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把這個挪到鏡子前面去。”靳延回憶在沈家看到的練功房,和警衛員劉志遠一起將之復原到了自己家。
二樓是四葉草的格局,四間大小不一的房間圍繞著開間。以前這層是靳家的客房,但現在已經完全改造成了僅供沈意歡一人使用的樣子。
最大的開間是練功房,右側分別是沈意歡的臥室和書房,左側則是兩個稍小些的房間和一個客衛。一間給沈小妹住,另一間則改成了專門放沈意歡衣服以及其他物品的儲藏室。
沈小妹的丈夫彭慶厚就在軍區隔壁的陸軍學院的食堂工作,和沈小妹結婚已有十三年,兩人共育有兩個女兒,都已經上小學。
不過因為運動的原因,自去年六月起北城多個學校都已經陸續停課,兩個孩子目前只能待在家里。
又因為北城的特殊位置,是“大串聯”等學生運動的中心。沈小妹的大女兒彭寶珠又已經十二歲了,擔心女兒不知事卷進去連累堂哥,兩個孩子又被送到了彭慶厚的老家。
陸軍學院就挨著首軍區,蔣佩群夫妻體恤沈小妹,所以沈小妹自結婚后大多數時間都是回家住的。靳希文當然也延續了這點,留臥室也主要是給她午休用。
靳希文的警衛員和勤務兵、以及保姆李芳的房間則都安排去了一樓。這樣一來,擠壓的就是靳希文的空間,沈建中有些過意不去,解釋沈意歡不會在意這個。
但靳希文從靳延出發,覺得孩子們應該有完全獨立的生活空間,再加上李芳年底就會離職,便還是堅持在書房給警衛員添了一張單人床給他們值班休息用。先委屈他們半年,等年底再讓他們去一樓的客房。
“那這些呢?”聽到劉志遠的問題,靳延看著地上近十個箱子也有些頭痛。
沈小妹在樓下收拾從沈家帶過來的各種吃食和生活用品,此刻也不在這兒。
“看沈意歡的安排吧。”靳延拆到一半,忽然意識到沈意歡是個十七歲的姑娘,自己拆開之前應該得到她的允許,趕緊停了手。
他起身,下樓去找人,卻只見到正在客廳里看報的靳希文和在廚房忙碌的李芳和沈小妹。
“沈意歡呢?”靳延走到靳希文旁邊,本想也來口茶,結果卻發現靳希文根本沒準備自己的茶杯。
他輕笑出聲,“老爸,不帶這么區別對待的啊?”壺里是靳希文珍藏的大紅袍,靳延哪里不知道他這是舍不得。
靳延指指自己額上的汗,“你兒子都快渴死了,你一點兒也不在乎啊。”
靳希文還是很滿意靳延這兩天的態度的,兒子從小性子就比較強硬,妻子去世后更是有些刺頭,沈意歡也是家里寵著長大的,他原先唯一擔心的就是兩個孩子的相處。
但還好,靳延這次總算有了些哥哥的樣子,今早沒等他說就自己去了沈家幫忙,對沈意歡和沈小妹的態度也很溫和。
“喝那個。”靳希文指指茶幾上的水壺,強調,“你妹妹特意給你們準備的酸梅湯。”
靳延挑眉,端了一杯癱在長椅上,嘗了嘗,味道還不錯,“手藝還挺好。”
靳希文抖抖報紙,半點不心虛,“她表姑做的。”
靳延把杯子里的東西飲盡,倒也沒什么不好的情緒,沈意歡明顯是被寵著長大的,要是會下廚才比較奇怪。
“她人呢?”靳延又問。
“去給你們買冰棒了。”靳希文回答,“怕你和小劉太熱。”
正說著,沈意歡就推門走了進來,提著一網兜的冰棒和汽水,頭上戴著一個特別夸張的遮陽帽,襯得本就小巧的臉更加精致。
看到靳延就在客廳坐著,她拿著網兜徑直走了過來,拉開網兜的口示意人挑。
“給我?”靳延看她抿著唇,好像有點不開心的樣子,明知故問。
沈意歡好氣啊,今年北城實在太熱了,即使帶著遮陽帽她還是覺得好曬。
回程路上因為怕冰棒化了,又走得有些快,結果還碰見了方衛國那群人,不得不多曬了會兒,這會兒正煩呢。
靳延聽見她呼吸重了一下,又見她臉頰紅彤彤的,到底不忍心繼續逗她,整個接了過來。
他隨意拿了個冰棍,又從里挑了瓶冰汽水,用瓶身貼了貼沈意歡的臉,“看你熱...”
這一下,沈意歡是真生氣了。她下意識一把推開靳延的手,飛快用手背擦拭臉上被碰過的地方。
靳延本還笑著,被她這一連套帶著明顯嫌棄的動作搞懵了,嘴角也放了下來。
沈意歡沒心思解釋,臉上都是汽水瓶身留下的水,轉身噔噔噔就小跑著上了樓。
靳希文也有些懵,但他剛剛在喝茶,也沒看清兩人在干嘛,便問,“你做什么了?”
靳延聽著父親的質問,心情很差,他也想知道,他干什么了他?他就是看姑娘曬著了,想著用汽水瓶幫著降降溫。
他把網兜往茶幾上一扔,沒了興致。手里的冰棒明顯也化了大半,昭示著屋外的溫度。靳延看眼窗外,太陽正毒,反問,“這會兒太陽正大,你怎么不攔著?”
