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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41】

    “夫子!”

    眾人驚呼著,一擁而上。

    喬良沖得最快,一把抱住許驚朔的腰,拼命把人往后拖,“夫子息怒,息怒啊!”

    棍棒無眼,這要是打著他妹妹可如何使得。

    喬良橫了謝昭凌一眼,這小子也是,怎的聽不懂話?夫子哪個字提月兒了?得空就往月兒身旁湊,面皮忒厚,真是活該被罵。

    亂七八糟一通鬧騰,再安靜下來,已然又過去小半個時辰。

    謝昭凌被責(zé)令坐回位置,不許再亂動亂看。

    “我這是學(xué)堂!”許驚朔理了理衣裳,正了下發(fā)冠,狠狠剜一眼謝昭凌,“別把你們后院里那些規(guī)矩帶到這兒來,都給我好好讀書!”

    說著,又瞪了一眼喬姝月,“還有你,是來讀書的,不是來讓人伺候的!”

    小姑娘紅著臉,憨憨笑了聲,點點頭。

    許驚朔:“……”

    嬉皮笑臉,三心二意,不成體統(tǒng)!

    他板著臉,翻開書本,嚴(yán)肅道:“我們先來復(fù)習(xí)一下昨日所學(xué),兩位新來的學(xué)生先熟悉一下。”

    他細(xì)長的眼縫里冒出銳利的光,挑剔地從在場學(xué)子身上一一掃過。

    “二公子,來讀一讀我們昨日學(xué)的那首吧。”

    喬良還沉浸在方才的鬧劇里,開朗的大白牙還未收回,便猝不及防被點了名。

    喬良怔愣間抬頭,對上夫子駭人的目光,渾身打了個哆嗦。

    瞬間包上牙齒,緊抿嘴唇,猶豫片刻,捧著書站了起來。

    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許驚朔心里冷哼了聲。

    幽幽發(fā)問:“知道是哪首嗎?”

    喬良牙齒打顫,“嗯?嗯……回夫子,是周南,卷耳。”

    夫子點點頭,將書放回案幾,“那便開始吧。”

    喬良咬牙道了聲“是”,慢慢吸了口氣,開始沉聲朗讀: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嗟我懷人,額……”喬良摸了摸額頭的汗,磕磕巴巴,“唔彼周行。”

    喬譽(yù):“……”

    施芊:“……”

    喬姝月:?

    好像有什么字被二哥吃了?

    夫子背著手,踱步的腳步一停,額角突突跳,“寘彼周行!”

    “哦哦,我記起來了夫子!”

    “那你講講,寘當(dāng)何解?”

    喬良訕笑道:“啊……寘是……是……”

    他撓了撓頭,眼睛四處亂瞟,想著這個時候誰能看他一眼,給個提示啊!

    老四真是鐵石心腸,他都快把他后背盯穿了,都到這份上,他就是不回頭!說好的兄弟情深呢!

    “施芊,你來說。”

    被點名的小姑娘梳著雙髻,衣著樸素,一雙清澈的狐貍眸已讓她初具美人坯子。

    施芊站起身,嗓音清脆:“置,放下之意。”

    “嗯,不錯,請坐。”

    許驚朔早就知道喬二公子于學(xué)問上是什么德行,他今日生的氣夠多了,決定放過自己。

    恨鐵不成鋼地沖喬良擺了下手,“坐下!四公子,你來繼續(xù)讀。”

    喬良松了口氣,有些失落,不過很快又釋然,畢竟他素來有自知之明,知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也不去自怨自艾,折磨自己。

    喬譽(yù)沒有拿書,單手負(fù)在身后,站起身,張嘴就將早已爛熟于心的內(nèi)容背了出來。

    他嗓音溫和徐緩,背詩時眼底亮起微光,是他平日里鮮少表露的專注與溫柔。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①

    “……”

    片刻后,背誦完畢,喬譽(yù)慢慢坐下。

    許夫子躁動了一早上的心,此刻得到了如泉水般溫柔的撫慰。

    他笑著夸贊:“背得不錯,請坐。”

    喬四公子已是他教書生涯中難得的好學(xué)生,那么被褚氏稱贊的“好苗子”,又當(dāng)如何?

    許驚朔點了點眼皮子底下的少年,“記住了幾句?”

    謝昭凌下意識往身旁去看,恰與對面的小姑娘對上火熱的視線,他又忙不迭轉(zhuǎn)回頭。

    他低聲回:“記住了一些。”

    “無妨,且讀來聽聽。”許夫子鼓勵道,“你沒學(xué)過,讀不下來也不打緊。”

    一到正事上,許夫子便將先前的矛盾都忘到腦后了,期待地看向少年。

    少年低低“嗯”了聲,他感受到身側(cè)那道灼灼目光,心中有些緊張。

    “……”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②

    他毫無障礙地讀完了全詩。

    最后一字落下,半晌,許驚朔才回神。

    心潮掀起驚天駭浪,久久難以平靜。

    他若沒記錯,褚氏說過這孩子先前是不識字的,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來到喬府后,被罰抄過幾遍弟子規(guī),等抄完后便掌握了其中的內(nèi)容,甚至還能說上幾句釋義。

    當(dāng)時許驚朔波瀾不驚,沒覺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一是因為弟子規(guī)比起其余的啟蒙書,并不難理解,二是因他抄了那么許多遍,就算會了也并不稀奇。

    但眼下情況得另當(dāng)別論。

    詩經(jīng)中的字有一些晦澀難懂,喬良學(xué)過一遍尚且記不得,更別提少年才剛接觸。

    那他是怎么能在短短一刻之內(nèi),便能誦讀全文的?

    許夫子聲音微顫,“這些字,你早都識得?”

    謝昭凌搖頭,“只是記下了四公子的話。”

    短短時間內(nèi),叫他立刻全部學(xué)會,他還做不到。

    許驚朔瞳孔微縮,背著手,又在堂中踱起步來。

    只是聽了一遍,便全記住。他認(rèn)的不是字,而是過耳不忘,先記住聽到的句子,再將句子與書本上的字一一對應(yīng)。

    許驚朔自認(rèn)十五歲中舉,十八歲中進(jìn)士,已然超過常人百倍,他也做不到像這少年一樣,只聽一遍就能記下來。

    他為官三載,教書九年,遇到過許多人,那形形色色的過客中,也未有如他這般聰慧過人的。

    這腦子的確好使!

    只是不知他是否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

    許夫子滿意地壓了下手掌,“坐吧。”

    “我們再來學(xué)習(xí)一遍這首詩的意思,這是一首妻子思念遠(yuǎn)征丈夫的詩……”

    所有人全神貫注在書本上,唯有喬姝月怔怔望著那一行字,失魂落魄。

    “妻不斷苦想,凄凄惶惶,一顆心隨著丈夫飄遠(yuǎn)。”

    “行軍途中人困馬乏,丈夫也不禁想念著妻子,酒落愁腸相思淚。”

    “……”

    喬姝月頭忽然很痛。

    她抬手捂住額頭,伏在書案上,腦子里反復(fù)回現(xiàn)的,是前世陛下出征前的場景。

    他那時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察覺到些異樣,不然不會說他心里慌,總放心不下她的話。

    或許命運在那時便已有了昭示,在暗暗預(yù)兆,他們難以善終。

    陛下出征倉促,兩人皆是萬分不舍,分別后的每個日夜,思念都深深刻入骨髓,與病痛一起,百般折磨著她。

    他征戰(zhàn)在外,想來亦如這詩中所寫,在疲憊難熬時,于火堆旁,開一壺?zé)峋疲贿呁达嫞贿吽寄钪?br />
    這般想著,淚水慢慢沾濕了眼眶。

    上天不公,憑何讓他們這一對有情人過得這般凄慘?

    還好,她還有重來一次的機(jī)會。

    這首詩叫喬姝月感同身受,前世病入膏肓?xí)r的痛苦在此刻全都想起。

    她趴在案上,眼睛是看著書的,夫子瞥她一眼,見她在學(xué),便沒糾正她懶散的坐姿。

    倒是謝昭凌,一次目光落在她身上后,便再也挪不開了。

    一堂課很快過去,快到了用午膳的時間。

    夫子合上書,笑意盈盈地,朝著謝昭凌走去,想要問問他掌握了多少學(xué)識。

    “孩子,你——”

    他伸手,想拍拍少年的肩膀,話才起頭,便見少年擰著眉,面色凝重,一個箭步?jīng)_到他主子的跟前。

    夫子的手尷尬地僵停在半空,嘴角抽了抽。

    謝昭凌半蹲在小姑娘身邊,“怎么了?”

    他忍了半堂課,終于能來看看她的情況。

    喬姝月轉(zhuǎn)過頭。

    四目相對,謝昭凌心臟驀地一緊。

    他看著小姑娘通紅的眼睛,聲音不自覺放輕,“是腳疼嗎?”

    看著面前這張過分年輕的臉,喬姝月心里酸澀更甚,她委屈地點了下頭。

    “我們回去,找大夫來。”

    謝昭凌背過身去,回頭看她一眼。

    喬姝月吸了下鼻子,沉默地趴上去。

    謝昭凌果斷地抱住她的腿彎,利落背起人,片刻不停,如一陣風(fēng)似得離開了學(xué)堂。

    打算來關(guān)切一下學(xué)生、剛

    璍

    走到近前的、再度被忽視的許夫子:“……”

    許夫子面色猙獰,對著那個空位,冷笑了聲。

    眾人:“……”

    他們離去得匆忙,東西都沒帶上,玉竹在后面幫他們整理學(xué)具。

    回去的路上,只他們二人。

    快到午時,路上行人稀少。

    謝昭凌沿著夾道,疾速前行。

    耳朵忽然被人撥弄了兩下。

    他的身體與感知一向都很敏銳,若是有旁人近身,立馬會豎起防備,極快作出反擊。

    自打他不再排斥她的碰觸、也只不排斥她以后,被喬姝月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接觸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

    她時不時就要碰碰他的衣袖,摸摸他的肩膀。

    耳朵還是頭一回。

    謝昭凌克制著聲音:“課上發(fā)生了什么嗎?”

    為何上完學(xué)后,眼睛那么紅。

    小姑娘蔫嗒嗒地趴在他肩頭,眼睫垂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戳他的耳朵。

    “只是覺著,那首卷耳,讀起來實在纏綿又凄惶,一下子便感同身受了,你呢?”

    謝昭凌偏了下頭,躲過她的侵?jǐn)_,喉結(jié)輕滾。

    “未能體會。”

    喬姝月有些失落,收回手,嘆道:“是啊,你不知道……”

    謝昭凌微微蹙眉,“何事?”

    “沒,是我思慮過重罷了。”

    今生是今生,前世是前世,是她分不開,才會徒生煩惱。

    兩輩子的謝昭凌也有極大的不同,她前世認(rèn)識的并不是完整的他,如今這個才是。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預(yù)知夢?”

    謝昭凌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肩上的她。

    院墻之外,樹影婆娑,疏影橫斜。

    光影倒映在謝昭凌的臉上。

    喬姝月愣了下,有片刻失神,似乎在他的身上,又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不知從何時起,他望著她的目光里終于不再是冷冰冰的漠視,而是充滿七情六欲,有了豐富的色彩。

    好比此刻,他幽深的眼中帶了幾分他都不曾察覺的憂色。

    “若遇到棘手的事,可以說與我聽,我會想辦法。”

    他不善言辭,更極少剖開心房,袒露心聲。

    他該有多擔(dān)心她,才會說出這番話來?

    喬姝月笑了,“你要同我一起分擔(dān)嗎?”

    謝昭凌認(rèn)真地望著她,“嗯,畢竟姑娘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早已不似最初那般生分疏離。

    一句話便叫喬姝月又紅了眼眶。

    她摟緊他的脖頸,靠上去,臉埋在他肩頭,埋怨道:“什么都不懂,凈胡亂說話。”

    他說這些時心里定然什么旖旎心思都沒有,可她卻不能不多想,她心里本來就在愛著他,聽了容易叫人誤會的話,她如何能維持平靜?

    謝昭凌沉默下去,不知她是不是嫌他多事。

    他緊了緊手,背著她繼續(xù)前行。

    “真的是腳痛嗎?”

    “沒有,騙你的。”

    “嗯。”

    應(yīng)過一聲,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兩人無言,又行過一段距離。

    小姑娘忽然開口:“如若有一日,你娶了妻……”

    “我不娶妻。”

    他孑然一身,不牽連旁人。

    謝昭凌幾乎想都沒想便回答,倒叫她不知該如何接話。

    喬姝月停頓了會,又輕聲問:“阿凌哥哥如今十五,就沒遇到過喜歡的姑娘嗎?”

    “沒有。”

    他不懂喜歡為何物,更從未嘗過心動的感覺。

    他生在人世十五載,有一半多的時間都在生與死之間苦苦掙扎,哪里會有那些多余的欲望。

    不過說起心動……

    謝昭凌別扭地緊抿住唇。

    倒是有個人總是能在他心上惹動一番波瀾,可他覺得那不能叫做心動,心動二字沾了男女之情,他不會對個小姑娘有齷齪的心思。

    更何況對小菩薩……

    他只有敬愛的份。

    如天空中高懸的烈日,如黑夜里皎潔的明月,他只要私自仰望著便好,怎能奢求自己能騰云駕霧,將日月合攏于五指間呢。

    這份心應(yīng)當(dāng)叫“衷心”吧。

    如此想著,他心里松了一口氣。轉(zhuǎn)回頭,再對上小菩薩那雙動人的杏眼,心頭又泛起微瀾。

    他別過頭,平靜道:“男女之事,索然無味。”

    喬姝月:“……?”

    說得就好像他體會過一樣。

    沒想到前世會對她一見鐘情、視她如珠如寶的陛下,幼時竟這般寡情薄意,不解風(fēng)情。

    謝昭凌覺得自己早見過各色各樣的人與事,他從骨子里排斥那樣扭曲又骯臟的關(guān)聯(lián)。

    一想到有個女人會碰觸他的身體,他胸腔中就無法抑制地涌出一陣惡心的感覺,身體里的暴戾也再難壓制,恨不能折斷人的手腳才行。

    他會這般排斥,緣由大概要追溯到才剛逃出來時,遇到過一個想要將他拐回山寨的女土匪。那女土匪放蕩不羈,又蠻橫無理,非要強(qiáng)迫他不可。他只得放火燒了她的寨子,才得以逃了出來。

    一想到那女土匪看向自己的眼神。

    謝昭凌想,自己輩子都不會想要經(jīng)歷情愛。

    “你在想誰?”

    喬姝月下巴抵住他肩膀,不高興地質(zhì)問道。

    想起不愉快的事,謝昭凌周身泛起冷意,心不在焉道:

    “一個該死之人。”

    那些土匪占山為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大概已經(jīng)被官府剿了吧。

    喬姝月:“……”

    即將行出夾道時,喬姝月忽然拉了下他的衣襟。

    謝昭凌回神,看向自己皺皺巴巴的前襟,無奈地彎了下唇,正預(yù)備開口。

    一雙軟而清香的唇忽然壓上了他的臉頰。

    霎時間,心臟停跳。

    只片刻,香軟遠(yuǎn)離,可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卻久久不歇。

    謝昭凌慢慢回頭。

    喬姝月亦是大腦一片空白。

    她做時全憑一腔沖動,等貼上后,身旁仿佛驟然炸開一簇?zé)熁穑瑹崂藢⑺麄包裹,火焰經(jīng)久不熄,燒灼著她面頰。

    貼了一下便離開,而后對上少年烏潤的眼。

    她心中一動,又輕抬下巴,再次親了親他的臉頰。

    速度并不快,謝昭凌卻失去了躲避的能力。

    只在第二下湊過來時,攬著她腿彎的手驟然收緊,在聽到她痛哼聲時,他又猛地松手。

    望著小姑娘濕潤又明亮的雙眼,他垂著的眼倏地變暗,漆黑的眼神落在她臉上,喉結(jié)上下滾動兩下。

    喬姝月被他看得心肝亂顫,慌亂之下,口不擇言:

    “阿凌哥哥,你胖了些。”

    謝昭凌仍定定望著她,眼睛黑不見底,目光中似藏著隱忍,不知是否是在強(qiáng)壓著什么的緣故,周身氣勢不自覺間帶了股凌厲與霸道。

    “真的,你胖了。”

    喬姝月眨了眨眼睛。

    大著膽子,手指戳了戳剛剛親過的地方。

    “軟乎乎的。”

    不似月余前,骨瘦如柴。

    她戳完,又摸著自己的唇,回憶道:“嗯,果然很軟。”

    謝昭凌閉了下眼睛,驀得轉(zhuǎn)回頭去。

    尷尬與羞赧在二人之間蔓延。

    拐出夾道,開始遇到三三兩兩的婢女。

    謝昭凌背著人,冷著臉,穿行于游廊之中。

    靜默良久。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喬姝月結(jié)巴著,“我仆……”

    “我仆”了半晌,身下人都沒個動靜。

    她斜眼睨向那些個紅著臉、欲語含羞望著他的婢女,發(fā)脾氣般,戳了下他的肩膀。

    “什么來著?我忘了。”

    知她是沒話找話,原本不打算理會。只不過此刻,人顯然是要生氣了。

    明明先親人的是她才對,好似她才是那個被人占了便宜受委屈的。

    她并非忘詞,而是故意想讓他說話。

    謝昭凌心知肚明。

    謝昭凌沒再回頭,輕嘆了聲,把人往上背了背,縱容般,接了后半句。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對答如流。

    但到底心還是亂了。

    第42章

    【42】

    玉竹收拾好兩個人的書籃,著急忙慌地跟了出來。

    直到看不見人,許夫子才收回幽怨的目光,長嘆了口氣。他收拾好東西,先行走出了學(xué)堂。

    許驚朔如今居于喬府西北角的院落,那里曾是喬老夫人的住處,老夫人故去后,很長一段時日都空著。許驚朔投奔喬府后,便獨居于此。

    那處清凈,且旁開一臨街角門,出入也方便。

    褚氏給了他容身之所,他很是感激,于是盡心盡力教導(dǎo)喬府的孩子們。

    每日上完課,他都會去同褚氏說一說孩子們的情況,今日他迫不及待想去同褚氏探討新收的那個少年,于是他奔向主院的腳步都略顯倉促。

    沒走出多遠(yuǎn),便被人叫住。

    許夫子回頭,笑道:“四公子。”

    喬譽(yù)快步上前,行了一弟子禮,而后與許夫子同行。

    出了學(xué)堂,師生之間親密了不少,許夫子亦隨和了許多。

    許夫子背著手,遲疑道:“那個少年,是叫謝……”

    喬譽(yù)道:“謝昭凌。”

    “啊,昭凌,”夫子品了品字意,感慨道,“適合他。”

    昭意為日光,而凌,其本意為冰,亦有侵進(jìn)逼迫之意,與那少年的氣質(zhì)十分契合。

    不知是誰幫他取的名字。

    “夫子如何看他?”

    許夫子沉吟片刻,笑道:“不錯。”

    喬譽(yù)看得出來,夫子表面嚴(yán)格,實則心中很是欣慰。

    二人一路無話,拐至游廊間時,喬譽(yù)又忽然問道:“夫子以為,明年我可否參加科舉?”

    夫子一愣,微微仰頭目視遠(yuǎn)方,“算起來明年你十四,是到了科考的年紀(jì)了。”

    “想考便去考,未必不能成。”

    喬譽(yù)沉默良久,“嗯”了聲。

    “你的才學(xué)為師很是看好,想必你心中亦有成算。有此一問,是有何顧慮?”

    不怪夫子疑惑,就連喬二每每為功課抓耳撓腮時,掛在嘴邊的,也是“要是像老四一般有狀元之才就好了”。

    他們都很篤定,等他長大一些,就會像大哥一樣,參加科考,入朝為官。

    狀元之才是沒有的,喬譽(yù)不敢托大,但拼一拼鄉(xiāng)試,闖一闖會試,并非異想天開。

    喬譽(yù)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只道:“學(xué)生自當(dāng)努力。”

    夫子聞言哈哈大笑,“說起來,為師近來講的功課你早都會了,不必來聽,平白耽誤你溫書的時間。”

    喬譽(yù)笑了笑,認(rèn)真道:“與夫子交流,收獲頗豐,這課還是要來的。”

    分別前,夫子語重心長道:“若你科考是為當(dāng)官,為國為民,那你自可去闖出一片天。”

    “若你不想做官,只喜讀書之樂,那倒不必如此憂慮,還太早了一些。”

    二人停在主院門口,喬譽(yù)再度行了一禮,還未開口,遙見正房中忽然走出一人。

    二人皆望了過去。

    女子身段窈窕,如弱柳扶風(fēng),裊裊婷婷,步步生蓮。

    她面色蒼白,似是病弱,走出門時手帕捂著唇,低低咳了起來。

    許驚朔看清那女子面容,下意識看向喬譽(yù)。只見喬譽(yù)面無波瀾,神態(tài)無改。

    “姨娘慢些。”

    妙荷將人一路送到院門口。

    女子低聲道謝,轉(zhuǎn)身便對上那師生二人,皆是一愣。

    許夫子低下頭去,避嫌般又后退半步,客氣道:“陳姨娘,許久不見,近來身子可還康泰?”

    陳姨娘柔弱地笑了笑,“勞先生掛念,一切都好。”

    “先生授課辛苦,想來找夫人還有事,妾身這便不叨擾了。”

    她一雙美目又看向少年,眼底的思念與不舍遮掩不住。

    從始至終,喬譽(yù)都低垂著眼睫,一語不發(fā),見女子要走,他才恭恭敬敬行了個晚輩禮,輕聲喚了聲:“姨娘慢走。”

    女子失落離去,許驚朔才抬頭,望著背影,幽嘆一聲:“到底是你生母,不該如此生分。她久臥病榻,如今肯出門見人,你該多多前去探望。”

    喬譽(yù)垂首,道了聲“是”,轉(zhuǎn)身離去。

    當(dāng)晚喬姝月將打劫來的十兩銀子留下一半,五兩放到從謝昭凌那里搶來的錢袋里,剩下五兩并自己的一些積蓄都給了紫棉,讓她去結(jié)綢緞鋪的欠賬。

    謝昭凌存銀七兩三錢,而她……零。

    喬姝月嘆了聲,在榻上翻滾一圈。

    自午后謝昭凌將她背回屋子,他就又躲了起來,不愿見她。

    是她嚇著他了?

    喬姝月紅著臉埋進(jìn)被子,她又能如何呢?她實在克制不住。

    先有那首詩挑動她的愁緒,后有那些小丫頭們對著他含情脈脈,她如何受得了?

    “哎,還是太沖動,該忍住的。”

    被子下面,小姑娘后悔地嘆道。

    若真因為那個親吻,叫他又對自己疏遠(yuǎn)起來,那就得不償失了。

    在喬姝月悔不該當(dāng)初時,離她不遠(yuǎn)處的西廂房中,李成洗漱完也躺到了榻上。

    李成身體好,沒一會功夫便困意來襲。昏昏欲睡之際,屋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嗓音清冷,叫即將墜入夢鄉(xiāng)的李成猛得一個激靈。

    李成眨眨眼,是幻覺嗎?怎么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

    “……”

    “李成?”

    李成猛得翻身,瞠目結(jié)舌:“你,你叫我??”

    自從和謝昭凌同住以來,整整三個月了,他們未有一次在睡前閑聊的。

    或者說,謝昭凌壓根就沒有搭理過他。

    若說在被謝昭凌踹下來之前,李成還愿意上趕著和這位同寢談天論地,親近親近。

    那么自那日后,李成便徹底生不出一點招惹的心,畢竟踹那一腳真挺疼的。

    今兒也不知怎么,破天荒的,謝昭凌竟想起來這屋里有另一個活人。

    李成手肘撐著身子,眼巴巴地,“謝兄,你喚我何事啊?”

