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無涯山莊的正院內,游廊上下站著一排羽林軍如松柏般,風動之時,四周掛著的雕花燈籠打了好幾個轉,搖動的光,通明著整座山莊。
薄紗檀木的窗扉內,有昏沉旖旎的燭光、人影交疊。
屋內香案繚繞,青煙在空寂中盤旋,一絲一縷不斷往上纏攀。
紅黃交織的光照在人的眼底,隔著一層琉璃翡翠的簾罩,明黃龍紋的長袍逶迤在地,披著青絲的嬌俏女人窩在晉文帝的懷中,眼底生媚,指尖勾拉著晉文帝的衣帶。
“陛下……”她叫得分外嬌柔,是想讓揉碎骨頭的那種。
“愛妃今夜甚美。”皇帝的手似有若無地探入貴妃輕蠶薄衫的群底【1】。
二人眼底正撩起情火,臨近的窗臺旁卻突地一聲,傳來熟悉地鳥雀叫聲。
皇帝旋即將眼底的情愫褪去,轉而去將窗牖敞開一截,一只黑羽赤金的鳥兒落在他的掌心。
泛黃的紙張在他手中展開,一目閱過,他的目光沉下幾度。美貌貴妃跪坐在他懷中,媚眼微閃,將那只黑雀放出,隨后關閉窗扉。
“陛下,既然云氏早已知曉當年之事,您便莫要手下留情了。”貴妃的手攀上皇帝的脖頸,指尖輕柔地點在皇帝的膚上。
皇帝一掌錮在貴妃的腰上,使了幾分力度,眼眸中似有利刃冷邃。
“當年可有處理干凈?”
懷中的女人眼底略閃,思琢一瞬道:“陛下放心,臣妾母族做事向來穩妥,當年云氏子死時,先皇那般動怒,不也未能察覺緣由嗎?”
她說得十分對,先皇對云氏母子何其寵愛,滿朝皆是有目共睹。
但那云氏子死時,終究也不過是太醫院一句病入膏肓、無力回天而已。
思及此,老皇帝的心中有了一絲平定,貴妃卻攥著皇帝的衣角,言語模糊地開口:
“不過陛下……臣妾方才過來之時,聽身邊奴婢提起……周大人……”
她停在此處,盤算著皇帝素來多疑的性子。
不過瞬息間目光陡然生出寒意,語氣不善道:“無緒如何了?”
“他似……似與長明郡主……在一處。”
貴妃說話時,語氣分外輕柔又略帶一絲對君王的懼意,眼簾垂著,卻用那余光偷瞥皇帝神色。
深夜一處,孤男寡女,秦朝云又是云氏女……
只見皇帝半倚在那軟墊上,背微躬,粗寬的指節上戴著一枚金扳指,此刻落在那香案臺子上,輕響地敲打著。
看似無什么情緒的臉上,她卻知曉,這是天子微怒、生疑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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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口的風漸大了些,蒼穹之上,此刻月朗星疏。
兩道玄黑的身影,一高一矮地并肩站在那處。
他們腳下,有湖泊拍岸地敲打之聲,一層推及一層,滾起千縷水花。
山林都已寂靜,朝云仰頭看月,瑩泠的月色在她瞳孔中鍍層。
朝云長睫輕顫,似蝴蝶翩躚一般,夜光如流彩一般在她眼底輝散,透過千絲萬縷地細微光束,朝云看見了周焰冷白的面頰,和垂下的眼皮,上頭有一道很淺的細褶。
