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天涯 溯洄春秋常問道,俯仰天地且思凡……
寧綏是被房間外放鞭炮的聲音吵醒的。他過去一向不喜歡過年, 鞭炮煙花震天響,師妹們還好,師弟們湊在一起通宵打牌喝酒, 吵得他少有的假期都睡不踏實。
不過,這一次好像不太一樣,一向只把過年當任務走過場的寧綏,忽然也想加入胡鬧的隊伍里, 放縱地玩一次。
他睡顏朦朧地爬起來,簡單洗漱一番,換上嶄新的衣服。來到院子里,師弟們剛點起一掛鞭炮, 堵著耳朵四散開來,還不忘跟他打招呼:
“呀, 景行師兄早啊。”
“誰是你師兄,叫施主。”寧綏劍眉倒豎, 佯裝惱怒道。
雖然昭暝劍還在他手里,但寧綏一直沒有再提及恢復箓籍的事。除此之外, 他還背著其他人,偷偷拉著夷微一起去吃了牛油火鍋, 煮了一盤接一盤的肥牛, 吃得嘴邊全是油花。
北帝殿里,鄧向松端坐紫微大帝神像下, 笑容可掬地給孩子們分發壓歲錢。然而, 平均身高不到成年人胯骨的小家伙里混進了一個瘦瘦高高的大個子,同樣學著孩子們的樣子,向鄧向松一拱手:
“岳父泰山大人在上,祝您福如東海, 壽比南山,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鄧向松上下打量他一眼,皺了皺眉頭,到底沒說什么,還是大殿角落里忙著糊墻的鄧若淳冷不丁地開口:“你小子多大了,也來找老頭要壓歲錢?”
夷微吃了癟,也不好意思再伸手要錢,只好悻悻地退到一邊。
“爸,人家都伸手了,你就給一個,大的小的無所謂,讓孩子沾沾喜氣。”寧綏在一旁幫腔。夷微從幾個月前就在期待過年,期待收紅包。兩個人也沒忘記望海市的家,趕回去貼好窗花對聯,又連夜趕了回來。
尤其是臨近除夕,嗅著空氣中愈發濃重的硫磺味,夷微興奮得輾轉反側,左右也睡不著,索性半夜把寧綏拉起來折騰。
第二天寧綏頂著倆黑眼圈,腰酸背痛地爬起來,還要被鄧向松板著臉批評不顧身體健康總是熬夜。
“……拗不過你們。”鄧向松無可奈何地抽出兩個紅包,放在夷微掌心,笑著叮囑說:
“拿好了,睡覺前放在枕頭旁邊,記住沒?”
夷微眼中再次綻放光彩:“謝謝爸!”
他寶貝地把紅包揣進懷里,一把拉上寧綏,一溜煙兒跑出去放鞭炮玩了。
鄧向松被這一聲“爸”叫得一愣,回過神來后哭笑不得地搖搖頭:“……這孩子。”
好像也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
過年熱熱鬧鬧的氣氛隨著風飄蕩,連后山煞鬼獄都顯得沒那么陰森凄清了。附近又多了兩個墳包,顯然是新冢。墳包上各有一個木牌做的墓碑,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雕刻著幾個大字,看來制作者的刀工相當一般。
“九鳳遺臣,儺使祈之墓。”
“九鳳遺臣,儺使瞽之墓。”
喬嘉禾蹲坐在二人墓碑中央,抱著膝蓋,拿出提前準備好的供品,卻沒有擺在墓前,而是先剝開皮,自己啃了一口。
“嗚嗚嗚,阿祈阿瞽,你們就安心去吧,師父一切都好,我們也一切都好,大家都會想你們的……”她喉間哽咽著,但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她臉頰上卻是半滴眼淚都沒有,“嗚嗚嗚這橙子真好吃……師父在哪兒買的?”
兩個鬼魅似的纖瘦人影悄無聲息地從身后靠近她,不動,也不言語,只是一味地看她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哭得“梨花帶雨”。
等到橙子吃完了,喬嘉禾也沒憋出一滴眼淚。她站直身子,撣撣身上的塵土,才終于感知到了背后的氣息。喬嘉禾緩緩回頭,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她還是被身后二人嚇了一跳:
“哎喲——你們兩個站在這兒干什么啊?”
祈雙手抱胸:“演夠了嗎?”
喬嘉禾狡黠地笑笑:“嘿嘿——吃橙子嗎?”
“本來不打算吃的,畢竟是供品,不吉利。但畢竟是小綏特意買來,你特意拿給我的,那我還是勉為其難地嘗嘗吧。”祈也不客氣,直接從塑料袋里掏出兩個最大的,一個塞到瞽懷里,一個拿到鼻尖嗅嗅。
“嗯,真不錯。”
瞽依然是一副掃興的樣子:“我不吃,給你吧。”
“愛吃不吃。”祈心知他是想讓給自己,嘴上雖然不饒人,卻美滋滋地把兩個橙子都揣進懷里。喬嘉禾把墓碑前的橙子皮都打掃干凈,問:
“師父不是讓你們兩個今天超度二百個斗氏族人嗎?干多少了就偷懶?”