    半晌,謝昭凌才開口。

    他思忖良久,謹(jǐn)慎措辭:“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李成大大咧咧地回道:“有啊,家中有一兄一妹。”

    大抵是憋久了,不等人繼續(xù)問,李成自己倒了個干凈:“兄長已娶親,和他媳婦都在官老爺府上當(dāng)差,妹妹如今九歲,和我爹娘一起生活。”

    一聽妹妹九歲,謝昭凌慢慢坐起身。

    李成一愣,一骨碌也爬了起來。

    什么意思,怎么坐起來了?難不成是他說錯什么話,惹人心煩,要來打他了?

    李成害怕地抱緊被子。

    謝昭凌卻沒再動,他背靠墻壁,屈起一條腿,猶豫著又問道:“九歲……她……和你親近嗎?”

    一提到妹妹,李成話就更密了。

    他激動道:“當(dāng)然親,妹妹可黏人了!”

    “你也知道,咱們在府上當(dāng)差,尋常時候是不能回去的,我也就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有半日時間回去和家人團(tuán)圓。”

    “逢除夕時,能在家待到初一,夜晚睡覺時妹妹就要黏著我一起睡,晚上央著我講故事,一直要講到深夜才肯睡去,”李成雖是在抱怨,眉梢眼角卻都是幸福的滋味,“等到天亮,便又要抱著我的胳膊,哥哥哥哥地叫個不停。”

    “她往日貪睡,不到日上三竿都不起來,唯有我回去時,她晚上舍不得睡,白日又早早起。”

    “可惜……”李成悶悶不樂道,“陪伴妹妹的時光終究太短暫了。”

    “你與妹妹同、同榻而眠?!”

    謝昭凌錯愕地望著他。

    李成撓了撓頭,憨笑道:“是啊,所以說妹妹黏人嘛,不過她也才九歲,這倒無妨,等她到了十二三,那肯定是不成的。”

    謝昭凌收攏五指,默默抓緊被子。

    九歲無妨嗎?

    九歲與十歲無甚差別,那……

    “你妹妹,也會,也會……”謝昭凌呼吸顫了顫,垂下眼眸,“會親你的臉嗎?”

    他覺得難以啟齒,但心里存著疑問,實在睡不著。

    艱難地說出一個完整的問句,忐忑地等待李成的回答。

    李成沒有多想,朗聲大笑道:“那當(dāng)然會啊,每回到家,非得撲上來纏抱住你,親得滿臉口水才算完呢。”

    謝昭凌抬手摸向臉頰,失神片刻,緩緩?fù)鲁鲆豢跉猓骸笆菃帷?br />
    李成眼神懷念,嘆了口氣:“我妹妹小時候身體不好,所以我格外照顧她。記得有一回她哭鬧著非要去摘山上桃林里的桃子,爹娘在農(nóng)忙,就只有我能陪她。”

    “那日她不甚從樹上掉下來,是我接住了她,才沒叫她摔傷腿,后來她又說累了,叫我背她下山。”李成笑了笑,“等回到家,爹娘發(fā)現(xiàn)我的手骨受了傷,罵我怎么一聲不吭地,任由妹妹胡鬧。”

    “謝護(hù)衛(wèi),你能理解嗎,妹妹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覺得我就算是死,也得把她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絕不能讓她受一點傷害。我手臂一傷,就什么活兒都干不了了,那小丫頭大概是被爹娘訓(xùn)怕了,照顧了我小半個月,還幫我干活。”

    “小小的人,拖著一個裝滿水的木桶,咬著牙把它提起來,倒進(jìn)大缸,臉憋得通紅,還要故作輕松,問我她厲不厲害。”

    “那一瞬間,我又覺得受點傷也沒什么,只要她開心就好。”

    “她大概也知道這世上再沒有比我還好的哥哥,所以越是長大,就同我越親近,我們一母同胞,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

    謝昭凌聽著他慷慨激昂的講述,心思飄到很遠(yuǎn)。

    他不禁將李成的每一句話都往自己身上聯(lián)想。

    李成接住掉落樹下的妹妹。

    而他將小菩薩從河中救出。

    李成背著妹妹回家。

    而他背著小菩薩上學(xué)。

    李成的妹妹叫李成哥哥。

    小菩薩也叫他阿凌哥哥。

    “……”

    這般看來,小菩薩應(yīng)該是把他當(dāng)哥哥來對待了吧。

    李成心思粗,所以這些問題謝昭凌可以同他探討。可喬家的那兩位公子……

    不能問,問必出事。

    謝昭凌摸著胸膛,感受著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

    所以她會親他的臉頰,應(yīng)當(dāng)也是像李成的妹妹一樣,很依賴他這個哥哥吧。

    “哎,同你說了會話,又開始想我的妹妹了。”李成感慨著,攏著被子躺回去。沒一會功夫便呼呼大睡。

    謝昭凌還靠在床頭。

    他雙手撐頭,十指深深沒入發(fā)中。

    李成睡前在思念妹妹,那他此刻會想著小菩薩,也是再正常不過了吧。

    謝昭凌最后摸了摸臉頰,也翻身躺下。

    第二天一早,謝昭凌沒能起來。

    他醒時李成已經(jīng)不在屋中。

    匆匆洗漱,塞了兩口早飯,便背著主子去了學(xué)堂。

    今天謝昭凌有意放慢腳步,所以玉竹一直跟在身邊,喬姝月想和他說悄悄話都尋不到時機(jī)。

    待入了學(xué)堂,夫子發(fā)現(xiàn)今日的少年乖覺勤勉,不再一心撲在主子身上,而是一心一意只看書本,頓覺欣慰。整堂課他都面帶笑意,讓眾人如沐春風(fēng)。

    散學(xué)后,謝昭凌又主動提出與夫子同行。

    于是喬姝月依舊沒有和他單獨相處的機(jī)會。

    她趴在少年肩頭,聽著夫子高談闊論,一聲不敢吭。

    等到終于與夫子分別,喬姝月立馬從他肩膀上抬起頭來,她湊到他耳邊:

    “阿凌哥哥?”

    “……”

    “阿凌哥哥!”

    “……”

    謝昭凌緊抿著唇,背著人,跑得飛快。

    玉竹一眨眼,前面的兩個人便沒了蹤影,她“哎”了一聲,拎著書籃緊追上去。

    回到木蘭院,謝昭凌放下人,抬步便要離開。

    喬姝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衣角。

    “謝護(hù)衛(wèi),今日學(xué)的你都會了嗎?”

    謝昭凌別過頭,“嗯。”

    “那正好啊,我全都不會,你再教練我吧。”她說著自己先樂了,趴在桌上,一雙星眸沖他俏皮地眨了下,“從前我教你識字,如今倒反過來了。”

    “姑娘可以去叫四公子來。”

    不一定非要纏著他。

    萬一,萬一她再……

    謝昭凌微微闔目,平復(fù)著呼吸。

    他沒有過妹妹,她不是他的親妹妹,他們還是不能……

    喬姝月哼了聲,“我不要問四哥,他總嫌我笨,嫌我背東西記得慢,和他說上一會話,我的自信心就全沒了。”

    “大受打擊,郁郁寡歡,這就是阿凌哥哥想看到的嗎?”

    謝昭凌睜開眼眸,定定望了她半晌。

    “好吧。”

    有了借口將人留下,卻還是不能讓他放下警惕。

    喬姝月心中哀嘆,這人啊,果真要時刻都規(guī)束自我,切不可因一時沖動,而亂了方寸。

    這不,她就嘗到苦果了。

    謝昭凌一旦用心起來,就會變得面無表情,看上去比夫子還要嚴(yán)肅。

    不過喬姝月不怕,她心不在焉地聽著,腦子里想著對策。

    謝昭凌忍耐著性子,講到最后一段,終于按捺不住。

    他抬手彈了她腦門一下。

    小姑娘“嗷”得一聲,捂住額頭,委屈巴巴地看過來。

    謝昭凌目光幽深,“還要我再講第三遍嗎?”

    “不不不,我記住了。”

    喬姝月猛得搖頭。

    “那你說說,這一句是何意。”

    喬姝月低頭看去,對答如流。

    她答完,又無辜地抬眸。

    謝昭凌手按在書上,沉默良久。

    他幾乎可以確定,她上課有在聽講,并且此刻就是故意留下他來。

    ——“妹妹可黏著我了,每一次都抱著胳膊,哥哥哥哥叫個不聽。”

    謝昭凌手抵上額頭。

    若真到那一日,他要如何離開?

    他們畢竟不是親兄妹。

    還剩最后一截,也不講了。

    他合上書冊,面色凝重地望著她。

    喬姝月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了認(rèn)真,忽然心里慌亂不已。

    手足無措間,解圍的人來了。

    玉竹捧著一筐核桃,跑了進(jìn)來。

    興高采烈地:“姑娘!給你做核桃酥好不好?酥酥脆脆甜甜的,你肯定——”

    話音未落,她眼前躥過一道黑影。

    在玉竹驟然放大的瞳孔中,倒映著她家主子慌亂的身影。

    她家姑娘單腿一蹦一跳,一路跌跌撞撞朝她撲去。

    玉竹驚呼一聲,下意識松開手中竹筐,接住即將摔倒的主子。

    在她不及反應(yīng)的時間里。

    喬姝月捧著她的臉,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猛親了好幾口。

    玉竹:“……?!!”

    小姑娘一遍親,一遍說:“玉竹你真好。”

    親一口,又哼哼唧唧說一句:“玉竹我怎么這么喜歡你哇。”

    玉竹雙目無神,被親得靈魂出竅,手在空中虛抓了兩下。

    半晌,折磨人的“示愛”終于結(jié)束。

    玉竹捧著被嘬得微紅的臉頰,含羞帶怯,跺了下腳,“姑娘你怎么這樣。”

    羞赧得跑開。

    喬姝月抹了把嘴巴,回過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似是在說:你看啊,我對別人也一樣的,甚至親得更狠。

    謝昭凌:“……”

    “你不許再躲我了,再躲我,就當(dāng)你在欲擒故縱!”

    “欲擒故縱,我可是要上鉤的。”小姑娘指著空蕩蕩的門口,惡狠狠地威脅,“就像剛剛那樣。”

    謝昭凌:“……”

    “你若不信,若是不信……”小姑娘扣了扣手指,委屈道,“那我再去叫紫棉來。”

    再親一回給你看。

    謝昭凌:“……罷了。”

    他捂住自己的兩邊臉頰,無奈又縱容地笑了聲:“不躲你就是了。”

    第43章

    【43】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

    一早起來,全院都喜氣洋洋的。

    今日夫子放了一日假,不用早起上學(xué)堂,喬姝月便多睡了一會,辰時醒來時,聽玉竹說謝護(hù)衛(wèi)還在院里練劍。

    因為李成有半日假,昨晚下值后得了準(zhǔn)許便直接回了家,劍他用不上,留在了喬府。謝昭凌便趁著李成不用,多練了一會。

    喬姝月?lián)碇蛔尤嘌劬Γ洁炝司洌骸霸瓉泶蛐【途Τ渑妗!?br />
    前世即便做了君王,謝昭凌也無一日松懈。

    每日寅正起床練劍,卯時上朝,等散朝后還要同大臣商討國事,忙碌一日直到亥時,才能休息。

    劉媽媽將幔帳用

    璍

    竹鉤掛起,面帶慈祥的笑,“謝護(hù)衛(wèi)只是喜歡李護(hù)衛(wèi)的佩劍罷了。”

    “喲,莫說謝護(hù)衛(wèi),李護(hù)衛(wèi)的佩劍我瞧著都眼饞。”玉竹抱著喬姝月準(zhǔn)備要換的衣裳,暢想著,艷羨道,“那可是夫人特意命西京城有名的工匠打造了一個月才成,咱們府上攏共就五把。”

    剩下四把,四位公子一人手里有一把,都分發(fā)給了各公子們最信任的護(hù)衛(wèi)。

    玉竹酸溜溜地哼了聲,“我看就是李護(hù)衛(wèi)占了進(jìn)院早這便宜才能得著,要是謝護(hù)衛(wèi)也和他同時進(jìn)院,那把劍落在誰手里還說不定呢。”

    她一邊說,一邊伺候主子更衣。

    喬姝月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左耳進(jìn)右耳出。

    劉媽媽噗嗤一笑,抬手點了點玉竹的額頭,“你平日里不是看不慣謝護(hù)衛(wèi)嗎?怎么這會子又向著謝護(hù)衛(wèi)說話了?”

    玉竹嘟囔了一句:“我哪有向著謝護(hù)衛(wèi),我還是不喜歡他。”

    喬姝月又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沒什么精神地,幽幽來了一句:

    “她哪是向著謝護(hù)衛(wèi)說話,她分明是平等地看不慣每一個人,李護(hù)衛(wèi)有,她沒有,她就不舒坦了。”

    玉竹眼睛微微睜圓,為自己辯駁:“我承認(rèn)我小性,可我也沒有那么小肚雞腸吧?”

    “那你說說,你是為何?”

    “誰讓我想看一看李成的劍,他總護(hù)得跟個寶貝似得,摸都不讓摸,好像我會給他碰壞一樣。”

    她手上又沒帶刺,平時也不是毛手毛腳的性子,怎么她摸一下都不行?

    玉竹心直口快,一股腦說完,才發(fā)現(xiàn)劉媽媽和主子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劉媽媽笑瞇瞇地,“劍在謝護(hù)衛(wèi)手里,他就讓你摸了?”

    玉竹面上一陣不自在,蹲下身子,給主子穿鞋,“……那可不嗎,早上我找謝護(hù)衛(wèi),他二話不說就給我了。”

    人與人不對比便罷了,一有了相較的機(jī)會,某些人便落了下乘。

    玉竹小聲道:“謝護(hù)衛(wèi)還提醒我莫要傷到手,告訴我要握著哪里不會被割傷……謝護(hù)衛(wèi)比李護(hù)衛(wèi),好得不是一星半點。”

    “唔……那我若是送謝護(hù)衛(wèi)一份特別的禮物,你們都沒有,你也不會吃醋吧?”

    喬姝月坐到妝奩前,透過銅鏡,笑看玉竹。

    玉竹手執(zhí)木梳,愣了下,“什么禮?”

    正說著,紫棉抱著一柄劍進(jìn)了門。

    喬姝月挑眉,“來了。”

    玉竹定睛觀瞧,猛地倒吸了口涼氣,“攀云劍?!”

    她緊握木梳,愕然失色:“這不是褚將軍送姑娘的周歲禮嗎?!”

    攀云劍乃是百年前某刀匠世家所造傳世名劍,在喬姝月外曾祖那一代,由南黎國進(jìn)貢給大昌,后來當(dāng)時的君王又賞賜給喬姝月的外曾祖,之后又傳了兩代人,最終傳到喬姝月的大舅舅褚玄英手里。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革了千翎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的職,以副將之名,隨主將西行鎮(zhèn)守邊陲。

    喬姝月降生在褚玄英仕途不順之時,褚玄英離京時,將自己用了二十年的佩劍送給了喬姝月,只盼她能平安長大。

    “這把劍可不是李護(hù)衛(wèi)那個能比的。”玉竹失神喃喃。

    就是十個李護(hù)衛(wèi)摞在一塊,也不及這一個啊。

    劉媽媽面上浮現(xiàn)追憶神色,“當(dāng)初褚將軍對朝局心灰意冷,本想最后再看望一下夫人,不曾想登門那日,姑娘發(fā)著高燒,哭鬧不停。”

    “老爺夫人沒有待客的心力,將軍郁郁寡歡,也不便多留,怕給夫人添麻煩。”

    “褚將軍正要告別,是姑娘拉住了將軍的袖子,死死抓著不讓人走呢。”

    喬姝月微紅了臉,嗔道:“這點事年年都要說上一遍,都聽膩了。”

    劉媽媽笑道:“人老了,就喜歡回憶從前的事,姑娘大人大量,就原諒了老奴吧。”

    喬姝月別過頭,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臉。

    玉竹心情復(fù)雜,挪開目光,給主子梳發(fā),“聽說姑娘一直哭,被褚將軍抱起來就咯咯笑起來,把褚將軍哄得又哭又笑的,在府上多留了好幾日。”

    一直在喬府住到出發(fā)的日子,將寶劍留給了喬姝月。

    劉媽媽頷首,“老爺堅決不肯收下,畢竟這是褚氏一族代代傳下來,給武將用的,老爺派小廝抱著寶劍追出去三條街都沒趕上人,最后不得已留了下來。”

    玉竹酸溜溜地,“這是將軍給姑娘的,姑娘為何又取出來?好東西就要放在庫房里才行。”

    喬姝月一眼看透她的小心眼,“好東西若一直放在庫房里落灰,那才是辜負(fù)了鍛造它的刀匠的一番心血。好啦,你一直喜歡舅舅送我的玉鐲子,今兒過節(jié),也送給你好不好?”

    玉竹眼前一亮,扭扭捏捏,掙扎一番,還是拒絕了,“姑娘不必顧及奴婢的感受,奴婢也曉得的,寶劍就要給厲害的人用,不然就是廢鐵一堆。”

    “玉鐲……奴婢雖喜歡,但卻不想靠著爭風(fēng)吃醋得來。”玉竹望向窗外,看到角落里那個刻苦的身影,不服氣也不行,“這是謝護(hù)衛(wèi)應(yīng)得的。”

    不過主子梳妝就梳妝,為何還要把窗子打開?難不成是監(jiān)督謝護(hù)衛(wèi)練劍嗎?

    喬姝月知曉玉竹嘴硬心軟,嫉妒心來得快去得也快,“真不要?不要那我給紫棉啦?”

    玉竹面色扭曲,咬牙道:“姑娘想給她就給吧,我沒事。”

    喬姝月捂著嘴笑,“這樣吧,你給我梳一個好看的發(fā)髻,若是能叫人看呆,我就賞你。”

    不是不勞而獲就好,玉竹提起精神,興致勃勃,捻起小姑娘一縷秀發(fā),殷勤道:“姑娘,要讓誰看呆啊?是老爺夫人嗎?還是幾位公子?你放心,我都手到擒來的!”

    喬姝月轉(zhuǎn)頭看向院中人,看著他一招一式皆力量感十足,每一步都仿佛踏進(jìn)了她心里。

    她捧著臉頰,嘴角噙笑,“讓謝護(hù)衛(wèi)看呆就行。”

    玉竹一臉恍惚。

    半晌,“……啊?”

    **

    喬家家宴于午時開始,巳時剛過,喬姝月便帶著心腹婢女趕往主院。

    謝昭凌無事可做,將李成的劍放回屋中,帶著自己的短匕出了門。

    今日難得有空,他該著手調(diào)查自己的事了。

    來到喬府三個月,謝昭凌無一日不在惦記畫像的人。

    過去三月中,但凡能出門,他都不放過追尋線索的機(jī)會。

    要想厘清真相,首先便從畫紙的材料入手。

    他初到喬府那段時日,便跑完了全西京的紙鋪,發(fā)現(xiàn)市面上的紙張大抵分為幾類,最差的白紙一百張要六十文,家境一般的尋常學(xué)子用的便是這類。而與他手里那份最為接近的,便是質(zhì)量為次優(yōu)等的,三文錢一張,是大多數(shù)官宦人家所用。①

    喬家用的就是這一類。

    西京城中用得起這類紙的官宦人家不知幾何,若從畫紙入手找人,如同大海撈針。

    從紙張入手調(diào)查失敗后,謝昭凌立刻又跑了一趟官府。

    他在官府門前與大街小巷穿梭,尋找京城里張貼的各類告示。

    紙不行,那就從筆找。

    官府發(fā)布的尋人告示中,墨的質(zhì)量并不好。而自己手里的這份,用的是上等的油墨,聞上去還帶了股清香。

    喬家用的便是這類優(yōu)質(zhì)墨,同畫紙一樣,依舊無法縮小探查的范圍。

    再看畫技。官府的畫技生疏,筆觸粗糙,而自己手里這份無論是落筆,還是線條,皆流暢自然,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成型。

    謝昭凌不懂畫,說不出更深的玄妙,只覺得自己這份畫技極好,斷不是公衙里那幫人能畫出來的。

    查了這兩趟,謝昭凌初步得出結(jié)論,畫師出身不俗,且精于畫技。

    于是他又在另一個尋常的日子,跑了幾家畫店。

    有一家掌柜問他偏好哪類畫作,他不可能給店家看自己的畫,所幸尋到一幅與自己手中的相類似的畫作,也是人像畫。他與店家交流了一番,問到了作者的消息,順著這條線又往下查了兩日,發(fā)現(xiàn)作者也并非他要找的人。

    他并未氣餒,畢竟早就做好了長久追查下去的打算。

    他有預(yù)感,新的線索就要來了。

    這兩日他反復(fù)在回憶,自己在悅?cè)獦菚r都見過什么人。

    能這么清楚地畫出他的樣貌,必定是近處看過他、接觸過他的人。

    撿到畫像那日,正是他進(jìn)悅?cè)獦堑牡谌臁?br />
    反復(fù)搜尋記憶,只記起當(dāng)日他在悅?cè)獦峭庥龅竭^喬譽(yù),除此之外,他接觸的都是在悅?cè)獦亲鍪碌钠蛷摹?br />
    謝昭凌記得當(dāng)時喬譽(yù)擋住了一個小姑娘,應(yīng)當(dāng)就是小菩薩,或許就是那會她看到他可憐,才會萌生出將他帶回來的心思。

    這一點也行不通,謝昭凌又有了新辦法。

    中秋這一日,他利用半日的空閑去了吳氏醫(yī)館。

    相處幾個月,吳大夫大體可以信賴,不過謝昭凌還是有所保留。

    他并未提及詳情,只是詢問有關(guān)巫醫(yī)的問題。

    “不知西京城中可有叫得上名號的巫醫(yī)?”

    吳大夫正在配藥,聽到他的問題,深深皺眉,板著臉問他從哪聽來的巫醫(yī)之事。

    謝昭凌沒料到吳大夫竟這般不悅,猶豫了下,還是選擇如實道來:

    “晚輩家鄉(xiāng)那邊巫蠱之術(shù)盛行,人人自落生起便與巫醫(yī)一脈撇不開干系。”

    吳大夫冷笑了聲,神情厭惡,“自百年前便驅(qū)趕出京了,哪兒還有人敢在天子腳下開巫醫(yī)館,被發(fā)現(xiàn)可是殺頭的罪過。”

    謝昭凌愣了良久,“那若他們有心遮掩……”

    “遮掩?怎么遮掩?巫蠱一脈以人試藥,他們要想生存下去,就要有一批數(shù)目不小的試藥人,老夫這幾十年還未聽說過哪個巫醫(yī)會來京城。”

    “你家鄉(xiāng)在哪?”

    謝昭凌眸光微閃,搖頭,“記不清了,很小時便離開,只知在南邊。”

    “哦,南邊,那倒對上了。”吳大夫思索道,“聽說南黎國的眾部落還保留著巫醫(yī)的勢力,你家鄉(xiāng)應(yīng)當(dāng)離南黎很近吧。”

    謝昭凌見吳大夫這打聽不出什么消息,便不打算再多叨擾。

    誰知他才走到門口,吳大夫忽然將他叫住,臉色有些難看,“你身上那些舊傷,老夫早就想問了,真是這一路北上途中受的嗎?”

