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其樂融融立你做皇后,立我們的兒子做……
蕭湛在臺城徹夜未眠,與百官商議后續。新帝受命后,將以金陵為新都,臺城為新宮。百官最終議定于大行皇帝駕崩百日后,也就是十月初一日舉行登基大典。
商議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上午的時候,蕭湛才得以抽空回東府看看。
此時,屋中早已收拾妥當,煥然一新了,喚春未免產后模樣太過憔悴,在這大喜的日子讓人見了掃興,洗臉梳頭后,還特意薄施了粉黛,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色一些。
孩子在身邊睡得正香,喚春守著孩子,見到蕭湛回來,她便立刻露出了笑顏,在榻上微微躬身請安。
“臣妾給陛下請安,敬祝吾皇千秋萬年,長樂未央。”
蕭湛快步向前攔下她的動作,扶著她坐好,含笑打趣她道:“你好好歇著別動,有心就行了,還跟我鬧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喚春握住了他的手,也笑道:“陛下初即位,該有的禮節還是要做一做的。”
然后又引他的手摸向孩子道:“陛下快看看我們的孩子吧。”
蕭湛的心情是又緊張又亢奮的,這才低眼看了看孩子。
紅小被兒里,小嬰兒閉眼睡著,像一只安靜乖巧的貓兒,模樣白白滾滾的。他伸出一只手指想碰碰他,又怕他太嬌嫩,自己手指粗糙會把他給碰疼了。
他恍然笑了,聲音都在顫抖,“這就是我的孩子嗎?”
如今時局混亂動蕩,年歲漸長后,他本擔憂自己不知何日就死在了這亂世,可能在這世上留不下一絲血脈。不想人到而立后,竟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孩子,一個親生的兒子,這一切都恍如是在做夢一般。
“陛下抱抱他吧。”喚春看著他那激動的神色,感覺下一刻他就要喜極而泣了。
蕭湛躍躍欲試的,他沒有做過父親,沒有養育過這么小的孩兒,一時手足無措,無從下手,不知從哪兒抱起。
喚春輕輕把孩子抱起來,放到他的手掌中,教他怎么抱他。
那孩子輕輕的,軟軟的,讓人不由感慨生命的神奇,這樣小小一團的孩子,以后竟然也能長得跟他一樣高大強壯。
蕭湛小心翼翼抱著兒子,越看越喜歡,真不愧是他的兒子,打小在襁褓里都這般安靜乖巧,不哭不鬧,氣度穩重,像他!
哄了一會兒兒子后,蕭湛忽然問她,“取名字了嗎?”
喚春笑道:“陛下不回來,我怎么好給他取名字?就等著陛下取呢。”
蕭湛點了點頭,微微思索后道:“他跟恂兒一樣是從心字輩,《尚書》有言——知忱恂于九德之行,那就叫‘忱’吧,蕭忱。”
喚春點點頭,歡喜道:“忱兒,忱兒。真是個好名字,我替忱兒多謝陛下賜名。”
蕭湛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將她摟到懷里親了親,他心里實在高興,看著兒子是越看越像他,越看越喜歡,情不自禁就對她道:“等登基大典之后,我就立你做皇后,立我們的兒子做太子。”
喚春看他那心急的模樣,笑道:“忱兒還小,恐受不住這般大的福氣,立儲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時。只要陛下心里念著我們母子,就是我們的福氣了。”
蕭湛笑了笑,又把孩子放到了她身邊,二人哄著兒子,溫存私語著。
俗話說,越是尊貴的孩子,越招鬼神嫉妒,不容易長大成人,為了好養活,夫妻倆私語時,就又給孩子取了個小字桃符,蓋因桃符能祈福滅禍之故,素日里只叫他的小字。
此刻夫妻恩愛正隆,其樂融融,蕭湛真是給他們再多也嫌少,恨不得把那最好的立刻都給了他們母子。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弄珠的聲音,“世子來了,怎么不進去呢?”
弄珠過來的時候,就看到蕭恂在屋外呆呆站著,她訝然看著蕭恂,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夫妻二人聞聲,對視一眼后,心里同時咯噔了一下,便都止了話鋒。
蕭恂回神,這才手忙腳亂地走進屋里請安,他看著床榻前逗弄兒子的夫妻二人,心里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如今蕭湛的身份不一樣了,他是皇帝,他如此寵愛薛妃,為了她連親妹妹都能驅逐,就算自己心里再不喜歡薛妃母子,面上也必須對她恭恭敬敬,極盡母子之道,才能保全自己。
只見他彎腰打了個揖,語調謙卑道:“兒子給父母請安,聽說母親生了弟弟,特來賀喜,見過弟弟。”
蕭湛面上有幾分不自在,沒有吱聲。
也不知剛剛的話,他都聽去了多少,會不會多心?
還是喚春先反應過來,對他客氣笑道:“難得世子有心,快過來看看弟弟吧。”
蕭恂便走向了前,他站在床榻邊,沒敢靠的太近。只遠遠看了一眼那紅綾小被兒中的小嬰兒,他穿著紅緞小襖兒,戴著紅羅小帽兒,面白唇紅,憨態可愛。
“兒子恭喜父母喜得嘉兒,弟弟相貌端正,日后必是大有可為。”
喚春聞言心中更喜,她原還擔心自己有了親生孩子,蕭恂會擔憂父母偏心,怕自己受到冷落,會不喜這個弟弟,今見他這般有心來看望弟弟,心里的擔憂也去了幾分。
她期望他們兄弟未來能手足和睦相處,便囑咐他道:“世子居長,日后也要擔起一家長兄責任,和睦兄弟,互相扶持,才是家族興盛繁榮之道。”
“兒子謹遵母親教誨。”蕭恂恭敬頷首。
喚春說完,蕭湛又囑咐了他幾句話后,方淡淡道:“沒其他事的話,你便先回去吧。”
蕭恂眼神動了動,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時空落落的。
不知是否自己多心了,只覺得今日蕭湛對他的態度也冷淡的多了,現在他有親生兒子了,他們才是一家三口,自然不想多見自己這個養子。
蕭恂默默頷首告退,踏出門檻時,又回首看了一眼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眼底微微一暗。
等人走后,蕭湛方繼續跟喚春說著體幾話,二人逗弄著兒子,歡聲笑語不絕。
蕭湛心里想著剛剛蕭恂的事情,便有幾分心不在焉的。
王妃與皇子的冊封典禮是在登基大典之后,先頭他是沒有兒子,才過繼了蕭恂為子,如今有了親生兒子,他也必須盡快解決蕭恂的問題了。
*
就在金陵城歡天喜地的籌備著新帝的登基儀式時,城外的一座幽謐小院中,一對母女卻是憂心忡忡。
正是蘇姨母母女,話說母女二人在這城外的私宅躲避了近一年后,如今忽然望得城內城外到處都在張燈結彩,喜慶非凡,一時也是忐忑疑惑。
她們在這宅中住著,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衣食住行都有人送來伺候著,下人也不跟她們多說話,故而也不知外頭都發生了什么,今夕是何年。
王玄朗每隔一段時日來一次,有時會留下過夜,有時只是來看看人。他不來時,母女二人就一處吃飯。他若來了,蘇姨母就借故出去,獨留他們二人在房。
所幸他現在還未厭倦靈均,對她依舊寵愛有加。前兩個月還給蘇應在江州安排了個官兒做,雖然官職不高,可蘇氏門第如此,蘇應年紀又小,也安排不了更高的官位,只能慢慢熬資歷。
這一日,母女二人在屋中吃飯時,蘇靈均突然掩口嘔吐了起來。
蘇姨母心里一咯噔,“靈均,你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反胃。”蘇靈均擺擺手,秀眉微蹙著,說完,便又吐了起來。
蘇姨母面色忐忑,心里恍然涌起一個大膽的推測,詢問了女兒的月信之事后,擔憂道:“不會是有喜了吧,要不讓王郎請個大夫來瞧瞧?”
蘇靈均一怔,雙手不由撫到了小腹上。
王玄朗跟她只是玩玩罷了,他一向只圖自己快活,從來不讓她避孕,可他們誰都沒有想過,若是鬧出人命要如何?
她低下眼,苦笑道:“他們這樣的人家,哪里容得下這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呢?就算真的有了,大約也是要打掉的。”
蘇姨母卻搖搖頭,正色道:“話不能這樣說,大戶人家都重子嗣,何況王郎至今還沒有一兒半女,你若真的有了,保不準他就愿意認了,還是等王郎來了,和他商議商議。”
蘇靈均默然不語。
過了兩日,王玄朗便來了,蘇姨母前腳才出去,他便擁著蘇靈均上榻,就要求歡。
蘇靈均卻推開了他,坐起了身子。
王玄朗不解,擁著她的肩,摸了摸她有些蒼白的臉頰道:“怎么了,不舒服嗎?”
蘇靈均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眼神微微閃躲,小心翼翼跟他道:“郎君,我,我可能懷孕了。”
她的神態很不安,帶著道不明的惶恐。
當年在洛陽時,她也曾聽聞過,有一戶權貴人家,妻妾都不生養,只有外室給他生了個兒子,可不想那權貴寧肯絕后,也不認這個兒子。
現在自己也是這般無名無份的跟著他,他對她無非是見色起意,一時興起,沒想過負責的。自己就算給他生了孩子,孩子的身份恐怕也不會得到王氏家族的承認。
蘇靈均忐忑等待著他對這個孩子的處理,她以為王玄朗不會想要一個卑賤的外室子,不想他聞言后卻是眼睛一亮,狠狠親了她一口,歡喜不盡道:“當真嗎?”
蘇靈均眼神復雜地望著他,“你開心什么?還不快想想怎么把孩子給處理掉嗎?”
王玄朗咧嘴一笑,“處理什么?有身孕是好事,你生下來就是了。”
蘇靈均愕然,沒想到他竟然愿意要這個孩子。
她眼上猝然紅了一圈,搖搖頭泣道:“我一個未出閣的女郎,如今無名無份的跟著你也就罷了,還要讓我的孩子做那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嗎?”
“怎么見不得光?你別擔心,你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回頭我接你入府就是了。”王玄朗擁著她,給她擦擦了眼角的淚,小聲柔哄著。
蘇靈均止了哭,仍舊心有憂慮,“可我得罪了東府,萬一被晉王知曉了怎么辦?你家里人恐怕也不會接納我。”
王玄朗笑著讓她安心道:“不用擔心,晉王馬上就要登基了,屆時大赦天下,一切既往不咎,自然也不會再追究你們母女了。”
蘇靈均一怔,這才知道外面近來的喜慶是因為晉王要登基了。
好快啊,他們一家隨著流民輾轉來到江左,又東躲西藏了快一年,沒想到外邊都已經改朝換代了。
王玄朗接著道:“新帝登基大典時,大將軍也會歸京朝賀,到時候我就帶你回家拜見大將軍,把你的身份過了明路,他若知道你有了身孕,一定會很高興的。你若能生個兒子,我就讓大將軍立你的兒子做世孫,把我的家業都給他繼承。”
蘇靈均將信將疑的,“真的嗎?你不哄我?”
“當然不哄你。”王玄朗繼續哄她道:“荀氏與我成婚多年無子,我早就受夠她了,等我把她休了,就立你做夫人。”
蘇靈均心里依舊有疑慮,可如今她也沒有更好的出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62章 徐徐圖之不能讓別人覺得他們母子急功……
登基大典前夕,蕭湛已入主金陵宮的皇帝正殿太極殿,喚春也帶著兒子和妹妹搬進了皇后正殿顯陽殿。
然世子蕭恂卻不曾入主東宮,而是被單獨留在了東府,百官一時議論紛紛。
這一日,皇帝與百官在尚書臺議定在登基大典后,要晉封的新朝百官職位后,蕭湛心里打定主意要立小兒子為太子,便順勢提了提立儲的問題。
蕭湛從容道:“朕欲在登基之后,冊封小皇子為太子,將蕭恂仍歸還本宗,襲封其生父東海王之位,眾卿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覷,原來皇帝不讓蕭恂入主東宮,是想立親生兒子做太子,將蕭恂改封東海王啊。
薛氏之子生的恰逢其時,又是皇帝親生子嗣,皇帝想立親子為太子也是人之常情。
可蕭恂自幼被當作儲君培養,身邊已經有一批以王氏兄弟為首的太子黨大臣了,若是蕭恂成不了太子,就意味著這批大臣就要在新朝全部失勢。
何況小皇子年幼,若立了他為太子,東宮官署必然全部由皇帝指派自己的親信心腹。皇帝是想借著寵愛薛妃之名,通過立其子為太子,來收回權柄,變相鏟除太子黨,培養自己的親信黨羽,這其中首當其沖受損的就是王氏兄弟了。
百官大致也都猜到了皇帝的盤算,卻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反對,殿中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蕭湛便又問了一遍,“眾卿以為如何?”
還是徐伯允先站了出來,贊可道:“先時陛下因無子而過繼了蕭恂,而今陛下自有胄裔,故而將蕭恂歸還本宗,承繼東海王之后也是合情合理。”
何彥之接著附和道:“前朝便有諸葛武侯過繼兄子后,才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然后又將兄子歸還了本宗,這是古人留下的先例,自是可以效仿。”
蕭湛心里很滿意,朝臣沒人明確的反對的話,那立桃符之事應該十拿九穩了。
就在這時,王公義正色反對道:“蕭恂既已過繼給陛下,那就是陛下的嫡長子,廢長立幼自古都是取亂之道,蕭恂年長,本就該以他為太子,豈有立一襁褓稚嬰的道理?”
