不已,“韓導說的有道理,他…他不會有事的。咱們先回房里等等紀明的消息……”

    “我要去找他。”

    不管有沒有……意外,她都要去找他。她不愿,也無法再坐以待斃。

    茶茶扶著欄桿,一瘸一拐地下樓。

    幾人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

    她們都心知肚明,茶茶看起來柔弱,實際上性子倔得很,一旦認定了某件事,旁人是攔不住的-

    木藏鎮的中心醫院還沒有花城的小診所大,沒有電梯,步梯下樓就可以看到出口的門。

    為了方便,醫院只用厚厚的防風棉門簾阻隔寒氣入侵。

    透過側面淌著水汽的玻璃門,醫院外的大片草甸白雪皚皚。

    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雪終于停了。年歲已高的大爺正在用鐵鍬鏟雪,人工清理出一條道來。

    “茶茶!外面冷,再穿一件外套,”小彤抱著羽絨服趕上來。

    喬如是徑直接過衣服,披到茶茶肩上,抬起她的手,“伸手,套下袖子。”

    魂不守舍的茶茶按照她的指令一步步穿好外套,眼神卻空洞無物。

    這叫人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喬如是嘆了口氣,想安慰點什么,但終究開不了口。

    誰也不知道程司嶼那邊情況究竟如何,紀明也聯系不上。照茶茶這個狀態,若程司嶼……真出了什么事,該怎么辦?

    起初看出程司嶼對茶茶的心思后,她也曾字斟句酌地探過兩位當事人的底。

    她怕程司嶼對茶茶好,只是上位者的一時興起,也怕茶茶禁不住老男人蓄謀已久的“引誘”、深陷其中。

    后來明顯感覺兩人之間“不對等”的情意,她還有過一絲慶幸。愛得更多的那方是程司嶼,茶茶便能少吃點虧。

    可現在看來,她也分不清究竟誰才會是這場懸殊愛情里的最后贏家。

    因為他們本質是一樣的人,偏執而笨拙。

    喬如是攏了攏茶茶的衣領,將自己的圍巾取下后,戴到她脖子上,圍了兩圈,“我們和你一起去,直到有他的消息。”

    韓鶴先出去給停在草坪的越野車裝防滑鏈,其余幾人在棉門簾旁邊,等她裝好后再出門。

    沒過多久,韓鶴揮了揮手,示意可以出來了。

    茶茶跛著腳,最先往外走去。

    棉門簾有些厚重,陡然一下很難完全打開。

    反作用力彈到她臉上,像被人扇了一耳光,拍得她腦瓜子嗡嗡的。

    她賭氣似的,雙手并用一把往外推開。

    沒曾想,“嘭”得一聲直接掀到外面人的身上。

    茶茶用余光瞟了一眼,隔著中間一片晃蕩的門簾,被誤傷的那人并沒有因此停下。

    但她還是下意識說了聲:“不好意思。”

    說完,從半開的門簾中快速擠了出去。

    聽到她的聲音,剛才還行色匆匆的男人腳步一頓,折返回去。

    他單手撩開門簾,望著那道心心念念的背影,沉聲道:“茶茶。”

    茶茶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回頭。

    北風前一秒還不絕于耳,吵得人頭昏腦漲,在這一瞬間卻像突然被按下靜音鍵。

    一切噪音倏地遠去。

    只剩眼前人的聲音清晰可聞。

    “怎么心不在焉的,”他信步朝她走來,大掌覆上她的后腦勺,動作溫柔地往自己懷里帶。

    像是歷經險阻,終于找到了心安之所。

    他喟嘆一聲, “要去哪兒?”

    第54章 寄給茶茶的第54封信 冷臉洗內褲的賢……

    “還不走, 在干嘛呢?”

    韓鶴一邊往她們那邊走,一邊高頻率回頭,喃喃道:“好魔幻, 這小破醫院草坪上竟然還停了輛頂級房車……”

    話沒說完,站在門口的喬如是和小彤瘋狂朝她使眼色。

    順著她們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長相身高氣質和衣品皆為上層的男人, 正抱著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孩。

    不過,這背影……怎么這么眼熟……

    我靠!這不我小手辦嗎!

    韓鶴倒吸一口涼氣,還沒來得及驚呼, 就被喬如是捂著嘴巴拖進室內。

    隔著玻璃看了良久,韓鶴幾乎快要將程司嶼的后背盯出一個洞來, “他是茶茶的男朋友?”

    喬如是還沒回答,小彤忙接了一嘴:“不是!只是走得較近的普通朋友,茶茶姐沒有談戀愛,目前仍以事業為重!”

    好官方的話術,無異于掩耳盜鈴。

    韓鶴又不眼瞎,誰家普通朋友一個雪崩封路都要趕過來,一個跛著個腿都要找出去?

    誰家普通朋友冬天雪地抱得這么親密, 兩人那濃烈的情誼都容不得旁人介入。

    不過助理不愿承認也能理解,上升期女藝人的地下戀情不宜聲張,只是……

    “這男人圈外的?怎么感覺沒見過。”照理說, 圈內要是有這么極品的男藝人,她不應該如此臉生。

    喬如是“嗯”了一聲, 在韓鶴即將問出更多八卦之前,及時打住,“要么你自己去問茶茶,要么等著茶茶主動向你介紹。孩子們的事,我一概不知。”-

    茶茶顯然沒有想起來要將程司嶼介紹給導演。

    因為她此時也是焦頭難額。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她總感覺那個擁抱過后,程司嶼就開始冷漠起來。

    冷漠地詢問醫生她目前的身體狀況,聽聞她“右小腿骨裂”后,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陰沉。不僅不聽茶茶的“挽尊”,甚至還第一次冷著臉讓她“安靜些”。

    冷漠地把走路一瘸一拐、跟不上他步伐的茶茶抱到房車上,跟著韓鶴的越野車,重回劇組拍攝片場后,便打開門讓她“下車,繼續去拍你的戲”。

    冷漠地讓特地帶來的廚師“詠柏叔”為茶茶做好營養餐,一言不發親自提到她面前,盯著她吃完后,再頭也不回地回到房車。

    說他冷漠吧,可偏偏以前就為她做的事,現在也是一件不落。

    說他不冷漠吧,可……

    茶茶小心翼翼瞟了眼程司嶼。

    ……這黑云壓城城欲摧的臉色,壓根不可能是沒有情緒的狀態啊!!!

    茶茶好幾次想要跟他搭話,都被他冷聲搪塞回去。

    就跟紀明的聊天記錄里說的一樣,他正在加重事態的嚴重性,好「讓她長長記性」。

    茶茶正冥思苦想該怎么做,才能讓程司嶼消消氣。

    只見他從她帶來的洗衣袋里,擇出可以機洗的衣物,然后用手指勾出乳白色和淺藍色的……

    “啊啊啊等等等等!”

    茶茶手忙腳亂地蓋住他掌心的貼身小布料,“這個、這個我自己回去了洗就好。”

    啊啊啊啊不知道自己腦子怎么長的,怎么會把這種漏網之魚也捎進來了!

    覆在程司嶼手背上的那雙小手,已經長了輕微的凍瘡,指節都是暗紅的瘀滯。

    與男人保養得當、仿佛藝術品一般精致的手掌相比,顯得更加粗糙。

    茶茶露怯了,她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貼身衣物,正要收回手。

    被程司嶼輕描淡寫地握住,“手不要了?”

    參加比賽能磨出手繭,拍個戲能生出凍瘡,臉上被吹出蕁麻疹,連腿也能摔得一瘸一拐。

    她不是野草,她簡直就是野人。

    從來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就這么大大咧咧在危機四伏的人間闖來闖去。

    可能是她的痛感連接到了程司嶼身上,她身體所受的每一處傷口,無論嚴重或微小,最終更受折磨的是他。

    他真的很想問茶茶,在從馬上摔下來的那一刻,她有沒有哪怕一秒,想到過他也會如臨滅頂,也會目眥欲裂,也會……生不如死。

    程司嶼不愿再回憶起,自己聽到茶茶雪中墜馬消息時的情形。每每想起,都是在他心臟上重新扎上數十刀。

    他冷著臉,將掌心那兩條輕薄的布料反復揉搓,試圖以此泄憤。

    他不敢對茶茶發脾氣,他怕自己會嚇到她,由此將好不容易從茶茶那兒建立的全身心信賴親自摧毀。

    但朝她的貼身衣物生點悶氣,還是可以的……應該可以。

    “應該、應該……可以了吧,”茶茶紅著耳朵,探了探手,很想奪回來。

    再不提醒一下,可憐的內衣褲就要被搓爛了。

    程司嶼沒有回她,依舊冷著臉,將各類衣物有條不紊地分好后,放入烘干機。

    機器運作的聲音將僵到冰點的氣氛攪散了些。

    茶茶討好地抱住他的手臂,“司嶼哥哥我知道錯了,你別跟我一般見識了好嗎?”

    認錯向來是滑跪的,嘴巴依舊是甜膩的,茶茶慣會說些討人歡喜的話,來混淆視聽。

    但若問她一句,“錯哪兒了?”

    “錯……錯在我不該從馬上摔下來!”

    茶茶偷偷看了眼程司嶼的表情,看來這個答案他并不滿意。

    “錯在……我還想讓紀明替我瞞住這個消息?”

    啊啊啊表情更差了!

    “錯、錯……”

    茶茶手握成拳,化作話筒移到嘴邊,抖機靈地唱了起來:“錯錯錯~是我的錯,熱戀的時候怎么不說。生活的無奈我已好困惑~”

    見程司嶼的態度沒有絲毫軟化的跡象,她的聲音越來越沒有底氣,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唱:“你能不能不要再啰嗦,最好沉默……”

    程司嶼沒聽過這首歌,也能明白,她不過是在插科打諢。

    “大歌星。首先,我們沒有熱戀,”程司嶼自嘲般勾了勾唇,擠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我不夠這個資格。”

    “其次,我也很困惑。”

    無視茶茶的慌亂神色,他按開房車的門,“最后,我還不夠沉默么?”

