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生離死別阿娘再一次不要他了
能不能不要去?
蕭湛沒有回答,只是十分平靜地反問她,“哭什么?怕我回不來嗎?”
喚春的淚愈發止不住了,她賢惠識大體的時候太多了,總是無條件支持她的丈夫,可這一次,她特別想自私一回,任性一回,不想讓她的丈夫以身犯險。
她只是一昧地流淚,哽咽道:“陛下是君主,怎么能以身犯險呢?”
蕭湛正色道:“我是皇帝,如果連我也退縮了,哪里還有將士肯為國賣命?”
喚春搖搖頭,王師在姑孰慘敗,所有人都知道大將軍的死訊是謠言了,軍心惶恐動蕩,敵強我弱,他卻要在這種時候親臨前線,她如何能不擔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喚春聲淚俱下道:“陛下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母子又豈有活路?”
蕭湛自然明白她的擔憂,可有些事他必須去做,這是他身為君主的責任,他不僅僅是她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君主。
他給她擦著淚,捧著她的臉,安撫道:“別怕,我是皇帝,天命所歸,我讓許鶿占卜過了,是大吉,此戰必定會成功。”
喚春無言落著淚,占卜之事,那還不是朝廷需要什么,許鶿說什么嗎?無非是給將士一個心理安慰罷了,又如何安撫的了她擔憂的情緒呢?
一味的這般自欺欺人,反倒讓她心里更加沒底了。雖然不該如此詛咒自己的丈夫,可她還是不由會想,若是他這一去回不來了,自己要怎么辦呢?
她甚至連一句愛他都還沒有對他說過呢。
喚春這樣想著,突然望著他,對他道:“陛下,我有話和你說。”
一字一句,神態堅定。
蕭湛眼神一動,她此時說這話的神情,很像那一夜噩夢驚醒的時候。
那時她猶豫了,沒有說出來。現在她想說,他卻莫名的不敢聽了,于是道:“等我回來再說吧。”
“不,我要說,我現在就要說。”
喚春焦急拉住他的手,此戰兇多吉少,有些話,如果她再不說,以后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
她不想再對他有隱瞞、有偽裝,哪怕說出一切后,他不再信任她、寵愛她,她也要告訴他。讓他看到真實的她,他才會相信她愛他。
“在嫁給陛下之前,我就已經認識何彥之了,是我和他聯手算計了晉王妃之位。”
蕭湛聽到她的坦白,眼神一動,沒有言語,也沒有太多驚訝。
“那年中秋夜游秦淮時,我就跟他相識了,他追求過我,被我拒絕了,陛下遣人來周氏相看時,我主動去找過他,利用他對我的感情,得知了陛下的需求,是他提醒的我,陛下需要的是子嗣,我才給出了那個答案。”
喚春默默對他坦誠著,她一直在等待坦誠的時機,她想現在應該就是時機了,他要奔赴一場勝負未知的戰役,如果金陵城淪陷了,他們不知道還有沒有活著相見的機會,所以她不想再騙他了。
“我從一開始接近何彥之,就是為了通過他接近你,因為你的身份,你的地位,可以給我榮華富貴,可以給我兒子一個無憂的前程。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我在算計你,我裝的很愛你,很在乎你,處處為你著想,苦心經營著賢惠的形象,讓你覺得我是個安分守己的寡婦,騙取你的信任和寵愛,總是自以為是能拿捏你的感情,可最后卻是我自己淪陷了。”
喚春一口氣把這些話全部吐了出來,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一面和盤托出,好似卸下了一層重重的盔甲,渾身一輕,只覺神清氣爽。
“我裝的了一時,裝不了一輩子,我也不想裝了,我就是這樣一個壞女人,我貪慕虛榮,自私自利,我就是要讓你看清我的真面目,就算你嫌棄我,厭惡我,就算會徹底失去你的信任和寵愛,我也要告訴你,我怕我再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蕭湛眼中波瀾涌動,一言不發。
喚春眨了眨眼,逼回眼淚,正色道:“我要告訴你,我很愛你,如果你有事,我絕不會獨活,就算你不要我,我也會一直留在這里,和你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她話音剛落,蕭湛就猛然把她擁入懷里,堵住了她的唇,讓她再也發不出聲音。
喚春睜大了眼。
……
夜風蕩漾,紅羅起伏。
蕭湛把手伸到她的寢衣下,觸碰著她年輕柔軟的身體,合她融為一體。這事兒他們做過無數次了,可在今夜,二人仿佛是第一次發生關系,懂得了她,也懂得了自己。
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嗎?她是個有心機又自私的女人,過往二人只是心照不宣,誰都沒有說破。
他圖她美貌能生育,她圖他的身份能給她穩定的生活,二人多方權衡利弊后,因為彼此的利益需求走入婚姻,并不是純粹的感情,即便在慢慢滋生出感情后,誰也不敢輕易相信對方的真心。
可這場戰事生死難料,一旦金陵城破,他們原先所有的身份、權勢、財富,都要煙消云散了,在不參雜任何利益的時候,他們的真心才終于得以被證明。
他愛她,她也愛他,已經足夠了。
喚春那圓勻的肩膀顫抖著,在他身下哭泣,淚珠成串落下,又是哭,又是笑的。
他吻著她,吻著那淚,兩個人臉上都是濕潤潤的,不知那淚是她的、還是他的。
喚春以為把自己撕開在他面前后,會被他厭惡,嫌棄,再也不會相信她的愛。
可他沒有怪她,他說他也愛她,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對他的好,她為他著想,他都知道。如果結果是好的,他不在乎一開始是否足夠光明磊落,起碼現在的他們坦坦蕩蕩的相愛著。
他們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對彼此說著愛,從彼此的身體擁有愛,想要永遠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分離。
喚春聽他一遍遍地說著愛自己,曾經她不肯低頭先說出來,如今徹底卸下偽裝,敞開心扉,才發現說出我愛你這句話,沒有她想象的那么艱難。
她向他索取著,要過之后,還想要更多,一定要讓他為自己留下些什么。殊不知今日一別,再聚何期,亦或再聚無期?
喚春忍不住潸然淚下。
熱浪暫歇后,蕭湛擁著她,二人綿綿私語著。
喚春依偎在他懷里,突然問了一個她長久以來想問的問題,“除了我,你還會給其他人講笑話嗎?”
蕭湛笑了笑,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他會不會也給徐妃講笑話。
可徐妃比較端正,哪怕是在閨房之中也是不肅而整。他有時也會跟她講,可她只會正色勸諫,說此舉輕浮,不合身份。久而久之,他便也不想跟她講了。
他對她笑道:“我也會想跟其他人講,可只有你會給我講。”
喚春便笑了,在他唇上親了又親,“那你是不是也喜歡聽我跟你講笑話?”
蕭湛莞爾一笑,拉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道:“嗯,先前講的那個女人手如姜的,就特別好笑。”
喚春笑了起來,便又和他倒在了榻上,顛鸞倒鳳,直到天明。
……
翌日一早,蕭湛就要離宮啟程前往江寧前線了。
喚春為他送行,蕭湛牽著馬,二人漫步在宮道上,蕭湛突然問了她一個問題,“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嗎?”
這個問題,他以前也問過她的,喚春一如既往道:“是在棲玄寺的法會上。”
“不對。”蕭湛糾正她,“再想想。”
喚春想不出來,搖搖頭道:“那我實在不知道了,不如你告訴我?”
蕭湛笑了笑,在她面前站定,低頭吻了吻她的唇后,翻身上馬道:“等我回來了,就告訴你。”
喚春仰頭看著馬背上的他,看著太陽在他頭頂升起,光芒萬丈的模樣,心中一時惘然。
*
送皇帝出征后,喚春便又返回了顯陽殿。
她心知要著手安排后事了,就讓宮人去請梁二叔過來一趟。
然后便來了偏殿看梁宣,梁宣還在讀書,一直都是這么安靜乖巧,以為只要聽話,就能討得母親歡心,阿娘就不會再離開他。
喚春把最近新做的衣服鞋子,給梁宣全部換上,把他打扮的煥然一新的模樣,她含笑望著兒子,“我的宣兒又長高了一些,新衣服都要做不及了。”
梁宣不言,手指捏著新衣服的袖口,這是阿娘親手給他做的新衣服,很柔軟,很合身。
喚春摸了摸他的頭,便拉著他拉到了正殿,二人默默等待著梁二叔過來。
不多時,弄珠便帶著梁二叔來到了顯陽殿。
梁二叔心中惶恐不安的,因過往在梁家的齟齬,他實在沒臉見喚春,只低著頭,忐忑跟她作揖請安。
喚春早已對過去釋懷,她淡淡笑了笑,看了看梁宣,依舊如對待家人般,對梁二叔客氣道:“今日請二叔過來,是想請二叔幫我一個忙,請二叔幫我送梁宣離開金陵。”
梁二叔心中一驚,因叛軍即將打進金陵,近來已有不少官員將家眷送去會稽避難,皇帝已奔赴江寧前線親討叛軍,喚春卻要送兒子離開金陵,莫不也是對此戰沒有信心嗎?
“夫人這是何意?”
喚春將梁宣帶到梁二叔跟前,正色道:“我已決心與皇帝共存亡,此戰乃蕭氏家事,無關他姓之人,勞煩二叔將梁宣帶往會稽避難,莫再與我有所牽連。”
“夫人,你……”
梁二叔大驚失色,他原本覺得喚春就是個虛偽自私,貪慕虛榮的女人。
像她這樣的世家貴女,打心眼兒里就看不起他們梁氏門第寒微,當年本就是不情不愿地嫁了過來,兄長死后,她可算是解脫了,才堅持要改嫁,無非就是想靠攀附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換自己下半輩子的風光。
這種女人,最是薄情寡義,自私自利,大難來時,只會各自逃難分飛,別指望她會對丈夫忠誠。可聽她剛剛所言,話音中竟有幾分以身殉國的打算,一時讓他始料不及。
原來她也不是完全無情無義,只是感情沒有給他的兄長。
梁二叔嘆了口氣,從她手里接過了梁宣。
喚春安下了心,再無后顧之憂了,她后退了一步,突然斂襟,對他緩緩下拜,正色托付道:“此番就拜托二叔了。”說完,便對他重重叩首。
梁二叔嚇了一跳,撲通就跪在了地上,忙不迭地磕頭還禮。
年幼的梁宣看著這一幕,心里狠狠一抽,莫名涌起一股強烈的預感,母親送走他,她是抱著必死之心留守金陵的。
——阿娘再一次不要他了。
喚春又囑咐了梁二叔幾句后,便讓他快帶梁宣速速離開。
就在梁二叔拉著梁宣的手,要帶他出宮時,梁宣卻突然掙開了他的手,瘋了一般奔向喚春,緊緊抱住了她,聲嘶力竭地喊了她一聲——
“阿娘!”
喚春聞聲愕然,難以置信地看著在自己懷中哭的泣不成聲的小人兒。
他喊了自己,他喊自己阿娘,把他接來身邊這么久,他都沒叫過自己一聲娘。現在他終于肯叫她,肯認她了。
喚春的眼淚奪眶而出,將兒子緊緊抱在懷里,痛哭流涕,可母子和解的這一刻,卻也是他們母子的生離死別了。
梁宣泣不成聲,他恍然覺得,他這一去,可能永遠都見不到阿娘了。
他一聲聲呼喚著,將他長久壓抑心底,對母親的渴望,全部飽含在那一聲聲對阿娘的呼喚之中。
“阿娘,不要拋下我!”
阿娘已經丟下過他一次了,不要再丟下他第二次。
“阿娘,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梁宣抱著她不撒手,痛哭道:“你不要拋下我,不要離開我,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就算死我也要跟阿娘死在一起。”
弄珠和彩月在一旁看著,也不由抹起了眼淚,梁二叔面色復雜。
喚春和兒子抱頭痛哭,若此戰失利,金陵淪陷,她與桃符注定是逃不了的,他們要與皇帝共生死。但宣兒畢竟不是皇室之人,這一切都不需要他負責,不該讓他為自己陪葬。
他要活下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阿娘,阿娘。”
梁宣聲聲呼喚著阿娘,壓抑已久的感情在這一刻終于徹底爆發,把對母親的思念與渴望,在這一刻盡數宣泄。
喚春捧著他的臉,幫他擦去淚水,目露欣慰,含笑對他道:“阿娘總是自私地以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為了你的前程,而忽視了你的想法,深深傷害了你。可如今看來,是阿娘的野心誤了你、害了你、連累了你。我的宣兒,阿娘不求你能做大將軍、大司馬、大丞相,我情愿你只做個普通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長大,無災無難一輩子,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就夠了。”
梁宣淚眼朦朧地回望著母親,不住地點頭。
喚春緊緊把他抱在懷里,滿懷不舍,她在他的發頂親了又親,淚水潸然落下,打濕了他的發頂,最后心一狠,將人重重推向了梁二叔,再度對他背過身去。
“帶他走!”
梁二叔嘆了口氣,一如當年喚春離開豫章,他阻止梁宣向船奔去時那般,再度將他拎起,夾在腋下強行帶走。
“阿娘!”
梁宣痛哭失聲,對她伸出手,聲嘶力竭地喊著她,聲聲喚,句句哀,卻換不來母親轉身的一眼。
喚春閉上眼,淚流滿面。
第102章 深明大義她就那么想讓他死嗎?
送走梁宣后,喚春又讓乳母把桃符抱了過來,從今日起,她就日夜不離,親自撫養他。
她一個人,沒有辦法把自己劈成兩半,分給兩個兒子,她注定是要舍棄一個。
現在,她的另一個兒子雖然失去了母親,但他安全離開了,可以活下去。這一個兒子,她沒有辦法保證他的性命,只能給他所有的母愛,若是遭遇不測,黃泉路上,二人也能做個伴兒。
喚春將兒子緊緊抱在懷里,低喃道:“桃符別怕,雖然母親自私的留下了你,但無論發生什么,母親都會跟你在一起。”
*
姑孰軍府。
地牢光線昏暗,陰冷潮濕,蘇靈均提著油燈,手持包裹,沿著臺階緩緩走進牢中。
近來因她故意做出順從的模樣,王玄朗對她的監視放松了許多,怕她一直在房間憋出病,便許她在軍府走動,看看兒子,只要不出大門就行。加之大將軍薨逝,軍府事務繁雜,王玄朗也一時無暇分身顧她,她才得以有機會悄悄潛入此處。
牢中關著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周必行和荀謙雖身處囹圄,依然自得其樂,臨危不懼,此時正就地畫了棋盤,以碎石和枯草為子,兩相殺的激烈。
蘇靈均走到牢門前,將油燈放到了地上,便拿出一串鑰匙試著開牢門。
周必行看了她一眼,二人雖不熟,可他認得她,她是二嬸的親戚,曾在周家寄住過一段時間,可她如今跟了王玄朗,他們就是勢不兩立。
他不解道:“蘇娘子這是做什么?”
荀謙聽得他對這女子的稱呼,便知此女就是女兒口中那個王玄朗的侍妾了,見她生的美艷,又破壞過女兒的家庭,心中便天然涌起一股不喜,不再正眼瞧她一眼。
蘇靈均將包裹塞進牢中,對周必行道:“這里邊是兩套獄卒的衣服,還有一塊出行的令牌,待會兒你們換上,假扮獄卒走出去。”
周必行眼神一動,和荀謙對視了一眼,不敢輕易相信她,“你為何要幫我們?”