    謝昭凌背對著他,微低著頭,沒言語。

    吳大夫冷哼道:“依老夫的經(jīng)驗來看,不是。你方才說你來自南部,又提起巫醫(yī),那老夫便有八成的把握你那傷是如何而來的。”

    謝昭凌驀地攥緊拳頭,眼底的情緒頃刻間散去,只剩冰冷。

    吳大夫捋了捋小胡子,嘆道:“老夫有個忠告……”

    他也背過身,繼續(xù)收拾百子柜。

    “數(shù)百年前,確實有不少名巫醫(yī),談不上妙手回春,但起碼是以醫(yī)治為底線,并不會害人。但這百年以來……”

    “若你曾為試藥人,那老夫要對你說,如今所謂的“巫醫(yī)之術(shù)”,大多都是糊弄人的,這是統(tǒng)治者的手段,以行醫(yī)之名,行齷齪之事,騙騙窮鄉(xiāng)僻壤的無知百姓便罷了,既然已經(jīng)離開了那里,就不必再將巫醫(yī)的話奉為圭臬。”

    “若你不是,那就當(dāng)老夫在說夢話,只需記住一句話——中醫(yī)之理,才是正統(tǒng)。”

    謝昭凌茫然地望著前方的路,顫抖著吸了口氣,輕聲問道:

    “人血可以入藥,大巫醫(yī)賜福,萬里挑一的巫子之血肉可治百病,也都是假的嗎?”

    咣當(dāng)——!

    吳大夫一激動把藥盒子摔了。

    他驀地回頭,半點儒雅之氣都沒了,氣得破口大罵:

    “這是哪來的狗屁道理?!還賜福?還巫子?!志怪話本看多了吧!”

    “你說的那個什么巫子我聽都沒聽過,我只知道巫醫(yī)一脈那幫人個個都是畜生,比江湖上招搖撞騙的騙子還不如!”

    吳大夫抖著手指,哆哆嗦嗦指著門口的少年。

    “我告訴你小子,少信那些怪力亂神沒有邊際的胡話,哈,你不會真信了吧?老夫還當(dāng)你多伶俐,結(jié)果也是個蠢的。”

    “怪不得斷了腿都敢自己上手,你們這些愚昧之人,活該殘廢!”

    “哎!你別走啊!老夫還沒說完——”

    謝昭凌一口氣跑回喬府。

    和正準(zhǔn)備出府賺銀子的魏二撞個滿懷。

    魏二一見他,頓時滿面笑意,正欲搭幾句話,結(jié)果少年別過臉去,理都不理,急匆匆便往府中去。

    魏二呆呆望著少年背影,摸了摸腦袋,暗自反省或許是近來太忙,都生分了,等得空了,還得好好維系一下關(guān)系。

    謝昭凌埋頭往里走,一路上經(jīng)過了許多人,他都無心顧及,或許還遇到了哪個院的主子,他也沒停下行禮。

    他不常去回想過去體無完膚的那些年。

    此刻心里亂成一團(tuán),腦海里那些記憶碎片邊緣鋒利,每一塊都如一條刀片,稍加思索,那些回憶便用力從他骨骼中劃過,割斷了他的骨頭,讓他整個人由里到外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他不是吳大夫口中的試藥人,因為巫醫(yī)眼中,他本身就是一味藥,不需要再多加調(diào)和,多此一舉。

    他就是最純粹的“巫子”。

    且不論這一趟收獲如何,關(guān)于畫像一事,他已沒了心緒再去思索。

    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謝昭凌渾渾噩噩回到木蘭院,才走到院子門口,便聽院中吵吵鬧鬧的。

    原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了嗎。

    謝昭凌手扶著外墻,闔起雙眸,靜靜調(diào)息。

    院子里喬姝月正叫嚷著:

    “哎呦小心點!弄壞了三哥可是要打死我的!”

    劉媽媽笑道:“這么金貴?那姑娘你不該帶回來啊,就在老爺書房或是大公子那里拆開來看,叫他們動手,真弄壞了也賴不到姑娘身上。”

    “那可不行,我是要帶回來好好欣賞的,擱在父親或是大哥那里多不方便,又不是他們找三哥借的,回頭真出岔子,三哥還是要找我算賬。”

    “三公子已經(jīng)回國子監(jiān)去了?他還挺放心把這名畫擱在木蘭院。”

    喬姝月不高興道:“哪兒是他放心啊,他可不樂意了,我足足磨他半個月,日日給他寫信,都把他夸出花了,他再不松口,我就真沒詞了。”

    “四公子這下跟著我們姑娘沾光了,老婆子我是不懂,不過看我們姑娘這激動勁兒,想來這畫來歷不得了。”

    喬譽(yù)一雙眼睛黏在畫上,一眼都舍不得挪,手遮著唇,說話聲都小了許多,生怕呼出的氣體有損畫作。

    “是前朝大師之作,畫者有畫圣之稱,被數(shù)十翰林追捧為曠世奇作。”

    劉媽媽吃了一驚,“這么厲害?我瞧瞧……這真瞧不出,只覺得處處都好看。”

    謝昭凌聽到“畫作”二字,立刻睜開雙眸。

    他又聽了會議論,心底有了思量。

    “謝護(hù)衛(wèi)?”

    紫棉捧著中秋給大家發(fā)放的節(jié)禮,停在他身邊,疑惑地叫他一聲。

    喬姝月耳朵尖,立刻便聽到他的名字,畫也不看了,拎著小裙子就往外跑。

    她疾步如飛,看得喬譽(yù)心頭突突直跳,張開雙臂護(hù)在畫作周圍,生怕被她帶倒,掉在地上,沾了灰塵。

    小姑娘沖到少年面前,一個急停。

    “阿——咳,謝護(hù)衛(wèi)!站在此處作甚?”

    謝昭凌已收斂多余的情緒,垂眸看著她,“去買了你喜歡吃的糕點。”

    他抬手晃了晃手里的東西。

    喬姝月眼前一亮,莞爾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犬牙。

    “是節(jié)禮嗎?”

    真好,不光她記著他,他也惦記著她呢。

    “嗯。”

    “嘿嘿,那我就收下了,你放心,我全都自己吃,絕對不讓旁人吃一口。”

    不遠(yuǎn)處的玉竹幽怨地說道:“姑娘與謝護(hù)衛(wèi)真是心意相通啊。”

    讓人羨慕嫉妒得眼睛都紅了。

    “心意相通?”喬姝月品著四個字,高興得忘乎所以,“玉竹會說話,賞!”

    這下玉竹也滿意了,幫紫棉一起去發(fā)放節(jié)禮。

    “劉媽媽,你盯著點四哥,別讓他把我畫帶走。”

    喬譽(yù):“……”

    劉媽媽笑著應(yīng)好。

    喬姝月沖謝昭凌招手,帶著他去到角落里說悄悄話。

    “阿凌哥哥,你哪兒來的銀子?怎么還有余錢給我買吃的?”

    小姑娘雙目閃亮,一臉純良無害地望著他。

    謝昭凌:“……”

    他無奈地牽動唇角,從懷中掏出剩余碎銀,“主子,孝敬您的。”

    喬姝月抬手推他的手掌,假意推脫,“哎,這怎么好意思啊?”

    謝昭凌彎唇笑著,作勢往回放,“那我收——”

    小姑娘瞪圓眼睛,又趕忙按住他手腕,“就不跟你客氣啦,幫你存下,省得你亂花。”

    “給姑娘花錢,怎算亂花。”

    少年輕描淡寫一句話,又甜到了喬姝月心尖尖上。

    她抿著唇笑個不停,“三兩三錢,進(jìn)賬。”

    她隨身攜帶著搶來的錢袋,背過身去,鬼鬼祟祟地把剛搶來的放了進(jìn)去。

    算起來,也有十兩六錢了。

    這才三個月就攢了十兩,那五十兩……喬姝月嘆了口氣。

    她以為背過身去數(shù)錢,他就不知道自己“孝敬”過多少銀子,他眼中噙笑,看著她又將錢袋塞進(jìn)懷里,沒忍住輕笑出聲,“姑娘,你幫我存多少了?”

    “有事嗎?”她回頭,警惕地看著他,“存就存著,別問。”

    “我不清楚,總得知道距離還清欠款還有多少。”

    “你真不清楚?”

    “嗯,不清楚。”

    小姑娘下巴一抬,“那你別管了,我心里有數(shù)就行。”

    “到底多少,總有個數(shù)吧?”

    喬姝月見他不依不饒,抬手推他,“煩不煩,就五兩銀子問這問那的。”

    “五兩啊……”

    謝昭凌被一雙小手推遠(yuǎn),若有所思。

    那不對,加上第一次沒收的二兩銀子,也就一共五兩多。

    可她怎么可能說實話?

    肯定不止五兩,那多余的銀子她又打哪來的?

    謝昭凌似笑非笑,審視地打量她。

    喬姝月斷不可能同他說起自己還敲詐了二哥一筆,干脆緊閉嘴巴,任他如何看都不再開口。

    劉媽媽這時走近,“四公子走了,畫要收到哪里?”

    喬姝月忙道:“放屋里,我等下還要看。”

    畫!

    見她要走,謝昭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喬姝月詫異抬眸。

    被她看著,謝昭凌也不似從前那般不自在,他眸子漆黑,“是什么?我可以看嗎?”

    “當(dāng)然啦,走!”

    小姑娘反手抓住他的手掌,一起往屋里去。

    兩人在屋中研究畫作,一直到天黑用晚膳。

    謝昭凌從房中退出來,正欲去吃飯,迎面遇到紫棉抱著一把劍朝他走來。

    紫棉話少,將東西交到他手里,只道這是主子給他的節(jié)禮便走了。

    謝昭凌握著那把精美的寶劍,久久不能回神。

    攀云劍形如其名,劍鞘上的花紋如行云,如流水,花紋繁復(fù)精致,美妙絕倫,觸感極妙,一摸就知是千錘百煉才得來的名劍。

    謝昭凌飯也不吃了,坐在房中,捧著寶劍,一看就是一晚上。

    至夜晚,李成回來。

    他休了半日假,下午回來便忙得腳不沾地。

    “被二公子抓壯丁,累死了。”李成一回來就往榻上倒,“你說他們院里十幾個護(hù)衛(wèi),都不夠折騰的。”

    二公子不知又抽什么風(fēng),讀書不成,又嚷嚷著習(xí)武。

    從喬府南邊開辟出一片空地,打造了一個練武場。

    李成嘮嘮叨叨說了半晌,口有些渴,爬起來倒水。

    他進(jìn)門時沒注意,以為謝昭凌在榻上躺著,一翻身起來,才見著桌前坐著個孤影。

    他嚇了一跳,摸黑走過去,把燈點亮。

    看清少年的表情,李成緩緩張大了嘴。

    眾人眼中的謝護(hù)衛(wèi),大多時候都是冷淡的,不屑與人交往,獨來獨往,像一頭孤狼。

    他最初來到府上,對誰都充滿敵意,哪怕后來相處久了,他的進(jìn)攻性不再那么強(qiáng),可一看便知心頭上豎著一堵高高的墻,難以逾越。

    李成一直對少年有些懼怕,尤其是被踹了一腳以后,他更不敢同他套近乎。

    可此刻卻在少年眼中看到了陌生的情緒。

    是李成做夢都不敢想,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出現(xiàn)在少年身上的情緒。

    ——溫柔?

    李成又看了會,暗自篤定,就是溫柔。

    就像畫中的那個人。

    看什么呢?

    李成低頭看去。

    這一眼直接叫他驚呼出聲,“這不是攀云劍嗎?!”

    雖然姑娘降生時他還沒來喬府,但托劉媽媽的福,每年都要說上幾遍那段過往,李成聽多了,自然就知道這把劍的來歷。

    李成見謝昭凌滿眼疑惑,便坐了下來,同他解釋起來源。

    半晌,說完。

    少年眼中的情愫更盛。

    “姑娘竟將攀云劍送給你了。”李成艷羨地感嘆,“姑娘這般重視、喜歡你,我也想……”

    ——“喜歡你”。

    謝昭凌紅著耳朵,抿唇笑了。

    小菩薩拿走他攢的銀子,無外乎就是不想讓他走。

    她說過,害怕他離開。

    她還說過,會讓他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邊。

    謝昭凌手輕輕拂過劍鞘,覺得那一刻或許已然到來。

    從未有人對他這般好。

    她救下自己,無關(guān)利用,無關(guān)詭計。給他提供遮風(fēng)擋雨的庇護(hù)之所,免于被人欺凌與漂泊之苦,讓他有了光明正大存活于這世間的身份,讓他和尋常人一樣入學(xué)堂讀書習(xí)字,還送他這么名貴的寶劍。

    謝昭凌一直很想要一把屬于自己的劍,就像李成一樣。

    他來這里的第一日就注意了李成的劍,不敢同人說,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擁有。

    他悄悄覬覦,只他自己知道。

    現(xiàn)在屬于他的寶劍就躺在他的掌心。

    大抵這輩子也不會再有這么在意他的人了。

    此時此刻,他已心甘情愿為她駐足。

    謝昭凌抬手按住劇烈跳動的心臟。

    這種感覺近來總有,一想到她,心跳就會加速。

    卻從未有一刻如此刻這般,清晰地能感知到,他有了想要留在她身邊的欲望。

    很強(qiáng)烈的欲望。

    謝昭凌緩緩?fù)鲁鲆豢跉狻?br />
    抬起頭,對上李成呆滯的目光。

    他心情極好,把劍往前送了送,“怎么?你想要看看嗎?”

    李成緩了緩神,驚喜過望,“多謝!”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寶劍,一邊欣賞,一邊感嘆。

    謝昭凌起身灌一壺?zé)崴懔藘杀琛?br />
    他背對著李成,嘴角還噙著溫和的笑意。

    “我剛剛看你看得出神了,你或許不知,其實我對你最初的印象就是方才那般。”

    謝昭凌想到寶劍,笑了聲,“哪般?”

    “看著劍的時候,那種溫柔、溫和的模樣。”

    “溫柔?”

    李成小心翼翼拔劍,點頭道:“姑娘早早給過我一張畫像,讓我去探查你的情況,我那時混進(jìn)了悅?cè)獦堑暮笤海吹侥阏蝗藶殡y。”

    謝昭凌驀地怔住,他頓住,手中的茶壺慢慢放下。

    李成無知無覺,又道:“可惜后來那畫像被風(fēng)吹走,不慎遺失,不然你照一下鏡子就能發(fā)現(xiàn),同畫上的你一模一樣。”

    “……”

    房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沒聽到動靜,李成心頭生出不安。

    他望著那道僵住的背影,試探道:“小謝兄弟?”

    “……”

    他一直尋找的暗中人,竟然是……是她嗎?

    腦海中忽然又出現(xiàn)逃亡路上,那些差役,那些鄉(xiāng)紳的模樣。

    他們拿著他的畫像,按住他的脖子,上下打量,又滿意地獰笑著,將枷鎖套在他的腕間。

    ——“小心些,別割破了。”

    ——“嗐,破了就用碗接著嘛,不會浪費的。”

    畫像。

    走到哪兒都擺不脫的畫像。

    只要有那畫像,他無論逃到何處,都逃不出割腕放血的命運。

    攥緊的拳頭死死抵在桌上,壓得他指骨通紅,五指之痛鉆心入骨,一時竟分不清到底是手傷還是心傷所致。

    他目光陰沉,如夜晚幽深不見底的湖水。

    拼命壓抑克制著情緒,整個人繃緊如一張弓,渾身的力量蓄勢待發(fā)。

    再轉(zhuǎn)過身,聲音竟全啞了。

    “什么畫像。”

    第44章

    【44】

    早上李成醒來,揉揉眼睛坐起身,被對面那道孤零零的人影嚇得心臟驟歇。

    “小謝兄弟,”李成訕訕撓頭,“醒得早啊?”

    昨晚上他說完那句話,屋中氣氛頓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一頭霧水地交代完,少年便如一座石雕,毫無聲息地靜立在那。

    后來李成實在撐不住,倒頭睡下,那之前,少年便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和此刻是一個姿勢。

    李成詫異:“你不會一夜沒睡吧?”

    謝昭凌這才慢慢抬頭,看了他一眼。

    眸中布滿血絲,目光里暗暗藏著鋒利的光刃,眼底微微泛著青色,他臉色很難看,風(fēng)雨欲來,周身都散發(fā)著陰郁的氣息。

    李成不敢與之對視。

    謝昭凌很快挪開視線。

    李成沒敢再在屋里弄出動靜,悄悄起身,出了門去,連掛在床頭的佩劍都沒敢拿。

    **

    中秋放了一日假,轉(zhuǎn)日還是要上學(xué)。

    謝昭凌稱病請了假,同劉媽媽說了一聲,讓李成背著人去上學(xué)。

    謝昭凌渾渾噩噩躺回到榻上,煎熬了一宿的大腦在此刻無比清明。

    午時,散學(xué)。

    喬姝月催著李成趕緊回去。

    她的腳傷已經(jīng)好了些,自己走路只要慢一些便無妨。可她心里焦急,恨不得立馬飛回木蘭院,飛到他身邊去。

    玉竹納悶:“昨日見還好好的,怎么今兒就起不來床了?”

    昨天還在院里練了兩個時辰的劍,力氣多得像頭不知疲倦的牛。

    喬姝月也不知,問李成:“怎么忽然就病了?昨晚上他去做什么了?”

    李成心中惴惴不安,猶豫了下,如實稟報。

    喬姝月驚呼道:“那畫像竟被他撿走?!”

    這實在出乎意料。

    不好。

    以謝昭凌那般敏銳又多疑的性子,他必定會多想。

    還記得剛遇見時,他看誰都帶著敵意,眼中是化不開的警惕,她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他卸下心防。這一回若處理不好,只怕他們之間難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李成擔(dān)憂道:“他似乎一夜未睡,我瞧他臉色很是不好。”

    喬姝月擰著眉,在心中飛快地思索對策。

    回到木蘭院,西廂房的門竟敞著。

    劉媽媽站在門口,向里張望,聽到動靜,轉(zhuǎn)身看過來。

    還未到近前,劉媽媽便迎了過來,滿臉的焦急未來得及掩下,劉媽媽強(qiáng)裝鎮(zhèn)定,“姑娘回來了,餓了吧?我叫小廚房給您弄吃的。”

    喬姝月往西廂看了一眼,“他在嗎?”

    劉媽媽嘆了口氣:“在是在,只不過和吳大夫吵起來了。”

    就在喬姝月他們剛出發(fā)去學(xué)堂時,吳大夫便拎著藥箱來到了木蘭院,說是要給謝昭凌看診。

    劉媽媽狐疑地引著吳大夫往里走,嘴里說著客套的話。心里卻在琢磨,謝昭凌告假不假,但吳大夫又是如何知曉的?

    “我原以為吳大夫心血來潮來看看,正趕上謝護(hù)衛(wèi)生病,這不是巧了嗎?可方才吳大夫一進(jìn)門,謝護(hù)衛(wèi)臉色便更差了,我聽不懂他們在吵什么,只隱約猜著,吳大夫是掛念謝護(hù)衛(wèi)那一身舊傷才來的。”

    “舊傷……”

    提起這二字,喬姝月心里就擰著疼。她從李成背后下來,慢慢走到門口,手扶著門框,聽那二人的爭論。

    確切地說,是吳大夫一人在吵。

    “你給老夫看看,聽到?jīng)]有!你把手撒開!”

    少年默不作聲,神情執(zhí)拗,眉眼間皆是冷色,看人的眼神似覆了一層寒霜。

    喬姝月看到他抓著吳大夫的手,讓吳大夫動彈不得,在察覺到她出現(xiàn)那一刻,便立刻望了過來。

    似乎是愣住,而后便垂下目光,躲開了她的目光。

    喬姝月心緩緩下沉,深吸了口氣,邁步進(jìn)門。

    “吳大夫,讓我勸勸他吧。”

    吳大夫臉色陰沉,橫眉豎眼,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他看著紅腫了一片的手腕,忍了忍,終究沒當(dāng)著小姑娘的面罵出聲。

    他忍著脾氣,語氣不算和善:“你既是他的主子,便要好生管教,他那傷——”

    吳大夫咬咬牙,怕嚇著小姑娘,只得吞下了幾句嚇人的話,“不要諱疾忌醫(yī),我又不會害他。”

    謝昭凌眼皮一跳,冷嗤了聲,轉(zhuǎn)身朝屋中走。

    “這臭小子!”

    吳大夫抄起藥箱就要沖過去。

    最后還是劉媽媽和李護(hù)衛(wèi)一左一右將吳大夫架了出去。

    房門關(guān)閉,只余二人。

    喬姝月望著少年的背影,沉默半晌,慢慢走上前,扶著桌子坐下。

    “阿凌哥——”

    “月姑娘有何吩咐?”

    少年恭敬地彎下身,疏離客氣地喚她。

    喬姝月神情哀傷,心底很不是滋味。

    他冷冷淡淡的,他們之間仿佛一朝回到從前。

    喬姝月不放心道:“吳大夫為何會來?你身上的舊傷很嚴(yán)重嗎?”

    答案她其實知曉,那些舊傷不管是從肢體上,還是精神上,都給他帶來過不可磨滅的傷害。

    陛下很在意她如何看他,所以從不在她面前示弱,對于這些不可改變的過去,他只得將曾經(jīng)那個弱小的自己深深藏起來,不讓她發(fā)現(xiàn)。

    疤痕在將士的身上是榮譽(yù)。

    但在陛下的眼中,他視之為恥辱。

    前世的陛下總在回避的問題,今生的謝昭凌會坦然地面對嗎?

    謝昭凌輕描淡寫,“不是什么要緊事,不勞姑娘掛心。”

    喬姝月慌亂無措,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么冷漠的他。

    “我,我對你沒有壞心,那個畫像,我——”

    謝昭凌倏地站起身,垂在身側(cè)的雙拳緊攥,他克制著,隱忍道:“姑娘若無吩咐,便請回吧。”

    哪怕是來喬府的第一夜,她跑到他的房中,也沒聽過這種逐客令。

    小姑娘頓時紅了眼圈。

    她茫然站起來,看了看門,又看了看他。

    她深知,若是輕易踏出這道門,往后再想靠近,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喬姝月咬咬牙,勇敢地朝他走了兩步,如初見那時一樣,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含著水霧,仰起頭,“你不愿聽我也要解釋,我說過不喜歡誤會過夜的。”

    “我能做預(yù)知夢,這你知道的,這是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悅?cè)獦峭饽且幻娴拇_不是我們的初見,”她將不可提之事盡數(shù)隱去,換了個能讓人接受的說法,“我在夢中見過你,因一些緣由,我必須要將你救下。”

    “什么緣由。”

    那自然是愛你呀。

    喬姝月猶豫了下,搖頭,“這……暫時還不可以告訴你。”

    謝昭凌“嗯”了聲,沒再追問,他垂眸看向被人抓著的那只手,到底沒將衣角抽回。

    他不反抗,就是愿意聽她的解釋!

    喬姝月心底燃起一絲希望,激動得眼睛里強(qiáng)忍的一行淚撲簌簌滾落下來。

    謝昭凌愣了下,眉頭微微蹙起,他遲疑片刻,抬手握住她的手,扶著她坐下,自己則站著。

    喬姝月抬手抹了一把眼淚,也不管有用無用,將心里話一股腦全都往外倒。

    “我不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我的,可我要同你講清楚,因為看到了一些未來,所以務(wù)必救下你,將你帶回來好生照顧。”

    她低下頭,悶悶不樂:“或許你會覺得我所說并不可信,覺得我虛偽,覺得我在騙你……可我對你保證,我對你沒有任何不軌之心。”

    兩人之間,一向都是只要她說,他就相信。

    可是此事在他心里實在重大,他沒辦法忽視。

    謝昭凌轉(zhuǎn)身走到窗邊,將窗子打開,手撐著邊緣,低頭思索。

    發(fā)現(xiàn)那張畫像,他首先想到的只有“敵人”這一個可能,在得知是她那一刻,他一直以來的從容與冷靜全都坍塌潰敗。

    若是旁人,再窮兇極惡的敵人他都無所畏懼。

    可若是她……

    他無法欺騙自己。

    他不愿與她為敵。

    如今她的解釋看似毫無漏洞,叫他的懷疑減弱許多。

    然而本能在作祟,身體里藏著一只誰都不信任的猛獸,在他耳邊怒吼——她說什么你就信嗎?當(dāng)初你的養(yǎng)母也曾溫柔待你,可后來呢?