蕭湛據理力爭,“立太子應該根據德行而不是年齡。”
王公寸步不讓,“蕭恂與小皇子皆為正嫡,然小皇子年少,圣質未顯,缺乏威望。蕭恂年已十四,一直都是當儲君培養,且并無過錯,沒有廢長立幼的道理。如今時局動蕩,國家外有強敵,本就應當冊立年長的儲君。兩位皇子若是有嫡庶之分,那自是無視年紀先立嫡,若無嫡庶之分,立儲本來就應當根據年齡。”
一番話說的是義正詞嚴,慷慨激昂,有理有據,百官也是紛紛點頭附和。
蕭湛眼神微沉,當年他便是因為國家需要年長的君主主持大局,才兄終弟及由他即位,如今換到自己兒子身上,怎么就不行了?
他本想再說些什么,何彥之見形勢不妙,便暗暗給他搖了搖頭,示意他時機未到,不要再固執己見。
蕭湛會意,便擺了擺手,冷冷道:“此事暫且不議,都退下吧。”
百官陸續退下后,何彥之卻沒有走,私下又提醒了皇帝幾句。
“陛下不必太急,小皇子畢竟太過年幼,確實沒有這么急著立儲的道理,可只要薛妃成了皇后,她的兒子自然就是嫡子。待陛下坐穩皇位,慢慢收回權柄,皇后之子成為太子,就是名正言順。如今當務之急是先登基,再立后,給小皇子嫡子的身份。”
蕭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
離開尚書臺后,天色已經漸晚,蕭湛便直接去了顯陽殿。
此刻,喚春正斜倚在床榻上逗兒子,她看著襁褓里的兒子,恍然又想起了遠在豫章的宣兒,他也是這么一點一點被她親手帶大的,如今分別一年多,他今年都要五歲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再長高一些,梁家人待他好不好?
不過就快好起來了,等桃符成了太子,她成了皇后,梁家人就再也不敢苛待宣兒,以后還要求著自己照顧他的前途,他們早晚可以母子團聚。
她胡思亂想著,一時悲從中來,眼梢便不由紅了幾分,忽聞內監傳報陛下到,便立刻抹了抹眼睛,坐直了身子,換上笑顏道:“陛下來了。”
蕭湛大步走來,在她身邊坐下,喚春便把兒子也抱給他看看。
他以往看兒子時,都是樂得合不攏嘴,今日卻笑的有些勉強,高興不起來的樣子,他心不在焉地逗著兒子,一言不發的。
喚春神色一滯,見他情緒不對,將兒子交給乳母帶下去后,便握著他的手柔聲道:“陛下怎么了?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嗎?”
蕭湛搖搖頭,想到她還在月子里,不宜憂惶思慮,便不想把這些朝堂的煩憂說給她,讓她操心。
不想他越是回避這個問題,喚春心里就越是擔憂,連三追問著。
蕭湛無奈,只好對她道:“我今日在朝會上提起要立桃符為太子之事,不想百官的反對之聲很大。”
喚春心里一咯噔,“桃符是陛下的親生兒子,百官因何反對?”
蕭湛便將今日朝會討論的諸事簡單跟她闡述了一遍,嘆道:“蕭恂一直被王氏兄弟奉為少主,廢了他,才能鏟除他周圍以王氏兄弟為首的黨羽,這是我親政掌權的最大阻力。何況王大將軍也不是真心尊他為主,捧他上位,不過是為自己篡位做過渡罷了。”
喚春面色復雜,先前何彥之跟她提過,王氏兄弟原是蕭濟黨羽,心中更重舊主蕭濟,所以支持蕭恂即位,將皇位回歸大宗蕭濟一脈。可王大將軍狼子野心,不能屈居人下,他支持蕭恂,無非是因為蕭恂年少,比蕭湛更好拿捏罷了。
她蹙眉道:“如今朝臣都不支持桃符,等王大將軍抵達金陵后,他恐怕更不會支持。”
蕭湛點點頭,嘆道:“正是因為大將軍絕對不會支持,我才急著在他歸京前和百官議定此事,可沒想到百官反對的會如此激烈。”
喚春臉色漸漸變得凝重,原來立儲之事也沒有她想的那么簡單,即便桃符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即便他們母子抓穩了皇帝的心,得到了皇帝全部的偏愛,可只要朝臣不答應,這太子還是立不成。
雖然她的兒子有東海徐氏的支持,可這力量還是太單薄,如今朝堂上近七成的官員都是瑯琊王氏或者與王氏相關之人,周氏雖是她的舅族,又手握兵權,可周氏也跟王氏有姻戚,未必會全盤支持她的兒子。
如今能鼎力支持她的兒子做太子的,竟然只有徐伯允這個認來的便宜舅舅,跟何彥之這個空有名士盛名,卻沒多少實權的謀士。
喚春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現在不能急,不能讓別人覺得他們母子急功近利,挑撥手足相爭,讓世人覺得她是個狐媚惑主的妖婦,皇帝是被她迷惑,才要廢長立幼,敗壞了她的賢惠慈愛之名。
她應該先好好養育兒子,善待蕭恂,更加謙遜謹慎地博取美名,穩固自己的地位,為他們母子爭取更多大臣好感,拉攏更多世家支持。
喚春遂好言勸道:“陛下不必操之過急,陛下越急著立親生兒子,就越顯得陛下是因為偏心,故意挑撥手足相爭一般,反倒更不得人心。百官都是墻頭草,誰贏他們幫誰,如今王氏兄弟強盛,他們自然站王氏兄弟,等陛下的皇位越坐越穩之后,他們自然也會支持陛下。陛下現在應先專注于登基之事,加強自身權柄,日后徐徐圖之就是了。”
蕭湛點點頭,見她不僅沒有因自己沒能讓他們的兒子做太子而抱怨他,反倒還勸慰他這么多好話,給他出謀劃策,減輕他的壓力,心里是愈發感動。
他握住她的手,讓她靠在自己懷里,感慨道:“你如此為我著想,我以后一定不會虧待你們母子。”
喚春依偎在他懷中,臉上勉強笑著,心里卻是空落落的。
*
九月初的時候,王大將軍和王肅也陸續抵達金陵城,準備參加新帝的登基儀式。
眾人在渡口為其接風后,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回到了將軍府。
才剛坐穩,王公便將這幾日的朝堂爭執盡皆轉述給了大將軍,擔憂道:“陛下欲立小皇子,看來疏遠打壓我們王氏之心已經很明顯了。”
王大將軍大馬金刀地坐著,冷笑道:“蕭恂是我們兄弟選擇的儲君,與我們瑯琊王氏利益與共。廢長立幼是假,他是想通過立幼子,來重新培養忠于自己的新朝堂班底才是真。皇位還沒坐穩,就想從你我手里奪權,也太異想天開了。你我兄弟能扶持他登基,自然也能廢了他。”
王公心中一凜,警告道:“陛下是皇室后裔,眾望所歸,你若強行廢立,只會讓王氏大失人心,得不償失。如今只要盡力保全蕭恂的太子位就是了,還沒到跟陛下反目的地步。”
王大將軍冷哼一聲,“你不聽我的話,早晚要拖累了整個家族。”
王公搖搖頭,聽了他的話,才會鬧的王氏滿門背負亂臣賊子之名。
因嘆道:“這薛氏太有心機,趕在陛下受命之時,來報生育皇子的喜訊,鬧的人盡皆知。這個兒子在陛下心里意義非凡,連世人都覺得小皇子是天命所歸呢。”
“薛氏仗著自己得寵,以為拿捏住了皇帝,就能讓她的兒子做太子?”
王大將軍冷嘲一笑,從容道:“一個小丫頭片子跟我斗,還嫩著呢。太子之位,絕對寸步不能讓。”
王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當初選定薛氏為王妃,無非看中她出身高貴,又是個老實本分的寡婦,能生育子嗣,打理后宮諸事罷了。不想也是個有心機的,竟然把手伸到了前朝,想要干涉政事。
薛氏有了非分之想,倒讓他們不省心了,也必須壓壓她的氣焰。
“對了,玄朗跟那個什么蘇氏女是怎么回事?”王大將軍驀地轉移話題,十分不滿地責備道:“你是怎么搞的?人在你眼皮子底下都看不住,讓他跟那種名聲敗壞的女子牽連到一起?”
王公正色道:“我每天那么多事兒,哪有精力天天盯著孩子們?你的兒子,出問題也是你教養不當,怎么都賴不到我。何況他那么大一個人了,還管不住自己?家中其他子侄怎么就沒他這般不省心?”
王大將軍被嗆的啞口無言,一時面上無光,只黑著臉道:“這混賬東西,讓他們夫妻倆過來一趟,我親自問問。”
第63章 愛不釋手薛妃與前夫的兒子如何了?……
夫妻倆很快就被傳到了大堂,二人并排跪在地上,雙雙承受著大將軍的怒火。
“你好大的本事,我不在京,沒人管得了你,你就愈發放縱,不成體統了?”
罵完王玄朗,大將軍又訓斥荀妙女道:“你這做妻子的也是大家出身,門戶足匹,何至畏懼丈夫,任他在外亂來,不敢勸阻?”
荀妙女神色平靜,裝糊涂道:“新婦不是善妒之人,先頭知道此女存在時,也恐夫婿瞞著長輩在外蓄妾,不利于名聲,便有意將其接來家中與她做姐妹,好生安置。可不想到了地方,卻不見人蹤影,想來是不愿為妾,就自去了吧。”
王大將軍眼神一沉,又看向王玄朗,冷冷道:“定是你耍的詭計,你平日里胡作非為,我都睜只眼閉只眼。現在是跟誰學的,都會在外邊養人了?那女子若是個好的也就罷了,偏偏是你叔父說過從根子上壞了的,這樣一個女子,你還當個寶一樣的養起來,這不是打長輩們的臉嗎?那女子現在何處?你即刻把人給解決了,若是等我派人去處理,她下場如何就難說了。”
王玄朗低下眼,跪在地上,沒有反駁什么。
他是養子,他的生父是大將軍的同胞兄長,他五歲才被抱來給大將軍做兒子,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了。
他自幼對大將軍更多的是敬畏,沒有父子間的親近感。大將軍說一他不敢說二,大將軍覺得荀氏好,他就算不喜歡,也得乖乖娶回來。大約是清楚他對這婚事不滿,故而對于他在外尋歡作樂的行為,大將軍也一貫是睜只眼閉只眼,任他尋歡。
他也常常羨慕王公父子,感情親近,父慈子孝。也會羨慕靜深,一直被父親帶在身邊親自撫養。若他生父還活著,他應該也會有個真心對他的長輩,不至于是現在這般不尷不尬的處境。
王玄朗知道自己與大將軍之間沒有辦法有正常的父子溝通,便只淡淡說了句,“阿父,她懷孕了。”
此言一出,荀妙女登時睜大了眼睛,仿若受到天大的羞辱與委屈,王玄朗,他怎么敢?自己這個正妻還沒生下一兒半女,他就先搞大了外頭女人的肚子!
王大將軍聞言,卻是沉默了。他自己不能生育,沒有兒女。抱養個兒子王玄朗,成婚多年也沒個一兒半女,子嗣一直是他的心頭隱憂。
他們這樣的高門大族,人丁興旺才能簪纓不替,維護家族榮光。不拘是嫡出的還是庶出的,只要能托生在他們瑯琊王氏,一下生下來就注定會有好前程。
他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也不知還有幾年可活,得知蘇女已經懷孕,心里還是很想要這個孫兒的。
沉默片刻后,王大將軍終于緩和了面色,正色囑咐荀妙女道:“蘇氏這一胎,我很重視,等玄朗把她接回府后,你務必照顧好她,讓她安穩生下孩子。”
荀妙女心有不甘,又不敢忤逆大將軍之意,只能勉強道:“是,新婦遵命。”
……
得了大將軍允可后,王玄朗很快就把蘇靈均給接回了烏衣巷的王氏大宅。蘇姨母不便住進王氏,因城外偏遠,來往不便,仍舊將她安置在先頭三橋巷的私宅住。
人是悄悄接進門的,王氏沒有擺酒正式宴請賓客。但王玄朗卻帶著蘇靈均跟王大將軍還有王公夫婦都依次請了安,又給荀妙女磕了頭,就算過了明路,得到王家認可了。
蘇氏即便門第寒微,蘇靈均的父親也曾是個五品參軍,也算是官宦小姐,即便做了妾,也是更有體面的貴妾。打從搬進王氏大宅后,王玄朗對她更是明目張膽的百般疼愛膩歪,終日都只廝混在一起,好不恩愛。
荀妙女縱是再賢惠,也只是個普通女人,她自知姿色普通,不得丈夫歡心,故而一向是以賢惠著稱。王玄朗與她感情淡薄,過往也常眠花臥柳,甚少與她同房,如今得了蘇女這般絕色,那更是把她完全拋在腦后了,她看著丈夫終日與他人卿卿我我,心中也難免不平。
可王氏的男人都這樣,他們有權有勢,從來不缺年輕貌美的女人上趕著攀附,也不缺下屬給他們送女人奉承。大將軍年輕時便姬妾成群,王公也有幾房美妾,王肅那樣清正規矩的是例外。
做王家的媳婦是不能妒忌的,嫁到高門大戶做主母,那是各有各的苦。
但士族聯姻出于對妻子家族的尊重,很少會在正妻生兒子前納妾,王玄朗在她沒生子前,先讓姬妾生子,就是在打她的臉。
可大將軍想抱孫子,是一定要蘇女生下這個孩子的。她嫁過來多年無子,也沒法兒反對丈夫納妾生子。可她心里還是不甘,這份不甘,不是因為嫉妒另一個女人奪走丈夫,而是覺得荀氏一族的顏面受到了冒犯。
荀妙女心里十分委屈。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蘇靈均給王玄朗做妾的消息,也很快傳到了周氏耳朵里。
朱夫人大吃一驚,只覺顏面無光,她雖然厭煩了她們母女,可到底是自己的親妹妹和外甥女,傳出去了被士族笑話的是他們朱氏。得幸虧朱老太公還不知道這消息,要是知道自己外孫女給人做了妾,估計能給活活氣死。
王容姬更是震驚不已,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王玄朗明知蘇女與周氏的關系,還把人收了房,這不是純純羞辱人,讓她夫家也面上無光嗎?
