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鱗》
蘭叩.一個字一個字寫的
文學(xué)城原創(chuàng)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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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大寒這天,華川市罕見地飄了一整日的雪,臨近五點才見小。
幾年難遇的零下溫度撞上這刺眼的冷白,不出門都覺得外面凍人。
華川大學(xué)分子與細胞生物學(xué)研究室內(nèi),在資料室調(diào)取數(shù)據(jù)的江雨濃側(cè)頭掃了眼窗外還在飄雪花的天,心想今年的華川真是夠冷的。
她隨意一瞥便埋頭繼續(xù)工作,身旁的學(xué)妹葉夢迪注意到她的動作,也抬眼往外瞧。然后看著外面鋪天蓋地的白昂頭玩笑道:“今年這雪下得可真大,雖然趕不上咱北方,但對于華川來說,可以載入史冊了。”
她轉(zhuǎn)頭,拿手肘輕輕碰了下江雨濃的后背,問道:“學(xué)姐,晚上一起吃餃子唄?”
研究室之前只有江雨濃一個北方人,葉夢迪進來后就多了一個。她活潑熱情話還多,而且喜歡美女,跟江雨濃熟了以后幾乎天天黏著她。
往年大寒只要沒有別的事,她倆都會約一頓餃子,今年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可以啊,去我家。”江雨濃聲音很淡,語氣也算不上多么的熱情,很像窗外洋洋灑灑的小雪花,落在掌心除了好看,還會帶來點點的涼。
葉夢迪并不在意,整個研究室的人都習(xí)慣了這樣的江雨濃。
她話不多,也不常笑。但人很好,私下聚會玩鬧的時候,她從不掃興拒絕或敷衍。
一頓飯有了著落,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是莫大的驚喜。葉夢迪高舉雙手歡呼,“好!我要去你家露臺看星星,好久沒看了!”
江雨濃抬頭看了她一眼,口罩下的唇角輕扯,剛想說些什么,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吞沒了她要說的話。
把手里的工作交接給葉夢迪,江雨濃囑咐道:“最后一些了,你來,不要出錯。我去接個電話,回來差不多就收拾收拾走了。”
“好!”葉夢迪頗有興致地接下任務(wù),并保證一定好好完成,不會出錯。
交代完,江雨濃抬步往研究室外走,出了門才從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機。
來電是一串未知號碼,但來電地區(qū)卻顯示北安。
盯著屏幕上的來電地區(qū),一股說不出來的緊張感蒙上江雨濃心頭,悶悶的。
有預(yù)感,但江雨濃抱著僥幸按了接聽。
“喂。”
對面愣了一秒,然后才說:“江雨濃,我就知道是你。”
嗓音尖細,語氣刻薄,甚至帶著一絲早就篤定號碼主人就是江雨濃的得意。
預(yù)感得到證實,江雨濃不免皺起眉,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也下意識握緊。
“你怎么知道我手機號的?”她閉著眼冷聲問。
“這你就不用管了。”對面不屑,“你弟弟要結(jié)婚了,你這個當(dāng)姐姐的給他買套房。”
言語中充滿理所應(yīng)當(dāng),像是江雨濃欠了她的。
江雨濃睜開眼,笑了,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悲傷,又或者只是單純被氣笑了。
“江淑嫻,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我,第一通電話就是問我要錢?”
“不然呢?”電話那頭理所當(dāng)然地說,“那可是你親弟弟,而且你就這么一個弟弟,他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你這個當(dāng)姐的不給買房誰給買?再說了,你在外面工作這么多年,指不定攢了多少錢呢。甭廢話,房子我們都看好了,你打錢就行。”
整棟實驗樓一塵不染,就算光著腳在里面奔跑一天,腳底板也依舊干凈如初。
江淑嫻說話的時候,江雨濃就一直盯著地面。
她發(fā)現(xiàn)鞋邊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白點,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小到淹沒人煙幾百年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但江雨濃就是覺得自己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顆塵埃的孤獨,也看到了它的渺小。
更看到它四周的地面開始起伏、搖曳、扭曲,最后幻化成一道道無形的、鋒利的箭,一擊又一擊刺進她的心臟。
“我沒錢。”江雨濃并沒有給對方再反駁的機會,說完就利落掛了電話,并把號碼拉進黑名單。
找她要錢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母親。
只是將近八年未聯(lián)系,這重逢,實在不讓人激動欣喜。
研究室今天人不多,沒有人走動的寬敞走廊空蕩蕩的,比外面雪落下的聲音還要安靜。
江雨濃一只手緊握手機垂在身側(cè),另一只仍在口袋里。
熾白頂燈落下,籠罩住她的五官,打出層次陰影。
她靠在墻邊垂著頭,后頸大椎骨凸出明顯,不知道在想什么。
過了半晌,走廊另一側(cè)有人叫她,“江雨濃。”
她應(yīng)聲看過去,是研究室導(dǎo)師王美芝。
“王教授。”江雨濃瞬間收拾起情緒,把手機揣進口袋,邊應(yīng)著邊往她辦公室方向走,“怎么了?”