    車門自動打開,寒風倒灌進來,強勢剝離車內的暖氣。

    他做出送客的手勢,“既然無話可說,你可以走了。”

    寧城冬夜天黑得快,不過六點,外面已是黑壓壓一片,如鉛似墨。

    房車就停在茶茶掉馬的那片草甸,離劇組駐扎的小院直線距離五百多米。

    站在車門處,可以清晰看到小院燈火通明的暖光。

    但通往光明的小道才是最難走的。

    四周厚厚的積雪反射出幽藍的微光,黑夜顯得更加陰森可怖。

    程司嶼好不容易架起的“漠然”瞬間破裂,他收回手,虛虛握拳背到身后,“我送……”

    你。

    不行,說了得讓茶茶長點記性,她甚至現在都沒意識到自己錯在哪兒,不能就這么沒底線地繼續縱容熊孩子。

    他口風急轉,“我讓紀明送你過去。”-

    目視兩人遠去的背影,程司嶼心里堵著一口郁氣,無法壓制,更難以疏解。

    紀明跟他說,茶茶以為他在來的路上遇到意外,哭著鬧著要去找他。這次她受的驚嚇不小,既然并沒有真打算同她置氣的想法,為何還要僵持不下呢。

    程司嶼也在反復問自己這個問題。

    從花城到寧城,十五個小時的車程,進寧途中遇到各個路段不同程度的封閉,一次又一次地掉轉路線。

    與雪崩事發地只有數米之隔時,程司嶼腦子里想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天要攔他”。

    而是他去的還是晚了些,老天在催他走得更快點。

    暴雪堵住了路?那便聯系當地數十臺鏟雪車一同作業開路。

    再更快點,去見茶茶。

    輾轉難眠的一路,他設想過無數種“懲罰”茶茶的法子,罰她將他的話當耳旁風,罰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罰她……沒那么在意他的感受。

    可在醫院門口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計劃都全盤推翻,他只能丟盔棄甲。

    她瘦了。

    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眼眶和鼻尖都紅紅的,讓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軟。

    怎么舍得責怪她呢?明明她也才從驚魂未定中脫險。

    想讓茶茶長點記性,卻又舍不得。所以才造就他現在這幅反復拉扯掙扎的局面。

    本質上,他不過是在懲罰自己。

    *

    木藏鎮的凌晨三點,沒有一絲光亮。

    程司嶼靠坐在工作臺旁,隔著車窗玻璃,凝視深不見底的夜空。

    睡不著,本想通過處理工作來讓自己冷靜一些。

    無果。

    半晌,他認命般將目光從窗外移開。

    闔上鋼筆后,程司嶼捏了捏眉心,脖頸后仰,將整個身子陷進椅背。

    閉目養神之際,突然聽見“叮咚”幾聲清脆的異響。

    他微微偏頭,正巧看到幾顆小石子砸在玻璃上。

    程司嶼抬手將頂上的照明燈調亮些,探身望去。

    站在車下的小姑娘賣力晃動起手臂,笑得明媚。末了,她指了指右側,示意他把車門打開。

    程司嶼怔忡數秒,一時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更闌人靜,荒郊野外。前一刻還在自己腦中流連的女孩,下一秒就真切出現在眼底。怎么看都像是幻化成人形的小狐貍前來鎖魂了。

    直到親眼看見她彎腰撿起石子,再次砸向他面前的玻璃。

    程司嶼如夢初醒。

    他慌不擇路地奔向車門,按了好幾次,才按對開門鍵。

    外面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小雪。

    茶茶的肩上落滿雪花。

    她站在門下,仰著小臉,可憐巴巴地說——

    “我不乖,司嶼哥哥,你懲罰我吧,別不理我了好不好?”

    第55章 寄給茶茶的第55封信 “擦干凈……”……

    這句話將程司嶼的思緒拖拽回前世。

    當然, 這樣服軟示弱的話,茶茶是絕不可能對他說的。她惱他、怨他……恨他還來不及。

    她是對林鹿說的。

    那時,他被茶茶趕出病房, 只能站在門外,透過林鹿好心放開的一條縫, 竊聽茶茶的心聲。

    「鹿姐姐,上次你跟我說的話,我又沒有做到。我不乖, 老天已經在懲罰我了,你就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程司嶼知道, 茶茶無數次躺在手術臺上,晝夜的昏迷與短暫的清醒之間,她都在想,“林鹿會不會生她的氣。”

    因為病重,氣息不穩,茶茶說這句話時只能斷斷續續,說兩個字歇一下, 她的面色蒼白,眼眶和鼻尖卻都紅紅的。

    與當下如出一轍。

    程司嶼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地單手摟住她的腰, 抱進車廂內后,反手關上車門。

    茶茶能以這樣乖順的態度對他, 曾是他的一種妄想。他不該如此不識好歹。

    但一想到,她深更半夜迎著寒風驟雪,從小院獨自一人找到這里,他心里那股燥郁“噌”得一下就冒出來了。

    是的,不是感動, 是惱怒。

    這是什么地方?說是未經開化的荒郊野嶺都不為過。

    沒有城市燈火,沒有監控攝像。若是遇到什么危險,短短數百米,她也能被黑夜悄無聲息地掩埋掉。

    將她放下后,程司嶼沉著臉往車廂中部走去,“你現在能耐了,一個人也敢……”

    “哎呀!”

    程司嶼急遽轉身。

    茶茶皺著小臉坐在地上,一邊揉腿,一邊說:“好可憐的茶茶,腿腳本來就不好,某人還走得那么快,害我跟不上,摔倒了。”

    她怯生生地朝他伸出兩只胳膊,用軟糯的嗓音說:“嗯……需要一個抱抱才能好。”

    程司嶼垂眸看向她,氣笑了,“導演怎么會找你演戲的?”

    茶茶沒聽懂這突如其來的“控訴”。

    只見他緩步靠近,單膝蹲下,瞟了眼她“受傷的腿”,然后直直盯著她的眼睛,“揉錯腿了。”

    演技拙劣,毫無信念感。茶茶羞愧難當,手肘撐著地毯,正要麻溜爬起來。

    下一秒,整個人都被程司嶼抱起來。

    “不是說任我懲罰么?”

    徑直把小姑娘抱到三層休息室的床上。

    再將手腳并用想要爬下床的小姑娘攔住,直到看見她驚恐地縮到最角落。

    他才終于感到一絲愉悅。

    看來,本質上他還是原來那個“變態”。

    程司嶼屈膝探到茶茶雙腿之間,大掌覆上她脆弱得不盈一握的后脖頸,不輕不重地捏了捏,“該怎么懲罰茶茶,才好呢?”

    微微偏頭,薄唇擦過她泛紅的耳廓。

    能明顯感知到小姑娘的身子輕微顫抖了一下。

    程司嶼的惡趣味上來了,他向茶茶的耳旁輕輕吹了口氣。

    在對方躲閃之際,再一口銜住。

    “嘶。”

    反作用力扯得茶茶有些疼,意識到他做了什么后,羞恥戰勝了痛感,她用手抵住程司嶼越貼越近的胸膛,“等……等等……”

    “現在知道怕了?”

    這點“懲罰”都受不了,那在工作中為何要逞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為何敢獨身踏進一個垂涎她多時的老男人的地盤,還說一些容易引人遐想的撩撥之詞?

    程司嶼用齒尖細細碾磨她紅得不像樣的耳垂,在放過她之前,泄憤一般狠狠咬了咬她的臉頰。

    沒有住在半山時那般光滑細膩,但仍軟軟的,讓人恨不得一口吞下。

    但不能太過。

    程司嶼抬手,從吊柜上抽出一張手帕,遞給茶茶,“擦干凈后,送你過去。”

    誰料,茶茶猛得反撲到他身上,不甘示弱地咬上他的臉,可惜高度預估出錯,只咬到了下巴。

    程司嶼有些訝異,但仍抬手護住她的腰,生怕她迷迷糊糊地摔到地上。

    半晌,在程司嶼的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后,茶茶才一把奪走他掌中的手帕。

    學著他剛才“提褲子不認人”的模樣,扔過去,“擦干凈后,送……送你去旁邊的沙發上。”

    說罷,她脫掉雪地靴,站在床上甩掉臃腫的羽絨服,露出內里的毛絨睡衣。

    “啪”得一下躺倒在床上,耍賴似的滾了幾圈,“今晚我要睡在這里。”

    這又唱的哪一出。程司嶼啞然失笑,“茶茶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當然。

    茶茶側身撐著腦袋,朝他勾勾手指,“我還有話沒說完呢。”

    在他的床上做這般“妖嬈”的姿勢,即使穿著小熊毛絨睡衣,在程司嶼眼里也不過形同虛設罷了。

    他用指腹捻了捻手帕,垂眸輕笑著點頭,將手帕放回原處。

    然后躬下身子,側著臉湊到茶茶面前,洗耳恭聽。

    那道嘰嘰喳喳的清甜聲音并沒有如期而至。

    他疑惑地偏頭,下一秒,一個溫熱而柔軟的東西貼上他的嘴角。

    程司嶼還未反應過來,茶茶又親了親他的唇畔。

    “吧唧”一聲,格外響亮。

    “司嶼哥哥,我們和好吧,”茶茶癟了癟嘴,委屈地撒嬌道,“你不理我的一天,我都好難過,連詠柏叔做的菜吃得都不香了。”

    嗯,不香,但也是吃得一粒不剩。

    茶茶勾住程司嶼的小拇指,“晚上也睡不好,所以我才特地跑過來找你的呀,你不感動就算了,還恐嚇我,真過分!”

    茶茶主動親了他!

