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自從蘇淺淺來玄武宮,凌韻就有意遣離其他妖奴,直到后期日常全由蘇淺淺負(fù)責(zé),平時除了凌無源只有蘇淺淺一人能見到她。所以有蘇淺淺掩護,凌無源前腳剛走,她后腳便離開了玄武宮,沒有驚動任何人。
靠著沉息石和大量靈石,兩個月后,凌韻順利來到火神洲,并拿著木意年木易卿給她的信物去了火神殿。
去回元宗前,她需要先知道一件事。
由于凌韻打扮低調(diào),修為看上去也不是很震懾人,所以即使有太子信物,仍舊被火神殿的守衛(wèi)攔在門外,說要先進去通報。
只是這通報的時間好像長了一點。
凌韻百無聊賴地觀察著四周,終于,遙遙見到剛才的門衛(wèi)往外走來,可就在這時,一道柔韌的力量卷住她的腰,直接將她帶飛了起來,飛離門衛(wèi)的視線!
凌韻猝不及防落入一個散發(fā)著淡香的懷抱,抬頭看到少年緊繃的下頜線。
“木易……?”
“木意年。”
木意年有點咬牙切齒地回答了一句,很幽怨凌韻到了現(xiàn)在還沒能把他和木易卿區(qū)分開,忍了忍,還是優(yōu)先給她解釋現(xiàn)在的處境,“你不能進去,母皇會找借口留下你,到時候你就走不成了。”
“為什么?”
凌韻不懂為何他提起他的母皇——也就是火神洲的妖王——會是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下面的門衛(wèi)沒看到她被卷走的一幕,出來沒見到她,開始很緊張地四處尋找。
木意年沉默了一下,不知怎么跟她解釋那個老狐貍的毫無節(jié)操。
他想了想,換了副輕松柔軟的語氣:“姐姐,你是想找我的吧?我猜你不想進去浪費時間?”
這倒是真的。凌韻不顧還躺在他懷里,甚至暗暗吃豆腐吃得有點舒服,表情冷漠如常,單刀直入:“凌犀殺我的時候傷口在哪?”
“你的傷口有什么不妥嗎?”木意年瞇起眼。
是凌犀沒有照顧好她,讓她的傷口隔了這么久再次發(fā)作?木意年心頭涌起一股怒火,卻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若真的是傷口有異,凌韻現(xiàn)在的問法,不該是“傷口在哪里”。
她這樣問只會是因為她感覺不到身體任何一處有異樣,卻依舊想要找到那處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為什么?
木意年眸底飛快的算計很快散去,轉(zhuǎn)為清純甜美的笑:“姐姐做什么問這個?還有,姐姐不是被邪尊抓去了嗎,是怎么逃出來的?”
凌韻才不會允許他轉(zhuǎn)移話題,不理他的問話,依舊重復(fù)問道:“我的傷在哪里?”
木意年癟嘴賣萌,與她對視半晌,還是敗下陣來。
“我可以告訴姐姐。”少年親昵地湊過來,漂亮純澈的眼眸從她上方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但是姐姐要去哪,我要跟著姐姐一起去。”
凌韻想要一口拒絕,卻被一只軟軟的手指抵在唇上。
木意年笑吟吟地截斷她的話:“姐姐放心,只有我和你,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凌韻和木意年真正相處的時間只有半天,還是和其他五個人一起。但莫名地,凌韻便覺得他說的是真話。不是對他的人品有何錯覺,而是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表面純良柔軟的男孩子,有著狐貍天生的狡猾,自己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獵物,絕對不會大咧咧聲張給他人奪去的。
把自己比成獵物的凌韻頭痛地敲了敲太陽穴,答應(yīng)了。
看木意年的樣子,就算她不允他恐怕也會悄悄跟著她。而且有一個修為不凡的修士護送,她這一路也會順利許多。
凌韻想的沒錯。之前她獨自一人來火神洲時,哪怕大部分時間使用沉息石、打扮低調(diào)、冪籬遮面,也擋不住不懷好意的窺探目光。
幸好,她雖然身無玄力運轉(zhuǎn)的波動,卻身負(fù)寶器,氣質(zhì)清貴,讓人摸不準(zhǔn)是不是隱藏修為的大佬。
再加上來往火神洲與北幽海的靈船治安嚴(yán)格,這才沒人敢真的動手。
而這一次,雖然木意年看起來也是純軟好欺,美色招禍的樣子,可覬覦的目光竟少了許多。
或許他雖然看著柔弱,但高深修為還是能被敏銳的修士捕捉到?
凌韻暗暗想著,不疾不徐地步過繁街,完全不知道就在她路過的小巷拐角處,兩個男人倒在地上,眉心各自一個血洞,懷里的迷藥繩索撒了一地。
木意年閑閑地收回神識,面上一直是溫涼順和的笑容。
敢打凌韻主意的腌臜垃圾,是沒必要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
不過,帶著木意年有利,也有無法忽視的弊。
白天這小子就和她的附庸品一樣,對她言聽計從無比乖順,就連規(guī)劃路線、選店修整這一類事,他也全然不插手,全憑凌韻做主,讓凌韻有種帶了個依賴她的嬌軟小妾的錯覺,足足過了把金主的癮。
沒想到,一到晚上,木意年真的履行起了小妾的職責(zé)。
凌韻閉著眼正將入眠,忽然感覺到床側(cè)一重,一個溫溫軟軟的物體挨上來,頓時清醒了,睜開眼就著月光對上木意年閃著微光的純澈眸子。
“你干嘛?”
“來陪姐姐睡覺。以前一直是這樣的呀。”
少年說著把腿伸入她兩腿之間,動作溫柔,卻莫名地讓她躲不開。
凌韻立即后退,可少年卻像一塊靈活順滑的水銀,立即跟著游過來,繼續(xù)嚴(yán)絲合縫地黏著她。
凌韻只得推了推他,冷聲道:“不行,現(xiàn)在我有男朋友了。”
“姐姐說的該不會是凌無源吧?”
清澈的嗓音輕輕的,忽然有些幽沉。
“雖然不知道他跟你說了什么,你又記得什么。但姐姐,我們都曾和你一樣親密,你為何只認(rèn)他卻不認(rèn)我?就算他與你有情在先,你既然又能在之后與別人糾纏,就證明你已經(jīng)移情。”
清淺的呼吸撲在她耳邊,往耳蝸里竄進一聲輕笑,“什么男朋友,充其量只是前任罷了。”
黑暗中,凌韻不為所動地看著他,心里卻微微顫了一下。
其實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能輕易接受凌無源,而沒有接受他們,只是因為她有和凌無源在一起的記憶。
可是萬一,她與他們的關(guān)系,比當(dāng)初和凌無源更加親近牢固呢?
畢竟她前世至多二十多歲,可是卻曾在這個世界擁有數(shù)千年的光陰。
只是若順著這條邏輯想下去,那么此時此刻加入邪道、與昔日的師門仙家作對,這一切便就都顯得毫無意義了。
不僅如此。這世上的一切選擇都是基于記憶和情感。若是記憶和情感不可靠,世上還真的存在有意義的事嗎?
凌韻思考后給自己的答案是:一個人,還是需要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才不會在紛亂的立場間迷失。
凌韻再次推開木意年,力氣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堅定:“對,我不記得你了,所以我不接受一個剛認(rèn)識不久的人半夜出現(xiàn)在我床上。”
木意年被推開,明明她的力氣對他來說就像蚍蜉撼樹,卻還是順勢滾下了床。他定定看了她的臉兩秒,垮著小臉嘆了口氣:“好吧,我走。”
小聲音幽怨至極,小臉上的表情也委屈巴巴的。凌韻差點心軟,但還是冷漠地看著他消失在房中。
接下來的旅途,有了木意年陪伴,一路都很熱鬧。
少年隔三差五爬床,隔三差五被凌韻趕走。凌韻自認(rèn)為每一次都如第一次一樣冷硬地拒絕,可是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她正在這樣溫吞的軟磨硬泡中逐漸習(xí)慣他的靠近,甚至有軟化的跡象。
【渣女出軌都是這么為自己辯解的!】
【可是理論上來講,我從來沒答應(yīng)凌無源什么,怎么能叫出軌呢?】
【你沒答應(yīng),但你也沒拒絕啊!】
凌韻翻了個白眼:【我怎么拒絕?我是凡人,他是邪尊,他要什么哪有我反抗的余地——】
【——可是你不僅沒反抗還很享受!】
凌韻噎了一下,這才知道它說的是什么,卻還是嘴硬:【如果這就算,那我的未婚夫已經(jīng)排到月球了。】
【那些才不算!不管之前你干了什么,都是因為你失憶了,忘記你有未婚夫了啊!】
【我干了那些事,找了那么多替身,真的只是因為不記得凌無源了嗎?】
【不然呢?】
凌韻沒回答。她一直不太相信自己會那么純情,一輩子只愛過一人,也只打算愛一人。她太了解自己,就算真的只有一個初戀,也不可能完全沒想過其他可能性……或許只是凌無源以為她純情罷了。
也或許凌無源就是知道她沒那么純情,才想趁她失憶,把她打造成他希望的那種純情天真只愛他一人的姑娘。
凌韻這人反骨。若凌無源的占有欲沒有那么強,她或許還會因著隱約記憶里的未婚夫妻身份,對他忠誠一點。可是現(xiàn)在,凌無源越是想要關(guān)著她,她就越想要紅杏出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小狐貍鬼精鬼精的,但獲得他的信任,聽到另一個版本的故事,肯定也不是壞事,不是嗎?
凌韻反復(fù)思量了好幾天,終于下定決心,在某天深夜,裝作睡熟,沒有趕走爬床的少年。
她閉著眼,能感覺到對方在她身側(cè)僵了許久,甚至不敢相信這樣寬和的待遇,已經(jīng)做好了被踢下去的準(zhǔn)備。卻最終喜悅地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被接納了,進而滿足地將她抱得更緊,整張臉都埋在了她的頸窩里。
不僅如此,他還探出毛茸茸的小耳朵,就那樣溫溫彈彈地戳在凌韻的下巴上。
這耳朵她早就看著眼饞了,礙于之前立下的忠貞烈女人設(shè),一直不好意思擼,沒想到這滋味比想的還要銷魂!她閉著眼沉心感受著,爽得天靈蓋都快飛了。
然而,凌韻很快發(fā)現(xiàn)有點不妙。
少年起初還只是把臉貼著她的頸側(cè),雖然姿勢曖昧,但也頗為乖巧。但很快,他便不安分起來,唇貼著她細(xì)嫩的皮膚,先是開始若有若無地嘟起,與她肌膚輕輕相蹭,再然后竟不知不覺直接含了塊肉放在齒尖咬磨。
與此同時,毛軟的狐貍尾巴竟然一寸寸地,偷偷從她寬松的褲管爬了進去。
這也太會得寸進尺了吧?凌韻還沒對他松懈到那種地步,忍了忍,倏然睜眼打算阻止。
可就在同時,靈船客房外的走廊傳來“咔嚓”一聲。
正是在他們房外。
凌韻清亮的眸子立即轉(zhuǎn)向窗邊,又在黑暗中與木意年對上。
“姐姐放心。”
用唇語說完這句話,他便倏然消失在房間,而走廊上一瞬間靜得可怕,好像深夜出動的賊人遇到了修為高強的主人。
顧及著凌韻就在房內(nèi),這一次木意年沒有對來人痛下殺手,只是威脅警告了一番,就把人打發(fā)走了。
那個男人嚇得屁滾尿流,木意年的束縛一松就連滾帶爬地跑了,想必也沒膽子再出現(xiàn)在凌韻面前。
只是回來后,好不容易松動的凌韻又堅持讓他回去睡,讓木意年有點后悔,有追上去把那人抽筋扒皮的沖動。
接下來的旅途風(fēng)平浪靜,木意年偶爾能趁著凌韻心情好爬上床,但最大的進展也不過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抱著睡一覺。
他本來是有耐心的人,可是這一次卻有些急躁,因為他們已經(jīng)到了仐洲了。
凌韻的目的地就是回元宗,如今已經(jīng)只有兩日路程。
可是他還沒有獲取凌韻的信任,恐怕今后也找不到這樣好的獨處機會。他確信了凌韻真的有前世記憶,可她的前世與他想象中大相徑庭,他還沒能搞清楚那個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
如此一來,凌無源將依舊是她最信賴的人,其他人還是沒機會靠近她。
靈魂上無法靠近也就罷了,畢竟以前也沒能得到她完全的敞開,可是如今還不如從前,就連身體上勾引都不能了——失憶且失去修為的她,防備心也更重。
這樣一想,整只狐貍都有些蔫答答的,這一日也一反常態(tài),吃飯的時候只是安靜地坐在凌韻身邊,沒心思往她身上靠。
木意年的相貌是偏稚嫩的娃娃臉,可板起臉時也頗有股清冽的貴氣,這一來便吸引了隔壁桌的兩個女修。
仐洲富饒繁盛,強大的修士遍地皆是,人也普遍自信開放。那兩個女修觀察了沒一會,便上前來搭訕了。
木意年原本想著心事,沒注意到打量的目光,直到對面?zhèn)鱽韯屿o,才抬起眼,冷冷看著坐到了對面的兩人。
這世界的欲望和淫意從不分男女。當(dāng)一個人心中有獸性的貪婪時,便總會從神情眼角流露出來。
這兩個女人此時便是這樣,身為人,嘴上彬彬有禮,內(nèi)心卻顯而易見已被野望操控。
這樣的人讓木意年覺得丑陋作嘔。
但是,當(dāng)對面的人問他與凌韻是什么關(guān)系時,他卻沒做聲。
今天他其實是有些與凌韻賭氣的。
相處了好幾個月,也心照不宣地親近了彼此,可今天早上他從凌韻身邊醒來,睡得迷迷糊糊忍不住時空錯亂以為回到了以前,把尾巴伸進最喜歡的溫暖潮濕的地方,結(jié)果被狠狠踢下床。
木意年真的很挫敗。就算是以前的凌韻,也從沒這樣對待過他。她當(dāng)年第一次見木易卿,就縱容他交付了自己的元陽。
木意年甚至說不清是凌韻失憶后變了,還是自己不如木易卿。
是不是當(dāng)初凌韻接受他,是他沾了木易卿的光?若當(dāng)初被派去合歡宗遇見她的是他,會不會根本沒機會得到她的垂憐?
后面這個想法讓他又羞又憤,又藏著一絲不甘的別扭。方才吃飯時不與她親近只是第一步,此時被兩個女修搭訕,他倒想要看看,凌韻究竟對他有沒有一點在乎。
所以他冷著臉不做聲。兩個女修便把目光轉(zhuǎn)向凌韻,凌韻淡定地擦了擦嘴,看了木意年一眼,不緊不慢道:“沒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
唰地一下,兩個女修眼睛亮了,是更加惡心的垂涎光芒。木意年眼睫微垂,掩蓋住蔓延的殺氣,以及一絲難堪的失落。
身為狐妖,天生就懂魅惑人心的手段,可真要論及感情,木意年實際上還十分單純,甚至不及此時僅有二十年閱歷的凌韻老練。
瘋狂想要凌韻在意、想要她也嘗嘗嫉妒的滋味。這樣陰暗的心思,以前木意年都能很好地壓制,因為他潛意識知道,那個冷漠強大的凌韻,一定能瞬間洞察他的想法。
可是此時凌韻只是個心智純稚的凡人。那些人類可笑的劣思再也按捺不住,蓬勃而出。
……畢竟她只是個凡人,本來不該有資格這樣高冷的。木意年不敢這樣想,也從來沒想過要趁凌韻失憶做什么,可但凡是人,和一個喜歡的、比自己弱小許多的人相處了這么久,又被拒絕了這么久,都會潛意識里生出一點怨氣。
兩個女修約木意年一起出去喝一杯,木意年余光掃了凌韻一眼,見她沒有阻止的意圖,笑眼便甜甜彎了一下:“好。”
與他不熟的人覺不出他眼底的冷意。
而他身邊的人,卻并沒有回過頭多看他一眼。
她就像是沒失憶前一樣,永遠(yuǎn)高貴優(yōu)雅,絕不會對身邊人來人往多留一分目光。
隨著兩個女人走到門邊的木意年,陡然生出一股心悸和恐慌,好像今天一旦走出這道門,他就永遠(yuǎn)失去陪伴在她身側(cè)的權(quán)利了。
腦中閃現(xiàn)凌韻曾為道尊時的冷酷無情,雖然那時更為外露,卻與剛才少女的淡漠神情重合,木意年停住腳步。
——他究竟在想什么,凌韻縱使失憶了,也依舊是凌韻,高高在上不能容忍一分一毫背叛的凌韻。他竟然當(dāng)著她的面跟別人離開,是安逸太久沒了分寸嗎。
難道他也和那些俗人一樣,愛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身份、地位、記憶和修為?
凌無源便是以為她失憶后可以對她區(qū)別對待,現(xiàn)在才逼得她偷偷離開北幽海——反過來,她即使是個凡人,也兩次從道尊和邪尊這兩大天下最強者身邊逃離,因為她是凌韻!不管沒有了修為還是失去了記憶,她都是凌韻!忘記這一點是要倒大霉的!
木意年飄忽的神色突然定下來,對一左一右兩位女修笑了笑,便毅然轉(zhuǎn)身,熟練地依偎到凌韻身邊,軟聲撒嬌:“姐姐就這么生我的氣么,看到我跟人走還能無動于衷,我好傷心,要姐姐摸摸才能好。”
凌韻沒料到木意年去而復(fù)返,有點懵逼地被他拽著手摸了摸他的頭,又被他手掌覆蓋在她手背上帶著她捏了捏藏在發(fā)絲中的小耳朵,然后看著他仿佛是被動被摸了一樣露出陶醉的神情。
……這是什么不值錢的行為啊喂。
余光里站在門口的兩個女人不善地盯著她,最終還是礙于場合拂袖而去。
凌韻:……
其實她不是淡定,更沒有暗地里想著“等恢復(fù)修為要懲罰他”這種事。她只是覺得木意年修為比她高,且沒有陪她的義務(wù)。如今她快到目的地了,他想要跟誰走她本就沒有資格去管,既然管不了便沒必要放在心上。
就是不知道木意年這一套假動作究竟是什么心理活動,怪作的。
木意年若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絕對會氣得吐血三升。
不過此時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外面。
兩個女修走遠(yuǎn)后,大概是低估了木意年的耳力,背后的密謀聲被他聽了個一干二凈。
聽到“下藥”、“讓那小姑娘消失”等一系列字眼,愜意趴在少女懷中的木意年,眼底閃過沒有人看到的狠戾。
夜幕四合。客棧的房間都亮起了夜明珠的柔光,凌韻鎖了門窗沐浴。
木意年似乎非常清楚她的底線所在,不會在她最沒有安全感的這種時候來騷擾她。
【這家伙,乖得恰到好處,浪得恰到好處。說實話他今天要是真的跟那兩人走了,我估計還有點傷心呢。】
珞磯都無語了:【你還記得你有個未婚夫嗎?】
【都說了,我從來沒承認(rèn)那是我未婚夫,最多是盟友。說真的,我今天突然覺得木意年真不錯,快到回元宗了,要么我就……嗯?】
【嗯?嗯什么?凌韻,你都失憶了,能不能不要隨便相信人!】
【我不相信他啊,睡覺和相信有什么關(guān)系?你該不會以為我是相信凌犀和凌無源才睡的吧?我的天哪,你這樣的器靈變成小伙子,我一口氣能騙一百個!】
珞磯:【?】
凌韻享受著難得的清凈,和珞磯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而與她一墻之隔,少年卻換上簡練的短打黑衣,在客棧后面黑暗的小巷堵到兩個女修。
兩個女修萬萬想不到,白日里白凈乖巧軟糯糯的小少年,竟是這樣嗜血殘暴的活閻羅,嚇得瑟瑟發(fā)抖,一五一十地把她們的計劃招了。
“仙尊饒命啊,我們沒打算殺她,只是想把她帶走,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
木意年冷笑:“你要對她下什么藥?”
