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正文完 正文完
從浴湯中折騰完一圈, 回到甘露殿中,郁卿累趴在床上,跳不動也罵不動了。謝臨淵似乎心情不錯, 抓著她的手玩,慢慢地摩挲她手指, 從指根到指腹,一根根與他的手交叉而握。
郁卿悶聲道:“再不睡你只有不到兩個時辰可睡了。”
他輕描淡寫:“明日再睡。”
郁卿掀起被子蓋他臉上:“你沒發現你深夜犯瘋病居多嗎?就是因為不吃飯不睡覺。今后你必須每天睡夠四個時辰, 否則不答應你了。”
謝臨淵敷衍地嗯了聲, 還在玩她的手。
“快睡了。”郁卿困得失神,抱怨道, “小時候你娘不管你睡覺嗎?”
“不管。”
郁卿半醒間想到什么, 反手拍拍他:“沒事,我們一起睡,很快就能養成早睡的習慣……”
她說完就徹底昏迷了,腦袋挨在他肩側,觸碰之處都暖洋洋的。謝臨淵偏頭垂眸看著她, 玩她手的動作逐漸遲緩。羅帳中唯他醒著, 他闔了眼, 慢慢靠在郁卿的發頂-
日頭曬過殿頂。一個內侍候著郁卿, 待她梳洗完,引她去太元殿。
謝臨淵在前朝聽政,喜歡一扭頭就看見她。因此專門豎起一道玉屏風, 讓她在太元殿里縫布偶。
這不合規矩。謝臨淵向來如此,合他心意的就論尊卑規矩,不合他心意一概無視。郁卿勸他別太過分,被發現在太元殿上縫娃娃玩,滿朝文武彈死他們。
謝臨淵早就安排好, 找兩個人寫帝王起居注,再冠她的名。借寫書的由頭讓她待在前朝。
郁卿懶,但還算有底線。代筆的事就算了,她可以自己寫。大好的機會罵狗皇帝,她怎能放過。
她正忙著給新做的布偶穿衣裳,讓謝臨淵談談為君之道。謝臨淵給她一個不屑的眼神,招手叫她過來,起身將她抱上了龍椅。
郁卿驚得向下蹦,被謝臨淵一把提回去。
他撐在龍椅兩側扶手圈住她,笑得肆無忌憚:“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你敢不從?”
郁卿道:“還有人看著呢!”
謝臨淵回首,殿前柳承德等一眾內侍紛紛低著頭,默默離開。
郁卿抄起筆威脅:“我要把你淫威深重的惡事都記下來,讓天下人傳看!”
謝臨淵嗯了聲,偏頭打量著郁卿和她手中布娃娃,笑意慢慢盈滿眼角。隨即他伸手解開領口衣扣。
郁卿嚇了一大跳:“光天化日太元殿上,你不要亂來!”
“想什么呢。”他解開龍袍,胡亂給她穿上,像她打扮布偶一般打扮她。這等大逆不道的行徑可把郁卿嚇壞了,他一定昨晚沒睡好,今早才犯瘋病。若此刻有人進來,她人頭不保。
郁卿套著他的衣裳,謝臨淵反復瞧了半天,輕飄飄道:“真丑。”
……果然不能和他一般見識。
謝臨淵搶過郁卿手中筆:“談談為君之道?”
郁卿捂住臉,簡直沒有言語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大概是沒好氣居多。她從指縫中瞧見空曠的太元殿,好奇道:“你每天坐這里,能看清最后一排官員是否開小差嗎?”
“可以開。”謝臨淵語調淡淡,“朕不養啞狗,讓叫時他能叫就行。”
郁卿點點頭,清清嗓子揮袖道:“沒事了。你先跪安吧。”
“……”
謝臨淵側目冷冷盯著她,仿佛在說扮皇帝還真扮上癮了?
