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需要我的照顧。
葉珂能看出他的脆弱。
他面色蒼白, 臉頰微微凹陷,上樓時步伐緩慢,背影呈現(xiàn)出明顯的軟弱無力。
作為這個家的男主人, 趙金杰沒有說他會在今晚回家。但一周前, 他曾致電家里, 說會有一個年輕人到家中居住一段時間, 并且囑咐傭人將久未住人的三樓收整出來。
毫無疑問,站在客廳中央、一臉病容的青年就是趙金杰口中會在家里居住一段時間的客人。
趙金杰替兩個年輕人互相介紹認識。
葉珂知道他叫陸判。
她站在旋轉樓梯上, 俯瞰著他, 卻依舊能看出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的個頭,并且肩膀很寬。他穿著黑色的短袖T恤, 眼瞳和發(fā)色同樣漆黑, 在客廳的光線下,顯出一種細碎沉冷的光澤感。
葉珂感到精神有一點緊繃。但僅僅是一點。
趙金杰帶著陸判朝樓上走去。
葉珂跟在兩人身后上樓。
一路上,她克制著自己將視線集中在陸判的背影上,而不是趁機窺伺他的側臉。同時, 專注地傾聽走在前面的兩人的對話。
趙金杰的聲音從上面的階梯傳來,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透出一種沉穩(wěn)熟絡的感覺。
“這棟房子位于市中心, 交通便捷, 是我名下最快能抵達各大醫(yī)院的住所。我家里人住在樓下,我在家住的時間不多,有她們在, 會更方便照顧你。”
他話鋒一轉,強調(diào)道:“當然,如果你想單獨居住、不被打擾,我可以另外為你安排住所。”
陸判低沉平和的聲音在走道響起:“不用, 這里就很好。”
他們來到三樓。
三樓房間不多,除去一個帶獨立衛(wèi)浴以及配套書房的臥室,一個特意空置出來的功能性房間,一個陽光房,余下的便是面積十分寬敞的花園露臺。
趙金杰來到露臺,隨手撳亮露臺的景觀燈,轉身詢問陸判:“你需要重新對身體做一個全面的檢查嗎?私人醫(yī)院會很好地保護你的隱私。”
他說這話時,目光微微偏移,看向站在陸判身后、距他約莫兩米遠的葉珂。
葉珂站在昏黃的壁燈下,微低著頭,一臉的若有所思。
她現(xiàn)在確定,他確實是生病了,并且病的很重。
他來這里是為了養(yǎng)病嗎?
葉珂沒有聽到陸判的回答,她有點走神,等回過神時,陸判已然轉身走到她面前,正垂眸盯視她。
趙金杰大步朝兩人走來,站在陸判身旁,側頭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臉色陰郁,眼神有些可怕。
葉珂也正微微仰頭看著陸判,得益于他主動走近,她的視線不在局限于他的背影,而是凝在他俊美的臉上。
她覺得他臉色看上去很疲憊——是一路奔波沒有休息好嗎?還是像父親說的,他需要重新對身體做一個更全面的檢查?
她再次陷入思索。
“三樓是我的私人區(qū)域嗎?”陸判詢問的聲音在葉珂頭頂響起。
趙金杰看了葉珂一眼:“是,你可以把這里當作酒店。這是你的私人區(qū)域,由你決定傭人上樓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和頻次,一日三餐你可以下樓吃,也可以送餐上門。”
“除此外,家里配有24小時司機,我把他的電話給你,日后你需要去任何地方,可以讓他送你。”
“謝謝趙叔。”
趙金杰面向陸判,語氣低沉嚴肅:“這是我應該做的。你父母去世,我沒能親自到場吊唁,是我的遺憾。我沒有兒子,如果你愿意,我會把你當作我的親生兒子看待。”
趙金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后,沒有等待陸判的回復。
他移開視線,眼睛盯著站在一旁靜默不語的葉珂,話卻依舊是對陸判說的:“你好好休息,待會我會讓傭人將晚餐送上來。”
葉珂跟著趙金杰一道轉身下樓。
她一直在認真傾聽他們的對話,現(xiàn)在她大概摸清了這是怎么回事。
陸判是父親好友的兒子,父母去世、他又生了重病,因此被父親接到家里親自照顧。
但家里如今沒有傭人。
在趙倩上幼兒園后,王菀覺得家里不再需要這么多人工作,便辭退了一位傭人。這幾年,家里長期只有兩位傭人在工作。
但很不湊巧,其中一位上個月回鄉(xiāng)下照顧她中風的父親,估計要再等兩個月父親病情穩(wěn)定后才能回來。另一位提前半個月便打過招呼會在今天請假,現(xiàn)在應該正在自己家中為她的小兒子慶祝生日。
至于私人司機,之前是有的。但隨著趙倩逐漸長大,王菀為了增加對她的教育投資,不得不有計劃地縮減家庭日常生活中的其余開支。
她讓司機由24小時待命,改為只在白天工作,以此達到只付他一半工資的目的。又在一年后,徹底將司機辭退,由自己擔任司機,滿足家庭出行的需求。
除去被辭退的司機、傭人,還有園丁。
現(xiàn)在,家里的花園都是由王菀親自打理。
夜里,汽車停靠在前院的動靜很大,王菀不可能沒有聽到這些響動。
葉珂有理由懷疑她是在故意躲避趙金杰。
幾年前,王菀攜女上門時,還是一副新婚妻子的模樣,臉上帶著明顯的喜悅與憧憬。幾年過去,她被她期盼已久的“婚姻生活”折磨地疑似患上了恐男癥——懼怕她名義上的丈夫。
家庭的年度開支是固定不變的,無論是辭退司機、傭人、園丁,還是大手筆縮減家庭日常生活中的其余開支,王菀都是瞞著趙金杰進行的——趙金杰有錢,但王菀懼怕到不愿意再接觸他,更何況主動找他要家庭開支以外的錢。
但這些事,葉珂是知道的。
雖然她覺得王菀將大量金錢投資到趙倩身上,對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女孩注入過多期待,顯得有點瘋狂。但她到底也沒有反對。
王菀是在征求她的同意后,才將司機、園丁、傭人辭退。她不可能在趙金杰面前出賣王菀——既然他沒問,那她就不必把這些事說出來。
可是
家里沒人了。
也沒有晚餐。
她剛才下樓時在空氣中聞到食物的香味——是銀耳雪梨湯。這是趙倩的宵夜。
但陸判是病人,他需要吃的更健康、并且更有營養(yǎng)。
“他需要我的照顧。”葉珂想,“我沒有把家里暫時沒有可支使的傭人的事告訴父親,這導致他作為病人,無法享受到應有的待遇。這是我的責任。我得照顧好他。”
心臟再次劇烈跳動起來,葉珂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以至于趙金杰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葉珂。”
趙金杰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悅,“你剛才走神了,是在想什么?”
葉珂咬住下嘴唇,思考幾秒后,回答說:“沒什么。”她神色正經(jīng),輕松雀躍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滿足的笑意,與不久前,她下樓時凝滿眼眶的淚水形成鮮明對比。
他們正在二樓通往一樓的旋轉樓梯上,葉珂說完這句話后,忍不住挪動腳步,想離父親更近一點——他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半年前。
這幾年,趙金杰幾乎不回這個家。葉珂其實很想他。
“你手里拿的什么?”趙金杰突然問道。
葉珂垂眸掃了眼拿在手上的信封,想到安東,心臟突然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不疼,就是有點別扭,或者說是古怪。
她感到有點不舒服。
這和她以前不小心吃到含有少許杏仁粉成分的面包,食物過敏產(chǎn)生的癥狀有點相像。
過敏在生物學上的意義是幫助人類機體自身形成針對外來抗原的抵御工作,最大程度上保證機體正常運轉,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但葉珂直接忽視了這一點。
“是信。”她回答道。
趙金杰的神色一瞬間產(chǎn)生了變化,眉頭壓低,目光變得嚴肅而尖銳,“是寫給誰的?”
他心里幾乎有了一個答案。
“是寫給安東的。”葉珂覺得趙金杰的臉色很奇怪,目光小心地看著他,解釋說:“他現(xiàn)在在圣瓦那邊的醫(yī)院治療,我寫了一封信,想讓李重言轉交給他。”
葉珂沒有說太過具體——她猜安慧上午的時候應該沒有心思給趙金杰打電話,所以他現(xiàn)在很可能還不知道安東在醫(yī)院自殘的事。
畢竟她臉上的傷就是證據(jù)——相比讓趙金杰出面教訓她,安慧更傾向于直接找過來,干凈利落地甩她一巴掌。
趙金杰目光落在葉珂有些紅腫的左側臉頰上,冷聲道:“我以為這是你寫給你母親的信。”
葉珂覺得他的目光像淬了劇毒的尖刀,刺的她很不舒服。
她眼睛有點濕,半響,仰頭看向他,鼓起勇氣大聲說道:“爸爸,我也很想媽媽。”
這句話讓趙金杰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久久地盯著葉珂,似乎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實性。
“爸爸,你今晚會在家住嗎?”
“我還有事。”
這就是不會在家住的意思了。葉珂早就猜到了這一點,于是沒再多說什么。
趙金杰邁步朝樓下走去,想到什么,又停下腳步,轉頭對跟在身后的葉珂說道:“陸判是我的客人,他不喜歡被人打擾。”
他說這話時,眉頭壓低,目光嚴肅地盯著葉珂,顯然是特意說給她聽的。
葉珂點頭,表示知道了。
她不會打擾他的,她只是要試著照顧他。
“他需要我的照顧。”葉珂比任何時候都更確定這一點。
趙金杰自然不知道葉珂在想什么,他簡單囑咐了一些照顧陸判需要注意的事,讓葉珂轉達給傭人后,便直接開車離開了。
趙金杰一走,躲在臥室的王菀便走了出來。
今天晚上,她甚至都沒和趙金杰接觸,但燈光下,她那張年輕的臉龐上依舊帶著幾分明顯的懼怕。她放緩步伐,朝葉珂靠攏,試圖用一種平常的語氣問道:“你父親突然回來是有什么事嗎?”
葉珂說:“家里來了一位客人。”
王菀下意識環(huán)顧客廳四周。
葉珂:“他已經(jīng)上樓了,在三樓。”
她補充說:“他很年輕,但身體不好。他父母都去世了。他似乎也沒有別的家人,沒有人照看他。”
她說這些話時,下意識繃緊眉心,神情嚴肅。王菀覺得她似乎和那個叫陸判的人很熟,不由得問道:“你們認識嗎?”