    回神后,程司嶼內心沸騰得掀翻了天,開口時都帶著一絲惶恐。

    “茶茶……你這是、何意?”他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是喜歡你,是想親你,就這么簡單。”

    茶茶睨了他一眼,“明知故問,非要人家親口說出來。”

    是程司嶼最想要聽到的回答。不是基于認錯的討好或是理虧的補償,是最原原本本的愛意。

    茶茶對他的愛意。

    故意逗弄茶茶時,程司嶼還能游刃有余裝得矜貴,被茶茶反撩后,反倒像個毛頭小子,連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

    最后,他只能遵循本心,單膝蹲在床邊,緩緩貼近。

    兩人的唇瓣不過半指距離,程司嶼竟還能尚存一息理智。

    他喉結滾動,壓抑又克制地低聲詢問:“……可以嗎?”

    茶茶的睫毛顫得厲害,但這樣的情境,是她決定半夜來找程司嶼“討罰”時就已設想到的。

    敢作敢當才是“茶茶本色”。

    她的指尖死死摳著手心,小聲“嗯”了一聲。

    程司嶼并未急不可耐地傾身上來,而是用指尖探進她的拳心,那里已被茶茶掐出了月牙印,“別怕。”

    他單手攥著她的手腕,放到自己頸后,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腰窩,直到察覺茶茶慢慢放松下來。

    他才貼上那抹柔軟。

    是跨越兩個時空的獻禮。兩人的氣息終得以在一個世界交纏。

    唇瓣細細輾轉廝磨,彼此的呼吸拂在臉上時帶起陣陣酥麻,程司嶼一時情難自抑,牙齒輕輕咬在茶茶的下唇。

    趁著毫無經驗的小姑娘驚慌之際,探入城池,攪混一汪春水。

    這是茶茶從未見過的程司嶼的另一面,極具侵略性,像一只虎視眈眈的野獸,將獵物哄進老巢后,再一口、一口地拆骨入腹。

    但她不怕。

    因為是“司嶼哥哥”。

    接受他的愛吧,無需理由。

    順著他循循善誘的教導,將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他。茶茶緊繃的身子漸漸軟下來,雙臂柔若無骨似的搭在他的肩上,她無意識地輕哼一聲。

    這聲嬌嗔如燎原的點點星火,程司嶼陡然一僵,身體的本能反應反而將他出走的理智拽回。

    他垂眸,懷里的女孩也如有所感地微瞇起眼,低眉順目之際,因初承春情而染上迷濛的醉態。

    只一眼,就叫他難以自持。

    程司嶼艱難抑住下腹躁動的欲望,抬手,虛虛蓋住她的眼睛,在沾著水光的唇瓣上,淺酌一口。

    “可以了,茶茶。”

    他將她緊緊攬入懷中,貼得嚴絲合縫。

    可怎么夠?

    貪婪的心,一旦被愛人撕開一道口子,需要用更深入的愛意去填滿。

    察覺到他本能的身體反應,茶茶的臉燒得更紅了,她有些羞赧,但還是伸手回抱住程司嶼的后背。

    撲通…撲通…撲通…

    兩個人起伏的胸膛,是對愛的強烈感知-

    將凌亂的床單重新換了一套,程司嶼單手抱著樹袋熊附身的茶茶,躺到靠窗的內側。

    車內燈光和暖,窗外風雪晦暝。

    明暗之隔,車窗上投映出兩人交頸廝磨的一幕。

    程司嶼看著車窗,吻上茶茶的耳朵。

    窗上兩人的身影便短暫重合。

    程司嶼愉悅地輕笑出聲。

    茶茶很快也察覺到這面鏡子的趣味。

    她背過身,面朝窗玻璃,用指尖輕觸窗上的程司嶼,被點過的地方印上圓形的霧氣,一松手又沒了。

    像只自娛自樂的小貓,她倒是玩得開心。

    被冷落的程司嶼挪了挪位置,胸膛貼上她的后背,將下巴擱在她的肩窩后,心滿意足地喟嘆一聲。

    茶茶指尖頓了頓,突然轉過身,手指差點戳到他的眼睛。

    “誒,你說,要是我們不談戀愛,光親嘴兒,是不是就不會被砍頭啦?”

    她還記得董成那狗屁愛豆法則。

    程司嶼皮笑肉不笑地咬住她的指尖,“那我算什么?”

    不給名聲,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茶茶想了想,好像確實對他不太公平。

    她用毛絨絨的腦袋蹭了蹭他的下巴,眉眼一彎,“算……”

    “算你倒霉。”

    第56章 寄給茶茶的第56封信 “終于成了?!……

    晨光熹微, 連著下了幾天的雪,今日終于開始放晴。

    程司嶼洗了個澡,出浴室時, 茶茶依舊睡得很香。

    這次她總算沒有將被子拉過頭頂,把自己蓋得嚴實。

    因為害怕見到這樣心驚的場景, 程司嶼故意將車里暖氣開得夠足,惹得熟睡中的茶茶好幾次都蹬掉被子。

    不過最后自討苦吃的還是他自己。

    夜里茶茶睡迷糊了,又有些燥熱, 迷迷瞪瞪之際,竟直接閉著眼睛脫掉睡衣。

    嚇得程司嶼緊急鉗住她手上的動作, 才避免了一場擦槍走火的險情。

    想到當時那個場面,程司嶼無奈輕嘆一聲,好不容易沖散些許的嗜欲又漸漸燃起燎原之勢。

    極力忽視下腹深處那股熟悉的腫脹,他俯身,將茶茶凌亂的碎發挽至耳后,親了親她的額頭,“時間到了, 茶茶。”

    今天還有最后一場戲要拍,但茶茶又不想讓別人看見,她大清早是從程司嶼的房車里走出來的, 便叮囑他天一亮就喊她起床。

    好提前轉移陣地。

    程司嶼雖不解,但照做。

    誰讓他沒原則, 這么快就被茶茶的美人計所蠱惑了呢。

    但茶茶顯然已經忘了自己睡前說過的話。她皺著眉頭,哼哼唧唧地轉了個身,背對他。

    不一會兒又安靜地睡著了。

    程司嶼也不再擾她清夢,動作極盡輕柔地替她穿好鞋襪,再套上厚實的羽絨外套。

    剛將她摟抱到懷里, 茶茶便坐在他的臂彎上挪了挪屁股,自覺把頭擱到他的肩頸處,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倒是挺會享受。程司嶼另一只手撫上她的后背,穩步下到一層。

    詠柏叔覺少,剛醒不久,正站在車前活動筋骨。

    抬著胳膊扭動上半身,一轉頭,看見程司嶼抱著一小姑娘從車上下來。

    “咔嚓”一聲,是一把老骨頭錯位時的哀嚎。

    走近些,小姑娘的背影變成了熟悉的側顏。

    是茶茶。詠柏松了口氣,雖然明知不可能是別人,但車里突然變出一個大活人,總歸有些驚奇。

    詠柏右手撐著老腰,眉開眼笑地正欲開口。

    程司嶼豎起食指抵在唇中間,示意茶茶還在睡覺,不要吵醒她。

    隨后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先行一步向小院走去。

    看著小兒女相互依偎的親昵畫面,詠柏臉上飛揚的幅度堆起層層褶子。

    在兩人走遠之前,他趕忙掏出手機,拍下這個場景,發給王麟,“哎喲!我睡前茶茶都還不在這兒,睡醒了倆人咋就出雙入對了呢?”

    王麟很快回復道:“!!終于成了?!”

    詠柏想了想,也不好造謠,“不知道啊,我那不是睡著了嘛,中間有啥動靜也聽不著啊!”

    “你不是睡著了,我看你是睡死了。”王麟簡直恨鐵不成鋼。

    作為每天都要花數小時聽書的資深霸總文學迷,他忍不住吐槽道:“你這背時的老家伙,在霸總小說里,估計連一句‘你是總裁帶回來的第一個女孩’這種經典臺詞都混不到手。”

    詠柏性子溫和,也聽不懂這么新潮的話,傻笑著發語音回他:“嘿你別說,茶茶不在的這幾天,我已經好久沒看到程總笑得這么開心了!”

    ……

    王麟:好好好,真正的天賦型選手竟在身邊!霸總文學圈終究還是被這老家伙闖進去了。

    *

    到小院時,廳堂空若無人。

    程司嶼抱著茶茶如行走在自家一般坦然。

    茶茶的房間夾在韓鶴和喬如是的中間。

    他從茶茶的外衣口袋里掏出鑰匙開門,隔壁的韓鶴正打著哈欠出來。

    狹路相逢,兩人面面相覷三秒鐘。

    程司嶼淡定移開視線,徑直推門進入房間。

    將一切安置妥當后,出來時,韓鶴還守在門旁。

    “就算你是她圈外男友,也不能這么大張旗鼓。”

    經過小半月的相處,韓鶴早已把茶茶納入“韓女郎”預備隊,下意識替她考慮起藝人戀情曝光的負面影響,“茶茶沒公布戀情,說明她還不想……”

    “不好意思打斷一下,”程司嶼眸中不帶絲毫情緒,始終淡淡的,“還請韓導賜教,什么叫大張旗鼓?”

    “若我沒記錯,同一屋檐下,只有您看到了。”

    因此,除了她,誰還會大張旗鼓?

