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的火苗如浪一般打出去,直接蕩平了這片天地。
白芒冷臉站在原地,眼看著火苗消失盡頭,一股水汽涌起,可眼前的景象卻沒有什么不同。
她咧了咧嘴角,看來想一把火燒盡這里還有些不現實。
又有許多的“楚卿禮”走了過來,她想了想,抬手腕召喚出那道妖仆印記的青線。
可青線卻分散到了每個“楚卿禮”的身上。
是了,這都和楚卿禮有著相同的氣息,妖仆的印記自然沒有用。
白芒立在原地,一時間也茫然起來。
忽然間,她手背被刺痛了一下,那蛇形的影子從她的手背往指尖游走,在她指尖微微擺動著,像是在指引方向。
白芒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影子往前一扭,點了點她手的左邊。
看來還真是在給她引路,白芒按捺驚異,跟著影子走。
此處的遮擋很少,除了青銅柱子,圓形的卵石地上就只有楚宋的尸體。白芒走近了,大致也瞧得出來。
楚宋便是被身下的陣法困住,有數人執刀劍從上而下,活生生將她的身體砍成數截。
真是無恥險惡。
手背上的蛇影沒有帶著她走向任何一個“楚卿禮”,而是帶她停到了約莫是楚宋腹部的地方。
影子盤旋起來,首位相交,形成一個圓。
白芒蹲下來,若有所思的看著這段尸體,她慢慢伸出手,摸了摸尸體。
似乎沒有任何異樣。
正有些失望的時候,翠綠色的蛇鱗下忽得閃過一抹白光。
“楚卿禮!”
白光又閃了閃,白芒沒有猶豫,當即召出火來,點上這段尸體。
就像是稻草一般,在觸到她的火苗的瞬間,這段尸體就化為灰燼。四周麻木的“楚卿禮”們都停下了,只有地上蜷縮著的一條小白蛇。
她不自覺送了一口氣,白芒蹲下來,手指輕撫了撫他。
蛇尾尖擺了擺,即便沒醒過來,也在下意識的回應她。
白芒心里好笑,鼻子卻先酸了酸。
遠處他的分身們,也都像是靜止的畫像,兩三息過后,就都變成一縷光匯聚在他身體里。
楚卿禮慢慢變回人形,他坐起來睜眼,怔怔盯著白芒。
眼角不知是何時落下的血淚,還掛在腮邊,他卻直勾勾看她。
“你找到我了。”
“是你找到我的。”白芒微微笑著,沖他搖了搖手背。
是他的護心鱗,帶著她來找他的,白芒突然想起那時的雪地里,也是他先變成人形,她才尋到他的。
記憶隨神志慢慢回籠,楚卿禮撐著身體爬起來,環顧著散落一段段的娘親的尸體。
他悵惘的摸了摸心口,身上的傷顧不得,楚卿禮踉蹌著搬運著娘親分離的尸體。
縱使是死了,她也該是完整無缺的。
巨大的蛇身,于他如今瘦小的身軀來說實在沉重,可楚卿禮沒有求助白芒,更沒有選擇省力的拖行。
他就這樣懸空抱著娘親的尸骨,一點點拼湊著。
巨大的重量,迫使他腰都佝僂著,吃力的咬著唇角,臉都漲紅了。
在他奮力搬了三段后,手連著胳膊都在用力抖動,眼看就要脫力倒下,卻還是搖搖晃晃的去搬下一段。
可他哪還有力氣,眼看著就要抱著尸體一塊摔倒,忽得被一陣風扶住。
白芒終是看不下去,先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停下,而后手往上抬,那些散落幾段的尸體就都聚集在一起。
白芒又施了法,斷痕都融合起來,楚宋的尸身終于完整。
是一條漂亮的,青綠色的巨大蛇身。
“你們的習慣,去世之后應當如何入殮?”白芒輕聲問著。
楚卿禮則只是茫然的搖了搖頭,娘親告訴過他許多,卻沒說起過這些。
微嘆口氣,白芒上前輕輕合上楚宋的眼睛,而后點燃了一簇火苗。
火焰瞬間包裹住楚宋的尸體,純藍色的火焰,遠遠看上去更像是溫柔的海水。
“那就這樣吧,化作清風,干凈自在。”
白芒這才轉過頭來,楚卿禮抿著唇角,無聲無息的看著那沖天的火光。
干涸在臉上的淚留下一道印子,他安靜的大睜著眼睛,似乎和方才崩潰失智的不是同一個人。
眉心皺起,白芒想說些什么,卻被他搶先開口。
“是我害死的娘親。”
不等白芒回答,楚卿禮轉向她,一字一頓的繼續強調,“就是我害的。”
如果不是他在救四公子的時候不小心留下蹤跡,楚家人就不會誤以為他傷害了四公子,他就不能招惹麻煩,娘親就不會被他牽連。
或者從一開始,他就乖巧做事,在宴會上避開四公子,也不會導致娘親的死。
都是他的錯。
眉頭皺的更深,白芒蹲下來,想直視他的眼睛。
楚卿禮喃喃著,他眼神躲閃,蜷縮著抱住自己,像是住進殼里的蝸牛。
可還沒把頭埋進胳膊里,他就被白芒捏起了下巴,迫使他圓潤的大眼睛里滿滿當當都是自己,白芒神色認真。“楚卿禮,你還記得我嗎?”