葉珂說:“我之前見過他。”
第15章 悄然接近心儀的獵物。
三樓。葉珂和趙金杰走后, 陸判回到臥室,從衣柜里拿出干凈的換洗衣服,轉身去了浴室洗漱。
浴室白烈的光照下, 花灑的水淅淅瀝瀝落下來, 劃過他慘白的皮膚, 順著瘦削的身體, 一路曲折地朝下移動。
背部脊椎突然一陣酸痛。下一秒,他身體出現(xiàn)明顯的高熱癥狀。
陸判眉頭一皺, 花灑落下的水如同一張透明面具, 緊貼在他蒼白的面孔上,讓他的臉色顯得有幾分冷郁。
他伸手將水溫調(diào)低。但體溫不斷增加, 短短幾分鐘, 近乎有種硫酸腐蝕的灼燒感。他眉頭一瞬間皺的更緊了,到最后干脆直接用冷水沖洗。
只是還沒洗完,燒退了,整個人又開始惡心反胃, 同時控制不住地猛出一身冷汗,直到大汗淋漓。
陸判在車上給趙金杰說的是事實——他經(jīng)歷了一場手術。這場手術廢除了他體內(nèi)的第二套神經(jīng)系統(tǒng)。
他的身體出現(xiàn)了嚴重的問題。
陸判沒有在浴室久待,他關掉花灑, 頂著一頭微濕的黑發(fā), 走到與浴室相連的衣帽間,換上干凈衣服。
夜幕下,露臺景觀燈昏黃的光線經(jīng)由臥室與露臺相連的玻璃門落入室內(nèi), 讓臥室顯得愈發(fā)安靜。
手機鈴聲響起。
陸判從衣帽間出來,走到床前,拿起他去浴室前隨手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摁下接通鍵。
他和電話對面那人簡單說了幾句。
電話掛斷, 室內(nèi)重歸安靜。
陸判走到玻璃門前,將窗簾合攏,又用手機定了一個鬧鐘,打算在晚餐送上來前,先小憩一會。
睡夢中,他似乎聽到一陣十分克制的敲門聲,隨后,是玻璃門被敲擊的清脆響聲。
但那時他太過疲憊,意識陷入一片混沌,半夢半醒間,沒有出聲應答
他徹底清醒是因為臉上溫熱濡濕的觸感。
*
隔壁李家。
臥室只開了一盞壁燈,昏黃的光線照亮床頭的空間。
顏曄雯一頭黑色長發(fā)鋪散在枕上,秀美的面孔覆上一層淺淡的陰影。她的目光落在李重言線條硬朗的臉上,伸手親密地挽住他的后頸。
暗影加重,溫熱細密的吻落在唇角。
手機鈴聲突然短促地在光線黯淡的室內(nèi)響起。
——鈴聲因消失的太快而顯得突兀。
李重言支撐起身體,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看見屏幕上一通來自葉珂的未接電話。
而在三分鐘前,她發(fā)來了一條字數(shù)簡短的短信。
【李重言,你能過來一下嗎?我在三樓。】
沒有前因后果,也沒有任何解釋。這條短信就像是一條密語,重點放在最后一句話——“我在三樓。”
顏曄雯從床上坐了起來,壁燈的黃色光線照亮床頭的空間,她能清楚看見李重言臉上的神色——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嗎?”她一邊問道,一邊探過身子,去看他手上的手機。
手機屏幕停留在短信的界面。
顏曄雯的視線在那條字數(shù)簡短的短信和李重言臉上挪移了一番。
她覺得和這條短信相比,李重言的表現(xiàn)要更為奇怪。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濃眉下的淺褐色眼睛,在壁燈昏黃的光照下,顯出幾分白日沒有的幽深。
他目光發(fā)沉。
顏曄雯伸手將貼在臉上的長發(fā)捋到耳后,等她再度抬眼看向李重言時,發(fā)現(xiàn)他臉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不悅——像是不滿意情.事被驟然打斷,又或是其它?
顏曄雯心中剛升起的一絲異樣褪去,輕聲說:“要不回撥過去,問問她是有什么事?”
李重言臉上的不悅愈發(fā)明顯,沉聲說了句:“不用。”
顏曄雯姿態(tài)懶散地倚坐在床頭。
李重言放下手機,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沙發(fā)上的短袖T恤套上,撳亮臥室的大燈,說:“我出去看看,她找我估計有事。”
他語氣不像是說笑。
顏曄雯臉上的神色頓時變得嚴肅起來,也跟著站起身,問道:“要我和你一起去嗎?”
“不用。”他走出幾步,說:“我很快回來。”
*
葉珂在見到陸判的第一眼,并沒有立刻認出他。
她是在聽到趙金杰的介紹后,才想起他們認識,或者說是見過。
五年前,葉珂被一個叫孫若云的女性長輩帶到一間距離海邊步行只要五分鐘的公寓。她沒有帶鑰匙,摁響門鈴后,前來開門的人便是陸判。
葉珂其實對孫若云很陌生。那是她們第一次見面。而她之所以會在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就來到她度假的公寓,是因為葉芝和趙金杰爆發(fā)了嚴重的爭吵。
傷口流出的鮮血,皮膚上啃咬的痕跡,摘下的套,砸的稀碎的家具,母親憎恨的目光——這些,是成年人的戰(zhàn)爭。
而葉珂需要躲避戰(zhàn)爭。
孫若云將葉珂帶到她度假的公寓。她是一位溫和并且很有愛心的長輩,但在葉珂看來,她似乎并不享受這段假期。
雖然那間公寓的位置很好,步行五分鐘就能到海邊,距離星海市老城區(qū)只需要十分鐘車程。
但孫若云在公寓陪伴了葉珂兩天后,便迅速消失了。
她似乎很忙——度假中,也依舊在工作。
孫若云計劃在星海市待3-4個月,而葉珂不確定會在這間公寓待多久,總之她暫時住了進來。
孫若云走后,公寓里便只剩下葉珂和陸判。但陸判并沒有給葉珂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因為,幾乎在孫若云離開的幾分鐘后,一位心理醫(yī)生便敲響了公寓的大門。
葉珂將門打開,很有禮貌地將門外面相和善、年齡約莫在四十上下的女心理醫(yī)生迎進屋,并且第一時間給她倒了一杯咖啡。
孫若云走后,心理醫(yī)生住進了她的臥室。
葉珂和這位職業(yè)素養(yǎng)強大的醫(yī)生住在同一屋檐下,在接下來約莫一周的時間里,和她頻繁且密切地溝通,并且溝通結果十分正向。
而這得益于葉珂的積極主動。
她覺得自己有病。
心理上的疾病。
父母的頻繁爭吵,以及隨之而來的暴力舉動,嚴重傷害了她的內(nèi)心。
她是一個脆弱的青少年,為了確保心理健康,需要心理醫(yī)生及時介入治療。
醫(yī)治的結果十分理想。
葉珂經(jīng)過與心理醫(yī)生的溝通傾訴,內(nèi)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療愈。
她覺得自己的傾訴欲望似乎降低了——畢竟在和心理醫(yī)生處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周時間里,她的嘴巴幾乎就沒停下過。
葉珂是在離開公寓那天,才知道心理醫(yī)生的病人不是她,而是那位叫陸判的少年。
但那時,公寓的大門已經(jīng)在她眼前關上
他似乎總是脆弱的。
葉珂從這段記憶中搜尋到陸判的身影——只有少的可憐的幾段影象。但這不妨礙她對他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他似乎總在生病。
身形、面孔在變化,但臉色始終是蒼白的,像冬日的積雪。
葉珂上到三樓,叩響臥室房門。又在半分鐘后,轉到露臺,克制地敲擊臥室與露臺連接處的玻璃門。
沒有人應聲。
透過窗簾的縫隙,葉珂看到室內(nèi)一片漆黑的景象。
是睡著了嗎?
葉珂沒有試圖叫醒他。
她再次上到三樓,是在兩個小時后。
臥室的門縫透出光亮,葉珂走上前,正要叩響房門,便聽到一道陰沉的男聲——“出去!”