“下藥……藥……就只是普通的迷藥,讓人昏睡的……啊!”
木意年的鞭子收緊了一寸,笑靨如花,更似厲鬼:“再給你一次機會!”
“仙尊饒命啊!是那種藥——有個男人,是他主動找我們合作的,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那姑娘房外了!”
被同伴臉色青紫的模樣嚇住,另一個女人凄厲地道出實話。
木意年呼吸一緊。
“——咯啦。”
兩顆人頭輕輕從頸上歪斜下來的聲音,在空蕩幽黑的巷子里,混著陰冷的血腥味。
木意年已經(jīng)瞬間出現(xiàn)在客棧走廊,往凌韻房間的方向沖,卻迎面撞上一具馨香纖軟的身體。
木意年下意識扶穩(wěn)對方,垂頭看去,只見凌韻只歪歪斜斜披了件中衣,發(fā)絲還淌著水,瞳孔已然有些渙散。她身后隨之追來一個滿目淫光的男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她房外鬼鬼祟祟的那個人。
男人見到木意年,眼珠恐懼地瞪大,轉(zhuǎn)身就要跑,卻連第一步都沒邁出去,就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木意年用鞭子卷了人丟到窗外,草草用藥粉蓋住,抱著凌韻大步走進房間。
她的狀態(tài)實在不好。
整張臉都被異常的紅暈鋪滿,熱得像只火爐,就連撲在他脖頸間的氣息都燙得可怕。
木意年把她放在床上,想轉(zhuǎn)身去找些水來,卻被一只溫?zé)崛彳浀氖掷×恕?br />
少女像是飛速生長的藤蔓植物,從床上蜿蜒而起,順著他的腿攀了上來,柔滑又溫軟,散發(fā)著熱烘烘的香氣,瞬息間便能將人蠱惑得理智全無。
木意年垂頭看著緊緊將自己的臉貼在他頸邊的涼滑肌膚,手腳也纏著他,卻依舊不夠紓解,整張臉都掙扎糾結(jié)在一起的女孩。
她好像還殘存些許神志,小手揪著他的領(lǐng)子,卻用盡全部的自制力,晃晃悠悠顫抖著,沒有兇殘地?fù)渖蟻怼?br />
可越是這個樣子……
當(dāng)年木易卿初次見到她時便是這般模樣吧,難怪她忍不住。
木意年幽深的眼底燃起一簇火,不動聲色地深呼吸著,輕輕挑開衣襟。
視線猛然翻向帳頂,后腦勺磕得生疼,少年唇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轉(zhuǎn)眼被一雙他魂牽夢繞許久的唇吞沒掉。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晚上有事,把晚上的更新挪到這一章一起了。
第102章
凌韻醒來的時候,好像失眠了許久的人酣睡一場,好像在沙漠中跋涉的商人喝到甘泉,好像饑餓了好多天的野獸飽餐獵物,好像體虛的人喝了十全大補湯……
【就是兩個字,舒爽。】
凌韻睜開眼。
晨初的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落在枕邊,柔和的白光落在少年細(xì)膩如玉的肌膚上,純凈得晃眼。
凌韻的記憶轟地一下蘇醒。
她記得……昨夜有歹人趁她獨自在房中沐浴,給她下了迷香。她穿衣服時察覺到不好,不顧儀態(tài)去找木意年,卻敲不開他的門,只好往樓梯跑,然后在樓梯口撞到了他。
其實她那時已經(jīng)想起來了,身上有凌犀和凌無源給的護身法器,也有各種解藥,她根本不怕這種雕蟲小技。但是她還是順?biāo)浦鄣乇荒疽饽瓯Я嘶厝ィ⑶也恢醯兀瑳]有提解藥這回事。
大概屬于趁人之危?或者,精確一點,叫做“趁己之危”?
于是再然后發(fā)生的事……
完全清醒過來的凌韻有點慚愧。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基因里還有這種東西。
像個被釋放了野性的禽獸一樣,興奮地把人里里外外好一頓玩弄。比起她如狼似虎,小狐貍反倒像是中了藥那一個,軟成水般模樣,黏黏綿綿地纏繞著她,尾巴腰肢搖得像燭火般晃人眼,混著同樣節(jié)奏清潤的少年嗓音嬌而媚地求她,對于本就中了迷香的她來說……簡直是在玩火。
現(xiàn)在他算是嘗到了玩火的代價了。
凌韻有點心虛地咽了下口水,目光向下延伸,瞥見少年白皙軀體上,被子遮掩之下若隱若現(xiàn)的青紫斑駁……
凌韻實在面對不了自己,然后把珞磯屏蔽了。
她看到少年纖長濃密的睫毛顫了顫,醒了。
卻不肯睜開眼,仿佛怕一睜眼夢就碎了似的。搭在她腰上的一只細(xì)嫩的手,像是確認(rèn)一般輕輕捏了捏,癢得凌韻一聲吸氣。
木意年唇角勾起個小小的竊喜的笑容,順勢伸手,緊緊地把她抱住。
昨晚大展身手的狐貍尾巴也冒出來,毛茸茸地卷住她的腰。
被勒得呼吸不暢,凌韻心頭卻流過一抹熱意。
她在陌生的世界醒來,只覺得自己像株沒有根的植物,只能攀附著凌無源生長。
就連對她陰陽怪氣的蘇淺淺,她都忍不住感到親近,只因為那是除凌無源以外唯一與她的過去有聯(lián)系的人。
她覺得她與這個世界,僅僅靠這兩個人連接著,好像隨時都會被大風(fēng)刮跑。
可是木意年全心全意的依賴,讓她忽然有種感覺,她在這里的存在更穩(wěn)固了。
除了凌無源,還有人在乎她。哪怕是他得償所愿的現(xiàn)在,醒來的第一件事,也是怕她丟下他跑了。
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恰恰填補了凌韻醒來之后一直作為附庸者和弱者的一種心理上的空白。
而很快,凌韻發(fā)現(xiàn),木意年填補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少年無限依戀地蹭了她好一會,才戀戀不舍地睜開眼,大眼睛亮澄澄地望著她,隱約有點期待的感覺:“姐姐,你試試感受一下丹田。”
他不說之前她還只覺得身體通暢。
他這一提醒,凌韻驟然感受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
“這是,玄氣?”
“嗯。”少年忽地羞澀,聲音愈發(fā)軟,“以前雙修的時候占了姐姐不少便宜,這次終于可以幫到姐姐了。”
凌韻有些觸動。
這種感覺,就好像失憶時的那個自己,隔著時空,種下了因,送了她一份果。
而享受了這樣的果,她還真的能對不在記憶里的那些發(fā)生過的事假裝不存在嗎?
凌韻不自覺地擼了把柔軟的狐貍尾巴尖,沉痛地發(fā)現(xiàn),她做不到了。
珞磯肯定又要說她渣,但她能怎么辦呢?她只是不舍得傷害任何一個真心待她的男孩啊!
“姐姐,你的前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
多日來的試探,兩人對木意年猜出真相已經(jīng)心照不宣。但直到這個清晨,他用平常的嬌軟的語氣說出來,才算是真正捅破了那層窗紙。
或許是他語氣太寧靜,凌韻沒有被人看穿的驚慌,只是沉默了一下,有一搭沒一搭擼著狐貍?cè)彳浀拿贿吇兀骸昂瓦@里不一樣。”
她不想過多描述前世,一來出于自我保護,二來也說不清。
木意年也沒多問。其實他對那個世界什么樣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她。
“……你和凌無源就是那時認(rèn)識的?”
凌韻“嗯”了一聲。
果真如此。埋在凌韻脖頸間,小狐貍的眼神閃了閃。
“所以姐姐前世便對他情有獨鐘,從來沒想過其他人,對嗎?可是……我印象中,姐姐不是這樣的人。不是說你對愛情不忠貞,而是你不相信愛情。”
凌韻沒有回應(yīng),內(nèi)心的弦卻震動了一下。
是的,她沒想到自己的心思,凌無源自欺欺人拒絕猜透,卻被另外一人精準(zhǔn)地說中。
她不相信愛情,至少不相信愛情有人們說的那么神圣。愛情,其實只是激素以及生物潛意識趨利避害的產(chǎn)物,隨時都可能會變。她或許會出于道德表現(xiàn)得忠貞,卻很難對人承諾愛情——因為她自己都不相信這種東西。
恍然間,凌韻有種木意年比凌無源還要了解她適合她的感覺——他了解她所有的痛點敏感點,從身體到靈魂,并且即便這樣,他還是能夠接受她。
他,以及其他幾個替身,明知道她永遠(yuǎn)不會獨屬于他們中任何一個,卻沉默而堅定地伴在她身側(cè)。
對比之下,凌無源倒是顯得有點貪心了……
【太卷了太卷了。女人會變渣,都是男人慣的。】剛被解除屏蔽的珞磯冒頭。
【內(nèi)卷其實是一種供需不平衡的自然結(jié)果罷了,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叫渣呢。】凌韻清新不做作地發(fā)表著渣言渣語。
她前些天選擇忠于凌無源也是她情愿的,因為她初來乍到,因為她弱小,因為她沒有其他人可以信任。所以她不怨誰,不怨凌無源更不怨自己。
但現(xiàn)在,是凌無源要面對艱難選擇。她為何要照顧弱勢者的心情呢?
對木意年也是一樣。她沒必要讓他得意忘形。
她做什么,說什么,信誰,都只取決于怎樣對自己最有利。
天生便知道怎么駕馭愛情的少女?dāng)]了擼狐貍軟綿綿的小耳朵:“我是不相信愛情,但我相信凌無源。”
……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眉目清俊的少年從噩夢中驚醒,眉頭緊蹙一身冷汗。他一揮手,空中便出現(xiàn)一本很現(xiàn)代化的“書”。
那書不僅樣子與修仙界的書不同,還閃爍著朦朧銀光,不是一般法寶的光芒,而像是全然不同的某個世界里摳出一塊建模,直接投放到了空氣中,從色調(diào)到畫風(fēng)到光影都與周遭格格不入,突兀得像是幻覺。
可是凌無源卻能看到這幻覺,碰到這幻覺。
凌無源好像已經(jīng)看過千百遍這本書,飛快熟練地翻到最后一頁,卻瞳孔一縮。
這一頁的文字有了變化。
如今剛剛生成的段落,用寥寥幾筆,便描述了女主離開北幽海,與妖族太子中的兄長舊情重續(xù)的經(jīng)過。
凌無源身軀一震,猛地站起身,好像要飛往某個地方,卻又無力地停住。
劇本上已經(jīng)寫下的劇情,是無法改變的。
可是結(jié)局在沒有演繹之前,哪怕再順理成章,也有改寫的余地。
凌無源沉冷的眸子望向虛空,吐出冷漠的幾個字。
“火神洲,沒必要留了。”
……
木意年一路把凌韻送到回元宗腳下,才與她依依惜別。
“姐姐此番回停云峰,恐怕不是為了來見故友的吧。”木意年像只心無防備的小動物一樣挨著她,說的話卻一針見血,“姐姐打的是恚獍的主意,對不對?姐姐在北幽海找到了通過吸收黒舍利恢復(fù)修為的方法,打算吸收恚獍,回去幫助凌無源攻打正道,是嗎?”
凌韻緩緩僵硬了。她從未以為木意年和表面看起來一樣單純,但卻不曾想過他敏銳至此,除了她有意誤導(dǎo)他的部分,幾乎完全猜中她的計劃。
可靠在她肩頭的少年卻若有意味地摸了摸她心口已經(jīng)沒有痕跡的傷疤,幽幽道:“我永遠(yuǎn)支持姐姐。”
凌韻側(cè)頭。
少年擁著她,手指曖昧地按了按,用一種平常調(diào)笑的嬌軟語氣:“火神洲在正邪大戰(zhàn)中,原本就傾向中立。我作為太子……還有木易卿。”
似乎知道自己的重量不夠,木意年不情不愿地補了個名字,“我們都要跟隨你的。”
清澈的眸子彎了彎,毫無陰霾地,“姐姐站在正道一邊,我們便是正道。若姐姐是邪道,我們歸順邪道就好了。我永遠(yuǎn)不會與姐姐為敵的。”
“但是姐姐不要讓自己太痛了,不要所有事都一個人扛……好嗎?”
最后兩個好似有些顫抖。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掌按住的位置。有一瞬間凌韻甚至懷疑他已經(jīng)察覺了她的打算。
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溫柔地揉著她此時平整如初的傷口,好像想幫她揉走那里未來將會承受的傷痛。
凌韻喉頭有些哽,有些感動。
她走上的是一條眾叛親離的路。恐怕那個與她結(jié)為道侶的師尊都無法理解,一旦有機會便要手刃孽徒,為天下除害。
可木意年不止是全心全意地依順?biāo)菑氐椎馗S她,對她的決定無條件接受。
若是以前那個身為道尊的她,或許還可以認(rèn)為,他是出于對強者的傾慕,出于良禽擇木而棲的謀計。
可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稀薄可憐的一點修為,還是這兩日與他雙修換來的。
這個世界,弱是原罪,一旦從道尊之位跌落,她做什么都是錯,曾經(jīng)信她的人開始質(zhì)疑,愛她的人不再忠心,他們愛她只是愛她強大——她早就有此覺悟,也做好了心里準(zhǔn)備,所以她不信那些男人,從來都不是因為不信他們曾經(jīng)愛她,而是不信他們現(xiàn)在也對她一如既往。她并不怨,因為記憶和修為本也是她的一部分,人們愛她也包括了她的那一部分。
可是原來,世上也有人能透過她的記憶和修為看到真正的她,愛上真正的她,追隨真正的她。
這一瞬間,凌韻甚至忘了不承諾不負(fù)責(zé)的渣女守則,對木意年許諾:“等我成功從停云峰出來后,我會聯(lián)系你的。”
得了這番保證,木意年才戀戀不舍地,一根一根松開她的手指,目光黏著她,沒入回元宗的結(jié)界。
凌韻立即從你儂我儂的情緒中脫離出來,警惕地打量著周遭。
山石嶙峋,綠植繁茂。有體型較小的動物在樹叢中鉆過的聲音,卻似乎習(xí)慣了與人類井水不犯河水,并不靠近她。
凌韻望了望頭頂投下來的微薄天光,抬腿往林子深處走去。
在回元宗住了三個月,可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忙合籍大典,她還從未有機會獨自一人走在回元宗的山道上。
更遑論這個偏僻的地方——她特意帶上沉息石,不想遇到任何可能認(rèn)識她的人,自然選了片最寥無人煙的野路,看起來連山中的動物都很少路過。
也是因此,這條路對陸地生物來說顯得很難走。
凌韻掏出木意年送她的地圖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便又掏出個燭臺形狀的法器,不甚熟練地低空飛了起來。
她剛引氣入體,還不能長時間御劍,可這件玄力損耗小的高階飛行法器,卻足夠驅(qū)使了。
就這樣,凌韻顫巍巍慢吞吞地,摸到了停云峰。
然后閑庭信步越過停云峰結(jié)界。
有手腕上的銀白雪花,她早預(yù)料到停云峰結(jié)界攔不住她。
但凌韻感覺到,她能進入停云峰的結(jié)界,不是因為她與凌犀有道侶關(guān)系,而是因為她從來都是停云峰的弟子。
凌犀沒有修改結(jié)界,就好像在等她回家一樣。
這樣的想象讓凌韻一時之間心情有些復(fù)雜。
但她已經(jīng)走到這里,就沒有回頭路了。
在山下就聽到回元宗弟子說凌犀不在。如此天時地利人和,好像連天道都在為她的選擇助力,就更沒有放棄的理由。
引氣入體不久,她便在識府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冊名為《萬邪決》的心法。
她翻閱過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是以前的她自創(chuàng)的,從未外傳,只留在自己腦中,而這竟是一部可以正道玄力轉(zhuǎn)換修煉邪氣的功法。
看來以前的她便是用這部心法吸收了那么多邪氣,還不被任何人察覺到的。
有了《萬邪決》,她或許不必經(jīng)歷痛苦的自殺剝皮掏肉全套恐怖片一樣的流程,便能重新溝通自己另一面所擁有的力量,重獲修為。
只是此時的她根本沒能力參透萬邪決……還是先趁著凌犀不在,去萬煞之谷對面查看一番,再做進一步打算吧。大不了就是剖心而已,魚水歡給她講過的二期羽化的方法,她已經(jīng)爛熟于胸了。
凌韻一邊思索,一邊驅(qū)動玄力保持體溫,終于來到萬煞之谷的上空。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飛在高空,腳下是深不見底彌漫著黑氣的恐怖深淵,感覺有點奇妙,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刺激和自由。
有一瞬間,她腦中恍然閃過似曾相識的畫面,好像曾經(jīng)也是站在這里,看到凌犀與恚獍搏斗,然后……被黑霧吞噬。
她心中甚至還殘留著一點點當(dāng)時的愕然、難以置信、悲傷和無所適從。
不知是她聽過凌無源的原版故事后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還是這具身體識海深處殘存的真實記憶。
“沒關(guān)系,師尊,我馬上就給你報仇。”凌韻望入那深不見底看不穿的濃霧,低聲喃喃道。
珞磯:……
你可真是個大孝順。
凌韻安然降落在萬煞之谷對面,有些稀奇地打量著四周。
雖然她以前肯定來過,但這還是她記憶里第一次看萬煞之谷的這一面。以往站在對面,視線和神識都完全被遮擋住。
只見光禿禿的雪坡上零落著樸素的墓碑,是無情道的先祖墳?zāi)埂O肫鹑缃褡约寒吘挂菜銦o情道弟子的身份,凌韻走過去拜了拜,隨即發(fā)現(xiàn)最前排有個痕跡看上去很新的坑,像是某塊碑曾經(jīng)在這立起,又被人粗暴地刨了。
【這是誰呀,這么倒霉?】
珞磯好奇地問道。
【額……我覺得……搞不好是凌犀呢?】
兩人想到這個可能性——凌犀復(fù)活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孝順的大弟子給自己立了塊碑,當(dāng)即連根拔起的場面,不由齊齊打了個哆嗦。
凌韻突然覺得這萬煞之谷對面比停云峰那一側(cè)還要冷上幾度,尤其是這墳地里飄著陰氣,讓人心里膽突突的,有些急促地轉(zhuǎn)身離開,走向一座孤單單立在空地的小木屋。
【這是凌犀修煉的地方嗎?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凌犀那種無聊的人,估計里面就一蒲團,最多靠墻一排置物架,擺著些無情道門祖上傳下來的珍寶……】
凌韻隨意地說著,一邊雙手推開門。
她識府深處的無情道主法印閃了閃,但她沒注意到。
她的神魂完全被滿滿一屋子擁擠又幽深、轉(zhuǎn)頭看向她的空洞半透明目光給攫住了。
她知道她的身體很奇怪,似乎再害怕也不會腿抖,甚至連瞳孔都很難放大,但是她的聲音真真切切地抖了:
【珞磯,珞磯,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聲音在識府里回響,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靜。
神識連接被切斷了。看到離她最近的長發(fā)女鬼幽幽飄過來,凌韻的手在身后瘋狂摸索門把手,剛開發(fā)的玄氣已經(jīng)灌輸?shù)侥_。
第103章
凌韻怕鬼。
尤其是那只鬼,猛然撩起厚重的兩條劉海,露出滿月一樣的大餅子臉,像是地府招待處的招待員一樣,熱情地問候她:“小韻,我們等你好久了,你終于來了。”
凌韻:我不是,我沒死,別瞎說。
但是凌韻害怕歸害怕,后起直追的理智也終于讓她意識到,這些鬼她大概認(rèn)識。
她以前肯定是來過這里的,如果它們一直在這,大概是她的老朋友了。
凌韻僵硬地躲開女鬼親昵的觸碰,感覺這一次她不是很能認(rèn)可自己選朋友的眼光。
大約一個時辰后,凌韻和一屋子老鬼才終于捋清了她失憶前后的全部故事。
“這孩子我?guī)Р涣肆耍 币粋神情傲慢的男幽靈氣得都透明了,“辛辛苦苦拉扯了五百年,好不容易把你堆到凝魂境,五十年不見,竟然一朝跌落成凡人!”
