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說到最后,鄭瑛的眼底浮現出恨意。
那股對任緒的恨意,毫不掩飾地出現在她原本慈愛的那張臉上。恨意沖刷了她的理智,她惡狠狠地唾罵道:“要不是任緒不顧韶華讓她懷上孕,韶華怎么會因為羊水栓塞死在手術臺上?”
話音剛落,鄭青趕忙抬手拍了下她的手背,打斷她的話,眼神不住地往一旁坐著的任遇蘇身上瞥。
任遇蘇早在鄭瑛說起自己的父親不顧母親意愿讓她懷孕的時候就已經有些失神。他垂在大腿上的手指不自覺的捏緊,卻還是止不住顫抖。
鄭瑛也從恨意中回過神,抬手拉住任遇蘇發顫的拳頭:“阿樹,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聽了多少。但你聽外婆一句話,外婆現在也已經想開了,大人的事情不應該牽扯到你們孩子身上。”
她看了鄭青一眼,見鄭青朝她點頭,才道:“外婆想和你道歉,因為我對你爸爸的仇恨遷怒于你把你丟在任家那么多年!
任遇蘇鼻子發酸,沙啞著聲道:“外婆,我知道的,我理解的!
之前的他,不懂為什么鄭瑛因為什么原因并不和他們接觸。
但現在知道真相,任遇蘇心里只有對鄭瑛的理解與感同身受。自己的女婿不尊重女兒的意愿,用孩子將她困在身邊,最后卻間接因為這個孩子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她的女兒。
任遇蘇想,換做是他,他也會恨任緒一輩子的。
現在他甚至沒有親身經歷當年的事情,沒有直面自己母親的死亡,心里的感情也僅有思念與一些愛意。
但當他聽到這個真相時,他替自己的母親感到悲哀與痛苦。
愛的人親手折斷她的羽翼,間接將她送進地域的大門。
“早年任緒一直在外面工作,哪怕娶了新的人,也不愿回到臨安。大概是在逃避吧!借此躲在外面,不敢回來面對自己間接害死韶華的事情!
鄭瑛想起從前,林韶華剛和任緒結婚的時候,那時候兩人還是十分相愛的,林韶華的所有事情都是任緒親力親為,甚至還將自己名下公司的股份轉了一半在林韶華名下。
這段婚姻,是他擋著任家的風雨堅持要娶林韶華進門得來的。
他們二人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但鄭瑛絕不會稱他這所謂的感情為“愛”,她認為,任緒不過是以愛為名將林韶華留在自己的身邊。他根本不尊重她的理想。
任緒為什么會在林韶華死后逃離臨安,
又為什么會在回到臨安以后一直給任遇蘇撐腰,將公司的繼承權給他。
鄭瑛想,
只能用“愧疚”一詞來形容。
她知道當年的所有事情,但任遇蘇不知道。
在任遇蘇心里,哪怕任緒在他的成長路上是缺失的,但一個缺愛的小孩嘗到一點愛就會將前面的委屈全部吞下。
在他的心里,任緒是那個會替他撐腰,堅定選擇他的父親。
她本無意將此事告知任遇蘇,想讓他后面的日子過得輕松一點。
但還是沒能將此事瞞住,他還是知道了。
鄭瑛想,或許這是天意吧。
“事情我都已經告訴你了,不管你是什么想法,都是你的選擇,沒有人會對你說三道四。這些事,除了我和你姨婆,還有你爸爸,現在多了一個你,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了!
鄭瑛輕輕地擁住他:“所以,不必有負擔!
任遇蘇的眼眶里瞬間涌出淚,靜靜地沒在鄭瑛的頭發里。
他緊緊擁住鄭瑛的肩膀,聲線發抖:“對不起!
—
任遇蘇回到任家的時候天色已然黑了。
司機將車子停在大門前,他率先拉開車門下車。
從大門到屋子不算長的一條石子路,他走過無數遍。
但今天,他卻遲遲不敢邁出那個步子。
屋子里燈火通明,這個時間點任緒應該已經從公司回來了。
明明今天白天父子倆還安然地在餐廳一起吃了早餐,他臨去公司之前還特意交代了廚房說他剛病好,晚餐給他準備一些清淡的營養粥。
只天明到天黑的時間,任遇蘇已經不知道如何面對任緒了。
他一直認為,哪怕之前任緒對他的關心不夠,也是因為工作太忙了。離開臨安也是這個原因。
回到臨安以后,他對自己的關心和維護印證了他之前的想法。
上次老宅的事情,任緒對他的維護真的讓他的心安了不少。
他一直以為,任緒是愛他的。
可現在,任遇蘇甚至不敢細想,任緒到底愛不愛他。
還是他對他的好,不是因為愛,只是因為愧疚?