“還差八十二個,總得讓人歇歇啊。我倆是鳥,又不是拉磨的驢。”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墓碑前,“有一個死活不愿意走,被我硬塞給鬼差處理了。”
喬嘉禾突然想起了什么,開口問:“對了,上戶口的事,你們兩個考慮得怎么樣了?”
“還考慮什么啊,交給小綏去辦就好了。姓氏……就隨他姓。”
及至入夜,一直在廚房忙前忙后的夷微偷偷溜了出來,拉著寧綏躲進無人經過的角落里,從自己口袋里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
是一個紅包,里面一厚沓鈔票,寧綏點了一遍,約莫有一萬多。
“怎么想起來交私房錢了?”
“嘖,壓歲錢啊。”夷微眉眼都垂下來,似是在責怪他不解風情。
寧綏把鈔票塞回紅包里,笑眼彎彎地:“我都這個年紀了,就不要壓歲錢了。而且這也太多了,你自己留著吧。”
“什么年紀在我這里也是小朋友。”夷微揉著他的頭發,“既然寓意是祈求平安,那當然多多益善。”
拉拉扯扯地爭執許久,夷微直接耍賴,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他,把紅包裝進他的口袋:
“新年快樂,我的愛人。”
*
“丁火,殺印相生……有偏頭痛?或者小時候過得不太順?”
寧綏翹著二郎腿坐在應泊的辦公桌旁,手上把玩著應泊的證件,應泊則翻箱倒柜找案卷。他通過了遴選,下一周就要離開平舒區檢察院,回到望海市人民檢察院工作。
之所以用“回到”,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市檢的公務員,只是來基層入額,順便積攢基層工作經驗。
“小時候的事記不清了,反正現在也不順。”應泊艱難地從案卷堆里鉆出來,“偏頭痛……沒查過,不過工作久了確實會頭疼。”
“七殺生正印,正印再生身。嘖,怪不得你是市檢公務員,生辰八字跟我們普通人就是不一樣。”寧綏打趣說。趁應泊不注意,他捏著證件的正頁,在皮質的卡套中偷偷塞了一張北帝符。
“明年注意一下吧,今年剛換環境,還可以,明年可能會犯小人,但是也有升官發財的機遇,注意把握。”
應泊似乎不太在乎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只禮貌地道了聲謝:“那就……借你吉言。”
聽寧綏絮絮叨叨講了一下午的冒險故事,應泊也沒有半分不耐煩,還時不時地插兩句點評和贊賞。只有在聽到他們乘仙槎進入不周山遺跡與溯光決戰時,應泊才故作不悅地問:
“怎么不帶我?我PVE特別厲害。”
“你能請下來假嗎?”寧綏忍俊不禁,“要不是那條龍當場死在了那里,我還想請你過去審審他呢。”
“這也歸我管?”應泊聽了同樣一笑,又轉轉眼睛,有些認真地問:
“話說,你們真不會御劍飛行嗎?”
寧綏為難地撇嘴:“這個真不會,暫時還存在一些技術難關。”
“那還挺遺憾的。”應泊一攤手。他收拾好案卷,招呼說:
“時間不早了,叫上你們家那口子,我請你們吃頓飯,就當替人民群眾犒勞犒勞你們。”
“不用麻煩,他在家里招待他那群弟兄呢,等我回家一起吃飯。”寧綏攬住他肩頭,“回頭我請你,你可不準把我填進三個規定里報上去。”
應泊一挑眉,屈了屈腿,配合他的身高:“好吧,算我多嘴。”
被應泊一路送到大廳外,寧綏眼中含笑,聽應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工作。他頗為慶幸的是,在親情、愛情后,他總算有了個稱得上彼此信任的好朋友。
至于什么改革,什么任務,這一切已經不是現在的寧綏要考慮的了。彼時在麻姑山下涕泗橫流地向鄧老天師痛陳“人這一輩子不是只有活著”后,他竟無端地生出一絲“今日方知我是我”的頓悟來。比起那些宏大的理想,他如今更想牽著命定之人的手,趁著還能腿腳還算靈便,再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獨自來到檢察院門口,寧綏又忍不住駐足,回望這座他曾無數次惴惴地踏入,但也許再也不會造訪的高大建筑。初春的暖陽潑灑下來,烘得他身上暖洋洋的。
應泊站在大廳里跟同事說笑,這位高個子的檢察官也終將面對他嶄新的人生歷程,在一次次的磨礪中讓自己的指控愈加無懈可擊。
見寧綏定定地望著這棟大樓,應泊歪一歪頭,遠遠地向他揮手。
“走了。”寧綏低頭一笑,轉身離去。
很久很久以前,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總是會祈求神明給予一個公道。他們相信獨角的巨獸能明察是非忠奸,舉頭三尺有照徹曲直的明鏡高懸,善惡到頭終有各自的報應,行善者常獲福報,為惡者自有天收。
而現在,他們決定將裁斷罪孽、生殺予奪的權力握在自己手里。
人的欲望無窮無盡,但這不一定是壞事。填飽肚子后,我們想要尊嚴,想要自由,想要無拘無束的愛。
當我傾盡所有,為人之為人的尊嚴而戰,再至高無上的權力都將因我的勇氣而緘默。
溯洄春秋常問道,俯仰天地且思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