    韓鶴心頭一梗,又沒法反駁,咬牙指向工作間,“借一步說話。”

    程司嶼頷首,“正巧,我也有些問題,想同您探討。”-

    劇組早班的工作人員陸續開始工作,挪動器械、調試設備時發出窸窣噪音。

    助理醒好茶,正要離開工作間,韓鶴指了指門:“出去時把門帶上。”

    “我和韓導之間的對話無需避著旁人。”

    程司嶼拿起桌上還飄著熱氣的品茗杯,輕嗅茶香,又放下,“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還是開誠布公得好。”

    考慮得倒是縝密。韓鶴瞟了他一眼,開始重新審視起這位傳聞中“追愛孤女的商界巨鱷”。

    不過作為早已看透情愛的事業狂,韓鶴對他們之間纏綿悱惻的都市情緣并無多大興趣。她在意的是,這個男人是否會干涉茶茶的工作。

    “那我直接說了,這次拍攝,我對茶茶很滿意,剛好我也在尋求轉型,將會邀請她做我首部電視劇的女一。”

    程司嶼垂眸,凝視著杯中表層浮起的茶末,叫人分辨不清他的表情,“工作上的事,跟茶茶說就好,我無權決定。”

    韓鶴不以為然,她太懂上位者挑選圈內女星的癖好,無非是看中女星在熒幕上光鮮亮麗的一面,再將夜鶯私藏,日日獨為一人啼唱。

    單從茶茶外出拍戲,程司嶼還要千里尋來“監工”,就可以看出他并不像自己表現的那樣大度。

    “但看您對茶茶的……”韓鶴想說“掌控欲”,但話到嘴邊換了個詞,“重視程度。我覺得還是提前跟您知會一聲比較好。”

    “或許您不太了解我拍戲時的習慣,我個人不太喜歡有演員的親屬好友來劇組探班,當然,這次是因為有些意外,所以才……”

    “什么意外?”

    程司嶼抬手,將涼掉的茶水徑直潑進茶盂,斑斑水漬濺到韓鶴手背。

    在茶道禮儀中,這是極其傲慢無禮的一種行為。以至于韓鶴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抱歉,失禮了。”程司嶼似乎也有些意外,抽出幾張紙巾,遞給她,“方才手伸得太長了些。”

    韓鶴心尖一悸,明白他是在敲打自己。

    韓鶴一路都走得太順了,她在電影圈的地位無疑是金字塔頂端的第一梯隊,但與絕對權勢硬碰硬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是她太心急,想給“韓女郎”的班底添一把新火,也想盡快轉型、在兩棲市場奪得更多話語權。

    程司嶼重新給自己倒上淺盞的茶水,“既然您提到意外,我也想以藝人家屬身份問上一嘴。”

    “茶茶為何會從馬上摔下來?”

    在韓鶴開口前,他先說道:“茶茶技藝不佳還愛逞強,這點我已教訓過她,也相信她往后會更加注意。”

    他端起茶杯放在嘴邊,氤氳的霧氣模糊了他的臉,面上的表情看起來不太真切,“我比較好奇的是,作為一位經驗老到的名導,為何不對拍攝環境做出風險評估,也不替新人演員做好防護措施?”

    “莫非韓導的制作班底……都是一群草臺班子?”

    對于這次意外,韓鶴自知理虧,只能道歉:“這次確實是預估失誤,以前也從未發生過……”

    “以前沒有發生過意外,那是你運氣好,而非調控能力的佐證!”

    程司嶼將杯底重重砸到桌面,滾燙的茶水淌在虎口處,他卻置若罔聞。

    當真怒極了,他的語氣越來越冷,氣壓也愈發低沉,“茶茶心善,性子迷糊,即使自己受傷了也從未指摘過你的半分不是,反倒還會寬慰你們。但,望韓導能理清是非……”

    他的眼神強勢又直白,透著一種讓人看不懂的深意。

    “這次是茶茶命大,以后若再發生此類事故,您還能像今天這樣,氣定神閑地坐在這兒同受難者家屬品茶么?”

    絕無此種可能。

    程司嶼記得很清楚,前世韓鶴憑轉型前的最后一部電影《枯木逢春》,證明了自己在圈內不可撼動的地位。

    這部電影也是茶茶的最愛,她曾無數次在家庭影院重看到深夜。而他就站在門外,凝望她坐在那片熒幕外驚羨的背影。

    她喜歡朝娣,羨慕她有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憧憬她出逃囚籠后得到的自由。

    這正是程司嶼不干涉她接這個劇本的理由,他比誰都清楚,茶茶無需羨慕別人,因為她也可以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好。

    但好景不長,韓鶴轉型進軍電視劇后的首部作品,就因為在拍攝過程中,保護措施不到位,導致主演受到二級傷殘。

    有同行聯手整她,利用受害者家屬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這場事故讓韓鶴幾乎身敗名裂,再也沒能從行業低谷中爬出來。

    程司嶼原以為這是后幾年才會發生的事,畢竟前世《枯木逢春》并未爆出過片場意外,所以他才敢放手讓茶茶圓夢。

    沒想到,意外竟會提前落到茶茶頭上。

    想到某種可能,程司嶼如鯁在喉,翻涌的血腥氣抵在喉間。

    他將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萬一,他是說萬一,該發生的事并不能因為他的提前介入而全然杜絕,原本以為可控的事情也會報復般轉移到茶茶身上。

    該怎么辦?

    前世種種如一顆不定時炸彈,只有在爆炸的那一刻,才知道究竟是索命的實彈,還是戲耍的鬧劇。

    就在程司嶼的臉色愈發陰晦之際,一道清甜的聲音將他從深淵中解救出來。

    “司嶼哥哥,原來你在這兒呀,害我找了好半天……”

    茶茶走進來后,才看到坐在里面的韓鶴。

    她笑容一僵,莫名閃過一絲早戀被抓包時的慌張,“韓、韓導,你也在啊!”

    第一次被人懟得懷疑人生的韓鶴怔忡地點點頭,下意識看向對面的男人。

    剛才還怒不可遏的程司嶼,像被注入一針鎮定劑,他云淡風輕地起身,攬過茶茶的肩膀。

    “正與韓導探討一些行業內的事宜……”

    他微微垂眸,與她對視時,眼底的溫柔繾綣。

    “作為藝人家屬,我也理應懂得一些。”

    “對吧,茶茶?”

    第57章 寄給茶茶的第57封信 她是風,那他就……

    果茶的最后一場戲很簡單。

    像所有現實向文藝片一樣, 主角哼唱起一首歌的開頭,由這個鏡頭落幕,爾后連接出影片的主題曲。

    而接下來要拍的是, 朝娣出逃大山前,只身打馬過草原, 與朝夕相處的“朝陽”做最后的告別。

    韓鶴思來想去只覺后怕,程司嶼說的那些話不無道理,她在后勤保障事務上確實疏于管理。

    是茶茶的寬容讓她忽視了事情的嚴重性, 所幸茶茶沒有出什么大事,否則真的會釀成大禍。

    她派工作人員牽來和“朝陽”差不多體型的家馬, 不過性情要更加溫順。

    雖不是一場馬戲,但拍攝現場不僅安排了專人巡護,還專門召來馬場的訓練員,顯得有些興師動眾。

    高山草甸人煙稀少,積雪化得慢。

    果茶再次翻身爬上馬背,從高處遠眺,熟悉的劇組人員也在望著她。

    幾人向她招手, 示意一切準備就緒。

    視線再往遠看,一輛白色的房車就駐扎在劇組后面幾百米,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

    像一只匍匐等候的守衛獸, 安靜,但不容忽視。

    車門口站著一個人, 看不清臉,深灰色的身形高大挺拔。

    果茶撫了撫悸動的胸口,感覺一陣心安。

    她知道,程司嶼就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她坐在馬背上,慢慢悠悠地走, 在定點處精準停下。

    鏡頭中,裝扮稚氣的女孩微垂側顏,眺望虛空,眼神里卻透著野草般蓬勃的堅韌。

    身后是連綿不絕的群山萬壑,灰黃的植被在霧色籠罩下,傾透出一絲頹敗的氣息。

    沒多時,冬日暖陽穿透云層,在霧氣中散射出縷縷光柱,像是經過縝密的計算,均勻落在女孩身周。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我把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

    果茶唱完這一小段時,起風了。

    靄靄浮光鋪灑在雪地上,化作跳躍的銀蝶,似乎也在為她伴舞。

    萬物向她生長。

    《枯木逢春》最后一個鏡頭,在此落定。

    –

    “茶茶寶寶,殺青快樂!”

    喬如是送上一束手捧花,從體量上來看,不算大,卻尤為精致。

    插花用的花卉種類,果茶并不認識,只覺得與平常所見不太一樣。

    她笑著接過捧花,愛不釋手地湊近聞了聞,鼻尖是冷冽而淡雅的幽香,“謝謝喬媽媽!這些都是什么花呀,好漂亮!”

    韓鶴覷了一眼,朱麗葉玫瑰、鈴蘭、莎拉蝴蝶蘭……

    插花技藝精巧、耗材高昂不說,好些品種花期并不在當季,更別提千里迢迢運到這交通閉塞的山溝溝里。

    送花人的用心程度可見一斑,而在場所有人中,能如此有錢更有閑的那位……

    “誒,先別急著謝我,”喬如是擠了擠眼,“里面有張賀卡,打開看看。”

    果茶聞聲低頭,花束的包裝紙內夾著一張小卡。

    卡片上短短幾字,力透紙背。

    「茶茶,祝你自由且長青。」

    這個字體遒勁清癯,見過一次便很難忘記。

    上一次,同樣的筆跡在果茶那冊起了毛邊的筆記本上,留下一句話:「找程司嶼做任何事,任由差遣。」

    那時,他說的還是:“讓我做你在這座城市的人脈。”

    現在,他說:祝你自由且長青。

    程司嶼漸漸開始真正地明白,愛不是占有,甚至也不是一味地付出,而是充分尊重對方的個體性。

    尊重的前提是自由。

    自由是曠野,而她是風。

    風可以不為任何人停留,沒關系,那他就把自己站成一棵樹。

    只要屆時能得到偶然的照拂,就足夠了。

    果茶捏緊指尖的卡片,倏地抬頭。

    共同慶祝殺青的劇組演員、搬運器材的工作人員……來來往往的身影在眼前游走。

    影影綽綽中,程司嶼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后面,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見她看過來,他的嘴角噙起淺淺笑意,幽深的眸子里蕩漾著層層水波,溫柔得幾乎要將人融化一般。

    心底那根弦突然被撥動了一下,拉扯的聲波帶出一陣耳鳴。果茶緊緊攥著手捧花,穿過人群,向他奔去。

    程司嶼有些意外,抬手拂順她鬢邊被風吹亂的發絲,“怎么過來了?”