凌韻有點不平:“我已經(jīng)引氣入體了……”
“那不就是凡人?”
凌韻:……
在老祖眼中,御氣境和凡人大概確實沒有區(qū)別。凌韻壓下心頭一點點屈辱,弱弱道:“那是因為我羽化過……”
“說起這個羽化。”仙風(fēng)道骨的鬼祖師高冷地望著她,“你果然去修煉邪氣了,是嗎?”
“那是自然。”另一個女鬼插話,“不然有什么能讓凌犀手刃親徒兒?那小子對這娃娃最重視了,一丁點都舍不得傷的,肯定是她自己沒弄好,墮邪了,是吧?”
凌韻更加赧然,長長的睫毛都快垂到地上去了。
雖然她不記得了,但那些事確實是她干的,而且她現(xiàn)在還想再干一次。
“罷了罷了。”白發(fā)師祖有些煩躁地?fù)]了揮手,“小韻想修邪氣,我們能怎么辦,再幫她一次就是了。”
凌韻正打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實在不行打感情牌,忽然理解過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僵在那里。
凌韻驟然抬頭,一雙清眸含著細(xì)微的震驚看著他們。
“別這么驚訝嘛。我們早就死了,對在世的后人橫加干涉,是違背命數(shù)的。我們留下來無非是為了在你們求助的時候,助你一臂之力啊。”
圓臉師祖慈愛地看著凌韻。
凌韻慢慢眨了眨眼,目光從她臉上漫過,掠過其余各位師祖的臉。
他們永遠(yuǎn)關(guān)在這間狹小的房間,寄魂于逼仄法寶中,億萬年的沉淀讓他們早就看淡世事變遷,唯愿他們的嫡系后人能宏圖盡展,心想事成。
凌韻很感動,凌韻真誠地望著師祖?zhèn)兊陌胪该髂橗嫞瑢幝暤溃骸拔蚁爰R四顆黒舍利,徹底完成羽化,取代邪尊,打敗道尊,一統(tǒng)正邪二道。”
“啪”一聲,透明到快爆炸的傲慢男幽靈還是炸了,屋里回蕩著他氣急敗壞的吼聲:
“不準(zhǔn)!我不準(zhǔn)!逆徒——去他的命數(shù),我不準(zhǔn)!”
……
師祖的爆炸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凌韻心意已定,其余老鬼們見狀,也沒別的辦法,唉聲嘆氣地試圖在細(xì)節(jié)上爭取讓她稍微往正道上拐一拐。
雖然徹底扳回來是不可能了。誰想到這么冰清玉潔水晶花似的小仙女,竟然比歷來任何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無情道主都要更離經(jīng)叛道,一個無情道主打算去當(dāng)邪尊?
師祖?zhèn)兺葱募彩祝缓笕蝿谌卧沟貛退蘖?xí)萬邪決。
萬邪決是以前的凌韻以道尊之能完善過的,適用的對象也至少要靈臺境,如今的凌韻其實并沒有能力進行徹底的融會和運用。
所以老祖?zhèn)兊膸椭鷮λ齺碚f可謂雪中送炭。
而且,雖然凌犀是外面廣泛認(rèn)可的無情道主,但無情道主法印還在凌韻身上,也就是說,這些老鬼需要輔佐的是她,此時這件屋子發(fā)生的事,不用叫凌犀知道,也不會被凌犀打斷。
凌韻感覺就像是參加小學(xué)奧數(shù)競賽前,被一群數(shù)學(xué)博士大佬聯(lián)合輔導(dǎo),心里的感覺就是穩(wěn)。
更別提他們還親自護送她進考場。
圓臉師祖拍了拍她的肩:“去吧小韻,吸收黒舍利,給你師尊報仇!”
“你說錯了,應(yīng)該是吸收黒舍利,打倒你師尊!”
“沒錯,打倒你師尊!”
“干翻凌犀那小子,看他那張冰塊臉就鬧心!”
“干他!干他!”
凌韻看著一屋子為她吶喊助威的神鬼老祖,眉頭一抽。
為什么這群人感覺比她還激動,他們怎么好意思說她離經(jīng)叛道,就憑他們老臉皮厚嗎?
如今想來,凌犀果然是無情道一股清流,難怪他死后義無返顧地走了……哦,等等,他沒死,他又復(fù)活了。
凌韻揮去無厘頭的想法,沉息凝神,將自己的心神敞開,陷入谷底濃郁的邪氣中。
與老祖?zhèn)兩套h后的結(jié)果,她將保留被高濃度邪氣包圍的步驟,隨即卻不需要真正地翻轉(zhuǎn)里外,而是沿著萬邪決的通路,去感應(yīng)另一面的存在,讓外來的邪氣牽引著自己,找到運用體內(nèi)邪氣的訣竅。
老祖?zhèn)兊囊环捊o她吃了定心丸:
“與邪氣抗衡,需要的從不是力量和修為,而是心性。你縱然沒有記憶,也仍舊有道尊的心魂,只要固守心魂,它是沒辦法傷到你的。”
只是老祖?zhèn)円舱f,她此番恢復(fù)修為難度不大,可要繼續(xù)吸收邪獸,成功率恐怕不足一成。
他們會為她護法,也叮囑她若無把握切莫逞強。
凌韻壓抑著緊張和激動的心跳,散開神識,在沉睡的邪獸身上狠狠一戳。
恚獍哪容得如此挑釁,本能暴怒地反擊。神念與邪霧糾纏,很快陷入濃霧包圍。
凌韻沉入幻境。
是恚獍的記憶,它的……幼年。
凌韻腦中冒出了這個詞,來形容面前萌破天際的生物。
毛色雪白無暇,襯得身體圓滾滾的,長著四只小短腿,有點像那種圓臉的小奶貓,卻比普通的貓要貴氣許多倍,一看就是個來歷不凡高貴又純潔的小公主。
這樣一位小公主,如今卻遇到了點麻煩。
它的后腿受傷了,倒在樹林的溪水旁,笨拙地想去舔,卻舔不到,潔白的軟毛都沾上了血腥和泥污。
盡管如此,這個干凈潔白的小家伙還是與樹林里常見的野獸有著天壤之別。
像是掉落凡間的天使,沒有人會不對它心生喜愛。
跟著父親出來打獵的小男孩,見了它第一眼就被驚艷住了,高聲喚來父親,又滿是心疼地央求父親救它。
那男人把小獸提起來看了看,見它毛色極好,性格又乖順,體格小巧估計吃不了許多,便同意把它帶了回去。
男孩被叫做“阿進”,他生活的村子很是窮苦。
窮苦,卻質(zhì)樸。鄰里鄉(xiāng)親熱情和善,見阿進撿回來一只不知名的可愛動物,村里人都很是喜愛,爭相投喂。阿進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灰進”。
鄰居笑說這名字怪,可阿進說,它是他撿的,自然要跟他的小名,剛撿回來時又灰突突的,可不就是灰進么。
“就你一張嘴會講。”鄰居調(diào)侃他,又對著喜提新名字的灰進蹲下身,“可憐這雪一樣白的小家伙,居然被說成灰突突。”
灰進傻傻地歪了歪頭,蹭蹭她的手心,讓鄰居笑得眼睛彎成兩條縫。
村里的人都不知道,這個灰突突,看起來傻傻的“灰進”,竟是一頭靈獸。
它原本是修仙界某個高門世家大小姐的寵物,大小姐寵愛它,希望它快快增長修為陪伴她長久,所以從小自己服下的天材地寶全都有它一份,以至于這只靈獸的修為,如今已比一些小門派的掌門長老還要高。
只可惜,本是養(yǎng)來陪大小姐終老的,那一日飛來橫禍,大小姐香消玉殞,卻是它活了下來。
灰進呆呆看著面前臉沒有大小姐精致,手沒有大小姐軟,聲音也沒有大小姐柔和的女人,心想,以后這里或許就是它的家了吧。
它原來的家已經(jīng)沒有了,它原來的主人也沒有了,但是這里的人,會像她一樣摸它的頭,給它食物,因為它的溫馴反饋而抿出美麗的笑紋。
它留了下來,安心地當(dāng)一只普通的寵物。
然而,一個靈獸注定不能當(dāng)一個普通的家養(yǎng)寵物,幾天后,村子降臨了一場意外。
阿進正是調(diào)皮的年紀(jì),下了學(xué)和朋友去河里游泳,腳抽筋溺水了,救上來時已經(jīng)沒了呼吸。
阿進的爹娘趴在地上哭天搶地,鄰居抹著淚勸,沒人管湊上去舔阿進的灰進,即便看到了,也默默心酸,以為灰進不懂它的主人已經(jīng)死了,還在試圖將他喚醒。
直到有個人注意到異樣,他左瞧右瞧,總覺得阿進的胸膛似乎開始起伏?
那人一錯不錯地盯著看,忽然猛地驚叫:
“他醒了!”
一陣兵荒馬亂。明明斷氣多時,被村里大夫都驗證過沒救的男孩,竟然睜開了眼!在家躺了半天,就重新活蹦亂跳,就好像從來沒死過一回!
如果說這件事是巧合,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村民們不得不注意起阿進撿回來的神奇動物來。
鄰居大嬸家中被盜,丟了幾十年的積蓄,愁得一夜老了幾十歲。
可隔天,灰進就拖著一個被打暈的修士在大嬸家門口嗷嗚嗷嗚地叫,大嬸一開始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在灰燼不斷拱著修士儲物袋的示意下,用微薄的玄力打開了他的儲物袋,只見里面赫然是她被盜的靈石金銀!
正逢旱年,村里收成不好,大人們都愁眉不展,連阿進這樣的孩子都被感染了低落的情緒,難過地跟灰進訴說爹娘的艱辛。
灰進失蹤了兩天,回來時萎靡不振,好像重病了一場,躺了足足五天,可就在它回來的當(dāng)日,干旱已久的天下起大雨,也足足下了五天。
村里的人終于意識到,灰進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野獸,它是招福進吉的瑞獸啊!
灰進成了村里的吉祥物和守護神,村民更加喜愛它甚至崇敬它,它也時不時替村子解決一些對凡人棘手、對它卻并非無法搞定的小問題。
只是,這個村莊所在之地靈氣稀薄,灰進又整天忙著幫別人而沒有時間修煉調(diào)養(yǎng),從前在靈氣充裕的地方嬌生貴養(yǎng)的小公主,終于有一天病了。
唇下已經(jīng)長出青茬的阿進急得不行,去求村長幫一幫灰進。
灰進可是村里的寶貝。村長一聽也急了,全村的人都急了,村子里的人一起籌了錢,找了幾個牢靠的壯年男女,去附近修仙者鎮(zhèn)上花大價錢買了靈藥,總算是治好了灰進。
雖然這靈藥根本比不上灰進以前在大小姐身邊時服用的天材地寶,雖然它付出給村民們的玄氣遠(yuǎn)不是這點靈藥能補充的,但灰進依然很感動。
那些村民是真正在關(guān)心它,為它的病而焦急。他們都拿出了家里能拿出的全部儲蓄,只為讓它快快好起來。
他們對它這么好,它也要報答他們。
灰進繼續(xù)當(dāng)著村莊的守護神。
沒有靈氣滋養(yǎng),它的皮毛逐漸沒有那么順滑,纖塵不染的雪白也沾上了村莊獨有的土蒙蒙的顏色,成了名副其實的“灰”進。
但是它很快樂,它甚至覺得在這樣的日子里,它找到了它的價值,比在大小姐身邊做一個漂亮的寵物時還要有價值。
它救過許多人,盡管有時救人已經(jīng)超過它的能力范圍,會給它帶來大大小小的隱傷。
但看到人們喜極而泣的笑臉,看到人們對它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涕零,它覺得值得。
村民如今更多地把它當(dāng)成不可或缺的朋友,而不是神明。
神明是疏遠(yuǎn)冷漠的。可是灰進,是每個人都可以蹲下來摸摸它圓滾滾的頭、可以和它玩耍、可以對它求助、而它永遠(yuǎn)不會拒絕的一只瑞獸,是天底下最善良最純潔的朋友,是他們最溫柔最可靠的家人。
第104章
轉(zhuǎn)瞬,時間過了三十年,當(dāng)年的男孩阿進已經(jīng)娶妻成家,兒女雙全,成了新任村長。
村民早已習(xí)慣了灰進的存在,也習(xí)慣了有困難,找灰進。
這樣的生活好像太過無憂無慮、太過幸福了……而人們對于幸福,也會習(xí)慣。
當(dāng)習(xí)慣了幸福,就不覺得幸福了。
年紀(jì)大些的還好,許多年紀(jì)輕的,對于灰進來村莊前的日子沒什么記憶的,開始憧憬更美好的生活。
“灰進,灰進,我想要鎮(zhèn)子上煉器鋪掛在正當(dāng)中那把劍,你能不能幫我搞來?”
灰進扭了扭身子,用小屁股對著那個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男孩,表示拒絕。
“啊?為什么啊,上次彩妞讓你找項鏈你就去了,是不是因為她總給你做肉干吃?好啊,我居然不知道你是這樣看人下菜碟的灰進。”
灰進噠噠噠跑到一邊,懶得理他。彩妞讓他找的項鏈本來就是她丟的,它感應(yīng)一下舉手之勞,可是這家伙竟然想讓它去偷,它一個有格局的堂堂靈獸,怎么能做這樣偷雞摸狗的事!
可是,灰進發(fā)現(xiàn),類似的事情多起來。
有姑娘求他幫忙挑件衣服,能讓明日相看的俊才少年郎第一眼就喜歡。沒過幾日,便有小伙子靦腆地找來,問它能不能把心儀的姑娘單獨約到村外。
灰進無能為力。人家姑娘不喜歡你,拒絕了好幾次,單獨約到村外,你的意思是綁架嗎?
可小伙子振振有詞:“你能幫阿云追男人,怎就不能幫我追女人?”
灰進說不明白,它也不會說。
可是人會說。
灰進開始聽到有人議論,他們的瑞獸也是個有心眼的,要討好了它,它才會滿足你的愿望。
用的是調(diào)侃的語氣,所以灰進雖然覺得有些討厭那些人的說法,卻也沒往心里去。
其實他們說的也沒錯。村里那幾個它喜歡的人,它確實更愿意幫助他們。
就比如阿云,彩妞,阿進,阿進的兩個孩子,還有隔壁大嬸——哦,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稱呼為婆婆了。
灰進沒想到,有一天阿進的要求也會讓它感到為難。
那一夜,全家都睡下了,灰進也迷迷糊糊要睡,卻聽到阿進悄悄摸摸地推開門。
“灰進,我知道不該如此,這次算我求你。”
初見時天真無邪的臉,如今已被歲月刻上深深的紋路和愁緒。
男人望著它,紅了眼眶。
“小慧快要撐不住了……你能不能,能不能把蘇家這次抽簽診治的名字,偷偷換成小慧?”
灰進是個小獸,它的表情很淡,它只是靜靜望著他。
蘇家,蘇淺淺所在蘇家的一個實力較為雄厚的分支,每年會在凡間抽一名問病者,帶回去診治,無論是多么難治的病,都保證痊愈。
而阿進的小女小慧,先天有疾,鎮(zhèn)里大夫和附近小門派先后瞧過,只說時日無多,唯一的機會便是醫(yī)修世家蘇家這一年一度的抽簽。
小慧今年又沒抽中。
巧的是,抽中的人就在不遠(yuǎn)的另一個村子里。那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家老小要依賴她活下去,那女子聽說抽中后,氣色都好了,喜得逢人便要請客。
那女子阿進一家認(rèn)識。她曾來阿進家做過客,喜歡灰進喜歡得不得了,臨走還偷偷留了塊碎靈石給它。
可是阿進現(xiàn)在要它用她的命,換小慧的命。
灰進也很愛小慧。
她的乳名是跟著它取的,她嬰兒時期阿進夫妻忙,都是灰進在搖籃旁照顧她哄她入睡。
如果能用自己的修為和健康換小慧痊愈,灰進早就換了。
可是現(xiàn)在阿進要的是,用另一個無辜女子,另一個此時正充滿希冀的家庭,換他的女兒,他的家庭……
靈獸單純,這樣的單純偶爾在人眼中卻顯得殘忍,因為它會恪守已知的是非觀,如同一個不知通融的鐵面官,讓人甚至?xí)R它沒有心。
灰進低著頭。
一人一獸,如同兩座雕像,沉默了大概有一整夜這么久。
阿進不再清澈的雙目眼淚奔流,仿佛無窮無盡般,最后,不知從天光的哪一次驟明時起,就像是河流安靜地干涸,又緩緩?fù)O隆?br />
他拖著蹲得麻木的腿,遲緩地起身。
“我知道了,謝謝你,灰進。”
……
小慧死后,阿進變得沉默寡言。
灰進每天用玄力打掃小慧的房間,把她的遺物保存得干干凈凈,仿佛她生前一般,阿進知道了,只是怔了一下,便沉默地離開了,再之后便鎖了那間房,極少過來。
灰進想,他大概是怕它太累。
可是它依舊每日給小慧的房間施一遍除塵咒,它覺得這是它唯一能為她和阿進做的事了。
其實近些年來,灰進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
玄氣入不敷出,經(jīng)常使用超出自己能力的法術(shù),又無人教它修養(yǎng)之道,先前被大小姐養(yǎng)得無比健康的體魄也衰敗下去。
不過灰進并不在乎。它單純地想,以前它要長壽,是為了陪主人長壽。而現(xiàn)在,它好像也沒必要比阿進長命太多。
它想守護村莊,是因為它想守護村莊里的人,而這些人只是一群特定的人——曾經(jīng)在它受傷虛弱時,不求回報對它好的人。
它其實并沒有那么在乎村里的年輕人。他們的臉上透著愚蠢的活力和野心,卻沒有它喜愛的純樸。
當(dāng)然,若它活得比阿進這些人久一些,也不介意繼續(xù)護佑他們的子孫。
他們希望子孫好,他們的愿望也是它的愿望,從它在這里安家以后便是如此。
灰進沒有想到,村莊沒能平和地等到那個時候。
村莊百年如一日的貧窮,沒有任何修仙世家肯在此生根,是有原因的。幾十年前大旱,這一年又發(fā)起了洪水。村里的田地都被水淹了,辛苦勞累了一年莊稼卻顆粒無收,住在低處的幾家,就連房子都沒能保住。
村民們慌慌張張,來求灰進。
灰進有些為難。
若是從前的它,或許還有能力阻止一場洪水,可現(xiàn)在它的修為大不如前。更關(guān)鍵的是,他發(fā)現(xiàn)這場洪水并非純粹的天災(zāi),而是有一只水妖在推波助瀾。
水妖為何要對付一個小村莊則要從兩年前說起。兩年前那水妖化形不久,變作美少年,四處騙姑娘和自己私奔,到了沒人處便將姑娘吸成人干助長自己的修為。直到來到村莊,才擄走了第一個姑娘,就被灰進趕跑了。
灰進和水妖大戰(zhàn)一場,水妖回去后修養(yǎng)了兩年才將將好,迫不及待回來復(fù)仇。
而灰進當(dāng)年也沒討到好,受傷后又不像水妖可以去肆意作惡增長修為,加上多年來的大小沉疾,竟是打不過水妖了。
灰進心里清楚,它就算去了,也只會落到被打死的結(jié)局,并且不會對阻止水妖有任何幫助。
水妖才生靈智不久,兇性未褪,沒有任何悲憫之心。村莊沒了灰進,它只會更加肆意地以洪水發(fā)泄,或許還會趁機搶奪村里的女子。
所以灰進沒法幫忙。但灰進沒法說。
它以為村民縱然會失望,但總能理解它的。
從前的許多許多次,它也沒能滿足村民的愿望,大家也只好去想別的辦法,而不會逼它。
可是它卻聽到有人絕望中生出不滿的議論:
“怎么感覺自打小慧死之后,灰進像是變了個獸……”
“我也覺得,每天無精打采,有空就往小慧屋子里鉆,見人也不熱情,一點都不可愛了。以前村里有什么事都能找它,大家都說它是村子的守護神,可是有連洪水都逼不退的守護神嗎?”