若外人覺得蘇氏母女是被周氏趕出去,被逼的走投無路才委身做妾求活,那周氏不就顏面掃地了?于是便急急回了一趟烏衣巷大宅,來問問究竟是什么情況?
荀妙女是實在不想搭理這件事,畢竟蘇女身上有孕,恐驚了她的胎,大將軍那邊不好交代,她素日里也不怎么跟她來往。只說人在西邊花園子的三間廂房住著,讓王容姬自去問。
婢女送王容姬去時,尤替荀妙女忿忿不平,“先奸后娶的淫。婦,也不知怎么懷上了郎君的孩兒?是不是咱家的還難說呢,大將軍竟然能讓她進門,也忒不給我們主子臉了。”
王容姬神色凝重,來到廂房后,便見蘇靈均正在梳頭,發如墨瀑,光可鑒人。
她見到王容姬過來,便徐徐福身道:“大娘子來了,不曾遠迎,見諒。”
王容姬蹙眉道:“真沒想到你如今落得這般,你弟弟總歸是個男人,也該撐起一家門戶,怎落得讓你委身于人來茍活呢?”
蘇靈均面色平靜,王容姬出身高貴,權勢富貴生來就有,自然不知道外頭普通人的艱辛,于她唾手可得的東西,于他們卻是千難萬難。
“我們當初得罪了東府,被人追捕,無處藏身,是王郎收留庇護了我,才有了一處容身之地,迫不得已委身于王郎,以至于此,實非所愿。”
王容姬不解道:“得罪東府?你說的是去年那遭事兒嗎?我倒聽阿嫂說過,她正月初一元會日時曾跟薛妃詢問過,薛妃說那時東府已經不追究你了啊,你既然不是心甘情愿給他做妾,當初為什么不出來呢?還要東躲西藏,如今還懷上他的孩子?”
蘇靈均一怔,可王玄朗跟她說的明明是東府發現了她的藏身之處,要來抓她了。
王容姬一向知道蘇氏母女素來有攀附高門之心,根本不信她是迫不得已的說辭,只當她是存心攀附的王玄朗,妄想哪天扶正,一步登天,繼續良言規勸著她,讓她清醒。
“你可知當年大將軍也是有十幾房姬妾的,都寵的跟什么似的,后來還不是說賞將士就賞了?高門大戶的妾不好當,你別看王氏現在風光,如今世道正亂,多少家族起起落落的,委身權貴高門做妾,指不定哪天勢敗家衰,就被牽連身死,還不如尋個一般人家安穩度日。”
蘇靈均怔怔聽著,說不出話。
王容姬繼續苦口婆心地勸她,“你別聽王玄朗花言巧語的哄你,他都不知道跟多少女人說過那話了,士族只有妻死續弦士族的道理,從未有過妾室扶正的,你跟著他是沒有前途的。”
蘇靈均腦中嗡嗡作響,一時心亂如麻。
*
卻說金陵宮這邊,這幾日,喚春也常下床走一走,嬤嬤每日都會來給她按揉腹部,促進恢復,盡快排盡惡露。
如今正值秋季,外頭天寒風大,她不能出門出風,便抱著兒子在殿中一圈一圈的走著。
桃符如今已經能睜開眼睛了,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起來十分精神,她每次抱著他散步時,他就樂得咯咯笑,笑得喚春心里都軟化了,對兒子是愛不釋手,親了又親。
宣兒不在她身邊,她便把對大兒子的思念與疼愛,都轉移到了桃符身上,于是給了他雙倍的母愛。
蕭湛過來的時候,喚春正將兒子舉高高逗著他玩兒,不時親一親,今天是個好天氣,陽光暖暖透過窗格灑進來,照在笑成一團的母子二人身上。
他看著這一幕,心里也是軟軟暖暖的,上前接著兒子道:“看你頭上都出汗了,還在月子里,也別太累著自己了,我來哄一會兒。”
喚春把兒子交給他哄,自己坐去了榻上縫制著給兒子過冬的虎頭帽,笑道:“你看這孩子,也不知哪兒來這么多精力,這般愛纏人,凈討人嫌。”
蕭湛笑了笑,抱著兒子在她對面坐下,看著她一針一線地縫著帽子上的虎頭,對她道:“剛徐伯允跟我說,荀氏有個小郎年紀合適,想與小妹說和,讓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喚春眼睛一亮,荀妙女的母族,連忙應道:“那感情好,潁川荀氏是北方舊姓名門,找個機會讓我們相看相看。”
蕭湛點點頭,繼續哄著兒子。
喚春做著針線,看著父子二人其樂融融的情景,也不時伸手捏捏兒子的小臉,笑得合不攏嘴。
蕭湛看她那模樣,微笑道:“你好像特別喜歡孩子?”
喚春手中針線一頓,詫異笑道:“這話說的,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我怎么會不喜歡呢?難道你不喜歡自己的孩子?”
蕭湛點了點頭,訕訕笑道:“我糊涂了,我當然也是喜歡的。”
喚春對他笑了笑,繼續縫著帽子。
蕭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恍然想起她與前夫似乎也有個兒子,聽說她離開豫章時,那孩子被留在了前夫家里。她因為愛自己,才會愛和自己的孩子。她前夫待她也是很好的,她又怎么會不愛和前夫的孩子呢?
他過去沒有養育過自己的孩子,自然不能理解父母對孩子的感情,也沒想過她會不會思念和前夫的孩子。
如今自己有了親生孩子后,才感受到那種出于血緣天性的羈絆與喜愛,如果讓他現在和兒子分離開,再也不相見,他都舍不得,何況是十月懷胎的女人呢?
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春兒如此喜愛孩子,又怎么會狠心拋棄自己的孩子呢?
蕭湛這樣想著,第二天便傳了徐伯允過來,跟他說了安排響云跟荀氏相看之事后,又跟他打聽著春兒前夫之子的消息。
“薛妃與前夫是不是有個兒子?那孩子現在如何了?”
徐伯允搖搖頭道:“微臣對此事倒是不清楚,只聽說那孩子被留在了梁家,當初是周氏去接薛妃來的金陵,周氏應該更清楚情況。”
蕭湛點點頭,吩咐道:“你派人暗中去尋訪尋訪,看看那孩子在梁家過的如何。”
第64章 心領神會明明她才是正妻,現在反倒像……
王氏大宅這幾日都不怎么消停,花園子那邊時不時就能傳來男女的爭執聲。
蘇靈均自打從王容姬那里得知實情后,心里就有點子后悔了。她若早知真相,及早抽身,即便失了清白,也不是不能再找戶人家好好過日子,即便苦一些,也不至于落得現在未婚先孕,被人指點議論,抬不起頭的地步。
她真的恨死王玄朗了,都是他害的她,他折了她的翅膀,拔了她的羽毛,讓她永無翻身之日,整個人都只能被鎖在一個精致的籠子里,靠他每日的施舍過活。
王氏的人都看不起她,她如今只是個給王氏生孩子的工具,他們好吃好喝養著她,都不過是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罷了。
等她生下孩子,說不定還是要抱去給正妻養育,日后若是王玄朗厭倦了她,保不準她就是王大將軍曾經那些姬妾的下場,被隨便賞給哪個將士配婚,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女子沒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只能被男人玩弄后,再在男人間送來送去。
蘇靈均每日都是心亂如麻,王玄朗過來的時候,二人是大吵小吵不斷。
這一日,二人又在房里吵了起來,荀妙女得知這邊又鬧起來了,便也過來看了看。
蘇女跟王玄朗鬧歸鬧,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敢有事。
荀妙女遠遠就聽到了二人的爭執之聲——
“是你害了我,你一直都在騙我。”
蘇靈均語氣委屈,遭受莫大欺辱的樣子,“若不是王大娘子告知我實情,你是不是想一直就這樣欺瞞著我?”
王玄朗不由暗恨王容姬的多話,事情都成定局了,本來能好好過日子的,她偏要捅破,鬧的家里雞犬不寧,這下她滿意了?
“我太喜歡你了,我怕你知道了真相會離開我,才暫時瞞著你,現在我們都有孩子了,過去的事兒就別再計較了好嗎?”
王玄朗好言好語地哄著她,他一貫是沒什么耐心哄人的,在外宅的時候她還算溫順懂事,搬進大宅后,反倒愈發不識大體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她如今都已經是他的妾室了,他都這么放低姿態哄人了,她若識趣的話,也該見好就收。
蘇靈均眼淚汪汪的,“不計較?你騙了我的身子,毀了我的人生,讓我一步步掉進你的陷阱,現在一句喜歡就可以將你所有的惡行美化,披上愛情的虛偽外衣,為自己的無恥行徑開脫嗎?”
王玄朗覺得這話很刺耳,她也自己辜負了自己的心,蹙眉道:“惡行?無恥?我有強迫你嗎?難道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你利用完了我,現在知道自己處境安全了,就想翻臉無情,拋棄我了嗎?”
蘇靈均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控訴道:“分明是你趁人之危,我是受害者,你反倒來指責我,天下哪有這般的道理?”
“那你當初明明可以不答應,被東府的人抓走的。”王玄朗冷笑道:“明明被抓走你們也不會有什么事,可你當時不是不敢賭被抓走的后果嗎?是你上趕著求我庇護你的。”
蘇靈均睜大了眼,聽了他這話,愈發心灰意冷了,她到底在奢望什么?指望有個孩子就能拴住這浪蕩子的心嗎?指望他待自己會有幾分與眾不同嗎?
士族和寒門完全就是兩個世界,她沒有他們這般遇事不慌,有長輩兜底的底氣。
他們這種普通人,遇到官兵就是會戰戰兢兢,怕獲罪,怕坐牢。他們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復,他不理解她,但也不該拿自己優越的出身來羞辱她。
王玄朗看她憋著眼淚死活都不肯落下的倔強模樣,心里也軟了,知道自己話說的重了,又緩和面色哄她道:“好了,不鬧了,還有著身孕呢,脾氣大了對孩子可不好。”
蘇靈均倔強地別過頭不理他。
王玄朗把她拉到懷里輕輕抱了抱,柔聲哄著,“你自己想想,你跟著我這段日子,我有虧待過你半分嗎?你若跟了別人,能過上這樣優渥的日子嗎?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經得到了嗎?何必再斤斤計較,自討苦吃?”
蘇靈均神情屈辱,一言不發,淚水滾滾而落。
歸根結底,他還是拿她當個寵物,喜歡的時候哄一哄,不喜歡了就任她自生自滅。是她貪慕虛榮,自食惡果,一切是她咎由自取,也沒的怨天尤人。
荀妙女在屋外,冷眼旁觀他們鬧,鬧完了又和好,又是擦淚又是哄,一派情比金堅,情深似海的模樣。
明明她才是正妻,現在反倒像個多余的?
荀妙女只覺諷刺,冷笑一聲后,見鬧不出什么事兒,便也轉身離去了。
娘家的堂弟要跟薛妃的妹妹相看,定下了后日在華林園一會,她還得去作陪呢,沒空搭理他們的小情小愛。
只要她和瑯琊王氏的聯姻不倒,能繼續為家族帶來利益,她可以不需要丈夫的愛,可以大度包容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談情說愛,情天恨海。
雖然有些刺眼。
……
相看之日,荀妙女便和堂弟荀令遠一起入了宮。薛妃還未出月子,不宜見風,故而是由她陪著響云來見一見自己弟弟。
華林園中,徐伯允帶著荀令遠在竹林小徑漫行閑聊著,荀妙女和響云坐在館閣上,遠遠看著二人走來。
其中一少年面容清秀白凈,身姿挺拔,步伐從容,有大家風度。不等荀妙女指認,響云便知那少年是自己的相看對象了,心中也很滿意。
她只想嫁個年紀合適的高門,不失舊時顯赫,其實對丈夫的相貌倒是要求不多,本以為荀妙女姿色普通,她的堂弟也會貌不出眾,不想倒是長得比她預期的好一些,不由抿了抿唇。
荀妙女指著人對她道:“右邊那位便是我的阿弟,今年已十七,女郎覺得如何?”
響云微紅了臉,“夫人家的兄弟,自然是極好的。”
荀妙女心領神會,知道此事成了。
薛氏世代都是名門望族,可薛氏姐妹早年失怙,早早見識了人情冷暖,故而有了更多歲月磨礪出來的生存智慧。
薛妃便是個聰明會為自己打算的人,她的妹妹自然也懂得世家聯姻利害,不會像周氏那女兒一般傻。荀氏門第不差,和薛氏又都是北方士族,家世上是門當戶對的,只要弟弟長相能入她的眼,那婚事就十拿九穩了。
荀妙女心中很滿意,便讓婢女下去遞話,請堂弟上來一趟。
不多時,徐伯允便帶著荀令遠到了樓上,閣中懸掛著一道竹簾,可以影影綽綽看到小女郎的身影。
荀令遠也沒見過響云的模樣,可聽聞薛妃是個絕色美人,妹妹姿色也不遜姐姐,今雖只見了一道身影,便有幾分心神蕩漾了。
薛氏雖是孤女,沒有父族依靠,可生得絕色,又是薛妃小妹,將來有皇帝這個君父撐腰,能娶到她,也不失為一門好親事。
留下二人后,徐伯允和荀妙女便去了外間等候,讓兩個孩子自說著話。
等這邊定下后,荀令遠就先出了宮,徐伯允則去跟皇帝回話。
荀妙女卻沒有急著回去,而是又去顯陽殿看了看喚春。
喚春生完孩子后恢復的還不錯,人很有精神,氣色也很好,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況是雙喜臨門呢?