    不是說好要在人前與他保持距離的么?

    “謝謝司嶼哥哥送的花!我超級喜歡!”茶茶將花束舉到臉側,盛滿笑容的雙眸彎成月牙。

    笑得這么甜,原來就為了說這個。程司嶼捻了捻指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有多喜歡?”

    茶茶歪了歪頭,認真想了一下,“喜歡到必須要跑過來,當面跟你表達的程度。”

    她是說,不再理會旁人如何猜測他們的關系,也不再顧及這個舉動是否會引來流言蜚語,就是突然想走到他身邊,打破周遭的寂寥。

    程司嶼從女孩略顯稚氣的話語中,讀懂了這層意思。

    他低笑一聲,還沒開口。

    只見茶茶面上飛紅,抬手擋住嘴巴,用只有彼此聽得到的聲音說:“當然,還是最最喜歡你啦。”-

    劇組其他主角的殺青照此前早已拍完,攝影師為果茶專門又補上幾組照片。

    拍完時,大部分機械組和外聯統籌部的工作人員已經先行一步返程。

    剩下的一波演員和助理會乘坐同一班飛機回花城。

    當然,其中并不包括果茶,她主動向韓鶴及喬如是交代過了,會和程司嶼一道離開。

    幾人收拾好個人物品,站在小院二樓的過道。

    喬如是隨口提起那個撿到的棄嬰,“韓鶴還在托人尋孩子的親生父母。”

    “要是找不到的話,我可以去問問果果媽媽,看福利院能不能收養。”茶茶認真提議道。

    喬如是靜默數秒,眼底閃過微不可察的憐惜,“茶茶……想過找他們嗎?”

    茶茶笑著搖搖頭,“他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們。而且,我有很多很多愛我的人呀!”

    “有果果媽媽、枝枝姐、鹿姐姐,喬媽媽和崔爸爸,還有……”

    茶茶頓了頓,小聲說:“還有司嶼哥哥。”

    喬如是順手搭在低矮的圍欄上,往樓下瞟了一眼,程司嶼站在正下方的小片雪地旁。

    似乎在等茶茶下樓。

    這片厚雪齊齊整整地堆在院子角落,白茫茫一片,末過膝蓋。

    在滿城都在化雪的泥濘地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藏了?”喬如是收回視線,遞給果茶一個揶揄的眼神。

    果茶先是懵了一下,爾后壓下翹起的嘴角,“韓導和……他,都說劇組有保密協議,不會透露……”

    話未說完,她緊急剎車,“不對不對,我們本來就還沒在一起,不用藏的。”

    喬如是笑著搖搖頭,“三兩句話就被別人帶跑,沒半點心眼,這圈子你可怎么自保?”

    她轉念一想,嗯……所以有程司嶼在,一定能將茶茶護得好好的。

    果茶吐了吐舌頭,理不直氣也壯,“因為喬媽媽不是別人呀!”

    她將自己的小寸行李箱推到喬如是手邊,“喬媽媽,先幫我保管一下。”

    “好。”

    見她晃起手臂,喬如是隨口問:“你要干什么去?”

    果茶一腳踏上圍欄的橫木,扭頭笑得燦爛,“我想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

    喬如是還沒反應過來,只見茶茶像翻身上馬一樣,一個扭身,徑直從圍欄處越過去。

    “茶茶!”

    “喂!!”

    在一眾人的驚呼中,果茶從樓上落下,飛撲進松軟的雪地里。

    站在樓下的攝影師正巧抓拍下這個鏡頭——

    低矮的土屋小院,高懸的冬日暖陽。

    明媚的如蝴蝶般翩飛的小姑娘,以及樓上幾人探出大半個身子,驚慌的表情和奮力伸出的手。

    被濺起的雪沫紛飛,在光影的折射下,顯得更加如夢似幻。

    兩秒后,果茶蛄蛹幾下,打了個滾,仰躺在雪地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啊!爽!”

    天知道,要不是腿受了傷,她早就想在雪地里撒野了,還好最后一天圓了夢。

    “瘋丫頭!!!”從屋內匆匆趕來的韓鶴手臂一松,指著樓下的果茶破口大罵。

    一片笑罵中,茶茶揚起唇角,閉上眼,在心中默默念道。

    3……

    2……

    1……

    那道熟悉而沉穩的腳步,在她的頭頂上方頓住。

    睜開眼,明晃晃的日頭將他的陰影,投在她的臉上。

    程司嶼伸出手,聲音低醇輕緩,“玩夠了么?”

    果茶將小手搭進他的掌心,心滿意足地彎起眉眼,“夠了!開心!”

    韓鶴見狀懂了,惱怒地吼了一嗓子:“你就這么縱容的?”

    程司嶼充耳不聞,低頭撣去茶茶發頂殘留的雪花,然后給她遞上一件新的羊絨大衣。

    韓鶴氣笑了,小瘋子和大瘋子,天生一對。

    目視韓導暴走的背影,喬如是笑著嘆了口氣。

    真是寵得無法無天了。連程司嶼這樣的性子,也能陪著茶茶胡鬧。

    *

    雪化了,通往花城的房車平穩暢行。

    來時的路,煎熬難挨。返程的路,卻成了迦南福地。

    程司嶼用勺子攪著手里的面膜碗,走向茶茶。

    她正躺在靠車窗的沙發上,陽光毫不吝嗇地鋪灑在她身周。

    因為這幾日在外拍戲,長時間迎著冷風吹,天氣也比較干燥,茶茶的臉頰兩側起了細細的紅疹。面部做大的動作時,還會有皸裂的刺痛。

    她便讓程司嶼幫自己調好護膚面膜,試圖亡羊補牢一番。

    程司嶼蹙眉看向碗里灰綠的膏狀物,“這個真的有用嗎?”

    “應該有用吧,是喬媽媽給我的呢,”果茶側了個身,給程司嶼騰出一點位置,“調好了嗎?調好了快給我涂一下。”

    她現在使喚起程司嶼,是越來越不客氣了。

    而他自然也是甘之如飴。

    程司嶼單膝蹲在沙發旁,用平勺的背面沾上泥膜,細細涂在茶茶的臉上。

    茶茶則舉著手機,看得正歡。

    山里信號不好,網也斷斷續續,她已經好幾天沒有痛痛快快在網上沖浪了。

    “這營銷號好損哦,竟然說影帝是九漏魚。”

    程司嶼還在給她涂泥膜,茶茶不敢亂動,便瘋狂眨起眼睛,試圖吸引他搭話。

    很顯然,這種八卦對程司嶼來說,遠沒有專心給茶茶涂面膜有意思。

    茶茶癟了癟嘴,手上動作下滑。

    「昔日頂流江知渺做起瀟灑留子,等孩子落地就老實了……」

    這條娛樂新聞再次提起,江知渺出國前流傳的小道消息:與圈內糊咖一夜情,女方獨自現身婦產醫院。

    說得有鼻子有眼,茶茶看著看著竟入神了。

    “看到什么了?這么安靜。”

    泥膜涂完了,程司嶼將碗隨手放到腳凳上。

    “這條新聞說,江知渺他……”

    再次從茶茶口中聽到這個令人頭疼的名字,程司嶼眉心一跳。

    他抽走茶茶的手機,俯身,在她叭叭的小嘴上淺啄一口。

    如愿,轉移了話題。

    “你你你……你怎么突然親我呀!”茶茶紅著耳朵,無措問道。

    “不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但是……”

    話音未落,程司嶼又低下頭,蜻蜓點水般輕觸她的唇瓣。

    唇齒之間,他得意地勾起嘴角,呢喃道:“這次,是茶茶說可以的。”

    果茶“噌”得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動作太大,臉頰不小心磕到他的下巴。

    “你耍無賴!”

    她瞪了程司嶼一眼,陡然瞥見他下巴處沾上的泥膜后,立即搶回手機,打開了前置攝像頭。

    好一張喪尸一般灰綠灰綠的臉。

    在泥膜的全方位覆蓋下,幾乎看不出她原本的五官,臉上也皺皺巴巴,難看得很。

    “你……”

    這很難評。果茶欲言又止,“你真是餓了,對著這么丑的一張臉,也能下得去嘴。”

    “哪里丑?”在他看來,一如既往,可愛得緊。

    不過,有一點茶茶說的不錯……

    程司嶼用指腹蹭掉下巴處附著的膏體,眼底帶著笑意,話里卻強勢又直白。

    “我對茶茶的欲望,無休無止,無關其他。”

    第58章 寄給茶茶的第58封信 “……疼。”……

    無賴…無賴…無賴!

    果茶紅著臉把頭撇向窗外, 不再理他。

    程司嶼也很識趣,不再繼續試探那條“紅線”,笑著翻閱起手上的項目材料。

    過了一會兒, 果茶自己倒先坐不住了,偷偷覷向他, 挪了挪屁股。

    “你就不想知道剛才那條新聞是什么嗎?”果茶小聲提醒道,“有關江知渺的……”

    她不知道程司嶼和江知渺私下發生的那些沖突,只當他倆還是好兄弟。

    程司嶼翻了一頁, 頭也沒抬,“不想。”

    果茶察覺出他倆關系的微妙變化, 小心翼翼問:“你們……吵架了?”

    “茶茶,”程司嶼將材料放下,抬眸,平靜地說,“我沒理由和覬覦你的情敵,和平共處。”

    ……原來他都知道啊。

    果茶頓時有些汗流浹背,訕訕閉了嘴。

    見小話癆的確想跟自己分享八卦, 程司嶼又不忍再次掃興。

    他將工作推到一旁后,抬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垂, “說吧,他又怎么了?”