“大將軍已經死了,王玄朗撐不了多久。”蘇靈均正色道:“王玄朗喪心病狂,我是被他脅迫的,他如今還想讓我們母子給他陪葬,我不想死,我放了你們,只求你們回去后,能跟圣上美言幾句,亂平之后,可以留我兒一命。”
周必行吃了一驚,大將軍死了?
荀謙也暗暗一驚,不由對這女子改視了幾分,她有此忠義之心,倒也不似那些一味只知攀龍附鳳的輕浮女子,只是她畢竟是王玄朗那衣冠禽獸的人,防人之心不可無,若是她假意投誠,實則是王玄朗的奸細怎么辦?
蘇靈均心里大約也清楚自己身份尷尬,難以獲取他們的全部信任,又從懷里取出一張地圖,交給周必行,鄭重道:“這是我近來在王玄朗身邊聽到的行軍計劃,我給畫成了地圖,煩請周郎將此交給陛下,讓他早做提防。”
周必行接過地圖,打開一看,神色凝重起來,勸荀謙道:“司空大人,姑且信她這一回吧,留下也是死,逃走還可能活,還不如搏一把,拼一條活路。”
荀謙默然,他也沒有其他法子了,最終點了點頭。
二人快速換上獄卒的衣服,假扮成蘇靈均的隨從,大搖大擺的就從獄中走了出去,蘇靈均出不得府,將他們送到門前后,便停下了腳步,給了他們一個錦囊做盤纏。
“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你們出府后一路往東,就能抵達江寧了。”
周必行點點頭,承諾道:“多謝蘇娘子了,我見到陛下后,一定會轉達你的功勞。”
蘇靈均感激地點了點頭,又對荀謙福了福身,歉疚道:“還請司空大人回去后,替我向荀姐姐道個歉,當初之事,實乃局勢所迫,非我本愿。”
荀謙面無表情聽著,并不回應她,便和周必行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
周必行和荀謙離開姑孰軍府后,一路往東,跟人買了馬后,就快馬加鞭,連夜前往江寧。
天色將明時,二人順利抵達江寧大營。
江寧南岸已經歷過幾場大戰,將士雖畏懼大將軍,可有皇帝親自督軍指揮,也提升了不少士氣,叛軍屢屢被攻退,并未從王師手中討到便宜。
將士們看到荀司空從姑孰敵營脫逃,得知王大將軍真的死了后,一時士氣大振。
蕭湛也是分外驚喜,連忙召見二人,詢問敵軍情況,以及如何脫身?
周必行一一回稟,將蘇靈均的援手與請求都轉告了皇帝,并獻上了她用來投誠的行軍地圖。
蕭湛看著那女子親手所畫的地圖,心中不由感慨,當初那女子曾攪合過選妃之事,又在背后說過喚春壞話,還做了王玄朗的外婦。其所作所為,樁樁件件都不似個賢良婦人,不想如今幡然醒悟,竟也能有此深明大義之舉,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周必行接著問道:“若果然如蘇娘子所言,大將軍的參軍錢沖已潛回吳興老家,準備暗中起兵從側翼奇襲金陵,我們是否應該調兵回防京師,提防吳興叛軍?”
蕭湛陷入了沉思。
不想王公聽了這話后,卻是十分反對此時分散前線主力。
王公正色對皇帝道:“此時吳興并無叛亂動靜,誰也不能保證這軍情絕對可靠,何況那女子有前科,如果她是玄朗安排的細作,假意投誠,故意傳了假軍情,就是為了迷惑我們分散兵力,好讓叛軍一舉攻破江寧前線怎么辦?若江寧失守,金陵也要淪陷。”
蕭湛聞言也猶豫了起來。
周必行道:“我倒是覺得蘇娘子所言有幾分可信,她畢竟是個母親,母愛其子,無非是想為孩子掙一條活路。”
王公搖了搖頭,對他道:“這就是你年輕人不懂了,她母親淫奔,她的品行本就不可靠。何況當初陛下選妃時,她們母女故意摻合搗亂,便表明她們有攀龍附鳳之心,后來又不知廉恥的給玄朗做外婦,未婚先孕,無非是想母憑子貴,一步登天。她恐怕還指望著玄朗造反成功,自己也能當個皇妃呢。不是我疑她,只是這女子的污點太多,實在無法令人信服。”
周必行蹙了蹙眉,想起王容姬也曾跟自己在信中提過些蘇靈均的事情,當初是因容姬說的一番話,蘇靈均才羞愧逃離王氏。
容姬一直覺得是自己的話刺激到了她,她才會懷孕逃走,一直心懷愧疚。
一個尚存廉恥之心,敢于脫逃反抗強權的弱女子,絕不會是一個卑劣無德的人。
“我倒是不贊成王公所言,王公日理萬機,想來也沒有空去充分了解一個不值一提的小女子,王公一言就能定人生死,不該如此對一個女子的品行輕率下定論。若她真是背叛王玄朗,放走了我們,王玄朗和叛軍也不會放過她,她是以命在搏生機。”
荀謙對蘇靈均不了解,只是出于老父親愛女之心,天然對這個奪走女兒丈夫的女子沒有好感,何況是個出身微寒的女子,他的女兒怎么會輸給這種以色事人的人呢?
可如今到底已經絕婚了,妙女跟王玄朗已經沒有關系了,王玄朗品行不行,眼光自然也差勁,能被他看上珍視的女子,想來也不過如此。
荀謙便道:“周郎所言發于情理,可王公所言亦有道理,那蘇氏雖有心從善,又幫了我們這一回,可她畢竟是叛軍主帥的女人,如今兩方大戰在即,防人之心不可無。”
王公接著道:“此時不是探討蘇女品行如何之際,軍情是關乎家國利益的大事,叛軍正在集中兵力攻取江寧,若此時調兵回防京城,極亦造成人心動蕩。叛軍恐怕就等著我們分散主力,好攻下江寧。此時我們此時更該集中兵力,將叛軍一舉攻破。”
周必行見無法說服二人,便又對皇帝道:“陛下覺得如何?”
蕭湛沉默著,聽了王公一席話后,他不由也動搖了幾分,蘇氏逃走過,如今卻又回了王玄朗身邊,即便她不是自愿的,可她的確有太多道德瑕疵,讓人難以信服。
即便自己有心給她一個機會,可這畢竟是涉及家國利益的大事,豈能只聽她一個小女子片面之詞?
就算她是真心投誠,可若王玄朗就是故意跟她透露假軍情,故意讓她放走荀司空二人給自己傳信兒怎么辦呢?
自己若因顧忌金陵,分散江寧主力,豈不就正中了王玄朗的下懷?
蕭湛思慮再三后,便吩咐道:“依司徒之言,江寧兵力不動,讓周泰和徐伯允全面戒備,提防三吳動靜,守衛京師。”
眾人領命,依次告退。
蕭湛卻又單獨留下了周必行,暗中吩咐他道:“吳興之變,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只是江寧主力不宜分散,故而朕欲派遣你暗中去一趟吳郡,傳朕手諭,令華亭侯陸微招募義兵,防備吳興,能做到嗎?”
周必行眼神一動,吳郡陸氏是三吳第一大姓,陸微是令婉的公爹,令婉母族朱氏也是吳郡武門,他們都算有些姻戚,的確可以尋求這些當地大姓合作。
遂作揖領命道:“臣定不辱使命。”便啟程前往了吳郡。
周必行走后,蕭湛獨自走出了軍帳,遠眺著金陵方向。
此時陽光正盛,遠處的峰巒起伏分明。
隔著這山,隔著這水,他與喚春相隔遙遠,若真有叛軍突襲金陵,他們母子要怎么辦呢?
*
與此同時的姑孰。
王玄朗很快就發現荀謙和周必行不見了,得知是蘇靈均將人放走后,軍中一片嘩然。
若讓二人逃回去,豈不又助長了朝廷氣焰?
蘇女如此不計后果,放走敵將,擾亂軍心,不知道我方要有多少將士因為她這一次背叛死在戰場上。
將士們群情激憤,定要以軍法處置了她。
王玄朗面色陰沉,面對眾人的憤怒,始終一言不發,他拔劍砍翻了議事臺后,方震懾了眾人,不敢再提讓蘇女償命之言。
王玄朗讓人都退下后,就獨自回了房。
蘇靈均心知事情早晚會敗露,已坦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只是看到面目陰沉而回的王玄朗時,還是不由抖了一下。
“是你放走了他們?”王玄朗冷聲道。
蘇靈均平靜道:“是。”
王玄朗看著她那視死如歸的神色,心中被狠狠刺痛。
她出賣了他,知道那么多,她若把那些機密都交給了他們,讓他們轉交皇帝,情況將對他非常不利。外頭那么多人叫囂著要她的命,他力排眾議才保下她的命,可她卻想要他的命。
她就那么想讓他死嗎?
王玄朗心中一時怒火翻涌,下一刻,便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臉上。
第103章 金陵大亂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蘇靈均一時反應不及,踉蹌了幾步,便跌倒在地。她捂著臉,眼神在發顫。
王玄朗看著她,手指在發顫。
這是他第一次打她,蘇靈均驚愕,但也沒有太多驚愕。
她都要害死他了,才不過被他打了一巴掌,沒有殺了她,已經算心慈手軟了,若是大將軍還活著,她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王玄朗恨聲道:“是我對你縱容太過了嗎?你知不知道你這一次胡鬧,有多少無辜的將士要戰死?”
蘇靈均挨了打后,反倒不怕了,她攏了攏散落的鬢發,反唇相譏道:“你怪我?難道不是你執意造反,才把他們推上了亂臣賊子的死路嗎?”
王玄朗啞口無言,冷冷對她背過身去。
蘇靈均望著他的背影,竟然主動湊了上去,拉住了他的手,態度忽然軟了幾分。
“郎君——”
王玄朗心中不免自嘲,女人可真是賤,對她好的時候,她愛答不理,打了她之后,她反倒主動湊了上來了。
他不理她,蘇靈均反倒沿著他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臂膀,試圖用自己的柔情感化他。
“郎君,你收手吧,我不想過擔驚受怕的日子,只要你收手,我就再也不跑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王玄朗心中冷笑,還想用美人計誘惑他?
她對他壓根兒就沒有半分真心,她也沒信過自己的心。在她心里,二人就是權色交易,沒有真心。
他不會再對她心軟了。
王玄朗推開了她的手,轉身離去,“從現在起,你沒有自由了。”
蘇靈均計劃落空,心里涼了半截。
從屋里出來后,王玄朗便吩咐了人將她嚴密看守起來,再不許出房間半步,然后迅速召集軍府官吏,商議后續攻城計劃。
周必行和荀謙脫逃后,大將軍的死訊必然瞞不了太久,王玄朗欲在大將軍死訊在軍中徹底傳開之前,傾盡兵力,做最后一搏。
于是兵分三路,做下一系列軍事部署——
令參軍錢沖于吳興起兵響應,部將杜方率兵攻打石頭城,蕭含清則暗中潛入金陵城設法突破,與大軍里應外合。
王玄朗自己則親率一路人馬,在江寧與皇帝決戰。
*
西州城。
蕭恂被廢為東海王后,便被驅逐出東宮,轉移至西州城軟禁。
西州城在臺城西南,石頭城東南,大將軍起兵后,西州城亦派兵鎮守,護衛臺城。
聽聞大將軍打著清君側,復位太子的名義起事后,蕭恂終日膽戰心驚,因恐被皇帝降罪賜死,在西州城這段時日,終日修身養性,頗有幾分知錯悔改之意。
這日夜里,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蕭恂一如既往在燈下老實讀著佛經,怡養性情。讀完一卷后,他合上佛經,準備上榻安寢。
這時,一道高挑矯健的身影,從雨幕中而來,悄悄潛入了他的房間。
“太子殿下。”
雨聲漸大,淹沒了她的聲音,聽不真切。
但蕭恂還是認了出來,不由打了個冷顫。他猛然回頭,看著那一身玄色夜行衣,發梢上還在淌著水的女郎,可不正是蕭含清?
“是你,你還敢來此,你害的我還不夠慘嗎?”蕭恂神色激憤,“我早已不是太子,你還想做什么?”
蕭含清作揖道:“在大將軍心里,東海王才是大晉正統,大將軍起兵之初,便吩咐我等攻克金陵后,要傾盡兵力保全殿下,將皇位回歸東海王一脈。如今皇帝在前線打了敗仗,義軍即將攻破金陵城,所以我特來助太子殿下脫身,前往大營與義軍會和。”
蕭恂心中一動,他被斷絕了與外邊的通信往來,并不清楚真正的戰局,聽她如此說,竟真信了幾分,神色有些訝然。
“皇帝真的敗了?”
蕭含清點點頭,大將軍起兵打的是清君側,擁立東海王的名號,王玄朗就算攻破了金陵,殺了皇帝,也不能直接稱帝的。
他必須擁立一個傀儡,讓這個傀儡禪位給自己,名正言順稱帝。
蕭恂就是最好的人選,她現在要做的,就是把蕭恂跟他們綁在一條船上,讓他再也回不了頭。
“義軍已兵臨石頭城,故而大將軍派我來先迎接太子殿下,配合我方將士,先行占據石頭城,待攻破金陵宮后,便擁立太子即位稱帝。”
蕭恂心中一動,大將軍肯擁立他登基?他被軟禁,失去自由,對這樣的日子早就不耐煩了。
他當然是想做皇帝的,雖有些動心,可蕭含清太狡猾了,她總愛騙他,也不知道她嘴里的話是真是假。
可大將軍是打著他的名號起事,若是大將軍敗了,皇帝一定會賜死他。可若大將軍贏了,自己沒有配合他的話,他恐怕也不會擁立自己稱帝,他一時左右為難的。
他望著窗外雨幕,有些猶豫不絕。
“太子殿下還猶豫什么呢?”
蕭含清看出他的顧慮,繼續慫恿他道:“太子顧忌的無非是我所言的真實性,怕被大將軍利用,可就算我騙了太子又如何?太子被廢被軟禁在此,也早晚是個死,左右都是死,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拼一把,搏一線生機。”
蕭恂陷入了沉思。
她說的不錯,左右都是死,皇帝是一定會殺他的,可若投奔了大將軍,說不定會有一線生機。
“大將軍人在何處?”蕭詢問。
蕭含清心中一喜,知他已有所動搖,繼續誆哄他道:“大將軍已在攻打石頭城,可惜久攻不下,希望太子能里應外合,畢竟此戰也是為了能讓殿下順利登基。”
蕭恂若有所思,石頭城如今是周泰在駐守,他是薛喚春的舅舅,定然是支持小皇子登基,不會與他一心。
這樣的人,死了也不可惜。誰讓他是薛喚春的舅舅呢?是她們姐妹害他淪落至此,薛氏的親戚,全都該死。
他真的是恨死皇帝,恨死薛喚春了。
“我做了皇帝后,能殺了薛氏和她的兒子嗎?”