他茫然的忽閃著眼睛,三歲孩童的臉上全是稚嫩。
白芒繼續問:“楚卿禮,你看著我,我是白芒。我都教過你什么?”
這場幻境里,她是真實的,那么他一定也是。三歲模樣是他如今的幻象,真實存在的,與她相伴相識的楚卿禮,必定在他靈魂深處。
楚卿禮失神,大腦一片空白,卻無意識的開口:
“做人,不能受委屈。”
白芒滿意笑開,捏著他下巴的指尖往上移,輕捏了捏他的臉頰。
“太善良的人,往往會把一切因果歸于自己,會覺得是自己千不好萬不該才造成了糟糕的后果。無數人覺得這是真善良,可我卻只覺得懦弱。”
“因為他們只有這樣,才能繼續自洽的生活在這世間。”
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白芒緩緩站起來,遙望著楚家的主殿。
“當然,這并不是他們的錯,太過弱小的人,連恨都是不夠格的。沒有能力報仇,徒有滿腔恨意,只是折磨自己罷了。”
她轉過頭,對著似懂非懂的楚卿禮乍然一笑,“可你不一樣,你有我。”
“而我足夠強大。”
他并不明白,白芒的視線里,這個幻境已經岌岌可危,邊緣處都在發著白光。從他醒來開始,這幻境的就已經弱了許多。
只等完成了最關鍵的一步,她就能帶著他走出去了。
“我會幫你報仇。”白芒揉了揉他的腦袋,微微笑著,“我會查清楚你娘親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誰下的令,誰動的手。”
她朝他伸出手,掌心柔軟溫暖,楚卿禮本該將他的手指搭上去,可他卻怔愣著低頭,用側臉蹭了蹭她的掌心。
就像是討了一個撫摸。
方才恍然失神,幾乎想要自裁的楚卿禮,心頭的陰郁好似被撫去許多。
白芒則看著波動了幾下的世界邊緣,心安不少。只等她找到真兇,報了仇,他這場娘親去世的死結應當就能解開些了,幻境自然也就能出去了。
說干就干。
從指尖凝出一朵小白花,白芒別在他耳側,溫聲道:“你先回家中等著,我去找些人問問,可好?”