陸判在幾秒鐘前,被臉上溫熱濡濕的觸感喚醒。
正低頭親吻他面頰的女人十分敏銳,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清醒。
但她沒有離開,而是稍稍抬起頭,一雙眼睛帶著欣賞的目光看向他,嘴唇距離他的臉只有曖昧的幾公分距離。
臥室熄滅的燈被闖入者撳亮,燈光將陸判臉上每一寸神情都照的格外清晰。
即使身體受損,他的反應依舊很快,在睜開眼的同時,便迅速伸手朝懸空覆在他身上的女人推去。
官曼曼順著他的力道站直身體。
“出去!”陸判臉色很差,眼睛里透出驅逐入侵者的冷酷光澤。
官曼曼被他的態(tài)度激怒。但下一瞬,她的目光掃過他蒼白的面頰、略微有些濡濕的黑發(fā),她的神色又很快緩和下來。
被手術強制廢除第二套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止意味著從進化人“降級”為普通人類,還意味著身體內(nèi)最重要的部分遭受到不可逆的破壞。
用另一種通俗易懂的解釋便是——他現(xiàn)在是一個廢人。
在過去,官曼曼在陸判面前扮演的是一個年輕、禮貌,相處時很有分寸感的同齡女生。
但現(xiàn)在不同。
她不必再偽裝。
官曼曼看著眼前的獵物。
陸判從床上坐起,他目光冷靜地看向對面的女人——她眼中掠奪的欲.望,既淺薄又扎根深處,讓他感到一陣惡心。
他掀開被子,赤.裸的腳掌踏在冰冷的地板上。
官曼曼就站在床前,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觸碰到她。
他的視線快速地從她纖細的脖頸劃過。
玻璃門外,葉珂透過窗簾的縫隙窺視這一切。她咽了咽口水,感到呼吸有點急促,伸手撥打電話的同時,察覺兩道目光準確且迅速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驚,立刻掛斷電話,一掀眼皮,朝屋內(nèi)看去。
透過窗簾狹窄的縫隙,她看見年輕女人陰沉的眼睛正盯視著她。
一同看向她的,還有站在一旁的陸判。
官曼曼反應非常迅速,在同葉珂對視的一瞬,便化作一道黑影朝前逼近,猛地推開玻璃門,伸手抓住門外葉珂的脖子,將她拖進屋內(nèi)。
下一秒,玻璃門被人重新關上,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緊接著,綠色窗簾唰的一聲合攏。
進化人的五官非常敏銳,有人靠近,即便隔著厚重的房門、墻壁,依舊能第一時間察覺。
但剛才若不是隱約的手機鈴聲透過玻璃門傳入臥室,官曼曼不會察覺有人正窺伺著她的犯罪行徑。
只有進化人能做到這一點——放輕腳步與呼吸,抹去最細微的蹤跡,悄然接近心儀的獵物。
第16章 安德烈的預言
官曼曼將葉珂視作同類, 出手時沒有任何克制。
這里是居民區(qū),并且不是自己的私人領域,她不希望打斗引來其他人的注意——最近幾年, 國際警署及國際sts聯(lián)盟對進化人的監(jiān)管越發(fā)嚴格, 她不想招惹任何麻煩。
露臺玻璃門被鎖死, 窗簾落下。
在安全密閉的空間內(nèi), 一起十分典型的、由進化人引發(fā)的暴力犯罪正在進行。
葉珂被官曼曼掐住脖子,缺氧讓她的反抗顯得綿軟無力, 腹部被對方膝蓋猛烈撞擊, 一下、兩下、三下,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臉色迅速變得慘白。
她想向房間里的第三人求救。
混亂中, 陸判頎長瘦削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逐漸變得模糊的視野內(nèi), 她心中生出一絲被拯救的希望。
但這一切只是她的錯覺。
自始至終,陸判沒有出聲,也沒有向她靠近。
他站在一旁,神情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發(fā)生, 目光從葉珂慘白的臉上掠過時,眼神甚至顯得有幾分冷漠。
白熾的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見她身體的潰敗, 臉上健康的血色迅速褪去, 清澈明亮的眼睛變得渾濁,呼吸泯滅,張開的嘴唇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憋氣聲。
和葉珂不同, 兩個小時前,陸判在一樓客廳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的相貌和五年前沒有太大區(qū)別,依舊是小頭小臉, 濃密的頭發(fā),白皙的皮膚在光照下顯出一種細膩的光澤感。
她五官精致立體,同時,柔和的面部線條和短小圓潤的下巴,又讓她在面相上多出幾分甜美的幼齡感。
——陸判懷疑這是自己第一眼就認出她的主要原因。
但現(xiàn)在,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破布娃娃。
*
陸判成長于一個健全、富有的家庭。
他的父母都是高級進化人,有著薪資優(yōu)渥的工作和較高的社會地位。
但相比進化人同類,他們更關注普通人類群體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各方面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以及生活中潛在的安全問題。
進化人強大的身體素質(zhì)和各種匪夷所思的異能,是懸在普通人類頭頂?shù)睦麆Α?br />
社會正在逐漸變得畸形而危險。
陸判父母只能寄希望于科學技術的快速進步,能緩解普通人類與進化人之間巨大的力量鴻溝。
他們在工作之余,一直在盡自己所能支持與推動科學技術的發(fā)展。
因為這層緣故,陸判在自己剛出生那年,就擁有了一個保姆機器人。
保姆機器人陪伴他度過了最初的嬰幼兒時光。她有著高度擬人的外觀,具有類人的感知、決策、行為,和交互能力。但沒有心跳。
陸判當時還小,不知道機器人除去沒有心跳,也沒有意識。
他將保姆機器人視作了自己的同類。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世界沒有父母、長輩、朋友,只有他和保姆機器人。
因此,當陸判走入同齡人的群體,人類繁雜的意識瞬間如同重量級核彈,炸毀了他安靜的世界。
喋喋不休的鬼魅聲響讓他精神高度緊張。
他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直到他與之對抗。
陸判開始了他的第一次犯罪。
當那些喋喋不休的鬼魅聲響逼近他時,他摧毀了它們!
意識的主人開始出現(xiàn)惡心干嘔,短暫失憶,記憶力障礙,精神崩潰等癥狀。最嚴重的一位甚至被確診為輕度表達障礙,不得不休學回家。
事態(tài)發(fā)展的太過迅速。
校長立刻將此事上報給公安局,但調(diào)查一直沒有進展。
教室的空座位越來越多。
直到這天,上早課的葛萊老師走進教室,看見偌大的教室里只坐了一位學生。
她和那位每天由保姆機器人接送上下學,穿著漂亮的小西裝,打著格紋領結的小男生對視。
他的眼睛如同被水浸濕的黑曜石,明澈,漂亮。
他很安靜。這份安靜讓他一貫沒有任何表情的稚嫩面孔顯出幾分乖巧感。
但葛萊只感到恐懼。
兇手自動落網(wǎng)。
聞訊趕來的國際刑警將針對進化人研發(fā)的特殊手銬拷在陸判的手腕上。
冷硬的觸感讓他從詫異中回神,他看向來人,表情變得沮喪:“媽媽,我沒有交到朋友。”
國際刑警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發(fā)現(xiàn),陸判在出生后便經(jīng)由全球最頂級的保姆機器人照顧。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覺醒的操控人類意識的異能。
保姆機器人沒有“意識。
陸判年齡又太小,異能覺醒后,自我認知能力不足,沒有察覺到自己與其他人的區(qū)別。
他正處于異能覺醒初期,無法準確掌握并操控自己所擁有的異能——換言之,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探索他人的意識。
但由于母親在國際監(jiān)獄任職的緣故,他此前一直生活在一座相對封閉的島嶼,身邊沒有同齡人。
保姆機器人沒有意識,他的世界還算安靜。
但當他走出島嶼,進入學校,在一個相對密閉的空間(教室),被數(shù)十個同齡人圍繞時,那些嘈雜的意識瞬間朝他涌來,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姿態(tài),將他安靜的世界撕扯出一條巨大的裂縫。
就如同動物受到刺激,會產(chǎn)生攻擊行為。
陸判也不例外。
至于他為什么沒有攻擊他的父母和學校老師,國際刑警猜測,主要原因在于3-12歲孩童的大腦活躍度遠遠高于成年人。
同齡人活躍的意識,對他造成的干擾,遠比成年人巨大。
操控意識的異能,無論是對進化人還是普通人類,都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真實想法暴露在他人眼前。
陸判被貼上“危險”的標簽。
他正處于異能覺醒初期。在對他的異能進行引導、開發(fā)、鍛煉,還是采取最新研發(fā)的基因技術,直接抹殺他的異能,他的父母選擇了后者。
陸判并不知道父母的選擇。
這項基因技術正處于早期發(fā)展階段。無菌手術室內(nèi),醫(yī)生和護士全都嚴陣以待。
陸判被護士抱到手術臺,他坐在臺面上,燈光照下來,讓四周精密的醫(yī)學儀器設備顯出一種冰冷的質(zhì)感。
他問醫(yī)生:“我生病了嗎?”
醫(yī)生怔仲片刻,說:“只是一個小手術。”
護士走過來,微微俯身,將一個手臂纏著白色繃帶的小熊玩偶遞給他,笑著說:“陸判就像這只玩偶一樣,身體出了一點問題,但你不用害怕,我們會很快解決好的。”
陸判努力地睜開眼。手術后,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再完整,像被掏空內(nèi)里填充物的玩偶。
特護病房內(nèi),手臂纏著白色繃帶的玩偶擺放在床頭。
穿著病號服的陸判將繃帶一點一點解開,看見玩偶的手臂沒有任何“傷口”。
病房門被打開,保姆機器人走了進來。
在心理醫(yī)生的建議下,保姆機器人被陸判父母送回原車間,進行重新改造。
高度擬人的外觀消失不見,出現(xiàn)在陸判眼前的保姆機器人有著卡通人物的外形,玻璃鋼的材質(zhì)覆蓋著黑白灰三種涂料。陸判甚至能看見它的充電接口。
心理醫(yī)生走在機器人身后,手里端著一個果盤,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最好的律師事務所,陪伴十年的心理醫(yī)生,頂級雇傭兵團隊。陸判有想過在將綁匪反殺后,他是否又需要進行一場手術。
但這次顯然和十年前不同。
他住在星海市一間度假公寓內(nèi)。
首都圣瓦,強大的律師團隊正在為他做無罪辯護。母親孫若云作為法定監(jiān)護人,回到圣瓦代其出庭應訴。父親陸誠則在追查綁架案背后真正的主導者。
公寓隔壁住著孫若云特意聘請的全球頂級雇傭兵團隊。
但陸判不確定他們是在保護他,還是監(jiān)管他,又或是必要時候,可以將他擊殺。
他看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心理醫(yī)生。
孫若云的同事安德烈——一名可以預知未來的進化人,在電視上看到“人質(zhì)反殺綁匪案件”的相關新聞報道,經(jīng)由被打了厚厚一層馬賽克的案發(fā)現(xiàn)場的血腥圖片,看到陸判的未來。
他預言陸判會在未來開啟極.權統(tǒng)治,不斷地引發(fā)殺戮,操控他人為之戰(zhàn)斗。
孫若云沒有相信安德烈的預言。
預知未來的能力說出去唬人,但實際效果卻因人而異。
安德烈可以成功預知兩名犯人會在一分鐘后斗毆,卻無法預知他們的爭斗會導致另一名無辜的犯人受傷。
他可以預知五分鐘后,監(jiān)獄食堂會發(fā)生犯人群體性斗毆事件。卻無法預知五分零一秒后,海底火山噴發(fā)引發(fā)的大型地震,會讓這群逞兇斗狠的罪犯如受驚的鳥獸四處散去,紛紛躲在桌下、墻角、衛(wèi)生間里。
重要的從來不是異能,而是力量。
安德烈五十三歲,再有幾年就要退休。如果他的異能足夠強大穩(wěn)定,他早就轉任國際刑警,從事他夢寐以求的刑事偵查工作。而不是成為一名獄警,在監(jiān)獄度過他大半的職業(yè)生涯。
對于安德烈的預言,孫若云以一種冷靜的態(tài)度反駁道:“安德烈,如果你在拯救人質(zhì)的事上出了力,我或許會相信你的預言。但可惜,你沒有。”
在陸判被綁架后,國際刑警通過綁匪發(fā)來的視頻,無法確定陸判所在的具體位置,只能劃出大致的區(qū)域。
為了抓緊時間找到陸判,孫若云曾寄希望于同事安德烈的異能。
但他預知未來的能力微弱破碎,無法提供任何幫助。
安德烈聞言,有一瞬間的不自在,似乎是在為此羞愧。但見孫若云越過他離開,他仍是立刻追了上去。
“你不覺得他太冷靜了一點嗎?”
孫若云沒有理他。
針對這起案件的新聞報道,迅速在首都圣瓦引起轟動。
盡管新聞報道對當事人信息嚴格保密,但孫若云仍舊擔心陸判會受此影響。
她決定帶陸判去旅游散心。
在前往星海市度假前,她到監(jiān)獄和同事進行后續(xù)工作交接。安德烈再次找到了她,“他成長的很快。”他憂心忡忡,眉間的褶皺能夾死一只蚊子。
“什么成長的很快?”孫若云皺眉問道。
“他在恢復?”