蕭含清笑道:“等太子做了皇帝,您就算殺了皇帝,也不是不行。”
蕭恂沉吟片晌后,決定孤注一擲,搏一搏逆天改命的機會,心一橫道:“備馬,前往石頭城。”
……
天光微亮,雨勢漸歇,橘紅色的晨曦灑在城墻上,城樓下是激戰過后的潦草戰場。
周大舅負責駐守石頭城,此時正立在城墻上,指揮將士對抗叛軍。
杜方率兵久攻不下,石頭城的將士亦有些疲憊。
周大舅眉峰緊蹙,敵眾我寡,三吳援軍還在路上,石頭城是金陵門戶,一旦石頭城破,金陵就要淪陷。
皇帝領兵在外,若金陵淪陷,叛軍攻入臺城,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喚春母子。
喚春與他們周氏榮辱與共,他說什么也要在援軍到來之前守住石頭城。
就在這時,一名傳令兵非常爬著臺階,上前稟報道:“報,將軍,東海王殿下求見。
周大舅心頭一凜,蕭恂不是被皇帝軟禁西州城,不得自由嗎?怎會突然來此?他是怎么脫逃的?
他心中疑惑,便問道:“他帶了多少人?”
傳令兵道:“只帶了一個隨侍。”
周大舅若有所思,料他也翻不出大動靜,也來不及細想,將這邊交給副將后,便急忙下了城樓。
蕭恂大步流星向他走來,周大舅快步上前制止他道:“兩軍交戰之際,東海王殿下何故來此?此非殿下該來之所。”
話音剛落,變故猝不及防而來——
蕭恂一句話也沒說,干脆利落拔劍,一劍封喉!
周大舅睜大了眼,毫無防備,還未反應過來之際,人便倒在了地上,溘然無息。
蕭恂的劍峰在滴血,擒賊先擒王,先下手為強,他才懶得跟他們講什么仁義道理,手段就是要快速粗暴有效。他只有先解決主將,才能盡快控制石頭城。
隨后趕來的石頭城將士們呆若木雞,愕然看著這一幕。
蕭恂收起劍,吩咐將士道:“我以新帝的名義下詔,開城門。”
將士們面面相覷,變故來得太快太突然,他們還沒搞清是怎么回事,主將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了?
蕭含清立刻去搜尋周大舅身上的虎符,她雖然也有能力刺殺了他,但是她殺了主將也無法統領石頭城。可蕭恂不一樣,他是皇室后裔,有他出面帶頭,石頭城諸將就算不服,也不敢反殺他。
找到虎符后,她高高舉起道:“皇帝已在江寧兵敗身死,我奉大將軍之名,傳旨擁立東海王登基,眾將悉聽新帝之令,不得有違!”
眾將睜大了眼,皇帝駕崩了?
前線軍情尚未傳回,他們心中猶疑,一時不知軍情真假,手足無措,心亂如麻,完全喪失了抵抗意志。
蕭含清快速帶著虎符去傳令開城門,等石頭城將士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失了先機,叛軍已然入城。
石頭城就此淪陷。
杜方占據了石頭城,帶人收押了石頭城還欲反抗的將士后,緊接著率領叛軍進入金陵城。
蕭恂則恨恨提著劍,準備單槍匹馬攻入皇宮,去親手誅殺喚春母子了。
既然已經反了,那就一反到底,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
臺城。
石頭城被攻破的同時,錢沖率領的吳興叛軍也已經兵臨金陵。
皇帝曾派人提醒過周泰和徐伯允堤防吳興方面,不想吳興竟真的反了。
可朝廷的主力都被皇帝帶去了前線,金陵兵力空虛,難以應敵。石頭城被攻破后,叛軍更是兩頭夾攻,金陵城岌岌可危。
喚春得知叛軍已攻至金陵后,毅然抱著兒子坐在太極殿之上,決心以死直面叛軍,代替皇帝守宮。
荀令遠和響云夫婦近來也直接搬進了宮里住著,守在喚春身邊,保衛她和小皇子。
許鶿也帶著弟子入宮護衛,可不想她前腳剛走,后腳道觀就被蕭恂的手下攻破,丹陽郡主被解救,恢復自由后,她便瘋了般叫嚷著要取喚春的命。
徐伯允此時尚不知曉石頭城的變故,正在宣陽門迎戰吳興叛軍,卻因石頭城援軍遲遲不來,手中兵馬有限,以至屢戰失利,不得不退守臺城。
宣陽門被攻破,叛軍迅速進入金陵城,錢沖放縱士卒在城中四處搶掠。
金陵大亂,群魔亂舞。
第104章 大義凜然你跑不掉了
石頭城已被叛軍掌控,周大舅的死訊很快傳回了周家。
孔夫人聞言一陣頭暈目眩,當即暈闕過去,徽華癱坐在母親身邊,大哭不止。
周必昌雙目通紅,咬牙切齒,提刀就要去跟叛軍拼命,為父報仇,卻被謝蘊雪一把抓住。
“二郎,不要沖動!”謝蘊雪攔下他,又痛又急道:“叛軍人多勢眾,你一個人能殺多少?你單槍匹馬去報仇,不是又白白賠上一條命嗎?!”
周必昌眼眶猩紅道:“為人子者,眼看父親殉國,難道要無動于衷嗎?與禽獸何異?”
謝蘊雪心中亦是悲痛難耐,一時無言反駁。
這時,周老夫人柱杖而出,強忍喪子之痛,正色對眾人道:“大家都不要亂,值此家國危難之際,更該保全自身,同心協力對抗外敵,不要一時沖動,枉送性命!”
周二舅雖乃一介書生,此時也提了寶劍,披甲上陣。長兄死了,如今整個家中就他一個長輩男性,他必須扛起一家之主的責任。他強忍悲痛,極力讓自己保持理智,吩咐眾人。
“二郎,大義在先,父仇暫且一放,如今叛軍入城,金陵大亂,你速隨我入宮護衛臺城,保衛夫人和皇子,三郎留家,與祖母姐妹們一起守家!”
大局為重,家仇為私,臺城乃天下政治中心,絕不能被叛軍焚毀肆虐。
周必昌咬牙含淚,隱忍吞恨,帶上幾十個家仆,毅然與叔父前往臺城守宮。
此刻,不過十四歲的三郎周必正,也提起劍,像個大男子漢一樣,堅定守在家中女眷身前,不容叛軍侵犯。
周二舅叔侄二人前腳剛走了不久,叛軍后腳便殺到了周氏。
周氏雖與王氏有姻戚,但周氏宗族強盛,豪霸江東,加上族中多俊才,素為大將軍所忌憚。此番因周必行的叛變,王玄朗也不再對周氏留情,要求杜方攻入金陵后,先派兵守衛京城的王氏宗族,再帶人滅了周氏滿門,只將王容姬帶回王氏即可。
杜方率領手下,一窩蜂涌進周氏,揚聲吩咐眾人道:“大將軍有令,族滅周氏男丁,只留女眷。”
叛軍得令后,心知周氏富足,在周家是見人便殺,大肆搶掠,整個周氏很快狼藉一片。
周老夫人心知在劫難逃,反倒變得平靜,帶著周徽華毅然前往周氏祠堂。
她一手抱著丈夫老周侯的靈位,一手持火把,神情悲壯,臨危不懼。為免小孫女受辱,已經做好帶她一起在宗祠引火自盡的準備,寧死也不為亂賊所辱。
朱夫人侍候婆母身旁,她的兩個女兒,令婉和尚柔如今都在吳郡,可免遭叛軍毒手,她的兒子必正,正在與叛軍決戰,她亦不惜此身,做好了與他們共存亡的準備,不墜周氏、朱氏兩門忠勇家風。
謝蘊雪雖是出身書香之家,不擅武事,可此誠危急存亡之際,家中無男做主,老夫人年邁,婆母昏迷,徽華年少,正是她這做嫂嫂的該挺身而出的時候。
她毅然提起刀劍,指揮婢女家仆,和周必正一起奮起迎敵殺賊,誓死守家。叛軍為其無畏生死,大義凜然的氣勢所震懾,心中嘆服。
另一邊,王容姬安置好昏迷的婆母孔夫人后,也毫不猶豫提地起刀,出來相幫。
周氏到底是武門,家風尚武,家中婢女也是個個彪悍無畏,在謝蘊雪和周必正的帶領下,與叛軍廝殺守家,勢不兩立。
可終究敵眾我寡,力所不及,勉力支撐一段時間后,謝蘊雪和周必正都被叛軍制服,狼狽倒地,賊將杜方看著這一幕,心中也不由嘆其忠勇。
王容姬見他們落入敵手,立刻上前阻攔,提劍指著杜方,厲聲痛罵道:“是何小人,敢在我家中放肆?你回去告訴王玄朗,他今日敢動周氏一人,就先從我王容姬的尸體上踏過去!”
杜方心中一凜,知她是瑯琊王氏女,王玄朗之妹,一時不敢妄動,猶豫片晌后,遂示意士兵留女眷活口,只殺了周必正。
周必正面色無畏,視死如歸,周氏滿門忠勇,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王容姬卻撲到他身上,抱著小叔,以身相護,堅決不退,大義凜然道:“他才只有十四歲,他還是個孩子,你要殺他,就先殺我!”
杜方心中糾結,他雖奉命來滅周氏,可此刻王容姬挺身相護,他又不敢傷了王容姬,一時難以決策。
因不敢擅自做主,遂命人將周氏上下全部暫時轉移至石頭城關押,等王玄朗入城后再行發落。
……
周氏上下的男女老幼,很快就都被叛軍全部押送到石頭城監禁。
此時石頭城中的眾將已被叛軍制服,沒有了抵抗之力,周大舅的遺體也已經冷了,潦草安置于一副擔架上。
徽華看到這一幕,當即紅了眼,撲向父親的尸首痛哭失聲,“阿父,阿父!”
此時已恢復清醒的孔夫人,看到丈夫遺體后,一時也痛不欲生,哀聲不絕,哭的都沒有了聲音。
周老夫人神情悲壯,坐在兒子身邊,撫尸而哭道:“為臣則忠,為子則孝,節義忠孝,萃于一門,夫何憾乎,夫何恨乎!”
其余人也是各自垂淚,哀慟悲哭聲不絕于耳。
*
與此同時的臺城——
宮中的宮人內監得知叛軍要殺入宮中后,早就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如今只剩下還忠心于喚春的彩月和弄珠,以及胡嬤嬤守衛在她身旁,響云也守在太極殿陪伴姐姐,心急如焚。
臺城的各處宮門都遭到了叛軍的猛烈攻擊,中軍將軍蔡雍堅守大司馬門,護軍將軍徐伯允在東華門抵擋叛軍,左衛將軍劉溫守西華門,眾人合力守衛臺城,與叛軍展開激烈廝殺。荀令遠也帶人前往守衛秘書省,阻止叛軍焚燒秘閣典籍,安危不明。
許鶿則帶弟子守在太極殿,誓死捍衛皇室尊嚴,絕不能讓喚春母子受辱。
喚春抱著兒子,聽著外頭的廝殺聲,膽戰心驚。
就在太極殿的女人們戰戰兢兢,擔驚受怕之時,周二舅提著帶血的劍,帶著周必昌風風火火入宮,來跟喚春報信兒。
“東海王蕭恂反了,他殺了西州城的守軍,從西州城逃脫后,領叛軍突襲石頭城,兄長已命喪他手,蕭恂現在馬上就要殺來宮中,夫人現在必須速速離宮!”
眾人聞言震恐,難以置信,周侯死了?石頭城也淪陷了?
喚春睜大了眼,一時頭暈目眩,在聽到大舅舅的死訊后,她的腦中嗡嗡一片,眼淚瞬間奪眶而出,痛不欲生。
“舅舅!”
都是她,是她害了舅舅,連累他無辜遭難。
喚春心知已是窮途末路,一時悲難自禁,可她是皇帝的女人,代表天子尊嚴,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將士們還在奮勇作戰殺賊,她怎么能臨陣退縮?
“不行,我不能走,我是皇帝的夫人,我不能退縮,此乃皇室之難,我已決意與陛下同生共死,必須替他守住這宮城,與金陵共存亡!”
周二舅搖搖頭,正色勸諫道:“現在不是講大義的時候,若是一般叛軍,他們顧忌夫人身份,或許不敢殘害夫人和小皇子性命,夫人自然應當留守宮城,保全大義。可蕭恂不同,他是個瘋子,他壓根兒沒有理智,不計后果,他就是來殺夫人母子的,夫人固執留下,就是死路一條!待陛下平定叛軍回宮后,我們如何向他交代?此刻保命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喚春啞口無言,面有難色。
勸諫完喚春后,周二舅又吩咐周必昌道:“二郎,這里交給我來守,你速帶夫人和皇子從運瀆乘船離宮避難。”
吩咐完之后,周二舅便又迅速趕去別處支援了。
周必昌心知刻不容緩,便和許鶿一人一邊架起喚春,強行帶她快速逃離太極殿,胡嬤嬤則抱著孩子,招呼其他人速速跟上。
運瀆,是前朝吳國時修建的一條人工運河,自秦淮河起,北抵宮城西的太倉,是將糧食與物資運往皇家倉庫的重要水路。運瀆貫通宮城,連通青溪、潮溝等水系,于此乘船可直接抵達宮城外的后湖,往東便可逃往鐘山暫做躲避。
眾人來至運瀆的小船前,響云沒有登船,而是一昧招呼其他人快快登船,將喚春母子與其他人都安全送上船后,狹小的船上便沒有位置了。
弄珠見狀,當即便要下船,讓響云上船逃命。
周必昌制止了她,他是男人,怎么也輪不到她們女人留下送死,當即就要下船。
許鶿卻攔下他,正色道:“這里都是女人,只有郎君一個男人,需要郎君的護衛周旋,郎君不能留下。胡嬤嬤需要照顧皇子和夫人,也不能留下。大家都不必再爭執了,你們快走,這里由我留下斷后。”
當即就要下船,讓響云快快上船逃命。
不想響云卻往后退了一步,不肯上船,荀令遠安危莫測,她不能丟下丈夫自己逃走。她搖了搖頭道:“你們走吧,我已決意留下,我不能丟下荀郎一人。”
喚春焦急萬分,“云兒,不要任性,你快上來。”
響云置若罔聞,她不想讓眾人再為自己推讓為難,于是不顧呼喊,調頭就跑了回去。
“云兒!”
喚春苦呼不回,擔憂妹妹,一時心急如焚,就要下船去追,眾人攔阻著她,讓她不要沖動。
許鶿見已無法挽回,不宜再耽擱時間,再耽擱誰都逃不了,當即斬斷繩索,劃漿離去。
喚春最后回望了一眼妹妹的背影,雙目泛紅,一時淚流滿面。
……
卻說送喚春母子走后,響云擔憂叛軍會追上姐姐,略一思索后,便去換上了喚春的衣飾,假扮成她的模樣,抱著包裹假裝成孩子,就往和喚春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已決心犧牲自己,為姐姐引開追兵,給他們母子爭取更多活命的時間。
宮中大亂,宮人內監正在四散潰逃。
與此同時,蕭恂也已經氣勢洶洶的殺入宮中了,他在一眾混亂中乍然看到一道華麗窈窕的女子身影,懷抱嬰兒,跌跌撞撞地奔逃著。
蕭恂眼中精光四射,以為終于抓到喚春母子了,一時又恨又興奮的,當即便提劍沖了上去——
“妖婦,納命來!”
只聞蕭恂大喝一聲,狠狠拉住女子的手臂,手中長劍高高舉起,就要貫體刺入!