“唉,灰進被我們供著太久,早就不是當(dāng)初那個純粹善良的瑞獸了。”
“是啊,而且我覺得它還變蠢了,誰對它好它就信誰,一點沒有以前那種神獸的風(fēng)范了。”
“對,特別拎不清,隔壁那個嬸子,不就來做客的時候?qū)λα藥紫拢o了它點碎靈石,就把它收買了,它忘了當(dāng)年是咱們村長求老村長,帶著全村人花光靈石給它治病?它忘了是村長一家救了它收養(yǎng)它?我都不敢想,小慧死的時候,村長該多么寒心啊!”
“怎么說呢,畢竟是個小獸吧,以前別人都太神化它了。野獸本來就是這樣的,根本養(yǎng)不熟,不能指望它和人類一樣懂得感恩。”
灰進聽到這些話,小小的心臟像被人挖出來了一樣難受。它想要辯解,可是卻說不出口,所以它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它真的沒有以前招人喜歡了?它是真的太蠢了、辨不清虛情假意嗎?是不是只有可以拯救村子,強大又開朗的它,才是值得被愛的?是不是它明明可以去拼命卻不拼,真的是忘恩負(fù)義?
其實不怪大家那么說啊。小獸恍惚意識到,就連它自己都討厭這樣無能為力的自己。
它竟然安逸地想要隨著阿進老去而老去,忘記了它是村莊的守護人,是所有人的希望。
它辜負(fù)了他們的希望。
灰進咬咬牙,離開村莊,去了兩日路程的一個峽谷。它前陣子就感應(yīng)到這里有秘寶,能助它增長修為,但一來它放心不下離開那么久,二來秘寶被兇獸護著,它對上兇獸勝率很低,所以它一直沒下定決心來尋寶。
但是它現(xiàn)在需要那秘寶,村子也需要那秘寶。
正逢那兩日雨勢終于弱了些,村民們也忙著走出家門,搶救還沒被洪水沖走的財務(wù)糧產(chǎn)。
誰也沒想到,就在村里的大人們遠(yuǎn)在村外的田中時,忽然下起暴雨,附近的河再一次決堤。
村里的孩子都留在家中,這一次死了七人。
其中有阿進的大兒子,阿忠。
灰進那日回來,一進村便看到全村的人圍著幾具孩童尸體的一幕。
灰進和境界遠(yuǎn)高于自己的兇獸打斗,沒得到秘寶不說差點連命都丟了,一回來看見這場景,一身重傷瘸著腿,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阿忠,也是它看著長大的孩子。
卻被阿進冷漠地用腳撥開了。
灰進抬起頭,看到阿進如同看陌生小獸一樣的眼神。
它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不敢再接近,只好轉(zhuǎn)身跑走了。離開很遠(yuǎn),獨自躲在角落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心里的感覺是抽痛。
以前的主人死的時候也有,卻好像……并沒有現(xiàn)在這樣痛。
是因為它救不了阿忠,所以阿進太傷心了吧?就連它都這么痛,阿進肯定痛死了。
阿進怪它也是難免,它自己都在怪自己,沒有在阿忠需要它的時候呆在他身邊。
灰進這么想著,拖著受傷的身體,偷偷進了靈堂。
它給阿忠輸送了一整晚的玄力。
可惜沒有用。他斷氣太久,陽息已滅,它不可能像當(dāng)年喚醒阿進一樣喚醒他了。
其實它是知道的。只是想到阿進冰冷絕望的眼神,它還是孜孜不倦地努力著,直到耗盡最后一滴玄力。
昔日雪白油亮的毛發(fā),一夜之間如同枯草,變成一種了無生機的白。
本就身受重傷的灰進再也無法支撐,死狗一樣倒在靈堂后面的角落里。
它把自己藏了起來。怕剛死了兒子的阿進看到它這樣會更加難受。
不管村民說什么,它始終記得阿進帶它回來那一日滿臉純真的歡喜,記得他緊緊抱著它貼著它的臉對它說最愛最愛它的模樣,記得阿進聽說是它救了他的命后鄭重地蹲下對它說從此它的生命比他自己還重要。從那時起,它就把阿進當(dāng)成了親人,它當(dāng)然知道阿進對它也是一樣。
可是當(dāng)晚,它便被人從療傷的角落里揪了出來。
那個村民的眼神是讓它十分陌生的冷漠,還含雜著一絲它不懂的涼意。灰進本能地有些怕,可是想到這是它那么熟悉親愛的村莊和村民,它沒有躲,任那人將它帶到了村頭的空地。
那是一片高地。盡管雷聲轟隆,暴雨狂烈地砸著已被浸透的土地,這片地依舊幸存完好,不像村里的其他地方,基本都被水淹了。
可以說,這片空地,和空地不遠(yuǎn)處的祖祠和靈堂,是如今村莊里唯一莊嚴(yán)完好的地方了。
像是個舉行大事的地方。
灰進這樣想著,就聽到帶他來的人開口道:“村長,祭祀可以開始了。”
村長?阿進?灰進被雨淋得濕漉漉,渾身又病痛纏繞,又冷又餓,正覺得難受不已,聽到阿進在,眼中迸發(fā)出光亮。
那是一雙與初見時一樣澄澈的眼睛,看人時濕漉漉的,煞是漂亮,讓人一眼就心生歡喜,意識到這是多么高貴驕傲的一位小公主。
雖然小公主的毛發(fā)早已不復(fù)昔日亮麗,它卻有一些東西始終沒有變。
阿進與這雙眼睛對視了一秒,但很快移開目光。
他看向一位老人,如今村里年紀(jì)最大、最德高望重的老人。
灰進也認(rèn)識他。當(dāng)年剛來時,這位老人還是村里唯一書堂的教書先生,灰進跟著阿進聽了不少他的講課。
只是老人不茍言笑,平時也從不像其他人一樣俯身摸它。不過阿進告訴灰進老先生是個很厲害的人,灰進也同阿進一樣,很欽佩尊重這位老先生。
今天,這位嚴(yán)肅的老人也同往常一樣,只是用漠然的眼神掃了灰進一眼,便道:“開始吧。”
灰進還沒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便又被人提起來,放到了一塊木板上。
木板很大,搭起一個簡陋的臺子,上面用暗紅色的顏料繪制了一個詭異的圖案,灰進就放在那圖案正中。灰進注意到旁邊還放著一把刀。
身體虛弱的時候人就會缺乏安全感,灰進也是。
灰進的身體在雨里發(fā)起了抖,看阿進的眼神已經(jīng)暗含祈求。
那依舊是一雙澄澈的眼,天真無霾,盛著滿滿的信賴,只是散發(fā)出本能的無助和害怕。
阿進不看它。老先生的聲音卻在暴雨聲中清晰而低洪地傳來:“村長不必自責(zé)和心軟。是這畜生與妖獸勾結(jié),為村莊帶來了災(zāi)難,我們?nèi)缃駳⒘怂彩菫樗廊サ泥徖镉H友報仇。”
什么?灰進抬起雨簾之后愈顯濕漉漉的眼,有些不明白。老先生口中的畜生是……它么?
灰進以為自己理解錯了,但它很快從四面八方一束束比雨絲還冰冷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灰進本能地為自己鳴冤,“嗷嗚”一聲凄吼,可是看到村民們驟然如臨大敵的表情,又很快停下了。
它想,他們只是誤會它了,它不能嚇到他們。
它還記得自己是村莊的保護神。它還以為自己是對村民來說過分強大的靈獸。
可它忽然意識到,自己被人按住后頸,死死釘在木板上,竟然用了所有的力氣都無法掙脫。
它還忽然發(fā)現(xiàn),木板周圍全都是握著武器嚴(yán)陣以待的強壯村民。而他們戒備的對象,不是暴雨和洪水,不是那只導(dǎo)致這一切的妖獸,而是它。
它更沒能想到的是,它并沒有再多掙扎的機會。
村民似乎對它的力量很是忌憚,怕它反應(yīng)過來后有什么變數(shù)。老先生一個眼神,阿進輕輕點頭,一名女子便手起刀落。
“嗤——”一聲令人膽寒的鈍響。
一顆毛茸茸的頭,毛發(fā)被雨水打濕凌亂不堪,滾了兩圈,落到圖騰正中,鮮血欻地覆蓋了本來的圖案。
有些灰突突的毛色被水洗過,在濃暗欲滴的光線中,恍然好像又恢復(fù)了最初的潔白。一雙清亮卻不復(fù)光彩的獸眼微微睜著,里面的恐懼還很少,殘留著依舊是純?nèi)坏奶煺妗;蛟S是它們的主人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著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
雨聲好像更大了。雨水洶涌,像是天空開了個口,傾泄下寬達(dá)千里的瀑布。但饒是這樣都沒有沖凈全部的血跡。
雨幕中,阿進的表情變得有些朦朧。
混著滿臉雨水,連自己都感受不到是否在哭,只是眼眶終于熱起來。
老先生的大手搭在他肩頭。
渾濁的眼閃爍著比在場所有人都銳利的理智和精明,老人安慰的語調(diào)也不失嚴(yán)肅:“阿進,為了整個村莊,孰輕孰重,你是知道的。”
“沒錯。”旁邊人搭腔,“這也并不是背叛。如果一定要說,是灰進先拋下我們的。”
“而且這洪水也是灰進引來的,當(dāng)年若是不激怒那只妖獸,王嬸一家,還有村長您的兒子,阿嬌的兩個娃……這么多人又怎么會死?”
“那妖獸點名要用灰進祭祀它,明擺著這事是沖灰進來的。灰進那么強都打不過它,我們即使有心,也護不住灰進啊。”
“護灰進做什么,它那么自私。它惹了事,躲在我們村子算怎么回事呢?難道還想讓我們村里的老弱婦孺保護它嗎?”
“那畜生一向自私,要討好它它才給你好臉色。當(dāng)初明明是我們村長救了它,大家一起收留它,為了給他治病全村人都傾家蕩產(chǎn),沒想到是這樣一只白眼狼。”
“前兩天它是發(fā)現(xiàn)村子護不住它,想逃跑吧?連村里的孩子都不顧了,放任他們?nèi)ニ馈强墒撬粗L大的孩子啊!這畜生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好不容易這次逮到它,萬一錯過,我們可就再也沒機會求得妖獸的原諒了!幸好村長果斷,做了正確的決定!”
“——夠了!”
阿進的聲音在雨中好像有一種悲凄的哭腔,仿佛發(fā)自冤死的鬼魂,所有人立即不說話了。
所有人心底里都知道,今日,他們才是背叛,他們才是自私,是他們欺騙利用了灰進,是他們欠灰進的。
他們刻意回避著地上那只小小的,尸首分家的,曾經(jīng)溫?zé)岬夭渲麄兊氖帧⑷缃駞s如同一塊破抹布一樣躺在地上的身體。
他們更看不到,在另一個他們看不見的次元,一個半透明的如同等比復(fù)制的“灰進”,從地上那團影子上懵懂地爬了起來。
灰進本來應(yīng)該很快失去意識消散的。但臨死的不甘,讓它強撐著留了下來。
它的靈魂幾乎在暴動,可是沒人看得見。
灰進不會說話,所以也沒有人類那樣巧言善辯。
可是它是靈獸,有幾近于人類的智慧,懂是非,會委屈。
——妖獸不是它引來的,它當(dāng)初打跑妖獸,全村人都?xì)g天喜地,家里有年輕姑娘的人更是感恩戴德。
——他們?yōu)橹委熕鼉A家蕩產(chǎn),但它已經(jīng)回報給他們更多東西。
——它是有自私,所有生靈都自私,但它的自私還遠(yuǎn)比不上這些它真心對待的朋友。
——它沒有背叛,是他們背叛了它。
在灰進靈魂所在的世界,有源源不斷的黑氣涌向它,好像要把它空虛的靈魂填滿。
可就在這時,一個顫抖的男聲止住了所有厚顏無恥的聲討,也讓灰進的世界靜止了。
“——夠了!”
阿進紅著眼睛,眼底一片漠然的死寂。
雨水漸停。祭祀奏效了。村民有些雀躍,卻沒有人敢出聲歡呼。
濃重的陰云和滂沱的雨水,好像進到了阿進的眼睛里。
大家都知道灰進救過阿進的命。
阿進幾乎是森然地望著所有人,然后回頭望了望灰進的方向。
他眼里的悲傷好像要漫出來,比山洪還要浩蕩,能洗凈沾染在潔白靈魂上的任何猩紅印記。
“……我不該收留它的。”
“……”
村民們呆呆望著他。灰進呆呆望著他。好像都沒有懂他的意思。
“現(xiàn)在小慧死了,阿忠也死了。”
阿進的目光轉(zhuǎn)換了焦距,眼中的悲傷也化為冷寒。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他之前看的是祠堂后靈堂的方向,如今看的才是灰進。
“那只……畜生。”他不再叫那個隨他命名的名字,仿佛那個名字會提醒他曾經(jīng)有多么愚蠢,“我當(dāng)初就不該救它,應(yīng)該讓它死在那的。”
阿進又重復(fù)了一遍。
被村長大人恩準(zhǔn)的仇恨又一次讓人們有了共同的信仰和目標(biāo),仿佛跟隨指揮棒的樂手,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地合奏起來。
“是啊,這種恩將仇報的東西,就不該救。”
“不怪村長,誰能想到野獸即使生了靈智,也沒有人性,這般蠢鈍又殘忍。”
“哪里是瑞獸,現(xiàn)在想來,自從那畜生來村里,我們村就災(zāi)荒不斷,這分明是個邪獸啊!”
“可不是,那畜生……”
“……”
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人們臉上露出劫后逢生的喜悅紅光,精氣神也旺得不得了,人聲比暴雨聲似乎都要嘈雜些許。
他們口中已經(jīng)沒有“灰進”這個名字了。他們只稱它為,“那畜生”,或者是,“邪獸”。
邪獸……
距他們幾步之遙的另一個世界,濃郁的黑氣像是受了激勵和牽引,爭先恐后涌入一團稀薄的靈體,很快將散發(fā)著純凈白光的靈體染成烏黑,然后膨脹,散發(fā)出越來越恐怖的氣息。
沒有一個活人知道那一晚發(fā)生了什么。
偶爾有周游修仙界見多識廣的修士,會故弄玄虛講起村莊的故事。
“所以那些人都是制造洪水的妖獸殺的嗎?”
“沒錯。”
“好殘忍啊,村民不是按照妖獸的要求祭祀了嗎?妖獸又何必趕盡殺絕呢?”
“兄臺有所不知,那妖獸其實并不是只妖獸,而是一只邪獸!邪獸是善念的反面,天生便要亂造殺戮的!”
“邪獸?是彌西域那種嗎?我在定邊城的時候也見過,對修士來說并不厲害,提防些便好了。”
“嗐,才不是呢,定邊城那些東西叫邪獸可是抬舉了,這只可比它們厲害多了——它是有名字的!”
“啊,那它叫什么?”
“恚獍。”
“灰進?好奇怪的名字。”
“不是,是恚獍。恚,恨也。獍,是為猛獸。也不知是誰給起的……真的是個很兇惡很不詳?shù)拿帜亍!?br />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一章雙更合一,晚上沒有了哦。
第105章
“成了!成了!”
看到磅礴邪氣被凌韻艱難地牽引著,從她心口的位置鉆入體內(nèi),仿佛消失在另一個空間,幽靈老祖?zhèn)儦g聲雷動,額手相慶。
“等一下,小韻她……”
白發(fā)老祖凝眉出聲。圓臉的老祖一聲驚呼:“小韻被困在幻境里了!”
“什么?”
老祖?zhèn)兒喼彪y以置信,凌韻的修為是少了,但神識又沒有跌,堂堂道尊怎會被困在一個小小的邪獸的幻境里?
除非……
“她想要吸收它。”
老祖?zhèn)兩裆仄饋怼0装l(fā)老祖痛心疾首:“我就知道這孩子喜歡冒險——她都能搞出個萬邪決來,從來都不把危險當(dāng)回事啊!”
凌韻此時確實在危險的邊緣躍躍欲試。
她倒也不是明知不行還要硬沖的莽貨。她覺得這顆黒舍利她可以駕馭。
靈獸有智,但并不及人,尤其是少了人類的狡猾。過分單純,所以才容易被辜負(fù)被傷害,也容易對這個世界失望。
可是對凌韻來講,早在小慧死的時候,她就從阿進的眼里看到結(jié)局了。
升米恩斗米仇的寓言故事,在現(xiàn)世長大的小孩子基本都聽過。
而不管是人還是獸,弱都是原罪。所以永遠(yuǎn)不應(yīng)以傷害自己為前提幫助別人,那不是仁慈,而是一種罪孽。
所以她對于恚獍的遭遇有同情,卻并沒有太多共情。
她吸收它的難度,更多的在于技術(shù)層面,比如運轉(zhuǎn)萬邪決。
所以在打通了那道最關(guān)鍵的竅之后,凌韻放松了繃緊的心弦,帶著一鼓作氣的態(tài)度,留在幻境里閱覽邪獸的記憶。
這個過程,讓她與恚獍的心神前所未有地同步,也更能沉浸入邪獸的所知所感。她刻意放任,因為只有讓它接受她,溫水煮青蛙般與她化為一體,她才能吸收它,最終煉化它。
慢慢地,凌韻就好像沉入一場不愿醒來的夢。她隨著恚獍,看到人世間那么多背叛欺騙,折辱霸凌,恨怨糾葛,心魂與恚獍共鳴——要報仇,要殺了他們,這樣虛偽惡心的人類,要全部滅絕,世間才能回歸潔白。
她的修為隨著融合恚獍而攀升,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在經(jīng)歷恚獍記憶的過程中,開始看到一些,仿佛膠片雙重曝光,疊加在恚獍的過往之上,卻與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畫面。
……是她的記憶。
她的前世。
凌韻的神魂猛然震蕩了一下。
她是個完美無瑕的人,從小就是。沉穩(wěn)、冷漠、像個小仙女。一部分是因為天性,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她嚴(yán)厲的母親。
她的父親很早就死了,母親一個人把她帶大,對她囑托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堅強、獨立、冷漠,永遠(yuǎn)不要跌倒,不要露出自己的情緒。
她母親是很厲害的人。舉世聞名的藝術(shù)家、企業(yè)家,令人驚艷的天賦,敏銳的商業(yè)嗅覺,是劃時代的傳奇。
這樣杰出的人,從小就為獨生女規(guī)劃好了人生路線。
正值媒體多元化興起的時代,她要女兒做一個一手實權(quán)一手流量的話語引領(lǐng)者,一個繼承她江山的女神。
凌韻幾乎沒有讓她失望過。
生來就站在云端,自己都習(xí)慣了,就連別人也會習(xí)慣。
所以偶爾一次跌落,才會異常地疼。
那一次她代表學(xué)校參加鋼琴比賽,路上不巧染上流感,高燒40攝氏度,走路都是飄的,本來想棄權(quán),卻因為一些不可抗的原因不得不上臺,最后只拿了二等獎。
白天鵝跌落到泥里——哪怕并不是那么骯臟的泥潭,也誰都想踩一腳。
沒有人當(dāng)面說,但網(wǎng)絡(luò)上、女廁所里、關(guān)上門的教室里,到處都飄來失望透頂?shù)穆曇簦?br />
“感覺自從凌韻參加比賽回來,像是變了個人,不是我愛的那個仙女了。以前我真的很喜歡她,強大又冷酷,可是現(xiàn)在同樣的一張臉,總覺得有點……愛不起來。”
“我也覺得,雖然看著還是很高冷,但總覺得有點勉強,臉色也很蒼白,好像明明很在意卻硬撐著似的……感覺都沒有以前那么仙氣了。”
“本來也沒什么仙氣嘛,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女生,營銷過度吧,吹仙女吹得好尬。”
“唉,以前她至少真的很厲害啊,學(xué)習(xí)好,會滑冰會畫畫會那么多種樂器,十項全能,好像什么比賽只要有她在就可以凱旋而歸……誰想到這次別說冠軍了,連一等獎都沒拿到,這樣算什么女神啊。”
“什么女神啊,都是那些喜歡她臉的膚淺男生瞎評的。”
“哎說實話我覺得啊,凌韻雖然學(xué)習(xí)好,人其實沒什么情商,甚至有點傻,那些男生就是喜歡她的臉而已,到了宿舍里夜聊時不知道怎么說她呢,想想就是些惡心的話,可是凌韻對他們都不發(fā)火誒,是不是以為他們對她是真愛啊,嗤,真把自己當(dāng)瑪麗蘇女主咧……”
“哈哈哈哈哈是啊,她心里說不定還在享受呢,上下三個年級的帥哥都喜歡她誒,哈哈哈哈哈哈……”
“何止男生,那些崇拜她的迷妹,她都會溫柔地哄她們呢,真是誰對她說點好話就能把她收買了,這么蠢的女神也是獨一份了吧?我下次也學(xué)那群女生好了,‘女神你好厲害啊,能不能給人家簽個名?就、就簽在我的校服上好了,這件校服我永遠(yuǎn)不會洗哦!’……”
“哇你惡不惡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能叫惡心呢,我可是獲得了女神的簽名和寵愛啊!……”
凌韻有點被戳到了痛處。
她雖然表面冷若冰霜,但的的確確,享受被人喜歡被人追捧的感覺。
但是她從來沒表現(xiàn)出來,也根本沒想過會有人把她往那么難堪的方向揣測,畢竟她一直都是高貴冷艷的仙女,從小就是。
難道只是一次小小的失敗,就足以讓她所有的光環(huán)破碎,迎來之前被她耀眼光芒遮掩的所有黑暗和惡意?
