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主商行后,楊書玉并不敢懈怠。
她事必躬親,虛心好學,這些日子幾乎整日扎根在商行中。各大掌柜見她刻苦耐勞,并沒有面上那般嬌弱懵懂,從骨子里透出一股恨勁兒向學,都十分認可她。
因而,他們平日格外地耐心教授她。采買盯帳,決策營生,他們恨不得一股腦兒,全部從腦子里倒給楊書玉。
時間在忙碌中飛速流逝,楊書玉疲而不倦,樂在其中,并以此為養(yǎng)料,茁壯成長著。
期間唯有兩件事,她始終放心不下:一是林自初的畫像如蒲公英般,被送至各商行據點,再吹散至楊商所經之地,至今仍沒有消息傳來。二是啞姑惦念的潤晚始終尋不到人,她回獨峰看望楊伯安時,只好將啞姑送回,親自同葛神醫(yī)講清楚了來龍去脈。
她也曾留意過高時明的動向,只不過受災的不僅僅是江陵。身為欽差大臣,高時明平定江陵動/亂后,便隨軍隊壓著糧食去了其他受災的地方。
本以為在入京前,兩人不會再相見,可江陵初現瘟疫的苗頭時,高時明竟親自來了商行尋她。
與之同行的,還有潤晚。
他如影子般緊跟在高時明身后,其余親隨則排在他的后面,可見他的地位斐然。
楊書玉被人請到商行據點時,她的視線徑直越過高時明,始終打量著潤晚。
啪嗒——
茶蓋下落,敲擊杯身發(fā)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吸引了楊書玉的注意力。
高時明瀟灑閑適地放下手中的茶盞,意有所指道:“怎么,少東家瞧不見本官在此?”
凌厲的目光審視著楊書玉的一舉一動,嬌弱的小女娘幾日不見,竟還是一驚一乍的。
想起案頭被探子呈來的林自初畫像,加之楊書玉進門便盯著潤晚不肯移開視線,他心中沒來由地煩躁。
楊書玉順勢朝主位上的高時明屈膝行禮:“小女見過高大人。”
沒等高時明出言免禮,她復看向潤晚,呢喃道:“潤氏一族,國承天道,崇尚文學。先前是小女眼拙,竟沒瞧出潤大人身份貴重。”
她心中有氣,陰陽怪氣地為啞姑鳴不平。
現下還有什么不明了的?林自初是高時明安排的人,潤晚也是。一個心思深沉藏在楊府,誆騙她真心,一個偽善藏于獨峰,欺啞姑天真赤誠。
她知道江陵重要,可萬萬沒想到會值得大人物耗費這么多心思來安插人布局。
“楊小姐誤會了。”潤晚風度翩翩地朝她拱手行禮,頗為無奈地解釋道,“潤某亦無官無職,得高大人垂憐罷了。”
“況且我的身份,葛神醫(yī)也是知曉的。”
怕楊書玉不信,他從袖中掏出一張藥方遞了過去,正是葛神醫(yī)的筆跡。
“算來,這張藥方要比葛神醫(yī)寫給你時更早。”
楊書玉回想起高時明跟著葛神醫(yī)進藥房的細節(jié),困惑道:“所以高大人上獨峰,是為了求此藥方?”
“求來藥方有何用?”
高時明靠著椅背,高傲地睨著楊書玉:“少東家的動作如此迅速,竟是本官小瞧了你的本事。”
這并非是他第一次出面賑災,自然知曉洪澇過后的瘟疫有多么可怕。因而他親上獨峰,就是為了求昔日葛神醫(yī)救治瘟疫的藥方。
他忙于公務,收購藥材的事自是交給手下去做。可潤晚復命后便提醒過,楊書玉也在大力收購藥材。
在京辦事的跟班,哪能跟商賈相比?果真負責采買的手下總是晚一步,最終藥材都流向了楊家商行下設的藥鋪。
這便是他迫不得已,親自到商行來尋楊書玉的原因。
“原來高大人是為這事兒來的啊。”楊書玉了然,頗有掌控全局的從容感。
她緩步走到高時明下首的位置坐下,手中撥弄著茶盞,不疾不徐道:“說來,我不僅欠著高大人的報酬,配藥救治瘟疫也是我們共同的目標。楊家是不會借機拿喬,靠賣藥來大發(fā)國難財的。”
“糧食都無條件給了朝廷,藥材亦然。”
高時明眸光深邃,觀察她精明的雙眸所藏不住的算計。他沉聲道:“商人不做虧本買賣。兩清如何?”