安德烈也不確定。他的異能確實既微弱又破碎,看到的未來片段混亂模糊。
但他有種直覺——他成長的很快,比任何人預想的都快。
安德烈查看過陸判報考格林軍校時,儀器測出的他的各項身體數(shù)據(jù),以及他的戰(zhàn)斗成績——成績很優(yōu)秀,但并不突出。
安德烈懷疑這并非他的真實實力。
孫若云不知是聯(lián)想到什么,神色微變。安德烈還要再說什么,她卻一改往日和善的態(tài)度,立刻阻斷他未出口的話語:
“安德烈,你在侵犯我家人的隱私!”
她語氣冷酷。
安德烈:“我不是”
“如果你繼續(xù)在未經(jīng)我允許的情況下,探查我家人的未來,我會向國際警署狀告你。”孫若云語氣嚴肅道。說罷,整理好桌上的材料,起身離開。
她已經(jīng)走出很遠。
身后,安德烈的聲音遙遙傳來。
“他是反社會人格者!”他語氣激烈地說道。
孫若云和安德烈的談話,一字一句,全都傳入陸判耳中。
他當時就坐在停靠在監(jiān)獄大門外的黑色轎車里,等著孫若云交接完工作,他們一起乘坐汽車到渡口乘船,到達陸地后,再乘車到機場,飛到星海市度假。
進化人的五官非常敏銳,空間距離不是問題。他能輕易聽到他們的談話。
至于某些潛藏在孫若云和安德烈腦海深處,未經(jīng)說出口的想法,他同樣一清二楚。
就比如“他患有反社會人格障礙”這件事。
陸判知道,這并非是安德烈通過預知未來,借由看到的未來片段,獲取到的信息——這是安德烈與陸判的私人心理醫(yī)生溝通得來的結果。
安德烈似乎做了某些事,讓心理醫(yī)生對他產(chǎn)生了極高的信任感,以至于違反職業(yè)道德,多次泄露病人的隱私。
第17章 他只需要讓她閉嘴。
“他們關系一直不好。我能看出來, 我媽媽一直在忍耐,但現(xiàn)在她好像不想忍了。最近幾年,他們開始頻繁爭吵。”
“我很難過, 每當他們爭吵時, 我都會感到緊張、不安, 夜里一直無法安然入睡。”
“我想我可能是生病了。”
陸判猜想, 心理醫(yī)生應該不是第一次遇見會主動表達自己困境的病人。但這是好事。她臉上的表情很輕松,至少比面對他時要輕松一千倍, 眼底關切的溫度恰到好處, 灰綠色的瞳孔中映出對面少女哭泣的景象。
葉珂臉上掛著淚痕。
她等了一會,眨眨眼睛, 見心理醫(yī)生沒有任何動作, 只好主動給自己抽了一張紙巾擦拭眼淚。
心理醫(yī)生似乎秉持著充分尊重病人自由表達的意愿,一直沒有出聲打斷。但同時,她也沒有運用她的職業(yè)技能與素養(yǎng),安慰、開導眼前年輕的病人。
事實上, 她現(xiàn)在有點緊張。
她察覺到房間里另一個人的身影正在接近——自從十年前,她被準星集團雇傭,作為陸判的私人心理醫(yī)生后, 她就開始見證他的成長。
但他們的關系一直十分冷淡。
病人和醫(yī)生保持距離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
但她不應該對他感到恐懼。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安感隨著來人的不斷接近快速攀升, 就在心理醫(yī)生快要維持不住臉上鎮(zhèn)定的假象,奪門而出時,她的“病人”開口了。
“你能不能不要過來?”
葉珂微微蹙眉, 表情嚴謹?shù)溃骸斑@是我的隱私,我正在和我的心理醫(yī)生交流病情。”
陸判停下腳步,他將目光移向葉珂,視線鎖定在她臉上。
陸判不知道母親孫若云為什么會將這個女生接到度假公寓。
這是她住進公寓的第三天。她剛搬進來時只帶了一個行李箱, 但現(xiàn)在,她將整間公寓搞的一團糟,到處都是她的私人物品。
廚房臺面上是她灑落的面包碎屑。客廳沙發(fā)上擺放著她只彈過一次的尤克里里。陽臺上二十四小時鋪著她的瑜伽墊,半濕的浴巾掛在藤編吊椅上,吊椅里除去嶄新到似乎從未翻動的書籍,便是各種各樣的零食。
她每天都會出門,下樓時通常會主動將公寓里的垃圾帶下去。
但她丟垃圾的速度遠遠比不上她制造垃圾的速度!
客廳角落堆放著她剛拆封的快遞盒,盒子靠墻擺放,密密麻麻重疊在一起,幾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心理醫(yī)生同樣也想不明白葉珂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間公寓。
大概兩個小時前,孫若云找到心理醫(yī)生,希望她能搬進公寓和陸判一起居住。
理由是公寓里除去陸判,還有一名青春期少女。
孫若云不希望在她回到圣瓦,代替陸判出庭應訴的這段時間,一對青春期男女,在沒有成年人監(jiān)管下,單獨居住在一起。
心理醫(yī)生聽完孫若云的解釋,只覺得荒謬——相比擔心青春期少男少女單獨居住在一起,可能引發(fā)的早戀、提前探索生命奧秘等隱患,她更應該擔心的難道不是那位叫葉珂的女生的生命安全嗎?!
心理醫(yī)生直覺想要拒絕。
陸判是反社會人格者。并且他有前科!
他才剛殺了人。
但職業(yè)道德和合同上的高額違約金又讓她無法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心理醫(yī)生住了進來,為她開門的人是那位叫葉珂的女生。在得知她的職業(yè)后,葉珂似乎誤會了什么,主動將她引到客廳,還特意挑選了一處正被陽光照射的區(qū)域,作為她們談話的地點。
她是一個很擅長“溝通”的孩子。
就比如現(xiàn)在。
葉珂目光十分大膽地看向陸判。
除去三天前,她被孫若云帶進公寓,陸判前來開門時,他們有短暫碰面。這幾天,即便住在同一間公寓,他們也幾乎沒有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個空間。
客廳是公共區(qū)域。
但這里無論是視野、采光,還是布局,都是整間公寓里最讓葉珂感到舒適、放松的空間。
所以她選擇在這里談話。
“我很快就好。”葉珂看著陸判的眼睛,保證道。
她待會還要穿著她新買的少女比基尼去海邊呢。
陸判離開了。
他回到了臥室。
但客廳,病人和醫(yī)生的溝通仍在繼續(xù)。或者說是葉珂單方面向心理醫(yī)生的輸出,每天都在分時段重復上演。
談話內(nèi)容從最初的心理創(chuàng)傷,到逐漸變得繁重的學業(yè),再到咨詢感情問題。
公寓有限的面積,少女情緒飽滿的聲音,進化人敏銳的五官,這一切都讓密集的談話,一字不落地進入隔壁陸判的耳朵。
安靜的世界被驟然打破。
陸判有一種回到多年前,第一次走出封閉的島嶼、進入同齡人群體中的錯覺。
他的臉色逐漸陰沉下來。
手術失敗了。
或者說,理論上,在不破壞基因組DNA、對進化人造成嚴重身心傷害的前提下,定向抹殺異能的基因手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生物醫(yī)學的發(fā)展,遠未到影響人類進化的程度。
他在恢復。
轉眼十年過去,陸判已不再如當初,會控制不住去探索他人的意識世界。
他只會在需要的時候,才向外伸出探索的“觸手”——他們既鋒利又柔軟,靈敏精確,爆發(fā)力十足,并且容易操縱。
他可以輕易摧毀一個人的意識世界,即便是S級進化人也不例外。
但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
她只是一個普通人類。而且他目前最好不要鬧出太大動靜,引來其他人的注意。他的麻煩已經(jīng)夠多了。
他只需要讓她閉嘴。
這很好操作。
“一直都有很多情書,我的課桌都塞滿了。”
“男生都很討厭。”
“小時候,他們就會捏我的臉,抓我的辮子。現(xiàn)在,他們會色瞇瞇地盯著我的胸.部!”
聲音從客廳的方向傳來,穿過墻壁、房門,從門縫溜入,準確抵達另一個空間。
臥室內(nèi),陸判放松的唇線驟然緊繃成一條直線。
正在客廳談話的葉珂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部,聲音不自覺降低了幾分,若有所思道:“他們不是真的喜歡我,他們只是——”
聲音戛然而止。
緊閉的臥室門被人打開,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陸判從房間里快速走了出來,他站在走廊通往客廳的埡口,陰暗冰冷的目光直直看向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葉珂。
葉珂一臉驚詫地抬起頭。視線相對,她面色倏地一僵。
像自然界中,弱小的動物遭遇強大的捕獵者。她心中升起一絲莫名的恐懼。
下一秒,身形高大的陸判大步走至她面前,在所有人都未預料到的情況下,快速俯低身體,將額頭緊貼在葉珂的額頭上。
葉珂:
心理醫(yī)生露出驚恐又難以言喻的表情,她右手緊扣在沙發(fā)扶手上,指甲用力到幾乎要將真皮沙發(fā)戳穿。
陰影覆下,葉珂呼吸猛地一滯,一顆心幾乎吊到了嗓子眼里。她恐懼到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身體發(fā)出不受控制的細微顫抖。
像是弱小的動物,被露出獠牙的兇獸危險地嗅聞。
而下一秒,他鋒利的獠牙就會毫不留情地刺穿她脆弱的脖頸。
生命在死亡的鐮刀下顯出脆弱易碎的本質(zhì)。
但隨著兩人皮膚接觸的時間延長,葉珂心中卻緩緩升起一股異樣感——她沒想到,神色這么陰森冰冷的人,也會有正常的、溫暖的體溫。
溫度隨著皮膚的接觸,逐漸蔓延到對方身上。
葉珂覺得陸判很熱,不,不止是熱,而是燙。
他皮膚的溫度,似乎要比她高一點。
葉珂微微抿唇,心臟加速跳動,臉上控制不住地出現(xiàn)一點紅暈。
她垂下眼睫,但手卻抵在他胸前,緩慢而堅定地將他推開!
陸判順著這股力道站直身體。他站在沙發(fā)前,神色冷漠,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女生。
他探索不到她的意識。
即便是在零距離的情況下,依舊追蹤不到她意識的蹤跡。
與之相比,他探索人類意識的“觸手”,靈敏順滑地涌入一旁心理醫(yī)生龐大的意識宮殿,輕易捕捉到她此刻正激烈交鋒的各種思想。
——他在做什么?
——他要殺了她嗎?
——還是,他想要親吻她?!