荀妙女深深一福身,直快跪了下去,給她請安,嘴上不斷奉承著,“恭喜皇后,賀喜皇后了,喜得佳兒,賢妹又得佳婿。”
喚春聽她如此說,便知響云和荀氏的婚事定下了,忙糾正她道:“可不敢亂叫,如今還未冊封,讓人聽到了,倒顯得我不尊重。”
荀妙女一笑,仍舊用舊稱對她道:“陛下登基,王妃封后只是早晚的事兒。”
喚春請她在榻上落座,給她看茶,客氣笑道:“這婚事一定,我們兩家將來也是親家了,你是王大將軍的長媳,丈夫將來要繼承大將軍的家業,以后陛下和我,也少不得要你們夫婦的支持和輔佐。”
荀妙女聽了這話,卻故意嘆了口氣,面含憂慮道:“王妃也知道,我雖有正妻之名,卻沒王妃的福氣,給王氏生個一兒半女。我夫君那外婦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這家業到底讓誰的孩子繼承,還說不準呢。”
喚春訝異道:“何出此言?”
荀妙女便將王玄朗和蘇靈均之事,一一轉述給了她,直嘆道:“大將軍急著抱孫子,絲毫不顧我的顏面,讓蘇女進了門。如今王玄朗和她在家中是濃情蜜意,恩愛不盡,完全不把我這正妻放在眼里,恐怕只等著治死了我,把蘇女扶正,他們好雙宿雙棲呢。”
說完,便淌起了眼淚,哀不自勝的模樣。
喚春若有所思,心下沉了幾分,她好久沒聽到蘇姨母一家的消息了,沒想到蘇靈均竟真給王玄朗做了妾,孩子還得到了王氏的認可。
她安撫荀妙女道:“夫人擔憂什么呢,你是妻,她是妾,士族聯姻只有妻死續弦的,沒有妾室扶正的,她再得寵,也動不了你的位置啊。”
荀妙女搖搖頭,嘆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只是先頭王玄朗明知那蘇女得罪了陛下,還硬要包庇,跟陛下作對,雖說陛下已經不追究了,可蘇女畢竟有過在先,就王玄朗這胡作非為的性子,早晚是要惹禍上身的,我怕的是這個。”
喚春反而笑道:“這有何可擔心的?他若有事,你以后不就不用嫉妒了嗎?”
荀妙女怔了怔,隨即苦笑了一下。她與王玄朗雖是夫妻,可她也是潁川荀氏女,她從小就被教導,萬事均以家族利益為先。
世家門閥視蒼生如草芥,只重視自己家族的傳承,為了能讓家族一代又一代的繁榮下去,士族也深知雞蛋不能裝在一個籃子里的道理。
就像他們荀氏會跟正當權的瑯琊王氏聯姻,但也會娶皇帝寵妃的妹妹,同時跟皇帝示好。
狡兔三窟,兩邊下注。
如今皇帝與王氏的矛盾已經很尖銳了,若真到了大難臨頭之日,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跟王氏割席,保全自己的家族。
荀妙女話鋒一轉,低聲道:“我今日來說這些話,也是想私下悄悄給王妃提個醒,王玄朗輕狂日甚,大將軍驕奢擅權,恐野心不小,不可不提防。”
喚春心領神會,笑道:“若將來果然如你所言,我定保全你荀氏一門。”
荀妙女頷首微笑。
第65章 話里有話皇帝身邊最妙的棋子
與此同時,徐伯允也來到太極殿跟皇帝復命。
蕭湛得知響云與荀氏的親事已經定下后,微笑點了點頭,登基大典之后,他便給二人賜婚了,讓響云風風光光出嫁,即便她是個孤女,荀氏也不敢看輕了她。
“對了,薛妃和梁氏那個孩子的事,有眉目嗎?”說完響云的婚事后,蕭湛忽然問道。
徐伯允回道:“陛下吩咐之后,臣去周氏打聽過,原來當初薛妃離開豫章時,是想把那孩子帶走的。可梁家人不同意,梁氏雖無顯宦,可到底是地方強宗,族中子弟昌盛,富甲一方。薛妃一個孤苦無依的孤女,想從他們手里要回孩子,自是難如登天。”
蕭湛若有所思,原來她是真的很愛這個孩子,是被迫母子分離的。
他想了想,于是吩咐道:“既是如此,你暗中派人到豫章尋訪一番,看看梁氏宗族中有無人才可用,以朝廷的名義征召為官,帶那孩子同來金陵上任,讓那孩子入宮做個皇子伴讀。”
徐伯允頷首,以朝廷的名義征召,即便梁氏不愿將孩子給薛妃撫養,他們總不能拒絕做官吧?
這樣的地方宗族,雖無官爵,可在當地都很有聲望,地方官為了便于治理,也要跟他們搞好關系。地方豪強向來是朝廷拉攏的對象,梁氏子上京,有同族的長輩在京做官相陪,梁氏也不用擔心薛妃是在以權謀奪他們家的血脈。
“此事要告知薛妃嗎?”徐伯允又問道。
蕭湛搖搖頭,正色道:“等事情辦成了再說也不遲,記住,此事千萬要暗中進行,不要讓更多人知道。”
徐伯允會意,事以密成,薛妃來金陵這么久,都沒想過要接孩子,如今陛下即將登基,卻突然要接梁氏子進京,必然有人懷疑這是因為陛下寵愛薛妃,愛屋及烏。
若讓有心人利用薛妃愛子之心,提前拿住這個孩子,成了薛妃的軟肋就不好了。
“臣遵旨。”
徐伯允告退后,蕭湛在太極殿又略停了停,得知荀氏已離去后,方又來了顯陽殿。
此時已近黃昏,喚春在整理著他登基典禮上會穿戴的龍袍冠冕,見他過來了,便含笑引他過來,要幫他試試衣服。
蕭湛握住她的手,微微搖了搖頭,然后微一彎腰,就把人給橫抱了起來。
喚春訝異一笑,順勢摟著他的脖頸,“陛下這是做什么呢?”
蕭湛把她抱到榻上,給她脫了外衣,蓋上被子,自己也順勢在她身邊躺下。
“你還在月子里,每日都這么操心,不累嗎?我陪你睡會兒。”
喚春側躺在床上,看著他笑道:“今天妹妹相看,我才多陪荀氏坐了一會兒,還要多謝陛下為我們尋的好親事。”
蕭湛攏了攏她耳邊的碎發,道:“此事我已知曉,登基大典后我就給他們賜婚,出嫁諸事都由禮部負責,你好好休息,就不用多操心了。”
喚春笑了笑,手臂攀上他,依偎在他懷里,動容道:“陛下待我太好了。”
“你是我的妻子,給我生兒育女,我不待你好待誰好?”蕭湛摟著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喚春心里暖暖的,嘴角不由抿起,仰起頭對他道:“陛下是個善良有責任心的好人,所以我才會過的幸福,我這一生何其有幸,總是遇見好人。”
蕭湛看著她那認真的小臉,低頭親了親她的小梨渦,微笑道:“我不是說過嗎?你待人好,人家才會待你好,你過的好,是你自己夠好。”
喚春搖搖頭,糾正道:“話不能這樣說,剛剛荀妙女還跟我說,她丈夫的外婦都大著肚子進門了。王郎終日不著家,冷落妻子,在外養人,難道是因為荀妙女不夠好嗎?荀妙女都這般賢惠了,也沒見王郎珍惜她,可見還是分人的。”
蕭湛撫著她的頭發,感嘆道:“世家聯姻有幾個是真心的?多數不過是為了家族利益維持表面恩愛罷了,有人愿意裝,有人不肯裝,個中煎熬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王玄朗以前還會裝一裝,現在是連裝都不肯裝了嗎?”
喚春點點頭,想來荀妙女也是發現丈夫連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于是徹底心灰意冷,才會跟自己說那番話。
“荀妙女今日還跟我說,大將軍驕奢擅權,要早做提防。她私下跟我說這話,有投誠示好之意,荀氏一族將來或許可以為陛下所用。”
蕭湛眼神一動,忽而笑了笑,“有趣,一步好棋。”
狡兔三窟,給自己提前留后路呢。大將軍若贏了,她依舊是風光的王氏長媳。大將軍若敗了,她便是有先見之明,已經提前割席,怎么都牽連不到她。
喚春也笑了笑,感慨道:“女子所圖,無非是個安穩,王玄朗不給她安穩,她便只能自尋出路了。若王玄朗還愿意跟她裝一裝恩愛夫妻,她也不會這般絕情。”
蕭湛忽然好奇,“都說女人癡心,女人也會這般絕情嗎?”
喚春笑他,“女人多情,但又不是傻子,誰愛她誰對她好,她當然可以感受到。她為什么要把感情浪費在那些傷害她的人身上,不是自討苦吃嗎?”
“那我要一直對你好的話,你也會一輩子對我好嗎?”
“當然。”喚春毫不猶豫道:“陛下是我一生的依靠,你好我才會好,我怎么可能會不對你好?”
蕭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世家大族教養出來的子女,人情世故信手拈來。她就是如此,溫柔好氣性,嘴甜會說話。無論對喜歡的還是討厭的人,都是客客氣氣,只撿好話說,從來不得罪人。
明知她的甜言蜜語只是為了哄他開心,可像他這種權力財富都不缺的男人,就是偏吃她這一套,她的確哄的他很舒服,哄到他有時候都在茫然,她真的愛他嗎?愛他有多少呢?
默了片刻后,他猝不及防問她,“那在你心里,兒子和我誰更重要?如果我們都有危險的話,你選我還是兒子?”
喚春臉上笑意一滯,覺得他這個問題很殘忍也很幼稚,就給女人問丈夫自己和他母親掉水里先救誰一樣,刁鉆難解。
她不想回答,于是就紅了眼,轉過身子道:“陛下這樣問,是辜負我對你的心。陛下和孩子都對我很重要,你們任何一個有危險,我都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換你們平安。”
蕭湛心中一動,把她身子轉過來,抱到懷里安撫著,“抱歉,我失言了,我胡說八道。你和孩子也對我很重要,我也會不惜一切去保護你們的。”
喚春把臉埋在他的懷里,心里一時亂糟糟的,總覺得他問的怪怪的,似是話里有話。
他剛剛問的是她的兒子,那是她的大兒子還是小兒子呢?
*
另一邊,荀妙女歸家后,便聞說蘇姨娘的母親來了,今日住了下來。
荀妙女蹙眉,詢問怎么回事?
仆婦只回說蘇姨娘近來情緒低落,郎君請了太醫來看顧她的身孕,太醫只說沒有大礙,孕期情緒敏感是正常的,家人多關心關心就是了。郎君就派人請了蘇姨母過來住幾日,讓她們母女聚一聚,安撫安撫她。
荀妙女冷冷一笑,可真是個孝順女婿,什么人都往家里帶,現在連便宜丈母娘都給接到家里了。
“不必管他們,讓他們自己折騰去。”
荀妙女快步回房,如今大將軍容忍他們亂來,所圖無非是蘇女肚子里的孩子,等孩子落了地,早晚要把這難纏的一家子掃地出門。
……
王玄朗今夜沒有到蘇靈均房里過夜,獨留蘇姨母陪伴著她。
夜深時,屋里只能聽見母女二人哭訴低語的聲音。
“阿娘,在這里就不是人過的日子,王氏的人都看不起我,我就是個給他們家生孩子的工具,一點兒自由都沒有。過往我們總想找個高門世家攀附,可真攀附上了,才知道高門大族明爭暗斗,人心叵測,日子并不好過。我們出身寒微,根本不懂這些士族的人情世故,勉強攀附上,也只是被他們敲骨吸髓,利用殆盡后就拋棄,根本沒有翻身之日。”
蘇姨母勸道:“我們做女人的,不都是靠丈夫供養嗎?你都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還在乎什么情啊愛的嗎?婚姻不就是利益交換嗎?我們現在能吃好喝好有人伺候,都是王郎給我們的,你給王郎生孩子,他養著你,這不是天經地義嗎?外頭世道這么亂,離開王郎,我們要如何生存?你難道要母親去低三下四的給人做活兒謀生嗎?”
她好歹也是吳郡大族出身,當然清楚貴族的規則。在貴族的眼中,女人就是要靠男人供養,女人自己做活謀生,是有失貴族身份的。
蘇靈均搖搖頭,落寞道:“其實我現在跟妓女有什么區別呢?妓女要賣給很多人,我只是賣給他一個,我每天靠賣身換取他的施舍過活,這樣不堪的日子,還不如在外流落的時候呢。阿娘,我們離開他,自己過日子好不好?我會織布、會做飯,我做活兒養活母親就是了,無非就是比現在苦一些。”
蘇姨母當然舍不得現在的好日子,反對激烈,“你現在肚子都大了,離開他你還能去哪里?王氏家大勢大,你逃得出他的手掌心嗎?何況你弟弟還那么小,他如今在江州府任職,以后還需要王郎提拔他,你離開了王郎,他還會照顧你弟弟的前程嗎?你弟弟要是因為你任性丟了官,我們一家才是永無翻身之日!”