同樣是大病初愈臉色蒼白,以前只會有人關(guān)心,現(xiàn)在卻會被人解讀成輸了比賽強撐著裝高冷。
同樣是對追她的男生淡然應(yīng)對,以前只會有人說她優(yōu)雅從容,現(xiàn)在卻變成她不發(fā)火就是在偷偷自戀。
同樣是對喜歡她的人回饋善意,以前大家說她高貴卻不失溫柔,現(xiàn)在卻成了愚蠢,“誰對她好一點就把她收買了”。
同樣一張臉,同樣的表情和行為,以前他們愛她,現(xiàn)在他們說,愛不起來。
好像只要她不夠強,做什么都是錯的,就連存在都是錯的。
凌韻終于懂了母親說的。
堅強、獨立、冷漠。
永遠(yuǎn)不要跌倒。
永遠(yuǎn)不要露出自己的情緒。
她很快重新成為強大冷漠的她,再也沒有跌倒過。
在未來功成名就的凌韻心里,十四五歲時這件事也已經(jīng)成為成功路上小小的曲折,早已繞過去了。
可是又真的能繞過去嗎?
凌韻想起自己在高中、在大學(xué),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萌生過戀愛的沖動,卻始終邁不出那一步,因為她要保持玉女的純潔人設(shè),不辜負(fù)大眾對她的期待。
她想起,每一個她稍微露出曖昧風(fēng)聲的男性,都被網(wǎng)友盛情怒罵,“狗男人去死”,“他配不上你”,“女神獨美”,“仙女的第一次不應(yīng)該給這種男人”,所以她只好冷漠地看著那些她喜歡的人遠(yuǎn)離。
她想起最初認(rèn)識趙名昔時,發(fā)現(xiàn)網(wǎng)友對這個清冷禁欲干凈忠誠又事業(yè)有成的男人接受度極高,激動甚至多于被這個她也心動的男人表白的喜悅。
她想起自己本來是獨身主義,可以戀愛卻不愿結(jié)婚,卻看到網(wǎng)友對大齡未婚女性的惡意揣測,以及對她純潔戀情美好歸屬的篤定憧憬,最終在趙名昔求婚時,安靜地淺笑著伸出無名指。
她想起……
直到抹去記憶,在異世重生,她也不敢失敗,不敢軟弱,不敢跌倒,不敢有任何一次辜負(fù)別人的幻想。
她竟然再一次失憶了,竟然失去了修為,竟然跌倒了第二次。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弱是原罪。
可她不會再弱下去了。
她的修為要回來了。她看著恚獍墮邪后在世間攪動風(fēng)云,好像看到了自己輝煌的明日,耳旁仿佛聽到它胸腔中破土而出的吶喊,那震耳欲聾的嘶吼讓她的靈魂跟著共鳴。
她真的能懂它。懂它的不甘,懂它的恨,也懂它的執(zhí)著。
她和恚獍一樣,經(jīng)歷過從榮耀巔峰跌入低谷的無所適從。她見過人們從愛戴到懷疑到失望到輕慢的眼神,雖然不如那些村民那樣外露,但她內(nèi)心深處又怎會意識不到——那必是任何一個與她深入接觸的人不可避免的真實心路。
她曾經(jīng)不以為意。她覺得,因為她是凡人就看輕她,那是世人的愚蠢。她也用她的智慧證明了這一點——她活得很好,她依然讓那些男人死心塌地愛著她,她正在重獲修為的路上,她就算被一群大佬環(huán)繞爭搶也游刃有余,遠(yuǎn)不像廣大穿越女主一般過得狼狽。
但是凌韻不得不承認(rèn)。醒來后不管如何嘴硬,如何安慰自己反正前世也是凡人過得很好,如何自信能憑借淡定的心理素質(zhì)玩弄人心,她還是不甘心。
勾心斗角怎會有一言九鼎來得肆意?沒有灰進那么單純被人欺騙,所以才不至于落得被殺死的結(jié)局,又有什么值得驕傲?
同一個決定,在強者身上是英明神武,在弱者身上是愚不可及。哪怕是睡個男人也一樣,在強者身上是風(fēng)流瀟灑,在弱者身上就是不知自愛。她可以不在乎人言,但她如果能讓他們閉嘴,為什么要容忍他們繼續(xù)用刺耳的聲音污染這個純潔的世界?
她之前還是想錯了。她對珞磯說,這世上的力量不只有拳頭,若一個人失去修為就一無是處,那他不是真正的強大——但這句話還可以反過來:
如果一個人沒有修為,他就永遠(yuǎn)不是真正的強大。
就連恚獍都已經(jīng)知道,這個世界的裁判,永遠(yuǎn)是掌握力量的人。
看它現(xiàn)在是多么恣意啊——它跟著那些僅僅因為弱小就被肆無忌憚謾罵欺凌的人,在他們堅持不下去時,給他們另一條選擇。看到他們在沉默中爆發(fā),狠狠地把那些愚蠢惡毒的人踩在腳下,讓昔日站在高處肆意指點的人也嘗嘗無力的滋味,她的血液都跟著它、跟著他們沸騰了。
她實在是太沉醉于這種重回巔峰、重新讓人愛讓人怕讓人看在眼中讓人敬畏的感覺。但恢復(fù)修為還不夠,因為人們口中的“小道尊”之上還有個“道尊”,她必須吸收了恚獍,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才能擺脫弱者的無奈和恥辱。
她希望沒有人可以再關(guān)著她,不管是以愛之名還是以保護為借口。
她希望沒有人再遙遙仰視她,小聲遺憾:“感覺凌韻仙子像是變了個人,沒有以前那么高不可攀了啊……”
她希望沒有人能再自以為是對她品頭論足,這一步走得不夠張揚,那一個舉動略顯愚蠢——她知道,他們之所以敢大放厥詞,是因為她沒有只手擎天的實力——曾經(jīng)的她無論如何走,都能扭轉(zhuǎn)乾坤,絕境取勝,所以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而若她不能大開大合地一力降十會,不管是謹(jǐn)小慎微還是勇往直前,都會有人說她懦弱或是魯莽。
她希望她不用再害怕任何人任何東西。不管是凌犀還是凌無源,不管是蘇淺淺的系統(tǒng)還是趙名昔的劇本。
她希望她不用再因為有人喜歡本來的她而感動——她希望本來的她強大、美麗、魅力十足,沒有人會會不喜歡。她希望強大永遠(yuǎn)是她的一部分,不可能再被剝奪。
她希望她不用再被任何人質(zhì)疑她的任何行為,因為她是不惹塵埃的仙女,是一手遮天的道尊,是世間唯一的真理,是永不黯淡的星光。
或者可以換個說法。
她存在的全部意義,便是被信奉。
她給人們提供信仰,她的存在讓人盡情幻想神明,他們給她安上各種人設(shè),都是他們理想的模樣……而他們愛的都是那些人設(shè)。若她崩了人設(shè),就沒有被愛的價值了,所有人,包括她嚴(yán)厲的師尊,她乖巧的徒弟,她的替身,修仙界的所有人……若她不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道尊,而是個成天只想著搞男人的自私猥瑣的普女,他們就不會愛她了。
本身的她,沒有修為的她,花心好色胸?zé)o大志的她,是不配被愛的。而不配被愛又不夠強大的人,看灰進的下場就知道了。
她永永遠(yuǎn)遠(yuǎn),都不能摘掉仙女的面具,也不能逃離必須強大的枷鎖。
要么站在巔峰,要么死。
如果不能吸收恚獍,她絕不要回到那個弱小無情的現(xiàn)實。
沒有對抗心魔經(jīng)驗的凌韻并不知道此時她的執(zhí)迷有多么兇險。她表面看著沒有正常走火入魔的人那樣掙扎癲狂,可是打內(nèi)心認(rèn)同、平靜地走向深淵,才最是無法逆轉(zhuǎn)。
她以為只是看一看恚獍的記憶,在其中多停留一會,就能找到它的弱點吸收它,絲毫沒有意識到,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過了十幾日。
老祖?zhèn)兗钡脠F團轉(zhuǎn),可他們沒辦法幫忙,甚至沒法走出這間小房子。
“怎么辦?都怪你,我就覺得不應(yīng)該告訴小韻她有吸收恚獍的可能……”
“——不說她就不會冒險了?你到底了不了解小韻?”
“別吵了!還是想想辦法,若是小韻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不得被凌犀灰飛煙——”
“——砰!!!”
白發(fā)師祖嚇得差點跳起來,猛地看向門的方向,那扇門剛剛承受了一記暴擊,還在輕微震動,激起附近的灰塵。
“——砰!!!”又是一聲,滿屋子的幽靈齊齊一抖。
“凌……是凌犀。這么多天了,他回來了,他發(fā)現(xiàn)了。”
圓臉幽靈的聲音都在顫抖,抖得十分瘆人。
“沒、沒事的吧,他進不來。”
傲慢師祖佯裝鎮(zhèn)定地望著房門,如果沒有磕巴一下裝得還算像。
瘦老祖嘆了口氣:“可小韻萬一死了他就能進來了。”
眾鬼怒瞪他,隨后表情又慫唧唧地愁苦下來。
“怎么辦?”
老鬼們面面相覷,最后一齊把目光落到雙眸緊閉的凌韻身上。
“吱呀——”一聲。門口的凌犀退后一步,淡然看到緊閉的房門打開,里面是他目力穿不透的虛空,從虛空中無情地丟出一具軟綿綿的軀體。凌犀下意識伸手接住。
快速查看了一下,凌韻體征無恙,只是意識沉在幻境里。凌犀冷冷看了房門一眼,轉(zhuǎn)瞬消失在冰雪中。
第106章
停云峰美似人間仙境,卻冷得像是宇宙邊緣,熱能都衰減殆盡。
只除了一處春意盎然,就像是天外來的生機勃勃的花,掉進冰封銀白沒有溫度和色彩的冷酷世界里。
凌犀帶凌韻回到她的小院,卻沒有送她回房,而是抱著她坐到院里陽光最好的那張?zhí)僖紊稀?br />
藤椅已經(jīng)被盤得光滑圓潤,沒有任何棱角,是主人千年如一日的偏愛留下的痕跡。
凌犀從乾坤界里翻出一只金箍,丟出去罩住她和凌韻。從外界便再也看不出這里有人。
以往,他設(shè)置結(jié)界從不需要法器,全憑霸道神魂便沒人可以突破。可是他的好徒兒太會招惹人,他共享給她的神魂她卻毫不吝嗇地分出去……多虧當(dāng)年玄知那老和尚把這玩意塞給他的時候,他因為懶得計較,沒有拒絕。
凌犀垂眸,有些涼涼地看了懷里的少女一眼,隨后將她摟緊了一些,閉上雙眸,陷入意識的領(lǐng)域。
*
凌韻是只小小的靈獸。毛發(fā)蓬軟雪白,圓滾滾的分外可愛,一雙圓眸清澈得像是晨初的朝露。
她隱約記得自己前世是個人,所在的世界也與此處不同。可那些記憶都太久遠(yuǎn)了,她就算偶爾想起一絲,也心無波瀾,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是只靈獸。
快樂單純又善良的靈獸。
但她也不是一直如此。
她用力回想,就會記起,自己在這世上大概已經(jīng)活了幾百萬年。當(dāng)然啦,年幼時的記憶,就如同前世一樣,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到她這個年紀(jì),記憶不記憶的早就看淡了。
她只想活在當(dāng)下,及時行樂。而現(xiàn)在……或者說,自從很久很久以前,她最感興趣的,便是化出一具虛無縹緲的分身來,到人間,跟著一位選定的主角,旁觀其一生,然后找到那人最薄弱的地方,突破他,占領(lǐng)他,操縱他,給他驚世駭俗的力量,也徹底地將他化為自己的力量。
人都不愿被她吞噬,但可惜,人都有弱點,都有可以被拽著墮邪的引子。若人惡毒,她會笑嘻嘻地給人遞刀,在刀柄上抹毒。若人虛偽,她最惡心虛偽的人,必要讓其清晰地看見自己的丑陋。若人弱小,那可是最最嚴(yán)重的罪惡,弱小的人愚蠢、偽善、善妒、扭曲,最容易被她引誘。若人是個好人……不可能的,世上沒有真正的好人。至少她漫長的生命里,還沒見到過一次。
人,全部都很壞。
她多想吞噬他們?nèi)堪 K莻快樂單純又善良的靈獸,吞噬壞人是她的天性職責(zé)。可惜她的本體被鎮(zhèn)壓在遙遠(yuǎn)的地方,這逸散出的一縷意念,每次只有能力對付一個人類。
對付一個也夠了。她確實懷念曾經(jīng)移山填海的力量,但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從高處跌落,她知道只要她堅持,一定有一天可以重新爬回巔峰,并且比之前更強。
她只要堅持,做她覺得對的事情,走她的道。
她的道是做一個嚴(yán)格英明的審判者和執(zhí)法者。
她有時化作如今這副雪白純良的樣子,偽裝成獵物的靈寵。另一些時候,則將自己隱匿在空氣中,哪怕跟了獵物一輩子,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因為空氣里,人世間,遍地都是它的同源氣息。
邪惡的氣息。
那些人類身上有時比她還要臭的多。
即使一開始干凈清白得像雪一樣的人,也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長大,散發(fā)出絲絲縷縷腐朽的惡臭。
她最喜歡這種新鮮食物開始腐壞的感覺了。這代表她又可以凈化掉他們的惡,那種剪掉枯萎壞枝、一團團抹掉臟東西的過程,最是讓喜歡干凈的小獸陶醉。
只是很久都沒尋到美味漂亮的新鮮食物了。
凌韻正有點悶悶不樂,忽然鼻子一動,化形當(dāng)即散成一縷煙,歡快地纏繞上前面的二人。
那男人,好俊,哪怕以邪獸的眼光都心頭一動。最最重要的是他臂彎中的嬰兒,氣息太甜美了,像是從未沾染過凡塵的清冽山泉,像是仙子動情低落的純潔淚水,像是清冷孤高的一朵不合群的云……太甜美了。
凌韻毫不猶豫跟上去。
那個漂亮得前所未見的青年男子,名字叫凌犀,是如今的道尊。
而他撿回來、收為親傳弟子的女孩,被他起名叫凌韻。
凌韻有點不舒服。雖然很久沒人叫過她的名字,她自己也甚至淡忘了這個前世為人時的名字,可她還是記得,凌韻是她的名字。
不過這樣也方便她代入。她最喜歡的游戲,便是附身到獵物本身或者周圍的某個人身上,身臨其境地體會他們的悲喜痛歡。
她干脆附在了小女孩凌韻身上。
她隨著她修煉,長大,少女思春。
凌韻了然。
這樣的故事,她做邪獸這些年,看過好多了,都是大同小異。
凌犀那人看著就是無情無愛的,愛上他基本只有受傷一條死局。至于之后,是道尊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卑微落入塵泥,還是女孩黯然神傷因愛生恨被嫉妒染成丑陋的模樣,倒是還有些不確定的期待。
不管是哪種,她總能引其中一人入邪的。
凌韻靜靜地等待著。終于等到凌韻給自己下藥那一夜。更讓她激動的是,凌韻身上已經(jīng)不知何時被人下了邪氣了。
邪氣入體,再遭受心愛之人的冷待,很快就會黑化吧?
然而沒有。
她看到凌犀拼著命護她周全,看到他第一次主動抬起手,再隱忍與沖動的碰撞中,將她猛壓入懷。
她看到他壓下她暴虐的神魂,清除她的記憶,然后用仿佛對自己承諾的沉冷聲音道:“待你結(jié)丹,我們便合籍。”
凌韻小邪獸愣住。
莫非……他喜歡她?
不會。不應(yīng)當(dāng)。他修無情道,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不化的冰雪,他不會愛。
可是接下來,看著凌韻醒來后心灰意冷放下他,她又有一些隱隱的難受。
她一般不同情獵物的。人類的悲痛,大多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可是她總覺得,小仙女記得的那個凌犀,和現(xiàn)實實在差太多了。這種陰差陽錯的誤會總是讓人難受的。
她在內(nèi)心叫這個凌韻小仙女。
因為她真的仙仙的,氣質(zhì)冷,長相也冷。她的白衣好像同凌犀師承一脈的素潔不惹塵埃,她的發(fā)絲好像永遠(yuǎn)不會沾染臟污腥氣。哪怕是沉浸在邪氣中的凌韻,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人太剔透了,好像一塊無暇的寒冰。
她對小仙女的成長速度十分贊賞。她原本以為無情道尊凌犀無論如何不可能墮邪,可是觀察著觀察著,她發(fā)現(xiàn)仙女才真正有著天生的無情,如果一定要在兩人里選一個獵物,恐怕還要從凌犀下手。
她耐心地等,終于看到了她想要的訊號。
那一日,凌犀帶小仙女去收服一面“只可以對它說真話”的鏡子。
凌韻飄在空中,默默望著仙女那張冰雕雪砌的測驗,看著她淡漠從容地回答問心境的所有問題。
而她的回答……
小獸摸了摸不存在的心口。
都是刁鉆的問題。可她的回答,每一個都正中她心坎。
可惡,這個人類,怎么會那么了解一個邪獸?她果然是天生的墮邪種子吧。
可她又太坦然,就連罪惡都那樣坦然,就連感情……
凌韻怔怔地看到仙女不慌不忙,清冷悠然地吐出二字。
“不愛。”
凌韻立刻看向凌犀。
她承認(rèn),此時此刻是有一些揚眉吐氣的。
無情道主,你看看,你不愛她,她也不愛你了!終于如你所愿,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這一看卻不得了。
凌犀的“不愛”二字,說的同凌韻一樣冰冷無情。可是此時此刻,在凌韻說完轉(zhuǎn)身后,他的神色卻忽然一變。
仙女的背影輕冷孤絕毫無所查。小獸卻緊緊盯著后面的男人。
他已然恢復(fù)云淡風(fēng)輕,仿佛剛才的神情只是錯覺。但他腳底,仿佛有一抹鮮紅轉(zhuǎn)瞬被法術(shù)抹去。
凌韻有點疑惑,不確定自己剛才看到了什么。
反噬了?因為毀滅了鏡子?或者……是說了自己都沒察覺的謊?