郁卿心虛地移開眼。
謝臨淵低聲威脅:“只此一次。”
她猛猛點頭,她也不感興趣當皇帝,哪會有第二次。
剛要起身,謝臨淵忽然屈尊降貴,與她平視。郁卿愣在原地,看著他單膝跪地的模樣,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做什么,手就被他拽過去了。
一枚指環迅速套在了她手上,掐金絲鑲嵌了一枚顏色深青如寒湖的寶石。瞧著貴氣逼人,郁卿感覺她的手都被襯得尊貴了幾分。
“這樣可以了?”謝臨淵挑眉問。
的確可以了,可他的語氣不像求親,反倒像尋釁滋事。倘使她不答應,他就要命人拖她出去斬首了。
見她不回答,謝臨淵的臉漸漸陰下來:“你還要怎樣,一次說清楚。”
郁卿笑道:“那你說話溫柔一點,再求求我,我就答應。”
“……郁卿!”
“什么?”郁卿眨眨眼,“你不成親了?好的。”
謝臨淵撇過眼去,深吸一口氣,又無奈轉回來,放平嗓音:“你可愿和我成親?”
郁卿樂不可支,對著正午烈烈的陽光看指環:“原來你還記得八年前我說過的那些話啊。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呢,就連我都快忘了……”
她聲音忽然變得很遙遠,寶石藍盈盈的光芒映在她雪白臉頰。
謝臨淵等著她答應,卻久久沒等到,疑心她又要變卦。但她不說話,卻一直玩著他送的指環。
半響后,郁卿抬頭怔道:“怎么還跪著,快起來了。”
謝臨淵悻悻道:“你還沒答應。”
郁卿噗嗤笑了:“我不答應,你就一直不起來?”
謝臨淵冷哼一聲。
她最終當然答應了,她說話算數的。只是還有許多事要。大婚的日子,她從哪里出嫁……還有拜天地時不得請孟太后出來?
想到孟太后,她拍拍謝臨淵:“先別光顧著笑了,你都笑了一個時辰了。給你講個發愁的事,你母后不是和你決裂了?可按禮制大婚還得請她。”
謝臨淵生硬地壓下唇角,只道她不必管,他去找孟太后。
郁卿宣布還得由她去。謝臨淵去只會挨一頓暴打,孟太后發起瘋來六親不認。
“你不是天天對朕拳打腳踢?”謝臨淵不以為意。
“這不一樣。”郁卿認真道。
但如何不一樣,她也想不明白。總之她能打,別人不能。
謝臨淵還是趁她睡前去了,回來后果然肩頭沾了香灰,脖頸邊也有擦傷的痕跡。郁卿趕快爬起來,嘟囔著讓柳承德傳御醫拿藥,順便罵了謝臨淵活該。
“不用你管。”謝臨淵上完藥道,“大婚那日她會行本分之事。”
夜里他們躺在床帳里,郁卿幾乎要睡著了,一偏頭瞧見謝臨淵閉著眼,紋絲不動。她輕聲問:“你醒著?”
謝臨淵呼吸都是靜靜的。
郁卿翻身趴在枕頭上,下巴擱在手臂:“行了你別裝睡騙我了。你嘴角都翹起來了。”
“……”
謝臨淵睜開眼,隱隱有被戳穿的懊惱:“睡覺。”
但說完,又莫名揚起唇角。
看不就是她答應他成親,居然樂了一整天。
郁卿摸著枕上緙絲的龍紋道:“你娘小時候也愛這么打你?”