蘇靈均低下了眼,心里空落落的,知道母親是不會跟她走了。
……
與此同時的前院——
王大將軍在京時都是住在前院,很少會過問后宅之事,可也聽聞了后宅的爭吵,王玄朗晚間來請安時,便訓斥了他幾句。
一個大男人連個女人都管不住,真丟王氏的人。他再管不好她,再讓她折騰的話,等孩子生下來,就把人攆出去。
王玄朗唯唯諾諾的,他不想放棄蘇靈均,便只能想法子盡快安撫她的情緒。
這邊人走后,大將軍心腹參軍錢沖便來匯報消息,說暗探來報,丹陽尹暗中派人往江州去了。
王大將軍聞言冷笑,豫章是江州治所,荊州、江州都是他的地盤,什么事能瞞過他的耳目?定是去尋那梁氏小兒了。
薛氏安分守己也就罷了,如今她仗勢得寵,竟想給她的兒子爭奪太子位,跟他們王氏做對,野心不小,膽子也不小,他也該敲打敲打她了。
“讓阿清來一趟,我有事吩咐。”
錢沖告退,不多時,便進來了一名身著玄色勁裝,束著高馬尾,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女,清麗脫俗,英姿颯爽,正是阿清。
她原是王大將軍部下的遺孤,父叔皆戰死沙場后,大將軍為了撫恤忠將家屬,遂將其收為義女,悉心培養,忠心不二,是他手中最快最好的一把刀。機密任務,都是交由她執行。
阿清進來后,便單膝跪到在了大將軍面前請安。
“義父。”
王大將軍吩咐道:“你去一趟豫章,在皇帝的人到之前,把梁家那孩子給我帶過來。”
阿清會意,眼神一亮。
薛妃得寵,若能抓住梁氏子,以此威脅薛妃為他們所用,她將會成為大將軍安插在皇帝身邊最妙的棋子。
第66章 登基大典去吧,去金陵找你娘
豫章梁家。
幾個不過總角年紀的小孩子在院子里騎竹馬玩兒,阿清坐在墻頭上,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
只見一個六七歲的紅衣小男孩兒騎著竹馬,腰間懸著一把小木劍,扮演著大將軍,吆五喝六的模樣,十分威風!身邊環繞著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或扮演士兵,或扮演俘虜,還有一個青衣小男孩兒,似乎不被人待見,在一旁孤零零看著。
這邊玩鬧之后,紅衣小男孩兒便把竹馬丟下,帶著眾人往另一處玩鬧。那個青衣的小男孩兒見他們要走,就把竹馬撿起來接著騎。
誰知那紅衣小男孩兒見到這一幕后,反倒不樂意了,又皺著眉轉了回來,一把推倒那個青衣小男孩兒,把竹馬奪了過來,惡狠狠踩在腳下,踩得七零八落的。
“不給你玩兒,我就算扔了毀了也不給你!”
那青衣小男孩兒正是宣哥兒,如今父亡母去,唯有老祖母憐惜,同輩的兄弟見他無依無靠,軟弱可欺,便都不喜與他一起玩,年紀稍大的族兄,還要帶著其他兄弟一起孤立他。
宣哥兒一言不發地爬起來,他身上沾了些泥巴,看著臟兮兮的。
阿清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沉默寡言的孩子,明明是梁氏的長房嫡孫,卻因父親早逝,母親改嫁,沒有至親可以依靠,叔伯們虎視眈眈,在家里被邊緣化,連血脈相連的兄弟們都要排擠他、欺辱他,倒是挺可憐見的。
那紅衣小男孩兒對他做了個鬼臉,“有娘生沒人要的野孩子,我們才不跟你玩兒。”
另一個小男孩兒昂著下巴,得意洋洋道:“我爹說你娘又嫁人了,你娘有了新的孩子,以后再也不會要你了。”
“不要你嘍,不要你嘍。”
小孩子們嘲笑的聲音帶著天真的殘忍,不時對他做著鬼臉,結伴漸行漸遠。
宣哥兒始終沉默著,待眾人都走后,才又蹲在地上,默默撿起已經被踩壞的竹馬。竹竿上的馬頭已經歪掉了,他扶著那馬頭,想把它給修好。
阿清蒙上了臉,從墻上跳了下來,走到他的面前,“小弟弟,你跟我一起走,我陪你玩兒好不好?”
梁宣茫然仰頭望去,只覺陽光突然一暗。
……
與此同時,皇帝的使臣也抵達了梁家,正在大堂與梁氏眾人交涉。
使臣奉上天子密詔,對梁老夫人作揖,道:“在下奉天子之命,來請薛妃之子進京,入宮為皇子侍書伴讀,特請老夫人允準。”
堂上的梁氏族人面面相覷,他們也都聽說喚春改嫁給皇帝了,本以為她攀上高枝兒后,為了穩固身份地位,必然是要徹底抹去自己嫁過人的過去,不認這個兒子的,不想她竟能如此得寵,連皇帝都會為了她,心甘情愿認下這個便宜繼子。
皇子伴讀歷來都是從第一流的清貴士族之家選,將來都是皇子近臣,前途無限。梁氏雖是豫章豪族,但是家族并無名宦,門第不高,家中子弟是攀不上這樣的清貴閑職的。
梁老夫人也是默然無語,她本以為春兒一個孤女寡婦改嫁也沒前途,不愿讓她帶走自家血脈。可誰能想到春兒再嫁,竟能有這般造化?給宣哥兒找個皇帝當繼父!
使臣繼續道:“陛下特別允準,小郎君進京,梁氏宗族可由一位長輩同去照顧,此行非是薛妃要以權奪子,實是陛下感念梁氏人才可用,許梁氏以尚書郎之職,以示誠意。”
梁氏族人便又都睜大了眼,梁氏沒出過什么大官,更遑論在京做官。不想皇帝如此大手筆,一封就是六品尚書郎,讓他們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梁老夫人沉默著,萬沒想到他們梁氏的仕途,最后竟是靠的春兒這個前妻,心里一時五味雜陳的。
“老夫人可以慢慢考慮,只是不知能否容在下先見見小郎君呢?”使臣又問著。
梁老夫人沉默片晌后,吩咐梁二叔帶著使臣去見一見宣哥兒。
眾人這便來到院中尋人,誰知幾人剛到院子里,就見一道玄色身影正將宣哥兒夾在腋下,準備越墻而去。
宣哥兒閉著眼,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樣。
使臣大驚失色,高聲呼喊同來的侍衛們救人。
梁二叔也勃然變色,大喝一聲,“大膽賊人,放下宣哥兒!快來人,有賊!”
這一聲高喝,便傳來了家中幾十個仆役過來幫忙,那京城同來的十幾個高手侍衛也立刻前來攔阻。
阿清眉峰一緊,抱緊宣哥兒,縱身一躍,跳上院墻。
只見一個侍衛的身影也轉瞬追上,伸手去抓,阿清身子一翻,躲開他的掌風,跳到另一處屋脊上,沿著屋頂一路狂奔。
侍衛們緊追不舍。
宣哥兒被抓的消息很快傳開,梁氏宗族的成年子弟,并著丫鬟仆役佃農們,也都聞風來幫忙救人,不過片刻,便聚集了浩浩蕩蕩幾百人口,個個手持棍棒刀槍,氣勢洶洶而來。
阿清疾行奔逃,只見她躍下屋頂,跳到另一處院墻上,轉身回望時,便見四面八方正在涌來數不清的鄉親父老,將四處堵的是水泄不通。
“鄉親們,快來人,有賊來偷孩子了!”
梁氏本就是地方強宗,一呼百應,瞬間整個鄉里的青壯們聞風而動,便都拿著棍棒釘耙出來幫忙堵人了。
阿清看著聚的越來越多的村民,心中一緊,暗呼不妙!
京城的侍衛也很快追了上來,抬刀向她劈去,阿清閃身躲開進攻,侍衛卻趁勢伸手去抓她懷中的孩子。
阿清袖中短刃刺向侍衛,侍衛避開,另一個侍衛也追了上來,一手去抓宣哥兒的手臂,阿清一個側身,侍衛沒能抓住人,只抓住了衣袖,只聽撕拉一聲,衣服便裂了一片。
此刻涌來的街坊已經越來越多了,阿清一人獨對多人進攻,早已有些力不從心,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她見勢不妙,暗忖自己勢單力薄,若再堅持帶走孩子,跟村民糾纏下去,恐怕難以脫身。
最后一咬牙,只能含恨扔下孩子,奪路而逃。
“還給你們。”
侍衛立刻縱身接住,抱著昏迷不醒的宣哥兒,試了試鼻息還有氣后,便立刻帶著孩子返回梁家救治。
房間中圍堵的水泄不通,大夫來看后,只說是中了迷藥,等過幾個時辰,藥效過了就沒事了,眾人才松了口氣。
梁老夫人也急急來房中看了看宣哥兒,她看著榻上昏睡的孩子,得知沒有大礙后,才松了口氣。
隨即又重重嘆了口氣,春兒如今的身份不一般了,宣哥兒必然要遭到各方勢力的覬覦,只是沒想到刺客這么快就找上門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如今親眼看見宣哥兒遇險,梁老夫人心知是徹底留不住這孩子了,梁氏是護不住他的,去金陵跟著他娘,總比在豫章跟著他們有前途的多。
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宮,送他上京,讓皇帝給他庇護才是最好的出路。
再舍不得孫子,也不能壞了他的前程。
梁老夫人嘆了口氣,終是妥協了,答應了使臣讓帶宣哥兒進京。
啟程之日,梁宣跪在地上跟老祖母磕頭,跟族中長輩們辭行。
梁老夫人招呼梁宣上前,諄諄囑咐道:“孩子,去吧,去金陵找你娘,你娘在那里等著你呢。”
梁宣紅著眼睛,哽咽道:“祖母,我舍不得你。”
“傻孩子。”梁老夫人也紅了眼,撫著他的頭,嘆道:“祖母年紀大了,不能照顧你一輩子,祖母也給不了你一個好前程,不能再耽誤了你。以后等你出人頭地了,記得回來看看祖母就是了。”
梁宣含淚點了點頭。
此行梁氏宗族議定,由梁二叔陪著宣哥兒隨使臣上京,再由幾十個強壯的男丁一路同行護送,確保眾人平安抵達金陵。
這邊準備好之后,一行人便浩浩蕩蕩進京了。
*
與此同時的金陵城,皇帝登基大典穩步進行著。
新朝定年號為建元,今年即為建元元年,吉時一到,新帝起駕前往南郊祭天,詔告天地。
王大將軍和王玄朗夫婦均出席了大典,府中護院的守衛也被帶走了大半,王氏大宅中難得冷清了下來。
蘇靈均看透了士族虛偽的嘴臉,心中已打定主意要離開王氏,逃離現在屈辱的生活,近來便安分了許多,蘇姨母見她似是已經認命,便又回去了三橋巷的宅子。
王玄朗以為她回心轉意了,也稍稍安下了心,近來看顧她的仆婦也都放松了警惕。
今日皇帝登基大典,城中熱鬧歡慶,府中守衛松懈,是難得的逃離之機。
趁著看守的仆婦松懈,蘇靈均悄悄換了一身粗舊的下人布衣,端上水盆,假扮浣衣丫鬟的模樣來到后院水井,將衣物拋下后,便帶著包裹,沿著早已勘探好的路線,從小門溜了出去,然后一路向西而逃。
出了王氏大宅就是烏衣巷,沿著巷子往西走便是朱雀橋,再繼續往西就能出城,到達長江口,她只需順流而下,就能離開金陵城了。
她雖然無用,卻也可以勉強靠自己做活兒維持生計,她會獨立養大自己的孩兒,教他讀書識字,明理明智,不再與王氏這樣冷酷涼薄的門閥世家有半分牽扯。
蘇靈均從王氏大宅逃離出來的時候,皇帝已經從圜丘祭天歸來了。
朱雀橋邊人頭攢動,熱鬧喧嘩,她站在橋頭遠遠張望著,可以望到龍旗飄揚,十二旒帶在碧空下隨風高展,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回宮,普天同慶著新帝登基,新朝新氣象。
而這一日,她也將重獲新生。
曾經,她也羨慕嫉妒喚春,向往那光新亮麗的富貴生活,想要高嫁貴族,出人頭地。可真被男人錦衣玉食的供養起來后,才發現原來那樣的日子也并不好過,這福氣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隨時都有頭破血流的風險。
喚春能籠絡住皇帝,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就活該她得到這一切。
她在王氏的處境尚是舉步維艱,喚春在宮里必然更加步步驚心,未必有表面看起來的這般風光亮麗。
她沒這個本事,她也學不來,在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她終于看清了自己,心中一時竟也釋然了。
放下了愛,也放下了恨。
蘇靈均笑了笑,背對著公卿貴族們,往相反的方向出城而去。
黃昏時,她終于走到了長江口岸,她站在江畔,眺望著無邊江面,殘陽如血,但見余霞成綺,澄江如練,長風灌滿她的衣袍,獵獵作響。
此刻逃脫樊籠,斬斷枷鎖,看著江流滾滾,聽著潮聲陣陣,心中豁然開闊。
千帆過盡皆是客,洗盡鉛華始見我。
第67章 惻隱之心都忘了她們怎么在背后說你的……
晚間,王氏眾人從宮里回來后,家中已然不見蘇靈均的身影了。
王大將軍震怒,懷著他們王氏的孩子,竟然還敢跑,她有多大的本事,能跑的出他的手掌心嗎?
她是死是活不重要,他的孫兒若有半分閃失,他絕不輕饒!
荀妙女也是十分愕然,想不到蘇女竟真有這般決心,倒是與以往那些攀附王玄朗的鶯鶯燕燕不同,心里也對她改觀了幾分,勉強道:“她懷著身孕跑不遠,派人盡快去尋就是了。”
王玄朗腦海一片空白,萬沒想到她先前的溫順乖巧竟是為了讓自己放松警惕,好伺機脫逃,徹底離開自己。
他急忙前往三橋巷蘇姨母處尋了,沒有她的消息。也往城外尋了,不見她的蹤影。
四下遍尋不得,王玄朗急的是焦頭爛額。
她為什么不能安分一點兒呢?