“正好,我剛想去找你呢。”王美芝沖她招招手,笑著說,“來,有件特別重要的事。”
進了辦公室,江雨濃沒再說話,安靜等著王美芝口中“特別重要的事”是什么。
王美芝知道她的性格,也不打啞謎,直說道:“今天晚上有個投資人的飯局,你一起去。”
江雨濃略微蹙眉,“之前不都是您和其他導(dǎo)師去嗎?”
王美芝收起笑“嘖”了一聲,又說:“這次的投資人可不一般,身份地位先不說,關(guān)鍵是特別年輕!院長怕人家跟我們這些中年人沒什么共同語言,再聊不攏。”
剛來實驗室的時候,江雨濃因為專業(yè)能力強,各方面都十分優(yōu)異,導(dǎo)師和院長也提出過讓她一起參加投資人的飯局,但被江雨濃推掉了。
這次飯局能聽出來有些不同,可江雨濃還是想推掉。
“是這樣的王教授,我手里還有好些實驗?zāi)亍!?br />
“那些實驗又不是一天兩天能有結(jié)果的。”王美芝很清楚江雨濃的意思,走過兩步扶著她的肩膀,語氣放柔,“放心,不是你一個人,還會再找四五個年輕人一起。”
見江雨濃還想開口說些什么,王美芝直接往江雨濃身邊又跨了一步,壓低聲音稍嚴肅地說:“雨濃,這次的投資人很有實力,雖說人家投資的是整個研究院,但他感興趣的是咱研究室。而且院長說,他曾提過一嘴你本科時的研究領(lǐng)域。”話落一秒又講:“你也希望咱研究室多點投資,項目能早些推進吧?”
“行了,就這么定了,你回去收拾收拾,等我通知出發(fā)時間。”
王美芝的態(tài)度不容拒絕,而且她最后那句話也戳中了江雨濃,她確實迫切希望項目能早些有進展,隨即點頭應(yīng)道:“我知道了教授。”
晚上跟投資人吃飯這件事就這樣敲定了,時間定在七點半,地址在望江附近,一同前往的還有學(xué)妹葉夢迪和其他兩位男生。
從研究院過去路程其實只有半個小時,但今年難得的雪天,交通不能跟平時比,所以導(dǎo)師定了六點出發(fā)。
江雨濃沒有住宿舍,她自己租了一間小閣樓,距離研究院不遠。
出發(fā)前她回了趟家,想換件衣服。
一來是禮貌,二來,既然對方感興趣的是他們的研究室,也曾留意過自己的領(lǐng)域,那么一會兒的飯局上她大概率要多說些什么。
常年待在研究室中,衣服上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但終歸不好。
而且不論這次飯局是否能讓那位年輕的投資人成功為研究院投資,既然自己答應(yīng)去了,那就做足萬全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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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整,一行人前往餐廳。
四個年輕人一輛車,江雨濃和葉夢迪坐后排。
剛上車,葉夢迪就迫不及待地跟大家八卦自己打聽來的小道消息。
“我跟你們說,這次的投資人可不一般哦!”她右手一根食指豎在空中,說這話的時候手指和頭同頻率搖擺著,“上市集團老板的獨子,剛接手集團,聽說英俊帥氣又年輕,重點是眼光獨到,特別厲害!”
坐在副駕的男生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葉夢迪,笑著打岔問:“葉夢迪,你又從哪里打聽的這些不靠譜消息?”
“什么不靠譜,很靠譜的好不好!”葉夢迪不滿,抬手打了一下那人的肩膀,“我可是咱研究室八卦女王,你就說我之前那些小道消息準不準吧?”