“是嗎?”楊書玉笑著反問,天真地試探道,“可城外守糧倉的人并不認得高大人的身份,你也是靠我才得以敲開葛神醫(yī)的大門。”
“相互利用,也該兩清了。”她手心浸出細汗,面上卻從容淡定,“我雖不清楚你們同葛神醫(yī)和啞姑的關系,但你們挑啞姑回山后才上門找我,當是兩清了。”
楊書玉原本只是猜測,見對方不反駁,便當是猜對了。
葛神醫(yī)執(zhí)意讓啞姑守著楊書玉,怕就是讓高時明躲著她遠點的意思。他們有愧于啞姑。
“那少東家想如何?”高時明沉聲開口,儼然有了討價還價的意味。
楊書玉故作深沉地搖頭,有種人小鬼大,故作深沉的反差感:“先前我說過,我下令收購藥材,為的也是救治百姓,并不想靠這個發(fā)財。”
“事關林自初,我心中有兩個疑問,想求高大人誠實相告。”
高時明沉著臉撇開視線,默許了,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
潤晚得了授意,心下了然道:“女娘且說來聽聽,潤某或許能為你解惑。”
“林自初……”楊書玉斂眸斟酌著用詞,落在堂中其他人眼中,則成了她回憶往昔,沉醉其中。
高時明不屑地輕嘖一聲,將視線投向門外。
議事堂外,列隊站著巋然不動的,是他的親隨。另一邊則是跟著楊書玉過來的各大掌柜,一個兩個正不斷伸頭探腦往里面偷瞧,生怕她吃了暗虧似的。
秦初平在楊書玉身后,攏袖而立,并沒有要干預和提醒的意思。他對楊書玉行事的態(tài)度,以支持輔助為主,從沒有懷疑過她的能力。
長輩看小,滿眼欣慰,楊書玉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在京城是什么身份?”楊書玉聲音低低的,像是懷春少女,怯生生地在打聽心上人的背景。
“他回江陵,究竟為了什么?我不信他是回故里祭祖的。”
潤晚將直線落在高時明的側臉上,仔細觀察他的神情來斟酌回話:“林自初與我同為高大人府中的門客,無官無職,聽候高大人差遣。”
“那謝建章也是如此。”楊書玉琢磨著他回答中暗含的信息,向后頹坐在太師椅上。
她突然覺得很沒勁兒。
林自初是高時明派來江陵布局的,不僅把她耍得團團轉,一樣也把高時明給騙了。那她還來試探高時明對楊家的態(tài)度做什么?
潤晚怕她誤解,補充道:“林自初故作深情,誆騙女娘,這可不是高大人的吩咐。”
“呵。”楊書玉輕蔑一笑,帶有十足的嘲諷意味,“我一無知的后宅女娘,被虛情假意的浪蕩子騙了又如何?”
她打量著高時明的神情:“怕就怕在,林自初真如我所言,暗中與潛入黎國的細作有瓜葛。”
“高大人識人不明,任奸佞為親。”她看向潤晚強調道,“你也不例外。”
“京都高官,到頭來還不是和我一樣受小人蒙蔽?”
她起身撣開裙擺,好整以暇道:“罷了,我也懶得在高大人面前三番兩次提起這件事,倒像是我胡亂攀咬一樣。我會吩咐伙計把分裝好的藥包交付給你們,屆時你們派人直接加水熬煮即可。”
“既然圣上讓楊家進京領賞,高大人也無須和我談什么價金,全都拿去即可。”
“那么,小女便告退了,高大人日理萬機,還請自便。”
楊書玉施施然行禮離開,大有奚落高時明一番,踩著他的臉面嘲弄的意思。
“大人息怒。”見高時明的臉色愈發(fā)陰沉,潤晚惶恐地行禮道。
高時明望著被人簇擁著離開的少女背影,綻顏一笑:“激將法。”
潤晚見狀,把腰壓彎得更深一分,唯恐哪里不周,激怒高時明。
“建章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建章傳信說,已經商隊的人和貨物扣下,正加緊時間排查。”
潤晚唯恐遺漏了什么,補充道:“這次怕又有人跑了,在入獄時建章全給下了軟筋散。”
高時明幽深的視線仍盯著門外,語氣低沉而平和,似有調笑的意味反問潤晚:“你說她是怎么看出建章是林自初死對頭的?竟三番兩次幫著建章深查林自初。”
“屬下不知。”潤晚躬著身,微抬視線跟著高時明看向楊書玉消失的方向,“但屬下以為,楊家女娘的柔弱表象極具欺騙性,不該小覷她。”
從山上初見起,潤晚便知楊書玉不可小覷。
獨峰上往來求學的后生晚輩這么多,楊書玉根本認不全。潤晚都見過好幾次她叫錯旁人的名字,可她唯獨就喜歡緊盯著自己。
若說是啞姑的緣故,潤晚也是不信的。啞姑天真爛漫,獨峰上的人都喜歡哄著她縱著她,存有其他心思的也絕非他一人。
“那潤晚以為,她對林自初的態(tài)度,可是想借刀殺人?”
林自初有異心已是板上釘釘,但他是勾結山賊圖謀商賈家財,還是勾結細作圖謀不軌,兩者是截然不同的論斷,后者是滅九族的重罪。
無論是哪個結論,高時明已成了楊書玉的刀,謝建章仍在深查林自初便是最好的解釋。她拿不出實證,卻逼林自初叛逃自露馬腳,高時明是不想深查也得繼續(xù)往下查。
“當是有的。”潤晚誠實地回答,又不確定道,“或許楊書玉是在保楊家,借了大人的勢而已。”
他怕隔墻有耳,仍用大人稱呼高時明。
高時明卻不怕,他嫌棄地放開撥弄茶沫的杯蓋,激得茶水星星點點濺在案上。
“所以由她進京,反倒更容易扳倒太后,楊伯安……”
他收了聲,起身吩咐道:“賑災的后續(xù)事宜繼續(xù)由你跟進,本王也該動身回京作準備了。”
“是!”潤晚領命,大著膽子試探道,“建章那邊……”
“他要走,本王不留。”高時明半回身,那凌厲的目光繼而掃向潤晚,威壓迫使?jié)櫷韺⒓沽簤旱酶睢?br />
“你,是去是留?”
潤晚躬身不答,只聽高時明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越走越遠,空留他在原地浸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