他偏過頭,依然不言。
郁卿沉默片刻,拽他:“我不管她怎么打你的,但你以后不能打孩子。你要是敢打,我就與你和離。你既然要和我成親了,就得有個做夫君和做父親的樣子,不要一天到晚發瘋。”
得到謝臨淵無語至極的保證后,郁卿才安心睡下。
她早就發現一個問題,正常人誰能接受被愛人毆打?但謝臨淵就接受良好,無論她如何打他,扇他耳光,用刀扎他出血,他都絕不還手。他應該從小就被他娘打到大。暴力都是一代代傳下去的。她必須掐斷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
謝臨淵等到她呼吸趨于平緩,才睜開眼睛。有時他更喜歡郁卿睡著。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清澈,最狡猾的鏡子。總會伺機照出他最狼狽的模樣。或許是她看過太多次他低入塵埃的時刻,又或許是她滿不在乎,只顧未來的態度,襯得他的狼狽過往無足輕重了。
他現在可以告訴她了。若她下次還來問。
那些眾人都在暗中打探,但他只字不提的,他回宮之前的事。
過去無法改變,即便重來也無濟于事。
他已得她陪他走,所以都無所謂了。
明天將會是新的一天-
冊立皇后的制度嚴苛,需記于國法,載于史冊。禮部籌備了整整三個月。郁卿被記入一戶郁姓的清白耕讀人家族譜,作為家中長房嫡長女出嫁。郁家不是世家豪族,但看陛下自登基起打壓世家的勢頭,冊立一位清流文官的女兒作皇后,自是最合情合理了。裴氏叛國通北涼之事早已無人敢再提,京都眾氏族都安安分分,私底下卻讓家中女眷發宴函給郁家。
郁卿赴宴最夠多了,一個也不想去,每天跑到宮中織造去縫衣衫,有時會區區劉大夫和易聽雪家。她與名義上的父母雙親見過一面,對方心中清楚他們改姓遷宅是為了何事,對郁卿也恭敬有禮,不敢有絲毫怠慢。
她有真正的父母,不想總喚別人爹娘。他們見了一面就不再過多接觸,免得日夜相處,滋長人心中的權欲,再給謝臨淵添些不必要的事端。
迎后那日,她才真正體會到成親是一件極其累人的事。盡管她不是第一次成親,對比之下才發現前兩次有多倉猝。
那正副使上門說了一大堆話,授璽書時她都餓了,偷偷摸出縫在袖中自己的喜糖吃。
謝臨淵給她準備的是花饌,這一只是冰皮里裹著蜜漬梅花。也不知才秋天,他從何處尋來的梅花。
天子賜下的禮置在庭中,幾乎無處落腳,長隊一路排到坊外。郁卿連吃了三個不同餡的花饌才動身,她著繁復的衣冠佩綬一路乘車來到甘露殿時,頓覺好笑。她前日晚上才睡在此處,今日卻要嫁回來了。
好一通繁瑣儀式后,終于見到了謝臨淵本人。他一身玄色冕服,日月落肩頭,金龍綴廣袖,冠頂墜下的珠簾輕晃,整張臉冷淡緊繃。
郁卿看他裝模作樣的,差點笑出聲。拿著拴紅線的合巹酒杯一飲而盡。
她偏過頭去,看見謝臨淵的耳根居然有些紅。
她忽然想起,他是不是一杯就醉?當年他喝一杯她做的桃花釀就臉紅了。
她還沒看過謝臨淵喝醉的模樣,實在有點好奇,等會兒還有一道同心酒,說不定能借今日灌醉他。從他嘴里撬出一些驚天秘聞當把柄。
然而現下還不能結束,他們得去太元殿中受百官諸邦使者慶賀。
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刻,郁卿走到眾人面前時,有些朝中官員猛地望向戶部侍郎薛廷逸。
這位皇后娘娘,生得竟與薛廷逸前妻一模一樣!
一記重錘喚醒了眾人的回憶,當年元宵宮宴上,陛下曾當眾直言薛廷逸前妻劉氏為“舊日相好。”
后來薛廷逸與劉氏和離,此事不了了之。
但時隔兩年多,劉氏竟搖身一變作了皇后嗎?!
正當他們以為自己認錯時,郁卿開口說了一段話。聲音依稀與劉氏相似。可他們昨日才見過薛郎與劉氏當街相伴而行,怎地今日就變成了皇后娘娘?
定是認錯。
郁卿尷尬地僵笑,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攥緊。身旁伸過來另一只,輕輕捏了她一下。郁卿看過去,謝臨淵正繃著一張君威深重的臉,他往下頭一掃,眾人皆戰戰兢兢,肅穆而立。
“……”
謝臨淵有這么可怕嗎?