    偽善面,溫柔刀。

    她可信嗎?

    他真的能信嗎?

    “阿凌哥哥,我若有一句假話,就——”

    “姑娘。”

    少年嗓音低啞,打斷了她的毒誓。

    他手扶著窗牖,回過頭,眼中的猶豫與掙扎都坦露在她面前。

    “月姑娘,你再多說幾句吧。”

    他輕聲懇求。

    再多說幾句,他就不再動搖。

    喬姝月蜷著一條腿,一蹦一跳到他面前,扶著他胳膊站穩(wěn),目光堅定。

    “那我告訴你,預(yù)知夢里喬家會遭大難,我不想讓災(zāi)禍發(fā)生,所以想盡辦法想阻止那樣的未來,二哥的事便是最初喬家邁向深淵的第一步。”

    “事關(guān)家族生死存亡,我沒有告訴父母,沒有告訴眾兄長,沒有告訴跟了我十年的貼身婢女,只告訴了你。”

    “夢里的你很厲害,沒有你解決不了的事。人也很好,會幫喬家。”

    “我怎么能錯過你這般厲害的人物?必然要在你微末之時便伸出援手,讓你站在我這一邊。”

    喬姝月想起劉媽媽曾說過的話,她說謝昭凌不輕易相信旁人的善意。

    陛下擅權(quán)衡利弊,總是下意識以惡度人,哪怕她曾經(jīng)勸過他許多次,他也難改掉這個習(xí)慣。

    她此刻無法對他動之以情,便只能說些會令他覺得安心的話。

    “我為你做的一切事,皆有目的,你理解為利用也好,認(rèn)為我自私也罷,我覺得自己沒有做過壞事。你如今生活得很好是事實,對嗎?”

    “我雖想讓你幫我,但……未曾強(qiáng)迫過你。”喬姝月哽咽了聲,情不自禁,第二次撲進(jìn)他的懷中,她雙手圈著他的腰,頭埋在他腹上喃喃,“你一直都有離開的權(quán)利,我不拘著你。你可以拒絕與我合謀,即便你不選擇在這條路上繼續(xù)下去,我也……我也不會說什么的。”

    謝昭凌手撐在窗邊,沒有碰她,頭偏向一旁,默默平息內(nèi)心翻滾的情緒。

    她心口如一,說得皆為事實,他無從反駁。

    選擇權(quán)一直都在他這里,是他心中生出貪念,竟然心甘情愿想留在她身邊。

    她說的話若是放在從前,都是他最喜歡聽的。

    兩者之間,無關(guān)情分,只談利用。就像鄭豐南那樣,令他踏實,安全感十足。

    小菩薩真了解他,知道他對什么樣的理由無法抵抗,知道說什么能留下他。

    然而……

    他竟生出些許不甘。

    并非不甘被她利用,而是不甘于,她竟真的只是因為利用才救的他。

    還不如把他當(dāng)做一只貓兒狗兒,當(dāng)做街巷里那個被人欺凌的小童。

    他可以做鄭豐南的刀,卻不甘愿只做她的劍。

    “阿凌哥哥,你說句話嘛。”

    小姑娘趴在他身前,一雙清泠澄澈的眼眸專注地望著他。

    叫他哥哥,那他也該有點為人兄長的樣子。

    謝昭凌微微低頭,將人從自己身上拉下去。

    喬姝月站穩(wěn),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看著他默不作聲,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

    待他將紙張展開,喬姝月瞪大了眼睛,“……這畫像你還留著?”

    “嗯,我找了作畫者三個月。”

    喬姝月心虛地低下頭。

    謝昭凌睨著她,淡聲詢問:“這當(dāng)真是你親手所畫?”

    喬姝月扒拉下他的手,仔細(xì)看了一遍,“嗯,是我。”

    “好。”

    謝昭凌將畫紙折好,塞回懷里。

    喬姝月看不懂了。

    好什么?他還留著做什么?

    她張了口,正欲追問,卻見少年掃她一眼,一言不發(fā),越過她回到桌邊。

    他拿起那把攀云劍,轉(zhuǎn)過身來,“這把劍,太過貴重。”

    這是何意?一副要歸還給她的樣子,下一句難不成是“我身卑賤,不配擁有”?

    不要啊!

    喬姝月心頭猛地一跳,慌張地奔向他,她向前伸手,想要將他遞過來的劍推回。

    誰料他只是單手拿著劍,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而后飛快地將劍換到另外一只手上。

    小姑娘撲了個空。

    謝昭凌一手接住她搖晃的身子,另一手掂了掂劍的分量。

    他低頭淺笑,溫柔了聲音:

    “我以后,都用這把劍保護(hù)你。”

    第45章

    【45】

    以后……都用這把劍?

    以后的意思是……

    喬姝月眨了眨眼,唇角不可抑制地往上彎。

    “嗯!要保護(hù)好我啊!”

    兩人和好如初,謝昭凌將喬姝月一路送回房間。

    由于今日謝昭凌缺了一堂課,喬姝月便又有了借口將人拐到房里上“私塾”。

    可惜今天在學(xué)堂時,她因為身側(cè)無人,心不在焉,也沒好好聽講。

    所幸她還有前世的積累,于是結(jié)合著從前的積累,教習(xí)過程還算順利。

    謝昭凌托著腮,一手拿著毛筆,假裝沒發(fā)現(xiàn)她磕磕絆絆的講學(xué)。

    第一遍略講結(jié)束,兩人對面而坐,各自進(jìn)行抄寫,一時間寂靜下來。

    謝昭凌眼睛落在字里行間,思緒卻逐漸飄遠(yuǎn)。

    他忽然問道:“在你夢中,我是那樣?”

    喬姝月茫然抬頭,“哪樣?”

    “畫中的模樣。”

    喬姝月頷首,她頓時領(lǐng)悟他的意思,“是和你有些差別,不過那的確是我印象里的你。”

    他們兩世相遇于不同的年齡階段,不同的境況之下,自然會有不同。

    她可以靠著成年以后的樣子繪出他少時的樣貌,卻無法精準(zhǔn)把握他的面部神情。

    陛下溫柔的模樣太深入她心,所以畫自然而然就……

    怕他揪著這一點不放,繼續(xù)追問,她趕忙扯開話題。

    “本來第一次見你我就要去救你的,但不湊巧,被大哥四哥撞見了。我那會對四哥的印象……”喬姝月面色古怪,壓低聲音,“我跟你說實話,你別去跟四哥告狀啊。”

    得了少年的應(yīng)允,她才道:“我那時很怕他的,覺得他深不可測,那也不能怪我,誰叫他老是和大哥在一處,一丘之貉!我不敢跟大哥說的事,自然也不能讓四哥知曉。”

    一丘之貉?

    謝昭凌遲疑地看向她,“應(yīng)當(dāng)是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吧?”

    喬姝月哦了聲,“差不多嘛,你聽懂了就好。”

    她亂用成語并非一日兩日,謝昭凌顯然也已習(xí)慣,他無奈地扶額低笑。

    “我當(dāng)時病著不能出門,就畫了你的畫像讓李成出去探查。得知你受人欺負(fù),我恨不得立馬沖過去,可是不行啊……除了二哥,其他人我并無把握。我總不能前腳剛帶你出來,轉(zhuǎn)頭你就被父兄扭送官府吧。”

    喬家不收來路不明之人,尤其他還是從悅?cè)獦浅鰜淼摹?br />
    想到自己那個迂腐老舊又刻板嚴(yán)肅的父親,喬姝月幽幽嘆了口氣,放下筆,苦惱地揉了下臉。

    還好有四哥愿意幫她出頭作保,去求了大嫂弄來照身貼,這才解決了燃眉之急,讓他們暫且安全。

    小姑娘如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趴在桌上,悶悶不樂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無能?什么都做不到。”

    她手指輕輕戳著少年的手背,一下一下。

    幫謝昭凌解決身份問題的是四哥和大嫂。

    幫二哥脫困是謝昭凌做的。

    好像她唯一做成的事,就是出錢買下了他。

    可這……二哥也有錢,也可以做到啊,有她沒她又有何差別。

    謝昭凌垂眸看著手背上那只作亂的小手,并未躲開,沉吟片刻。

    “姑娘身負(fù)預(yù)知之力,是旁人比不得的。”

    喬姝月愣了下,手上動作一停,手指僵在半空。

    謝昭凌將自己手中的筆塞到她半開的掌心中,拿起她面前桌上的筆,繼續(xù)抄寫。

    他垂下眼,神情專注,嗓音溫柔:“行兵打仗中,軍師一職不可或缺,有時甚至比能打仗的將軍還要重要。”

    喬姝月定定看他半晌,“嗯,我知道了,阿凌哥哥。”

    她重整精神,振作起來,坐直身體,拿著他的筆也繼續(xù)抄寫。

    “二公子和四公子當(dāng)初都反對你將我?guī)Щ貋恚A(yù)知夢他們不知,在他們眼中,是你一意孤行,個中委屈只你一人知曉,你沒想過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我的身份有異后,你會遭受何種懲罰?”

    “當(dāng)然想過啊,那又如何?”喬姝月頭都不抬,專注在書本上,目光沉靜,“你既然也說了因為預(yù)知夢,那挨罰和家破人亡比起來,孰輕孰重呢?”

    小姑娘說起正事來,青澀與純真盡數(shù)褪去,只余冷靜從容,又給謝昭凌一種她全然不像個小孩子的感覺。

    她與酒樓護(hù)院理論時條理分明,分毫不讓。

    在對待他的事上慎之又慎,思慮周全。

    說起二公子被栽贓一事亦聰慧機(jī)敏,當(dāng)二公子發(fā)生意外,她做起決定來更是果決堅定。

    沒有哪家女孩會如她這般璀璨耀眼,讓人挪不開目光。

    她忽得抬頭,彎起眼睛,笑容很甜,“再說,委屈從來不是我一個人嘗的,不是還有你陪著我嘛。”

    謝昭凌心頭微動,目光也逐漸柔軟下來。

    他喉結(jié)微微攢動,正欲開口。

    小姑娘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況且我第一面就喜歡你,知道你不是壞人,自然不至于太冒險。”

    若是什么喪心病狂、罪惡滔天之人,她也萬萬不敢往家里帶。

    陛下是非分明,溫文爾雅,是她見過最沉穩(wěn)內(nèi)斂的可靠之人。

    這可是她喜歡的人呀。

    喬姝月說完便又低下頭,一邊抄書,一邊低聲念詩。

    謝昭凌神情微凝,他殺過不止一人,如此也不算壞人嗎?小菩薩心地良善,有些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為好。

    謝昭凌“嗯”了聲,垂眸看向白紙,也繼續(xù)抄。

    半晌,他回神,看向方才所書寫的一行字——

    第一面就喜歡你,喜歡喜歡喜歡。

    謝昭凌:“……”

    “阿凌哥哥,這個字我怎么都寫不好,你教教我吧?”

    頭頂傳來小姑娘的聲音,他心里一慌,在那幾個字上重重落筆。

    大片的墨漬將字跡暈染。

    喬姝月抬起頭,見白紙黑了一片,詫異:“這是怎么了?”

    謝昭凌若無其事地放下筆,另一手將紙團(tuán)成球,“哪個字?”

    他起身,將紙團(tuán)縮進(jìn)袖子里,冷靜從容地站到她身邊。

    喬姝月:?

    謝昭凌面色如常,“臟了,等會我?guī)С鋈ト拥簟!?br />
    喬姝月瞄了一眼他的袖子,一頭霧水地“哦”了聲。

    “說來也奇了,你啟蒙時日不長,進(jìn)步飛速,竟已快要超越我了。”

    喬姝月每每想起都覺不可置信。

    謝昭凌沒應(yīng)聲,他專注地去看她寫的東西,拿過她的筆,在空白的地方寫下示范。

    “這個字是上堂課夫子講過的,沒聽?”

    喬姝月心虛地別過頭,嗯嗯啊啊,說不出話來。

    她仗著自己有前世的經(jīng)驗,許多課都是胡亂聽聽就過去了,心思根本沒在書本上。

    她上課光偷瞟身邊的人,哪兒還顧得上那些。

    不能說她讀書時不用心,實在是身邊人吸引力太過。

    “嗷!”

    頭上挨了一筆桿,喬姝月捂著額頭看過去。

    只見少年單手撐在案桌旁,側(cè)著身子,居高臨下,俯看著她。

    那眼神說不上嚴(yán)厲,但也絕對不溫柔,于學(xué)問一道上,陛下素來不會容許人敷衍。

    喬姝月被看得心里發(fā)怵,干笑了兩聲,乖乖巧巧地拿起筆練習(xí)。

    謝昭凌在一旁看了會,見她再無錯誤,便坐了回去。

    等他抄完最后一筆,收拾東西要離開,喬姝月忽然又抬頭,“我能問問,你為何會對畫像那般警覺嗎?”

    見他不動,她眨巴眼睛,又道:“不方便說也無妨,你回去放好東西記得再回來,我等會想再和你探討一下明日的功課。”

    謝昭凌沒有回答,帶著自己的書回了房間。片刻后,他只身返回。

    兩人又對著詩經(jīng)研習(xí)了一番,天色漸晚。

    快要到晚膳的時辰,謝昭凌起身離開。

    他走到屏風(fēng)后,猶豫了半晌,忽然開口:“當(dāng)初從家鄉(xiāng)離開,當(dāng)?shù)氐墓俑c沿途皆設(shè)關(guān)卡,他們有我的畫像,所以我一路都在躲避。”

    遇到有他畫像的人靠近,他便提起萬分的警惕。

    房門從外打開,玉竹端著晚膳走了進(jìn)來。

    謝昭凌沒有回身,對著大敞的房門,輕聲道:“從未想過西京也會有認(rèn)識我的人。”

    人走后,喬姝月始終提不起興致。她手托腮,心不在焉地戳著碗里的飯。

    心煩意亂,嘆了口氣,“原來我并不了解他。”

    玉竹在旁伺候,聞言歪過頭來,疑惑:“不了解誰啊?”

    “沒誰。”

    不了解前世的謝昭凌。

    起碼對于他少時的經(jīng)歷,對于他這一路的艱辛,對他曾受過的傷,一切皆不知。

    他倒是將她的幼時經(jīng)歷與及笄后的事都了解得詳盡透徹。

    這不公平。

    好在她今生還有彌補(bǔ)遺憾的機(jī)會。

    喬姝月忽然想起一開始送他親手做的荷包,荷包里還裝了珍稀的藥草,他起初不肯接受荷包,后來終于接納,也要將藥草扔掉。

    會不會也像畫像一樣,有類似的理由?

    她明日再去學(xué)堂,得托施芊回家問問她娘,那些藥草究竟有何玄機(jī)。

    當(dāng)晚回去,謝昭凌又舉著那張畫紙看。半晌,塞進(jìn)了喬姝月送給他的荷包中。

    次日喬姝月同施芊說了安神藥草的事,施芊回去問過施掌柜,配方不可外傳,但施掌柜保證里頭絕沒有傷人身子的成分。

    “傷身子”三字讓喬姝月愣了半晌,她恍惚間明白了一些事,臉色變得煞白。

    那之后送給謝昭凌的無論是進(jìn)補(bǔ)的藥物還是吃食,她都格外小心挑選并把關(guān),送過去時還命人同他說清楚都有什么,讓他放心。

    自從那日兩人敞開心扉聊過以后,謝昭凌便已對她放下了戒心,雖不理解她這么做的用意,但也沒多問,總覺得小菩薩總有自己的道理,他接受就是。

    在謝昭凌入學(xué)堂滿一個月時,許夫子宣布,轉(zhuǎn)日要進(jìn)行一次課中小考,將這一個月中學(xué)過的詩文考察一遍。

    這可苦了二公子喬良。

    課后喬良找到老四喬譽(yù),想讓對方在考試時給他透露答案,被喬譽(yù)鐵面無私殘忍拒絕。

    喬譽(yù)甩甩衣袖瀟灑離開,喬姝月與謝昭凌并肩走來。

    喬良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神仙,“哎喲”一聲,狗腿似得撲了上去,抓著喬姝月的手臂,對她一頓夸贊。

    “我天仙一般的妹妹喲,上天下地獨一份善良的仙女妹妹、菩薩妹妹喲!”

    謝昭凌拎著兩人的書籃,聞言微微勾起唇角。

    喬姝月甩不開他,三個人便一起往回走。

    喬良欲哭無淚,“好妹子,你也不忍心二哥再被夫子訓(xùn)斥吧?”

    喬姝月嫌棄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二哥還未習(xí)慣

    璍

    嗎?我都要習(xí)慣了。”

    許夫子并非頭次安排小考,他們進(jìn)學(xué)這一年多以來,少說也考過十次,次次喬良都是墊底。

    喬良回回都表現(xiàn)得很懼怕夫子,可夫子轉(zhuǎn)身離開后,喬良又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轉(zhuǎn)頭就把斥責(zé)都忘了,可謂是將“絕不為難自己”的精神發(fā)揮到極致。

    喬姝月看著二哥抓耳撓腮的模樣,納悶道:“二哥素來如此,怎得這回急成這般?”

    依她看,就算夫子在二哥睡前拎著他耳朵教訓(xùn),等夫子離開不出一刻,二哥也能倒頭就睡,甚至一夜美夢。

    喬良欲言又止,幽怨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跟班,悶聲道:“這不是又有新人了嗎。”

    除去喬家三兄妹不談,施芊打小也跟施掌柜學(xué)過一些,認(rèn)的字不比官宦家的姑娘少,她還幫施掌柜打理自家的香料鋪,見得人多,知道的事也多,有事一些連喬姝月都沒聽說過的古籍,施芊都知道。

    喬良一開始便沒把施芊當(dāng)做什么都不懂的后宅女子看待,因而從未生過比較的心,在他眼里,施芊與自己妹妹于學(xué)問上是不相上下的。

    對方的能力在他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一開始便自知不如,他便不會自怨自艾,不會因追趕不上而自慚形穢,徒生焦慮。

    可是新來的謝昭凌不一樣啊!

    謝昭凌來喬家之前可是連名字都不會寫!

    他喬良,堂堂喬府二公子,御史之子,哪怕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草包,也斷不能被一個初學(xué)者甩開太多吧。

    他過得了自己這關(guān),也過不了父親那一關(guān)啊!

    喬良一想到父親那張嚴(yán)肅的臉,嚇得冷汗直流,“好妹妹,要不你讓謝護(hù)衛(wèi),啊不,讓你的阿凌哥哥少考幾分,成嗎?就別顯得我太胸?zé)o點墨了。”

    喬姝月:?

    謝昭凌:“……”

    被兩個人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喬良不為所動,厚著臉皮,繼續(xù)央求:“幫幫哥哥好不好?馬上就過年了,讓哥哥平安地過個好年吧!”

    “謝護(hù)衛(wèi),啊不,”喬良眼神纏綿地看向少年,語氣溫柔又黏膩,“阿凌弟弟,好弟弟,你看你這么聰明,何愁沒有當(dāng)?shù)谝坏臅r候?你這才第一次考試,若是一下邁得太高,往后還怎么進(jìn)步?這一次就走慢一些,一點一點走到高處,不是更有成就感嗎?”

    謝昭凌眉頭緊擰在一起,臉色陰沉得過分,被那一聲“阿凌弟弟”惡心得夠嗆。

    “阿凌”這二字果然只有小菩薩說得,旁人嘴里吐出這兩字,他只想給對方一拳。

    喬良還在持續(xù)勸說:

    “再說了,你一下子考得太好,喬譽(yù)那小心眼的肯定不放過你,他一直跟你較著勁呢,你沒來時,他打遍天下無敵手,你來了以后,他讀書的時辰都變多了,生怕你超過去。”

    “你初入喬府在他院里,他就沒少針對你。自你離開,你和月兒這般親近,他早看你不順眼了,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你前路艱難啊。”

    “畢竟你還要待在喬家,這點人情世故還是要省得的,這一次就退一步,于你于我于他都好。”

    “初次考核,發(fā)揮失常也是有的,夫子亦不會因此怪罪于你,甚至還會因你下一次的進(jìn)步而大喜過望,豈不妙哉!”

    喬良說得口干舌燥,半晌沒聽到動靜,一回頭,空空蕩蕩。

    喬良:?

    “他人呢?”

    沒看到從身邊經(jīng)過啊。

    喬姝月指了指頭頂,“翻墻走了。”

    早在那句阿凌弟弟之后,謝昭凌就跑了。

    喬良面如菜色,肩膀垮了下去,“好吧,那二哥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垂頭喪氣,就要離開。

    喬姝月“哎”了一聲,拉住二哥的手臂,“我有一計,你要不要聽?”

    “要要要!!”

    “我和阿凌哥哥每日都會提前看一遍次日的功課,方便到時學(xué)得更省力些,我發(fā)現(xiàn)他即便沒學(xué)過,也總能找到最重要的句子。”

    “唔,可能這就是天賦異稟之人獨有的能力?總能在一眾無用的知識中找到重點。”

    喬良兩眼茫然,“……嗯?所以呢?”

    這是在跟他炫耀?

    喬姝月斜他一眼,她都暗示到這地步了,還聽不懂?真笨。

    “所以你可以找他劃一劃重要的句子嘛,詩句理解你來不及學(xué),但若能將詩句都默寫下來,也算能交差?我記得每次考試,父親對你的要求都放得很低,說你能背下來就不罰你來著。”

    喬良猛地點頭,而后又猶豫起來,“會不會太多?我怕自己記不住。”

    喬姝月用看廢物的眼神看他,無奈道:“一個月中一共也就講了二十幾首,每首都讓阿凌哥哥猜一下考點,還有將近九個時辰呢,今晚別睡了。”

    “有道是——垂老抱佛腳,教妻讀黃經(jīng)。”①

    “只能臨時抱抱佛腳了,也沒別的法子。”

    喬良又開朗起來,帶著小廝,就要去追謝昭凌。

    喬姝月笑了聲,“二哥,我?guī)湍闳枺人麆澓昧私腥私o你送過去。”

    “那敢情好!”

    喬良喜出望外,沒想到妹妹這么愛自己,不僅給他出謀劃策,還送佛送到西,連求人這事也一并攬下了。

    他看著妹妹,喜笑顏開。

    半晌,燦爛的笑容慢慢消失。

    妹妹這是什么表情?好熟悉。

    喬良記起一些不好的回憶,結(jié)巴了聲,“要不,要不還是算了,我自己去找他。”

    說著就要快步離開。

    喬姝月慢條斯理地摸了下頭發(fā),拖長音調(diào),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

    “二哥以為,我不發(fā)話,謝護(hù)衛(wèi)會幫你嗎?”

    喬良:“……”

    對了,是這個表情,是這個語氣。

    就是這副坑他的樣子,他太熟悉了。

    這次他終于學(xué)聰明了。

    喬良認(rèn)命道:“說吧,這次又有什么條件?”

    喬姝月勾唇一笑,沖他勾了勾手指。

    “上回他救你命,你的欠條還沒寫,不如再加上這次的一起算,如何?”

    喬良下意識摸了摸空空的錢袋,心里權(quán)衡是除夕順利度過重要,還是這身外之物重要。

    沒怎么猶豫,便做了決定。

    債多了不愁。

    反正已經(jīng)欠她三十兩了。

    喬良悲痛地問:“這次要價多少?”

    喬姝月盤算了一番,“就四兩吧。”

    喬良:?

    上回悅?cè)獦悄鞘拢纫畠桑髞碛忠畠桑@次怎么這么便宜?