被獨自丟棄在這世間的感覺太沉重,楚卿禮下意識的想搖頭,卻在摸了摸耳邊小花后,又乖巧點頭。
他相信她,他不能添亂。
家里還有不少娘親的東西,需要他去收拾處理的。
于是楚卿禮懂事的先行一步,矮小的身軀抱著自己,像是怕冷一般,不時伸手摸摸耳邊。
瞧著他孤寂的背影,白芒默默轉身,暗道出去后一定帶他去世間最熱鬧的集市上逛上一圈。
楚宋的死突然又詭異,她有辦法讓人說真話,只要找到相關的人問上一問就好。心情迫切,白芒的腳步也就快了許多。
孤身遠去的楚卿禮卻迷了路,他被允許出入的地方太少,這里都是至今第一次來,還是有弟子帶領。如何回去,就成了一個問題。
他只能聞著空中的味道,大致辨著方位往前走。
風吹來的味道很雜亂,有靈丹妙藥的草木味,更有香爐符紙的燃燒味,還有些脂粉香。
在這陣雜亂的氣味中,忽得摻雜進來一抹幽幽蘭香。
頓時找定了方向,楚卿禮順著蘭香味走去,溪水潺潺而過,水底的石頭瑩白如玉。
四周的人都不多,楚卿禮走了很久,直到看到一座名貴蘭花圍繞著的小院,他才意識到不對。
這些蘭花品種名貴,不是娘親種下的平凡小蘭花,更何況院子里的閣樓外仙氣繚繞,仙鶴飛舞,里面住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娘親的慘狀還在眼前,楚卿禮此刻怕極也厭惡極了麻煩,他幾乎是瞬間就轉過身要原路返回。
卻還是遲了半步。
“你是誰?”
院子矮矮的圍墻上,傳來一道清脆的女童聲音。
楚卿禮循聲看去,女童扒在墻上,露出的腦袋上扎著兩個發髻,烏黑的大眼睛圓溜溜的。
不想回話,楚卿禮只是欠了欠腰便打算離開。
“誒,你等等呀!”女童卻急了,張牙舞爪的叫喚他,幾乎不能在墻上坐穩。
楚家人皆早慧,她看上去機敏,可身量也不過兩歲的樣子,人族的兩歲要比他們妖族更瘦小,楚卿禮還是走過去,伸手呈保護狀。
誰知他這反應,反而給了女童一種掉下來會安全的信號,她咯咯一笑,手松開直往下倒。
楚卿禮忙不迭去接她,墻體不高,她也不重,可他這胳膊剛搬過娘親的尸體,早就酸軟無力。
女童砸下來的瞬間,他也失了力氣,痛得皺眉一同摔倒在地。
“你沒事吧!”女童倒無恙,翻身坐起來,笑瞇瞇沖他伸手,“我叫楚書蕓,就住在這個里面。”
依舊沒吭聲,楚卿禮等著胳膊緩過勁來,翻身坐起就想走,可楚書蕓卻纏上來,好奇的盯著他看。
天賦極佳,又受盡寵愛的楚書蕓,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眼前這個陌生而俊美的小哥哥,讓她生出無限的興趣。
“你為什么戴著一朵白花。”楚書蕓歪頭盯著他,“好像在人界,親人死后戴白花,是守孝的說法。”
原來是這層意思,楚卿禮伸手,又摸了摸那柔嫩的花瓣。“我娘親死了。”
“啊!”楚書蕓短促的叫了一聲,神色抱歉,“你一定很難過,你怎么不哭呢?”
她眼神單純,楚卿禮轉頭,看著那一叢隨風搖曳的蘭花,想起娘親那日揮著鋤頭,笑瞇瞇栽花的樣子。
于是他挪過去,躺在花旁邊,嗅著熟悉的蘭花香味。“我是妖,妖很少有淚,淚也是血淚。”
他說完,身后就沒了聲音,想起年輕弟子那句,“妖怎會有人的感情”,楚卿禮扯了扯嘴角。
這不是他的家,他要回家去了,爬起來剛要走,突然蹬蹬跑過來的楚書蕓拽住他的手。
不知道這是打哪里來的女童,楚卿禮忍著煩郁回頭。
“你跟我來。”
楚書蕓卻自顧自拉著他,帶他往一邊走,直到小院里的井邊。
她的手也很柔軟溫暖,楚卿禮不想惹麻煩,只好耐著性子陪她。
楚書蕓不解釋,把快和她一樣高的水桶扔下去,似乎想打一桶水上來。小小的身體在井邊搖晃,楚卿禮看不過眼,還是幫了她。
一起費力的把半桶水提上來,兩人都累出了滿頭汗。
楚書蕓的小臉上卻全是興奮,她擦干凈手,用白瓷碗將井水盛了一碗出來。
舔舔嘴唇,楚書蕓看向他,“你還想看你娘親一眼嗎?”