危機之際,響云手中包裹掉落,鬢發散亂,人也跌倒在地,她看著那高高舉起的劍鋒,一時面色慘白,驚恐不已。
可不想蕭恂看到她的臉后,舉劍的動作瞬間一滯,目露詫異。
他看著倒在地上的女郎,神色先是茫然,然后乍然兇狠,瞬間精彩紛呈,豐富無比。
“是你?!”
響云看著他,面無血色,瑟瑟發抖。
只見蕭恂把劍哐當一扔,半蹲在她的身前,扣住了她的肩膀,把她認了個清清楚楚。
果然是她,薛響云!
他的牙齒咬的咯咯響,深恨不已,“果然是你,真是踏破鐵鞋五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竟然讓我在這兒抓到你了。”
響云嘴唇顫抖著,心里頓時涼了半截,萬沒想到就這樣落到蕭恂手里了。
蕭恂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拖了起來,邊走邊道:“我知道,那一日在華林園,是你故意陷害我,你污蔑我逼辱與你,讓皇帝降罪我。你不想讓我做太子,你想讓我去死,你就是個冷血薄情,人盡可夫的毒婦!”
響云驚恐不已,如臨大敵,她死命掙扎著,想脫離他的毒手。
蕭恂恨她,他們可謂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落他手里,她死定了!
蕭恂卻不顧她的掙扎,強行制服了她,將她雙手反剪,強行拖著她走,“你那樣害我,我有一百個理由把你生吞活剝,千刀萬剮,讓你生不如死!”
響云臉上掠過驚惶之色,她后悔了,她是真的后悔招惹這個瘋子了,可她現在孤立無援,求救也無門了。
蕭恂邊走邊對她恐嚇威脅不止,他發泄完心中的憤怒后,又突然停下腳步,手掌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幾要將她的肩胛骨捏碎。
響云吃疼,嚇得淚流不止。
“你這么惡毒,你除了美貌,一無是處,可我就是喜歡你!”只見蕭恂雙目血紅,咬牙切齒道:“我知道你壞、你惡毒、你殘忍,你壞到了骨子里,可我喜歡你,薛響云,我就是喜歡你!”
響云愕然睜大了眼。
蕭恂神態癲狂,宛如瘋魔,“那一日,是你主動喊我去蕩秋千的,你對我笑,你還跟我說話,是你主動招惹的我,這都是你自找的,現在你跑不掉了,我是皇帝,我可以為所欲為!”
響云毛骨悚然。
第105章 決戰時刻直到他們重逢的那一日來臨……
蕭恂將響云強行拖來了大殿。
與其同時,荀令遠也被叛軍所擒,蕭含清將他也押送了過來,夫妻二人不想竟是在這種情形下狼狽相見。
見到那昔日風華無雙的貴公子,如今淪為階下囚的狼狽模樣,蕭恂就愈發興奮,整張臉都透著小人得志的猙獰感。
“來啊,看,這不是你的好丈夫嗎?現在我把他也帶過來了,讓你們夫妻倆好好團聚團聚。”
蕭恂獰笑著,抓著響云的頭發,抬起她的臉,讓她好好看清對面那滿身狼藉的男人。
響云眼眶溢滿了淚水,哀聲喚道:“郎君。”
她掙扎著伸出手,想向他爬去,卻被蕭恂制住,不得動彈。
“云兒,云兒。”
荀令遠額頭青筋爆起,掙扎著吼道:“你放了她,有什么仇你沖我來,你別碰她!”
蕭含清冷冷給他背上來了重重一擊,他脊柱一軟,當即就癱在了地上。
蕭恂見他憤怒又反抗無能的模樣,愈發興奮了,癲狂道:“哈哈哈,好啊好啊,我就是要沖你來呢,你搶走我喜歡的女人,和她日夜恩愛,你知道我有多生氣,多憤怒嗎?”
荀令遠寒毛一豎,原來蕭恂是真的對響云存了齷齪心思!
他一時激動莫名,拼命掙扎著,恨聲道:“畜生,你放了她,你敢碰她一根手指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可他人被蕭含清制著,不過徒勞掙扎罷了。
響云淚流滿面,對蕭恂哀求道:“你放了他,是我害的你,你怎么報復我我都認了,我求你放過他吧。”
“你求我,你竟然為了他求我?”
蕭恂面容變得扭曲,抬起她的臉,怒斥道:“你不許哭,不許求我,我就喜歡看你張揚跋扈的模樣,現在你竟然為個男人要死要活?是他毀了你,他害了你,他是個罪人!”
響云嗚咽哭著,已經說不出話了。
蕭恂眼神陡然一戾,咬牙切齒道:“罪人就應該贖罪,我要報仇,不計代價的報仇!”
響云臉上掛著淚,心底驀地發寒,恐懼感鋪天蓋地淹沒了她。
她抓住蕭恂的袖子,“你想做什么?你放過他,我知道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有什么仇怨你都沖我來,你殺了我報仇,你放過他吧。”
“殺了你?我太喜歡你了,我怎么舍得殺你?”
蕭恂癲笑著,“可我恨吶,我就是看不慣你小人得志!憑什么好處都要讓你占了?憑什么我就要一無所有?既然你這么愛他,那我偏要讓你一輩子也得不到愛!”
說完,他大喝一聲,手中的長劍就一劍貫穿荀令遠胸膛!
空氣驟然一寂,只聽見刀鋒穿過血肉的聲音,那如蓮花般美好的少年,甚至還未來得及再多對他的愛人說一句話,就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荀令遠干凈明亮的眼中溢滿淚水,倒映出對面那哭的歇斯底里的女郎,他最后把她的容貌刻在心里,眼神漸漸渙散。
“郎君!”
生死來的太過猝不及防,響云痛哭著大喊了一聲,痛不欲生。
“啊……”
她的如意郎君,她的才貌仙郎,才不過成婚數月,就此天人永隔,終是夢一場。
她輸了,一敗涂地。
“你殺了我,殺了我吧!”響云痛哭失聲,萬念俱滅。
蕭恂臉上掛著陰戾癲狂的笑,他已然殺紅了眼,語氣流露出歇斯底里的瘋狂。
“我不殺你,我就是要殺了你最愛的人,讓你在自責與愧疚中痛不欲生,受盡折磨,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響云痛苦到了極致,反倒哭不出聲音了,她像一灘泥,呆呆癱在了地上。
蕭恂把她拎起來,扔給蕭含清,冷冷吩咐道:“把她帶下去關起來,其他人跟我去追薛氏母子!”
……
與此同時,喚春一行人逃出金陵城后,便往鐘山方向走著。
眾人已經議定,走小路避開叛軍,翻過鐘山,前往離金陵最近的義興避難。
周氏的根兒是在義興,義興還有周氏十幾房宗族守業,他們要一起去向族人轉告周大舅的喪訊,尋求周氏宗族的協助,招募援軍救人。
喚春素來身體健康,可今日不知怎么了,總覺得恍惚倦怠。許是連日來擔驚受怕,精神緊張,才爬到山腰,她就覺得頭暈乏力,十分疲憊。
周必昌見她有些累了,就找了處隱蔽的大樹,讓眾人先坐下休息休息,自己在周圍巡視著情況。
桃符餓的哇哇哭,胡嬤嬤抱著桃符拍哄著,想讓他安靜下來。
大人可以忍受饑餓,可小嬰兒知道什么?餓了就要鬧,就要哭,為免孩子的哭聲引來追兵,喚春只能把孩子抱過來,解開衣襟,親自哺乳著孩子。
可她沒有親自哺育過孩子,她沒有奶水。桃符用力吮吸著,卻喝不到一口奶水,急得小臉通紅。
喚春看著兒子喝不到奶,急得眼淚都出來的模樣,心里一陣泛酸。
許鶿身上還有個在宮里守夜時帶的干餅,彩月去找了些水,弄珠用水把餅泡爛,用手指一點一點抹到孩子嘴里,才把他稍稍安撫住。
喚春抱著兒子拍睡,眼前忽然一陣頭暈目眩,差點癱在地上。
眾人嚇了一跳,連忙扶著她,給她喂些水提神。喚春以為是自己勞累過度了,還要眾人不要擔心。可許鶿給她把了脈,說她是已經有身孕了。
喚春一怔,手掌撫上了小腹,不由一陣悵惘,她有孩子了?她的孩子怎么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呢?
她眺望著江寧方向,此時太陽已經漸漸西沉,遠處一片紅火的霞光,絢爛奪目,江山風光美好無限,令人不忍移目。
此時此刻,喚春突然堅定了一個信念——
她要活下去,無論再艱難,也要帶著她和蕭湛的孩子活下去,直到他們重逢的那一日來臨。
*
江寧。
兩軍交戰之際,金陵急報也傳到了江寧。
徐伯允麾下參軍自金陵亂軍中狼狽脫逃,一路快馬加鞭抵達江寧大營,向皇帝匯報金陵軍情。
“陛下,大事不好,吳興叛軍攻破宣陽門,東海王殿下造反,誅殺周右軍,打開石頭城迎叛軍進城,金陵大亂了!”
軍報一到,滿座皆驚!
王公心中一凜,這才信了蘇靈均匯報的軍情,吳興叛軍竟然真的打到京城了!
蕭湛一時愕惋不已,吳興叛軍在意料之中,他已經安排周必行前往三吳尋求支援,義兵足以抵擋吳興叛軍攻破金陵。可蕭恂的叛變,卻遠在他的意料之外。
若非蕭恂叛變,叛軍何至會如此迅速突破金陵?
他本念在蕭恂骨肉至親,欲以仁德教化其改過自新,卻不想他竟如此瘋狂,不顧大局,以至禍起蕭墻!
蕭湛一時又驚又急,因擔憂喚春母子安危,當即沖出營帳,就要上馬,親自返回金陵馳援。
不料王公卻立刻追出,攥住他的馬韁,嚴詞制止道:“陛下不可!此時正是交戰之際,陛下回師金陵,與退兵投降何異?陛下這一退,前線的士氣就徹底垮了,屆時不止金陵要淪陷,江寧也要失守,陛下就再無翻身之日了!”
王公作為總領大都督,心里再清楚不過,當初王肅前往武昌勸降大將軍時,說的皇帝所統率六軍,石頭城有兩萬人,宮內后苑兩萬人,護軍五千人,丹陽尹五千人,不過是為了震懾大將軍的夸大其詞。
實際皇帝手中壓根兒沒有這么多兵馬,江寧此時有王玄朗五萬大軍壓境,皇帝手中實際可迎戰的兵馬卻不足三萬,其中很多還是臨時募集的義兵。
敵強我弱,敵眾我寡,若此時分兵回援金陵,江寧此戰必然要打敗仗!
王公正色慨然道:“夫人和小皇子固然重要,可陛下要為了他們,置萬千將士,天下蒼生的性命于不顧嗎?”
蕭湛怔住。
荀謙也跪在馬前苦苦勸止,“陛下三思,王司徒所言不差,軍情緊急,金陵重要,江寧亦不能失守,必須先打贏江寧之戰,才回師平定金陵不遲!”
蕭湛目中含淚,一時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他怕,怕自己去晚了一步,就再也見不到他們母子了。
他打這江山都是為了給他們母子,她若有事,他就算贏了這江寧之戰又如何?
何彥之亦強忍憂痛,以大局勸道:“陛下,相信夫人的智慧,她一定有辦法脫身,保全自己和孩子的。”
王靜深、王延明、王修遠兄弟幾人也接連跪在馬前阻攔,勸皇帝三思。
就在蕭湛兩難抉擇之際,前線來報軍情。
“陛下,賊將率軍來急攻了!”
江寧大戰一觸即發,迫在眉睫,遠水救不了近火,他若棄戰而逃,就是不戰自敗,全軍覆沒!
蕭湛緊緊攥著馬韁繩,忍住心中萬千情緒翻涌,終于下定決心,正色吩咐道:“靜深,你速帶五千人馬返回金陵,修遠,你去傳信徐州刺史傅熙,讓他領北府兵支援金陵,其余人隨我出戰!”
眾人各自領命,蕭湛忍痛含恨,毅然調轉馬頭,與江寧叛軍展開最后決戰。
*
鐘山。
夜色漸漸落幕,眾人繼續沿著鐘山攀爬。
周必昌得知喚春有孕,便主動要求背著她走,她月份還小,這樣操勞疲憊,孩子是會流產的。
喚春不想再給眾人添麻煩了,堅持要自己扛下去。
周必昌道:“路見有難,連素不相識的人都要出手協助,何況夫人是我骨肉至親的表姐?我背姐姐走。”
喚春心中過意不去,不想讓自己變得如此無用,拖累了眾人,執意推辭不肯。
許鶿勸道:“夫人自己走,是走不快的,若因此操勞流產,眾人要照顧你的身子,就更拖累了行程,別再推辭了。”
喚春不由紅了眼,勉為其難趴到周必昌背上,眾人的趕路速度也因此快了一些。
天色已經快亮了,出了這片林子,眾人就能抵達最近的村落,起碼能找到村民補充些物資,甚至能買頭牛,套輛車,這樣就不用光靠雙腿走路了。
就在眾人振作精神,全力趕路的時候,前方道上忽然出現滾滾馬蹄之聲。
此刻正值晨昏交界的時候,光線昏暗,看不大清,遠方漸漸逼近的人馬,也不知是敵是友。
眾人立刻提起警惕,周必昌將喚春放了下來,讓她們先去隱秘處藏起來,自己則獨身一人往前邊去確認情況。
不知他去了多久,天色已然大亮了,就在眾人忐忑不安等待周必昌的消息時,忽然聽到一陣急促輕快的馬蹄聲。
彩月和弄珠立刻起身,挺身擋在了眾人身前,緊盯前方,十分警惕。卻見是周必昌策馬而回,身后跟著千軍萬馬,塵土滾滾。
周必昌從馬背上滾落,連滾帶爬地跑來,難掩激動向喚春傳報喜訊。
“援軍,是援軍,三吳援軍到了!”
喚春神色一滯,看著周必昌氣喘吁吁,神情激動,雙手胡亂比劃的模樣。
“夫人,是謝云瑾!”
第106章 江寧大捷老天終究待他不薄
天光大亮,立于千軍萬馬前的男人,那俊逸的輪廓也漸漸清晰。
兩年了,喚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與謝云瑾的重逢,竟然會是在這樣的時候。
本以為一別兩寬后,此生再不相逢。不想再相見的時候,她落魄狼狽的逃命,他帶著義軍相迎,仿若是命運對她的極致嘲諷。
她為了攀龍附鳳,放棄了他的真心,如今也為此險些付出生命,一無所有。
仿若冥冥中自有天意,她辜負過的,早晚還是要她自己面對,給他們畫上最終的結局。
喚春微不自在地避開他的視線,而今兩人身份已經天差地別,她一時心亂如麻。
謝云瑾看著樹下那形容狼狽,蓬頭垢面的女子,心口莫名一抽。
她在人前向來是端莊體面,光鮮亮麗的,如今竟也被逼至如此絕境。曾經愛過,也終究放下了。本以為此生再無交集,可在聽到她有難的那一刻,他還是毫不猶豫散盡家財,招募義兵,快馬加鞭來勤王平叛。
救國,也救她。
二人相對無言,周必昌打破沉默道:“先護送眾人到安全的地方吧。”
謝云瑾回神,轉身往大部隊而去,命人將拉輜重的牛車騰出一輛,撐起布幔,請夫人登車,準備送她就近前往丹陽郡江乘縣的金城避難。
喚春坐在車上,牛車一顛一顛的走,她的心里也一沉一沉的。
許鶿去跟義兵問了情況后,才過來跟她回著話。
“周家大郎聽聞了父親喪訊后,哀不自勝,已經先一步帶兵前往石頭城了,陸循叔侄也帶兵去攻打金陵叛軍了。”
喚春眼神一動,“陸循?”傳聞中那位隱逸高人,與謝云瑾齊名的云間高陸?