陸判因為心理醫(yī)生匪夷所思的猜想,眉頭狠狠一皺,幾乎要開口讓她閉嘴。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于是迅速收回探索心理醫(yī)生意識的觸手,將目光轉向葉珂身上。
和心理醫(yī)生相比,即便無法探知到她的意識,他也能通過她細微的面部表情和姿勢變動,猜出她此刻的大致想法——她之前端坐在沙發(fā)上,腰背挺直,說話時,會控制不住地微微仰起下巴,同時,上半身朝心理醫(yī)生的方向傾斜。
但現(xiàn)在,她縮在沙發(fā)角落,屈膝抱著自己的膝蓋,仰頭看向他時,嘴唇緊緊抿著,一雙靈氣十足的眼睛里透出嚴肅而警惕的光澤。
第18章 “我一直都很高興能擁有我們……
兩人目光相對。
公寓內(nèi), 沒有人開口說話,四周很安靜,只偶爾從陽臺方向傳來遠處海浪翻涌的聲響。
葉珂朝沙發(fā)的角落縮了縮, 雙膝屈起, 手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的雙腿, 像一只因受驚而縮成一團的刺猬。但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陸判, 沒有移開視線。
陸判陰沉審視的目光長時間停留在葉珂臉上。
葉珂被他長久地盯視著,一種被人當作物品打量的煩躁感, 逐漸壓下了潛藏在心中的不安。她轉動眼珠, 見坐在一旁的心理醫(yī)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眉頭頓時煩惱地皺起。
安靜壓抑的氛圍逐漸在客廳蔓延開來。
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
葉珂垂下眼睫, 咬了咬唇, 等再抬眼時,發(fā)現(xiàn)陸判依舊站在沙發(fā)前,垂眸目光陰冷地審視她。
“”葉珂再次垂下眼。眉頭緊緊皺著,臉色也跟著變得不在好看。“你剛才是在做什么?”少頃, 她克制著語氣問道,抬起頭,目光直視對面的少年, 臉上沒有懼怕、遲疑、敵視、對抗等神色, 而是苦惱、疑惑,與謹慎。
“我打擾到你了嗎?”葉珂繼續(xù)問。不等陸判回答,又主動補充道:“我接下來會很安靜。”
她說罷, 再次垂下眼,眉頭微蹙,似在思索著什么。
陸判神色微凝,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這個看上去和普通人類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女生。
下一秒, 葉珂抬起眼睛看了陸判一眼,不再蜷縮在沙發(fā)角落,而是起身朝他走來。
她在陸判身前站定,距離他的身體只有幾厘米的距離。
這早已超出禮貌的社交距離。
陸判垂下眼,他的目光幾乎是呈垂直的角度,落在葉珂身上。
身高差距,以及過于接近的站位,讓他可以輕易看見她的頭頂,烏黑濃密的長發(fā)散落在胸前、肩頭,她的臉孔隱藏在他視線無法抵達的角度。
陸判有一瞬間懷疑她是故意接近他,站在距離他較近的位置,以此來躲避他審視的目光。
但他能聽見她比前一刻更沉重的呼吸,體溫攀升,心臟加速跳動。相比蜷縮在安全的沙發(fā)角落,她此刻明顯要更緊張一點。
陸判陰鷙的面色沒有任何變化,正要伸手、將站在身前的人推開,就見烏黑的頭頂動了動。
葉珂踮起腳,又頓了頓,下一秒,果斷地伸出雙臂,挽住身前人的后頸,拉拽著他俯身靠近。
在額頭相抵前,是他們因為距離拉近,而相互交纏的呼吸。
額頭傳來溫熱的觸感。
葉珂保持著額頭緊貼陸判額頭的動作。
她沒有出聲,纖長的眼睫輕輕眨動,因為距離和角度的關系,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堅實的下巴,和面部皮膚上細小的絨毛。
她呼吸重了一分。
但她繃直的嘴角和微緊的眉心,都顯示著她此刻嚴肅而謹慎的態(tài)度
不知過了多久,葉珂松開挽住陸判后頸的雙手,在自己變得遲緩粗重的呼吸聲中,以一種安靜的姿態(tài)朝后退了兩步。
葉珂覺得陸判剛才的舉動不像是在開玩笑、發(fā)瘋,或是占女生便宜。
她不能因為他陰鷙的面色,就忽略他嚴肅、且?guī)в忻黠@敵意的態(tài)度。
他這么做一定是有某種原因。
葉珂猜不透,但她不介意再嘗試一次。人體最堅硬的骨頭相互觸碰,情況是會改善,還是變得更糟?
距離拉開,后頸和額頭的溫度消失,陸判陰沉著一張臉,緩緩站直身體。
他的唇線依舊緊繃著。
葉珂仰頭看他,一雙靈氣十足的大眼睛,緊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漆黑的眼瞳映出他的身影。
視線相對。
葉珂在陸判抬手的前零點零一秒,下意識朝后退了幾步。距離再次被拉開。這次,葉珂沒有遲疑,轉身大步走到心理醫(yī)生旁,挨著客廳里唯一的成年女性一屁股坐下。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亦或是靠山,葉珂端坐在沙發(fā)上,視線直直看向對面的陸判。
她覺得他剛才抬手,似乎是想要制住她。捏住她的脖子,拽住她的手腕,亦或是五指如鷹爪般緊緊扣住她的肩膀。
總之,他絕對不是想要牽住她的手。
陸判抬起的手頓在半空,他凝眸朝葉珂看去,探索人類意識的“觸手”充斥在整個客廳,但卻依舊無法探知到她一絲一毫的內(nèi)心想法。
反倒是她身旁、面色僵硬的心理醫(yī)生,因為心理活動太過劇烈,嘈雜、瑣碎的意識溢出腦海,散落在空氣中,被他輕易捕捉到。
“這是怎么回事?”
“他們在做什么?”
“不行,我必須要盡快將這件事告訴孫若云。”
“還有這個叫葉珂的女生不能繼續(xù)在這間公寓里住下去了。她得趕緊離開!”
“”
“他在看我?”
如果不是有一旁的心理醫(yī)生作為參照,陸判會以為出現(xiàn)問題的是他自己。
他神色驟沉,氣場冷了不止一度。
但和危險的神色相比,陸判沒有做任何出格的舉動,冷靜的目光從少女青澀的面孔上掠過,又輕輕一點坐在一旁的心理醫(yī)生微白的臉色。眼簾掀動間,已然收回落在她們身上的視線,轉身,神色陰沉地朝不遠處的臥室走去。
臥室房門關上。
坐在客廳的葉珂覺得關門聲很響。
但和之前相比,這聲略重的聲響少了幾分令人膽顫的危險感。
她重重松了口氣,像是失去支架的稻草人,肩膀聳拉下來,臉色有些疲憊。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始至終,坐在一旁的心理醫(yī)生都沒有開口說話。
葉珂坐正身體,目光奇怪地朝心理醫(yī)生看去。
只見心理醫(yī)生垂著頭,面部表情隱藏在葉珂看不見的角度,但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手掌卻一度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就這樣,來來回回約莫幾分鐘后,她似乎感知到身旁葉珂探尋的視線,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沙啞著嗓音問道:“葉珂和陸判很早就認識了嗎?”
葉珂輕輕搖頭。
她正要說話,想到什么,又頓了頓,再出聲時,音量明顯壓了幾度,“一周前,我第一次在公寓里見到他。”
“他”
葉珂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身體后傾,抵著沙發(fā)椅背。雙手環(huán)抱住自己,手掌輕輕摩擦裸.露在T恤外的手臂皮膚,似乎在借此安慰自己,又似陷入某種思索。
“他有點奇怪。”
“他”心理醫(yī)生張口道。
“他怎么了?”葉珂立刻追問。
心理醫(yī)生露出有些頹喪的表情,低低嘆了口氣,說:“沒什么。”
葉珂覺得這個話題不會就此終止。
果然,在沉默了大概十分鐘后,這位年齡約莫在四十歲上下的成年女性,咬字清晰地說道:“其實,我是他的私人心理醫(yī)生。”
“”這個回答完全在葉珂預料之外。她的面部表情一瞬間變得十分精彩,隔了很久,才小聲開口問道:“你不是孫阿姨雇傭來為我服務的心理醫(yī)生嗎?”
她臉上的表情既尷尬又帶著幾分茫然,見心理醫(yī)生回視她的目光,忙撇開眼避開。
心理醫(yī)生露出成年女性溫和善意的笑容,解釋說:“我是陸判的專屬私人醫(yī)生。按照合同規(guī)定,我會繼續(xù)為他服務,直到他成年。”
葉珂小聲“哦”了一聲。
心理醫(yī)生蹙眉想了想,說:“我想,你現(xiàn)在應該立刻聯(lián)系你的父母。”
葉珂:“他們——”
“聽我的話,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你的父母。”心理醫(yī)生冷靜地指示道。
葉珂聽到這句話,沒有第一時間去思考心理醫(yī)生話里的深層次含義,反而在想她們說話聲不算小,房間里的陸判會不會聽到她們的談話?
“你的手機呢?”心理醫(yī)生問。
葉珂從沙發(fā)角落摸出手機,剛將手機解鎖,還沒想好要不要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家人,媽媽的電話便打了過來。
不知是手機音頻發(fā)聲相關器件受損,還是網(wǎng)絡信號不好,媽媽的聲音顯出一種陌生的緊繃感。
在電話接通的一瞬,她便立刻問了葉珂一句話。
“葉珂,陸判在你身邊嗎?”
“”葉珂愣了一下,回答說:“沒有,他回房間了。”
媽媽似乎松了口氣。
葉珂眉頭疑惑地皺起,問道:“媽媽,你找他是有什么事嗎?”
“沒有。”媽媽的聲音從手機聽筒傳來,一字一句,顯出一種刻意的柔和感,“葉珂,你現(xiàn)在是在自己的房間嗎?”
“沒有。”葉珂說:“我在客廳。”
媽媽說:“那你現(xiàn)在回到臥室,把房門鎖上。我和你爸爸現(xiàn)在就來接你。”
葉珂本來想問“為什么要把房門鎖上?”,但她立刻被媽媽的后半句話轉移了注意力。
——他們和好了?