楚卿禮渾身一滯,難以置信的追問,“你說什么?”
“這井里的水是天水,最純凈,我剛學過了一個小法術。”楚書蕓舔舔嘴唇,神色也不太堅定。
確實是剛學過的,只知道怎么施法,可連一次都沒試過。
楚卿禮卻驚喜的坐直,眼睛都亮起,“我想!”
覺得自己態度不夠鄭重,他又站起來,沖著她長拜,“多謝小姐,恩準我再見娘親一面。”
楚書蕓扣弄著衣服上的花紋,不好意思的拉他起來,鼻尖輕皺起,“我試試,也不一定成功,給我一根你的頭發吧。”
楚卿禮立即揪下一根頭發遞給她。
盤腿坐好,楚書蕓將他的頭發輕輕放在水面上,閉眼低念著訣,兩手合掌,她忽得指向水面:
“現!”
短促的華光閃過,水面又歸為平靜,卻什么都沒有。
楚卿禮緊盯著水面,雙手捏緊放在腿上。
睜眼向水面,楚書蕓泄了氣,搓動著她圓滾滾的指頭,“是我學術不精,要不還是算了。”
“就差一點。”楚卿禮抬頭,眼中的眸子已變成豎瞳,“我看到了,她的樣子一閃而過,求小姐再試試好嗎?”
他的蛇瞳嚇了楚書蕓一跳,扭動兩下屁股,她糾結的摸著脖子上的金鎖,“那……再給我一根頭發吧。”
楚卿禮二話不說,直接拽下來一縷頭發,絲毫不心疼的遞給她。
倒是楚書蕓,皺著小臉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才接過他的頭發。
可接下來的嘗試,都不太順利,好幾次連任何反應都沒有,偶爾掠過楚宋的臉,可五官都沒湊全就又消失了。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楚書蕓自己都坐不住了,楚卿禮卻仍像不知累一樣,直勾勾盯著水面。
就剩了最后一根頭發。
楚書蕓咬牙看看認真的他,忽得下定決心,張嘴咬破自己的一根指頭。
鮮紅的血珠翻滾出來。
疼的齜牙咧嘴,楚書蕓忙將那滴血滴入水中,頃刻間清澈如透明的水都成了紅色,她再次念起訣。
發絲緩緩牽動著水面轉動,碗里的水重新恢復澄澈,露出一張帶笑的臉。
楚宋坐在門邊,手里縫著為他新做的衣服,嘴角溫柔帶笑,編成辮子的頭發垂落在胸前,發絲隨著風緩緩擺動。
好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水面上的楚宋抬頭,笑著沖他招手。
“娘親。”
“別碰!”
楚書蕓的告誡遲了一些,楚卿禮已摸向水面,手指觸碰到的瞬間,娘親的模樣就化作泡影。
他僵住,愣愣看著水面。
“鏡花水月,不能靠近,怪我沒提前與哥哥說。”楚書蕓小聲道。
楚卿禮似乎還沒回神,他僵硬的收回手,呆呆坐著。
水桶里還剩下一些水,楚書蕓驀地摸了一手水,湊向他的臉,在他眼下抹了兩滴。
水滴從他眼睛下滑落,楚卿禮莫名其妙,扭頭看著她。
楚書蕓眨著眼睛,嗓音悅耳如銀鈴,“這樣,也算是哭了吧。”
心瞬間發澀,楚卿禮伸手摸著臉上的水,恍若心中的潮濕也發泄出來。他忽得蜷縮起來,頭伏在膝蓋上,無聲難過著。
蘭花香依舊襲人,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輕柔的風像是娘親的撫摸。
從今以后,他真的再沒有娘親了。
小院門口,白芒無聲瞧著對坐的兩人。
她才問了個大概,就急切的來找楚卿禮,不成想就看到這一幕。
原來這就是大反派與女主角的初見,在他最無助絕望的時候,女主角闖入他身邊,安慰陪伴。花海之中,兩小無猜的男女孩,最是難得寶貴的感情。
怪不得以后能為愛黑化呢。
白芒無趣的走開,悶頭踢了一路的石子。
幸虧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否則她一定拽著大反派回家去。
年紀輕輕,學什么早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