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人比例越高,越代表著越接近人類。機械體的定性之一是客觀,與其說機械體越接近于人類越“優秀”,不如說越接近人類越為危險。
有時候,圖靈可以放任處理器產生“將佰圖斯扔進焚化爐再造”的計劃,即使這看起來過于浪費資源。
注視著玻璃電梯外神秘瑰麗的宇宙,圖靈停頓了一下,“……我是說,再造「佰圖斯」浪費資源,現在的佰圖斯已經算是一堆廢鐵了。”
末了,圖靈還用面無表情的臉,自認為十分幽默地補充:“呵呵。”
沈白:“……”
他從三歲起就不玩這個梗了,圖靈先生。
圖靈先生不知從哪里撈起一只物件,隨手扔向沈白。
“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雖然「蝕痕蘑菇」也不是很好看就是了。”沈白手忙腳亂地接過被圖靈丟過來的兔子,委婉勸阻。
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的兔子縮成一個硬邦邦的小球,顯然一副被嚇傻了的樣子。沈白抱起白球轉著看了看,兔子被情理之中照料的極好,就是……
沈白抬起頭盯著與他并肩而立的圖靈欲言又止。
人類最高的藝術與科技杰作微微挑眉,發出一聲濃重的鼻音:“幼崽?”
“圖靈,這艘星艦上沒有其他智械嗎?沒有的話,資源豈不是很浪費?”沈白困惑地問。
他一路走來,連一只智械的毛都看見著。原本,他還想挨個和他們打招呼,最好讓他們都摸摸自己的腦袋,然后抱抱他。
但他只見連接著外部隧道的千米高廊兩側讓他腿軟發顫的人類遺物與歷史重跡。
自外太空踏入星艦內部,首先入目的便是守在入口處頂至天花板的恐龍骨骼,在沈白的注視下栩栩如生地嘶吼。他幾乎瞬間倒抽一口涼氣,震驚在血肉中攀爬,腦袋狠狠一嗡。
就算是在他的星系,尚處于【時間中】的時間線上,沈白也只在兒童啟蒙彩集上見過它,更別這個星系的時間線比他的星系靠后兩千多年!
他狼狽地倒退一步,心臟像鼓風機一般跳動。
圖靈平靜地扶著他的背部,用安撫的手法輕輕拍撫:“看得出來,你與我兩個星系的人類發展史大為相似。當然……若你來自【時間前】,或許,我們便是你星系的一個可能。”
“這是我的私人展廳,它收集了七百萬余種可以對外展出的文化遺產實物。迄今為止的兩千年歲月中,您是它唯一一個顧客。”
圖靈淡淡掃過深不見底的長廊,“承蒙惠顧,冕下,不收您費用。”
沈白幾乎沒聽見圖靈在他耳邊嗡嗡什么。他呆滯地拉著圖靈的衣角,本能地邁著步子,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高廊兩側玲瓏滿目的“展品”身上。
逼近人類等身的蝴蝶標本瑰麗到使沈白頭皮發麻,因核輻射變異長出翅膀的兩頭獅爪下玩弄一只雪白六角羚羊,羊眼滴下渾濁淚水;遭遇光熱射線的物種、遭遇電子輻射的陳列、脊椎動物標本、無脊椎動物標本……
越往前走,沈白的腦袋越昏沉,神經堅持不懈地阻止他繼續接受過大的刺激,但精神力也頑強地拉著前進。
迄今維持,沈白首次感到興奮到麻木是什么感覺:他看見瑪猛巨象,認為自己應當瞳孔震動,精神卻在告訴他“什么?比起剛剛的體重24噸的史前臨夏巨犀來說,也不過如此”!
沈白甚至看見了刻著“致敬”字樣、穿著白大褂的小白鼠銅塑、瑪雅石板、青銅器……還有那么大個的金字塔。
與金字塔一起放在兩側更高耳室的,還有酷似亞特蘭蒂斯文明遺址的城市殘骸。
毫不夸張地說,假設有一個考古團隊站在這,他們便要顱內高壓當場休克,還會自己憑借頑強毅力自愈,跳起來舔兩口遺址石塊。
沈白沉默了一會,小心瞥了瞥圖靈。
圖靈會意,微笑:“喜歡海底文明?有一個種族酷似人類印象中的「人魚」,等你拿到總閘后,我……”
“不不不……”沈白瘋狂搖頭,“別折騰人家,我看還是有種族只是想好好生活的。”
誰頂得住你一張口滅族啊,活閻王圖靈先生。
我都能想象到你把人家全種族栽到魚缸里端給了我了。
沈白麻木地瞅了一眼圖靈,深覺這種猜想并非不可能。
別看圖靈一直強調說“他自己才最正常”,但根據沈白自幼研讀的童話來說,只有最不正常的,才會一直強調自己很正常。
“啊,那是當然。”圖靈略帶遺憾地收回伸向空中的手,“倘若他們安分,我們遵循有危必救原則。”
否則,他絕不會救下卡提族幼兒,也不會放任宇宙中共存這么多種族。
“我只是……”沈白嘆了口氣,猶豫了一會,走到圖靈面前,仰起頭,將自己和精神體蹭到對方懷里。
莫名收到驚喜的智械微微睜大銀瞳,手臂下意識收緊。
“或許我該告訴你們我的事。”沈白悶悶地抵著圖靈的胸口,飄出來的聲音模糊不清。
話音落下,智械頻道內千萬智械齊齊寂靜了一秒。
圖靈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了一會,不理會頻道爆發的劇烈歡呼,酷似蒼玉碰撞的聲音幾近柔和:“您希望如此,那么它們會實現的。”
這些最遠古時期、對生存毫無價值的遺跡,本應遵循“在災難面前優先保護人類生命”的規則,竟然毫發無傷地生活在這里,仿佛比起自身性命,意志與傳承更為重要。
沈白擠在智械溫暖的懷抱中,抱著精神體的十指慢慢鉗進去,唇瓣發白,眼瞳漫無目的地渙散。
……啊、啊,人類啊,為什么有時還顯得有救?明明早已下定決心不再有任何期待,為什么又突然叫他知道還有好人?