其實昨日與易聽雪逛街的人不是她,而是當年阿姐為掩護她逃走,找來的戲子,將她模樣語調仿得惟妙惟肖,幾乎以假亂真,就是沒騙過謝臨淵。反倒被他打了一頓板子,送入掖庭了。成親前謝臨淵讓人帶出來當擋箭牌。只要過幾日她與此人同出現,流言便不攻自破。
直到傍晚她們才結束朝拜,據說謝臨淵每年生辰都要經歷類似的一回。郁卿想到自己的生日就在秋后,那時她也要遭此大罪,頓時想和謝臨淵商量能不能裝病遁了。
回到席間后,還得祭拜天地才可飲食就寢。明日能歇一日,后日祭拜太后,謝臨淵說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甘露殿里休息。
大后日要去祭祖。
算上昨日準備,這婚得結足足五日。
郁卿望著桌上乳釀魚,八仙盤,滿桌菜肴,又餓了。
滿屋喜紅,龍鳳燭搖曳。
內侍柳承德念念有詞,郁卿聽著聽著跑了神,扭頭去看謝臨淵。他對她的視線極其敏感,每當她看過去,他都會回首對上。
郁卿看見他壓不住的唇角。忽然又無奈又好笑。這人對著如此繁文縟節,還能笑得停不下來。
她與他靜靜地對視著。一點赤紅火光照在他們臉上。很多年前他們也開始于一簇溫暖的火,在冷如冰尸的雪夜,在死亡陰影里。
這些年他愛得異常糟糕,火終于蔓延到他們身上,焚盡最初棲身的小院也灼燒他的魂魄,絕望,痛苦,流血,又升起赴死一般的決心,寧可斷送將來,只要永遠和她在一起。
他注定要嘗遍失去和冷落,把血和灰燼都咽進肚子里。但朝陽升起后,他又會重新回到她面前,再次用他隱藏一切情緒的黑眸望向她,如同一條趕不走的狗。
而她呢?
她曾真摯地愛過林淵。
她愛謝臨淵嗎?郁卿仍不知道。縱使她能輕易殺人,她也做不到殺死他。看見他死也會萬分痛苦。她離開他時,心中那一點想念小得像惆悵,一個嘆息便消解了。不隨時間流逝漲大,只會永遠停在心間。她對他早就沒了少女情懷的美化,他是個冷漠,驕矜,極重權勢,擅于詭辯的暴君,但她看清這一切后,她依然選擇了和他在一起,和他做諸多親密的事。
正如他明白她怯懦,自私,優柔寡斷,小家子氣,還要想方設法請求她做皇后。
正因為他愿意被她控制,愿意為她收斂所有尖利的爪牙,從一只兇惡的狼變成一只無害的犬。她對將來的生活竟充滿信心,相信有人今后一生永不會背叛她。在她受傷之前,他會用盡一切乃至生命抵擋。她想要的所有事,他都會竭力去滿足。讓她糟心的事,他也會幫她瞞天過海。
郁卿捫心自問,她愛他嗎?郁卿仍不清楚。能確定的是,她與謝臨淵有一種深刻,無法磨滅的牽絆。刀斬不斷,火焚不盡,不用言語交流就能互相讀懂,不必溫情脈脈卻彼此信任,超越天下權勢的巔峰,也走過人性最錯綜復雜的低谷,生死都難以消解。它比不上愛的半點溫暖美好,比愛更加激烈。愛能滿足的事情,似乎它都能滿足。
或許千百年后,人們會發明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情感。但至今她未從任何書卷中找到那個詞語。
她感覺這像一種 疾病。
那祭天地的禱文念到最后一句,內侍高亢的聲音響徹金鑾寒宮,夜風中有鳥兒振翅高飛,沖入高懸的星夜。
“請帝、后拜祭天地——”
她深深地下拜,目光仍未離開謝臨淵。
他看向她的目光也愈加深邃,仿佛有一簇永不熄滅的火焰燃燒。
或許,或許……
郁卿心中默念著,爸爸媽媽,或許她要走向一條不同的路了。
這種感情很奇怪,無論順境還是逆境,貧窮還是富有,生老病死,都難以斷絕,直至死亡……也無法將她和他分開。
“禮畢,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