    “算了, 不說了……”

    程司嶼挑了挑眉,一錯不錯盯著她的眼睛。

    好吧實在憋不住。果茶移了個位置,坐到他的身側,“江知渺真的有孩子了?他出國是為了躲避責任?你知道這個消息嗎?”

    茶茶舉起的手機晃晃悠悠,看不太清。

    程司嶼握住她的手腕, 一目十行掃過去。

    塵封的古早記憶閃現腦中。

    前世,的確聽家中長輩偶然提起,江知渺未婚先育,與小明星有了私生子。爾后是接踵而至的女人們逼著豪門認親。江知渺被江老狠狠家法伺候了一頓,最后還是江家拿錢擺平了荒唐的情債。

    不過程司嶼得知這個消息時,那個私生子都已經兩歲多了。按時間來算,倒與這段記憶吻合。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算是他命中注定的“姻緣”了。

    當然,這些事,程司嶼不能直接與茶茶說。

    他放下手,指節漫不經心地叩了下桌沿,本想著怎么給江知渺爛透的名聲再踩上一腳。

    可想著想著,心底的憂懼越發深重。

    無論是提前的意外,還是江知渺命定的姻緣,都如同一次次的重擊,敲打著程司嶼。

    如果不是他執意不放手,生生將自己與茶茶的“姻緣線”打上死結,他們又會是何種結局?

    他能將茶茶蒙騙在自己身邊,卻無法只手遮天地護著她,她是否還是會同前世一樣……離開他?

    這些猜測令程司嶼坐立難安。即使指尖深深掐進手心,胸腔中那股郁結的濁氣卻仍難以排解。

    他攥緊茶茶的手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么異常,“茶茶,回花城后,我們去醫院做個體檢,好嗎?”

    突如其來的話讓茶茶一時怔住,半晌,鉗制在腕上的那股強有力的手勁,傳來一陣痛感。

    但此時她也顧不得掙扎,“你什么意思!”

    果茶怒目而視,話里都帶著委屈極了的顫音,“他的孩子又不是我的!我和他之間清清白白……”

    雖然江知渺那段時間,的確像著魔了似的纏著她,但程司嶼怎么能因此懷疑自己呢?妒夫著實可怕!

    退一步越想越氣,她撩起毛衣,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看我像是懷孕的嗎?”

    只是剛吃完詠柏叔做的美食……這圓鼓鼓的小肚子,倒真有點說不清了。

    程司嶼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惹出這樣的誤會。原本驅之不去的郁氣,就這么猛得一拳被茶茶打散。

    他啞然失笑,伸手將茶茶的衣服拉下來,“想什么呢?茶茶的肚子里面只會有火鍋奶茶小蛋糕……”

    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真想不出這里孕育出別的生命的樣子。

    總歸不太妙,他不允許有人同自己搶占茶茶的注意力。

    果茶也意識到是自己想岔了,她羞惱地錘了錘程司嶼的胸膛,“那、那你是什么意思嘛,為什么突然讓我去醫院體檢。”

    她抬手時,露出的手腕上,泛紅的壓痕觸目驚心。

    這是出自他的手筆。

    程司嶼將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捉住她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對不起。”

    大拇指指腹順勢撫上她的腕部,“……疼么?”

    “咳,這個呀沒事,”茶茶滿不在意地轉了轉手腕,“看起來嚇人而已。”

    說罷,她抽出手,指向程司嶼,“別想著打岔!”

    程司嶼斂眸,避開茶茶探究的視線,眼底晦暗難明,“只是常規體檢。”

    為了讓她寬心,他補充道:“我也會和茶茶一起。”

    *

    知道他很急,但沒想到這么急。

    十幾個小時車程,抵達花城時正好是早上八點多。

    車直接停在了醫院體檢科樓下的地面停車場。

    下車后,程司嶼便帶著茶茶直奔體檢中心。

    高端VIP接待服務中,會由專人陪同完成體檢的各項流程。

    其他項目查得較快,唯獨在最后一項乳腺專科體檢,耗的時間稍長。

    按理說,檢查這些項目時,男性是不允許入內的。但架不住至尊VIP客戶程總以“家屬”為由,雙重重壓,最終獲得了一個場外陪同權。

    “程總,您喝杯茶吧。”姜姜雙手端著剛沏好的茶,送到程司嶼手邊。

    院長昨晚就親自交代過,一定要招待好這位貴賓。可萬不能在她這里掉鏈子。

    而程司嶼此時正心亂如麻,哪有空喝茶。他眉頭緊蹙,雙指點了點桌面,“先放著。”

    一門之隔,果茶就在里間。

    乳腺科,這是他兩輩子最怕的字眼。茶茶患的就是乳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再怎么醫治都無力回天。

    他幾乎是將茶茶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守著,可連她生了那么重的病都無所察覺。

    真該死。

    更令他束手無策的是,即便后來請了無數位國內外的權威專家,也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的答案:這個病的具體成因是什么、潛伏期到底有多久。

    這意味著,他無法判斷,茶茶當下是否已經處在潛伏期。

    姜姜候在一旁,能明顯感知到那股未名的低氣壓,一時也噤若寒蟬。

    偶爾偷看幾眼這位傳聞中“不近人情”的商界大佬,帥是真帥,就是……有點奇怪。

    明明只是個常規體檢,怎么搞得跟老婆在產房剖腹產似的,至于那么緊張嗎。

    “別緊張。”

    檢查室里,醫生的聲音不大不小,坐在門外的程司嶼剛好可以聽到。

    “這里疼嗎?”醫生問。

    “……疼。”

    茶茶的聲音很小,像貓崽一樣黏糊,聽得不太分明。

    “這里呢?”

    “……也疼。”

    程司嶼搭在桌角的手一顫,霍然起身,險些碰倒茶盞。

    離那扇門更近了,那些被刻意抑住的恐慌,又密密麻麻爬滿心頭。

    “咦,怎么哪兒都疼,”觸診的醫生有些疑惑,看了看彩超顯示器上的檢查情況,“不應該啊……”

    手心薄薄的細汗覆在門把手上,險些讓他難以握穩。

    不行就再多換幾家醫院檢查,去國外,對,發現的越早,醫治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不能……絕不能讓茶茶再受那些折磨。

    就在程司嶼即將沖破那扇門時,茶茶的聲音弱弱傳來:“可、可能是……姐姐你按的手勁……有點大?”

    總不可能全身都是病吧!

    “噗,”醫生似乎也被逗笑了,有些無奈地說,“彩超和鉬靶檢查都是沒問題的哈,如果□□有時有脹痛感,可能是還在發育或處于生理期……”

    程司嶼指尖一頓,瞬間泄了力。

    檢查室內。

    “最近有性生活嗎?”醫生低頭填起表單。

    平常她不會問這么細。但畢竟程總特別交代過,要重點檢查乳腺這塊的項目。

    多問幾嘴也是職責所在。

    “沒、沒有……”

    為什么會莫名心虛啊!本來就沒有!死嘴,怎么就突然結巴了!

    果茶眼睫輕顫,連眼睛的焦點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好在醫生還是很善解人意,沒有深入詢問,“受體內激素水平變化影響,孕期及產后,可能都會導致□□脹痛,這些都是正常現象,不用太過擔心……”

    她話音一頓,抬頭看了眼果茶,“你還小,這種情況應該還早。”

    要是已經遇到了,那程總真是……衣冠禽獸。

    果茶只管點頭,實際上已經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了。

    醫生也看出小女孩臉皮薄,頷首笑了笑,“可以了。先出去吧。”

    果茶起身道了謝,轉身之際,猶豫地指著體檢表,“那個……不用給我嗎?”

    “不用,待會兒會給到你整體的體檢報告單。”

    況且,不用猜,程總馬上就會進來查看她手上這份表單。

    目送果茶出門后,醫生思忖片刻,給自己女兒發了條消息:“你磕的cp可能是真的。”

    對面秒回:“啊啊啊哪對???”

    ……

    最不可能的那對-

    另一邊,果茶拉開門,看到守在門口的程司嶼時,嚇了一跳。

    “你怎么進來了?”她做賊心虛般轉移話題,“體檢這么快都做完啦?”

    程司嶼“嗯”了一聲,幾乎是從喉間擠出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沉悶。

    果茶這才意識到,他的臉色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簡直是非常差。

    就像劫后逢生一般,渾身透著剛從深海里打撈上來時,那種驚魂未定的潮氣。

    “怎么了?”

    果茶也跟著緊張起來,一把扯住他的袖口,“你的體檢報告有問題嗎?”

    “沒有。”程司嶼覆上茶茶的手背,安撫般輕拍兩下,“我還有些問題咨詢醫生,茶茶在外面等我一下,好嗎?”

    得到茶茶點頭后,他推門進了里間。

    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半晌,果茶才后知后覺:不是!那不乳腺體檢室嗎!他進去干什么!

    “男人也會擔心乳腺問題嗎?”果茶懵懵地問姜姜。

    姜姜想了想,解釋道:“從醫學上來講,無論男女,都有可能會患乳腺方面的疾病,甚至包括乳腺癌。”

    看到果茶一臉震驚的模樣,她默默咽下后半句話——

    不過程總應該不是替他自己擔心這個。

    畢竟,他連一項體檢都沒做 :)

    第59章 寄給茶茶的第59封信 斑駁的血跡……

    原本以為程司嶼只是找醫生隨口聊幾句, 沒想到五分鐘過去了,還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果茶不喜歡醫院封閉空間的氛圍,待久了, 只覺得心里悶得慌,便想著出去走走。

    「司嶼哥哥, 我到樓下等你哦。」

    給程司嶼發完信息,她戴好口罩,徑直下了樓。

    百無聊賴地閑逛之際, 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導診臺一側經過,往東區的甬道走去。

    寧韻?