小獸眼睛一瞇,是詭計尋到裂縫時溢出的歡快。
……
回到回元宗,凌犀拜訪了掌門。
無情道的人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掌門很是訝異了一下,更別提她試探性邀請凌犀來一局棋的時候,后者竟然淡定地答應(yīng)了。
但這棋終究沒下成。
凌犀第一句話就把她手里的白棋嚇飛了。
“我被心魔反噬了。”
清寒的嗓音用一種平素淡定的語氣說道。
這位可是天下的定海神針,公認(rèn)不存在心魔的無情道尊!掌門頓時緊張起來,扔了棋子,揮手便加了道隔音結(jié)界,繃緊了嗓子輕聲詢問:“你受傷了?”
掌門以為會讓凌犀找上她來,事態(tài)必是十分嚴(yán)重,一時間腦中已經(jīng)跑過凌犀命不久矣的假設(shè)和千百條處理方案。
可是凌犀卻搖頭:“小事,已經(jīng)無礙了。”
掌門松了口氣,卻又疑惑:“那……”
凌犀掌心一翻,是一枚記錄記憶的幻影珠。
掌門看了他一眼,將神念沉入其中,只見是凌犀帶著他徒弟去收服靜心鏡的畫面,最后,一大一小師徒倆一人一句“不愛”,創(chuàng)得鏡子碎裂成渣。
可是掌門跟著的是凌犀的視角。
自然也見到了他所說的反噬。
放下幻影珠,掌門臉色有點復(fù)雜:“凌犀,你……對阿韻……”
“不愛。”
掌門老臉一抽。
實在是過于斬釘截鐵了。有這樣一位師尊,阿韻那孩子小時候估計心靈沒少受傷。
“不愛為何會反噬?”掌門干巴巴地問。
凌犀默默冷冷地瞧著她。
這不是他不明白,所以來問她的么?
掌門垂下目光,不知想起什么,有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我問你,若是凌韻殺了人,你會不會包庇?”
“她殺的必是該殺之人。”凌犀淡淡道。
“若是她墮了邪呢?”
“何為正,何為邪?”凌犀平靜地反問,語氣里卻恍然聽出一絲嘲諷。
掌門嘴角抽了下。她忘了,這個人是修煉煞氣的無情道主,在他眼里,正邪本就不那么分明。
“那么,若是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救阿韻,或是救天下,你選哪個?”
凌犀短暫地頓了一下。
語音薄涼:“天下與我何干?”
掌門笑了,眼角的皺紋是賤兮兮的曖昧弧度:“凌犀啊,我看你是修無情道修傻了。這還不是愛么?”
“不。”
凌犀淺灰的眸子毫無波動地看著她,像口冰封的古井。
“若要我在我與她之間抉擇,我定會選擇我。”
“啊,是嗎,你當(dāng)年難道不是因為她才被老王八打成那副德行嗎,還有她重傷那次,是誰去死谷找藥差點死了……”
觸到凌犀涼涼的眼神,掌門果斷閉了嘴。
凌韻道:“那些都只是我的選擇。”
掌門莫名地看著他。他的選擇?他想說,是他理性的選擇,讓他計算好得失,認(rèn)定了自己去冒險帶給他的利要多于失去徒弟的弊?可以,這很凌犀。
所以靜心鏡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凌犀說完這句不明不白的話,就沉默不做聲了,一雙冰眸淡淡看著棋盤上的幻影珠,若有所思。
半晌,清俊的男子漠然笑了一下。
“我懂了。”
青年如來時一樣,一陣風(fēng)似的離開,沒留下一絲溫度。要不是他摸過的棋子還在棋盤上,掌門都要以為剛才造訪的青年是她的幻覺。
掌門有點無語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視線落腳處,停云峰大雪冰封。
“懂什么了。”
掌門嘆了口氣,手指撫過還未完成的殘破棋局。
“阿韻不愛你是真的,但是……”
“所以他到底愛不愛她啊……”
跟了一路的凌韻小獸也糊里糊涂。好希望手上有一面問心鏡啊,這樣就能知道這個無懈可擊的男人心魔弱點是什么了,可惡。
第107章
凌韻越來越能看懂仙女了。
她偶爾甚至?xí)耄羲┰疆愂溃瑳]有變成一只靈獸,而是穿進女嬰的身體,開始無情道的修行,她便會是她的樣子。
可是與此同時,她越來越看不懂凌犀了。
從凌犀的視角,她看到他分自己一半道骨,給凌韻入藥。凌韻能兩千五百歲問鼎道尊,除了天賦,極大的功勞都要歸于此。
但這件事對凌犀傷害極大,痛苦的恢復(fù)過程漫長不說,他未來的天劫會因為道骨受損而兇險幾倍。
而他做這一切,凌韻甚至沒有看到原因。
就好像他突然覺得道骨是個好東西,想給凌韻,便給了。
但這不該是凌犀的作風(fēng)。
無情道人的無情,不是萬事不在意的佛系無情,而是寸土不讓不容冒犯的無情。
就比如仙女五百歲參加仙門大比的時候大放異彩,有個女修大概是出于嫉妒,在背后嚼舌根子,仙女甚至不知道這回事,知道了也未必在意,可是凌犀這貨居然不分青紅皂白,根本懶得了解是非對錯,去把人門派給滅了——倒沒有殺人,只是一招把萬頃青山夷為平地,只剩下站在原地傻掉的眾人。
說真的,這個霸道的行徑,凌韻還真有點嗑。
然而小仙女凌韻問起的時候,凌犀卻只是冷冷告訴她:“改一改你的婦人之仁。無情道人,思慮太重,于修道不利。”
凌韻:???道尊大人啊,您說句人話會死?
除了這些,凌犀為了仙女不惜冒生命危險的次數(shù),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唯一的共同點是,仙女都不知道。
仙女心里恐怕還覺得師尊神出鬼沒,有許多她無權(quán)得知的秘密。
凌韻愈發(fā)迷茫了。要說凌犀不喜歡仙女吧,他這樣一個冷酷自私到極點的人真的會為徒弟做到如此?若說他喜歡她,別說仙女了,連她站在凌犀視角都看不出來。
凌韻覺得這個故事已經(jīng)超出了一只小獸的認(rèn)知范圍。她冷漠地看著兩個飄逸若仙的身影越走越近,雪中舞劍,深夜論道,攜手游歷……
但他們的眉眼一般無二地冷漠,心中一般無二地?zé)o波無瀾。
直到那一天,凌韻感受到久違的親切召喚。
她的本體,那個名為恚獍的強大邪獸,要沖破封印了。
可惜凌犀祭獻神魂,鎮(zhèn)壓萬煞之谷里她的本體。本該讓小獸恨得牙癢癢,可凌韻卻發(fā)現(xiàn)心里的悲涼更多——仙女不會知道,他做出這個決定,決定性原因不是護佑蒼生,而是保護她。
當(dāng)時仙女才玄丹境,站在離戰(zhàn)場最近的地方,一旦邪獸突破,恐怕要第一個被吞噬。凌犀不容許這種情況發(fā)生。
他肯用生命護她……可他從來不讓她知道。
凌韻不懂,她只是個小獸,她沒修過無情道,她大為震撼。
可是,偶爾在深夜,仙女熟睡,凌韻一個人靜靜思量,又覺得,他對她的感情,大概還是愛。
他或許不擅表達(dá),更甚至,他的無情道已經(jīng)限制了他表達(dá)的能力,愛的能力,以至于他自己或許沒發(fā)覺這是愛。
連問心鏡都幾乎被他騙過去。
可是他雖然不說,卻已經(jīng)做了一切愛她的人能做的事。
最后一次,便是助她羽化,包庇成為黒舍利的她。
可是他的感情永遠(yuǎn)都沒法再傳達(dá)給她了。
仙女死了。她墮邪了,她對他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這個距離——一個她可以信任,可以敬重,卻永遠(yuǎn)不可以愛的無情道師尊。
她死了,她的修為和靈魂,將全部被凌韻這只撿漏的小獸吞噬。
可凌韻卻在這時,不由感到難過。
她共情了。
她打死都想不到,她一個邪獸,居然有一天因為人類的死共情。
此時此刻,凌犀的悲傷并不外露,卻如天地一般浩大厚重,讓人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就好像被一整個世界壓在心頭般,堵得無以復(fù)加。
凌韻知道,這就是她離成功最近的一次了——若是凌犀不能因為仙女的死而墮邪,那他大概就永遠(yuǎn)沒機會墮邪。
這是個強大的獵物,也是大補。她絕對不甘心放手的。
凌韻從仙女的身體里飄出來,張牙舞爪撲向凌犀,卻不期然正正對上那雙淺灰色的冰眸。
凌韻一驚,轉(zhuǎn)身就想逃——凌犀看到她了!
可惜周圍早已設(shè)下結(jié)界。
凌韻嗷嗚一聲化成白團子小獸的原型,企圖萌混過關(guān),雖然她知道凌犀根本不是吃那一套的人。
糟糕,大意了,她膨脹了,就不該把主意打到道尊頭上來!
可是當(dāng)年這兩個人實在饞得她流口水,好像冥冥中有種不接近就會抱憾終身的吸引力。
小獸濕漉漉的眼怯生生看著凌犀,仿佛只是個無辜闖入的低等靈獸。
“你想要我?”
凌犀平靜的問話就像是催命鐘。凌韻懵懂地眨眨眼,以后退表示否定。
可凌犀那雙淺眸好像洞悉一切,好像甚至能夠穿透到未來。他根本沒顧她的回應(yīng),自顧自說下去:“我的修為可以給你,但你要把她還回來。”
凌韻單純的大眼睛瞪得更無辜了。誰?把誰還回來?仙女么?可是仙女已經(jīng)死了啊。
然而,從凌犀的動作和神態(tài),那種平靜又果斷,安然赴死的表情來看,他說的無疑就是他的徒弟,那個仙女似的凌韻。
凌韻徹底搞不明白了。她聽到凌犀對著她,語音沉冽:“恚獍,交出凌韻,你可以擁有我的神魂和修為。”
凌韻怔住,小小一只獸,心底涌出一股無盡的渴望。
凌犀的修為和神魂,加在一起,畢竟要比初登道尊之位的凌韻要厚重得多。
她甚至覺得心底有個聲音在操控她,想讓她點頭。
可是又有另一股力量在拉扯她,讓她連挪動一下都做不到。她想,若是墮了邪,眼前這個清冷玉雪的男人,是不是就永遠(yuǎn)見不到了。
任他生前有多厲害,是道尊還是無情道主,死后只能成為一團沒有意識的能量,憑著本能橫沖直撞地作惡。
這對不可一世的虛華道尊來說……太殘忍了。
更殘忍的是,凌韻知道,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換凌韻。
不是她,而是那個凌韻。
小獸轉(zhuǎn)過圓潤的腦袋,看向浸泡在妖艷鮮血中的白衣仙女。心口一個大洞,血潺潺地流,流得人心痛。
還是讓凌韻活著吧,她想。她不舍得凌犀死,但好像更希望凌韻活著。她不知這種念頭何時升起,又從何而來,只知道這一瞬間的動搖,它的頭便仿佛蠢蠢欲動的野獸終于獲得準(zhǔn)許一般,猛地點了一下。
——等等!
凌韻驚愕地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化為邪煙撲向凌犀,而后者這一次沒有反抗,淺眸就那樣安靜地看著她,揚手,將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自己的心臟!
血潺潺地流,和仙女相同的位置,安靜又冷漠,就像他替她流失的生命。凌韻輕而易舉進了他的識海,那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冰天雪地,夾雜著宏大修為帶來的冰刃似的冷風(fēng),可是它們很奇怪地沒有傷害她……凌犀竟如此信守承諾?
他的靈魂太香甜,和他的血一樣香甜,凌韻遠(yuǎn)遠(yuǎn)聞到,立即失了理智,兇猛地?fù)渖先バQ食。
一只道尊就像一場盛宴,凌韻吃掉他的修為,吃掉他的精神,吃掉他的記憶,吃掉他平冷如冰原的識海……
他已經(jīng)逃不掉了。
凌韻能感受到仙女的意識開始活躍,但她已經(jīng)無心顧及。當(dāng)然,她是個守信用的獸,不會動仙女一根汗毛,但凌犀已經(jīng)是她的了,她要好好享受……
凌韻吃得滿嘴流油,忽然懵然抬起頭,怔了一下。
千里冰原的中心,竟然有一處春意盎然的小院子。
那里四季花開,陽光和暖,在極寒凍原的中心顯得十分突兀,好像是從異界掉進來的。
院中一把藤椅,扶手被盤得光滑圓潤,陽光剛好能透過藤葉的間隙輕輕落在上面。不遠(yuǎn)處一棵霽蘭樹,恍然間還能看到一對清凌若仙的影子在飄零雪白花瓣中舞劍。
這是屬于仙女的院子。
凌韻停下了。
只剩下最后這一點就能徹底抹消凌犀的存在,讓一屆道尊永遠(yuǎn)成為她的腹中餐……可她忽然間,居然有些不舍得。
或許是在仙女身體里呆太久了,她不自覺地腦海中以第一人稱視角閃過與他在停云峰的那些畫面,栩栩如生,就好像那些平凡的日子、那些情感,都是她自己經(jīng)歷的。
……如果她就是凌韻,知道凌犀對她的記憶和感情永遠(yuǎn)消失,一定很難過吧。
或許不會,因為凌韻早就不愛他了,也從來不知道他心海中央曾有過一方屬于她的角落。
可是她會。
小獸怔怔按了按心口。
她好像有點愛上凌犀了。
愛上自己的獵物,是邪獸的恥辱。可邪獸也知道,她無法再繼續(xù)吃下去了。
她甚至恨不得……恨不得她就是凌韻,而不是此時這只古老強大永恒不滅的邪獸。她恨不得進駐那具死而復(fù)生的身體,融進那抹純粹清冷的靈魂,這樣凌韻就會看到她此時吃掉的一切凌犀的記憶,知道她年少的愛慕并非沒有回應(yīng),知道她一直是他冰雪蒼白的識海中、放在最中間呵護的存在。
她會成為那個純粹的人,是小獸自誕生以來,哪怕在第一任主人身上都不曾見過的純粹。
伴隨著百萬年來第一波人類的酸楚情感,凌韻只覺得剛暴食下的那部分凌犀讓她犯惡心,有點想吐,緊接著眼前一黑。
好半天才緩過來,卻感覺哪里怪怪的。
少女眼睫顫了顫,睜開。
柔軟的陽光透過藤枝打在她臉上,一時間明亮得有些不真實。凌韻睫毛又是持續(xù)性地顫了幾下,好像難以接受驟然襲來的龐大記憶,然后猛然一驚,轉(zhuǎn)頭便扯住自己正坐在他懷里的男子:“師尊!”
男子被喚到,倏地睜開眼,淺眸一片清明平靜。
凌韻松了口氣:“你沒事就好……”
凌韻輕巧地從他膝頭跳下來,忽然又想到在幻境中以為自己是邪獸時看到的一切,心緒有些復(fù)雜也有些尷尬,尤其是余光偷瞄凌犀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默然又專注地看著自己。
那不是深情的眼神,那更像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陰云,壓得人心頭直慌。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人在停云峰,凌韻先甭管自己怎么想,自是要先低頭:“師尊,我跟凌無源走是因為我失憶了,我冒險吸收恚獍也是因為失憶了,我錯了……”
“你叫我什么?”
“?”
凌韻話被掐住,怔然抬頭望向凌犀。
淺灰色的眸子冷漠而淡然,卻好似沒有了那種深不見底的威壓感,反倒有一絲……清澈?
凌韻張著嘴,眼睜睜看到男子冷峻薄唇輕啟,這一次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叫我?guī)熥穑磕悴皇俏业牡纻H么?”
第108章
【凌無源寫的這劇本狗血濃度太超標(biāo)了吧,我失憶罷你登場,能不能讓人過點正常的日子?】
雖然知道現(xiàn)在的劇本可能早就脫軌了,和凌無源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凌韻還是想要找個靶子罵,發(fā)泄一下此時心中的崩潰。
【想開點,至少這次是你清醒,凌犀失憶,主動權(quán)掌握在你手里。】
【你管這叫主動權(quán)掌握在我手里?】
凌韻和珞磯一起低頭看了看她被凌犀緊緊握住的手,以及死死橫亙在她胸前的臂膀。只要她有一點想要掙脫的意思,那雙冷冽的淺眸就會淡淡看過來,讓人懷疑他恢復(fù)記憶了。
但恢復(fù)記憶的凌犀大概不會這么緊抱著她不放。
但沒有記憶的凌犀,也見鬼地讓人不敢忤逆。
凌韻以一種悲壯而逆來順受的心態(tài)忍受著凌犀各種越界的親密接觸……其實以前他們兩個也不是沒有這樣親密接觸過,只不過都是無意為之——或者,至少她自己這么認(rèn)為。
凌犀沒有記憶,修為似乎還在,但也不記得什么法術(shù),更沒有修煉的概念。停云峰又這么無聊,除了冰就是雪,凌犀醒來后只干一件事,就是和她貼貼。
直白地、心無旁騖地、毫無掩飾地,貼貼。
如果說白日里的這些凌韻還能勉為其難地接受,那么當(dāng)夜幕降臨,看到只穿一件松垮里衣順理成章爬到她床上的男人,凌韻是真的不知所措了。
“阿韻?”
凌韻沉默了一下,還是順從地躺到了他旁邊。
下一秒,一具極富荷爾蒙的身體便覆了上來,冰雕般的神顏湊近,有一點霸道又有一點柔情地吻住她。
“師尊……唔。”
男人一口吃了她的拒絕,然后抬起頭,居高臨下望著她,不容置疑的口吻:“叫夫君。”
凌韻:“……”
沒想到凌犀真的戀愛起來會這么霸道……嗯,從他平時的霸道風(fēng)格推斷,倒也不是沒想到。
主要是特么的沒想到無情道的寡人有一天會戀愛。
要不就接受了吧。送上嘴的肉有不吃的道理嗎,就連邪獸都知道不能放過凌犀這么香甜的獵物……反正他醒過來后也知道是他強迫她,肯定不會找她秋后算賬。
凌韻這樣想著,順手屏蔽了珞磯。
當(dāng)然,身體還是在意思意思反抗。畢竟這件事只能是失憶的凌犀失手把她撲了,絕不可以是她趁著凌犀失憶把他睡了。
凌韻徹底從幻境中脫離出來后,也瞬間脫離了身為邪獸時那種天真的“凌犀愛她,她也愛凌犀”的幻覺。他對她比她想象中好,她是有點感動的,但她心底里太清楚了,作為一個無情道人……他就是想睡她。
這不是巧了么?她也想睡他。但是她不敢把這個想法表現(xiàn)得那么直白,不然凌犀一定會讓她知道到底是誰在睡誰。
其實……偶爾扮演被推的那一個,也還挺帶感的。
男人的氣息凌冽而濃郁,有種極寒與極炙交雜在一起的癲狂。
凌韻恍然間覺得此情此景在霧谷邪物的幻境中見過,當(dāng)時死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成為現(xiàn)實。
此情此景也在她年少的夢里出現(xiàn)過。合籍那一天也只差一點,結(jié)果被凌無源截胡了。
想到凌無源,凌韻心里恍惚了一下,忽聽遠(yuǎn)遠(yuǎn)傳來叫門的聲音:“凌韻!”
凌韻猛地推開身上的男人,把衣服扯好,發(fā)絲捋正,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仿佛做過千百次。凌犀在旁邊默默看著,臉色不易察覺地陰沉下來。
凌韻還沒來得及幫他也收拾好,齊何辜便推開門:“凌韻,你恢復(fù)了?急著叫我們過來有——”
齊何辜的問話斷在喉嚨里,死死盯著床上墨發(fā)披散衣衫不整然而清貴依舊的凌犀。
“一恢復(fù)記憶就迫不及待了?”齊何辜方才還清朗的聲音頓時轉(zhuǎn)了個調(diào),陰森不已,眼神像是要殺人。
凌韻回頭一看,叫苦不迭。
“師尊,你能不能……”
凌犀不慌不忙地、用審視的目光瞟了齊何辜一眼,又看向凌韻:“叫什么?”