    他頓時又歡喜了,生怕喬姝月反悔,急急道:“那就這么說定了,我回去給你寫欠條,共三十四兩。”

    喬姝月看著二哥歡快的背影,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

    細(xì)水長流嘛,單次定價雖低,但往后機(jī)會還多著。要是一口氣就把人掏光,沒了下回,她才是虧了。

    上回要得多,是因為事關(guān)生死。

    這次少要一些,他下次有事解決不了肯定還能想著他們。

    源源不斷的銀子啊。

    她不舍得謝昭凌做工辛苦,只能繼續(xù)敲詐二哥,劫富濟(jì)貧了。

    算起來,謝昭凌每月的月銀一兩,除去被扣除的頭三個月,光是月錢就能存下三兩。②

    加上這幾個月謝昭凌偷偷摸摸去賺的二兩多外快銀子,還有先前被她奪走的那部分,應(yīng)該差不多能有十五兩。

    二哥那還欠了三十四兩。

    已經(jīng)快還清了。

    多虧了有二哥啊。

    喬姝月噗嗤一笑,嘴里哼著歌,搖頭晃腦回了木蘭院。

    第46章

    【46】

    欠條送到喬姝月手里,而喬良平安地度過了今年最后一次課堂小測。

    因其表現(xiàn)與往日對比出奇得好,喬良難得聽了夫子的夸贊,連喬父都久違地露出了笑臉。

    年前的這段時間,喬良過得格外順心。

    時間一晃,到了年關(guān)。

    臘月中旬,吳大夫又來找謝昭凌,給他仔仔細(xì)細(xì)里里外外看了一番。

    當(dāng)時屋中只他二人,說了什么,無人知曉,只知道吳大夫離開時神情凝重,很不高興。

    喬姝月想到謝昭凌的舊傷,情緒低落下來。

    謝昭凌倒是滿不在意,心不在焉地翻看詩經(jīng),“再有兩日,今年的課就結(jié)束了。”

    喬姝月勉強(qiáng)笑了下,“嗯,夫子勞碌一年,也要休息的。”

    畢竟他們?nèi)粘6家顣ㄓ羞^年過節(jié)才會放假。

    冬假從小年一直放到上元節(jié)后。

    “夫子留在喬府過年嗎?”

    謝昭凌一邊問,一邊擔(dān)憂地盯著她瞧。

    喬姝月不想他也跟著自己心情不佳,于是強(qiáng)打精神,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濁氣。

    她神色恢復(fù)如常,點頭道:“表叔在老家已沒了親人,不然他也不會再回到這里。”

    過年也要準(zhǔn)備節(jié)禮,喬姝月這幾個月又存了點銀子,二哥說要將欠款分幾次結(jié)清,現(xiàn)在頭一筆已經(jīng)在她手里了,她打算這些全都用作購買節(jié)禮,畢竟主意是她出的,她拿一部分理所應(yīng)當(dāng)。

    謝昭凌不著急還錢,他的那份就等以后二哥再送來,就算作是他的。

    倆人各自做事,偶爾閑聊,氣氛融洽。

    謝護(hù)衛(wèi)如今既是近身護(hù)衛(wèi),又算伴讀。

    劉媽媽看著兩個孩子這般要好,感慨了聲:“又一年過去,姑娘長大了一歲。”

    喬姝月心想的卻是她離能議親又近了一年,她羞澀地瞄了一眼謝昭凌,見對方一味只埋頭苦讀,一眼都不往她這看,心里又不免郁悶起來。

    她臉頰微紅,又羞赧又苦惱,明明是好事,她卻顯得扭捏極了,“還未到生辰,怎么能算大了一歲呢?”

    光她長大一歲又有何用?他對自己都沒那個心。

    她真恨不得一朝就到前世那個年紀(jì),讓謝昭凌對她一眼動情,狠狠著迷。

    劉媽媽笑得合不攏嘴,打趣道:“喲,姑娘往年過年都嚷嚷著長大啦長大啦,怎么今年又不想長大了?”

    喬姝月哼了聲,沒言語。她的心里話說不出,說出來太過驚世駭俗,還是不說了。

    她別過頭去,繼續(xù)去畫給父親的賀歲禮。

    翻過年來是虎年,她預(yù)備送父親一幅虎圖,希望父親來年的仕途能如龍騰虎躍一般,為官公正,有所作為。

    她之所以選擇畫老虎,倒也不全是因為虎年,而是設(shè)計上的一個巧思。

    老虎是一種沉著又穩(wěn)重的動物,捕獵時冷靜謹(jǐn)慎,這份品質(zhì)恰恰是她那個易怒的父親所缺少的。

    希望父親得此畫后,新的一年里能多思多慮,謀定而后動,少得罪些人,這樣她挽救喬家的命運時來還能少些麻煩事。

    就在喬姝月作畫漸入佳境時,忽聽少年猶豫著開口:

    “姑娘的生辰……在幾月?”

    喬姝月手腕一頓,反應(yīng)極快地抬肘,這才沒叫一幅好畫毀了。

    劉媽媽詫異挑眉,笑道:“四月十六。”

    謝昭凌低聲重復(fù)了一遍日子。

    劉媽媽捂嘴笑道:“怎么,謝護(hù)衛(wèi)是要給姑娘過生辰?可惜今年已經(jīng)過了,得等明年,不過也快了,還有四個月。”

    謝昭凌耳根微熱,面色無波,避開了二人的視線,“不是。”

    他如何能為小菩薩慶生?這是她家人才能做的事。他心里雖將她當(dāng)成如妹妹如恩人一般,可這都是他私自的想法,不可與人說的。

    她待他和善,是因為預(yù)知夢,且喜歡他這副皮囊,他卻不能得寸進(jìn)尺,真的將自己當(dāng)做多么重要多么尊貴的人,他還不配。

    劉媽媽不管他是口是心非還是害羞了,說道:“每年生辰,家里都會聚在一處,晚上幾位公子還會帶姑娘去放天燈,祈福新的一歲里能平平安安的。往年都是李護(hù)衛(wèi)跟著,今年,就讓謝護(hù)衛(wèi)來吧。”

    謝昭凌沉默良久,“嗯”了聲,站起身,微微頷首,抱著自己的書就要往外走。

    喬姝月忽然問道:“謝護(hù)衛(wèi)呢?”

    謝昭凌停下腳步,“什么?”

    “謝護(hù)衛(wèi)知道了我的生辰,那你的呢?是哪一日?”

    喬姝月其實知道他的生辰,從前陛下說過的,在五月初五,但他說自己不喜過生辰,說那日不吉利。有種說法是說,五月初五,為惡月惡日。

    五月五日生,男害父,女害母。①

    她前世知道,此刻應(yīng)該不知,所以正好問一問。

    謝昭凌微怔,思忖片刻,說道:“那就……五月十三吧。”

    喬姝月皺了下眉,怎么和前世說的不一樣?

    而且他的語氣也不對,什么叫“那就”?好像是現(xiàn)想出來似的。

    劉媽媽也聽出其中異樣,將疑問說出口:“謝護(hù)衛(wèi)是不記得自己的生辰了?”

    謝昭凌道:“并非,其實是我不知自己真實的出生年月,我是養(yǎng)父母撿回家的棄嬰。”

    原來說出來自己的出身并無想象中那么困難,謝昭凌松了口氣,甚至還能露出淡淡的笑容來。

    劉媽媽眼中憐愛更盛,點點頭,“原是如此。”

    眾生皆苦,各有各的難法,這孩子能來到京城,實在不容易。

    “那你既然不知道生辰,五月十三,又是怎么來的?”

    謝昭凌不好意思地抿唇,遲疑地看向劉媽媽,他有些后悔自己說了這個日子,方才應(yīng)當(dāng)直說不清楚的,好過此刻還要說些難為情的話。

    “姑娘,謝護(hù)衛(wèi)不方便提就算了吧,我去給姑娘泡杯花茶。”

    劉媽媽有眼色地出門去,將屋子留給他們兩個人。

    謝昭凌深吸了口氣,這才開口:“那日,是姑娘收留我的日子。”

    她給了他新生,他便選了那日做他的生辰。

    謝昭凌說完便腳步倉促地跑出了門。

    喬姝月呆呆望著空蕩蕩的門口。

    目光逐漸溫柔,半晌,捂著有些發(fā)燙的臉頰,低頭笑了起來。

    當(dāng)晚,喬姝月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反復(fù)在思索,前世陛下所說的“五月初五”是從何得知的。

    前世她是知道養(yǎng)他長大的人并非他的親生父母,當(dāng)他說起五月初五這個日子時,她只以為是他養(yǎng)父母告訴他的。

    如今看來,竟不是嗎?

    還是說他不愿意告知實話?

    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在這事上還對她有所隱瞞,他們才剛解除了最大的誤會,對彼此坦誠,在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上,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激起他的反抗,他看上去也沒有很抗拒這個問題。

    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

    五月初五是他真正降生的日子,而陛下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后來他找到了親生父母。

    此時此刻的謝昭凌應(yīng)該對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

    而她對此,同樣也是一無所知。

    **

    今年的最后一堂課后,謝昭凌將自己預(yù)備的年禮送給許夫子。

    是一把檀木的新戒尺。

    他折斷了夫子原來用的那把,理應(yīng)賠一個新的。

    夫子感動得熱淚盈眶,拍著他的肩膀夸了好一會。

    謝昭凌本就不喜歡與讓人接觸,為了不耽誤更多的時間,硬著頭皮,忍著他碰觸,聽他夸贊。等從夫子手下逃出,已經(jīng)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學(xué)堂放假,但謝昭凌卻沒有松懈。

    他每日依舊卯時起床,先到二公子在喬府北邊開辟的練武場練半個時辰的劍,用攀云劍。

    這個練武場是喬良為方便自己發(fā)泄無處釋放的力氣用的,喬良自從悅?cè)獦悄谴我庾R到有人要害他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去玩樂,每日在家閑得無聊,便在大嫂的提議下做了這個場子,沒事的時候過去耍耍刀槍舞舞劍。

    謝昭凌在最后一次小測中幫了他許多,在喬姝月的慫恿和脅迫下,喬良為答謝木蘭院那對主仆的大恩大德,也特許謝昭凌來此練劍。

    喬良院子里那些護(hù)衛(wèi)們偶爾會同謝昭凌切磋兩招,他們時常同喬良說謝護(hù)衛(wèi)身手了得,雖無章法,但勝在靈活機(jī)敏,出手果斷,且毫不留情,總能將人打趴下。

    喬良總想和對方比試一番,可惜他早上起不來,兩人極少會碰到。

    每日晨間謝昭凌從練武場歸來,吃過早膳后,又開始履行護(hù)衛(wèi)之職。等到一日結(jié)束,喬姝月回房休息,謝昭凌便拎起書籃,獨自一人去到學(xué)堂,研習(xí)功課。

    今日是放假的第二日,謝昭凌到達(dá)學(xué)堂時,左邊第二排座位上坐著個人。

    謝昭凌已經(jīng)是第二次遇到喬譽(yù)了。

    他來這里兩日,每日來此,四公子都在。

    頭一日遇到時,兩人都十分意外。有了前日的經(jīng)驗,今日再碰見,二人顯得平靜許多。

    謝昭凌沖對方微微頷首,一言不發(fā)地在他前面坐下。

    兩個人同昨日一樣,各干各的,不寒暄,不交流,一直到子時,謝昭凌收拾書籃,看了一眼后座仍奮筆疾書的人,默默起身離開。

    等到第三日,謝昭凌照舊在晚間來到學(xué)堂,開始讀書。

    此時此刻,喬姝月在房中扒拉著算盤,計算謝昭凌的存銀。

    二哥不知從哪兒弄夠了銀子,將那三十四兩一口氣全還了。

    這下放在喬姝月這里的已經(jīng)有四十八兩八錢了。

    “再干一個月,拿一次月銀,就能還清啦!”

    她嘟嘟囔囔,興高采烈,劉媽媽看得發(fā)笑,她是知道近來主子在偷偷做什么的,聞言忍不住道:“等明日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謝護(hù)衛(wèi)?”

    畢竟謝昭凌可不知道喬姝月一直暗地里敲詐她二哥。

    “為何還要等明日!現(xiàn)在就告訴他!”

    他們才分別沒一會,他應(yīng)當(dāng)還未睡下。

    好消息要是憋到明日,她今晚就很難入睡了。

    劉媽媽搖頭,說道:“近幾日謝護(hù)衛(wèi)都很晚才回來的。”

    喬姝月一愣,“回?他還出去了嗎?”

    “是,大抵亥時出門,子時前后回來。”

    “這么晚,他去哪兒了?”

    這么晚應(yīng)當(dāng)也沒有外快讓他做了吧?

    劉媽媽笑道:“讀書去了。”

    喬姝月詫異道:“讀書在房中不能讀嗎?天這么冷。”

    劉媽媽感慨道:“我問了李護(hù)衛(wèi),他說謝護(hù)衛(wèi)怕影響他睡覺,就自己跑去學(xué)堂念書了。那孩子心善,會為他人著想。”

    喬姝月聽后,唇角慢慢勾起,“他是這樣的人。”

    初接觸時看著疏冷,防備心很重,但若是同他熟悉起來,被他信任以后,他待人那顆心很火熱的。

    “左右睡不著,咱們過去瞧瞧?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劉媽媽無奈,去拿了一件披風(fēng),“不許去的話,姑娘今晚又要睡不著了吧?”

    “那是自然,我心里藏不住好事。”喬姝月赧然笑起來,“我穿厚些,不會受涼的。”

    入了冬之后,喬姝月裹得像個絨球。

    此刻已經(jīng)快到子初,府上漆黑一片。

    劉媽媽拎著燈籠,站在來風(fēng)的一側(cè),陪著喬姝月往外走。

    冬夜的路似乎格外寂靜幽長。

    “姑娘,你不怕謝護(hù)衛(wèi)還清以后,離開喬府嗎?”劉媽媽嘆了口氣,“他如今可是自由身。”

    “若是他肯簽下身契,早還晚還都無甚差別,可他來咱們府上才半年,老奴不確定他的心有幾分屬于喬家。”

    喬姝月彎起眼睛,像只饜足的小狐貍,她笑道:“當(dāng)然,他不會走的。”

    從他接受了攀云劍,對她說往后都會保護(hù)她時,她便能篤定,他不會再離開。

    哪怕沒了債務(wù)的束縛,他也不會走了。

    她從前夸下海口說的會讓他心甘情愿留下,如今竟然已經(jīng)實現(xiàn)。

    回想初遇時他的冷漠與拒絕,愈發(fā)覺得這半年來每一步都走得十分不易。

    她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信任,將他留住,起碼在他對自己動心之前,都絕不能讓嫌隙再在二人之間產(chǎn)生。

    寒風(fēng)自東南方刮來,喬姝月搓了搓手,放在嘴邊哈了一口熱氣。

    喬姝月想得專心,沒留神前方忽然竄出一個黑影。

    那人走得匆忙,跌跌撞撞,不知是從哪里拐出來的,直直就撞上了劉媽媽的燈籠。

    噗嗤——

    燈籠滅了。

    幸好劉媽媽躲閃及時,沒讓那人撞得一踉蹌。

    喬姝月受了驚嚇,尖叫聲卡在喉嚨里,渾身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劉媽媽沉臉擰眉,看著黑暗之中摔倒在地的人,訓(xùn)斥道:“莽莽撞撞,你是哪院的?這么晚了亂跑什么?!”

    那人帶著斗大的兜帽,身穿著黑色的披風(fēng),將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裹起來。

    聽到劉媽媽的問話,并不做聲,反而將自己的帽子往下拉了拉。

    行跡鬼祟,遮遮掩掩。

    劉媽媽頓時警覺,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握上時硬邦邦的,觸感不對,劉媽媽大驚失色,那人竟是帶著武器的!

    劉媽媽想也不想,轉(zhuǎn)身護(hù)在喬姝月身前,她本以為那人會攻上來,怎料那人只是狼狽地爬起身,拿著手里的東西慌慌張張地逃跑了。

    在那人消失在視野之時,東南方忽然“轟”得一聲——

    有什么東西炸開,磚瓦飛濺,火光沖天。

    喬姝月驚疑不定看了過去,竟是學(xué)堂的方向。

    第47章

    【47】

    第三次和喬譽(yù)共同夜讀,謝昭凌已然習(xí)慣。

    他如常頷首打過招呼,便坐在座位上,翻開了書。

    《詩經(jīng)》他已經(jīng)學(xué)完了全部,如今已開始閱讀《禮記》。

    他與喬譽(yù)的閱讀速度不相上下,兩人時常前后接連著翻動書冊。

    謝昭凌讀過一頁,身后也響起翻書的聲音。

    又讀過一頁,身后的聲音沒有響起,謝昭凌未曾在意。

    等到再看過第三頁,依舊沒有聽到身后傳來的聲音,謝昭凌目光微凝,指尖一頓,心中閃過一絲疑惑。

    自他第一頁過后,喬譽(yù)翻書的聲音便停了,而后久久再無動靜。

    謝昭凌收回心思,沒有去管他人的閑事,他翻過這一張,繼續(xù)投入地看進(jìn)去。

    他想專心,卻有人終于按捺不住性子。

    “……謝護(hù)衛(wèi)?”

    深夜里,喬四公子無力的聲音從身后幽幽傳來。

    謝昭凌:?

    他倒不擔(dān)心喬譽(yù)會對他做什么,只是這樣讓人摸不清頭腦的情況,著實讓人在意。

    謝昭凌沉默片刻,沒聽到身后繼續(xù)說話,也不再理,默默讀完這面,又翻了一頁。

    身后人傳來微弱吸氣的聲音,似乎也在猶豫,最終在謝昭凌讀到第十頁時,還是醞釀出了一聲:

    “謝護(hù)衛(wèi)。”

    這一聲比先前堅定,謝昭凌聽出來,若自己依舊不理不睬,那之后他將無法再安心讀書。

    謝昭凌面無表情回過頭去。

    對上喬譽(yù)那雙微微發(fā)紅的眼睛,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底泛著青灰,神色茫然。

    謝昭凌微微一愣,而后聲音沉了下去,“何事。”

    依喬譽(yù)的性子,若非必要,不會同他說話。今夜一而再地喚他,想來是天大的事。謝昭凌做好了準(zhǔn)備,等他問話。

    結(jié)果等了半天,喬譽(yù)說道:“謝護(hù)衛(wèi)……來年要參加科考嗎?”

    謝昭凌:?

    他覺得喬譽(yù)在罵他。

    他讀書認(rèn)字不到半年,這種問題該他思考嗎?

    沒等謝昭凌答,喬譽(yù)垂著頭,小聲嘟囔著:“謝護(hù)衛(wèi)若考,當(dāng)從縣試開始,等成為童生后,方可去院試。”

    哦,對了,謝昭凌記得喬姝月說過,喬四公子在十二歲時便已考過縣試,成了童生。而后只要再參加院試,考中秀才,便可入官學(xué)讀書,就像喬家三公子那樣。

    可這些奇才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干他何事?

    喬譽(yù)又輕聲嘀咕:“不、不對,參加科考要出身清白,要提供履歷,謝護(hù)衛(wèi)能考嗎……”

    什么意思?說他不是好人?叫住他,就為了罵他兩句?真是吃飽了撐得。

    謝昭凌冷著臉,要轉(zhuǎn)回去。

    喬譽(yù)急急攔他,“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謝昭凌挑了挑眉,這還是喬譽(yù)第一次同他道歉,還以為眼高于頂?shù)乃墓記]有低聲下氣的時候。

    謝昭凌道:“我讀書,從來都不是為了科考。”

    喬譽(yù)愣了愣,喃喃道:“是啊,你是為了月兒。”

    見喬譽(yù)這么直白地說出來,謝昭凌有一瞬間不自在,他引開話題道:“四公子遇到難事了?”

    見著喬譽(yù)眼底的光黯了下去,謝昭凌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謝昭凌又耐心等了會,大概幾息功夫,在他耐心即將耗盡時,喬譽(yù)終于開口。

    他茫然道:“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考。”

    謝昭凌詫異道:“四公子這是在問我的意見?”

    院試在來年八月,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竟還在猶豫搖擺。

    喬譽(yù)遲疑了下,“嗯。”

    謝昭凌:“……”

    如今他二人雖不至于見面便針鋒相對,算得上點頭之交,但也沒好到能敞開心扉的地步。

    通常喬譽(yù)會看在謝昭凌救過妹妹和二哥的份上,對他不再排斥。

    而謝昭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為了喬姝月,也不會再將喬譽(yù)的態(tài)度放在心上。

    可此事重大,乃人生幾樁頭等大事之一,來問他一個小小護(hù)衛(wèi)的意見,未免太……

    “我們并未有多熟。”謝昭凌直白道,“四公子問錯人了。”

    喬譽(yù)沮喪道:“我知你定會覺得匪夷所思,可我實在沒有能商量的人了。”

    二哥不喜讀書,三哥常年在國子監(jiān),而大哥與父親……

    妹妹就更不必提了,她不會參加科考,而且他也不希望被妹妹看到自己這么軟弱、沒主見的一面。

    謝護(hù)衛(wèi)有天賦,有能力,想來也是不甘平庸之人,應(yīng)該能懂他。

    雖然他們二人一直互看不順眼,此刻關(guān)系也不見得有多好,但喬譽(yù)就莫名覺得,他和謝昭凌是一類人,他們在某些時刻,互相能懂得彼此的想法。

    不是什么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的敵人,那么問問他的想法,也不無不可。

    喬譽(yù)抬起頭,鼓起勇氣,將自己心里憋悶了許久的話,都一股腦同眼前這個無論是身世地位、還是脾氣秉性,都曾被他瞧不起的人道來。

    “我與月兒并非同母,我乃庶出,和二哥一樣,都是姨娘所生。”

    “二哥的姨娘從小就教導(dǎo)他凡事差不多就好,不用太過努力,二哥也早早就接受了自己天資平庸這件事,并不在讀書這事上傷神,他朋友眾多,人緣也比我好,這是他的優(yōu)點,他心里不存事,凡是想得簡單,看不深,所以我就算問他也不會得到答案。”

    “我的姨娘……她常年纏綿病榻,從我記事起便極少見她。一年到頭相見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我一直以為她不喜歡我,所以也不去煩擾她,我幼時和月兒一起養(yǎng)在母親膝下,自然和母親的關(guān)系更親近些。”

    “月前母親試探我的口風(fēng),母親未曾明說,只是她提到了科考相關(guān)之事,叫我不得不疑心。那段時間,姨娘竟然開始出門了,她的病還是老樣子,可她身體那般不適,也要去見母親,兩人時常見面,一聊就是一個時辰。”

    上回和夫子一起走到褚氏院門口,便瞧見過一次陳姨娘出門。而后又被喬譽(yù)撞見過許多次,這太不尋常了。

    “我心里起疑,有一日主動去看她,她很開心,沒多久便表露了想法,我這才知道,她并不希望我參加科考。”

    “她許我讀書,卻不愿我科考,更不愿我做官。她說我是庶子,不該和嫡子相爭,就該像二哥一樣。”

    聽至此處,謝昭凌微微皺起眉頭。

    “我長到十二歲,她都不曾記掛我,等我去年考過童試,成了童生,有了科考資格,明年又要舉辦院試后,她才頻頻有了動作。”

    喬譽(yù)一向心思深重,只這一個苗頭,他便能往后想出許多步來。他的生母或許不止是不喜歡他這么簡單,她不希望他能出人頭地,最好就默默無聞一生才好。

    陳姨娘自到喬府為妾后,這些年莫說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就連喬父喬母也極少見,她不爭寵、不惹事,存在感極低,甚至一些進(jìn)府時日不長的婢女都沒見過她。

    雖說是身子不好,常年養(yǎng)病,可每年到年關(guān),她一個妾室必須要到主母面前問候這事,她也從來不做,好在褚氏寬宏,從不計較。

    謝昭凌也沒見過這位陳姨娘,他先前還以為喬譽(yù)與二公子是一母同胞。因為府上只見一位趙姨娘,就是二公子的生母,從未見過另一位陳姨娘。

    “姨娘盼望我無聲無息地在喬府里活著,最好和她一樣,當(dāng)個不被人察覺的影子。”

    他從前也一直都是這樣做的,他事事收斂,從不冒頭,做喬家最不受人注意的公子。

    “可是母親待我們一視同仁,并無分別。包括喬家的學(xué)堂,母親也讓我和二哥小妹一起去,在母親眼中,嫡庶從來都不是那么重要,我是母親的孩子,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成為國之棟梁。”

    “母親是主,姨娘是仆,妾難道不應(yīng)該聽從主母的嗎?”喬譽(yù)面色痛苦,捂住額頭,“可我前日去問母親,她卻說此事要我顧及姨娘的意愿。”

    顧及姨娘的意愿,就不管他的一腔抱負(fù)了嗎?