事實上,葉芝和趙金杰并沒有和好。
發(fā)生在他們之間,持續(xù)的爭吵和突發(fā)的暴力行為,以葉芝在電視上看見一起發(fā)生在首都圣瓦、未成年人質(zhì)反殺綁匪案件的相關新聞報道,而暫時中止。
“人質(zhì)是那個叫陸判的孩子。”趙金杰說。
葉芝對陸判有十分深刻的印象。
但這種深刻并非是針對他這個人,而是他幼時經(jīng)歷的一場手術。
葉芝大學就讀的是生物醫(yī)學專業(yè),對這項當時正處于早期發(fā)展階段的基因技術,所代表的含義一清二楚。
在不破壞基因組DNA、對進化人造成嚴重身心傷害的前提下,定向抹殺異能的基因手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這并非是科學家口中,最新研發(fā)的醫(yī)療技術,而是存在于文明社會中的、一種合法的私刑。
甚至于到現(xiàn)在,這項基因技術所帶來的潛在的危害,依舊沒有得到任何改善。
葉芝記得第一次見到陸判時,正是他手術后,被父母帶到星海市旅游散心。
那時,他大概四歲、還是五歲?
一個表情沉默、行事孤僻的小男生的模糊影象,在葉芝腦海中閃現(xiàn)。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艱難起來:“你之前說葉珂是被誰帶走了?”
“孫若云。”趙金杰盯著自己的愛人,眼神中透出狼一般兇狠的神色,沒有任何隱瞞的意思,直接說道:“我朋友的老婆。”
也是陸判的母親。
葉芝一瞬間全明白了。
她并非是偶然間在電視上看見的有關這起案件的新聞報道。這一切都來自于趙金杰的刻意安排。
他在威脅她。
他一直都知道,葉珂是她的軟肋。
趙金杰露出一個冷血的笑容,問葉芝:“要給葉珂打一個電話嗎?”
葉芝牙關緊咬。半響,看向趙金杰,一字一句極為冷靜地說道:“她一直都把你當作親生父親看待。你對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存在。”
“我知道。”趙金杰說:“我很高興能擁有我們的女兒。”
他話鋒一轉,“但你應該感謝我。她沒有出生證明,前三年人生一片空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個怪物。是我暗中操作,給了她一個合法的身份。”
他走近葉芝,伸出手,輕輕撫弄她的臉頰:“葉芝,我唯一遺憾的是,她不是你生的。”
第19章 [修]你看了她多久?
“不用收拾行李。”
“回到臥室。”
“將門反鎖。”
掛斷電話, 葉珂想著媽媽在電話里的囑咐,和心理醫(yī)生告別后,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將房門反鎖。
隔著緊閉的門扉和墻體, 隱隱能聽到房間外的動靜。
心理醫(yī)生在她走后不久, 便離開了公寓。
隨著“咔噠”兩聲輕響, 公寓的大門被人打開, 又輕輕關上。
葉珂打開臥室房門,只見偌大的公寓一片安靜, 唯有陽臺方向, 傳來遠處海浪翻涌的聲響。
她將房門徹底打開,轉過身, 腳步輕快地朝陽臺走去, 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瑜伽墊卷好塞進袋子里。
浴巾,晾曬的衣物,藤編吊椅上幾乎沒有翻動過的書籍、吃到一半的零食,全部從陽臺搬回臥室, 再細細收整。
除此外,還有餐桌上的平板電腦、新買的透明手機殼、剛打印出來的自拍照,從沙發(fā)靠枕下翻出的防曬霜、指甲油、被壓扁的運動帽。
總之, 零零碎碎一大堆東西。
沒有人打擾。
安靜的公寓內(nèi), 葉珂就像是一只辛勤勞作的小松鼠,不斷地在客廳、臥室、陽臺、浴室來回往返。
她懷里抱著一大堆東西,行動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腳步飛快,同時,沒有弄出太大的聲響。
行李收拾的差不多了。
葉珂站在客廳,環(huán)顧四周, 目光從堆積在客廳角落的一堆快遞盒上掃過,想了想,決定在離開前,先下樓一趟,把房間里的垃圾清理掉。
裝滿各種雜物的垃圾袋扔進小區(qū)樓下的垃圾桶,干凈的快遞盒堆放在垃圾桶旁的地面上。
葉珂站直身體,撣了撣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轉身快步上樓。
從電梯出來,她看見走廊盡頭心理醫(yī)生的身影。
心理醫(yī)生背對著葉珂站在走廊窗前,似乎正和誰通話。
聲音被涌入走廊的海風吹到葉珂耳邊。
“是的,沒有人”她頓了頓,聲音變得艱澀,“沒有人受到傷害。”
“她很安全。”
暫時很安全。心理醫(yī)生在心里補充道。
誰很安全?葉珂一頭霧水,沿著走廊大步向前,走到公寓門前,將公寓大門打開后,走了進去。
心理醫(yī)生太過專注于和電話對面的孫若云對話,沒有察覺身后的動靜。
直到葉珂走出公寓,背上背著塞的鼓鼓囊囊的背包,一只手拖著行李箱,行李箱上搭著一個一看就很重的行李袋走到她身后。
“我準備走了。”
葉珂清甜柔和的嗓音響起的瞬間,電話對面的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心理醫(yī)生轉過身,看著在短時間內(nèi)將一切收拾妥當?shù)娜~珂,沉默幾秒,啞然道:“你爸爸媽媽都到了嗎?”
“他們還沒到。”葉珂說:“我準備先下樓等他們。”
她說這句話時,臉上的笑容未經(jīng)任何掩飾,明朗的如同盛夏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天空。
心理醫(yī)生抬起頭,看了眼前方緊閉的公寓大門,又垂眸去看眼前少女迷人的笑臉。
四目相對,她似被葉珂眼中的笑意感染,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松懈下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她沒有說錯。
葉珂確實沒有受到傷害,并且很安全。
“我有給孫阿姨打電話,但她正在通話中,所以我給她發(fā)了短信,邀請她有時間一定要來我家做客。到時候你也來好嗎?”
葉珂目光認真地看著心理醫(yī)生,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靦腆,但想了想,還是說道:“我爸爸媽媽和好了!”
*
安靜的臥室內(nèi),陸判站在窗前。
進化人的五官非常敏銳,即使隔著上千米距離,他依舊可以輕易看清葉珂的身影。
他看著她走出公寓樓,因搭在行李箱上的行李袋太重,而行走緩慢。
但即使這樣,她也沒有在小區(qū)內(nèi)部停留,而是走到小區(qū)外,站在一處顯眼、并且方便停車的路段旁。
她顯然很期待父母的到來。
但她出現(xiàn)的太早,以至于站在路邊,足足等了十幾分鐘,她父母的車子才在她身前停下。
是一輛十分典型的黑色家用suv。
后座車門打開,一個有著明顯的書卷氣、容貌秀美的中年女人走了下來。
葉珂走上前,和女人簡單交流了幾句,將背上的背包放進后排車座,又轉身去拎放在人行道上的行李箱。
隨著她轉身的動作,陸判可以看見她白皙干凈的面孔,在陽光的照射下透出健康的粉色。
——像掛在枝頭,不斷吸收營養(yǎng),開始朝成熟方向邁進的水蜜桃。
行李箱和行李袋放進后備箱里,葉珂將后備箱蓋闔上,轉身,同中年女人一道坐上車離開。
黑色suv沿著寬闊的城市道路朝前行駛,被聳立的高樓遮擋,隨后徹底消失在陸判的視野中。
自始至終,他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身后傳來房門被人打開的動靜,他轉過身,看著走進房間的孫若云,直接問道:“為什么把她帶到公寓?”
五天前,孫若云離開度假公寓,回到圣瓦,作為陸判的法定監(jiān)護人替其出庭應訴。
庭審結束后,她臨時轉道去監(jiān)獄解決了一點工作上的事情,今天早上,才啟程趕回星海市。
孫若云知道陸判口中的“她”是指葉珂。
“你們小時候見過。”她語氣平穩(wěn)地回答道,“是在你四歲那年。當時你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心情也不是太好,我便趁著假期,帶你到星海市旅游散心。”
“葉珂父親趙金杰是你爸爸的朋友,得知我們到來,主動邀請我們到他家做客。”
孫若云看向自己的兒子,目光凝在他臉上:“她送了你一顆糖。”
——主動牽過你的手,掰開你蜷縮的手指,將糖塞進你的掌心。
“陸判,那是你第一次收到同齡人送的禮物。”
陸判背光站在窗前,聞言,眼底的情緒沒有絲毫波動。
——顯然,他對這件事沒有任何印象。
但孫若云凝在他臉上的目光,卻在某個瞬間產(chǎn)生了一絲極為微妙的變化。
她邁步朝他走去,在他身前站定,視線下垂,掃視他的站位。
又抬起眼皮,目光看向他身后明凈的窗戶玻璃——那上面,有手掌長時間摁在玻璃上,留下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紋路。
孫若云幾乎可以想象到,或許是幾分鐘,又或許是更久,在這間只有陸判一個人的臥室,他就這樣站在窗前,額頭和手掌抵在玻璃上,垂眸靜靜地注視樓下的少女。
不!
他不是在單純注視她。
他在觀察。
像一個危險而極富耐心的狩獵者,站在樓上,目光穿過眼前的透明玻璃,暗中觀察他的獵物。
一股寒意驀地從心底升起,孫若云有種頭發(fā)發(fā)麻的驚悚感,不知為何,同事安德烈的預言,突然毫無預兆地在她腦海閃現(xiàn)。
“他會在未來開啟極.權統(tǒng)治,不斷地引發(fā)殺戮,操控他人為之戰(zhàn)斗。”
“他很危險!”
他很危險。
孫若云移開落在窗戶玻璃上的視線,眼皮微抬,目光看向身前的少年,輕聲問道:“你在這里站了多久?”
你看了她多久?
你在樓上,透過玻璃觀察她的時候,是在想什么?
是將她看作獵物,觀察她呼吸的頻率和脈搏的跳動,想象她血液的味道,還是在心里閃動著其它更瘋狂的念頭?
孫若云最終沒能將心里的疑惑問出來。
她將那些沒有任何依據(jù)的猜測壓了下去,轉過身,準備離開,卻在走出房門的一瞬,聽到身后陸判的聲音。
“她在離開公寓前,是不是給你發(fā)了短信?”
孫若云腳步一頓,轉過身,對上屋內(nèi)陸判朝她看來的視線。
陸判漆黑的眼眸像無人踏足的黑夜,帶有明顯冷寂的色彩。危險與未知被黑夜掩蓋。
他眼神平靜,視線落在母親孫若云臉上,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你會去嗎?”
