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紗還在床幃上高掛,就好似未從夢境中逃出。
路清淮抬手扶額,手心濕熱,眉眼低斂,原是額間起了層薄薄的汗。他起身,推開窗扉。微弱的月光穿透云層,燈火不見,唯有屋內(nèi)的豆火散著些光。
垂眸,手腕上沒有束縛后的紅印,卻仍殘留收緊的幻感。
又是一場荒唐的夢……
卻真實的可怕。
路清淮出了屋子想走走。他靜立在回廊處,眼神迷茫,不知該如何去向。
“師尊。”門側(cè)響起熟悉的少年嗓音,同夢境重合。這讓路清淮身側(cè)的手不自覺捏緊,指骨泛白。
所以這層幻境仍未結(jié)束,到底需要做些什么?
“終于尋到你,是弟子沖突了師尊。”
少年雙膝跪地,不斷磕頭,聲線中夾雜著哭腔:“求師尊不要拋下弟子。”
對方明明沒存著心思,不過是被強(qiáng)灌了媚酒。
他怎么會被一夜荒誕干擾?
夜里寒涼,路清淮淡道:“進(jìn)屋吧,你便睡在榻上。”
聽到這話,蕭玄卿抬頭,額角磕破,鮮血沾惹眼睫。依據(jù)人的本能,應(yīng)當(dāng)不適地眨眼,可他的眼睛卻一錯不錯,緊盯著路清淮:“是,多謝師尊。”
入了屋,夜風(fēng)透過窗戶襲來,那惱人的紅帳微微蕩漾。蕭玄卿用兩側(cè)的半月輕紗鉤將幔帳捆住:“師尊,聽人說,若是睡前看到晃動之物,夜里便睡不安生。”
金屬折射的光在他的眸瞳隱隱跳動,修長的食指挑著彎鉤:“剛剛弟子看師尊在回廊處的模樣,不知有沒有做什么魘夢?”
路清淮的內(nèi)心好似被對方完全洞察,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眼底,這讓他下意識否認(rèn):“為師怎會被一區(qū)區(qū)紅帳侵?jǐn)_?”
為了證實口中所說,靈力擊落半月輕紗鉤,叮當(dāng)墜地,一抹赤色再次落下。
他躺到床上,闔眼養(yǎng)神。
原本靜謐無聲的屋內(nèi)多了個人,雖隔三尺,但因為修為強(qiáng)大,路清淮仍能聽見對方清淺的呼吸聲。
一時半會兒無法入眠,黑暗中,路清淮聽見身側(cè)有聲音傳來:“師尊,你能同弟子說說話嗎?”
路清淮以為對方也和自己這般心緒不寧:“你想聽什么?”
“師尊只要說“不會拋下弟子”,弟子便信。”
路清淮指尖微蜷,他溫聲道:“玄卿,為師永遠(yuǎn)不會拋下你。”
不知為何,說了這話,路清淮的心神放松許多,困意漸生。快要入眠前,他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面上有手輕撫,食指處并蒂蓮綻放,克制著病態(tài)的占有欲:
“師尊,弟子似乎真的被你魘住。”
但他已撐不住,隔著紅紗幔帳,恍如夢境,沉沉睡去。
——
溪水潺潺,玉蘭花瓣飄落肩頭,水面倒映的是狐耳狐身的模樣。
“果然那句話是破除幻境的關(guān)鍵。”路清淮自語,“不論是上一層幻境中小時的蕭玄卿,而是長大后。”
“不會拋下……”
想到《傲世仙尊》的結(jié)局,他注定要拋下蕭玄卿。
胸口酸脹,似乎有吸水的棉絮堵塞,墜得路清淮喘不過氣來。
——
天色漸暗,遠(yuǎn)處有一帶烏紅蓑帽,披黑色蓑衣的人影扛著鋤頭,手牽黃牛走近。
看到帶著帷帽的路清淮,熱情地迎上:“這位貴客,不曾見過,我該早些回家設(shè)宴款待。”
路清淮不知對方是敵是友,客氣道:“多謝老丈,但我還有人要尋。”
蓑帽人擋在身前,憨厚地笑道:“你想尋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我的女兒阿音,她正在家中。貴客剛好過來,人多熱鬧些。”
路清淮心覺古怪,應(yīng)承下:“老丈,那我便卻之不恭。”
“好好好,千萬不要客氣。”蓑帽老丈牽著黃牛往前走,左右腳落地發(fā)歪,因此并不行直線,彎曲著前進(jìn),“你隨我來。”
兩人走了約摸一炷香,出現(xiàn)座竹舍,透過木桿半撐的窗戶,可看見婦人低頭織布。
“老婆子,來貴客了,快停下手中的活計,燒幾碗好酒好菜。”
蓑帽老丈招呼著,婦人忙停了梭子,應(yīng)聲:“哎,這就來。”
她走得很快,同樣地扭行。婦人來到面前,湊近仔細(xì)“看”路清淮。
腦袋左右擺動,好似蟲的觸須在攝取外界的信息。
明明看不見路清淮的相貌,老婦人還是笑著點頭:“女兒,這次來的客人不錯。”