他以為有了孩子后,就可以靠這個孩子拴住她,讓她成為他的掌中之物,一輩子都無法離開。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如今卻被她的出逃狠狠打了臉。
王玄朗心里空落落的,一股說不出的情緒,原來不是她一定要依附他,而是他早就離不開她了。
王氏沒有放棄任何一個跟蘇靈均有過交集的人家,她在江左的人情交往并不多,玄清觀許鶿那里尋了,長干里周氏這邊也找了,始終一無所獲。
周家上下本來都在準備令婉下個月出嫁之事,乍然聞得此訊,也是訝異不已。畢竟相識一場,如今聞得蘇靈均如此下場,也是陣陣唏噓。
王容姬暗自懊悔自己的多話,蘇女畢竟讀過書,聰慧知廉恥,或許是那些話傷害了她的自尊,才迫使她走了絕路。
她感慨道:“原以為她只是為了攀附權貴,才跟了王玄朗,沒想到她竟也是個有氣性的,過往竟是我們輕看她了。”
周老夫人搖搖頭,并不認可蘇女的行為,只覺得年輕人還是太沖動,做事不計后果,嘆道:“那孩子生得好人才,貌美女子孤身在外,猶如懷抱黃金招搖過市。她既是想高嫁士族,有份安穩的日子,其實留在王氏做妾也不失為出路,何必想不開,自討苦吃呢?”
這兩年江左的大動亂雖已陸續平定,可因著流民南渡,僑民與當地百姓還是不時會有沖突。她若在外遇上點兒風險,那就是一尸兩命,為了爭口氣把命丟了,實在劃不來。
蘇靈均畢竟是朱夫人的親外甥女,朱夫人聽了這話,也是愁眉嘆道:“可不就是就是這么說,那孩子現在還有著身孕,就是跑,又能跑多遠呢?王氏能放過她嗎?王氏就算不在乎她,他們也得要孩子啊。她都已經這樣了,就算逃走,又能改變什么?倒還不如乖乖把孩子給王氏生下來,日后高低有個依靠,她就算是做妾,也算熬出頭了。”
孔夫人撇嘴道:“到底讀過書,骨子里清高,不愿以色事人,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可如今這世道,女子除了嫁人,還能有什么出路呢?任她再好的人才,最后還是得找個男人靠著,她倒好,把人一腳踢開了。”
眾人感慨著,又說一遭話后,便各自散去了。
回去倚蘭苑后,朱夫人還在跟周二舅感慨,覺得蘇氏母女如今的下場自己也有責任。
“當初雖是狠心攆走了她們母女,可也沒想到她們會落得如今下場,你明日去也隨著去尋一尋,能找到自然是好的,若被王氏的人先找到,你也能周旋著,起碼保她一命。”
周二舅自然也是心有不忍,點頭讓她安心。
令婉和尚柔圍坐在父母身邊,聽他們商議著蘇表姐的事情,二人心里也是五味雜陳的,想不到那樣漂亮可人兒的表姐,明明也是知書達理,頗有才學,如今分別不過一年,竟成了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
令婉感慨道:“這真是應了那句求仁得仁,又何怨?她們原就想攀附個高門,如今攀附上了,卻又自己放棄了。可見門不當戶不對的,勉強攀附上,日子也不好過。姨母要是別心氣那么高,早早看清自己,讓女兒老老實實嫁個人,也不至于這般坎坷。”
尚柔搖搖頭道:“那人不都是吃虧了才會長大嗎?姐姐先前不也是不愿嫁給陸氏嗎?若不是你回心轉意,以后也指不定如何。陸郎敦厚可靠,姐姐嫁過去就是正妻,家里又有父母可以依靠。可蘇表姐有什么呢?她沒有父親依靠,弟弟年紀又小,一家人都指望她高嫁換一家安穩,她們太急著出人頭地,才會被人趁隙哄騙,遇人不淑,終是錯付。”
令婉臉上一紅,想起自己先前那宗事兒,也暗自慶幸,得幸虧她是答應了和陸氏的婚事,人生才不至于無可挽回。
周二舅聽著女兒們的話,心中甚慰,看來他的女兒可不是那種會被人輕易哄騙走的了。笑呵呵道:“你們兩個丫頭,令婉算是有著落了,再把尚柔的終身給解決了,我這父親的活兒就算完成了,以后便能放下心了。”
尚柔對嫁人之事興趣乏乏,嘟著嘴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就不能一直留在父母身邊嗎?”
朱夫人蹙眉道:“女兒家長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尚柔依偎在母親身邊,摟著她撒嬌道:“我有父母,有兄弟,家中又養得起我一輩子,我不需要像蘇表姐一般靠嫁人換取活路,家族也不需要我去聯姻,我就不能像北宮嬰兒一樣至老不嫁,以養父母嗎?”
朱夫人笑了,撫了撫尚柔的頭,憐愛道:“父母雖說養得起你,可總歸成過婚,人的一輩子才算完整,你不嫁人的話,一輩子不知夫妻之樂,是會有遺憾的。”
尚柔本就閑云野鶴之性,志在悠游,不似令婉那般恨嫁。如今見了這士族百態,蘇表姐的坎坷際遇,那高門大戶的形象在她心里便又幻滅了幾分。與其在后宅跟人斗智斗勇,倒還不如回去三吳老家,游山玩水,逍遙快活。
“嫁人有夫妻之樂,可在家孝順父母,亦有天倫之樂啊。”尚柔對父母道:“女兒非是不愿嫁人,只是人心難測,好男兒難得,我也不想胡亂湊合,若能遇到個好的自然是好,可若遇不到,我還是更愿意留在父母身邊盡孝,哪怕到了七十歲,還能像老萊子一般彩衣娛親,逗父母歡笑。”
夫妻倆便又都哈哈笑了起來。
……
另一邊,王氏為了尋人,動用了丹陽尹的城防勢力,這事兒便傳到了徐伯允耳朵里,因而也就傳到了喚春耳朵里。
喚春剛出了月子,從蕭湛口中得知此事后,也是極為震動。
自周家一別后,她們雖然分處兩地,再無交集,可她聽著蘇靈均那些驚心動魄的遭遇,就好像感受到了另一個處境的自己。
喚春看著懷中睡的安詳的兒子,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聽說蘇靈均已經懷孕了,她雖是王氏逃婦,可也是一個母親。喚春想起自己懷孕時的艱辛,看著懷抱中可愛的孩子,油然升起一股樸素的惻隱之心。
她暗暗佩服她的勇氣,沖破樊籠,找回自己,這終究是一次可歌可泣的壯舉。在這一刻,她們過去所有的恩怨釋然,只有女人與女人之間心有靈犀的惺惺相惜。
她剛想開口說些什么,蕭湛便猜到了她的心思,邊逗著她懷里的兒子,邊淡淡道:“你不許再管她們的事兒,都忘了她們怎么在背后說你的壞話嗎?”
喚春哽住,知他還在為先前的事氣惱,遂眼珠一轉,另辟蹊徑道:“我倒不是要為她們說話什么的,只是忽然想起先前朝廷似乎因流民入城,治安混亂,頒布了新的盜律,規定劫掠辱婦女者死罪,不知官府可有嚴格執行新律?”
蕭湛白了她一眼,無奈道:“行了,收起你的小心思吧,朝廷會敦促各地執法的。馬上該準備你的冊封之事,你就別再瞎操心了。”
喚春小心思被識破,調皮笑了笑。
她也幫不了她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請皇帝加強各地新律的執行,讓所有作奸犯科的歹徒都會得到重罰,讓蘇女在流亡的路上,起碼會少遇一些壞人。
*
秋風蕭索,江濤奔涌。
京城使臣并著梁家眾人沿水路自豫章一路往金陵而去,今日已經抵達了距離金陵只有一步之遙的牛渚磯。
阿清一路尾隨著他們,伺機再出手截人。
自打上次抓人失敗后,對方提高了警惕,侍衛日夜跟宣哥兒形影不離,將其里三層外三層的護住,她一時找不到出手之機,可若讓他們順利抵達金陵,再想抓人就難如登天了。
此時金烏西墜,晚霞倒映在江面,那徐徐而來的客船行駛在萬千霞光之中。
阿清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時了,她站在山頂,看著那艘客船由遠及近,轉身下山,往渡口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的牛渚磯山道上,一個一二十歲的少婦,穿著麻青布衣,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包裹,躲避著官軍的搜捕,快步走在山道上,此女正是蘇靈均。
王氏在發現人逃走后,出動大量兵力搜尋,現在城里城外到處都是官兵搜人的身影。
蘇靈均自知被抓回去便是九死一生,便準備在牛渚磯渡江,前往對岸的歷陽郡。
離開王氏后,她便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在江左四處行走的話,會被當做是偷渡的流民,被官府抓走。
她需要一個新的身份,長江對岸的歷陽郡有收容流民的場所,她只要以流民的身份到官府辦理臨時僑居的白籍,就可以擁有一個新的身份,王氏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蘇靈均滿懷著希望,快步往渡口走去。
第68章 視若無睹你快看看誰來了
牛渚磯絕壁臨空,地勢險要,扼控大江南北,是金陵的西南門戶,易守難攻。
此時,阿清已然改容換面,扮作逃難婦人的模樣,望著遠方駛來的大船,縱身躍入了水中。
黃昏時,使臣的主船在前,后邊跟著幾艘梁家隨行的小船,緩緩駛向牛渚磯,忽然聽得水中有呼救之聲。
“救命,救命——”
主船上的使臣聞言望去,但見江面上一位蓬頭垢面的婦人,抱著一截圓木,正漂流在江面之上,見其凍的奄奄一息的模樣,便吩咐侍衛將其救上來。
那婦人上船后,便哭訴自己是南渡來的流民,因路上翻船,才流落江中,要不是遇見他們,恐怕早已葬身魚腹了。
使臣看她生的柔弱,又全身濕透,一副狼狽落魄模樣,并未設防,只當她是未經朝廷允許,偷渡而來的流民。搞清身份后,便讓人將她帶入后艙,等靠岸后,就把人送去官府處置。
阿清被侍衛帶入船艙底,待人離去后,她便立刻起身,在船廂內查看布置。
夜深人靜時,梁宣睡不著,縮在船艙望著窗外的月亮。越是接近金陵,他就越是沉默,母親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那他算什么呢?
忽然,他聞到一絲煙味,隨即便聽到侍衛的高喝——
“著火了,著火了。”
梁二叔驚醒,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看到船上濃煙滾滾,囑咐他道:“宣兒,你好好呆著,我出去看看。”
梁宣點了點頭。
梁二叔前腳才出去,一道玄色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現,梁宣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口鼻已被捂上,很快失去了意識。
大火借著風勢很快蔓延上整條船,使臣聞聲也匆匆而起,來查看情況,“小郎君呢?快將小郎君轉移到后邊安全的船上。”
話才吩咐完,便聞得梁二叔焦急的聲音,“不好了,宣哥兒不見了。”
使臣嚇出一身冷汗,又聞得侍衛來報說那被救上船的婦人也不見了身影后,才意識到中計了,賊人趁著眾人救火分心之時,已經將人劫走了。
他一拍大腿,暗恨道:“糟了,快去追!”
梁二叔急道:“現在江面一片黑,四處不見人,我們去哪兒追?”
使臣思索一番后,腦中靈光一閃,“王肅在鎮姑孰,牛渚磯是他的地盤,去找姑孰水師求助!”
……
與此同時,阿清帶走孩子后,便劃著小木筏,連夜往金陵方向而去。
梁宣躺在木筏上,不多時,他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此時夜色已深,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只見月涌大江,一道玄色身影籠在月光之中,劃船帶著他走。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抓我?”
“醒了?”阿清面上蒙著黑紗,只能看到一雙眼睛熠熠明亮,“你放心,我只是帶你去見一個人,然后就會讓你們母子團聚的。”
梁宣沒有哭鬧,“你認得我娘嗎?”
阿清心中稱奇,她本以為這么小的孩子會恐慌,會恨他娘呢,于是道:“當然認得,你娘如今做了皇妃,還給你生了個弟弟,可了不得了。”
梁宣默然垂下了眼眸,一動不動的。
阿清暗想,真是個乖巧的孩子,臨危不亂,倒有幾分薛妃的氣度。
十月里的江面寒風刺骨,木筏上又沒有可遮風之物,梁宣凍的瑟瑟發抖,抱著肩膀縮成一團。
木筏緩緩前進著,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們將要通過前往金陵的必經要塞時,前方突然出現了幾艘官船,浩浩蕩蕩,氣勢迫人。
船上燈火通明,傳來洪鐘警告之聲——
“前面的船,不許再向前,靠岸查驗!”
阿清心中一緊,萬沒想到官船會在此時巡夜。可對方人多勢眾,她恐難應對,何況牛渚磯是王肅的轄區,若在他的地盤上惹出動靜,大將軍那邊也不好交代。
她思索一番后,便抱起梁宣,手指抵在他的脖頸上威脅道:“待會兒上岸后,我們就假扮母子,你不許哭鬧,記住了嗎?”
梁宣察覺到后頸的涼意,點了點頭。
初冬的晨曦自東方透出,太陽還未升起,岸邊光線昏暗,被官府截停靠岸接受檢閱的客船很多,岸邊人來人往的。
阿清易容偽裝成衰老農婦的模樣,把梁宣緊緊抱在懷里,和他假扮母子。
梁宣表面順從,卻四下張望著,尋求脫身之機,“我想尿尿,你放我下來。”
阿清單臂抱著他,另只手按著他的脖子道:“先忍一忍。”
梁宣小臉憋得通紅,“可我真的憋不住了。”隨即,阿清便感覺到手臂上一股熱流,男孩兒的褲子已經濕了一片了。
阿清這才不得不將人放下,警告道:“你別想耍滑頭。”
梁宣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他見離官兵太遠,恐跑不過去求救就會再被抓回來,腳才落地,便就近胡亂沖向一個女子,抱著她的腿就哭喊道:“阿娘。”
同樣被攔截下船,在岸邊接受檢查的蘇靈均大驚,這孩子是認錯人了吧?”