    夫子說他若參試,必能考中。

    喬譽(yù)不盼著自己能中,只是想去試試,也算這么多年的勤學(xué)刻苦沒有白費。

    “謝護(hù)衛(wèi),依你看,我當(dāng)如何?我是應(yīng)該聽從母親的話,放棄科考,還是……遵循本心?”

    謝昭凌沒多思考:“做自己想做的事。”

    喬譽(yù)心頭緊繃的弦微松,又問道:“若你遇上這事,你會……”

    “我沒有父母了,他們無法阻攔我做任何事。”

    喬譽(yù)一噎,面色愧疚,“抱歉,我……”

    謝昭凌神情淡漠,“無妨,我并不在意。”

    畢竟那兩個畜生還是他親手宰的。

    喬譽(yù)思來想去,也沒想出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什么人能對自己的人生有操控的權(quán)利。

    他靈光一現(xiàn),問道:“若月兒非要你去考試,你會去嗎?”

    謝昭凌想都沒想,“去。”

    “哪怕你無身份證明?”

    “我會想辦法。”

    喬譽(yù)臉色難看,自己的煩惱暫時忘卻,妹妹被人覬覦的感覺又來了。他目光陰沉,直直看過去。

    “那月兒指名讓你三元及第,你也敢應(yīng)下?”

    謝昭凌依舊是那副平淡冷靜的模樣,微微頷首:“自然。”

    喬譽(yù)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得來,他語氣不善:“你怎么不說你要篡位,自立為王呢?!”

    呸,狗男人,大言不慚!

    謝昭凌微勾唇角,“若她需要,我會拼命去做。”

    他那表情理所當(dāng)然,仿佛‘不拒絕小菩薩’的本能已經(jīng)被他刻進(jìn)了骨子里。

    喬譽(yù):“……”

    真敢想啊。

    喬譽(yù)這下沒話了。

    “月兒希望你做什么,你就會去做,可你又說要遵從本心……”

    謝昭凌奇怪地看他一眼,“這二者之間,并不沖突。”

    小菩薩的意愿,便是他心之所向。

    喬譽(yù)額角突突直跳,手攥成拳,咬著牙,“那倘若,二者沖突了呢?”

    謝昭凌斬釘截鐵:“不會。”

    喬譽(yù)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我是說假如!!假如你要去做一件事,與她的意愿相悖,你會妥協(xié)嗎?”

    謝昭凌沉默下來,思考時,手指在桌上輕輕點了兩下。

    喬譽(yù)呼出一口濁氣,理了理衣裳,坐了回去。

    半晌,謝昭凌道:“我會偷偷做。”

    聽謝昭凌堂而皇之地表示自己會隱瞞會欺騙,喬譽(yù)心情復(fù)雜,他舉的例子實在不妥,謝昭凌如何回答,他心里都不會痛快。

    他們關(guān)系太好,喬譽(yù)心里吃味。

    他要騙她,喬譽(yù)又覺得怒火中燒。

    “罷了,是我病急亂投醫(yī)了。”喬譽(yù)嘆了聲,“多謝,我再想想吧。”

    謝昭凌“嗯”了聲,轉(zhuǎn)身回去。過了會,又扭回頭。

    “你是想要做官嗎?”他一陣見血,冷靜地問道,“不科考,如何做官?”

    以喬父的性子,必不會給人行方便,哪怕是自己的兒子。所以喬譽(yù)若想走仕途,只有科考一條路。

    喬譽(yù)愣了下,忽然想起許夫子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若你科考是為當(dāng)官,為國為民,那你自可去闖出一片天。若你不想做官,只喜讀書之樂,那倒不必如此憂慮。”

    喬譽(yù)倒是忽略了這一點。

    他鉆了牛角尖,一味地徘徊在孝道與抱負(fù)之間,卻忘了夫子的教導(dǎo)。

    “我想做官。”

    喬譽(yù)想,若是沒有謝護(hù)衛(wèi)在此刻點醒自己,他當(dāng)真要忘了夫子的話,忘了這些年讀書時下的決心。

    他屈服于‘孝’字上,放棄科考,而后默默無聞,在喬府內(nèi)過著安穩(wěn)又無趣的一生。

    那一眼就望到頭的人生,并非他想要的。

    “多謝你。”

    這次喬譽(yù)的感謝真心實意。

    謝昭凌冷淡地道了聲“不用”,便轉(zhuǎn)回去,專心讀書去了。

    喬譽(yù)抄了半篇文章后,忽然問道:“謝護(hù)衛(wèi),若你往后有機(jī)會做官,你會離開喬家,奔赴朝堂嗎?”

    謝昭凌埋頭寫著,毫不猶豫道:“自然。”

    “可是……你若離開,月兒定會不舍。”

    謝昭凌驀地停筆,他垂著眼睛,濃密烏長的睫羽遮住他眼底的晦澀。

    半晌,他道:“我會往上爬,直到爬不動為止。”

    走到高處,做那人上人,才能護(hù)佑她周全,不再憂心會受人欺凌,保她再不被柳步亭那種人的騷擾。

    知他不甘平庸,卻不知他野心這般大。

    喬譽(yù)震撼得再也沒說出話來。

    二人不再交流,繼續(xù)做自己的事。

    不知是不是縈繞在心頭的煩心事終于了了,喬譽(yù)竟生出幾分困意。

    他已經(jīng)好幾夜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一閉眼就是姨娘的臉,耳邊縈繞的,是母親無奈又惋惜的話。

    被謝昭凌點醒后,他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脈一般。

    他心里坦然平和不少,合上書冊,枕著手臂,沉沉睡去。

    又半個時辰過去。

    謝昭凌也生出些倦意。他揉了揉額角,想著也小憩一會。

    方才陪喬譽(yù)說了太久的話,耽誤了些進(jìn)度,他今夜就多熬一會再回去。

    他埋首于臂彎,很快也模糊了意識。

    睡夢之中,謝昭凌的機(jī)敏與警惕比白日時更甚。

    在身體本能察覺到危機(jī)時,他便脫離了紛繁雜亂的夢境,立刻驚醒。

    嘩——

    在他抬頭那瞬,學(xué)堂的門忽然被風(fēng)吹開。

    風(fēng)將他與喬譽(yù)桌上的燭燈吹滅。

    少年一雙銳利的黑眸,在暗夜里,顯現(xiàn)出如狼一般的鋒利來。

    他瞇著眸子,望向大開的房門,屏息靜氣,去聽外面的風(fēng)聲。

    不對勁,有腳步聲。

    謝昭凌戒備地環(huán)視四周,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

    自有了攀云劍,他日夜不離身。

    屋中無人,除了呼嘯的風(fēng)聲,就是喬譽(yù)規(guī)律又平穩(wěn)的呼吸聲。

    謝昭凌不敢大意,他站起身,隱匿了氣息,腳步無聲,快步行至門邊。

    將身子掩在門板后,往外看,目光冷森,帶了幾分殺氣。

    院中無人,空氣中卻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幾乎是聞到灰燼味時那刻,腦海里便涌現(xiàn)出許多幼時的回憶來。

    他被架在柱子上,周遭都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他的手臂被灼燒,頭發(fā)也斷了半截。

    他們叫囂著,歡呼著,暢想著一會該如何分配他身體燃化的灰。

    謝昭凌驀地閉上眼,甩了甩頭。

    將會擾亂他心神的記憶盡數(shù)擺脫,再睜開眼,火已經(jīng)蔓延了過來。

    起火位置并不在學(xué)堂里,看方位是在隔壁的祠堂。

    是意外還是人為?

    看樣子是從祠堂門口燒起來的,那多半就是人為。

    放火之人大概想燒了祠堂,卻未曾料想今夜刮東南風(fēng),不是冬季常刮的風(fēng)向,于是風(fēng)一吹,火沒進(jìn)祠堂,反而往隔壁的學(xué)堂里而來。

    木質(zhì)的房屋本就極易生火,今夜風(fēng)勢浩大,這場火必然會迅速蔓延開。

    得盡快滅火。

    須臾間,謝昭凌迅速有了盤算。

    他將攀云劍在腰間的掛繩又緊了緊,跑回座位,將兩人案上的書盡數(shù)攬進(jìn)籃中,而后并未試圖去叫醒喬譽(yù),平白浪費時間。

    他拉住喬譽(yù)的胳膊,單臂用力,一把將喬譽(yù)拉到自己背上。

    一手拎著書籃,一手勾著喬譽(yù)的腿彎,背著人就往外沖。

    謝昭凌暗自慶幸他醒得及時。

    少年反應(yīng)迅速,動作機(jī)敏,沒叫他們葬身火海。

    喬譽(yù)是被顛醒的。

    他睡得正熟,正做夢,忽然夢里有人騎馬朝他飛奔而來,那人看不清面容,但那人給他的那種又討厭又忍不住惺惺相惜的感覺,隱約覺得熟悉。

    不等喬譽(yù)看清來人面容,那人便從馬背上俯身,拉著他的胳膊,就把他拎了起來。

    喬譽(yù)雖是少年之身,但好歹也是個男孩,并不輕。

    那人抓他像抓小雞似得,拎起來,粗魯?shù)厝拥今R背上,而后以更快的速度疾馳。

    在喬譽(yù)下巴磕到對方的肩上,不慎咬傷舌頭,痛得醒來時,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沒等反應(yīng),他又被人扔到地上。

    “唔!”

    后背種種摔在地上,火辣辣得疼。

    未等他睜眼,迎面又扔過來一個籃子到他臉上。

    喬譽(yù)再次被痛擊,眼睛里立刻涌現(xiàn)出淚花來。

    他躺在地上痛呼,一道熟悉的聲音響徹夜空,劃破蒼穹。

    學(xué)堂就開設(shè)在二門附近,離喬家男仆居住的倒座房極近。

    謝昭凌飛奔到仆人的院子,一腳踹飛房門,大喝了聲:“魏二!起來滅火!”

    這一嗓子頓時驚醒了倒座房中所有護(hù)院。

    謝昭凌轉(zhuǎn)頭奔向水井,打了滿捅的水,又往回跑。

    喬譽(yù)聞到空氣中的硝煙味,驀地翻身爬起來。

    灼熱的溫度炙烤著皮膚,烈烈火光倒映在瞳中。

    他看到謝昭凌沖向火海的身影,瞳孔微顫,一骨碌爬起來,也沖上去幫忙。

    十幾名護(hù)院齊心合力,終于將大火撲滅。

    喬譽(yù)望著燒得不剩什么的學(xué)堂,手一松,水桶滾落到地上,往后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倒在地,被人從身后撐住。

    喬譽(yù)后知后覺,自己的手因為脫力而地抑制不住地發(fā)著抖。他怔怔回頭,對上謝昭凌冰冷的目光,心頭一滯。

    他鼻子一酸,喃喃道:“沒了,咱們的學(xué)堂沒了……”

    謝昭凌擰眉,眼底浮現(xiàn)濃重的戾氣,他收回按在喬譽(yù)肩上的手,越過眾人,邁步進(jìn)了那一片廢墟中。

    趁著還未被人毀尸滅跡,先找找線索。

    他站在廢墟前沉思,忽聽身側(cè)傳來一道急促的跑步聲。他沒注意,正要蹲下去查看。

    側(cè)面忽然沖過來一人,直直撞進(jìn)他懷里,來人雙臂用力地攬在他的腰際,緊緊將他纏抱住。

    鼻腔中涌入熟悉的味道,謝昭凌愣了下,低頭看去。

    小姑娘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身上卻帶著一股寒氣,她大抵一路跑得匆忙,發(fā)髻都跑亂了,埋頭進(jìn)他懷里,額發(fā)也蹭得凌亂。

    她嗚咽了聲,一個字也沒來得及,便失聲痛哭起來。

    “……”

    這時才追上來的劉媽媽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見主子被少年護(hù)在懷里,心中終于稍作安定。

    劉媽媽望著面前的狼藉,神情凝重,走到喬譽(yù)身邊,“此事還得盡快稟報給老爺夫人,請四公子待會同老奴一起去回話吧。”

    喬譽(yù)也沒聽清說的什么,魂不守舍地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奔到角落,抱起自己的寶貝書籍,后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得好好感謝一下謝護(hù)衛(wèi)。

    書是他的命,書要是毀了,他該怎么辦啊。

    劉媽媽看看這邊四公子愛書如命,又看了看那邊緊緊相擁的主仆二人。

    “……”

    她嘆了口氣,指揮著眾家丁收拾殘局。

    喬姝月與謝昭凌并肩往回走。

    兩人手牽得極緊。

    “姑娘,別哭了。”

    謝昭凌看了一眼被人死死抓著的手,無奈地說道。

    小姑娘依舊在抽泣,沒有要停的意思。

    “姑娘想我牽著你去和夫人回話嗎?”

    善后的事無需謝昭凌參與,他只需要到主院去說說情況。可是眼下這境況,他脫不開身啊。

    喬姝月不理不睬,嗚嗚落淚,察覺到人往外抽手,她加重了力道,攥得更緊了些。

    今夜實在太過驚險,若是他沒能跑出來,她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喬姝月就心肝脾肺攪在一處疼。

    “姑娘,你——”

    手背上忽然傳來一陣潮濕黏膩的觸感,聲音戛然而止。

    謝昭凌錯愕地望過去,只見小姑娘抬起兩人交握的手,放到自己臉上,用他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淚。

    溫?zé)岬难蹨I撲簌簌地,止不住地往下流,流過謝昭凌的手背。

    謝昭凌:“……”

    喬姝月似乎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她一邊哽咽,一邊往前走,走兩步,又滿臉眼淚,再抬起他的手,抹了一把臉。

    怎么還越擦越多了呢?

    喬姝月心底惱怒,擦臉的動作愈發(fā)粗暴起來。

    手背被人蹂躪得發(fā)疼,不知她那嬌嫩的臉蛋受得了嗎。

    謝昭凌無奈地輕笑出聲,他站定,將小姑娘一把拉了回來。

    小姑娘眼淚汪汪地仰著臉,委屈地看著他,嗓音軟軟糯糯,帶著哭腔,“嗯?”

    嗯什么嗯,還沖他撒嬌。

    謝昭凌心底輕嘆,抬起另一只自有且干燥的手,溫柔地抹去了她臉上的淚。

    他彎下腰,視線與她齊平,目光溫和沉靜,認(rèn)真地幫她清理。

    喬姝月怔怔望著少年的面龐。

    一雙精致雋秀的鳳眸中,藏著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溫柔。她還能記起這雙眼睛里滿是冰冷與防備時的那樣。

    此時此刻,他在為她拭淚。

    謝昭凌手指擦完眼淚,并未立刻離開,他沒忍住摸向她的眼睛。

    喬姝月下意識閉了眼睛,眼眶里的淚珠又滾落幾滴。

    她感覺到那只帶著薄繭的手指極盡溫柔,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的眼睛,將掛在她眼睫上的淚也一并抹去。

    力道很輕,并不妨礙什么,于是她又慢慢睜開眼睛。

    觸在眼睛上的那只手頓了下,而后旁移,停在她微紅的眼尾處,輕輕摩挲。

    “阿凌哥哥。”

    小姑娘嬌聲喚了一句,不好意思地想往后縮,可又貪戀他表現(xiàn)出來的憐愛,不太舍得就此離開,于是生生止住后退的欲望,手下意識要去拉他的衣擺。

    然后,刺啦——

    衣角被她拽掉了。

    喬姝月:?

    她舉起手,看了看手里的碎布料。

    謝昭凌偏過頭去,笑了一聲。

    約莫是救火時不慎被火燎到,他身上的衣裳又變得破破爛爛的。

    即便未親眼見其兇險,也能通過事后種種跡象,估測出當(dāng)時的危急程度。

    大片的廢墟,她都瞧見了。

    “你知道我要嚇?biāo)懒藛幔课乙詾槲覀冇帧?br />
    喬姝月說不下去了,才剛止住的眼淚,一下又出來了。

    她好害怕他們和前世一樣。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道別,本以為還有重逢的機(jī)會,卻不曾想,一時的分別,竟成永別。

    喬姝月猛地往前撲,一頭扎進(jìn)少年的懷里,兩只手緊緊揪住他的衣服,臉埋在他身上安靜地哭。

    謝昭凌并不推開她,他聽到遠(yuǎn)處有人往這邊來,攬著他躲到一處矮墻后。

    他背貼著冰冷的墻壁,將人攬在身前。

    一手摸上她的腦袋,極慢極有耐心地揉。

    另一手搭在她的后背,輕柔地拍著。

    有夜風(fēng)吹過,少年收攏手臂,脊柱微微前弓,整個人將她包裹在懷中。

    一墻之隔,劉媽媽帶著一行人往主院趕。

    “四公子可知這火因何而起?”

    “說來慚愧,我睡著了,若無謝護(hù)衛(wèi)相救,此刻怕是……”

    “那還是要等謝護(hù)衛(wèi)來說了,只他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正是,謝護(hù)衛(wèi)和月兒先行,怕是已經(jīng)到了,我們也快些吧。”

    一行人趕著往前,步子匆匆。

    兩人在角落相擁,溫情在暗處流淌。

    謝昭凌感受到腹前一片濡濕,無奈地道:“月姑娘,等會見了夫人,我要怎么說啊?”

    他滅火,水弄到身上了。別處都干了,就身前這一塊還濕著,正好是她趴上來的位置。

    喬姝月用頭撞了撞他,“我管你怎么說?隨便說。”

    他總不會真的說有個小哭包哭了他一身眼淚。

    “我們險些又天人永隔了。”

    喬姝月窩在他懷里,低聲呢喃。

    聲音太含糊,謝昭凌沒聽清,他側(cè)耳過去,“什么?”

    臉頰忽然又貼上來一雙香軟的唇。

    謝昭凌驀地僵住,耳根開始泛起陣陣熱意。

    他沒躲開,而是將她抱得更緊。

    這是“妹妹”的示好,他不可以躲開。

    少年無措又靦腆地說道:“月姑娘,等會見了夫人,可不能這樣。”

    見著誰都不能這樣,容易叫人誤會多想。

    他們私下里,這樣倒也、倒也……沒什么的。

    只要她高興就好。

    “你叫我一聲阿月好不好?”

    她輕抬起唇,湊到他的耳畔,低聲懇求。

    想聽陛下這么叫她。

    謝昭凌不知怎么,頭腦發(fā)昏,竟為了一個稱呼而神思恍惚。

    他脫口一聲:“阿月。”

    很快冷風(fēng)一吹,他清醒過來。大腦冷卻了,可臉頰卻一片滾燙。

    他慌亂地松開人,“抱歉,月姑娘,我們快走吧。”

    喬姝月摸了摸耳朵,回味著方才那一聲輕而低、繾綣溫柔的呼喚。

    和前世二十多歲的陛下喚她很像,只是還帶了些生疏與青澀。

    她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臉上又抹了一把。等他手上都是她的眼淚鼻涕后,又嫌棄地扔開。

    低頭挑了一塊完整的衣擺,伸手拉了上去。

    “走吧,我也有事同母親說。”

    她可能遇到了縱火的人。

    第48章

    【48】

    褚氏院里此刻燈火通明,院子里聚了不少人,都是方才一起救火的護(hù)院。

    這些粗使的仆從尋常沒有機(jī)會進(jìn)到內(nèi)宅,如今到了主母的地盤,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抬頭。

    喬姝月在前,謝昭凌在后,二人一起越過人群。

    這些人方才跟著謝昭凌一起救火,早就對他佩服得不行。

    別看這小子年歲不大,身手卻極好,跑得是他們中最快的,力氣也很大,不知不覺成為眾人的主心骨,發(fā)號施令時有條不紊,堅決果斷,讓人不自覺對他信服。

    有事第一個沖到前面。

    功成身退時,又低調(diào)沉默。

    眾人哪怕有聽過他的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此刻也扭轉(zhuǎn)了對他的印象。

    魏二站在人群之首,見到好兄弟,壓抑不住興奮沖他擺手。

    謝昭凌停在他身旁,看向眾人,對大家揖手行禮,鄭重道:“諸位今夜辛苦。”

    事發(fā)突然,他還把大家的門踹壞了,幸好無人怪罪于他。

    “不辛苦不辛苦,這不是咱們分內(nèi)的事嘛!”

    魏二搶先答道。

    原本寂靜的院子一下子熱鬧起來。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謝護(hù)衛(wèi)太客氣了。”

    喬姝月贊賞地看他一眼。

    旁的不說,陛下這領(lǐng)袖能力可是打小便初見端倪的。

    李嬤嬤打開門見到他們,哎喲一聲,“您二位這是上哪兒去了,怎么才到啊。”

    謝昭凌嘴角噙笑,低頭看向自己的主子。

    喬姝月咳了聲,“走得急,扭了腳,所以找地方坐了會。”

    李嬤嬤一聽臉色變了,拉著人連忙查看,“可要緊嗎?老奴去找了郎中來。”

    喬姝月笑著搖頭,“謝護(hù)衛(wèi)懂一些按摩手法,他已幫我看過了。”

    謝昭凌:“……”

    李嬤嬤松了口氣,嗔她一眼,“姑娘總是冒冒失失的,快進(jìn)去吧。”

    她說完,心頭浮起一絲怪異感。

    李嬤嬤看向謝昭凌,心里琢磨著,謝護(hù)衛(wèi)手勁兒那么大,倒是像會按摩的,只這……是不是不太妥當(dāng)?

    不等李嬤嬤深思,喬姝月轉(zhuǎn)過身去,看向院里的護(hù)院們道:

    “今夜若無諸位齊心協(xié)力,怕是不止一處要遭難,我會同母親說,對諸位加以賞賜。”

    魏二眼睛一亮,推脫道:“姑娘言重了,小的們不為賞,喬府也是我們的家,自然要盡力守護(hù)。”

    喬姝月道:“府上一向賞罰分明,該是你們得的,喬府不會吝嗇。只是今夜一事尚有蹊蹺,作惡之人仍在逍遙,若有知情者提供線索,我們也會酌情考慮,予以獎賞。”

    喬姝月看向魏二,“你說的不錯,大家同住一屋檐下,自然都希望平安順?biāo)欤扔腥艘茐膯谈矊帲禺?dāng)人人得而誅之,絕不可輕輕放過。”

    魏二一聽還有銀子拿,這下干勁更足,忙不迭應(yīng)下,轉(zhuǎn)身也號召起大家來。

    “月姑娘放心,小的們必將那賊人揪出來!”

    護(hù)院們?nèi)呵榧ぐ海是在李嬤嬤的制止下,才安靜散去。

    “你怎知是有人故意為之?”

    推開門,謝昭凌借著側(cè)身的姿勢低聲問她。

    喬姝月看了他一眼,沒言語,率先進(jìn)門。

    四哥與劉媽媽早就到了。

    褚氏迎上來,見她無礙,才松了口氣,“火光沖天,我都瞧見了,你怎么還往那邊去呢?”

    劉媽媽給喬姝月使了個眼色,喬姝月心領(lǐng)神會,靦腆笑道:“我瞧大家都那么勤懇,也想著去讀書。”

    喬父擰著眉,輕聲訓(xùn)斥:“你又不考取功名,那么刻苦作甚?學(xué)得再多往后也要嫁人,又有何用?相夫教子,會認(rèn)字便夠了。”

    喬姝月低下頭,撇撇嘴,不說話了。

    褚氏適時打圓場,睨了一眼丈夫,“行了老爺,孩子本就害怕,還訓(xùn)她作甚?又不關(guān)她的事。”

    “不關(guān)她的事,她沒事往學(xué)堂跑什么?”