——會。
孫若云在心里回答。
*
五年后。
趙家,三樓臥室。
陸判站在一旁,神情冷靜地看著對面像一個破布娃娃的葉珂——持續(xù)性缺氧讓她四肢無力,腹部的劇痛掠去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燈光下,她眼角溢出晶瑩的淚水,離的近了,甚至能聽到她無助的啜泣聲。
她在盡全力掙扎,雙手抓住官曼曼扼住她咽喉的手,試圖將她的手掰扯開。
極力偏過頭,滿臉淚水地朝房間里的另一個人望去,用眼神向他求救。
葉珂覺得很痛苦。
在意識模糊、身體陷入一種混亂失重的陌生狀態(tài)前,她捕捉到陸判朝她看來的視線。
視線相對。
葉珂還來不及從他黝黑平靜的眼睛中,看出任何情緒。她的眼前便閃過一道白光,意識如同驟然崩斷的珍珠項鏈,珠子散落一地,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
渾渾噩噩中,她崩斷的意識似乎回到了五年前。
夏天,從那間住了一周的度假公寓出來,葉珂站在路邊,等待父母開車前來接她回家。
一輛熟悉的黑色家用suv在她身前停下。
眼前明亮的光線被陰影驅逐,葉珂低下頭,坐進后排車座,將車門闔上。
車子平緩啟動。
父親趙金杰的聲音從前方駕駛座上傳來:“就這兩天吧,抽個時間,我們兩家人聚一聚。”
車廂內(nèi)空調(diào)開的太足,葉珂剛從炎熱的室外坐進車里,一時間有點不適應。
她朝坐在身旁的媽媽葉芝挪了挪,靠在她身上,緊挨著她取暖,同時,抬眸朝前方看去。
前方副駕駛上坐著一個面孔陌生、但相貌異常俊朗的中年男人。
——陸誠。陸判的父親。同時,也是趙金杰的多年好友。
“我有時間會來。”
“這么忙?”趙金杰語氣里帶有明顯的不滿。
“前不久我在的部門破獲了一起大型跨國人口販賣案,抓獲的犯罪成員中有前卡爾森恐怖組織的成員。”安靜的車廂內(nèi),陸誠的聲音顯得異常低沉嚴謹:“我私下從他口中套出了一些當年那件事的關鍵信息。”
“那件事”自然是指十年前,發(fā)生在星海市的一起特大化學試劑泄露事件。
趙金杰沒吭聲,但卻不自覺地放緩了車速,側頭瞥了副駕駛上的陸誠一眼。
陸誠說:“卡爾森恐怖組織并非當年那起事件的真正主導者。他們是受人指使,出面替事件的真正主導者擔責。甚至于,對外發(fā)表‘普通人類是低等生命。’等極端言論,在星海市多次發(fā)起針對平民的化學武器襲擊,都是為了轉移媒體的注意力,引導國際輿論,間接促使警方不再深入調(diào)查此案。”
趙金杰臉色有些凝重:“你知道當年那起化學試劑泄露事件,以及此后在星海市發(fā)生的數(shù)起恐怖襲擊,造成的人員傷亡和經(jīng)濟損失有多大嗎?”
“不談這個。十年前,卡爾森恐怖組織便位列世界十大恐怖組織之一,要想指使他們行動”
前方的談話仍在繼續(xù)。
后排車座,葉珂靠在媽媽肩頭,覺得媽媽的身體似乎比平日要更為緊繃。
她轉過頭,下頜抵在媽媽肩頭,目光有點好奇地朝媽媽看去,只見媽媽正不動聲色地通過車內(nèi)后視鏡觀察副駕駛上的陸誠叔叔。
察覺到葉珂的視線,葉芝側頭朝她看來,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伸手攬過她的肩膀,撫摸她的腦袋,輕輕按壓,讓她繼續(xù)靠在自己身上。
葉珂心里有很多疑問,但還是順著媽媽的力道,收回落在她臉上的目光,調(diào)整姿勢,偏頭靠在她身上。
葉珂閉上眼睛。
前方,父親趙金杰的聲音繼續(xù)一字不落地傳入她耳中。
“這件事繼續(xù)調(diào)查下去,對你沒有好處。我阻止不了你。但你抽時間,帶上你老婆兒子,我們兩家人聚一聚總該可以吧。”
兩家聚一聚?
葉珂模模糊糊地想,是啊,他們是該聚一聚了。
這幾年,爸爸媽媽老是在吵架。前段時間,媽媽還從家里搬了出去。他們一家三口,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愉快相處了。
幸好爸爸媽媽和好了!
葉珂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她要趁這個機會把易堯和桐月叫到家里,從一家三口,變成一家五口。
易堯。
在葉珂想起易堯時,一個身量頎長,容貌英俊,卻面無表情的少年突然出現(xiàn)在她腦海。
他有著與易堯極為相似的眉眼,身形高大挺拔,氣質(zhì)冷冽。葉珂住在度假公寓的一周時間里,只短暫地與他見過幾面。
——陸判。
葉珂突然想到,她后來再也沒有見過陸判。
是因為什么呢?
葉珂眉頭緊皺,絞盡腦汁地在腦海中搜索被她遺忘的信息。
突然,她想到了!
是因為媽媽葉芝。
因為葉芝在那之后不久,就離開了。
不是消失,而是有預謀的離開。
葉珂曾經(jīng)試圖阻止媽媽離開,哀求她不要丟下自己。
但葉芝決心已定。并且這次,她似乎找到了一個有力的幫手,可以幫助她躲開丈夫的監(jiān)視,悄無聲息地離開。
她被困在這段不健康的婚姻里已經(jīng)很多年了。
她一直想要離開,想要逃離這個以“愛”為名筑成的牢籠。
葉芝在離開時,曾經(jīng)答應葉珂,會在安頓下來后,暗中聯(lián)系她。
但她一走就是五年,期間音訊全無。
在葉芝之后,離開葉珂的人,是易堯
臥室內(nèi),官曼曼停下了提膝撞擊葉珂腹部的動作。
她的臉色變得有些遲疑——她覺得這個偷窺者似乎太弱了一點。
她的手扼住她的咽喉,能清晰地察覺到她的身體正因持續(xù)性缺氧變軟,指尖感受到的頸動脈的搏動逐漸變得微弱,似乎下一秒,就會徹底消失。
官曼曼不由得放輕扼住對方咽喉的力道。
一絲新鮮空氣得以順著細微的縫隙,灌入葉珂肺部。
她在一片白光中醒來。
而陸判自始至終,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的臉。
或者說,是看著她慘白的面色,驚恐的眼神,以及溢出眼角的淚水。
——她在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哭的更兇了。像被人拋棄的小動物。
第20章 她甚至不用踮腳,就能親到他……
官曼曼絕對是一個手段惡劣的捕獵者。
臥室明亮的燈光下, 她放輕扼住葉珂脖子的力道,又在她清醒過來的一瞬間,猛地提膝撞擊她柔軟的腹部, 俯下身, 在她耳邊語氣陰冷地問道:“你是不是應該掙扎的更用力一點?”
葉珂口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她也很想掙扎。
但她實在沒有力氣。而且她懷疑, 一旦她再次反抗, 這個女人會直接扭斷她的脖子。
不,應該不至于。
從這個女人第一時間把她拖進房間、鎖死露臺玻璃門、放下窗簾等一系列動作, 可以看出她并不想鬧出太大動靜, 引來其他人的注意。
她不會殺她,但她會給她點顏色瞧瞧。
她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在教訓她了!
在葉珂思索的十幾秒內(nèi), 她的左臉挨了一巴掌。力道不重, 侮辱性極強!而且她上午剛挨了安慧一耳光,未消腫的部位再次遭受擊打,疼痛和屈辱感讓她漲紅了臉。
“你躲在外面是想做什么?”官曼曼問。
葉珂在回答前,下意識朝房間里的另一個人看去。在視線捕捉到對方身影的一瞬, 她被官曼曼掐住脖子,強行扭轉回視線。
“你在看什么?”官曼曼的語氣變得危險,“他是我的, 你要是再盯著他——”
葉珂在她說出下一句話前, 嚇得立刻閉上了眼睛。
她怕痛,更怕身體變得不再完整。
她不想哭,但無法控制淚腺分泌淚液。她在滿臉淚水中, 開始瘋狂思索自救的方法。
她應該說點什么,譬如:
“這是我家,你是在私闖民宅,是在犯法。我有權——”
不, 她會被直接扭斷脖子的。
又或者“求求你,放了我?”
葉珂試探著睜開眼。
她不是一個有骨氣的人。
斜對面,陸判一直安靜地看著葉珂。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臉上,看著她閉上眼睛,卻無法阻止淚腺瘋狂分泌淚液。過多的淚水將她的眼睫毛打濕,她撕扯開沉重的眼皮,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盯著官曼曼,眼神里閃動著明顯示弱的神色。
陸判覺得她下一秒就會開口求饒。
露臺玻璃門被人強行打開的聲音驟然響起。
官曼曼一驚,扭頭朝露臺看去,只見一道黑影飛速迫近。她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到“咔嚓”一聲脆響——她的手腕直接被來人扭斷。
官曼曼掐著葉珂脖子的手頓時一松。
葉珂順勢跌坐在地上,發(fā)出又重又急的喘息,足足好幾分鐘,才從缺氧的窒息,以及生命遭受威脅的恐懼中,緩解過來。
官曼曼手腕被活生生折斷,呈現(xiàn)出一個詭異的角度。
她五感尚存,思維活躍,能清晰地看見并感知到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但身體卻像是一具木偶,僵直地站在一旁,無法出聲,不能動彈。
李重言大步走到葉珂身前。
他的目光從高處落下來。
葉珂仰頭看他,對上他冷峻的淺褐色眼睛。
不知道為什么,李重言垂落的視線似乎具有某種重量,讓被注視的葉珂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發(fā)生了什么事?”李重言問。
“我”葉珂一張口,發(fā)現(xiàn)聲音嘶啞,喉嚨劇痛,她頓了頓,皺眉說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李重言神色微沉,審視的目光從葉珂指印明顯的脖頸上掃過。
葉珂從地上站起身,緩了一會,到底沒能忍住哭泣。
房間燈光很亮,四周很安靜,夜風從敞開的露臺門涌進,空氣清晰。
臥室內(nèi),李重言和陸判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十分統(tǒng)一地落在葉珂身上。
沒有人阻止她哭泣,也沒有人打擾她。
不知過了多久,葉珂覺得心里好受了一點,眨眨眼,甩掉眼睫毛上的淚珠,抬眸打量一眼站在一旁、身體僵直的官曼曼,確認她無法反抗,便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轉向身旁的李重言:“我們應該報警!”
葉珂已經(jīng)在心里想好了官曼曼的罪名。
——私闖民宅構成非法侵入住宅罪,打人構成故意傷害罪,再加上她是進化人,那就再罪加一等!
還有身體損傷和精神損傷賠償。
現(xiàn)在,她不僅臉痛,脖子和肚子也很痛。
她要去做一個全身檢查,拍ct,做b超,化驗血常規(guī),檢查是否骨折、腦震蕩。以及,她現(xiàn)在有點惡心想吐,所以需要增加一個腸、胃鏡檢查項目。還有眼底檢查。
葉珂眉頭微蹙,眨眨眼睛,總覺得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知道是淚水太多導致,還是缺氧導致的視力下降。
還有什么?