    果茶不太確定地跟上前, 數米的距離,那人的側臉清晰可見。

    還真是!

    果茶面上一喜,揮了揮手,正要喊她的名字。

    只見寧韻轉了個方向,在問診室外的長椅上緩緩坐下。

    看到門外清一色的孕婦,果茶茫然抬頭,走廊懸掛的提示牌上寫著:產前門診-

    “三個月胎兒發育正常……打胎需要做引產手術……”

    寧韻從診室出來后, 醫生說過的話仍在耳畔回旋。

    或許是出于天然的母□□意,盡管還沒有顯肚,她還是情不自禁將手放在腹部的位置輕撫兩下, 嘆了口氣。

    一抬頭,那個自己目前最不想見到的人, 就站在走廊的盡頭。

    即使對方戴著口罩,寧韻也能將她一眼認出。畢竟,無論是在舞臺上,還是在現實中,她都一如既往的光彩奪目。

    她站在光里。

    便顯得自己越發潮濕。

    寧韻右眼皮跳了一下, 撇開視線,裝作不認識地從她身邊經過。

    祈禱大家都能保持成年人應有的邊界和體面。

    “韻韻!”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寧韻的衣袖被人牽住。

    對方摘下一側口罩,笑得親切,“是我呀,果茶!”

    祈禱破滅。

    兩人坐到附近的長椅上。

    寧韻已經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如果茶茶問她“為什么會來婦產科問診”,她就說是替別人來咨詢的。

    “韻韻,最近過得好嗎?群里你已經好久……”

    “我是替別人……”?

    她就問這個嗎?寧韻愣了愣,扭頭看向果茶。

    茶茶還是像在比賽那段時間一樣,開朗、明媚,對人毫不設防。

    她說起自己這段時間發生的大小事,好像從未感知到她的刻意疏遠。

    “啊對了,我是來醫院做體檢的……”茶茶頓了頓。

    對了對了,就是這樣,鋪墊了那么久,不過就是為了順勢引出“你來醫院做什么”諸如此類的問題吧?

    寧韻心中了然,低頭之際,扯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韻韻,最近天氣變化大,你也要注意身體哦。”果茶握上她的手背,聲音清甜,“我要去拿體檢單了,有事群里再聊?”

    ……

    嘴角的幅度陡然靜止。寧韻抬眸望去,茶茶的小臉被口罩擋住一大半,只露出月牙般的笑眼。

    終于知道為什么大多數反派都不喜歡主角了,太陽光了也受不了。

    她不想做反派角色,但氛圍到這兒了,有些“惡毒”的話簡直是呼之欲出。

    “你不想問我,為什么來這里嗎?”她抬手,指向斜前方的指示標,一字一頓道,“產前門診。”

    果茶搖搖頭,“你沒有主動說,說明你不想說。不想說的事,為什么要問呢?”

    多么善解人意,顯得她更加陰暗刻薄。寧韻抿起唇,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

    “我其實很討厭你,一直。”

    起初只是覺得她很聒噪,怎么有人能有那么旺盛的精力,能對所有人毫無芥蒂地開懷大笑。

    能輕而易舉得到……那個人的青睞。

    后來,她意外懷孕,每每在網絡上刷到果茶的熱搜,那種厭惡便更深一分。

    看到茶茶像做錯事的小孩般不知所措的神色,寧韻突然感到一絲暢快。

    似乎在密謀一場惡作劇,她問:“你知道這孩子是誰的嗎?”

    過道沒有人往來,值班室偶爾有醫生的身影攢動。

    她本可以直接說,可她偏不。

    寧韻張了張嘴,無聲地描出那個令自己無數次痛心傷臆的名字。

    也顧不得暗自神傷,果茶努力從她的口型中分辨信息。

    將、只、妙……

    江知渺?!

    內疚到茫然再到錯愕,寧韻還是第一次從茶茶面上,看到除了“傻樂”以外的其他表情。

    太精彩了。她決定往茶茶心臟上再插一刀,“托你的福,讓我撿了漏。”

    寧韻聳了聳肩,滿不在意地接著說:“他跟我上床時,喊得還是你的名字。”

    寧韻還記得那天晚上,她在影視基地停車場碰到江知渺時,他似乎剛和人起了爭執,臉色難看極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情愫,在那樣不合時宜的場合,她竟壯著膽子上前向他問好-

    “你看我像是好的狀態嗎?”江知渺站在車門旁,不耐煩地睨了她一眼,“你誰?”

    “江、江導師,我是您戰隊的寧韻。”

    他瞇起眼,像是費了很大的勁,終于回憶起她這號人,“哦……我記得你。”

    寧韻眼里的光倏地亮了起來。

    “你是經常跟在茶茶身邊的那個女孩。”

    “啪”得一下,光又滅了。

    她難堪地點了點頭,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誰料,江知渺突然叫住她,拍了拍車頂,“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這一杯,從黃昏喝到深夜,從酒吧喝到酒店,從吧臺喝到床上。

    寧韻知道自己這樣不好,但被江知渺摟入懷中、唇齒相抵時,她的心底又升起一股隱秘的期待:或許,或許他也對自己有那么一點好感……

    直到他把鼻尖埋在自己的脖頸,侵入自己時,帶著酒味的氣息吹進她的耳蝸。

    “茶茶……”他喃喃低語。

    他的深情,展露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果茶一下慌了,想靠近又不敢,只能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寧韻:“是、是他強迫你的嗎?你、你別怕,我們……可以報警、可以請律師……”

    她以為是江知渺在她那里碰壁后,便把下作的手段打到了她朋友身上。

    原來江知渺的風評,在茶茶心里已經差到了這種程度。寧韻低頭,兀地笑了起來。

    她著實沒有想到,茶茶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會是這種反應。

    沒有身為男人“白月光”的暗爽,沒有對她“趁人之危”挖墻腳的惱怒,更沒有因她自甘墮落而鄙夷。茶茶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想要保護她的權益、憂心她的安危。

    真笨。寧韻起身,撫平外套上的褶皺,“男歡女愛,你情我愿的事。”

    “現在知道我為什么討厭你了吧,”她收起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面無表情地說,“以后別見面了。”

    剛走出長廊,大廳來來往往的人驟然變多,吵得人心發慌。

    寧韻一個沒留神,險些與徑直走來的醫生迎面撞上。

    她匆匆側過身,對面的醫生也微微抬手,表達自己的歉意。

    “你應該知道,判決書已經出來了,院方是無責的,你再這樣纏著我有什么用?”醫生步履匆忙地往前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原先還滿臉懇切,聽到他這話后,突然情緒激動起來。

    “如果不是你!我孩子,還有老婆,根本不可能死!是你害死了他們!”

    醫生停下腳步,蹙眉道:“先生,您妻子順轉剖術前,院方已盡到告知義務,是您和您母親不肯簽字還頻繁干擾手術,導致產婦大出血,您怎么能……”

    話沒說完,男子突然從衣服里抽出一把水果刀,猛得刺向醫生的腹部。

    醫院暖氣足,為了方便工作,醫生穿得并不多,始料未及之下身中一刀,白大褂瞬間見了紅。

    “啊!殺人了!!!”

    幾聲尖叫過后,周圍人開始慌亂逃竄。

    醫生踉蹌幾下,倒在寧韻的腳邊。

    摩肩擦踵中,失了魂的寧韻被人撞來撞去,就在快要摔倒之際,一雙手將她死死抱住。

    像肉盾一樣。

    一聲悶哼過后,被壓在寧韻身下的果茶,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沒事吧!”

    寧韻猝然起身,下意識捂住肚子,搖搖頭。

    情況緊急,果茶也來不及多說。她護著寧韻躲到導診臺下,“太危險了,你先別亂跑。”

    說罷,她四處張望一番,弓著身子挪步到不遠處,抄起一個鐵簸箕。

    寧韻心一緊,還沒來得及伸手阻止她。

    只見她義無反顧沖向那片血泊。

    失控的男人仍跪在醫生身旁發泄著怒火。

    偌大的大廳,行色匆匆的人們都在往四處逃匿,只有她,像個愚蠢的斗士,扛著沒用的武器,逆流奔赴戰場。

    “嘭”得一聲巨響。

    鐵皮砸在頭上,蕩出幾聲回音。

    男人被這股強勁的推力掀到一側,手中的水果刀也“哐當”落地。

    男人愣怔一瞬,很快反應過來。

    眼看指尖就快要碰到刀柄了。

    果茶顧不得自己是否離危險人物太近,跑上前,一腳將水果刀踹飛。

    刀尖撞到墻角的瓷磚后,打了個轉兒,彈回幾毫米的距離。

    “艸!”