許鶿點點頭,這江左七成以上的官員都是瑯琊王氏或者與王氏有關之人。大將軍不臣之心已久,三吳之地又是拱衛京師的軍事重鎮,故而三吳郡守皆為大將軍指定。他們效忠大將軍,危難之時,自然不會接受皇帝調度。
周必行抵達吳郡,傳達皇帝手諭后,華亭侯陸微義不容辭,率領子弟攻入吳郡府,斬殺大將軍所任命的吳郡太守,號召吳郡軍民起兵勤王。
陸循值此危難之際,也毅然出山,利用自己的聲望招募義兵。三吳望族吳郡朱氏、吳興沈氏、義興周氏紛紛起兵響應。
沈氏也同時斬殺了吳興太守,平定吳興后方動亂,斷了錢沖吳興叛軍的后路。
周必行說動吳郡世家后,本要日夜兼程奔赴會稽,尋求母族會稽孔氏的協助,不想此時謝云瑾早已散盡家財,在會稽招募義兵,以討伐叛軍之名起事了。
謝云瑾在王公手下做了那么多年長史,朝廷的情況他再清楚不過,他心知肚明朝廷沒有足夠的兵馬應對大將軍麾下的叛軍,故而早早做了準備。
吳郡與會稽兩地義軍,平定三吳動亂,順利會師后,便快馬加鞭奔赴金陵勤王,三吳軍民紛紛響應。
喚春聽完后,心中感慨不已,這么多忠貞之士為了國家舍生忘死,何等振奮人心,軍民上下一心,還有何動亂不能平定?
抵達金城,將喚春母子安置好后,謝云瑾便也要去馳援金陵了。
“謝郎。”喚春突然叫住了他,“你……”
話到嘴邊,她卻又說不出口。
謝云瑾早知該放下,如今君臣有別,她是皇帝的夫人,以后還會是天下的皇后,他們不該再有牽連了。
他垂下眼不看她,以一種疏離的態度道:“梁氏叔侄在會稽很安全,夫人無需擔憂。”
喚春心緒復雜,她勉強點了點頭,請求道:“我的妹妹淪陷金陵,謝郎若能見到她,請對她施以援手,我在此多謝郎君了。”
謝云瑾微微點點頭,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喚春一時悵然。
許鶿又叫來周必昌吩咐道:“既然夫人母子已然安全,就勞煩二郎去一趟江寧,先給陛下報個平安。”
周必昌點頭,快馬加鞭奔赴江寧。
*
三吳援軍抵達金陵后,朝廷的劣勢局面很快扭轉。
陸循叔侄帶兵支援徐伯允,與其合力擊退錢沖所率吳興叛軍。錢沖敗退吳興,朱太公老當益壯,老將出馬,親自帶人斬殺了賊將錢沖。
周必行和謝云瑾則帶兵攻打杜方,杜方屢戰屢敗,不得不退守石頭城,欲以周氏滿門女眷性命,威脅他們退兵。
就在此危難之際,徐州刺史傅熙之子傅文遠,接到王修遠傳來的皇帝詔命后,便遵父命,率兵支援石頭城,此刻有如神兵天降,一劍斬殺賊將杜方,從其手下救下了嚇得花容失色的周徽華。
石頭城收復,周氏上下男女老幼俱被放出,眾人見周必行安然歸來,一時喜極而泣。謝蘊雪和謝云瑾兄妹亂中相逢,也是慶幸不已。
眾人隨即去救出被關押的響云和留守京城的百官,又要去追捕蕭恂。
此時蕭含清和蕭恂早就棄營跑路了,只剩下一個瘋瘋癲癲的丹陽郡主,還口口聲聲嚷著要殺了薛氏。
義軍進入金陵后,陸氏、周氏、謝氏諸人繼續平定叛軍,傅文遠則領兵去追捕蕭恂。
……
卻說蕭含清這邊,眼見金陵的戰局越來越不利,蕭含清遂拋棄丹陽郡主,護送蕭恂前往姑孰,準備與王玄朗的主力會合。
蕭恂心里已經有幾分怕了,萬沒想到聲勢浩大的叛軍只是外強中干的烏合之眾,這么快就被皇帝的人馬打散了。
蕭含清還讓他不用擔心,一時的失敗不可怕,大將軍的基本盤在武昌,只要他們回去武昌,就能隨時東山再起。
就在二人慌忙出逃時,卻在青溪被王靜深帶兵攔下,兩邊展開廝殺。
王靜深過招之際,認出了蕭含清的身法,疑惑道:“你分明是那個在姑孰欲綁架薛夫人之子的農婦?又怎會是中朝的公主?你到底是什么來歷?”
蕭含清此刻也不再隱瞞身份,正色告知道:“我乃大將軍義女,被大將軍安排在皇帝身邊臥底。我與王氏休戚與共,王郎因何要阻攔我,背棄大將軍,與皇帝同流合污?”
王靜深蹙了蹙眉,沒想到大將軍還藏了這么多秘密。
心知這種人已經被洗腦的無可救藥了,也不再留手,雙方經過激烈的廝殺后,蕭恂被活捉,蕭含清也被制服。
蕭含清仍不服氣,痛罵他們是王氏叛徒,背叛了大將軍。
王靜深走向她,看著她那徒勞反抗,還在為大將軍不平的模樣,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她從小被大將軍收養,被灌輸要忠于王氏的思想。她沒有自我,唯大將軍之命是從,對這個世界甚至連基本的善惡對錯觀都沒有。你說是大將軍害了她,她反倒覺得是你要害她。
他對她道:“那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是大將軍背叛了你們嗎?”
蕭含清一怔。
王靜深意味深長道:“王公已然官拜司徒,大將軍就算更進一步,王公也還是三公,所以我們為何要自毀清名,跟大將軍去做亂臣賊子?你們拼死拼活為他效忠賣命,最后一無所獲,還要賠上性命。我們擁護皇帝,等大將軍之亂平定了,王氏憑借戰功,依舊是第一望族,簪纓不替。”
蕭含清始終一頭霧水。
王靜深冷笑,一群蠢貨,大將軍何曾在意過他們的性命?被賣了還幫他數錢呢。遂命人將蕭含清丟入青溪溺殺,押蕭恂回金陵受審。
蕭含清直到死亡這一刻都沒想通這到底是為什么?她一輩子為了王氏而活,也最終死于王氏之手。
*
江寧。
兩軍在于湖交戰,蕭湛心中痛到極致,在戰場上也殺紅了眼,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
他不知道這邊的戰事結束,他回到金陵后,還能不能再看到他的妻兒?
他們若有了意外,多少叛軍的血都不夠償,他也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將士們見皇帝都拼了命,一時士氣大振,江寧戰場殺的是天昏地暗。雙方雖兵力差距懸殊,可王師士氣高漲,王玄朗縱然兵強勢眾,也沒能討到便宜。
王玄朗遂命眾部將集中兵力,主攻皇帝。
他手下兵力是皇帝數倍,優勢在他,他就不信皇帝還有本事在自己壓倒性的優勢下翻盤。
敵軍人多勢眾,蕭湛也不再強力迎敵,而是做出招架不住之態,連連后退,將叛軍盡數引入南岸。
就在雙方戰局膠著,難分勝負之際,遠方突然傳來隆隆馬蹄之聲,鋪天蓋地,挾帶著雷霆之勢襲卷而來。
眾將士已廝殺的精疲力竭,他們望著遠方滾滾煙塵,仿佛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將士們激動歡呼。
“援軍到了,援軍到了!”
王玄朗遠遠望著這支突然冒出的陌生又兇悍的軍隊,一時震愕不已,萬沒想到皇帝還藏有這后手。
傅熙率領的北府兵有如天降奇兵,加入戰局后,局勢瞬間扭轉。
這支兩年前在皇帝授意下,由傅熙組織訓練的京口流民兵,暗中秘密操練了這么久,就是在等待這決戰時刻,殺叛軍一個措手不及。
京口原就是北方逃亡的流民聚集之所,都是些驍勇無匹的亡命之徒,如今被有組織的訓練起來,其戰力之強勁,自然遠超大將軍麾下那些酒囊飯袋。
北府兵于此戰首度現世,震撼叛軍,一戰成名。
于此同時,豫州、兗州、臨淮、廣陵等邊軍鎮將,也紛紛斬殺王大將軍所任命的官吏,陸續平定當地動亂,率部前來支援皇帝。
義軍從四面八方涌現,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對叛軍形成合圍包抄之勢。
皇帝長期示弱,以消除大將軍警惕之心,故意養成其傲慢驕矜之大惡,這張在多年前就已布下的軍事大網,才能順利在決戰時刻展開,終于將大將軍黨羽引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一網打盡!
原本勢單力薄的皇帝,在各路勤王大軍的支持下,逆風翻盤,連連擊退叛軍。
王公也趁著我方士氣高漲,敵將意志消沉之際,命將士在戰場上到處高呼大將軍已死,諸君為何還要做賊?以此瓦解叛軍作戰意志。
叛軍眾將的確的很久不見大將軍之面了,每次求見大將軍時,都被王玄朗以大將軍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他們本就心中有惑。
今見大軍頻頻敗退,大將軍卻始終不曾露面,眾將也不得不信了大將軍已死的事實,愈發士氣低落,不愿再效忠王玄朗,為他出生入死。
叛軍斗志潰散,節節敗退,王師在江寧大捷!
王玄朗在江寧大敗后,退回姑孰軍府,強行帶走蘇靈均母子,燒營逃走,準備率領殘部退守武昌,保存實力。
江寧大捷后,蕭湛返回大營,命何彥之和傅熙率部追擊剩下的叛軍。
此時,將士們因打了勝仗,情緒激動,歡呼萬歲之聲不絕于耳。
大將軍挾震主之威,將移神器。天子隱忍周旋,潛心謀劃,養成其惡后,以弱制強,肅清大兇,撥亂反正。這是晉室半壁江山淪陷胡人之手后,少有的振奮人心時刻!
蕭湛心中仍在掛念喚春母子,即便打了勝仗,面上也并沒有太多獲勝的喜悅神色。
與此同時,周必昌也抵達了江寧,得知江寧大捷后,一時歡喜激動不已,又向皇帝匯報了另一個天大的喜訊。
“陛下,夫人與小皇子已順利轉移至金城避難,母子平安。”
蕭湛聽聞此訊,腦中轟然一聲,緊繃的情緒乍然松弛,整個人好像泄了氣般,以劍拄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激動地叩拜皇天后土。
軍中將士也紛紛在其身后下拜叩首。
還好,他贏了,她也活著,一切都還來得及,老天終究待他不薄。
有水珠從蕭湛面上一顆一顆滾落,在塵土里翻滾。這位年近中年的帝王,這位剛剛還領著將士在戰場大殺四方的君主,此刻卻因為妻兒平安的消息,落下了喜極而泣的淚水。
蕭湛胡亂抹了一把臉,很快恢復了平日里冷靜沉穩的模樣,淡然吩咐著——
“傳令,班師回朝。”
第107章 窮途末路金陵城的傾覆成全了他們
細雨綿綿。
王玄朗率領殘部,一路狼狽逃亡武昌,陰雨后的道路泥濘難行,眾人為了隱蔽,在叢林間艱難跋涉著。
此時,還忠心跟在他身邊的將士不過只剩下了百余人,其他的士兵在潰敗時就已經丟盔棄甲,各自逃命了。
畢竟都是普通人,當兵不過為了混口飯,眼看兵敗如山,誰還會真去謀反跟皇帝拼命?
蘇靈均累的精疲力盡,已經不愿跟他走了,這一戰已經打散了他的全部身家,就算回去武昌又如何?他身邊連效忠的人都沒幾個,還指望有翻盤的機會嗎?
“你還要執迷不悟的什么時候?你現在放了我們,我們母子還有條活路,你就算不可憐我,也可憐可憐孩子吧。”
王玄朗看著面前聲淚俱下的女子,道:“曾經你攀附我,是因為我的身份,如今我一無所有了,你就要離開我,不是說過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生死不分離嗎?”
蘇靈均搖搖頭,哽咽道:“你要不甘心的話,我陪你死,你放了小寶,我們就近找戶農家把他送人好不好?他才只有幾個月,讓他活下去。”
王玄朗無動于衷,“說了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個都不能少。皇帝出征時,薛夫人母子都能抱著必死之心留駐京師,你們母子為什么不能跟我同生共死?”
蘇靈均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薛夫人愛皇帝才愿意殉情,她明明已經逃脫,是又被他抓回來的,她為什么要跟他陪葬?
王玄朗看著她那神色,他雖然不甘心,依舊絕望的承認,“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賤,可我愛你,你越跑,我就越愛你。我愛你,與你何干?所以就算你不答應,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蘇靈均睜大了眼,覺得他瘋了,或者說,她是瘋了才會信他的鬼話!
眾人連夜趕路,天亮前終于抵達了雷池,過了雷池就能一路策馬抵達武昌了。
河面灰蒙蒙的一片,周圍霧氣蒸騰,草木繁茂,將士尋來船,正欲渡河之際,忽聞水面上傳來幽幽笛聲。
哀傷凄婉的調子,穿透層層水面,直擊人心。
將士們聽著那笛聲,只覺四面楚歌,心里一陣荒涼,竟不由都起了思鄉之情,以至淚落紛紛。
王玄朗心中愈發不安,水面煙霧消散后,一道清雋的白衣身影,站在竹筏上,緩緩靠近岸邊。
“這雷池,你是過不去了。”
王玄朗看著眼前之人,心里涼了半截,“七叔……”
身后傳來簌簌之聲,隱匿在樹林和水岸的士兵隨即現身,黑壓壓一片涌來,將王玄朗層層圍困,插翅難飛。
……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卻說王肅在武昌脫身后,便快馬前往梁州勸說刺史高廣發兵攻打武昌。
高廣起先畏懼大將軍,不敢出兵,見王肅平安自武昌脫身后,這才信了大將軍大限將至的謠言,卻依舊有些猶豫,遲遲不肯發兵。
王肅對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苦勸道:“朝廷待使君不薄,使君若坐視大將軍侵陵天子,豈不辜負了君臣道義?生為逆臣,死為愚鬼,永世都是宗族鄉黨的恥辱。何不若派兵襲擊武昌,攻克荊州,斷絕大將軍后路,使君便是不世之功。”
高廣被說動,終于下定決心,同意發兵攻打武昌,又以王肅名高當世,文武兼備,愿推他為盟主,將梁州軍的指揮權交給他,由王肅領兵,攻打武昌。
王肅當仁不讓,遂帶領梁州軍大破武昌,誅殺了大將軍的司馬李易后,順利控制了武昌。又沿著武昌進軍,一路平定荊州,江州諸多州郡。
眼見官軍勢如破竹,豫章梁氏宗族也在梁老夫人的倡議下,組織宗族,配合義軍打擊江州叛軍,還將王玄朗安排在江州府的蘇靈均之弟蘇應活捉,交由王肅處置。
王肅料定王玄朗兵敗后,一定會返回武昌,早已在他回程的路上布下了天羅地網,只待他自投羅網了。
王玄朗見到是王肅后,一時心如死灰,雖是骨肉至親,可王肅向來端正,公事公辦,是很難做出什么出格事情的。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被王肅下令就地格殺時,卻聽他道:“押他上船,送還金陵,由皇帝發落。”
*
夜色如水。
船底的牢房潮濕昏暗,王玄朗像一頭斗敗的獅子,滿身疲憊,獨自舔舐傷口。
關在另一處的蘇靈均亦是膽戰心驚,抱著兒子不停安哄。
月光從窄小的窗格涌入,同一片月光,灑落在各懷心思的二人身上。
這時,地牢的木階上傳來腳步聲,王玄朗抬眼望去,眼光微動,“七叔。”
王肅沉默著走向他,腳步十分壓抑沉重,提醒他道:“我不會徇私的。”
王玄朗一滯,隨即自嘲一笑,“別讓我污了七叔的清名,那樣我就更加罪無可恕了。”
“你還是不知悔改。”王肅蹙了蹙眉,“大將軍終究是害了你,你若早些投降收手,何至于此?”