在葉珂絞盡腦汁地搜索官曼曼的罪行時,李重言轉開目光,看向房間里自始至終都沒有出聲的另一個人。
他們目光相對。
如果葉珂在這時抬頭朝他們看去,會發(fā)現(xiàn)這絕對不是陌生人初次見面該有的眼神。
李重言和陸判互相認識。
國內(nèi)軍事院校每年會定期與作戰(zhàn)部隊進行實戰(zhàn)演習。李重言和陸判分屬于國內(nèi)一南一北兩大著名軍事院校——獵鷹軍校和格林軍校。他們在某一年的實戰(zhàn)演習中相遇,被分在同一個小組。
但也僅此而已。
他們的關系停留在“認識”這個層面,實戰(zhàn)演習結束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學校,再沒有交集。
不過高級進化人互相之間會有某種感應。在為期一周的團隊合作中,李重言對陸判就有了某種認知——他足夠危險。
這甚至不需要對他的背景、過往進行詳細調(diào)查,或與他進行正面對抗,僅僅是高級進化人互相之間的感應,便可以得知。
李重言目光從陸判蒼白的面色上掃視而過,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還有
“李重言。”身旁的葉珂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口,抬眸看他,說:“我們應該報警!”
李重言轉向她:“剛才是怎么回事?”、“還有,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接連兩個問題,讓被問的葉珂多少有些無措。
她覺得李重言神色嚴厲,語氣也近乎有些強硬,不像是對受害者進行例行詢問,反倒接近于某種“質(zhì)問”。
葉珂安靜幾秒,神態(tài)乖巧地說道:“我不知道。”
“我上到三樓,聽見臥室里有談話聲,就繞路到露臺玻璃門外,想看看房間里都有誰,然后就被人拖進臥室,暴打了一頓。”
葉珂說著,一雙眼睛又漸漸有了濕意,似乎下一秒,就要當著李重言的面直接哭出來。
“你上來做什么?”李重言冷靜地問道。
“”葉珂:“我上來”
她說著,緩緩轉眸,不由自主地看向房間里的另一個人。
葉珂和陸判視線相對。
除此外,李重言也在看著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我上來休息。”葉珂說。她咽了咽口水,察覺房間里的氣氛有點過于安靜,便又大聲補充道:“最近幾天太熱了,我想到露臺乘涼,順便看看星星。”
“三樓是我的私人區(qū)域。”一直不曾開口的陸判突然說道:“你父親應該提醒過你,不要上樓打擾我。”
他盯著葉珂的眼睛。
葉珂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精彩,呼吸也跟著變得有些紊亂。
她和陸判對視幾秒,迅速改口道:“除去乘涼,我上樓來,還想問問你想吃什么?”
“我爸爸常年不在家,對家里的情況不太了解。如今家里長期只有兩位住家傭人,但是其中一位上個月請了長假,至今沒有回來。另一位今天下午有事,也不在家。”
“現(xiàn)在家里沒有傭人。我想到你還沒吃晚飯,就上樓來,想問你要不要吃什么?我點外賣,或者簡單給你做一點。”
她頓了一下,在陸判開口說話前,又立刻補充道:“沒有司機。”
兩人目光相對。
陸判問:“還有什么?”
他臉色看著不太好的樣子。
陸判到星海市是來養(yǎng)病的。
兩個小時前,趙金杰對他的說法是可以將這里當作高級酒店,由他自己決定傭人上樓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和頻次,一日三餐送餐上門,司機隨叫隨到。
現(xiàn)在,葉珂卻告訴他,家里只有一位住家傭人,并且那個人今晚不在家。
葉珂輕輕垂眸,想了想,說道:“我家房子很大,并且在市中心,離醫(yī)院很近。如果你以后有需要,我可以開車送你去醫(yī)院。我有駕照。”
陸判直接不在回話。
葉珂察覺到他態(tài)度冷淡,情緒多少有些低落。半響,抿緊嘴唇,默默轉過身,看向身體僵直地站在一旁的官曼曼。
她在想要怎么把這個女人弄到警局?
葉珂打量官曼曼片刻,轉頭去看李重言。
她個頭比李重言矮了許多,又正好站在他身前,距離他太近,因此看向他時,便下意識微微仰頭。
像一只需要哺喂的雛鳥。
李重言垂眸看她,神色不明。
葉珂覺得這次或許也需要李重言將襲擊者抗進車里,他們再開車去警局。或者直接報警,等警察來后,他們再去警局做筆錄。就像今天下午一樣。
“我們——”她話剛出口,一道低啞平靜的男聲便從身后傳來。
“把人放了。”
葉珂頓時瞪大眼睛,猛地轉過身。
對面,陸判正神色幽靜地看著她,見她轉身,語氣淡淡道:“把她放了。”
葉珂:“不行!”
她臉色噌的漲紅:“我要報警。”
“我才剛挨了她一頓打。”她說著,抿緊嘴唇,臉也氣的鼓了起來。但思緒卻在快速運轉。
葉珂記得陸判在面對那個女人時,呈現(xiàn)出明顯抗拒的態(tài)度。他甚至語氣強硬地要求那個女人出去!
而這正是她為什么會發(fā)短信,請求李重言過來一趟的原因。
她想幫他。
“她在騷擾你。”葉珂說,“而且我看得出來,你并不喜歡她。”
“我的態(tài)度是把她放了。”陸判蒼白的面孔上沒有絲毫情緒,他盯著葉珂,眼神平靜,一字一句冷靜道:“我不想招來更多麻煩。你可以報警,這是你的權利,但當警察詢問我時,我不會出面為你作證。”
葉珂愣了一下,輕聲道:“你是認真的嗎?”
陸判沒有說話。
葉珂不知道是情緒太激動,還是剛才吼叫的太大聲的緣故,腹部突然一陣疼痛。
她微微俯下身,伸手捂著自己的肚子,不確定是胃疼,還是其它臟器在發(fā)出警惕的疼痛。
她毫無預兆地哭了出來,眼淚掉落在地上,喉嚨發(fā)出無助的啜泣聲。
其實陸判不僅是不會為她作證,他剛才也完全沒有出手幫她的意思。如果不是李重言及時趕到,她或許會直接窒息而亡。
葉珂在痛哭中,想到前一刻,在缺氧導致的意識渙散的階段,出現(xiàn)在她腦海的畫面。
她想到媽媽。
還有易堯。
五年前,陸判的相貌和易堯便十分相像,但那時他并沒有給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因為那幾年,易堯就在她身邊,并沒有離開
五年后,當葉珂在一樓客廳再次見到陸判時,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而是震驚與沉迷于他和易堯的相似性。
但現(xiàn)在,葉珂覺得陸判和易堯的相似并不局限于外表。
他們有一樣的內(nèi)心。
比如,都不愛她。
葉珂不知道是再次確認易堯不愛她,還是單純因為身體上的疼痛在哭。
五年前,當她得到爸爸媽媽和好了的消息,從那間度假公寓走出來,站在路邊,等待爸爸媽媽前來接她回家時,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后來,她的生活逐漸與幸福偏離。
葉珂在被官曼曼毆打,無力反抗,試圖向她示弱求饒時,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多狼狽或者多可憐。
但現(xiàn)在,她卻被一種極端低落的情緒包裹。
葉珂想要有人來抱著自己。
手臂圈住她的身體,輕輕拍打她的背部安撫,或者摸摸她的頭。
“你在哭什么?”陸判問。
他的語氣聽上去不是太好。
葉珂直接一個抽噎,哭的更兇了。
“你上來是想做什么?”陸判聲音很沉,似乎就響在身前。
葉珂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朝她走近,就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他還在繼續(xù)朝她走近,步伐穩(wěn)定,只幾步便來到她身前,高大瘦削的身體帶來極強的壓抑感。
葉珂的啜泣聲因為他的突然靠近,而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變成一個尷尬的音調(diào)。
她立刻抿緊唇,一雙滿是淚意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目光黏在他神色冰冷的臉上。
陸判垂下眼眸,目光陰沉地打量葉珂。
他的視線從她掛滿淚珠的睫毛、濕漉漉的眼睛、輕抿著的顏色淺淡的嘴唇上掃過,最終,視線一抬,再次看向她的眼睛。
他不傻。兩個小時前,在一樓客廳,他們時隔五年再次相遇時,她眼睛里流露出的迷戀、嘴角彎起的甜蜜到近乎有些惡心的笑容,都以一種毫不掩飾的姿態(tài)展露在他眼前。
那種露.骨的眼神,和官曼曼以及其他女生看向他時,所展露出的淺薄的欲望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他不明白有著這種心思的人,有什么立場在他面前哭泣。
“你在哭什么?”他再次問道,語氣很差,臉色也很沉。
葉珂:
陸判弄不明白葉珂在想什么。
他沉眸注視著她,在等不到她回答的情況下,他選擇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俯下身,以一種“探聽”的姿勢,將額頭緊貼在她額頭上。
陰影侵襲。
葉珂在驚愕中,感受到皮膚觸碰帶來的溫度。
她有種正被陸判安撫的錯覺。
科學表明,撫摸、觸碰,長時間的肌膚接觸,會促使人產(chǎn)生催產(chǎn)素。
葉珂覺得自己的催產(chǎn)素似乎產(chǎn)生的太快了一點,因為她幾乎在陸判抵上她額頭的瞬間,就伸手抱住了他。
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身體,身體貼近,感受他的體溫。
這個由自己主導的擁抱讓葉珂心里好受了一點。
但遠遠不夠。
她被官曼曼毆打、掐握的地方依舊很痛,眼睛也在源源不斷地分泌淚水。輕輕一眨眼,綴在睫毛上的淚珠便倏然滾落下來。
葉珂不明白陸判為什么要這么冷漠。
那個女生潛入他的臥室,對他進行騷.擾。他明明很排斥,眼睛里甚至閃過厭惡的神色,又為什么在她試圖幫他時袖手旁觀,甚至在事后明確表示不會為她在警察前作證。
葉珂頂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向陸判,看著他肖似易堯的英俊面孔,看著他冰冷的臉色。
不知道是出于對易堯無望的愛,還是對陸判剛才冷漠的態(tài)度的一種報復,又或是她單純想和一個人在身體上更親近一點。
總之,在陸判額頭抵上葉珂額頭的瞬間,她不僅立刻伸手緊緊抱住他,還揚起下頜,十分直接地吻上他的嘴唇。
是他自己主動的,葉珂想,他主動走過來,低下頭。
她甚至不用踮腳,就能親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