凌韻:“……”
“夫君。”凌韻用一種忍辱負(fù)重的語氣小聲說道,并極力忽視齊何辜可怕的目光。
凌犀這才滿意,無視門口的人,慢條斯理開始穿衣服。
隨后而至的合歡宗眾師弟也靜立在門口,用一種難以置信又譴責(zé)委屈的眼神看向凌韻,仿佛在問,你緊急叫我們過來就是要給我們看這個?
他們察覺不到凌犀的異狀,對凌韻卻了解。她給他們傳訊時,他們就猜她恢復(fù)了記憶,此時一見面便確認(rèn)了,更別提那股不經(jīng)意間逸散出的比之前還要懾人的威壓,都昭示著面前的人已經(jīng)不是前陣子那個無知的凡人。
他們的愛人終于回來了。
只可惜,記起的不只有他們,還有她的白月光。
而她的白月光,從前還只是她得不到的一個死人,現(xiàn)在卻會黑心地趁人之危與她合籍,迫不及待將人拐到床上。
眾替身同仇敵愾地看著凌犀,卻發(fā)現(xiàn)那雙淺眸漠然依舊冷寒依舊,但似乎也過于漠然了,就好像他們對他只是陌生人。
凌韻清了下喉嚨:“正如你們見到的,他失憶了。”
五人的目光一震,看著那個氣質(zhì)高華巋然不動的男子,心里不由罵,這個人怎么失憶了還能這么裝逼?
朝顏看向凌韻:“失憶了就可以對姐姐為所欲為了?”
凌韻:?你的語氣怎么還有點期待?
凌韻頭疼,轉(zhuǎn)移話題:“陸鑒庭呢?還有木意年木易卿怎么沒來,也沒有回我的傳訊。”
之前和她分別時,木意年還和她約好,她一出來就去找他。以那小狐貍的性格,應(yīng)該就在山腳下眼巴巴蹲著,接到通訊第一個趕來才對。
凌韻瞥到,齊何辜的臉色瞬間嚴(yán)肅起來。
“佛子的行蹤我不清楚。但妖族的兩位太子,此時恐怕正焦頭爛額。”
“都怪你那個詭計多端的徒弟。”云舟來微微一笑,“十天前,北幽海攻占火神洲皇城,如今火神洲的大部分土地已經(jīng)淪為了邪修的地盤。”
“據(jù)說都城王宮已經(jīng)歸降北幽海,可木意年木易卿失去聯(lián)絡(luò),誰也不知道事實究竟如何。”
“不過姐姐已經(jīng)回來了就好辦啦。”
阿竹毫無心機地笑著,“姐姐肯定能把那個背叛你蒙蔽你的人打敗,對不對?”
他指的自然是誆騙凌韻叛歸邪道的凌無源。
凌韻平靜地與他對視,眸底一閃而過的光掩在深處。
“嗯。”
她在吸收恚獍的過程中已經(jīng)把前世記憶恢復(fù)了個大致,至少上輩子凌無源與她的關(guān)系不是假的,這輩子又是她徒弟,若單論情分,如今在場的人,還真沒有一個抵得上凌無源。
經(jīng)過在邪修陣營的這段日子,她對邪道的看法也不同以往。
可是這件事暫時還沒有必要讓大家知道。
三千歲的凌韻和二十多歲的還不同。二十歲時,她只隱約想要修煉變強。而現(xiàn)在,曾在天下至尊之位待過千年的她,只想把所有東西掌握在手中。
一個人是男是女,強者說了算。
女人應(yīng)該嬌婉動人還是冷硬強壯,強者說了算。
一只小獸是瑞獸還是邪獸,強者說了算。
孰正孰邪,也是強者說了算。
她醒來后,如今已是半步仙尊,修仙界從未有任何一個道尊達(dá)到這個高度,已經(jīng)看似走到了頂峰。
但她還不夠強。
現(xiàn)在的她,和前段時間當(dāng)凡人時的她,看起來仿佛一個天一個地,但實際上沒有任何差別。
她依舊要被天道限制,被凌無源的劇本左右,被蘇淺淺和她那個系統(tǒng)暗中操縱。
……她差一點就墮邪,或者是死了。
她還不夠強。
可是這個世界,弱是原罪。
每個人生來都帶著原罪。只是大多人渾渾噩噩,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
恚獍想要抹消這個世界的罪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是兇殘,而是超脫世人的通徹。
凌韻看了看好似無邊界的夜空,神情淡然,讓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許是在想,如何打敗邪尊吧。替身們?nèi)缡窍氲馈?br />
凌韻和幾人簡單交待了幾句,便離開回元宗,去尋找凌無源。
凌無源身上還留著她當(dāng)年在他身上種下的師徒契,如今她恢復(fù)修為,想找到他并不是很難,凌韻稍微沉下心一感應(yīng),便選定了方向,放出流云舫疾速飛去。
失憶后的這段記憶給她補充了不少從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故事背景,比如羽化,比如邪物與邪修的區(qū)別,比如梟的身份和邪道這些年的布局,比如前世與今生的聯(lián)系以及穿插其中的關(guān)鍵人物。但她依然有件事哽在心頭,便是梟看她的眼神。
那個男人終日戴著面具,但凌韻敢肯定,他看她的眼神森然冰冷,不懷好意。以前只當(dāng)是他不喜歡她這個掛在邪尊大腿上的漂亮掛件,可如今想起來,那是一種仿佛預(yù)見了她悲慘的未來、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
或許這一切都要見到凌無源后,由他這個“造世者”來解答。
凌韻收了流云舫,仰頭看向面前高聳入云的山峰。
寰山寺。
凌無源為什么會在這?
想起莫名失去音訊的陸鑒庭,凌韻心下有些惴惴,以最快的速度御劍,轉(zhuǎn)瞬便到了山頂?shù)腻旧剿隆?br />
她恢復(fù)了修為,趕路時為低調(diào)行事,下意識隱藏了氣息。所以到了極近處,寰山寺的人還沒發(fā)現(xiàn)她。
但她已經(jīng)遙遙地感受到一股陰腥邪氣。
凌韻眼眶微微張大,緩緩定在半空中甚至忘記了前進。
空中是一團蘊含著浩瀚能量的血肉,越來越多地溢出曾被隱藏的邪氣。如同一坨被剁碎的肉泥,就像她在北幽海的羽化池看到的那些一樣,正在滾滾流入一張人皮,聚集成型。
那張凹凸不平還未完全充滿的人皮,被春草般竄出頭皮的發(fā)絲出賣,顯露出主人的特征時,凌韻禁不住在心里尖叫了一聲。
銀白色的發(fā)絲,像是可以驅(qū)逐臟污血跡一般,變得光輝閃亮。才鑲進一只的眼珠,大半被眼皮蓋住,卻已映出淺灰色的粼光。
這是曾與她交頸纏綿的人。如今卻是肉沫的形態(tài)。
凌韻感覺胃里翻騰,下一秒就聽到識府傳來一聲“嘔”。
童音震驚得快要破嗓了——
【臥槽,就連佛子也墮邪了?】
【不是“墮邪”。】
凌韻沉冷地望著那個渺小卻能量驚人的黑點。
他不回她的傳訊,是因為他已經(jīng)認(rèn)了另一個人為主人。
【佛子,從一開始就不是正道。】
【他就是他們藏起來的最后一顆黒舍利。】
凌韻輕輕閉了閉眼,可視網(wǎng)膜還是殘留著方才看到的血腥畫面,在她腦海深處揮之不去。
忽然覺得那些玩弄記憶和人皮的人……真的很惡心,惡心得她想吐。
第109章
梟在很久以前,就制造了一批安插在正道的“釘子”。
那些人經(jīng)歷一期羽化重生后,卻并不接受邪氣灌溉,而是以失憶者的身份醒來,通過邪道的暗中設(shè)計,輾轉(zhuǎn)拜入仙門,連自己都不知自己是邪道的臥底。
他們在正道修行,尊師重道,友愛同門,一切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
直到他們被邪道的人強行啟動二期羽化,喚醒記憶。
凌韻覺得記憶真是個神奇的東西,能決定一個人的立場,甚至決定一個人究竟是誰。
什么三觀什么信念,無非是建立在記憶之上的以偏概全。
這樣的東西,卻有大把人拼死維護,說起來也是可笑又悲哀。
她也是可笑又悲哀。在找回記憶后,她果然因為今生記憶的主導(dǎo),而不可避免地拾起對正道的責(zé)任與信念,以及對邪道本能的排斥,甚至還包括對凌無源長年累月的憐愛,讓她已經(jīng)淡忘了他作為她未婚夫的樣子,只一心覺得他是她要護著的崽子。
她曾經(jīng)執(zhí)著的根和風(fēng)箏線,根本只是不愿踏空進入更深的未知,所以施加給自己的自欺欺人。
凌韻見到陸鑒庭清淺溫柔的眸色,好像殘留人間暖度的房間驟然降溫,變得沉寂而冰冷,低下頭熟練地行了個邪修之間的交手禮,對凌無源恭敬地喊道:“為邪尊效忠。”
她的身體好像也被他的神情凍到了,感受到由內(nèi)而發(fā)的寒意。
她記得凌無源溫柔地給她解釋黒舍利是什么的模樣,少年黑眸中那抹一閃而過的陰冷直到現(xiàn)在還讓她心底發(fā)寒。他說,邪氣入體的正道修士,只是因為不知如何控制邪氣,才顯露走火入魔的表象,實際上邪氣進入經(jīng)脈對人無害。但真正的墮邪,會被邪氣侵入識府,侵吞元神,墮落成邪物。
邪物沒有靈魂,只是一團能量體,有著兇惡狡猾弒殺的本能。
就好像后期的段江雪和蘇慕琴。再樂觀再心懷慈悲的人,也不可能產(chǎn)生它們還能被拯救的錯覺。
邪物即使保留生前記憶,披上純白高貴的人皮,即使學(xué)會人類的道德禮儀、感情愛欲,也不過如同鸚鵡學(xué)舌,知音不知意罷了。
而這一切……凌無源早就知道。他曾眼睜睜看著她與佛子眉目傳情,雖然那時他失憶了,可這一切都是他寫下的故事啊。
凌韻有點理解那些因為小說走向不合心意就想給作者寄刀片的讀者心態(tài)了。
凌韻默默掃過凌無源熟悉冷峻的眉眼,心情翻江倒海般復(fù)雜。
她看著他,仍舊止不住地將他當(dāng)做自己的徒弟,勤奮聰穎乖巧可愛世界上最最好的徒弟。那是一種慈母的心態(tài),誰能想到一手帶大的娃其實是自己前世的未婚夫,更成了心狠手辣的邪尊,無情的創(chuàng)世者……
凌韻遠(yuǎn)遠(yuǎn)看著陸鑒庭面色平靜地跟著凌無源離開,才現(xiàn)出身形。
她以為四周已經(jīng)無人,卻驟然被一聲呼喚驚起雞皮疙瘩:
“凌道主。”
凌韻倏地轉(zhuǎn)身,只見一個慈眉善目滿臉皺紋的和尚,對著她合掌行了一禮,“阿彌陀佛,讓施主受驚了。”
凌韻確實受驚了,卻不是因為他忽然出現(xiàn),而是因為他能不知不覺走到她身后。
據(jù)她所知,菡萏老祖死后,如今世間只剩下狐霽和凌無源兩個問心境,至多加一個修煉邪法、實力堪比問心境的梟。那些人對此時的她都沒有半分威脅,世上唯一一個可能對她造成困擾的活人,如今正在停云峰失憶著。
可剛才那一剎,凌韻無比確定,若是老和尚打算偷襲她,她沒有百分百的把握避開。
凌韻迅速掩下心頭竄起的驚愕和戒備,也恭恭敬敬對對方作了一揖:“大師想必就是佛子的師父了?鑒庭常提到你。”
玄知依舊是笑瞇瞇看著她,那眼神卻帶著讓人有點心頭發(fā)毛的了然,好像看到小輩過家家談情說愛那種好笑又包容的眼神。
玄知嘆了口氣:“施主果然是鑒庭那孩子的一道劫。”
凌韻:……
真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陸鑒庭動不動發(fā)神經(jīng),和這神叨叨的老和尚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可是玄知不提還好,一提凌韻心中一股怨氣騰地起來了:“若我所料不錯,大師早便知曉佛子的來歷。大師這么多年無作為,卻要怪我這個虛無縹緲的劫?”
凌韻早就聽說陸鑒庭的師父不讓他吸收邪氣,因此還不得不接過本該屬于佛子的重任,陸鑒庭對她最初的關(guān)照也是因為愧疚與責(zé)任。她本以為是寰山寺從靜善的墮邪中察覺什么,認(rèn)定佛子吸收邪氣有危險。可現(xiàn)在看來,顯然是玄知早就知道陸鑒庭是黒舍利,怕他吸收邪氣后會加速墮邪。
玄知卻是笑而不語,坦然地轉(zhuǎn)開話題:“道主可還在猶豫,正與邪的選擇?”
凌韻淡定地看著他,心臟卻緩緩收緊。
老和尚的話一針見血。
自從她醒來后,便野心勃勃想要顛覆天道飛升成神。但她心底里知道,她和做凡人時一樣弱小,也和做凡人時一樣只是強撐著,不想面對自己的心慌和無力。這是個道尊為頂、連凌無源都不敢妄想飛升的世界,有些事不是她想就能做到的。
她現(xiàn)在終于憶起全部,綜合起所有線索,很容易就得出結(jié)論——蘇淺淺和凌無源口中的“正確劇情”截然不同,卻都導(dǎo)向共同的結(jié)局:正邪大戰(zhàn)是大勢所趨的必然。
她之前還在想,縱然邪道在正道中安插了無數(shù)釘子,縱然凌無源創(chuàng)世先知,可正道有凌犀,有劍君、佛子、狐霽,每一個都是天下霸主的實力,還有因作風(fēng)散漫總被人忽略但實力雄厚的合歡宗,對比起來邪道拿得出手的除了凌無源便只有梟,真刀實槍干起來到底要怎么贏。
然而,如今看來,天道顯然在不遺余力地激發(fā)一場圣戰(zhàn)。因邪道勢弱,天道便毫不手軟地偏幫邪道——就連名揚天下的佛子,也只是邪修的棋子。就連鎮(zhèn)統(tǒng)一界的道尊,也能因為一個小小的今生弟子和前世情人心偏邪道。更別提現(xiàn)在,唯一一個鐵好人的正道領(lǐng)袖凌犀還失憶了。
這一下,兩邊勢均力敵,局勢真的如同凌無源曾經(jīng)說的那樣,只差一個她便能隨時逆轉(zhuǎn)。
而她,無法以絕對的力量避免這場戰(zhàn)爭,就必須面臨選擇。
是選擇凌無源,前世今生唯一被她認(rèn)可過關(guān)系的未婚夫,還是后來那些所謂的他的替身?
是選擇正道,數(shù)千年來的歸屬與堅持,還是選擇服從劇本的安排,演出那場國恨家仇生離死別的狗血大戲,獲得被天道施舍的自由?
這是個艱難的選擇。并非因為她要顧慮天下人性命,亦或是所愛之人的性命,而是她必須認(rèn)清自己想要什么。這世上最難的便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大多數(shù)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許多人口中喊著正義,做的卻是抹殺正義的事。許多人口中喊著平等,所作所為卻沒有一件逃過強權(quán)壓人。比如正氣凜然一心要求弟子變強的曜澤洞。又比如抹殺罪惡人類的恚獍。他們的理念和他們所作所為的后果相悖,心魔與邪氣因此而生,最終奠定他們道途的終點。
而現(xiàn)在,她有了足以攪動風(fēng)云的能力,手中牽著無數(shù)人的性命之線,有的在她心中重要,有的重量便輕一些,她要如何理清這團亂麻,做出無愧于心,無悔于心的選擇?
若是沒恢復(fù)記憶的話,這一切對她來說反而會輕松。她現(xiàn)在才懂,這才是凌犀和凌無源不想讓她恢復(fù)記憶修為的根本原因。他們困住她,不排除想要自私占有她,但最終的目的還是想幫她逃過這道劫……只可惜,他們沒能拉住她這匹野馬。
屬于她的劫,她終歸要自己硬生生地面對。
凌韻看著矮小皺巴卻自有一番風(fēng)儀的老和尚,不由想起了小說里的掃地僧,默了默,態(tài)度恭敬了些:“請大師點撥。”
玄知像是料到她會這樣問,不疾不徐地拿出了一面小鏡子。
“這是……”
凌韻從中感受到熟悉的氣息。
“靜心鏡的碎片。”玄知這一次倒沒有賣關(guān)子,蒼老的嗓音笑瞇瞇地解釋,“沒有原本的靜心鏡威力大,不會傷人,只是可以鑒別謊話罷了。”
凌韻接過鏡子。
飽受前世影視文學(xué)教育的她立刻就懂了玄知的意思:問題的答案,都在她自己的心里。
看來她果然從根里還是那個現(xiàn)世的靈魂啊。凌韻有種預(yù)感自己要得到一些不會讓她很開心的答案,嘆了下,神識沉入鏡子。
她的識海瞬間被心湖填滿,萬里平靜得無一絲波瀾,反射著明朗的天光。
鏡子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她了,也沒有原來的靜心境那樣詭猾,只會死板地提問。
——何為邪,何為正?
凌韻微微挑了下眉。
這個問題的答案,早在曜澤洞她就有了。
正邪的概念是相對的,正有時是邪,邪有時是正。
若你沐浴神光,有影子的地方便是邪,滋生讓你厭惡的陰冷和骯臟。
當(dāng)你站在黑暗,光明就是你的異族,是邪,是惡,是窮追不舍的利劍,是心狠手辣的歹徒。
哪怕邪物,也只是被人類命名為邪物。在邪物的語言里,人或許才是“邪物”。因為邪物害人,人也害邪物,本無高低貴賤。
上天無情,萬物存在即是合理,有生存的權(quán)利,也有生存的欲望。而上天無情,其實只是不偏袒,是有立場的生靈所謂的無情,是弱小無力者怨天尤人時口中的無情。
所以所謂正邪,被沒有絕對定義。
凡是絕對的正與邪,都只是生靈站在自己立場,為了排除異己所劃出的狹隘框架罷了。
心湖平靜,平靜地接受她的答案。
半晌。
——何為外,何為內(nèi)?
凌韻輕笑了下。
這還要從羽化說起。
一個人若將邪氣困入皮囊,便從里往外透露著邪,與外面正氣盎然的世界格格不入,是通俗意義上的邪修。
可如果反穿人皮,將平和和空蕩包裹進體內(nèi),而以天地為識府,縱為世間至邪之物,也無人能讀到一絲邪佞。
可反穿人皮,真正反穿的是什么?
凌韻也是最近才思索出答案。
翻面時,變換的是人的視野。
當(dāng)一個人,向內(nèi)探索,進入微觀的宇宙,切割空間的無窮,那么內(nèi)就是外。
凌韻的元魂低下頭,望著自己潔凈白皙的雙手。梟的羽化只是一個殘忍的簡化版,是給悟性不足的人的捷徑。
如今的她,不需要物理性地反轉(zhuǎn)皮囊,便懂得將邪氣藏于無盡穹宇中——因為那也是她的“內(nèi)”。
那些能量無處不在,狀似無主,卻隨時可以得到她的牽引,響應(yīng)她的呼喚,感受她的調(diào)用。
甚至比人體內(nèi)發(fā)出的力量還要強大,因為它可以出現(xiàn)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
所以里外是相對的,里可以是外,外也可以是里。
靜心鏡泛起極為纖細(xì)的波紋,這一次沉靜了許久。
——何為前世,何為今生?
凌韻挑眉。
這是白送的題么?