要是沈意歡沒出門,就沒有這一大堆事。今天他們明明相處得挺愉快的,沈意歡一口一個“靳延哥”呢。
靳希文語塞,兩父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餐廳的沈小妹是正好看見了全程的,她把手里的紅棗放進櫥柜,趕緊過去解釋。
因為不擅長和外人打交道,她的話干巴巴的,“歡歡才曬了太陽,臉不能直接碰水,會黑的。”
但這話也足夠讓父子倆恍然大悟,靳延松了口氣,摸摸鼻子,他真不知道有這么多講究。他們在部隊曬著了,為了解暑,都是直接用水往臉上身上潑的。
他也沒在乎過自己的膚色,不過沈意歡皮膚瑩白如玉,靳延也覺得黑了確實可惜。
不用靳希文說,他自己起了身,也上了二樓。劉志遠還坐在練功房呢,看見他來,指了指臥室。
靳延對著他點點頭,“樓下有冰棒和汽水。”看人下了樓,才往臥室走。
臥室門沒關,沈意歡坐在梳妝臺前,面前擺著一個小罐子,正在往臉上涂罐子里的東西。
靳延敲了敲門,清清嗓子,“我能進來嗎?”
沈意歡的手微頓,點了點頭。她心情不好,又有剛剛的事,這會兒就更不想說話。
靳延則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他過去的二十七年里,確實沒有哄女孩子的經驗。他媽媽性格溫柔,大概也會有脾氣,但從來不對著靳延。
他當慣了小霸王,爺爺家那邊規矩多,他就不去。姥爺家的孩子又都是散養的,唯一的表妹被養成了皮猴,每次見著靳延還勾肩搭背呢。
所以,面對長得嬌嬌軟軟,實際上卻總是會對著他伸爪子的沈意歡,靳延實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但也不能就這樣盯著人背影看啊,靳延沒忘記自己是來哄人的。他試探著開口,“不好意思啊。”
這話顯然有用,鏡子里的姑娘雖然還沒回頭,但動作已經緩和了些,靳延也就沒那么緊張了。
“這么曬,你說你出門干嘛。”話音剛落,靳延就知道又完了。
因為沈意歡雖然終于回頭了,但明顯是氣鼓鼓的、甚至更生氣了,飽滿的唇都抿成了一根直線,眼眶也紅了。
靳延看著她越來越紅的眼尾,嚇出了一腦門的汗,老天爺,又咋了。
他下意識從凳子上倏地站了起來,特別標準的軍姿那種,開始的時候語氣很急切,后半段則是有些割裂的溫和,“你別哭呀。”
沈意歡側頭,一句話也不說。她覺得委屈,如果不是因為和靳延不熟,又想著人今天為自己忙了一早上,她又怎么會大中午出門。
外面那么曬,連樹也和她作對,從靳家去供銷社的路上,一點陰涼都沒有,她結結實實曬了十分鐘。
作為芭蕾舞演員,沈意歡對自己的要求很高,她之所以有堪稱完美的容貌和身材,除了有天生的原因在,更有她十年如一日的自我管理。
可聽聽靳延說的什么呀,沈意歡用紙巾按在眼下,將淚水截斷,她臉上還涂著藥膏。
這是她爸爸特意從一個老中醫那里買的,除了曬后修復的,還有其他市面上沒有的帶有功能性的藥膏,雖然叫藥膏,但是卻是專門給沈意歡護膚用的。
見她這樣,靳延也覺得有點難受。這算什么事呀。
他特意為了人空了一個周末,算上昨天,只和沈意歡見了兩面,兩次卻都把人惹哭了。
他的腦袋飛速轉著,此刻那些在休息時從戰友們嘴里聽見的閑談起了作用,他眼睛一亮。
靳延舔舔唇,試探著開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太陽這么曬,以后就不要為了這個出門了。”
他偏頭去看沈意歡,語速很慢,隨時準備著停止,“剛剛我也是看你臉都曬紅了,想著幫你降降溫...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樣對你皮膚不好。”
好,手已經放下來了,也沒哭了,靳延舒口氣,甚至無師自通起來,“謝謝你的冰棒和汽水,太及時了,我和小劉正想吃點冰的。”
事實上靳延一口沒吃、一口沒喝,但看沈意歡的肩膀已經軟了下來,他頗覺被鼓勵到了。
“不過以后這么曬的話你還是別出門了,想吃的話就給我說,我不在家就讓小劉跑腿。”本來覺得會很難啟齒的話越來越順。
“我才不吃這些。”沈意歡吸吸鼻子,抿抿唇,雖然已經轉過了頭,但因為覺得尷尬還垂著眼,不好意思和靳延對視。
她看著靳延垂著褲縫邊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理得圓潤又干凈,看著就很舒心。
她的反應讓靳延覺得很有趣,有種少年時期解題的感覺、也有些像小時候和小伙伴去探險。
你說的每一句話,對方都會做出相應的反應。但現在顯然還沒通關,靳延摸摸下巴。
可惜他的經驗實在匱乏,又害怕適得其反,只能平穩收尾,“沒事,別的要跑腿的活也都行。”
“嗯。”沈意歡的反應果然很平淡,她從不缺跑腿的人,就像剛剛的方衛國一群人,都是聽說她今天要搬家專門趕著過來當苦力的。
靳延有點遺憾,咂咂嘴,還沒把人哄笑呢。那么漂亮的眼睛,就應該蘊著笑意才對啊。
等下次一定要把她哄笑,靳延心里莫名出現了這個念頭。
這會兒的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好勝心在作祟,但等他一次又一次追著人哄還發現自己樂在其中以后。
他才驚覺,從那個盈著藥香的午后起,他就已經心甘情愿地給自己找了個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