所謂的愛里,摻了很多異樣的情感在里面。
他享受的愛,是他媽媽的死換到的愧疚。
推開大門,任遇蘇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看報的任緒。
他身上穿著灰色的家居服,鼻梁上架著眼鏡,正專心地看著報紙,就連任遇蘇進門看了他許久,他都沒有察覺。
任遇蘇在那靜站了一會兒,直到任緒換了一條腿,他才出聲:“我回來了!
突然的聲音,任緒猛地抬頭:“嚇我一跳,什么時候回來的?”
“有一會兒了。”
任遇蘇繞過展示架,走到任緒身邊。他俯視著后者,他從沒有以這個角度看過任緒。今天站在這個角度俯視任緒,他突然發現,任緒的烏黑的頭發里已然有了不少白發。
他這才注意到,原來任緒的眼周也有這么多的皺紋。
“回來怎么不說話?”任緒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不禁皺眉,“你一直看著我干什么?”
任遇蘇壓下心里的酸意,垂眸詢問:“我有件事想問你!
“什么事?”
“我媽媽到底是怎么死的?”
任緒神色一愣,眼睛下意識躲避著任遇蘇投遞來的視線:“你不是知道嗎?你媽媽是羊水栓塞走的!
任遇蘇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母親是羊水栓塞死的,但他不知道這羊水栓塞的背后,是那樣一個背景。
今天再從任緒的口中聽到這四個字,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瞬間涌上的酸意讓他的眼眶也跟著紅了。
任緒注意到他的異樣,鏡片下的眸子一頓:“是不是你外婆跟你說什么了?”
任遇蘇吸了吸鼻子,啞著聲:“你害怕被人知道嗎?”
任緒瞬時噤聲。
從他的反應,更加印證了這件事。
在從院門走到屋子的這一段路,任遇蘇想了很多任緒在聽到這件事會有什么樣的反應?赡芩麜榫w激動地反駁,斥責他的越界;也可能他會從容鎮定地將這件事否認,告訴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這樣。
但他沒想過,也沒敢想,任緒會是這一副失神的模樣。
完完全全默認了這件事。
任遇蘇已經記不清今天留了多少眼淚,腦海里浮現出林韶華的臉,若是她看到,她一定會笑著抱著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他任由眼淚順著下頜劃過,也不知最后沒在何處。他感覺自己的喉間除了自己還在壓抑的酸意,還有一點點的腥味:“你為什么要那么對媽媽?孩子有那么重要嗎?”
這兩句話,不知道是那一句話戳中了任緒的神經。
他忽然掩面哭出了聲。
自己的父親,在他的兩句話下潰在他的面前。
“我沒有辦法的,沒有辦法的,只有那樣才能將你媽媽留在家里。”
“我不知道,不知道那個孩子會要了她的命。
“阿樹,爸爸也很后悔,我那么愛你的媽媽,我要是知道那個孩子會要了她的命,我一定不會讓她懷上的!我也一直活在悔恨當中。
任緒泣不成聲,全然沒有平日里偉岸精明的模樣。
任遇蘇眼眶還止不住的發酸,可有什么用呢?
再悔恨,他的媽媽也回不來了。
在回來之前,他有滿腔的怨恨與話想要指責任緒。
但看到任緒在他面前泣不成聲的模樣,任遇蘇忽然感覺很累,很疲憊,連說那些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眨了眨發酸的眼睛,甚至連嘲弄他的力氣都沒有:“爸,我好累。”
我以為你是愛我的,所以才會無條件的站在我這邊,不顧所有人反對執意要將公司的繼承權交給我這個比任書宴差了不止一星半點的人。
所以哪怕我根本不想要繼承什么公司,我也想因為你而努力一下。
但現在,真相告訴我。
我并不是擁有了一份純粹的偏愛。
我只是擁有了一份愧疚,因為媽媽的死換來的愧疚。
“我不想要你的公司了。”
不想要這一份靠媽媽的死換來的愧疚了。
任緒的哭聲戛然而止。
任遇蘇并不想和他說更多,話落的瞬間,也泄下來身上的全部力氣。
他轉身要走。
卻在走出兩步以后停住,頓了下,背著身問:“爸爸,你真的愛媽媽嗎?”
“我當然——”
“我覺得你不愛她,你根本不尊重她,你只愛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