阿清一驚,連忙跟過去拉著人道:“你這孩子,娘在這里,怎么還胡亂認娘呢?”
梁宣抱著人死活不撒手,一心要鬧大動靜,仍舊哭喊著阿娘,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官兵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
蘇靈均本不想引起官兵注意,可見那孩子哭的可憐,便覺有事。她摸了摸自己小腹,心想若真是被拐帶的孩子,救了他也算為自己的孩子積福了。
她拉著孩子的手,不許阿清再靠近,“此間便有官兵,你若真是孩子娘,待會兒自會證實。”
阿清心急如焚,本想強行帶走孩子,可一看到蘇靈均時,動作滯了一下,“是你。”
蘇靈均看著那面生的婦人,心里一咯噔,“你認得我?”
阿清盯著她,目露精光,“你可能沒見過我,但我卻認得你,現在滿城都在找你,你竟然在這里,你以為你逃得了嗎?”
蘇靈均心中一凜,便知對方是王氏的人了,那這孩子一定不是她的。她抱起梁宣,就往后退了一步。
阿清不想太引人注目,低聲提醒她道:“我此行的任務只是那個孩子,你把懷里的孩子給我,我可以裝作從來沒見過你的,放你離開,不然的話,我就要抓你們兩個一起回去復命了。”
她一步一步向二人逼近,蘇靈均心中不安,抱著孩子,拔腿就跑。
阿清抬腳跟上,眼見就要抓到他們了,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至,落在了她的面前。
晨曦中,一道男聲隨風悠悠傳來——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來歷,受何人指使,敢在我的轄區內犯事,我就不會手下留情。”
他的語調不疾不徐,沉穩有力,回蕩在無邊江面上,眾人定睛望去,一道俊逸身影在晨曦中緩緩走來。
阿清心中一震,王肅!
就在這時,使臣和梁家眾人也紛紛圍擁了過來,指認著她。
“將軍,就是此人!”
王靜深已然提劍上前,躍躍欲試了,“父親,交給我來拿下她吧。”
阿清心中一緊,她素來是暗中執行任務,真實身份只有大將軍清楚,王肅并不認得她。然她又不能暴露大將軍的計劃,此時不是沖突之機。
就在她思索應對之策時,王靜深已經拔劍出招了,阿清避開鋒芒,無意糾纏,虛晃一招后,便縱身躍入了刺骨江流之中。
王靜深追到江邊,看著很快恢復平靜的江面,回頭道:“父親,人跑了。”
王肅示意他回來,讓手下人去追。
使臣這才松了口氣,走向蘇靈均道:“多謝這位娘子了,把孩子交給我,你自去吧。”
蘇靈均抱緊了孩子,有些不敢相信他。
王靜深走了過來,看著女子訝然道:“父親,她不就是三哥在找的那個女人嗎?”王肅沒見過她,但他卻在蘇女進府后偶然見過她一面。
蘇靈均被認出后,臉色瞬間慘白。
王肅面無表情上前,不想只是淡淡掃了蘇靈均一眼,便對她視若無睹了。問使臣道:“這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孩子?”
“不錯,正是此子。”使臣不想摻合他們的家事,又對蘇靈均道:“快把孩子給我吧。”
梁宣也道:“姐姐,你把我交給他吧,就是他帶我進京的,他不會傷害我。”
蘇靈均松了口氣,這才放了手。
使臣抱起梁宣,又對著王肅千恩萬謝了一番,王肅安排了一支人馬護送他們,眾人便迎著微亮的晨曦,快馬加鞭地趕回京城復命了。
事已解決,岸邊的人群也漸漸散去,蘇靈均卻依舊站在那里,不敢動彈。
王靜深問道:“父親,要帶她回去嗎?”
王肅不答,只對蘇靈均道:“年輕人難免不會走錯路,可知錯能改,及時回頭,也不算太晚。只是你一人離開容易,想帶著王氏的血脈走,可不是易事。”
蘇靈均心里頓時涼了半截,“將軍,我本無意至此,實非所愿。”
王肅默然許久,可不想下一刻,他的掌心卻亮出一塊符傳,話鋒一轉道:“你母親那邊,王氏不會為難她。你拿著這符傳,便可在江左任意通行,你既要離開王氏,那就走的越遠越好,以后都不要再回來了。”
蘇靈均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她顫抖著手接過那符傳,感動的熱淚涌動,朝著王肅撲通跪倒拜謝道:“多謝將軍。”
然后迎著朝陽,頭也不回的向遠方走去。
王靜深看著她的背影,道:“父親,就這樣放她走,伯父和三哥那邊怎么交代?”
王肅問他,“如果你有個姐妹,愿意把她嫁給你三哥那樣的人嗎?”
王靜深蹙眉搖了搖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肅望著那波光粼粼的江面道:“已誤人一時,不可再誤人一世。”
*
與此同時的金陵城。
使臣帶著梁宣入城后,為防再生變,立刻帶人向丹陽尹處報平安。
徐伯允早已等的心急如焚了,見到孩子平安抵達,終于松了口氣。
他一刻都不敢耽誤,給孩子清洗換衣后,便立刻帶其入宮,先行至太極殿與皇帝復命。
太極殿中爐香裊裊,皇帝長身玉立,徐伯允復命后,讓梁宣跪下跟皇帝磕頭。
梁宣看著那個奪走他母親的陌生男人,眼神冷漠,一動不動。
蕭湛淡淡看了眼那孩子,見他十分疏離的樣子,也沒再多言,只吩咐道:“先讓內監帶他去顯陽殿見過夫人。”
徐伯允頷首稱是。
……
今日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喚春哄著小兒子睡下后,便又坐在織機前親手織布。
自打蕭湛稱帝,入主金陵宮后,喚春每日除了照顧兒子,還要抽出時間親自紡紗織布,再用自己織的布帛,親手為丈夫和兒子縫制衣物。
以身作則,勵行節儉,為士族貴婦們做出表率,彰顯母德教化。身份不同,責任自然也不同了。
“夫人,夫人——”
喚春正在織布時,忽然聽得殿外傳來內監尖細的聲音,在安靜的宮殿中,十分刺耳。
她蹙了蹙眉,抬頭往外看了看。
弄珠便快步來到殿外,呵斥那內監道:“沒見小皇子睡了嗎?大呼小叫什么?”
內監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指著身后,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夫人,夫人你快看,你快看看誰來了!”
喚春心中一動,從織機前起身,快步走向殿外。另一個內監同時抱著孩子走來,當她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時,身型便如同凝固了,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宣兒——”
第69章 母子團聚你還在怪阿娘嗎?
內監將梁宣放在地上,跪下賀喜道:“奴婢奉陛下之命,送小郎君來與夫人團聚,恭賀夫人母子團圓。”
梁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娘,面上看不出悲喜。
自他有記憶以來,母親一貫都是白衣素服,清麗淡雅。來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母親現在是什么模樣,可真的看到面前這位雍容華貴的婦人時,心里卻是空落落的。
她雖然光彩奪目,美艷絕倫,卻沒有任何記憶中母親的模樣。
一切都變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了。
喚春呆呆望著兒子,又是一年草木零落,她的思緒仿若又回到離開豫章時的那個秋天。現在宣哥兒又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明明一言不發,她卻好像又隔著時空,聽到了當年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阿娘,阿娘——”
喚春淚水止不住的淌,她想象了無數母子重逢時的情景,想著他們會抱頭痛哭,會互訴思念。想著他那時或許已長大成人,或許她已兩鬢斑白,或許他們都已認不出彼此。可真到了重逢這一刻,又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她看著那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很熟悉,卻又遠遠的很陌生。
母子重逢日,應是淚滿襟。
喚春含淚向他飛撲過去,想要把他緊緊抱在懷中,可猝不及防間,梁宣竟是后退避開,與她拉開了距離。
金步搖驀地一晃,發出金玉碰撞之聲,喚春撲倒在地,她手上一空,心頭也涼了半截。
蕭湛過來時,便剛好看到這一幕。他頓住腳步,沒有再向前。
喚春怔怔跌在地上,腦中嗡嗡一片,她向前爬了兩步,握住他的小手,哽咽道:“宣兒,是阿娘對不起你,沒有保護好你,我的孩子,你讓阿娘好好看看你。”
梁宣將手從她掌心抽離,面上有些怯生生的樣子,豫章鄉野來的孩子,顯得與這金碧輝煌的宮殿格格不入。
他跪在地上哐哐磕了三個頭,叩謝母親賜命一遭。孩童稚嫩的聲音,透出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成熟,道:“豫章草民梁宣,拜見夫人,愿夫人千歲,身體常健,夫妻恩愛。”
顯陽殿一時靜了下來,宮人內監們面面相覷,蕭湛面色也凝重了起來。
喚春呆住了,她聽著兒子的稱呼,愕然道:“宣兒,你還在怪阿娘嗎?”
她顫抖著又向他伸出手,梁宣卻再度側身避開,他搖了搖頭,“夫人身份尊貴,梁宣只是一介草民。尊卑有別,不敢僭越。”
響云聞訊而來的時候,就剛好聽到這樣一句話,臉上的喜色突然一滯。
喚春如墜冰窟,難以置信才一年不見,她的兒子竟然已經與她疏離至此。
她心碎了一地,小心翼翼解釋道:“宣兒,當年阿娘是不得已,沒有辦法把你帶走,可如今你已經來到我的身邊,阿娘以后都會好好彌補你的。”
梁宣沉默著,從他記事起,他就沒見過父親,他的生命里就只有母親,他們相依為命。總有族人在他跟前說他娘早晚要改嫁,以后就不要他了。
年少的他還不懂改嫁的意思,只是格外怕阿娘會離開他。所以他每天都很聽話,阿娘讓他做的事,他都會乖乖做好。
他以為他只要聽話,阿娘就不會離開他,可他已經那么聽話了,阿娘還是走了。
從她走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母親了。
響云走過去,語重心長對梁宣道:“宣兒,你進京不就是為了認親嗎?怎么好不容易母子見了面,卻反倒生分起來了?什么君臣尊卑的,阿姐身份再變,也始終是你的生母啊。”
梁宣搖了搖頭,落寞道:“母親生養之恩,兒子不敢忘懷。我來金陵只是想看看母親是否安好,之后我還會跟叔父回去豫章鄉里,不會讓母親難做,以后也不會再來打擾母親的生活了。”
蕭湛聽到這里,心中早已是五味雜陳。原還想著他們母子團聚,會是何等感動歡喜。可看這孩子如今的態度,好似他是那個破壞了他們母子關系的惡人一般,他亦無顏出現在他面前,遂默然轉身離去。
喚春心如刀割,淚流滿面,她雖然心痛,也無法苛責他什么。
他還太小,無法理解母親的寂寞心酸,也不知道什么是仕途前程。他只覺得是母親拋棄了他,又跟別人重組家庭有了孩子。他在這個家里只是局外人,有了繼父,母親也不再是曾經的母親了。
世事總是無法兩全,他的怨,她無話可說。
喚春淚光涌動著,“宣兒,我不會再讓你走的,你是我的兒子,以后誰也不能再把我們母子分開,你讓阿娘好好彌補你好嗎?”
說完后,喚春不容他拒絕,便已吩咐宮人去給郎君準備房間。
……
晚間的時候,梁宣被安置在顯陽殿偏殿住著,喚春抱著桃符過來讓他見見弟弟。
梁宣看著襁褓中玉雪可愛的小團子,熟睡的模樣十分安靜乖巧。
真讓人羨慕,出生在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還有溫柔慈愛的母親。和他這不幸的人比起來,是多么幸運的一個孩子。
“他叫桃符,宣兒,你也叫叫弟弟。”
梁宣垂下眼眸,默然不語。
喚春尷尬笑了笑,笑得有些心酸,看他還對弟弟不甚親近,便將桃符交給了乳母照顧,道:“宣兒一定是困了,明天再跟弟弟玩兒。”
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有了小兒子后,就一昧偏愛小兒子,而忽視了他。這一晚,她就親自幫梁宣梳洗換衣,好像小時候那樣照顧他,哄他入睡。
他從小就是被她一點一點帶大的,他一直是個很讓人省心的孩子,可他現在已經大了,似乎已經不需要她哄睡了,可她還是樂此不疲。
洗完澡后,喚春邊幫他換著新的寢衣,邊語重心長道:“宣兒,你還小,很多事你還不懂,阿娘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將來打算。人要往高處走,才有希望,才有未來。”
梁宣一言不發。
喚春苦笑了一下,她說了很多很多話,可他的態度卻一直有些疏離。雖然得不到他的回應,她還是會繼續含笑跟他說著話。
“當年阿娘要是留在豫章,哪里會有今日的風光?”
喚春扶著他的肩膀,讓他看著自己現在的風光模樣,看看這顯陽殿的氣派恢弘,皇家威嚴。
“你看看現在的我,阿娘很快就可以做皇后了,你的弟弟也會成為太子、成為皇帝、成為這天下之主。將來無論你是想做大將軍,還是做大司馬、大丞相都隨你高興,你難道不想要這樣的前程嗎?祖母讓你來金陵,不就是因為你跟著母親更有前途嗎?”