低落、消沉。幼崽的情緒閾值持續下降,并在圖靈眼皮子底下漸歸底部。
圖靈抱著纏住他的小考拉緩步前行,張口打斷沈白的思考:“那個幼兒失去生命體征后的第五百年整,我們開始更換這些展品的順序,為他們創造情景,樂此不疲。”
幼崽顯而易見怔了一下。
哦,效果不錯。
“順便,我們要拐個彎,幼崽。再這樣走下去,需要1175個小時才能完成進度。”圖靈無情地提溜起幼崽,很快更換了幾個位置。
“……后來,我們漸漸不再更換了。”圖靈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通天管道半嵌盡頭,氣壓推動之下,亮晶晶的玻璃直梯停在沈白面前。
把沈白放下來,圖靈介紹到:“通往總閘間。”
沈白點點頭,乖乖等著圖靈引路。
圖靈頂著沈白彤彤的目光后退一步。
沈白:“?”
祂抬起手臂:“這是通往總閘的唯一通道,冕下,理應您先進。”
記憶中的音調同現實重合,回過神來,沈白吊著無語的眼神,聽見圖靈回答:“我不需要。自從我們不再排列組合展品后,本艦只余我。”
“大部分時間,我并不需要產生意識,本能足以維持本體運轉。”
沈白此刻一手夾著自己的小精神體,一手夾著兔子,像一只大號史萊姆般郁悶地搖了搖頭:“好吧。你可以幫我抱一下兔子嗎?”
“為什么不是您的「精神體」?”圖靈說。
“你能抱?”沈白驚訝地轉過頭,“我以為你們會打起來……呃,我是說,能源與能源之間……”
“不會。”圖靈立刻說,以沈白閃瞎眼的速度奪走了臂彎里的小團精神力,滿意地抱在懷里。
沈白沉默了一會,感受到自精神力那頭傳來的愉悅后閉了閉眼。
又是這種感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明明一路上他吃的是智械的、喝的也是智械的,但到頭來還是覺得被占便宜的是自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痛思考中,直梯休憩,梯門輕響,一幢月弦撞入沈白眼眸之中。
近似半球形的純白房間中,一個平平無奇的方匣子放置在地面生出的皎月桌面上,宛如倒扣的水滴。
“總閘,冕下。”
圖靈先于沈白踏出電梯,側過身,對著沈白伸出一只手。
沈白握住它,同圖靈一起走到盒子面前。
“我的總工程師死去時,將它的控制權轉讓給了我。”圖靈的銀瞳緩緩轉動,最終倒映出沈白尚且稚嫩的臉。
“……并非出自智械群體的疑問。”圖靈切斷了頻道通訊,垂著眼低聲說,“您做好接受我們的準備了嗎?真的嗎?我們被空置了很久的時間,或許早已不再像以……”
手都要碰到匣子的沈白空出時間看了圖靈一眼,然后……
迅速加快速度端起盒子,結結實實朝圖靈腦袋上敲了一下。
黑匣子在千秒之一內啟動轉為銀色,并通過智械地數據庫與自身設備完成指紋掃描、血液提取、瞳孔掃描、語音認證、骨骼認證、牙齒認證與能量場認證。
在沈白尚未知曉的地方,一切信息自渺小的網絡線分發傳遞,穿透無數星際纜線,在整個星系刻下厚重痕跡。
沈白還想再敲幾下,就眼睜睜看著匣子縮小再縮小,成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芯片,毫不猶豫鉆進了他的皮膚內,在胳膊皮下趴著滑梯蛄蛹進心臟,滿意住了下來。
自此刻起,沈白擁有了整個智械種群的支配權,爆炸般的信息涌進大腦,沈白對此適應良好,極快速地挨個整理好。
沈白甚至一邊整理,一邊嘔嘔嘔:小蘑菇進蟲子啦,還不能拔出來,嘔!
被敲打的圖靈仿佛失去了靈魂,銀瞳機械性收縮,緊急連接到圖靈本艦上的智械種族也安靜如雞。
小蘑菇瞪著眼睛一一接收芯片傳來的智械信息情報,一邊碎碎念:“現在,我說沒做好準備的話,你們是不是要集體跳廢棄孔……哦?等一下,你們還一直開著腦內頻道看我的直播?”
圖靈宛如銀雕廢鐵。頭一次,祂真想原地掉線。
小蘑菇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心虛的圖靈發出蘑菇音爆,“去,跳啊,現在就跳,讓我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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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
滴滴。
滴滴滴。
無數星球領導人的緊急聯絡在同一刻響起,副官急迫叫醒將軍,奔走的步伐,急促的喘息,緊急召開的會議,傳遞的資料,鋪散的紙張,展開的地圖。
這一夜,包含abc三個小星系的大星系一夜未眠,無數熬夜暢游賽博世界的種群錯愕地看著自己被病毒入侵的全息硬盤。
一頁數據化的即位詔赫然映入眼中,背對鏡頭的人類背影,足足四行頭銜。
高層聯絡線內,僅余刺耳的干澀聲音:
“——智械種群,發現了一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