時間有先后,在前的是前世,在后的是今生。
靜心鏡猛地泛起波紋,凌韻也幾乎是立即便知道,她答錯了。
在幻境里,她以為自己是恚獍的時候,她全然沒有發(fā)覺凌韻的一生是她過去一世的回放,只當(dāng)那些是當(dāng)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由此可見,先后并不絕對,同樣可以被記憶蒙蔽。誰知道她所謂的前世是不是今生某次失憶后的穿越?誰知道在前世以前,她有沒有這個世界的過往,有沒有和某些人的前前世?不記得,不代表沒有。
前世與今生是相對的。
只有框定一段單向不成環(huán)時間的情況下,才有先后,才有前世與今生。可放在更廣泛的維度,或許今生才是前世,前世才是今生。
凌韻緩緩陷入沉思,而腳下的鏡子也隨著她的安靜而平靜下來。
半晌。
——何為根,又何為浮萍。
凌韻怔怔,與腳下平鏡里與真人分不出差別的自己對視。
若把這面靜心湖上的自己比作浮萍,她看到的自己,便是扎根在這片水面。
可一旦想象水下有更深的世界,她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象,她的根也扎在那深處。
可若是深處的深處又有更深處呢?
若她扎根的湖底,其實只是浮在另一面更大的湖面上的浮萍呢?
凌韻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眨了下眼。
根是相對的,一切都只是浮萍。
她看到自己的臉泛起波紋,又很快歸為平靜。
腦中一瞬間跑過很多東西。她甚至沒有注意,鏡子已經(jīng)不再問她問題。因為她自己已經(jīng)足以問自己。她的思維已經(jīng)穿透這百分百反射的堅固湖面,進入里面,進入深處,進入更廣袤的時空。
——鏡子里的自己真的便是虛假的嗎?她如何確定那不是另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在模仿她的一舉一動?
——她以為自己來自前世,今生只是一頁頁紙頁,但真的如此嗎?
——真實便真的是真實嗎?虛假又真的是虛假嗎?
——世界上有絕對的絕對嗎?
凌韻感覺識海深處好像有一面湖做的鏡子,它下面埋藏著一個更壯闊的世界,在某一刻,那鏡面形成的桎梏悄悄松動了一下。
然后鏡子碎了。
不是她識海的鏡子,而是腳下的靜心鏡。
粼粼波光化作碎片飛散,凌韻懵然回到現(xiàn)實,看到老和尚慈眉善目的臉。
“還是不夠啊。”老和尚微微笑著嘆息一聲,念了句“阿彌陀佛”。
“不夠?”凌韻隱隱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卻太過于激動喜悅,不敢確認(rèn)。
“不夠。”玄知從容地頷首合掌,“道主可知,你并非被虛華道尊所殺?”
凌韻一怔。難道不是當(dāng)年她墮邪,凌犀為了掩蓋她身上的邪氣,讓她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大邪物免于正道追殺,才把她殺死羽化嗎?
玄知蒼老的聲音緩緩道:“對虛華道尊來說,正邪并無絕對,正有正途,邪有邪道,無謂高下。但那時道主渡劫失敗,虛華道尊別無他法,只有這一條路能繞過天道規(guī)則,留下你的魂靈。”
老和尚頓了頓,渾濁的眼底閃爍著了然的光芒,“畢竟,道主的魂靈向來不在此方世界的管轄之內(nèi),不是么。”
凌韻感覺一串雞皮疙瘩忽地從手臂竄上來。
原來凌犀從來不在乎邪物不邪物?他要瞞的不是天下人,而是天下人頭頂那位不可言說?也是啊,對邪氣不在意,不神化,不敬畏,這才是無情道對世間一切一視同仁的蔑視。凌犀不在乎天下人,這世上配讓無情道人潛形匿跡、束手束腳的,只有那唯一的存在。
所以……她的真正死因,是她渡劫失敗了?因為……
“道主還未準(zhǔn)備好。”
玄知重復(fù),忽然寧靜地笑笑。
“道主和鑒庭是一類人,明知是劫,亦義無返顧。”
凌韻胸膛起伏,垂下眼眸。
她懂玄知的意思。她心境還不夠,沒有準(zhǔn)備好,便被凌無源催化修為暴漲,因此才渡劫失敗。她本該命喪黃泉,卻生生被凌犀拉了回來——以一種邪惡又血腥的方式。
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是凌犀的作風(fēng),其實也是她的。所以她真誠地感激凌犀。
她如今便在想,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她茍活下來,被天道無可奈何地放過一馬,總有一天能夠成功……凌駕于它之上?
若是能做到,她現(xiàn)在糾結(jié)的選擇,便完全無需糾結(jié)了。
她可以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前突破那道瓶頸嗎?現(xiàn)在就連靜心鏡都無法幫她繼續(xù)進境了,她不夠的地方、沒有準(zhǔn)備好的地方,究竟在哪?
凌韻想開口問問玄知,卻發(fā)現(xiàn)老態(tài)龍鐘的矮和尚已經(jīng)像來時一樣,如風(fēng)般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預(yù)計下周完結(jié)~咱們真刀實槍搞一波飛升!——
第110章
不想被凌無源發(fā)現(xiàn)自己離開過,凌韻趕在凌無源之前回到了玄武宮。
蘇淺淺剛收到凌無源回程的簡短消息,正焦心地望著南方血紅色的天空,驟然身后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嚇得她直接跳起來。
“凌韻!”蘇淺淺猛地回過頭,驚疑地看著面前面色沉斂的少女,卻猛然間被襲上心頭的威壓所震懾,聲音不由結(jié)巴,“你、你恢復(fù)了。”
恢復(fù)了記憶,也恢復(fù)了修為。
蘇淺淺抿抿唇。明明是她刻意設(shè)計讓凌韻找回修為和記憶,可短暫的快樂消失了,又要被這女人壓一頭了,怎么就這么不爽呢?
「不用糾結(jié)此一時的高下,很快你們就不在一個世界了。」
蘇淺淺緊抿的唇松弛下來。是啊,等她回到現(xiàn)世回歸影后寶座,而凌韻留在這里和凌犀神仙眷侶,當(dāng)真便是井水不犯河水,永生難見了。
永遠(yuǎn)壓她一頭的勁敵,年少時癡心過的男人,以后便都和她是字面意義兩個世界的人。
蘇淺淺心底忽然生出點讓她自己惱羞成怒的惆悵來,自是沒有注意到凌韻眼底極其細(xì)微的流光。
【這就是他們達(dá)成的交易吧。蘇淺淺的任務(wù)是修正劇情,任務(wù)成功后就可以回家。】
【可是……修正劇情,指的不是讓你和凌犀在一起么?她為什么要成功了?難道你真的要和凌犀在一起?】珞磯嚇得聲音都尖了。
【不。】凌韻笑笑,【我早該想到的,這原本就不是個純粹的言情劇啊。】
她和凌犀的HE大概只是可有可無的附贈品。那一場勢不可擋牽動天下的正邪大戰(zhàn),才是他們真正拼盡全力達(dá)成的結(jié)局。
順便,凌無源口中那個凌韻和凌無源的HE,果然是胡說八道。
她失憶時其實就覺得怪怪的。半路換男主這種寫法,雖然一號男主狗的時候觀眾都嗷嗷期待,可是真的換了,想必極少有人能接受。
就像修仙界的人也都憧憬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絕美愛情,前世的人類也一樣。像她這樣把男人當(dāng)衣服說換就換說丟就丟的,終究只是小眾口味罷了……也就是大眾口中的喂屎。
這種喂屎結(jié)局,真的是一個天才編劇寫出的結(jié)局?
而恢復(fù)記憶后,她想起珞磯曾經(jīng)從蘇淺淺那里偷聽到的——
凌無源這個角色,本來并不在劇本里。
什么修正劇情才能讓她活下去,全都是她的黑心徒兒趁她失憶騙她的啊。
不過,這個故事是他寫的倒是不假。他曾滿臉陰霾地說過,是凌犀用了他的臉。所以他是私心把他和她寫成了男女主,卻沒能順利地穿成男主么?
「我確實沒料到你真的能狠下心腸。」
系統(tǒng)的聲音在此時傳來。凌韻眼神輕輕凝了凝。
「趙名昔此番是賭上了靈魂,必須和凌韻在一起,不成功便成仁。你真的準(zhǔn)備好親手殺死他了嗎?」
機械音充斥著冷漠,凌韻呼吸一滯。
「準(zhǔn)備好了。」蘇淺淺聲音復(fù)雜惆悵,卻異常堅定,「畢竟我也賭上了我的生命啊。」
「很好。」系統(tǒng)滿意的聲音,「別忘了,若是他成功,死的就是你。」
蘇淺淺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不甘地回了一句:「你一開始可沒告訴我,修正劇情,還包括抹殺趙名昔這個bug。」
它一開始還刻意誘導(dǎo)她,讓她相信她的任務(wù)是勾引他。
系統(tǒng)冷笑:「我說了你還會答應(yīng)我?」
蘇淺淺沉默。
“真正的劇情是什么?”
冷冽女聲忽然響起,蘇淺淺被嚇得直接跳起來。
她驚愕地看向凌韻——那句話簡直就像是針對她和系統(tǒng)的對話問出來的,讓她心臟砰砰狂跳。而凌韻面若寒霜地看著她,又問了一遍:“趙名昔的劇本里,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是什么?或者我換個問法,你回家的條件是什么?”
蘇淺淺眼神瘋狂亂飄,慌亂地?fù)u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她的話被窒在一股恐怖的威壓之下,連呼吸都一瞬間變得困難。
蘇淺淺恐懼地睜大眼,瞪著面前仙子容顏,出手卻嚴(yán)酷狠辣的少女。
凌韻從未用這樣暴戾的手段對付她,并且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凌韻是穿越的,所以才下意識忘了,身為道尊的凌韻,是個動動手指就能碾死她的存在……并且她真的會這樣做。
什么法律,什么道德,在這個世界已經(jīng)呆了三千年,哪怕是她也已經(jīng)違背過無數(shù)回,更遑論修無情道的凌韻。
“蘇淺淺,如果我現(xiàn)在殺了你,你還能完成任務(wù)嗎?”
蘇淺淺臉都憋紅了,艱難地?fù)u了搖頭。
“咳,咳咳、……”
凌韻壓勢猛地一松,蘇淺淺捂住嘴瘋狂咳嗽,神情驚悚,不敢再瞞:“按照劇本,你和凌犀將在戰(zhàn)場帶領(lǐng)對立的正邪雙方,相愛相殺最終和解,一同鎮(zhèn)壓天地邪氣,平定天下……我敢發(fā)心魔誓,我說的都是真的!”
頂著凌韻陌寒的眼神,蘇淺淺根本不等她開口,就搶著發(fā)誓。
“我和凌犀必須在一起嗎?”
“只要、只要在天下人看起來是這樣。”
“我和凌犀一起便能鎮(zhèn)壓所有的邪氣?”
“是的!你們吸收了四顆黒舍利——這樣龐大的邪氣總量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駕馭的,但你們兩個一起做到了。你們會成為修仙界第一對同時存在的凝魂境,一人為道尊,一人為邪尊,邪尊掌管邪氣,道尊則混合玄力及煞氣負(fù)責(zé)壓制與守護,你們的道侶雙修之法融合了無情道特有的心法,你們的靈魂融洽如同一人,所以這件事只有你們能做到,你們成為了修仙界的一雙定海神針。還有,你們的存在讓邪修洗去自古以來人們對邪氣的誤解和歧視,你們的力量和堅不可摧的感情鎮(zhèn)壓住所有反對的聲音……當(dāng)然,只要看起來是這樣。”
蘇淺淺弱弱地補充。
凌韻斂眉,神色冰冷。千古難遇的一對無情道道侶……確實很適合救世,也很適合演繹強強聯(lián)手的絕美愛情。
但這不是她心中的絕美愛情。
“若是我不按照劇本走呢?”
蘇淺淺輕輕顫抖,臉色發(fā)白。
“說。”
“你……你會死。”
“死?”凌韻眼神一黯,“就比如渡劫失敗?”
“嗯。”蘇淺淺驚懼地點了下頭。
凌韻沒必要從她嘴里逼問出什么了。
她聽到系統(tǒng)和蘇淺淺短暫地交流。
原來之前她渡劫失敗,就是天道對她的報復(fù)和警告。
它不允許她翻出它的掌控,不允許她脫離劇情,更不允許她凌駕于它。
它好像很確定,只要她恢復(fù)了修為,沒有飛升,就一定會走上規(guī)定的劇情……正如那場天命所趨的正邪大戰(zhàn)一樣。
凌韻神色莫測,看不出想法。
蘇淺淺小心翼翼看著她。
“那么,這些事件都看起來達(dá)成以后,凌無源會怎樣?”
蘇淺淺臉色煞白,哆嗦著張開嘴。
“發(fā)心魔誓。”凌韻道。
蘇淺淺被抓包般猛地顫了一下,不自覺流下半行淚:“我、我發(fā)心魔誓,今天說的都是實話……”
“凌無源……”蘇淺淺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嗓音在顫抖,“他要奪的是凌犀的氣運,地位,伴侶,一切。如果失敗,他會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四個字像是悶雷,重重敲擊在凌韻心頭。
連復(fù)活的機會都不會有,連在另一個世界重生的機會都不會有。魂飛魄散,就像是被黒舍利吞噬,就像是花瓣化作泥土,晨露被朝陽蒸發(fā),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要是從前的她,一定會滿不在意地說,她的自由才是全天下最重要的,誰要管一個男人的死活。凌無源是自己選擇了賭上靈魂,換取和她在一起的機會,就要自己承擔(dān)后果。她才不會被道德綁架呢。
……可是真的能不在意么?
誰又真的能毫不介意地背負(fù)一條人命,問心無愧地說自己沒有任何悔恨?
至少也該嘗試一下。
凌韻沒有忽略,蘇淺淺由于發(fā)了心魔誓,說話不由自主的嚴(yán)謹(jǐn)之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一句話。
“只要看起來是這樣。”
劇情的結(jié)局,只要騙過天下人,只要“看起來是這樣”,就算順應(yīng)了天勢,可算作任務(wù)成功。
那么凌無源的結(jié)局又需要騙過誰呢?
蘇淺淺的背后是天道。凌無源的穿越,背后又是誰在支持,誰在牽絲,誰手握著他抵押的魂魄?
凌韻來不及想出結(jié)果。門外有人喜悅又急促地高聲通報:“邪尊回來了!”
凌韻迅速起身,一道法術(shù)丟去蘇淺淺身上,使后者煥然一新看不出一點剛被恐嚇的狼狽,順便遞去一道冰冷的傳音:
“麻煩你不要把‘我做了虧心事’六個字寫在臉上。”
蘇淺淺怨念地摸了摸脖子。
「剛那樣威脅我轉(zhuǎn)身就跟沒事人一樣,還說我做了虧心事,要不是她我何必要做虧心事。」
「媽的這鬼身體居然對著凌韻哭了我特么奇恥大辱八十歲想起來都會垂死病中驚坐起的程度……」
「死女人,特么的這種無情傲慢的人變成道尊簡直就是天下之大劫……」
凌韻心里好笑,面上卻冷冰冰地看向五官糾結(jié)的蘇淺淺。
蘇淺淺立即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個虛偽溫柔的笑。
幸好她這么做了,因為下一秒,凌無源便風(fēng)塵仆仆從天而降,把隨身侍從都甩在老遠(yuǎn)的身后,一副出差回家迫不及待見到愛人的急切模樣。
那一瞬間,凌無源有些怔愣。
他許久未見凌韻,甚是想念,預(yù)想中本想一把把人抱住,卻在靠近的一瞬間晃了下神,恍然間仿佛看到了他那個清貴凌冽的師尊。
凌韻的記憶被現(xiàn)世漫長的時間統(tǒng)治,其實他又何嘗不是。
他愛前世的她,卻也忘不掉那個教導(dǎo)他保護他的師尊。甚至到了今日,師尊高貴清冷的形象,才占據(jù)了他對她印象的絕大部分。
所以有一剎那,他差一點要像幾百年來一樣,恭謹(jǐn)又沉默地對她行禮。
想到創(chuàng)世之書上一行行冷冰冰的文字,凌無源眸色一黯。
可是就在這時,凌韻看到他,眼瞳微微驚喜地睜大。
雖然那雙眼依舊透著清凌,但道尊凌韻是不會做出如此鮮活的表情的。
凌無源笑了,依照原本的想法上前,一把抱住了凌韻,頭深深埋在她肩頭,語氣寵溺得能甜死人:“學(xué)姐,有沒有想我。”
蘇淺淺一哽,溫柔的笑好像吃了幾噸油一樣僵硬。
或許是她的表情實在太詭異,凌無源緊接著便注意到了她,寒霜立刻掛回臉上,冷聲命令她:“你帶佛子去沉幽殿。”
“是。”
蘇淺淺乖順地應(yīng)下,背過身時偷偷對凌韻翻了個白眼。
后者正清清冷冷地擺出恰到好處的疑惑表情,問:“佛子?”
……簡直演得太像了,那影后果然應(yīng)該是她的。蘇淺淺一生氣,腳步便加快了些,對陸鑒庭十分敷衍地假笑了一下,便領(lǐng)著人往沉幽殿方向去了。
沉幽殿布置奢華,其實根本就是個監(jiān)獄,結(jié)界借用了雞嘴魚留下的暗水牢,禁制一開,里面的人根本出不來,外面的人也別想進去,當(dāng)年她剛來時不被凌無源信任,也在沉幽殿住了好一陣子。
看來凌無源對這位忠誠的臥底功臣也沒什么信任。
也是,擁有最重磅的佛子身份,卻沒能完成任務(wù),不說吸收一顆兩顆黒舍利吧,竟然連邪氣都沒沾過……蘇淺淺已經(jīng)對歪到外星球的劇情習(xí)以為常,但還是忍不住想吐槽。
一定是凌韻這個海王穿來,勾得佛子沉迷紅塵不務(wù)正業(yè)了。
沒關(guān)系,她會修正一切的。
蘇淺淺溫柔又不走心地把人帶到地方,溫柔又不走心地交待了兩句,裝作不屑的樣子叮囑:“你對邪尊很重要,可莫要亂跑,尤其是別被凌韻看到了。你應(yīng)該還記得你以前和她的關(guān)系吧,雖然她失憶了,但邪尊大人希望不要節(jié)外生枝。”
她這樣的囑咐實在沒有必要,因為陸鑒庭根本出不了沉幽殿。就是這樣,她還要提點兩句,生動演繹了一個衷心又跋扈的狗腿子形象。
這樣的狗腿子,總能起到不經(jīng)意提醒主角的作用。
蘇淺淺頓了頓,又用一種不耐煩的聲調(diào)道:“哦對了,我忘了你出不去,不過邪尊寵凌韻,整天縱容她亂跑,若是不小心跑到你這來也不用驚訝,好生招待著便是,若她不走,也沒必要驚動邪尊大人,通知我就是了。”
陸鑒庭那雙淺灰色神似凌犀的眸子淡淡望著她。就算凌無源再寵凌韻,也不會讓她隨便跑到他這種危險人物的住處。
蘇淺淺垂下眸子避開他過于透徹的目光,柔婉優(yōu)雅地行了個禮,便告退了。
蘇淺淺直奔凌韻那,反正她是凌韻的“婢女”,光明正大順理成章。
凌韻清冷地站在房間中央,也正在等她。
蘇淺淺抬起手,袖中一道流光倏地竄上凌韻的手腕。
“這是沉幽殿的通行令。”
月光一樣溫柔的女子嗓音細(xì)弱地壓低。
“要小心,陸鑒庭……他就是最后一顆黒舍利。”
蘇淺淺柔柔弱弱地低下頭,脖頸像只一折就斷的水仙花,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凌無源才不會把不限次通行令這么重要的東西給她。方才的通行令,是她花了這些年攢下半數(shù)身家換來的極品道具。
她不心疼,因為很快,她就再也用不上那些積分了——她就要成功了。
她會保證今晚的凌韻和佛子不被打擾。
她知道凌韻一定會去的。她認(rèn)識的那個凌韻,哪怕明知兇險,也絕不會放棄獲得力量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