王玄朗冷笑,“他蕭湛能做皇帝,無非是憑著皇室后裔的身份,可這江左的基業,一大半都是我們王氏奠定的,我何錯之有?”
王肅搖了搖頭,正色道:“說出這話,你就大錯特錯了,以暴力征服,則人心不服。若不講規矩,單憑誰的武力強,誰的戰功多就能得天下、做皇帝,那南方也早就分裂成北方的五胡十六國了。”
自衣冠南渡以來,北方士族與南方士族摩擦不斷,矛盾重重,猶如一盤散沙,南北世家需要一個共同的領袖,將他們團結在一起,共抗胡人南下。
晉室雖失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天下漢民心中的正朔,作為皇嗣后裔的蕭湛,無異于是最合適的盟主人選,士族擁護蕭湛登基稱帝,從來不是因為他有多少戰功,而是因為士族需要借助皇室的聲望團結在一起,才能保全自己,不被胡人逐個擊破。
王肅看著他,哀其不幸,怒氣無知。
“若真讓大將軍開了這個頭,今日王氏反,明日周氏反,后日李氏反,天下豈不徹底亂了套?天天內亂打仗換皇帝,你方唱罷我登場,百姓還要不要過日子?朝廷還要不要收復北方?難道要把江左也變成北方五胡十六國的亂局嗎?”
王玄朗一言不發。
“大將軍掌握天下兵權,不敢去打北方的胡人,反倒欺陛下孤弱,舉兵向內,陛下何過之有,大將軍要謀反?”
蕭湛自南渡以來,穩定江左局勢,保全晉室半壁江山,大義不虧,在私德上也可謂無暇了,他對臣下寬厚仁義,對妻子忠貞恩愛,對百姓愛民如子,平日里生活簡樸,所服衣物大多還是夫人親手織補,以身作則。
你要廢他,天下人誰會服你?
“你要真有本事收復了北方的失地,不用你造反,世家就會擁立你登基,可你有這個本事嗎?”
王肅是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怒其不爭氣,沒那本事,還偏要強出頭,以至于害人害己。
“大將軍為了一己私欲掀起戰事,陷萬民于水火,實乃以國謀私,不僅江左世家要反對他,天下百姓也要反對他!”
王玄朗無言以對,閉上了眼。
王肅心知他必死無疑,多言無益,暗嘆了口氣,遂要轉身離去,卻突然被他喚住。
“七叔。”
王肅腳步一頓。
“殺了我,放了蘇氏母子。”
王玄朗突然沖向他,雙手緊抓著牢門,雙目通紅,一字一句請求道:“看在孩子是王氏血脈的份上,放他們一命。”
王肅眼神動了動,沒有答應,“我做不得主。”
王玄朗最后一絲希望落空,情緒跌落谷底,他自嘲一笑,也好也好,起碼一家人還能做個伴兒。
……
天將亮時,何彥之和傅熙率領的追兵也抵達了雷池與王肅會師。
得知王玄朗已落網,準備押送京師候審后,傅熙若有所思道:“謀反之罪,十惡不赦,將軍與其浪費時間送他上京受審,倒不如現在就大義滅親,將其就地處死,徹底平息這場動亂。”
王肅眼神一動。
何彥之心里也一咯噔,王玄朗必死無疑,王肅送他上京無非是心懷惻隱,想留他多活幾日罷了,可傅熙當面點破,就是逼王肅痛下決斷。畢竟他們是同族叔侄,若不早做處置,赴京的路上出了任何差池,王肅都會背上勾結亂黨的罪名。
王肅沉默了。
他們誰都知道該怎么做,可他們誰都不愿背上殺死王玄朗之名,所以誰都不肯開口下達殺令。
最后,是一個參軍靈機一動,向眾人建議道:“何不若將其捆起丟入長江,做出逃亡路上不慎溺水而亡的模樣呢?”
何彥之和傅熙對視了一眼,望向王肅,一言不發。
王肅閉了閉眼,背過身去,算是默許了。
很快的,王玄朗被從牢中帶上甲板,離開地牢時,路過關押蘇靈均母子的地牢,蘇靈均心有不詳預感,抱著兒子追隨著他的身影,對他伸出了手。
“郎君。”
王玄朗看著那蓬頭垢面的女子,還有他的孩子,神色平靜,一句話也沒說,便被士兵強行扭送出去了。
他無力自救,也救不了他們。
蘇靈均心有預感,這或許是他們的最后一面了,不由紅了眼。
甲板上,王玄朗雙手被捆,心如死灰,他看著遠方的天際,有霞光隱隱浮現,可惜他再也看不到太陽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無限江山,想將這美景深深刻入眼中,卻忽然看到隱匿在士兵身后那道清雋的身影。
他看著王肅,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掙扎著向他沖了過去,卻被人制服壓倒。
王玄朗瘋了一般喊著他,“七叔,七叔。”
王肅聽到了,他怕自己會心軟,便閉上了眼,沒有理會,沒有向他走近一步。
“七叔,我還是王氏的子弟嗎?”
不想王玄朗沒有向他求救,而是問了他這樣一句話。
王肅心中一動,猛然睜開了眼,最后映入眼中的情景,便是那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正在被士兵投入滾滾江流之中。
他心口驀地一揪,突然越過士兵,躍上甲板,欲跳入那滔滔江水之中拉他一把,只是還未跳下,已被傅熙一把拉住制止,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絕望的淚眼。
傅熙對他正色搖了搖頭,王玄朗死了,大將軍之亂才算徹底平定。
王肅默然看著那滾滾江面濺起水花,又很快恢復平靜,一時悵然若失。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他的視線從江面移到遠處的天際,朝霞在他眼中涌動著。
天亮了。
蘇靈均母子也被帶上了甲板,他們是叛軍首領的家眷,王玄朗已伏誅,他的家眷也該等候發落。
年輕的婦人懷抱幼兒瑟瑟發抖,得知王玄朗已死后,蘇靈均腦中轟然一聲,一片空白。
當愛與恨都隨著他的死亡煙消云散后,她的心中卻無由涌起一股寂滅之感,不知是慶幸還是悲哀。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時泣不成聲。
“將軍,將軍,我愿以死贖罪,請您看在這孩子是王氏血脈的份上,留他一命吧,他才只有幾個月,他什么都不知道。”
蘇靈均跪在地上,不停地向王肅磕頭求饒,磕的頭破血流,聲色凄婉。
王肅看著那聲淚俱下的女子,雖然心懷惻隱,可礙于何彥之和傅熙這兩個皇帝的心腹在側,亦不敢再如當初那般對她徇私,一時左右為難。
不想這時,何彥之竟主動開口道:“此女曾向陛下獻圖投誠,想來與王玄朗不是一黨,何況自前朝以來,夷族之罪,便罪不及女眷,不如便留她一命吧。”
蘇靈均如蒙大赦,感激不已,剛要磕頭謝恩時,傅熙卻話鋒一轉道:“雖罪不及女子,可這個孩子……”
他頓了一下,嘆道:“若是個女兒也就罷了,怎么偏偏是個兒子呢?”
斬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之憂。
眾人便又都陷入了沉默。
蘇靈均一滯,她反應過來后,立刻抱緊了兒子,苦苦哀求眾人道:“他姓蘇,他是我的兒子,跟王氏沒有關系,大人,求大人網開一面吧,求您了……”
眾人對望著,都有幾分于心不忍,又不敢做下這個決定。
王肅嘆了口氣,終于下定決心擔下他們母子的命,吩咐道:“帶他們母子入京,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
與此同時的金城。
在金城避難這段時日,喚春每日都會長江岸走一走,遠眺著金陵方向,等待消息。
江水浩浩湯湯往東流去,閃著粼粼波光,多少興亡事,都付逝水中。
喚春一時悵然,在江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忽然望見遠方一隊輕騎往金城疾馳而來,她不由站起身子。
弄珠和彩月也站到了她的身前,警惕地望著來人。
只見領頭的老人,手持節杖,風風火火而來,在喚春面前下馬,奉上璽書,稱——
“臣荀謙奉皇帝詔命,恭迎皇后歸京。”
喚春聽著那個稱呼,愕然睜大了眼,回過神后,眼淚瞬間噴涌而出,一時又哭又笑的。
弄珠和彩月也一時淚眼執手,歡天喜地的。
贏了,皇帝贏了!
荀謙看著她們歡喜的模樣,欣慰地點了點頭。皇帝已先行返回京城安定人心,遂派他持節前往金城,以皇后的禮儀將薛氏母子迎接回京。
大將軍已死,余黨也被逐個擊破。皇帝通過御駕親征收回兵權,樹立了自己的威望,鞏固皇權,大權在握,他再也不用顧忌王氏兄弟擅權,朝堂之上也再不敢有反對薛氏為后的聲音了。
薛氏成為皇后,她的兒子成為太子,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
“請皇后起駕。”
眾人歡喜過后,很快就回金城報喜,收拾行李,隨著皇帝的使臣歸京。
金城距離金陵不過百里,若連夜趕路可在一天內抵達金陵。
此番因顧忌喚春身孕不宜顛簸,眾人縱然歸心似箭,也不得不放慢行程,故而直到兩日后的晨間才抵達了金陵城郊。
朝陽初升,江波瀲滟。
喚春倚在車廂,閉目休憩著,不知又走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她揉了揉眼,掀簾望去。
江水湯湯,漸車帷裳,只見一道俊逸挺拔的身影,正沿著江岸策馬奔來,玄袍獵獵,意氣風發。
喚春望著那道久別重逢的身影,那雙熟悉的鳳眼,眼中一時溢滿了淚水,連忙從車上跳了下來,快步向他奔去。
她眼中含淚,臉上帶笑,一聲聲呼喚著他。
“陛下。”
蕭湛早早出城來接她,正縱馬在江邊疾馳,聽到她的呼喚,一時心口狂跳,他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同樣向她奔去,帶著激動與狂喜。
“春兒。”
金陵城的傾覆成全了他們。
或許就是為了成全他們,一座城傾覆了。
他們原本各懷算計,為了各自的利益走在一起。但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讓他們隨時可能失去現在的身份、地位、財富,失去他們所擁有的一切,變得一無所有,生死難料。
當感情不再參雜任何利益關系,只剩下彼此的時候,他們才終于收獲了真心。
足矣,足矣。
他們向彼此奔去,一切都靜了下來,連那百代奔流的江水都仿佛在這一刻停歇,二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喚春對他伸出了手,十指相觸時,蕭湛猛然把她拉到懷里,用盡全力緊緊抱住,喚春的淚水落在他的胸前,聲音也哽咽了。
“陛下。”
再度擁她入懷后,蕭湛心中巨石才徹底落地,他按住她的后頸,將她嬌小的身軀整個包裹在懷里。
喚春從他懷里抬起頭,無聲落著淚,溫柔地給他擦著臉上的塵土,一場戰事后,他瘦了,也黑了,臉部的輪廓愈發堅毅清晰,豐神俊朗,她不由有些心疼。
“別怕,我回來了。”蕭湛給她擦著淚,柔聲安撫著。
喚春淚眼朦朧,不住地點著頭,下一刻,只覺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攔腰抱起。
“走,回家。”
第108章 自絕于天我與殿下之間,是你死我活之……
回宮路上,夫妻二人共乘一車,喚春依偎在他懷里,如膠似漆。
他一路跟她說著戰場的驚心動魄,她則一路跟他說著自己有多想他。
二人自說自話,蕭湛也不覺得她有忽視他,反倒十分感動,只覺她是太愛自己,才語無倫次了,于是把她抱的更緊。
喚春聽他說完那驚心動魄的戰役,問他道:“那北府兵到底哪里冒出來的?過往怎么一點兒風聲都不見呢?”害她還真以為他占盡劣勢了。
蕭湛笑道:“事已密成,我要不是瞞著你,你的擔驚受怕又豈會表現的這么真實?大將軍也不會覺得我暗弱,急急造反,落入我給他挖好的坑了。”
喚春也笑了笑,低下眼道:“那時我真的怕極了,真的很怕陛下會輸。剛知道懷孕的時候,我就在想,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讓我更加堅定活下去的希望,無論發生什么,我都要活下去,帶著我們的孩子好好活下去,直到重逢這一日來臨。”
蕭湛把她擁入懷中,撫著她的肚子,動容道:“這段時日真是苦了你了,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懷孕,這也是一個堅強的孩子。”
“他像陛下一樣強壯。”喚春摟緊他的腰身,目光閃閃道:“在非常時期到來的孩子,遭受這般危險還能在我的腹中頑強存活,以后一定會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蕭湛低下頭,含笑親了親她的發頂。
二人就這樣默默相依偎著,喚春又突然問他道:“云兒現在怎么樣了?那天逃命時,她堅持留京,我一直沒有收到她的消息,心里很擔憂。”
蕭湛滯了一下,語焉不詳道:“她……挺好的,已經回去荀氏了。”
喚春眉頭微皺,他眼神閃躲避重就輕的模樣,可不像很好的樣子,“她到底怎么了?”