梁宣聽著那些話,雖然沒有回應,但是眼圈卻紅了。
喚春嘆了口氣,她不指望兒子現在就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她只能盡量彌補他,彌補拋棄他時,給他造成的傷痕。
幫他換好寢衣后,喚春把兒子抱上了床,給他蓋好被子,親了親他的臉,輕輕拍哄著,“睡吧,宣兒,以后我們母子再也不會分開了。”
梁宣閉上了眼。
夜深時,蕭湛聽說孩子已經睡下后,才敢過來看看人。
說來也算是繼父,還是這般小心翼翼的。
喚春守在兒子床頭,眼睛還是紅紅的,見他過來,就要起身請安。
蕭湛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看了看榻上熟睡的孩子,擁著她一起回了寢殿。
二人走后,梁宣卻突然睜開了眼,他望著黑洞洞,空蕩蕩的房間,眼淚無聲從眼眶滑落了下來。
母親說拋棄他是為了他好,她是出人頭地了,可在她現在的家里,他算什么?
她的新丈夫是皇帝,永遠不可能是他的父親。而她新生的兒子,和他是兩個姓氏的親兄弟,他們之間的尊卑貴賤早已命定,永遠不會是純粹的兄弟。
他不需要這樣的好,他不想做大將軍,不想做大丞相,他只想做母親身邊的兒子啊……
……
回來寢殿后,蕭湛問她,“和他相處的還好嗎?”
喚春搖搖頭,“他還小,雖然他現在對我還有怨,可我會盡量彌補他的。”
蕭湛若有所思道:“這孩子自幼喪父,你這母親離開后,缺乏至親關愛保護,應該遭過不少白眼,故而心思敏感早慧,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也是可憐。”
喚春紅了眼,“當初我離開時,梁家不許我帶走孩子,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我從來沒想過和宣兒還有再見面的一天,我很感激陛下,把他給我帶來了。”
蕭湛搖搖頭,道:“你不用感謝我,也不必把我想的那么好,帶他來金陵,我有我的考量。”
喚春微微錯愕地看著他。
蕭湛提醒她道:“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問過你,在你心里是兒子重要還是我重要嗎?”
喚春神色一滯。
蕭湛從容道:“我沒那么自信,我賭不起,也不想賭我和兒子誰在你心里的分量更重,梁宣進京的路上,多次遇到刺客抓捕,所以我的擔憂是對的,有人想利用他來牽制你。”
他接梁宣進京,倒也算不得什么愛屋及烏。梁宣不是他的兒子,他沒見過,也沒有感情,只是見她深愛兒子,不想讓有心人利用兒子拿捏她罷了。
喚春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陛下……”
蕭湛嘆了口氣,給她擦了擦眼淚,“母愛其子,這是人的天性,我不想考驗人性,也不想讓你為難。春兒,哪怕真有一日你為了兒子背叛我,我也不會怪你,可我還是不希望那樣的事情發生,所以我要自己先解決了這個隱患。”
喚春閉了閉眼,淚流滿面,哽咽道:“不會的,正如我那一日所說,哪怕獻出我自己的生命,也不會讓你們受到分毫傷害。”
蕭湛把她擁到了懷里,感慨道:“春兒,你這樣說,我是真的會當真,我會真的以為你很愛我。”
第70章 事緩則圓我反倒是在為陛下不平……
阿清脫逃后,便馬不停蹄返回金陵跟王大將軍復命。
抓捕梁宣雖然失敗,卻又讓她發現了蘇女的蹤跡,也算是意外之喜。只因當時是在王撫軍的地盤,她不敢把事情鬧大,又急于脫身,才沒把人給抓回來。不過有了蹤跡后,再派人去尋,早晚能把大將軍的孫子給追回來。
王大將軍面色沉沉,他原想著只要能抓到梁宣做人質,即便薛氏成了皇后,也不過是能更好為他所用。可如今抓梁宣計劃失敗,以他威脅薛氏為自己所用的計劃落空,皇帝沒有后顧之憂,那薛氏就是他要打壓的對象了。
他與皇帝的斗爭不急于一時,眼下當務之急是讓王玄朗去一趟姑孰,先把蘇女給抓回來。
而王玄朗在蘇靈均離開后,也是終日悶悶不樂,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都對她那么好了,她為什么還要離開他?
他給她無憂無慮的生活,給她的弟弟安排好前程,她不用顛沛流離受苦,還有了可仰仗的靠山,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伺候好他一個人就夠了,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他是有些愛上她嗎?他不知道,二人最初在一起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好色,一個避禍,各取所需罷了。可當得知她有了孩子后,心也變得柔軟了,竟也生出幾分情意,莫名開始幻想跟她好好過日子了。
她在的時候,他倒也不是整日想著她。她這一走,他反倒是有些魂不守舍了。
因此剛一得知蘇女蹤跡,王玄朗大喜過望,馬不停蹄的親自前往姑孰跟王肅要人。
不想到了姑孰后,王肅卻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坦言他沒見過蘇女,不知他是從何得到的消息?何況他與蘇女素昧平生,就算她真在他地盤出現了,他也認不得,如何能給他指路?
剛到手的線索又斷了,王玄朗心生失落,暗恨不已。
而此時的蘇靈均也早已順利乘船西下,以喪夫寡婦的身份,來到潯陽郡,在當地一戶士紳家幫傭做活兒謀生。因女主人發現她讀過書,頗有才學,便聘請了她教自己女兒讀書,因此有了暫時安穩的落腳之處,靜靜等待著自己的孩兒出生……
*
金陵宮。
自打把梁宣接來后,喚春每日除了照顧小兒子之外,就是教授大兒子讀書習字。宣兒三歲時,她便已教他熟讀《孝經》,如今為了盡快再修復母子感情,她便每日親自教他誦讀《論語》。
蕭湛也給他送來一些木馬、蹴鞠、小弓箭之類的男孩兒玩物,計劃等他明年開春滿六歲后,就聘請個正式的師傅教導學業。
皇子的師傅友伴都是有官品的,梁宣生父并無官爵,故而他是以白衣之身入住宮中為皇子玩伴。
這自然也引起一些大臣的不滿,梁宣雖是薛氏之子,可他生父門第畢竟不高,歷來皇子師友都是從第一流世家子弟中選,蕭恂做晉王世子時的侍讀,都是王公長子延明這般出身的清貴世家子弟。
梁宣不過豫章豪族出身,原本不配此位,今皇帝因寵愛薛氏就能提拔她前夫的兒子和弟弟,那皇帝日后會不會把薛氏前夫家族作為薛妃的外戚仰仗呢?
朝臣們憂心忡忡,生怕梁氏仗恃喚春得寵,雞犬升天,損害了他們的利益。
……
蕭湛登基已有月余,月初大朝會的時候,便吩咐禮部安排喚春封后儀式。
喚春是皇帝在潛邸時續娶的王妃,皇帝登基后冊立她為皇后本是理所當然,可不想這封后之事,卻在朝堂引起軒然大波,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對。
這完全是蕭湛始料未及的。
王大將軍反對尤為激烈,如今太子名分未定,朝中大臣多為王氏黨羽,自然也是更偏向于立蕭恂為太子。若薛氏做不成皇后,她的兒子就是庶子,既非嫡也非長,自然對蕭恂的地位沒有半分威脅了。
阻止喚春封后,本質就是為了給蕭恂立太子爭取更多身份資本。于是喚春的寡婦身份,便又被有心的大臣拿來大做文章。
喚春是一個跟前夫有兒子的寡婦,她的兒子原先被養在前夫家,并無威脅。可如今被養在了宮里,薛氏用自己的身份給兒子鋪路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他們豈能坐視一女子野心得逞,竊取江山給外姓之人?
如若薛氏成了皇后,那梁氏子作為皇后親子,他的身份是外戚還是諸王?諸王從來只立宗室子,怎么可能分封外姓子?
徐伯允道:“西漢有漢武帝之母王太后,便跟前夫有個女兒,依然被冊封皇后。這是古人現成的先例,薛氏雖與前夫有子,如何不能母儀天下了?”
王大將軍反對道:“王太后與前夫生的是女兒,這女兒被認回后,她的兒子還仗勢王太后的權勢,在京橫行霸道。若將來薛氏成了皇后,誰能保證她和前夫的兒子就不會仗勢生母的身份擅權生事?”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朝野中一時爭論不休,難以決定,最終不歡而散。
……
散朝后,蕭湛來到顯陽殿時,一副郁郁不樂的模樣。
喚春詢問其故,得知自己封后之事在朝堂遇阻后,一時面色慘白,如墜冰窟。
寡婦有兒子到底是她的劣勢,朝臣想做文章,那的確大有的做。可她是皇帝在潛邸明媒正娶的王妃,皇帝登基她封后,不是理所當然嗎?
娶她的時候不說寡婦的問題,如今要立后了,就以此為借口百般阻撓,哪有貶妻為妾的道理?
喚春一時委屈不已。
蕭湛見她眼圈紅了,知道自己讓她失望了,便摟著她安撫道:“別擔心,我一定會立你做皇后的。”
喚春回神,她眨了眨眼,逼回那股酸意,勉強笑道:“事緩則圓,陛下不用太急,陛下把宣兒帶來跟我團聚,我已經很知足了,不急那些虛名。”
蕭湛沉聲道:“這不是你要不要這虛名的問題,而是朝臣不答應你做皇后,就是在輕視我的威權,不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里。你越妥協,他們越會得寸進尺的欺辱你。”
喚春看他面含薄怒,十分不滿的模樣,手掌撫上他的胸口,幫他順著氣,“有時候事情越急越辦不成,還不如推一推,緩一緩,到了合適的節點,自然而然就辦成了。”
“大將軍猖狂太甚,立太子也就罷了,可立后是我的家事,他也要插手,實在是目無君主。”蕭湛語氣十分不悅。
喚春搖搖頭,安撫道:“立后是國事,朝臣當然有權力反對,陛下要暫時忍耐,等以后扳倒了大將軍,陛下有的是機會立我。朝臣抵觸我做皇后,無非就是怕宣兒將來會仗勢我這個生母的權勢得到重用,威脅他們的地位,所以要先打壓我。陛下如今權勢不強,朝堂不穩,即便勉強把我捧上后位,我也坐不安穩。”
蕭湛握住了她的手,微含愧疚道:“你是我明媒正娶回來的,我成了皇帝,卻不能讓你做皇后,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喚春手臂摟上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不以為意地笑道:“陛下說的什么話,我原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能到如今地位已是平生所不敢想,怎么會覺得委屈呢?我反倒是在為陛下不平,為陛下委屈,陛下貴為一國之君,竟然連立后立太子之事都要處處受制于人,臣強主弱,陛下也該早做打算了。”
蕭湛順勢抱緊了她,吻吻她的發頂,感慨道:“你太為我著想了,這世上只有你會這樣堅定的鼓勵我、支持我。”
喚春莞爾一笑,仰頭看著他道:“我們是夫妻,自然是榮辱與共。”
蕭湛嘆了口氣,道:“自我登基后,與王氏兄弟的矛盾已經日益嚴重,早晚是要撕破臉的。他們急著立蕭恂為太子,無非是為了日后逼我退位,好扶持少主登基,大權獨攬。”
非他偏愛妻兒,不愿傳位蕭恂。實乃風雨飄搖,異族入侵,屠戮漢民,北方十室九空,晉室是天下漢民心中所望,晉室的江山不亡,百姓心中才有希望,漢人才有救贖。
喚春點點頭,道:“陛下既然知道自己與王氏兄弟不免一戰,何不如先順應他們之意,把他們想要的都給他們,縱容他們的野心膨脹,養成大惡后再一網打盡呢?”
“你想如何縱容他們?”蕭湛不解。
喚春建議道:“《道德經》有言,將欲廢之,必故舉之,太子要先立才能廢。陛下何不順了王氏兄弟之意,先立蕭恂為太子,將太子與王氏兄弟捆綁上一條船,日后廢太子時,就能將王氏兄弟作為太子黨一網打盡。屆時陛下沒有王氏兄弟掣肘,大權在握,不管是想立我做皇后,還是立桃符做太子,還有誰敢說不呢?”
蕭湛搖搖頭,心有顧慮道:“這雖是個法子,可我卻擔憂這太子立了之后,就再也廢不掉了。”
喚春給他信心道:“奪嫡是陛下的君權與臣權之爭,如果廢太子成功,你我就是明君賢后。如果失敗,你我就是昏君妖妃,屆時又豈會有好下場?我不惜此身,已做好已陛下同生共死的準備,陛下還在顧慮什么呢?”
蕭湛心中微微震動,明知他一無所有,她也從未抱怨過他一句,從未覺得他這個皇帝徒有虛名,她還一直感激自己為她做的那一點兒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給了他太多溫暖撫慰,讓他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夫妻一體,榮辱與共,他真是何德何能娶得如此賢妻?
無論如何,他都要贏了這場斗爭,和她并肩站在那最高處。
……
卻說另一邊,散朝后,王大將軍的臉色便十分不好。
蕭恂的太子位一日不定,他就一日不能安心,他說什么也要先將蕭恂的太子位定下,才能安穩回荊州。
他跟皇帝之間,已經勢同水火,劍拔弩張了。
皇帝如今一心要抬舉薛氏母子,他得想其他法子往皇帝身邊安插個眼線,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
這個眼線想要常住宮中,最好的法子是做嬪妃,可皇帝素來潔身自好,若是給他送女人,皇帝不但不會臨幸,恐怕還會起疑。
他得安排一個如丹陽郡主那般身份,跟皇帝有血緣關系,他必須負責,扔也扔不掉的人。
思索一番后,王大將軍心中有了計劃,便又傳來了阿清,對她道:“阿清,我準備安排你去皇帝身邊做細作,能做到嗎?”
阿清頷首,“但憑義父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