但周焰的睫毛濃密而長,是垂直朝下的,鬢發眉毛都生得濃而齊整,無疑地說,他的骨相五官都是分外出挑的。
像是寒川中升起的一場烈焰,冽厲中有燎原之勢。
便是這般迷人中帶著危險,才讓她想要沉淪。
“周無緒。”她輕聲喚他,涼夜中混夾著一絲柔顫。
周焰長睫一斂,側身移步擋在了崖口襲風之處,語氣極淡地應了她一聲。
挺闊的身姿背著泠泠明月,將她籠罩在自己的跟前,恍若所有狂風暴雨都會在他的肩膀旁繞開而襲。
“走了。”他撩了眼皮,下顎微抬,凌厲的線條被勾勒出來。
山風仍舊不絕,朝云跟著肩側男人朝原路折回,心中卻在暗自想著:
不愧是本郡主看上的男人,長得真是卓絕鶴立。
兩道腳步聲緊隨著一深一淺地呼吸聲在這處空林中傳遞,周焰耳廓微動,眼睫掀起,瞳孔中瞥見一只黑鳥從樹梢穿過黑夜。
眸光在這一瞬壓沉下來,林外的燈火燭光仍在,四周巡邏的錦衣衛哨兵卻已然不見。
驀然間,他瞧見了拱門處的一截身影,身姿微僂著,穿著錦衣衛的服飾,渾身卻無練武之人的氣勢。
一旁的朝云自然也是瞧見此人,眼底生出一縷疑竇,卻在仰頭偷窺周焰神色之時,并無察覺到他眸中有何情緒波及。
正思琢著此人來歷,卻聽得一旁林中傳來一陣紊亂急促地腳步之聲,夾雜地還有刀刃碰撞響動。
并未待秦朝云作何感知,便見身旁的周焰已然握緊了腰間的繡春刀,冷光乍現,電光火石間。
周焰將她用勁一拉,退至一處樹木之后,長靴踩著枯枝飛身躍起,飛魚服的袍角在空中敞動,男人的眼瞳在冷月中凝起,寒星四濺。
刃光晃過眼前,對方的人馬已至,黑影攢動間,數十人似作陣法般將周焰圍起成圈,手中兵刃齊對周焰,殺意彌漫整片山林。
那拱門處的男人此刻眼底充斥著驚慌,轉頭便要從拱門處逃走,黑影驀地將一截冷刀從空中落下砍在男人肩側的石墻之處。
溫洞陽一瞬之間,惶恐顫抖地跌坐在地,雙手抱頭捂著自己的腦袋。
繡春刀在空中劃過,四周的樹枝被刀風刮動,沙沙震響。
沖向周焰的幾名黑衣殺手旋即喉頸處被拉開一道血口,瞳目瞪大,訇然間垂直倒地。
秦朝云的瞳底倒映著他們,掙扎一番后,便已不動于地,
——是死了。
那是她生來頭一次見到殺人場景,渾怔的狐貍眼中她只覺得天地恍惚。
身姿凜然的周焰揮動掌中繡春刀,幾道冷光厲動中,刀身已濺滿了血斑,山林漸漸恢復平靜,他的刀尖有朱紅淌過滾落在泥地之上又沉下。
而男人的眼眸卻沉靜無比,親眼見過這男人殺人的一瞬,秦朝云才懂得了活閻王的來歷。
誠不欺她。
一陣戾冷地劍風劃開秦朝云眼前的氣流,她的瞳孔驟然收攏。
腳步不穩地朝后一斜,劍風再度偏移,她闔上雙眸,身上不自覺地顫栗片刻,天地裹挾著一股渾厚地草木之氣將她包攏,男人有力地臂彎堅不可摧地攬抱著她的腰間。
腳下隨之騰空,朝云的指尖緊緊地抓住周焰的玉鍛腰帶,冰涼的觸感與她指尖的滾燙相溶。
偷襲她的黑影在二人跟前悶聲一哼,似受了極重的傷,唇齒混雜著血腥,朝著周焰艱難開口:
“別殺我!你……不想,知曉我背后……之人嗎?”