    褚氏心里也火了,這幫男人一個個都心高氣傲的,在朝堂上逞威風(fēng)慣了,回家還要繼續(xù)撒潑。

    怎么,女子就不能多讀書了?什么狗屁道理。她女兒未來是嫁人,又不是要造反,怎么讀個書還是罪過了?

    為了能讓女兒讀書,她特意自掏腰包,用嫁妝銀子打造了學(xué)堂,讓這府上幾個沒地方上學(xué)的孩子去讀書,又沒出去占旁人的名額,礙著誰了?

    今夜一把大火把她的心血付之一炬,她還沒埋怨,這男人倒是先嘰嘰歪歪起來,是何道理?真是吃飽了撐的。

    褚氏懶得搭理他,只一心安撫女兒,“讀,想讀就讀,只是冬夜寒涼,在房中看就好了啊。”

    喬姝月眼眶微紅。

    她前世能有才學(xué),也多虧了母親的偏愛與開明。

    “月兒想著,四哥也在學(xué)堂,人多讀書更熱鬧,有動力。”

    喬父拍了下桌子,怒道:“讀書是自己的事,湊在一處還能專心?”

    褚氏不耐煩地回頭瞪了丈夫一眼,“閉嘴。”

    當(dāng)個御史,在外頭挑完同僚的刺,回家還要挑家里人的錯。依她看也別叫御史了,叫挑史算了。

    喬父憤憤地扭過頭,哼哧哼哧喘著粗氣,顯然氣得夠嗆。

    這個家是褚氏在管,有時喬父也說不上話,但喬父一旦較真起來,脾氣犟得像頭驢,他若堅決不松口,褚氏也拿他沒轍,只能自己先退讓兩步。

    今夜還好,喬父沒再犯倔病。

    褚氏松了口氣,又道:“往后晚了就別出去了,不安全。”

    “阿娘,我是在咱們自己家里啊。”

    褚氏臉色冷下去,“哼,家里近來進(jìn)了太多不三不四的人,是該管管了。”

    不三不四……

    謝昭凌眼睫微顫,頭垂得更低。

    “謝護(hù)衛(wèi),老四說你將他救出來的?”褚氏忽然點了謝昭凌的名字,“先有月兒,后又阻了良兒去悅?cè)獦牵缃裼志认伦u(yù)兒,我喬家欠你太多了。”

    褚氏由衷感謝這少年,都說仆救主乃天經(jīng)地義,但褚氏一向不把旁人的付出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你要說家仆拿了銀子灑掃伺候是應(yīng)該的,那救人一命這種事,顯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

    唯有不吝嗇地獎勵這種行為,才會叫底下的人誠心信服,忠心不二。

    若是做了好事,還對人頤指氣使的,那不是讓人寒心嗎。

    像那些德行淺薄、恃強(qiáng)凌弱的人家,愿意追隨的也必都是些利欲熏心的刁奴,長久以往,家族覆滅是早晚的事。

    “樹倒猢猻散”,正是這個道理。

    要想將大家族的人心聚攏在一起,掌家者就不可對一些小事淡然處之,態(tài)度傲慢,不然真遇上什么事,這盤散沙風(fēng)一吹便消亡了。

    人性就是如此,褚氏不敢去賭。

    “一碼歸一碼,若你有所要求,盡可提來。”褚氏沉著臉,坐于上位,沉思道,“先將今夜之事說一說吧。”

    謝昭凌低聲應(yīng)“是”,一五一十如實道來。

    他沒有將自己猜測的事說出來,只陳述事實,說完后便沉默下來。

    屋中氣氛頓時凝重。

    喬姝月適時開口:“阿娘,我與劉媽媽往學(xué)堂去的途中,遇到一人。”

    劉媽媽連連點頭,也說正有此事。劉媽媽將來龍去脈道來,謝昭凌的臉色愈發(fā)難看,望向喬姝月的目光晦暗深邃,藏著不可示人的狠厲。

    她竟險些置身于陷阱。

    謝昭凌默默捏緊拳頭。

    褚氏恨得牙癢癢,“查!去將那人找出來!”

    李嬤嬤領(lǐng)命,傳話下去。

    喬姝月沒注意謝昭凌的神情,接著劉媽媽的話補(bǔ)充道:

    “那人身形矮小,像是女子。走路時有些跛腳,似乎是跑的太急受了傷。且她手里拿著東西,不知是何物,但我覺得她應(yīng)該沒有攻擊的能力,拿著的或許是縱火之物。

    她走的是東側(cè)的夾道,這邊的路往西會經(jīng)過大哥與阿娘的院子,往東則依次是三哥、兩位姨娘、還有夫子的院子。”

    褚氏按了按額角,沒想到女兒能注意到這么多的細(xì)節(jié),可是一想到她正面與賊人交過手,這心里就止不住后怕。又摟著人說了會話,才讓人都退下。

    各自回院。

    謝昭凌一路跟在身后,沉默寡言,很是安靜。

    劉媽媽在一旁道:“夫人安排了人,明兒為你量體裁衣,這回可不許再胡來了。”

    喬姝月樂了聲,“再不成,就只能本姑娘親自上手了。”

    她指望著謝昭凌能笑一笑,或是看他別扭又躲閃的目光,結(jié)果他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垂著頭,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轉(zhuǎn)日,此事才正式算鬧開。

    后半夜落了小雪,如今在地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喬良一早就趕到木蘭院。

    “昨兒睡得早,一覺醒來天都塌了!”

    喬良雖然不愛讀書,不喜上學(xué),但見著房子燒沒了,也心疼得不行。

    “那是母親的心血啊……不行,我得做點什么。”喬良曲著長腿,縮在小板凳上,看喬姝月玩地上的雪,“還好我早把欠你的還了,不然手里若有存余,定要盡數(shù)孝順了母親去。”

    正說著,西廂房門打開,一行人走了出來。

    喬良望去,見為首的是一直給他們家做衣裳的伙計,詫異道:“謝護(hù)衛(wèi)要做新衣了嗎?”

    劉媽媽跟在臭臉少年的身后,笑道:“他昨日救火沖在前頭,毀了衣裳,正好他近來又長高不少,褲子都短了,再做兩身新的。”

    “長高了?”喬良眼睛一亮,“來,比比!”

    他作為家里弟兄中最高的一個,在這方面勝負(fù)欲一直很強(qiáng)。

    謝昭凌冷冷看他一眼,喬良又坐了回去,嘴硬道:“算了,我不和小孩子比,等你長大點再說。”

    謝昭凌走到近前,居高臨下,看著二人,“二公子何時欠錢了?”

    喬姝月:“……”

    喬良:?

    “合著你不知道我被搶,啊不,我為了感謝你而付出銀子的事啊?”

    謝昭凌聽到那個“搶”字,還有什么不懂的。

    低下頭,對上女孩無辜的眼神,無奈勾了勾唇。

    沒出兩日,褚氏便抓到了縱火的真兇。

    竟是趙姨娘院里新來的丫鬟。

    按照正規(guī)流程,這府上凡是進(jìn)人,都要通稟過褚氏才行,或是知會少夫人陸氏一聲。

    然年底兩位夫人都忙,趙姨娘瞧著那小丫頭可人,便從外頭買了回來,想著等夫人清閑了,她再說也不遲。

    結(jié)果就才過幾日,便出了這塌天的禍?zhǔn)隆?br />
    趙姨娘被狠狠責(zé)罵一番,關(guān)回房中靜思己過,喬良沒有為其求情,是非對錯他分得很清,褚氏待他不薄,他不該在此刻一味維護(hù)。

    只是到底是他生母,喬良做不到冷眼旁觀,自請也禁足一月,抄寫經(jīng)書供奉于祠堂。

    處理賊人那日,正是臘月二十六宰牲畜的日子。

    且不說簽了死契的家仆打罵隨意,打死都不會有人追究。

    單說在主家縱火一事,告到官府,也能定她一個死罪。

    喬父盛怒,欲命人打死,被喬家大哥攔住。

    褚氏思慮深遠(yuǎn),懷疑這丫鬟另有目的。她的心血付之東流,卻并未急著殺人泄憤,只將人捉了審問。

    人死之前,總得吐出點東西來。

    那丫鬟死咬牙關(guān),一字不肯透露,只說自己一時不慎灑了燈油,這才致使大火。

    一聽便是敷衍,褚氏也懶得再磨。命人仗其二十,打了個半死不活。而后又讓李嬤嬤帶著幾名護(hù)衛(wèi),將人扭送官府。又叫人上下打點,盯著點別叫人死了,死了可就什么都問不出了。

    那場大火瞞不住西京城里的各雙眼睛,那索性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將此事再鬧得更大些,讓別有用心之人有所忌憚。

    謝昭凌就跟著自己的主子,站在離院門最近的位置。

    他隱約察覺,那丫鬟被架走時,似乎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叫謝昭凌警覺。

    臨近除夕,出了這檔子事,年味都淡了。

    闔府上下,風(fēng)雨欲來。

    褚氏將鋪子里的事全權(quán)交給陸氏負(fù)責(zé),自己則親自將府內(nèi)徹查一遍。

    褚氏下令,嚴(yán)查近三個月入府的所有人。先篩查三月內(nèi)的,等查過一輪,再擴(kuò)大為半年內(nèi)。

    各院均要將新人的情況如實匯報上來,以便核查。

    喬府入府門檻高,篩查比別家已經(jīng)嚴(yán)格不知多幾何,都有歹人潛進(jìn)來,可見管理一大家子有多不易。

    謝昭凌在聽到三月內(nèi)時,心弦微松,聽到之后還要查半年內(nèi)的,眉眼間又浮現(xiàn)一層冷色。

    他恰好在這半年時間內(nèi)。

    更讓他在意的,是那個丫鬟為何要看他。

    這一次整頓聲勢浩大,各院倒還真查出一兩個沒登記過的。只不過都是些粗使奴仆,且查過之后,干凈清白,并無差錯。

    可縱然沒出漏洞,喬父也發(fā)了好大的火。他最是刻板嚴(yán)苛,一樣一樣都得循著規(guī)章來辦,但凡越過了規(guī)矩去,他都要惱怒一番。

    他做御史多年,不懂變通,也很難扭轉(zhuǎn)觀念,認(rèn)定了的事就死都不改,幸好他的官位并不太高,頭上還有個能壓得住他的上官,在朝堂上能拉著他些,否則以喬父的性子,早就被皇帝拉出去殺八百回了。

    喬父堅定認(rèn)為出身低賤的人品行有缺,并不存在“出淤泥而不染”一說,只有小污與大污之分。

    為奴為婢者,若只是出身貧寒,或許十中有一為優(yōu),加以管教,十中有半數(shù)都能入的了喬父的眼。

    但出身三教九流的,便是一個都瞧不得。

    尤其是轉(zhuǎn)日聽官府傳來消息,說那丫鬟招了,稱自己收人錢財為人消災(zāi),又查出那人在被趙姨娘買回來前,曾兩次進(jìn)出悅?cè)獦恰?br />
    這下可把喬父氣壞了。

    “破巢之下,焉有完卵?!那污濁之地,盡是些宵小之徒!金玉其外,徒有其表,實則藏污納垢,早就都爛透了!”

    自此,喬父對于悅?cè)獦堑膼阂飧盍恕?br />
    眼見著就要查到木蘭院頭上,喬姝月頭頂有朵化不開的愁云。

    這好端端的,若是沒有這茬,謝昭凌的身份就可以一直瞞下,時間久了,沒人會在意。

    偏偏在這個時間出了問題。

    喬姝月心神不寧,喬譽(yù)勸她:“謝護(hù)衛(wèi)有功在身,在這場大火里亦深受其害,他如今有照身貼,你就光明正大報上去,不會有人懷疑他。吳大夫也不是多事的人,他不知道謝護(hù)衛(wèi)的來歷,不會亂說。”

    真正知道謝昭凌來歷的,只有老二老四還有喬姝月的身邊人。喬譽(yù)覺得,只要謝昭凌低調(diào)些,這段時間并不難混過去。

    若放在從前,喬譽(yù)絕不會這么偏袒謝昭凌。

    可誰讓謝昭凌昨晚救了他一命呢。

    喬譽(yù)嘆了口氣,未曾料想到,當(dāng)初被他刁難的人,如今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以及點醒他、沒叫他誤入歧途的良師益友。

    “至于他在悅?cè)獦悄且欢巍拖缺鼙茱L(fēng)頭,別讓他出門了。”

    只要不遇到從前見過他的人,就無人能發(fā)現(xiàn)他們藏起來的秘密。

    “千萬不可被父親知曉。”喬姝月低聲喃喃,“不然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木蘭院將謝昭凌的情況報上去,和當(dāng)初喬譽(yù)的說法一致,由喬譽(yù)從吳氏醫(yī)館帶回,人有照身貼,褚氏沒細(xì)查,隨意看了兩眼便放下了。

    倒是喬父拿起來看了好幾眼,“是那晚跟在姝月身邊,腰間佩戴攀云劍的少年?”

    也不知是什么人,能得到攀云劍這么貴重的賞賜。

    褚氏詫異他記得,“是他,他先前是在老四院里當(dāng)差,后來偶然救了落水的月兒,不知老爺可還記得?”

    喬父這下印象深了,“是那個識字不久,卻僅靠抄幾遍書便能背誦整篇弟子規(guī),還應(yīng)對上來我的問題那小子?”

    “是他。”褚氏笑道,“老爺不是還準(zhǔn)他去學(xué)堂讀書嗎?”

    “是了是了,想起來了,”喬父難掩期待,“如今如何?”

    “詩經(jīng)已學(xué)完,正在讀禮記,夫子對他贊不絕口呢。”

    喬父捋著胡子笑了,積攢數(shù)日的郁氣終于散了些。

    “不錯,果真是個好苗子。攀云劍給他倒也合適,聽聞他身手也不錯,那晚都靠他機(jī)敏。”喬父將少年的照身貼合上,在桌上拍了下,“瞧瞧,這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

    “聽說他父母皆不在了?回頭還是要弄清楚是如何去世的,以及可還有旁的親人,不然往后若想送去科考,都不好辦。”

    褚氏笑著應(yīng)了聲好。

    入了夜,謝昭凌偷偷翻出喬府,去了上回和鄭豐南見面的茶樓雅間。

    到時,鄭豐南果然已經(jīng)在了。

    “是你的人,對嗎。”

    謝昭凌一把推開房門,沖進(jìn)去質(zhì)問。

    鄭豐南被冷風(fēng)吹得一哆嗦,愣了下,笑開:“哎,許久不見,怎么這么兇啊。”

    他給下屬使了個眼色,下屬退了出去,將門關(guān)好。

    “來,喝茶暖暖身子。”

    謝昭凌反手將茶杯揮到地上,利刃出鞘,架在鄭豐南的脖頸。

    “是你,對嗎。”

    鄭豐南嘆了口氣,抬舉兩只手,“是我是我,行了吧?能不能坐下好好聊?”

    自然不能。

    謝昭凌舉著劍,眉眼間皆是冷色,“我說過,不要打喬家的主意。”

    鄭豐南哦了聲,“我也說過,是在你愿意跟著我干的前提下。”

    否則,一切免談。

    鄭豐南睨了一眼少年腰間的刀鞘,說道:“這劍真不錯,那小姑娘送的?”

    唰——!!

    利刃歸鞘。

    謝昭凌坐了下來。

    “喲,沒想到你如今這么衷心,”鄭豐南眼底笑意散去,冷聲道,“像一條狗似得。”

    真是可惜了,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就這么擔(dān)心我為難她?”

    怎么哄著順著好商量著都沒能叫他屈服,提一句小姑娘送的劍,他就怕了?

    鄭豐南品了品這其中的味道,感慨:“少年人的感情么,不值幾個錢,往后你就懂了。她現(xiàn)在待你好,等再過幾年她需要嫁人時,她的父母就會待價而沽,為了家族的榮耀,將她賣出去,你們之間的感情,那也是曾經(jīng)的事了,年少無知,怎能作數(shù)?至于你,哪涼快哪待著去吧。”

    鄭豐南滿面郁色,似是經(jīng)驗豐富,深有體會。

    謝昭凌沒興趣聽,只問:“縱火一事,是沖我來的?”

    鄭豐南從回憶中回神,嗤笑了聲,“那不是,你以為你多重要?還值當(dāng)我這般大費周章?”

    再說了,要想叫他出來,只要一提那小姑娘就行,犯不著還費勁地往喬府塞人。

    是近來喬御史蹦得太高,鬧得太歡,得寸進(jìn)尺,真以為有了太子做靠山就了不得了?

    “三爺看不慣他那嘚瑟樣,要給他一點教訓(xùn),喬御史怕是還不知因為什么呢。”

    那顆榆木腦袋整日就知道參這個參那個,何時顧及過家里人?如此自私自利,只顧守著自己原則而置家人安危于不顧的人,鄭豐南看不上。

    “不過確實有你的因素在。”鄭豐南笑道,“我原想著,把這事嫁禍到你身上,一舉兩得,這樣不僅教訓(xùn)了喬御史,喬家也容不下你了,你無處可去,只能來找我,可惜啊,你和喬四在一塊。”

    謝昭凌淡淡瞥他一眼,“卑鄙。”

    鄭豐南瞪大了眼,“卑鄙?我沒聽錯吧,這不是你最喜歡的算計嗎?我很誠實地告訴你,你應(yīng)該很喜歡我的坦誠才對。”

    看來這半年時間,喬家對他的改變不小。若還想帶他走,得盡快了。

    謝昭凌要來了自己的答案,沒急著走,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讓我跟著你也可以,有條件。”

    “說來聽聽。”

    “不動喬家,不動我的……主子。”

    鄭豐南思考一瞬,搖頭,他坐直身子,正色道:“如今二皇子與太子正斗得火熱,柳家與二皇子密不可分,一榮俱榮,喬家支持太子一日,兩家人便一日是敵人。”

    “你若跟著我,遲早要將刀尖對著喬家人。”

    “你若不跟著我,那我也不會再勸,這是最后一回。下回再落我手上,你自求多福。”

    謝昭凌不置可否,起身要離開。

    “哎你等等!”鄭豐南沒敢碰他,走到門口攔在他身前,“還有一事,請你配合。”

    少年不耐地瞥他一眼。

    “哎對對,就這樣!”鄭豐南大喜道,“臉再轉(zhuǎn)過去一些,側(cè)對著我,頭低些,做思索狀。”

    少年擰眉,輕蔑地勾唇,“又有何花樣?”

    他微微挑起眉毛,眼底盡是冷傲,那股不服輸又狠厲的感覺又回來了。

    鄭豐南微微失神,喃喃:“哦,沒……”

    他忽然問:“你今年多大?”

    謝昭凌警惕地道:“有事?”

    “看樣子,十五六,最多不過十七吧?”

    眼見少年手又摸上劍鞘,鄭豐南猛地?fù)u頭,“無事,你,你走吧。”

    鄭豐南死死盯著少年的背影,直到再無蹤影,仍一直看著那方向。下屬回來,見他發(fā)呆,叫他一聲才回神。

    鄭豐南回憶著少年那副模樣,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少年的要求,似乎也不是不能做到。

    **

    時間一晃,又一年多過去。

    轉(zhuǎn)眼要到喬姝月十二歲的生辰。

    三月初,處處一片春意盎然。

    一年多的時間,謝昭凌又存下了不少銀子。他不必再還贖身債,喬姝月也沒再從他這打劫。

    學(xué)堂早就已經(jīng)重建好,他們白日照常去聽學(xué)。

    喬譽(yù)去年沒考過,今年還有一次機(jī)會,今年若不中,便要再等上兩年。好在他年紀(jì)還小,如今不到十五,喬家三哥也是十五歲考過院試,進(jìn)了國子監(jiān)念書。

    到了晚上,只有喬譽(yù)會去夜讀,謝昭凌再也不去了。

    喬姝月問起謝昭凌為何不去,謝昭凌只說,護(hù)衛(wèi)之職,就該時刻侍候在側(cè)。

    喬姝月知道,他這是在自責(zé),在后悔,在擔(dān)心她。

    那一晚他若是不離開,她就不會去尋他,也不會與縱火之人迎面對上,險些遇險。

    謝昭凌不說,喬姝月卻都懂。

    晚上用過膳,兩人坐在一處,喬姝月忽然問起:

    “你在悅?cè)獦牵娺^東家嗎?”

    她忽然想起這事,是因為前世在她十二歲的生辰前后,有一樁沖著自己來的“意外”要發(fā)生。

    她那時不懂,后來柳家害了喬家,她才知道,悅?cè)獦呛土弦蛔迕懿豢煞帧?br />
    謝昭凌再一聽到這個名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自從那晚和鄭豐南見了一面后,鄭豐南似乎就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再也沒出現(xiàn)過。

    他的生活太過平靜,安逸到他險些忘了,自己也是從刀尖上滾過來的人。

    “嗯,我見過他。”

    他果然知道!

    喬姝月兩眼放光,“是誰?”

    “鄭豐南。”

    姓鄭?

    喬姝月擰起眉,這個名字并不熟悉。

    “鄭豐南……”她喃喃自語,“和柳氏有關(guān)嗎?”

    “有,他聽命于柳家三爺。”謝昭凌坦誠道,“我與姓鄭的有過接觸,他提過幾次‘三爺’,后來我打聽過,柳家有個三爺,名為柳關(guān)山,是柳司空的第三子,整個悅?cè)獦菓?yīng)該都是他的資產(chǎn),鄭豐南應(yīng)當(dāng)只是明面上的東家。”

    “你竟了解這么多?!”喬姝月瞪大眼睛,“你每日都跟著我,何時去查了這些?!”

    謝昭凌無奈笑笑,“姑娘需要我時,我會在。可是姑娘不需要我時,我自然有時間去做自己的事。”

    喬姝月納悶道:“我何時不需要你了?”

    謝昭凌停頓了下,遲疑道:“比如,睡覺的時候。”

    喬姝月也沉默下來,臉頰泛起可疑的紅,她羞赧地攪動著手指,別過頭去,小聲嘟囔:“也,也可以需要的。”

    謝昭凌:“……?”

    前世若無陛下陪伴,她便很難入睡。所以陛下再忙,也會抽空過來陪她,哪怕是帶著奏折到她跟前。

    陛下西征那段時日,她可是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適應(yīng)。

    眼見謝昭凌的目光愈發(fā)深邃復(fù)雜,氣氛逐漸焦灼起來,喬姝月咳嗽了聲,趕忙轉(zhuǎn)移話題。

    “那,那你還查到了什么?有無柳三爺?shù)陌驯俊?br />
    那位喬姝月是知道的,前世他就是整個喬家最難對付的敵人。

    聽說他常年不在京城,最初聽說他的名號時,喬姝月已經(jīng)及笄了。

    謝昭凌搖頭,“我只在鄭豐南那里聽說過他。”

    很神秘的一個人,有用的消息并不多。

    他言語間對鄭豐南頗為熟悉,加之他方才也說,鄭豐南提到過“好幾次”三爺,所以他與鄭豐南見面不止一回。

    想到前世陛下的際遇,喬姝月不免又患得患失起來。當(dāng)初拯救陛下于水火,給了他機(jī)會的那位貴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個鄭豐南吧。

    她心中惴惴不安,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兩年過去,她的小動作分毫沒有改變。

    她試探道:“那個姓鄭的,是不是還說了什么?”