蕭湛嘆了口氣,語氣復雜道:“等回京后,你還是親自去看看她吧。”
喚春心里愈發不安。
……
荀家門里門外掛滿了白幡,上下哭成一團,哀哀嗚嗚。
荀令遠遇害當日,尸首就被抬送回了荀氏,荀老夫人又驚又悲,一下子昏厥了過去。
荀妙女強忍悲痛,命人將弟弟遺骨收斂。雖然心痛惋惜,可兩頭下注,狡兔三窟這種事兒,總要承擔一些風險。
天下的好事兒哪能讓他們都占盡了?當初荀氏既然決定了讓令遠迎娶薛夫人之妹,如今被其政敵報復身死,他們也只能認栽。
她的一生都在汲汲營營維護家族榮耀,犧牲了婚姻,犧牲了幸福,如今荀氏站隊皇帝成功,也如愿得到了忠烈之名,荀氏一族依舊可以位極人臣,風光無限,而這一切卻要以她弟弟為國捐軀為代價。
諷刺又可笑。
荀謙也是直到回京才知道荀令遠遇害的消息,亦是哀痛惋惜不已,他弟弟英年早逝,只留下這么一個兒子托付給他,沒想到令遠竟也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連個后也沒留下。
命運弄人,造化弄人。
等到喚春回來京城,來到荀氏,看到這一幕后,才知道蕭湛沒有騙她,響云是挺好的,安然無恙,可她的丈夫卻永遠離去了,到底也算不得全然無恙。
她看著靈堂前白衣素服,形如死灰槁木的妹妹,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
響云癡癡呆呆的,已經好幾天不吃不喝了,整個人瘦骨嶙峋,沒精打采的。直到看到姐姐回來,她的眼里才終于有了幾分神采,眼淚也落了下來。
“阿姐,你怎么才回來啊……”
喚春心中一揪,撲到她身邊,將妹妹緊緊抱到了懷里,“對不起,云兒,對不起,我來遲了。”
姐妹二人抱頭痛哭,喚春心痛不已,她不認為妹妹做錯了什么,可她依舊因此遭到了慘烈報復。
如果男人耍陰謀爭權奪利可以被認可,那女人為何要付出更多代價才能得到這一切?
響云身上沒有力氣,也說不出話,在姐姐懷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很快就因虛弱脫力昏了過去。
眾人嚇了一跳,連忙把她送回房,一面派人去請太醫,一面給她灌參湯提神。可她不肯吃飯,再強健的身子,也禁不起這么餓,她還想餓死自己給荀令遠殉情嗎?
喚春與她的悲傷感同身受,畢竟她也曾失去過丈夫,可云兒還這么年輕,她的人生還很長,歲月可以沖淡一切悲傷與愧疚。活著的人不愛惜自己,死去的人也不會安寧的。
這時,太醫也來了,他給響云診了脈,片刻后,回稟道:“夫人這是已身懷有孕,體力不支才會暈厥,好生補養著,恢復精氣就沒事了。”
喚春愕然睜大了眼,響云的眼中也乍然閃現了光芒。
荀氏眾人本在垂淚悲泣,聞言也是又驚又喜,響云有孩子了?老天終究待他們不薄,好歹給他們留下一條血脈,也是個念想。
喚春眼眶含淚,搖著響云的肩膀,讓她振作起來,“云兒,你聽見了嗎?你有孩子了,你就算不愛惜自己,也心疼心疼孩子吧,你要保住荀郎最后的血脈,才算對得起他。”
響云呆呆聽著,突然“哇”地哭了出來。
她的丈夫早早離世了,還未來得及施展他的抱負才華,未來得及在這世上留下燦爛的痕跡,就這樣消逝了。
她原以為再也抓不住她的丈夫在這世上的任何痕跡了,可現在卻知道他們有了一個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她要活下去,把他們的孩子生下來,她要把他養大,延續他父親的生命。
她語無倫次道:“阿姐,我餓,我好餓……”
喚春見她終于想通,終于松了口氣,一時泣不成聲。
下人已經端來了膳食,響云不顧一切地抓著食物往嘴里塞,卻被喚春制止,她餓了太久,這樣突然暴食對身體不好,她端起一碗粥,一口一口緩緩喂給妹妹。
眾人見她肯吃飯了,這才放下了心。
喚春陪著妹妹直到晚間,見她終于恢復求生意志,哄她睡下后,才又回了宮里。
她的心再度冷硬了下來,先前她的忍讓,只是換來敵人更慘烈的報復,她不會再心軟了,她與蕭恂已然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她必要讓他付出代價!
*
蕭湛回宮后,下詔大赦天下,唯獨大將軍逆黨不赦。
蕭恂被活捉后,已經在廷尉關押的有一段時日,他罔顧大局,造反作亂,迎叛軍入城,荼毒百姓,還枉殺了周泰和荀令遠兩位當朝大臣,一下得罪了周氏和荀氏兩門,如今朝堂上想弄他死的聲音比比皆是。
薛后之子成為太子是板上釘釘,為了給新太子鋪路,蕭恂這個廢太子是非殺不可了。
于是群臣進諫,請賜死蕭恂,以絕后患。
有的大臣是為了討好薛后母子,迎合皇帝心意,更有周氏、荀氏這種出于私仇,反正蕭恂已經是非死不可了。
這日朝會上,百官聯名進諫道:“陛下原念在東海王骨肉至親,廢而不殺,不想其兇狠至此,辜負了君父的苦心,絕不能再姑息縱容了!”
賜死蕭恂既是國事,也是家事,蕭湛心中是有些為難的,畢竟皇室人丁不盛,不到萬不得已,他是萬不想誅殺宗室的,可蕭恂錯的太離譜了,身為君主不該因私廢公。
在群臣強烈要求賜死下,蕭湛終于點頭,但仍念在骨肉至親的份上,不忍刀斧加于其身,遂下詔賜椒酒,令其自盡。
當賜死蕭恂的詔書下達那一刻,多年來籠罩在皇帝頭頂,那屬于蕭濟父子的政治陰影,終于云開霧散。
朝堂議定后,內監便拿著圣旨,來廷尉宣旨,送蕭恂上路。
“陛下有旨,東海王恂背棄君父,逼殺母弟,殘害忠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自絕于天。詔廢為庶人,赍椒酒自盡。”
蕭恂在廷尉大牢終日戰戰兢兢,雖早有不祥之感,可聞詔后卻依舊不肯就死。
他不信蕭湛真的會讓他死,他們就算不是父子,也是親叔侄,是世上僅剩的骨肉至親。他從八歲起就是被蕭湛養大的,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他不信蕭湛會對他如此狠心。
他要求最后見一面蕭湛,只要能見皇帝一面,只要他親口說要他死,他死而無憾!
內監們不予理會,皇帝素來寬厚仁慈,若真去跟皇帝轉達了蕭恂之請,皇帝難免顧念骨肉之情,拖延他的死期。
但賜死蕭恂是為了給薛后母子鋪路,薛后是一定要蕭恂死的,他們才不愿為個廢太子,得罪未來的新太子。
必須快刀斬亂麻,早些送他上路,謹防再生任何變故!
領頭內監冷冷道:“殿下莫再掙扎了,陛下是不會見你的,快飲酒上路吧。”
蕭恂依舊不肯就死,就在內監們糾結要不要動手墻灌毒酒之際,忽聞一道女音從牢門外傳來。
“陛下圣旨已下,庶人恂必死無疑,他不喝,你們不會喂嗎?”
眾人聽著那涼薄的聲音,心上一寒,只見女子婀娜的身影緩緩從牢門外閃現,喚春緩緩走向蕭恂,冷艷無情。
“陛下說與殿下父子一場,不忍白發人送黑發人,故不來見。我與殿下到底母子一場,只好摒棄前嫌,來送一送殿下,勸殿下早早上路,莫讓君父為難,以全孝道。”
蕭恂看著她,恨意滿目,咬牙切齒,“妖婦害我!”
“錯了,是妖后——”喚春冷笑,故意刺激他道:“陛下已經決定立我為皇后了,我會成為皇后,我的兒子會成為太子,殿下看不慣我又如何?我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還不是讓我笑到了最后。”
蕭恂素來就恨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如今愈發覺得她的聲音嘴臉刺耳刺眼,她得到的一切原本都是屬于他的,可偏偏老天不長眼,讓這賤人得了意。
他撲到牢門前,恨不能將她活活撕碎,“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是你奪走了我的一切!”
喚春冷冷看著他,對他的無能狂怒不以為意,從容道:“如果這一切真的非常穩固的屬于殿下,那誰也奪不走。能讓我們母子奪走,只能說明殿下并沒有牢牢抓緊這一切,他們本來就不屬于你。”
蕭恂咬牙自嘲,“無非是因為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罷了。”
喚春目光一沉,見他仍不知悔改,還在拿血緣說事,于是糾正他道:“錯了,你以為陛下真的吝惜這個皇位嗎?偏愛親生兒子,是人之常情,可陛下如果真的不想傳位給你,有的是法子拖延,不立你做太子,但他為了穩定大局,還是摒除私欲,立了你做太子,可你讓他太失望了,你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廢你嗎?”
蕭恂他想不通,除了不是他親生兒子這個理由,他想不通自己為何會遭到蕭湛如此厭惡,他不愛讀書?他調皮貪玩?這是他的毛病,但這理由似乎都不夠充足。
喚春正色道:“自古及今,帝王最怕的就是人亡政息,為了讓自己的政治理念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他一定是選擇與自己政見一致的繼承人。”
蕭恂茫然一怔。
“可你呢?哪怕是你不愛讀書,頭腦簡單,調皮貪玩,甚至鬧出逼辱姨母這樣的丑聞,他都沒想過廢你,可在你要棄國投奔王大將軍的時候,才是真正觸及他的底線了。”
蕭恂愣住。
“他可能會傳位于一個不太聰明的太子,讓他做一個守成之君,守住晉室的基業就夠了。但他絕不會讓一個與他政見不合的太子登基,讓他將大好江山拱手讓人。”
喚春幽幽嘆了口氣,無不慨然道:“晉室南渡以來,士族專兵擅權,皇權不振,受制世家。大將軍之亂,社稷幾要傾覆,皇帝卻調不動天下兵馬勤王。江寧大捷,皇帝依靠的是流離失所的京口流民,是那些渴望通過建功立業在新朝獲取一定地位,打破士族門閥壟斷的寒門士子!陛下就是在這些不起眼的寒門支持下,最終逆風翻盤,以弱制強,打贏了這場不可思議的戰爭,重掌大權。而你,卻要勾結最大的士族門閥,甘做王氏的傀儡,完全違背了君父的政治理念,他怎么可能讓你這樣一個目光短淺,與他政見不合的太子登基?”
蕭恂一陣頭皮發麻,腦中嗡嗡一片,他想不通,他至死都想不通這些道理。
他恨聲道:“你胡說八道,這都是你的狡辯,皇帝就是沉溺你的美色,就是偏愛親生兒子才要廢殺我,是你這妖婦迷惑了他,皇帝不會讓我死,是你要我死,是你這妖婦屢進讒言,皇帝才要殺我,是你害的我!”
喚春看著他那憤怒的模樣,心中失望至極,她知道他那簡單的腦子想不明白,他就算死也是個糊涂鬼。
他心中的偏見,讓他永遠不會相信,是因為自己理解皇帝的政治理念,能夠培養出與皇帝政見一致的繼承人,才是皇帝最終選擇他們母子的原因。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喚春知他已無可救藥,不再試圖點醒他,而是用他能聽懂的話,一件一件跟他算著帳。
“沒錯,就是我讓殿下死。殿下害我子,殺我舅,傷我妹,若是殿下贏了,會放過我們母子嗎?不會,所以我與殿下之間,是你死我活之爭!”
蕭恂這下才算聽懂了,果然,她就是要他死!
喚春眼眶猩紅,素來從容平靜的面上,第一次露出這般兇恨的殺意,冷冷吩咐內監——
“送他上路。”
內監會意,動手給蕭恂強灌下毒酒,身后傳來絕望痛哭之聲。
喚春一次都沒有回頭。
第109章 因緣巧合不要像他父親
蕭恂死后,殮以粗棺常服,以庶人之禮下葬,算是給了他最后的體面。
與此同時,王肅與傅熙、何彥之一行人也抵達了金陵,蘇靈均抱著兒子被關在船底的囚牢中,與兒子相依為命,提心吊膽。
大船在朱雀航靠岸,士兵打開牢門將他們母子帶了出來。
蘇靈均被關押多日,突然見了天光,還有些不習慣,她瞇著眼看了看暌違已久的金陵城。
這里跟當年她離開時變化不大,戰后的喪亂破敗已被清除,只有朱雀桁上懸掛的大將軍的頭顱,宣示著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動亂。
蘇靈均看著那掛在朱雀桁上的一眾逆黨頭顱,心中陡然一寒,下意識抱緊了兒子。
叛亂平定后,大將軍便被剖棺戮尸,斬首示眾,以彰元惡,警示世人。蘇靈均戰戰兢兢,很怕自己的兒子也會被定為逆黨處死。
而在不遠處,一輛駛入宮中的馬車上,一個小男孩兒也正趴在窗口,看著外頭的情景。
這時,梁二叔忙捂上了梁宣的眼睛,把他抱回了車里,“小孩子不要看,掛了那么多人頭,怪嚇人的。”
梁宣并不害怕,伏誅的惡人震懾的永遠都是那些有作惡之心之人,正直善良的人永遠不會感到驚恐畏懼。
“二叔,阿娘還好嗎?”他仰起頭問道。
梁二叔點點頭,金陵的叛亂已經平定了,躲往會稽的世家也陸續歸來了。此戰皇帝大獲全勝,他隱約聽聞喚春的身份要一步登天了,就迫不及待帶著梁宣回京團聚。
他提醒侄兒道:“你娘的身份恐怕要今非昔比了,待會兒進宮見了人,記得要先磕頭請安,嘴甜一些主動叫人知道嗎?你后半輩子的前程都系在你娘身上了,可不敢再跟以前一樣不懂事了。”
梁宣低下頭不吱聲。
梁二叔繼續囑咐他道:“你娘是為了讓你活下去,才把你給送走,她自己孤守宮城,面對叛軍,也不容易。你們母子這次團聚后,你可得好好孝順她,知道嗎?”
梁宣一路上已經聽叔父念叨太多了,他懶得理他,便又掀開窗簾看了看窗外。他對母親的愛是出于母子天性,豈是因為母親能給他好前程他才要孝順她?二叔太小看人了。
正巧這時,蘇靈均被侍衛押上了囚車,轉送去廷尉看守,等待她的最終審判。
梁宣看著那個女人,眼中微微疑惑,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卻一時想不起來。
梁二叔又把他拉了回來,關上窗,嗔責道:“小孩子怎么好奇心這么重,人頭有啥子好看的?說了不讓看你還看個不停。”
……
而蘇靈均這邊,她被關押進廷尉的時候,內監們剛好收斂完蕭恂的遺體,正抬著棺材出來,她忍不住問了問侍衛那棺材里裝的是誰?
侍衛不屑道:“昔為東海王,如今也不過庶人野鬼,這就是謀逆作亂者的下場。”
蘇靈均心里一咯噔,連東海王蕭恂這般身份都不免一死,何況她這般無足輕重的螻蟻呢?
她心里愈發恐慌了。
……
另一邊,梁宣進宮后,本該先往太極殿跟皇帝請安,因此時蕭湛正和王肅幾人在商議國事,便命他先去給母親請安,晚些時候再過來。
梁宣一想到馬上要見到母親了,就既無措又期待的,像一只出籠的小鳥,隨著內監去了后宮。
而此時的喚春從廷尉回來后,就好似一下子泄了心力一般,有種想哭的感覺。
她終于大仇得報,終于鏟除了所有的威脅,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可畢竟是她親手送走了一條人命,即便蕭恂是罪有應得,她也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
“阿娘。”
喚春猛然抬起頭,以為是自己日有所思聽錯了。
她連忙起身往殿外走去,只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正歡欣雀躍的向她飛奔過來。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唯一救贖,是她滿目瘡痍的心底最后的希望。
只見他在向她奔來,一聲聲呼喚著她,“阿娘,阿娘。”
喚春一下子紅了眼,心下潰不成軍,欣喜地對他張開雙臂,“宣兒,我的孩子。”
梁宣跑的飛快,一下子撲到了她的懷里,抱住了母親,母子二人緊緊相擁著,燦爛的陽光流淌在他們身上,像他們此刻的心情一樣閃耀。
喚春將兒子緊緊摟抱在懷里,對他親了又親,面上都是失而復得的驚喜,“好孩子,我的孩子,你終于回來了,阿娘真的好想你。”
“阿娘。”梁宣小手給她擦著淚,“我也想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你也不要再趕我走好不好?”