她招呼著女兒,只見蘇宛音從竹舍內(nèi)走出。看到路清淮,吃驚的神情無法遮掩。但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面不改色地撒謊:“美人哥哥,你來啦。我本在為蕭玄卿取無形針,玉蘭幻境卻突然震蕩,將我們二人吸入。等會兒,你配合我,我們才能早日出去。”
路清淮并不完全相信蘇宛音的話,淡淡頷首:“好,但你要幫我尋到玄卿。”
奇怪的是老丈和婦人聽到兩人的對話并無異常。兩人的瞳眸定定,他們更像是沒有思想的低等蟲類,仍做出往里請的手勢:“貴客,快進(jìn)來。”
很快,幾人圍坐在一個圓桌前。太陽落下,屋內(nèi)只點了盞昏暗的油燈。桌上盡是好酒好菜,可寒冷的冬日,卻沒見熱氣氤氳,更聞不到飯菜的香味。
老丈夾起一塊帶著脆骨的肉,咯吱咯吱發(fā)響,對著路清淮道:“我早就聽過阿音提起你,她很喜歡你。不如留在這里同阿音成親。”
說著說著,盯著路清淮的眼神充滿饑餓的貪婪,口角流下口水。斟了杯酒,遞過來:“你若是答應(yīng),就接了我這杯酒。”
擔(dān)憂路清淮不接,蘇宛音立刻接話:“美人哥哥,不要忘記我們先前說的話。”
“我也很珍愛阿音。”路清淮的聲線不含一絲情感,伸手要接,“今夜便能成親。”
他的手腕驟然傳來劇痛,讓他幾乎拿不穩(wěn),手背和微涼的木桌緊貼,竟提不起半分的力氣。
門砰地被人退開。
蕭玄卿見路清淮白玉般的手腕下起伏,隱約透出蠱蟲的形狀,長長的眼睫將他眸底的陰鷙邪佞皆掩去:“師尊,你要成婚,弟子自然要觀禮。”
蕭玄卿出現(xiàn)得突兀,老丈卻未覺得有任何異常,脖子機(jī)械地轉(zhuǎn)過,緊盯蕭玄卿:“又來一個,很好很好。”
“老婆子,這下我們不用搶了。”
——
離成婚還有些時辰。
蘇宛音身穿新娘喜服,手拿毒植,正逗弄著兩只蠱物。
黑青色的蟾蜍已經(jīng)把通體血紅的毒蛇吞下大半,毒蛇在蟾蜍胃內(nèi)并未死透。隔著凹凸不平的疙瘩皮,仍能看出三角蛇頭向外掙扎的輪廓。
蛇尾絞著蜍身,做最后的抵抗。卻已喪失了大半力氣,無可奈何地被蟾蜍完全吞下。
“乖乖真棒。”
蘇宛音不顧上面的黏液,親昵地伸手撫摸蟾蜍的丑陋蜍皮,“玉蘭幻境千千萬萬,蕭玄卿那瘋子居然一個不落地尋到美人哥哥。不過快了,玉蘭幻境會吞噬他的靈力,他已是強(qiáng)弩之末。”
她看著身上的喜服,眼里閃過垂涎欲滴的欲望:“我要他親眼看到我和美人哥哥成婚,心神俱裂,然后讓這對師徒永遠(yuǎn)困在這里,都滋養(yǎng)你。”
燭火閃爍了下,門外有人影。
蘇宛音以為是老夫婦,起身開門。待看清來人,她步步倒退,跌坐在木椅上。
“你知道我在此處殺不了你。”蕭玄卿居高臨下地低睨,“為何如此害怕?”
仰頭,在她眼里,蕭玄卿好似披著美人皮的厲鬼,強(qiáng)壓著懼意:“你幫我喂養(yǎng)乖乖,我會好好配合,送美人哥哥出去。”
五指成爪,蟾蜍隔空吸到蕭玄卿手中。毒液不斷分泌,蕭玄卿接觸后,整張面孔瞬間布滿黑紋,連眼白處也漆黑幽深,甚是可怖。
無形針的痛感更是放大數(shù)十倍。
許久,蟾蜍心滿意足地將毒液收回,蕭玄卿臉上的黑紋褪去,往后隨手一扔,抬腳走出。
蘇宛音忙跑上前,珍惜地接住蟾蜍:“你的修為雖詭秘,但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蠱器,多謝。”
帶著挑釁意味,蘇宛音道了聲謝。
臉上的狂喜無法掩飾,她終于能練成世間最強(qiáng)的蠱。
卻聽對方輕笑一聲:“你這聲謝道得太早。”
蕭玄卿背對著蘇宛音抬手,兩指一勾。
蟾蜍肚皮涌動,密密麻麻的疙瘩隨之起伏。腥臭的嘴大張,一下咬到蘇宛音細(xì)弱的手腕,讓她吃痛地松手。
薄薄的肚皮撕裂,竟是蛇骨沖破,依附魔氣。順著蕭玄卿勾手的方向扭動軀體,爬去。
“你的蠱我收下了。”
蘇宛音狼狽地倒在地上,近似瘋狂:“若是不完成幻境要求,無人和美人哥哥成婚,他將會永遠(yuǎn)困在此處。”
蛇肉已潰爛腐盡,截截骨架卻閃著潔白詭譎的異光。彎軀纏著修長的腿,盤繞在蕭玄卿的脖頸處。壓低身姿,叉形蛇須吞吐。
嘶嘶——
蕭玄卿回眸,唇似涂朱,猩紅的舌尖隱隱顯現(xiàn):“放心,我會代替你,同師尊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