    男人暴怒地爬起來,食指指著果茶,正要朝她奔去。

    舉著防爆鋼叉的大批安保、熱心市民們也涌了上來。

    幾人還自發將果茶擋到身后,怕她被失心瘋的男人伺機報復。

    程司嶼匆匆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混亂而壯烈的場面。

    烏壓壓的圍觀群眾,被安保叉在地面無法動彈的男人,倒在血泊里的醫生。

    以及……被圍在人群中的茶茶。

    像是被某種詛咒定住一般,程司嶼動彈不得。

    她的衣服上、手上、白色口罩上都沾了斑駁的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

    瞳孔猛得劇烈收縮,眼前的景象便轟然坍塌,在一片廢墟中,所有的物體都失去原有的顏色。

    只剩這抹紅,在他眼底渲染開,變成一汪血海。

    心臟是無休止的狂跳,就連指尖都在微微顫動,程司嶼張開嘴,想要喚她的名字。

    可脫了力的軀體,此時連正常站立都變得困難。

    他踉蹌幾步,跌跌撞撞朝茶茶所在的方向走去。

    “茶、茶茶……”

    開口已是哽咽。

    第60章 寄給茶茶的第60封信 大不了一尸兩命……

    “司嶼哥哥……”

    被抱得密不透風的茶茶, 幾乎快要呼吸不過來。她推了推他,推不動。

    算了,司嶼哥哥肯定又要像上次那樣“教訓”她一頓了, 她還是老老實實待著吧。

    場面太過混亂,此時也沒有人注意到角落的兩人, 這讓果茶稍稍放心下來。

    她艱難探出手,圈住程司嶼的脊背,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幾下, 打算等他冷靜一些后再解釋。

    突然,一滴沁涼的液體砸在她的耳后, 順著修長的脖頸線條滑進衣領后,很快被毛絨絨的衣料吸收。

    還沒等茶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程司嶼慌亂松開懷抱,將頭撇到另一邊。

    但他的左手仍死死鉗在她腰間,似乎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又被她給逃脫了。

    “你、你是哭了嗎?”茶茶攥住程司嶼的雙臂,伸長脖子, 想要看清他的臉。

    結果被他一掌覆在額頭上,輕輕隔開。

    那只一直溫熱的手心,此時像冰塊一樣, 涼得刺骨。

    上次程司嶼再生氣也沒有落淚,至少沒有在她面前如此“脆弱”過。

    果茶慌了, 拽著他的雙手貼到自己臉頰,似乎想讓他失去血色的軀體重新回暖。

    “司嶼哥哥你看我一眼呀,我真的沒事……”意識到自己還戴著口罩,她正要扯下來。

    逃避良久的程司嶼止住她手上的動作,終于肯正眼看她一眼了。

    只是這一眼, 幾乎又將他重新拽回如臨地獄的心悸中。

    她的口罩上還染著不知誰的血。

    “別摘,這里人多。”

    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樣,聽得茶茶竟也覺得悲傷。

    她知道程司嶼是在擔心自己會被人認出,于是乖乖將口罩重新戴好。

    一抬眼,正巧撞上他的視線。

    那雙深邃的眸子里藏著她讀不懂的悲慟。

    在旁人看來,她是挺身而出、懲奸除惡的俠女,落在他的眼里,只有豐跡背后如蹈水火的后怕。

    她為人稱道的碑記,是親手將他埋葬的墓塋。

    很快,姜姜趕了過來。

    看到果茶凌亂的造型時,她也嚇了一跳,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未開封的口罩,“先換一副新的吧。”

    摘下舊口罩后,茶茶才發現上面不知何時沾上了大片血跡,再結合剛才程司嶼和姜姜的表情,不難猜出他們肯定誤以為這血是她的。

    茶茶粲然一笑,“別誤會!我可沒有受傷哦,可惜你們都沒有看到我剛才有多英勇……”

    “茶茶!”程司嶼心頭一梗。

    他深吸一口氣,鐵青著臉,迅速幫她戴好新口罩,隨后挶緊她的手腕,“回家。”

    重新走進人群,那些還在尋找“英勇女俠”的熱心市民們很快看到了果茶的身影。

    “誒誒別走!那不是剛才見義勇為的小姑娘嗎!”

    一群人舉著手機拍起來,甚至還有人當場開了直播。

    一片混亂中,果茶隱約看到呆站在導診臺旁的寧韻,匆忙揮了揮手,又指了指門外,意思是她要先走一步了。

    還沒得到對方的回應,她就又被那只強有力的大掌重新塞回胸膛。

    目視兩人依偎離去的背影,寧韻掐緊手心。

    她記得這個男人,出席《pick six》決賽現場、被各資方眾星捧月的風云人物。

    原來他們那個時候就搭上線了。

    不對,或許更早。她陡然想起來,這位天之驕子還曾屈尊參加過果茶常駐的那檔綜藝。

    像是發現了什么驚天秘密,寧韻不可置信地嗤笑一聲。

    原來真有人那么好命。星途璀璨也就罷了,還擁有這般完美的戀人,溫柔、多金、矢志不渝。

    這種人活著,就是對她的一種挑釁。

    但……

    寧韻垂下頭,隔著衣物撫了撫小腹。

    剛才心驚肉跳的一幕幕,一股腦地閃回眼前,漸漸的,起了一層迷霧。

    這種人還好活著,這或許也是對所有人的救贖。

    那便祝她長命百歲吧。

    畢竟,活著,有時也是一種詛咒。

    *

    返回車中,詠柏和司機正在座位上閑聊。

    見他們終于回來了,詠柏樂呵呵問:“怎么樣?體檢沒啥問題吧?我剛聽說里面有醫鬧持刀砍人,你們沒……”

    話剛問出口,他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

    兩人一個面色陰沉、一個神色無措,像是在鬧別扭,但彼此的手指仍緊緊相扣在一起。

    詠柏隨即噤聲。

    果茶使了個眼色,“叔叔們,我們先上去了,待會兒回家再說吧。”

    說罷,跟著一言不發的程司嶼上到車廂二層。

    司機用手肘碰了碰詠柏,有些擔憂:“程總看起來心情不太好,不會對茶茶發脾氣吧?”

    房車司機是王麟臨時請來的,以前跟他們接觸不算多,經過這幾日的相處,格外喜歡茶茶這個總是眉眼彎彎的小姑娘。

    聽到司機這話,詠柏像看鬼一樣覷了他一眼,“開什么玩笑!程總就算把自己慪死,也不可能對茶茶發脾氣的。”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上了樓,程司嶼也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么。

    茶茶決定先發制人,“首先聲明!我這次沒有逞強,我是看準了時機,而且看到好多保安正在往我這邊趕,所以才出手的!”

    她抱著程司嶼的胳膊搖了搖,撒起嬌來像不要錢似的直往外蹦,“我真的有認真聽司嶼哥哥的話,好好保護自己,你沒看到,我當時還拿了武器……”

    怕他沒看到自己的神勇一面想象不出來,茶茶退后幾步,開始無實物表演。

    她擺出打高爾夫的動作,猛得一掄,“就像這樣,嘭得一下,直接把那壞蛋敲暈到地上。”

    眼見程司嶼的神色晦暗不明,茶茶便想像上次那樣故技重施,先暗戳戳“譴責”他一番,“好可憐的茶茶,明明做了好人好事,還要挨訓……”

    “沒有。”

    程司嶼定定看著她的眼眸,“我沒有要指責茶茶的意思。”

    “啊?”

    他這個反應,倒把茶茶早已設想好的“耍寶賣乖”給堵了回去。

    “茶茶做得很棒。”

    善良、赤忱、勇敢、機敏……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匯,都不足以形容她。

    “既然說過要讓茶茶自由,”程司嶼扯出一個苦澀的笑,“我便不會再干涉你的任何決定。”

    茶茶揚起的嘴角陡然一僵。

    什么意思?要放她走,要與她決裂了嗎?

    茶茶下意識抓住他的指尖,沒有如想象中那樣,被正在氣頭上的他絕情推開。

    相反,程司嶼緊緊叩住她的手心,大掌全然將那只小手包裹住。

    “茶茶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但若你出了什么……”

    “意外”這個詞,他再怎么狠下心來也說不出。

    他頓了頓,說:“我也絕不會獨自茍活。”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大不了就像前世一樣,一尸兩命。

    茶茶的眼皮重重一顫,似乎是受到一場古老的召喚,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別、別這樣,不會的。”茶茶眼眶蒙上一層霧氣,但還要故作輕松地說,“況且,即使一方出了事,另一方也要帶著對方的祈愿,好好活下去,這才是一段健康的關系呀……”

    健康的關系固然重要,只可惜,程司嶼向來是一個畸形的人。

    他尚能維持體表正常,是因為她在身邊。

    程司嶼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著茶茶的骨節,回望她,卻不發一言。

    茶茶莫名從他漆黑的眸子里讀懂了潛臺詞——

    「大可以試試。」

    不是賭氣,不是威脅,更不是道德綁架,他實實在在就是這么想的。

    他也實實在在做得出來。

    *

    【你逆風奔跑的身影真美!全城尋找這位見義勇為的女孩→】(爆)

    不過數小時,“神勇少女”掄著鐵簸箕一擊干翻醫鬧男子、將身中數刀的醫生從死神手中搶回的視頻,被主流媒體報道后,在網上引起裂變式傳播。

    【你爹個蛋,我太高興了!咱們大女人就是牛!要不是這個姐妹最先站出來,醫生肯定要出大事。請問在場那些袖手旁觀的男人們,不覺得羞愧嗎?】

    【這姐妹膽子是真大啊,反應也好快,看到歹徒又快拿到刀了,飛起就是一腳,我直接笑死】

    【但說實話,真的蠻危險的,但凡妹子慢了一步,保安來晚了半分鐘,被醫鬧男拿到刀報復了,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為什么只有監控視角?秘書,給我查!一天期限,就算把整個花城翻個底朝天、挖地三尺!也得給我查出她的所有信息!】

    【那啥,我在現場,小姐姐戴了口罩圍巾,看不到臉,我只拍到她被一個很高很帥的男人牽走了。附圖.jpg】

    男人緊摟著女孩走出醫院的這張圖,一時也被瘋傳。

    因為背光,一高一矮、一壯一瘦的人物剪影,在像天門一樣發著耀眼白光的出口處,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

    【一些美術生聞著味就來了……】

    【神圖,仙品,大賞!】

    【這身高差這體型差,這雙開門冰箱……連頭發絲都透露著般配,知道人美心善的姐妹吃得這么好,我就放心了】

    但隨著更多視角的現場圖放出,東拼西湊之下,網友們漸漸發現——

    臥槽!這男人不是程司嶼嗎!

    【啊啊啊程總有女朋友了?!什么時候的事?那我們茶茶算什么啊?】

    【emmm算你們自作多情,算你們愛蹭,總不能腆著張大臉,說這挺身救人的英雌就是你家茶茶吧?】

    【那什么……其實吧……我覺得這姐妹從身形,還有露在外面的眼睛來看……真的還……挺像果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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