喚春笑中帶淚,不住點著頭,“阿娘不會再離開你,我們一家人以后永遠都不分離。”
梁宣點著頭,也紅了眼眶,摟住她的脖頸,將阿娘緊緊抱住。
他已經忘記了失去父親的痛苦,可他切身感受到了失去母親的恐懼。
一場生死莫測的戰爭,有無數的人死去了,也有無數的人活了下來。母子二人經過生離死別后,此番徹底摒棄了前嫌,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
他不想再孤單,不想再恐懼。從此以后,他將再度擁有完整的母愛,他感到無比幸福。
*
太極殿。
王肅諸人回稟完戰后諸事后,便提起了蘇靈均母子之事,請陛下裁決。他們是逆黨最后的家眷了,是斬草除根還是網開一面,都聽天由命。
蕭湛若有所思,“是那個讓周必行送來叛軍行軍圖投誠的女子嗎?”
何彥之道:“不錯,正是此女,她和王玄朗生了個兒子,尚不滿半歲。”
蕭湛眼神一動。
傅熙擔憂道:“這女子雖可赦免,可孩子畢竟是逆黨遺孤,斬草不除根的話,恐后患無窮。”
蕭湛陷入了沉默,先前王公的話也在他耳邊回蕩著,那蘇女母親淫奔,品行不端,又是跟王玄朗這種人生的兒子,恐怕從根子上就壞了,他一時猶疑不決。
王肅終究心有不忍,建議道:“雖是逆黨之后,可處死這么小的孩子,終不似仁義之舉,何況如今亂后百廢待興,若大行清算濫殺,恐會人心惶惶,倒不如將他們監禁起來,也可少造殺孽。”
蕭湛思索片刻后,便吩咐內監道:“傳他們母子過來。”
很快的,蘇靈均母子便被侍衛帶往了太極殿,與此同時,喚春母子團聚后,歡喜無比,也正帶著梁宣來向皇帝請安謝恩。
蘇靈均沒有看到他們,喚春卻在不遠處看到了他們母子進殿,心中不由一動,是她?
她不是逃了嗎?怎么又被抓回金陵了?
這時,梁宣也終于認出蘇靈均是何人了,他拉了拉喚春的袖子,指著人,仰頭對她道:“阿娘,這個姐姐我認得。”
喚春微微訝然,“宣兒怎么認得她?”
梁宣跟她比劃著當年的遭遇,“當初我來金陵的時候,有個女人要抓我,我就是跑去跟那個姐姐求救,是她把我從那個要抓我的女人手里救下來的。”
喚春愕然,猛然轉頭望向蘇靈均,原來是她?是她救了宣兒?
這時,蘇靈均母子已經被帶入殿中,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審判。
蕭湛看著跪在殿上的女子,從容開口道:“你姓蘇,你的父親是不是叫蘇穆?”
蘇靈均愕然無措,“陛下知道我的父親?”
蕭湛搖搖頭,若有所思道:“十幾年前,洛陽王太尉雅好結交賓客清談,朕當時年少,曾在王太尉的清談會上見過一位寒士,因寒微被人嘲笑后,依舊寵辱不驚,后以一篇《齊物》一鳴驚人,得到王太尉賞識,在公府謀得一個職位。洛陽傾覆后,王太尉薨,這蘇穆不忘知遇之恩,竟也以身殉主,是個忠貞之士,你是他的女兒,怎會與逆黨勾結牽連呢?”
蘇靈均心亂如麻,一時愧然無言。
“你的父親殉主王太尉,你又與王玄朗有了這段孽緣,這也是你的不幸。”
蕭湛嘆了口氣,可惜這蘇父忠的是前朝,與本朝無關,他的后人在本朝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優待。
眾人見此,本以為蘇氏母子沒救了,卻見喚春帶著梁宣走了進來,開口阻止了皇帝對他們做出處置——
“陛下且慢。”
眾人一怔,同時往喚春方向望去,只見她領著兒子,從容走到蘇靈均面前。
蘇靈均心中一時狂跳如鼓,萬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喚春。想到她們當年的恩怨,很怕喚春是來報復她的。喚春的身份今非昔比了,蘇靈均愈發后悔于當年的糊涂,給自己樹敵埋下了禍根兒。
不想喚春竟是對她微微福了福身,致謝道:“我也是剛剛才知曉,當年我的孩兒進京時,險為刺客所抓,是蘇娘子救了他。未識恩人之面,一直是我心頭之憾,如今得見娘子,才有了當面致謝的機會。”
殿上眾人都有些不可思議,不由面面相覷。
當年之事,王肅正是當事人,不想冥冥之中,竟有這般機緣,也合該蘇氏母子有這般造化,救到了貴人。
王肅對蕭湛附耳低言了幾句,確認了此事。
蕭湛心有所悟,原來當年是王肅放走了蘇女,這蘇女有心逃離王氏,并有行善救人之心,想來確實是被脅迫,無辜牽連。
蘇靈均也一時睜大了眼,她呆呆望著喚春牽著的孩子,梁宣對她露出了笑臉。
她心里也很意外,手足無措道:“我,我也實在沒想到他會是夫人的兒子。”
喚春對她笑了笑,心中一時感慨萬千,“自周家分別后,我與蘇娘子雖不曾再見面,倒也常聽聞你那些驚心動魄的事跡,好像你就在我身邊,我們還在周宅共處的時光一般。”
往事不堪回首,蘇靈均也沒了當年的心氣,經受過生活的種種磨難,早就對攀附權貴心灰意冷,一時不愿再提,“那時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夫人,請夫人寬恕。”
喚春搖搖頭,不以為意道:“你我本是同病相憐,亂世女子不易,你們母女的所作所為也無可厚非。你歷經艱險磨難,最終拾回初心,如今能得善果,也是你的造化福報。”
蘇靈均低下頭,一時哽咽無言。
喚春又對蕭湛道:“蘇娘子原非自愿,是被逆賊所迫,才委身于他,不是心甘情愿為其生子。這孩子如今還年幼,不曾受過父親影響,若枉造此殺孽,實在有損陛下盛德,望陛下網開一面,饒恕了他,就當是為我們未出世的孩兒積福吧。”
蕭湛點點頭,深以為然,他原也沒打算真殺了蘇氏之子,于是便道:“先前你送圖有功,足見對朝廷的忠心,有你父親之風骨。這孩子既然姓蘇,自然也免受王氏罪孽牽連,你今后好生撫養他,讓他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不墜外祖遺風。”
蘇靈均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思議睜大了眼,直到內監提醒她謝恩,她才忙不迭磕起了頭,激動的熱淚盈眶。
“民女多謝陛下開恩,多謝陛下,民女定不負陛下期望。”
蕭湛點點頭,讓內監送他們母子退下,然后和喚春相視一笑。
*
卻說蘇靈均因緣巧合保住兒子性命,恢復自由后,一時激動感慨,又念起留在金陵的母親,離宮后,便直奔三橋巷的舊宅來尋找母親。
此地的房宅依舊是舊時模樣,卻已物是人非了。
蘇姨母雖未被抓起來,此時也已經被官兵從宅子里驅趕了出來,王玄朗死后被抄了家,這宅子自然也要被朝廷充公收回了。蘇姨母流落街頭,孤苦無助時,驚見女兒抱著孩子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阿娘。”蘇靈均哽咽著喚了她一聲。
蘇姨母難以置信地大睜雙目,母女二人分別已久,此時再見,不由抱頭痛哭。
王肅也把蘇應從牢里帶了過來,跟她們母女團聚。蘇應雖有些小盤算,可終究人慫膽子小,沒實際參與過亂黨作亂,故而蕭湛大手一揮,也給赦免了。
蘇姨母一時又驚又喜,本以為兒子此番是要必死無疑了,不想竟能茍全性命。
王肅對她們道:“皇后因感激蘇娘子救了她的兒子,又念在蘇應沒實質參與過亂黨的行為,便勸諫陛下饒了他一命,只是以后都要被免官永不啟用了。”
兒子能活命,蘇姨母已經足夠慶幸了,她感激道:“能保全性命就不易了,哪里敢還敢再奢求做官?自今而后,不愿富貴,哪怕母子掃市做活也知足了。”
王肅點點頭,抄家是朝廷的法度,他不能因私廢公。因知他們一家沒了這宅子就會無家可歸,便讓人給他們安排了暫時落腳的地方,然后便準備回去了。
蘇靈均見他要走,連忙把兒子交給母親照顧,就緊跟著追了出去,“將軍。”
王肅腳步一頓,回頭看著她道:“還有什么事嗎?”
蘇靈均撲通跪在了地上,對他重重磕了一個頭,感激道:“我感謝將軍幾番對我出手相助,王玄朗喪心病狂,想拉我們母子陪葬,若非將軍周旋,我們母子恐怕早就死了。”
王肅怔了怔,他猶豫了片刻,或許也是眼睜睜看著侄兒死在自己面前的愧疚,他不想讓她再繼續誤解下去了,于是搖了搖頭,對她道:“不是我,是玄朗,那一夜,他求我救你們母子一命。”
蘇靈均愕然,他不是不甘心,想拉他們母子陪葬嗎?
王肅嘆了口氣,“我不清楚你們的恩怨糾葛,可你既然選擇以命守護你們的孩子,心里對他應該也不止有恨,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了,希望你以后可以用心教養這個孩子,教他成為一個善良正直的人,為國建功,以雪父親謀逆之恥。”
蘇靈均默默聽著,她的面上很平靜,眼中卻有微光閃動。
王肅沒有再說什么,對她微一頷首,轉身離去了。
蘇靈均眼淚奪眶而出。
……
蘇靈均的事情也傳回了吳郡,朱太公雖依舊不肯原諒蘇姨母的淫奔之行,可聽聞外孫女事跡后,卻也認可蘇姨母生了個好女兒,不墜家門忠貞之風。
朱太公終于松口同意讓他們回來吳郡老家定居,給他們一家不至于流離失所。
此時蘇靈均也不想留在金陵這傷心地了,于是便勸說母親與外公握手言和,一家人前往吳郡定居。
蘇姨母心中雖還有些慚愧,可在女兒的勸說下,也勉強答應了。離家幾十年,她也的確是想家了。
得知她們一家要前往吳郡后,喚春便命人給她們送了一些金銀財帛作為賞賜,還特地囑咐內監,一定要講清楚,這不是對亂黨家屬的賞賜,只是感謝蘇女救她兒子之恩。
王公之妻鐘夫人和裴靜女也暗中悄悄給她送了些財物,讓她能獨立養活兒子。縱然這孩子不姓王,王氏之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至于虧待了自家血脈。
前往吳郡前,蘇靈均帶著兒子來了王玄朗墓前祭拜。
此時,王大將軍和王玄朗已經被重新安葬了,這也得益于喚春對皇帝的勸諫。
那一日,喚春得知王大將軍被懸首朱雀桁示眾,被百姓唾罵侮辱遺體后。不由想起當年在東府重陽宴時,王大將軍擊鼓縱劍的情景,何等意氣風發。也是那時,她第一次對權力有了向往。
斯人已逝,音形猶在,今見大將軍落得這般下場,喚春不免唏噓感慨,便對皇帝進諫道:“前朝誅殺逆黨,皆先極官刑,后聽私殯。《春秋》許齊襄之葬紀侯,魏武義王修之哭袁譚。國法加于上,私義行于下,大將軍也是一時磊砢人物,何至死后受辱?讓王家人好好收斂了吧。”
蕭湛深以為然,遂私下吩咐王公為王大將軍父子收尸下葬,入土為安。
大將軍被重新安葬的同時,王玄朗的尸骨也被收斂,父子二人最終葬在了一處。
蘇靈均帶了一壺酒,傾倒在他的墓前。
她跪坐他的墓前,恍然想起姑孰的某個夜里,王玄朗半夜忽醒,把她拉了起來。
那一夜,清風和暢,明月高懸。
他飲了酒,半醉半醒地在月下舞著劍,當時兩邊戰事一觸即發,勝負莫測,隨時都有敗亡之憂,他一時也有了前途未卜的茫然。
后來,他把劍一丟,似醉非醉的對她說,他太壞了,他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她應該恨他,現在的他不配說愛她,或許有一日他們都死了,她才會相信他的真心。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愛她,卻是如遭雷劈,說他是不是傻了?
他不語,只是一昧苦笑,不想一語成讖。
蘇靈均手上的酒倒完了,有些話他已經聽不見了,可她還是想說給他——每逢清風明月夜,憶君音容如故。
她抱著兒子,最后給他和王大將軍磕了磕頭,起身離開時,卻在山道上忽然望見一道久違的熟悉身影,二人撞了個對面,同時一怔。
荀妙女一身素服,平靜站在她的對面,先開了口,“你來祭拜他嗎?”
蘇靈均有些心虛,無顏面對她,便低下了頭,“夫人。”
“我和他已經沒有關系了。”荀妙女已經釋然了,不以為意道:“我和他不再是夫妻,你我也不再是妻與妾的關系,你不必這般卑微。”
蘇靈均搖搖頭,“我一直還沒來得及親口跟夫人道個歉。”
“你沒什么可抱歉的,我反倒要謝謝你,讓我早日擺脫了這個浪蕩子,可以追求新的美好人生。”荀妙女故作坦然道:“我要改嫁給侍中劉溫了。”
蘇靈均愕然睜大了眼,她前夫才剛死,連熱孝還沒過,她就急著嫁人,就不怕遭人非議嗎?不過轉念一想,王玄朗這樣的亂臣賊子,人人都巴不得趕緊跟他劃清界限,誰會給他守孝呢?她不免自嘲。
“恭喜夫人了。”
荀妙女嘴上這樣說著,其實心里也沒有多大的歡喜。她終于如愿以償做了寡婦,再也不用嫉妒,不用爭風吃醋,那個害她痛苦的男人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她大仇得報,終于解脫,可她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她不免自嘲道:“我是逆黨的前妻,需要跟皇帝信任的臣子聯姻來洗白我過去的身份,而劉溫是孤家寡人南渡,需要跟一個高門貴女聯姻,來幫他在江左士族站穩跟腳,我們算是各取所需。”
蘇靈均眼神復雜地望著她,心里一時說不出的滋味。
二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這時,荀妙女勉強露出個笑臉,看著她抱在懷里的孩子,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能讓我抱抱他嗎?”
蘇靈均呆了一呆,然后點點頭,主動把孩子遞到了她的懷里,教兒子道:“來,小寶,叫大娘。”
荀妙女鼻子一酸,不由眨了眨眼,她抱著那可愛的孩子,愛不釋手,小寶口中咿咿呀呀的,還不會說話,卻也不排斥她的懷抱。
這個孩子的眉眼神態都像極了他的父親,很像王玄朗小時候的模樣,她看著看著,不由紅了眼眶,一時百感交集。
“多好的孩子,像他父親。”說完后,似是覺得不妥,便又添了一句,“不要像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