男生連忙點頭承認,“準準準。”說罷送了一個大拇指給她,“確實厲害,八卦女王八。”
“什么女王八,會不會說話!”葉夢迪直接探身給了男生兩個暴栗。
江雨濃上車后就一直沒說話,但在聽到葉夢迪介紹投資人時,下意識攥了攥雙手。
眼光獨到、英俊帥氣、上市集團老板獨子。
她也認識這樣一個人的。
只是那個人,自己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
前方一個紅燈,汽車緩慢停下。
葉夢迪和副駕的男生還在吵鬧,駕駛位開車的男生這時也加入討論。
三人有說有笑,唯獨江雨濃沒搭話,扭頭把視線移向窗外。
雪停了,路燈下的行人利落收了傘,沿街店鋪的工作人員拿著工具,各掃門前雪。
呵氣成霜的天氣,一對情侶卻在路燈下分享同一個冰激凌。
穿著淺紫色羽絨服的女生拿勺子挖了一口放嘴里,冷得直跺腳。一身黑色打扮的男生在旁邊看著她哈哈地笑,呵出口的霜氣在瞬間散開,又在瞬間模糊了兩人的面孔。
江雨濃一直盯著他們看,直到汽車重新發(fā)動才收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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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附近建筑不多,但都是高端場所。
近一個小時后,汽車在其中一棟餐廳前停下,一行人下車往餐廳門口出發(fā)。
南方孩子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冷,兩個男生凍得直縮脖子,就連葉夢迪也攏緊外套,小嘴叭叭的開始碎碎念,“真是無語,這個溫度我竟然覺得要凍死人……在華川待了幾年,我這具健碩的身子居然不抗寒了,簡直沒天理……”
吐槽完,她又轉(zhuǎn)頭問筆挺行走的江雨濃,“學(xué)姐,你不冷嗎?”
江雨濃穿著一件駝色大衣,脖子纏了條黑咖色圍巾,原本就不大的臉被毛茸茸的圍巾襯得更小。
她側(cè)頭看了葉夢迪一眼,輕聲說:“還好。”
葉夢迪聞言,猛地抬起自己縮在袖子里的右手,“牛!”
那個被棕色棉服袖子全方位包裹的東西,乍一看像是拳頭,再仔細打量,袖子里應(yīng)該豎了個大拇指。
江雨濃眼角余光瞥過去,彎了下唇角。
四人快步走到餐廳大廳,進去后發(fā)現(xiàn)除了導(dǎo)師王美芝,研究院馮院長也來了。
見所有人到齊,馮院長看著大家強調(diào)道:“投資人比較年輕,待會兒見了大家都機靈點,聊完正事以后,你們可以適時聊點年輕人的話題,不要讓氣氛太過于嚴肅。”
大家連忙點頭,緊接著所有人在工作人員的帶領(lǐng)下前往包間。
看到馮院長,又聽了他剛剛的話,兩個男生不免竊竊私語,開始好奇這次的投資人到底什么來頭。
因為往常接見投資人,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所投資項目的負責(zé)人,外加各個研究室的導(dǎo)師接待,最多有的時候副院長會跟著一起,而這次居然是馮院長親自接待。
但沒有人因為好奇而開口詢問,只是安靜跟在院長和導(dǎo)師身后。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將近半個小時,這個陣仗令所有人都有點緊張,尤其葉夢迪。
她悄聲跟江雨濃說自己還沒有接觸過總裁呢,尤其是又帥又年輕的總裁,真怕一會兒眼睛長人家身上。
江雨濃側(cè)頭看她,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在一個房間吃飯,避免不了眼神接觸,沒事的。”
葉夢迪長吸一口氣,點點頭,“行,我盡量少看人家。”
江雨濃:“……”
進電梯后,王美芝就一直囑咐大家待會兒要注意什么,出了電梯往包間走的時候還在囑咐,臨到包間才停下。
江雨濃全程跟在最后,一直垂著眼。
她其實被母親那通電話擾得有點心亂。
到了包間門口,工作人員打開門,為首的馮院長突然驚呼,“呦,您怎么先到了啊沉先生。”
里面的人沒應(yīng)聲,只是禮貌起身點了點頭。
馮院長見狀,趕緊招呼身后的人進門。
葉夢迪在看清屋內(nèi)坐著的人是誰后,連忙倒退一步到江雨濃身邊,緊抓她的手臂,咬著后槽牙壓低聲音激動地說:“學(xué)姐!我跟你說這個人——”
她話說到一半兒突然停了,因為眼前其他同事進得差不多了,她和江雨濃即將失去遮擋,不好再八卦。
江雨濃一直在想那通電話,沒注意到眼前的情況。她扭頭看向葉夢迪,問:“這個人怎么了?”
葉夢迪墊墊腳,靠近江雨濃耳邊咬著牙用腹語嘟囔,“我一會兒再跟你說。”
走在前面的王美芝見兩人一直不動,沖著她們連聲招呼,“你倆,別愣著快進來!”
江雨濃聞聲轉(zhuǎn)頭看向屋內(nèi),目光與對面男人碰撞的那一刻,心臟驟停了一瞬。
沉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