似啐了一口血沫子,朝云一向鼻息敏感,此刻也覺察到了血味離她不過咫尺之間。
她惶惶地未能睜開眼睫,頭埋在周焰堅厚寬闊的胸膛中,嗅著他身上的清冽氣息想要去壓蓋住那些四面八方的血氣。
耳垂貼著他的衣襟,感受到他滾燙地心跳與低醇的嗓音:
“聒噪。”
輕吐這兩字后,周焰眸子窺見懷中人怔神模樣,大掌用力一摁將她的頭偏向自己懷中,再不見眼前血色。
手中刀“嗖”地一聲朝那人擊去,秦朝云心尖狂跳,本以為將要聽見殺手的狂叫聲,卻被一只寬厚的手覆上耳廓,叫喊聲變得遙遠而小聲。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齊整地腳步踏地之聲,向來是附近的哨兵或者錦衣衛趕來了。
朝云一瞬有些訥意,掀動濃睫,眼底分外清亮地仰頭看向周焰,他的手還在牢牢地攬著自己的腰,腳下早已落地。
忽然間,一道溫軟而冰涼地細微觸感,在二人身體綻開。
他眼底一陣晃動,似蕩起了水花,被觸過的喉結忍不住地滾動,那道觸感只覺更加清晰。
“秦……郡主。”低沉而充斥著復雜地一聲。
俄頃之間,他看不見懷中的女子紅透了雙頰與耳垂。
“你還打算抱多久?”朝云平復著心情,雖言語間未變,但語氣已比之前弱些。
“再抱收費了。”她又補了一句。
“當初一里十兩金,郡主還未結算。”冷不丁的,周焰語氣乏乏地斜她一眼。
朝云手心微微發汗,那雙美目卻是直白地、裸/露地對上周焰那雙沉黑眸子。
“本郡主一吻千金,你給算算?”
算算欠她多少。
驀然間,他松開了她,秦朝云側對著周焰,一瞬拉開的距離猶如一道天塹鴻溝,將他們隔開,也將方才的片刻錯吻隨之消弭在這黑夜。
二人胸腔的心跳卻如擂鼓震動不止,錦衣衛的腳步與說話聲將他們的少有的慌張壓制其中。
方才嚇得驚魂失措地溫洞陽被一名錦衣衛扶起帶走,山林遍地的尸體近在眼前,朝云來不及細看,便被人朝前拉走。
肌膚隔著衣料,似在避免些什么。
領著錦衣衛的周齊恍怔地看著周焰拉著秦郡主朝石拱門處走,本想與他商議如何解決,也暫時被人擱置了。
“你,送長明郡主回去。”他隨意指了個高大威武的壯漢,眼眸淡漠地仿佛只是公事公辦。
說完,腳步未有停留地便要提步離去,身后的女子咬了下唇瓣,未說什么,只看了眼送她的壯漢。
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
“郡主,又見面了。”壯漢倒是有些懵地胡亂打招呼。
朝云這才想起來,此人便是她第一回兒去北鎮撫司攔她之人。
一路上壯漢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聊著,而朝云的心思顯然不在此處,她走在前頭,纖細的指尖下意識觸了一下唇瓣,神思搖晃間,似還能感覺到上頭那滾燙灼熱地觸感。
而另一邊,
屬下在與他說著黑衣殺手的來歷與猜測后,周焰卻置若罔聞地,粗糲指腹不動聲色觸碰了方才被人蜻蜓點水般吻過的喉結處,眼底有波瀾掀動,晦暗不明的光線下,瞧不出喜怒。
她竟這般吻到了周焰的喉結……
他竟這般……與秦朝云有了須臾地肌膚之親……
“主上,這還活著一個,我這便命人先帶會院中審問。”周齊躬身拱手朝周焰請示。
那處地面上還有哀痛弱吟地男人,正是方才周焰揮刀刺穿腿骨之人。
周齊半晌未聞前方男人有何動靜,卻隱約間窺伺到主上的指骨似乎在摩挲著自己的喉結……
莫非是方才給傷著了?周齊暗自猜測。
這般揣度中,便見那玄色長影,回首抬頭間,眼底似有暗光劃過,周齊心下一沉。
卻聽他說:“今夜可有在后山處看見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