    謝昭凌這下安靜了好一會。

    他沉默的每一刻,喬姝月心里都加重了一份恐慌。

    雖然兩載時間過去,他們之間已經(jīng)再融不進(jìn)任何人,但她還是會猶豫會害怕,猶豫自己奪走了他的機(jī)遇會不會不好,害怕他想要離開時自己又沒有攔他的勇氣。

    “月姑娘。”

    少年終于開口。

    他眉眼間與前世的陛下更為相像,望著她的目光專注而溫柔。青澀稚嫩褪去,更添了幾分內(nèi)斂與沉穩(wěn),他身上每一處的變化,都越來越像喬姝月前世喜歡的那個人。

    兩年過去,他身量高了許多,他在長大,連握著她的掌心,也變得愈發(fā)寬厚溫暖。

    他后撤了胳膊,叫她的手從自己的袖子上掉落下來,而后寬大的手掌反手一抓,將她的手合攏在掌心。

    慢慢地收緊,安撫地捏了捏。

    “銀錢雖已還清,但欠姑娘的那份恩情,永世不忘。”

    他笑了笑,“知道姑娘那么多秘密,我怎么敢隨意離開呢。”

    她心里有許多秘密,全部都會告訴他。

    而他心里卻藏著許多不可與人說起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去認(rèn)別的主人了。

    第49章

    【49】

    沒過兩天,喬府迎來一個好消息。

    褚玄英要回京了。

    十年前褚玄英得罪了皇帝,被發(fā)配邊疆,那之后若無傳召,他不得擅自回京。這中間只有寥寥數(shù)次,是他奉旨回京述職。他如今戍邊有功,已從副將升任主將。

    喬姝月自從把攀云劍贈與謝昭凌后,每個月都要給舅舅去一封家書,催問他何日返京。

    喬姝月不知謝昭凌前世的好身手是和誰學(xué)的,她既改變了他的命運,就得對他的人生負(fù)責(zé),缺失的那部分都得給他補(bǔ)回來。

    褚玄英是她一早就選好的武學(xué)師傅。

    只可惜舅舅那邊一直沒有回來的消息。

    褚氏一族能人輩出,早有祖輩隨統(tǒng)治者開疆拓土,大殺四方,立下汗馬功勞。后有褚玄英這般十八歲便進(jìn)了千翎衛(wèi)當(dāng)差,只五年功夫便一路做到了副統(tǒng)領(lǐng)。

    要不是他三十歲時被人算計,中了圈套,后來又開罪了皇帝,他早就能榮升統(tǒng)領(lǐng)之職,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

    收到一封一封的來信,褚玄英以為小外甥女想自己,樂得合不攏嘴,在信上回,具體時日并非他說了算的,還要聽那狗皇帝的。

    其中“狗”字被墨點蓋掉了,不過喬姝月還是能猜出來。

    喬姝月拿著最后這封回信,摸著下巴,問玉竹:“你從哪兒聽說舅舅要回來了?”

    玉竹激動道:“我方才去夫人院里領(lǐng)月銀,聽妙荷和李嬤嬤說的,她們說得趕緊把西邊的院子收拾出來,給將軍暫住呢。”

    喬姝月又低頭看了一眼遍信,哼了聲,將信扔到一旁,磨牙道:“舅舅這個大騙子。”

    這是半個月前才送回來的信,信上還說他趕不回來給她過生辰,喬姝月沒放心上,畢竟這些年來,褚玄英從未在她生辰前后回來,她收到信還納悶,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她的生辰。

    原來這信只是個障眼法,是要給她一個驚喜。

    不管怎么說,舅舅要回來,喬姝月還是欣喜萬分的,武學(xué)師傅終于要“走馬上任”了!

    謝昭凌見她如此高興,也隨之勾起唇角。

    又過兩日,褚玄英進(jìn)京。等到進(jìn)宮面完圣,到喬府上,已經(jīng)過了申時。

    謝昭凌陪在喬姝月身邊,終于見到了小姑娘念叨了整整兩日的男人。

    比喬良還要高上一頭多,五大三粗的一個漢子,身材魁梧,挺拔健碩。

    膚色雖深,但也掩不住英俊的五官,劍眉星目,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細(xì)看之下,還有點異邦人的影子。

    見謝昭凌頻頻往男人臉上瞧,偶爾還瞥一眼褚氏,一邊對比,滿臉疑惑,喬姝月便知他在想什么,她笑著解釋道:“大舅舅的生母有部分的胡人血脈。”

    席間長輩們聚在一處說說笑笑,謝昭凌站在女孩身側(cè),震驚地微微瞪圓了眼睛。

    他那雙鳳眸中極少會出現(xiàn)這種情緒,喬姝月忍俊不禁,同他低聲解釋:“我娘和舅舅不是同一個母親。”

    褚氏是嫡女,也是褚家唯一一個嫡出。褚家剩下都是男丁,皆為庶出,原本褚氏也有一位親兄長,可惜未出襁褓便早早夭折。

    褚氏滿門忠烈,這些年過去,也只余一個褚玄英,其余的兒子皆戰(zhàn)死沙場了。

    “所以阿娘從不在意嫡庶,她從小與一眾庶出兄弟玩在一處,去過不少地方,眼界也比尋常閨閣女兒要高。”

    到底是武將世家,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不像喬父,出身正統(tǒng)書香世家,渾身都是迂腐古板的味兒。

    宴席散去,天色已晚,喬姝月眼見著父母和舅舅道別,由李嬤嬤親自送舅舅去了住處。

    喬姝月食指豎在唇邊,用口型道:“我們悄悄跟上去。”

    謝昭凌:?

    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無奈地點點頭。

    雖然不知她又有何稀奇點子,總歸自己都是要陪著的。

    兩人也沒帶別人,鬼鬼祟祟地尾隨在身后。

    “將軍好好歇息,有事差人來喚老奴就是。”

    “人太多了,我用不著那么多人伺候,就這個吧,留下一個傳話的夠了。”

    李嬤嬤拗不過他,只得應(yīng)下,吩咐家仆們將一應(yīng)物什安置妥當(dāng),便不再打擾。

    褚玄英尋了個借口,將那僅剩的一個隨從也遣走了,這才轉(zhuǎn)過頭,目光銳利地盯著某處角落。

    “都走了,出來吧。”

    喬姝月:“……?”

    這是怎么知道的?

    謝昭凌見她神情懵懂又茫然,不由得抿唇淺笑。

    “小丫頭,做賊呢?”

    褚玄英正單膝抵在地上,蹲著去捉草叢里的小貓,這可是他回京路上才救回來的,可不能就這么跑了。

    他頭也沒回,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自己那個鬼精的外甥女。

    “喲呵,抓住你了。”褚玄英撅在地上,腦袋探進(jìn)草叢里,右手按住一只小灰貓,他鉆出來,睨了一眼兩個人,“說吧,鬼鬼祟祟,跟著我作甚?”

    話是對喬姝月說的,可眼睛卻直勾勾看著她身后的少年。

    喬姝月笑著湊過去,“舅舅,您耳聰目明,著實厲害!”

    “嘁,你那點把戲糊弄旁人還行,我要連這點耳力沒有,現(xiàn)在墳頭草得三尺高。”

    “想求您幫點忙。”

    求這一字,可是有好多年沒聽過了。

    “說說看。”

    喬姝月往一旁讓了讓,伸手將身后的少年拉到前頭,推了出去,討好地笑道:“舅舅,你看讓他跟你學(xué)點本事,如何?”

    謝昭凌走到近前,身形毫無遮掩。褚玄英一眼就瞄到了少年腰間的佩劍。

    這把寶劍他用了二十年,再熟悉不過。

    怎么就跑到這少年身上去了?

    褚玄英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右手把小灰貓揣進(jìn)懷里,同時左手反手拔出腰間寶劍,瞬息間便朝少年突襲。

    喬姝月眼前一花,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便聽一聲巨響,耳邊嗡鳴四起。

    “當(dāng)——!!”

    少年不知何時也拔出了攀云劍,正面迎擊。兩把劍重重?fù)粼谝惶帲l也沒退讓。

    謝昭凌暗暗心驚,咬著牙,迎著壓力,往前又頂了半步。

    男人用的不是慣用手,握劍姿勢也十分隨意,看似輕巧的一擊,壓得他險些沒能招架。

    他掌心震得發(fā)麻,面上卻分毫不顯,一爭斗起來,他這兩年好不容易被養(yǎng)出來的溫順又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露出了他本來的面目。

    他顧不上在小菩薩面前偽裝良善,眼前的男人顯然也不允許他分心。

    謝昭凌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一旦退卻,他的手就會被利刃砍掉。

    就在他不再壓抑廝殺的本性時,男人忽然笑了聲,收回手。

    謝昭凌也立刻收了劍勢,單手執(zhí)劍,立在一旁。他尚不能很好地將殺氣收放自如,亦不能全然遮掩住心里的暴戾與狠厲,黑眸深不見底,能幽幽望穿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殺招一出,半晌都難平復(fù)心境。

    褚玄英一眼就瞧見了少年內(nèi)心壓抑的野獸。

    褚玄英神色如常,漫不經(jīng)心地將劍收入鞘中,從懷里又把那只小灰貓?zhí)土顺鰜恚舆^去。

    小貓爪子不利,顯然是才被人修剪過的。

    喬姝月下意識接住,見那小灰貓扭動著要跳下去,她手疾眼快,合攏十指,將其牢牢抓住。

    “這這這,舅舅?”

    喬姝月手足無措,茫然看過去。

    掌心里盡是毛絨絨的,她還能感覺到它的呼吸與心跳。

    褚玄英道:“這貓兒你先幫我養(yǎng)兩天,作為交換,我要他留在這當(dāng)人質(zhì)。”

    謝昭凌:?

    他頓時從戰(zhàn)斗的狀態(tài)里躍了出來。

    喬姝月:“……可是我并沒有很想養(yǎng)它啊。”

    “你想的,你仔細(xì)聽聽內(nèi)心的聲音。”

    喬姝月:“……”

    “舅舅,你老騙我。”

    褚玄英哈哈大笑,活動了下肩膀,“行了,你回去吧,明早就又能看到你的小護(hù)衛(wèi)了。”

    褚玄英擺擺手,往屋里走,“對了,你隨便找地兒住吧,明早我們——”

    謝昭凌冷聲拒絕:“我要回木蘭院。”

    他自覺地站到小姑娘身邊,一副堅決不肯離開主子的架勢。

    褚玄英笑了,“別逼我動粗。”

    少年神情倔強(qiáng),堅決不從。

    喬姝月:“……”

    怕了。

    “別打架,好說好說,在哪兒睡不是睡啊?”

    她轉(zhuǎn)過身,瘋狂給謝昭凌使眼色。

    謝昭凌垂著眼睛,語氣低下去:“姑娘不要我了嗎。”

    喬姝月的臉唰得紅了,拼命擺手:“怎會呢?你別多想。”

    哎喲,怎么還撒起嬌來了?

    她看了一眼舅舅,見對方背對著這邊,正活動筋骨,拉了下少年的袖子,沖對方招手。

    謝昭凌彎下腰,聽她坦白:“這是我給你找的武學(xué)師傅,可不能得罪。”

    謝昭凌為難地看了一眼男人雄壯的背影,抿抿唇,勉強(qiáng)道:“好,都聽姑娘的。”

    總不能浪費小菩薩的一番心意,她想如何,那他便如何吧。

    最后達(dá)成一致,謝昭凌在此暫留一晚,不過他說什么都要先把喬姝月送回房,褚玄英滿臉不耐煩,他打了半輩子光棍,最見不得膩膩歪歪。他干脆回屋,被子一蓋,睡覺去了。

    謝昭凌護(hù)送喬姝月回去。

    “你不必如此,我自己也可以回去,離得不算遠(yuǎn)。”

    謝昭凌有了先前那次經(jīng)歷,再也不會讓她獨自走夜路。見他堅持,喬姝月不再多說。

    “依我看,舅舅對你很滿意。”

    小姑娘很是興奮,激動得走路都?xì)g快不少。

    謝昭凌目光柔軟,“嗯。”

    滿不滿意都無關(guān)緊要,只要她喜歡就好。

    喬姝月面沖著他,懷里抱著小貓,倒退著走,“對了,我舅舅他討不到老婆,沒人關(guān)懷,所以可能脾氣會比較硬,你多擔(dān)待些。”

    謝昭凌詫異道:“褚將軍的年歲看著……”

    也不像沒成家的人啊。

    “算起來也有四十了吧?我聽阿娘說,在我出生前,他有過兩任夫人,但都沒過一年就病故了,舅舅就覺得自己命硬克妻,很是自責(zé),那之后就再也不肯娶親了,說是怕耽誤人家好姑娘。”

    “聽說以前他在千翎衛(wèi)任副統(tǒng)領(lǐng)時,皮膚還沒現(xiàn)在這么黑,模樣也俊,還很有前途,有不少媒人找上門,全都被他拒了。這十幾年,一直孤零零一個人,再過兩年都要成孤寡老頭了。”

    兩人聊著,很快就到了。

    喬姝月手里揉著小灰貓,“你去吧,明日見。”

    謝昭凌嗯了聲,轉(zhuǎn)身,走出去幾步,鬼使神差地回過頭。

    小姑娘仍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她似是沒想到他會回頭,愣了下,而后揚(yáng)起笑容,沖他揮手。

    印象里似乎也有這樣一幕。

    那是一年多以前,她初次對他說“喜歡”,說會讓他心甘情愿留在身邊。他整晚都沒睡好,轉(zhuǎn)日渾渾噩噩地和魏二說了會話,一回頭,就看到她趴在窗前,笑著沖他招手。

    如今,他是心甘情愿的,她所說的“喜歡”,他也漸漸有了感悟。并非是他原以為的,那么膚淺地喜歡他的皮囊。

    他們?nèi)缃衲芩愕蒙鲜菬o話不談的朋友,這種感覺很奇妙,在謝昭凌的生命里,還未有過這樣一個人,他一想起來,就會生出憐惜與偏愛,五味雜陳的滋味都聚在心間,讓人茫然無措,又上癮般地貪戀著。

    這兩年里,他極少會讓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看著自己離開。

    再現(xiàn)這一幕,謝昭凌心里涌現(xiàn)出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忽然往回走去。

    喬姝月怔愣著看他回到自己面前,茫然地仰頭,看著他的眼睛,“……怎么?”

    她看著少年慢慢抬手,而后掌心壓到她頭上。

    不算生疏地溫柔地揉了揉,就像她摸懷里的小貓一樣。

    自始至終,眼底都噙著淡淡的笑意。

    “姑娘,好夢。”

    “……”

    直到他的背影全然不見。

    喬姝月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抿唇笑著,抱著小貓快步跑回房間。

    **

    次日清晨,寅時未到。

    褚玄英推開房門,見少年已換好衣裳,站在屋中,正在整理腰間的佩劍。

    褚玄英有些意外,嘟囔了聲“還算勤勉”,便讓他跟自己到院子里去。

    兩人二話不說,直接開打。

    一套對招完畢,褚玄英再遮掩不住臉上的笑意。

    他圍著少年轉(zhuǎn)了一圈,“多大了?”

    少年氣息不穩(wěn),“十七。”

    褚玄英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年紀(jì)有些大了。”

    不過還好,可塑性很強(qiáng)。

    謝昭凌面色不改,他這一年來已不再那么抗拒旁人的碰觸。

    褚玄英沒說做他師父,謝昭凌也不問,讓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沒看出來,你還挺聽話。”

    謝昭凌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甩甩酸疼的手臂,往外走。

    “哎,干什么去?”

    謝昭凌回頭,“天亮了,我要去做事。”

    褚玄英默默無言,半晌,“她在自己院里,丟不了,至于這么急?”

    他還想再練兩招的。

    “我等會還要上學(xué)堂。”

    “你摸摸良心,真是為了去讀書?”

    謝昭凌油鹽不進(jìn),沖對方抱拳,“多謝將軍,明日再來請教。”

    褚玄英:“……”

    又過了幾日。

    距離喬姝月十二歲生辰只剩半月。

    前世這個時候,喬姝月剛大病過一場,褚氏去找人卜算了一卦,說是需要辦場大宴沖沖煞氣,于是褚氏就將她十二歲的生辰大辦,還請了不少人。

    那時喬家與柳家關(guān)系并未惡化,因此褚氏也給柳家遞送了請?zhí)烁把纭?br />
    后來在宴席上,被人發(fā)現(xiàn)她與柳步亭“私會”,于是柳家大夫人便說,不如讓兩個孩子定親吧。

    褚氏當(dāng)然不愿,并未應(yīng)下,喬父卻以為這是柳家人在向自己示好,滿面笑意,沒有推脫。

    那段時間,朝堂之上的柳氏一族對喬父多有退讓,喬父便以為自己那一本本奏折是參對了。

    他想著,若能結(jié)兩家之好,那二皇子與太子之間的矛盾是不是就能緩和一二了?

    為臣者,理應(yīng)為君分憂。看到兩位皇子兄友弟恭,關(guān)系融洽,皇帝必然也會欣喜。

    喬父想,若是自己的女兒可以拉近兩家的關(guān)系,那再好不過。他為陛下分憂,女兒也算為國出力了。

    宴席散去,褚氏與喬父大吵一架。

    最后親事當(dāng)然沒成,只不過喬姝月自此算是和柳步亭的名字綁到一起,甩也甩不掉。

    隨著長大,柳步亭的騷擾愈甚,她直到及笄都沒人敢來求娶。等到喬家敗落,她更是徹底打上了柳氏的“烙印”,人人都知道柳家小少爺看上她了,誰也不敢觸霉頭。

    就連后來謝昭凌為帝后,那幫老臣也揪著這一點不放,說她同柳氏牽連甚深,關(guān)系匪淺。

    可是這中間從未有一個人詢問過她,那些是不是真的。

    只有陛下,只有謝昭凌沒有問過她,卻也知道她受過的苦,知道她壓抑了許多年,知道那些年里,她的一顆心始終屬于自己,不屬于任何一個男子。

    他曾說,一眼看到她,就知她沒有愛過旁人。

    喬姝月這輩子一直在努力,絕不能再讓那狗皮膏藥黏上自己。

    這一世她提前幾個月便注重調(diào)理身子,沒叫自己生病,因此沒有沖煞一說,生辰不大辦,便不會有后頭的事。只要她不出門,就一定能躲開這一遭。

    四月初,喬姝月沒有向任何一個人發(fā)送生辰宴的邀請。

    反而是一封請?zhí)偷搅藛替碌氖掷铮有一封信。

    當(dāng)時她正在褚氏院里喝茶。

    “竟是長靈郡主回來了!”玉竹欣喜道,“郡主當(dāng)初隨王爺回了封地,姑娘哭了好幾日呢。”

    褚氏正在撥弄算盤,聞言笑了:“郡主在咱們府上住過一段時日,你們兩個小丫頭啊,走到哪兒就黏到哪。”

    長靈郡主在信上說,她今年到了該議親的年紀(jì),所以便請旨,想在西京城中挑選合適的夫君,皇帝欣然應(yīng)允,于是她就隨父母又回了京城。

    昨日抵京,邀喬姝月五日后赴宴。

    喬姝月拿著請?zhí)瑧n愁地嘆了口氣。

    正是因為小時候關(guān)系甚篤,這時才不好拒絕。

    長靈郡主是當(dāng)今皇帝唯一的親侄女,多少人上趕著巴結(jié)呢。

    喬姝月若去,到時候又要見到不少人。

    旁的倒也罷了,就是不知會不會遇到柳家人。

    喬姝月不敢放松警惕,她不想去,可這是她幼時最好的朋友發(fā)來的邀請。

    且不說當(dāng)初她們關(guān)系好得跟一個人似得,就說長靈手背上的那道疤,也是為了她才留下的。長靈待自己如同親妹,這回她好不容易回來,自己說什么也不能……

    喬姝月揉了揉臉,發(fā)現(xiàn)自己并無第二條路可選。

    除非她忽然重病。

    可是若生病,那不就和前世的軌跡重合上了嗎?

    左右都行不通。

    喬姝月惆悵之際,褚玄英推門走進(jìn)來。

    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你那護(hù)衛(wèi),我要帶走。”

    第50章

    【50】

    帶走?

    喬姝月懵了,“帶哪兒去?”

    “回邊關(guān)啊。”

    褚玄英理所當(dāng)然道。

    謝昭凌這才趕到,他大約是被絆住了腳,跑過來時微微喘著氣,臉色很難看。

    進(jìn)門后慢下腳步,先對著褚氏行了一禮,又對喬姝月點了下頭,而后便目光不善地盯著褚玄英瞧,若是目光化為實質(zhì),恨不能剜下來褚玄英一塊肉不可。

    褚氏一聽臉色也掉下來,語氣不善:“那怎么能行?那是月兒的人。”

    褚玄英土匪作風(fēng),大言不慚:“是啊,不是她的人我還不問呢。”

    直接擄走,省得麻煩。

    謝昭凌聽著這熟悉的語氣,忽然想起自家小菩薩奪人錢財時的模樣。

    原來是血脈傳承。

    褚氏將算盤一推,白了兄長一眼,揮手趕他走,“你要去那苦寒之地吹風(fēng)便去,謝護(hù)衛(wèi)是月兒的人,你搶不走。”

    “我搶不搶的走,你說了不算,這得聽姝月的,”褚玄英眼巴巴地,“怎么樣小外甥女,就舍了他,給舅舅吧?你又用不上,白白浪費了。”

    褚玄英有預(yù)感,若是他這外甥女不發(fā)話,這小子肯定不會跟著自己走的。

    不是他說,那粘人勁兒真是沒眼看,好歹也是個男兒郎,怎么性子這么不果斷,眼界也淺。和他去邊關(guān)長長見識,不比在這后宅里縮在這一方天地里強(qiáng)?

    再打幾場勝仗,立立軍功,何愁沒有前途?

    給人當(dāng)護(hù)衛(wèi)有什么好的,褚玄英想不通。男兒志在四方,有通身的能力卻不用在該用的地方,純粹是暴殄天物。

    褚氏一聽不樂意了,嗆道:“怎么,你帶走就不算浪費?留在我女兒身邊就成了不值當(dāng)?shù)牧耍俊?br />
    褚玄英慢悠悠道:“此言差矣,國若不存,何以為家?”

    褚氏冷哼了聲:“危言聳聽。”

    褚玄英一副坦然自得的模樣靠在軟榻上,看她一眼,沒言語。

    喬姝月見舅舅這幅表情,心驀地下沉。

    她不了解朝堂之事,可也好奇過,她幼時的印象里,皇帝雖算不上多英明,但也不是個糊涂的人,怎么前世一直都風(fēng)平浪靜的,后來忽然就戰(zhàn)亂四起了呢?

    平庸無過錯的皇帝變成了暴君,窮兵黷武,勞民傷財,而后又一度沉溺酒色丹藥,荒淫無度。

    柳家后來肆意斂財,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也是皇帝縱容的結(jié)果。

    但那都是因太子病亡,無人制衡二皇子,才起的變化。

    眼下距離太子病故還有幾年,按理說不該這么早就……

    難不成前世那些變故,不全因太子之故,實則另有他因,且積弊已久了嗎?

    喬姝月目光落在謝昭凌身上。

    她已經(jīng)留了他兩年的時間,或許是該放他去廣闊的天空里翱翔了。

    然一想到兩人要分開,她就五臟六腑劇痛,瞬間就要落下淚來。

    實在是害怕與他分別了,上回的離別便是永別,陰陽兩隔。

    但往好處想,前世的陛下活得比她還久,而她若繼續(xù)沿著前世的軌跡,也不會早早就死。

    他們總有能再見面的時候。

    更何況,他們?nèi)缃竦年P(guān)系與前世全然不同,這輩子喬家的命運也已改變了太多,自己實在沒什么可憂慮的。

    如此想著,她目光里逐漸透露出了一絲堅決。

    而這一切,她的每個神情變化,都被謝昭凌看在了眼中。

    謝昭凌不動聲色地垂下眼,默默捏緊了拳。

    褚氏堅決反對,褚玄英也沒纏著外甥女要一個結(jié)果,反正他此次回京還要再待上一段時日,并不急于在此刻,他有的是時間慢慢磨。

    之后的幾日中,謝昭凌依舊每日天不亮就去和褚玄英學(xué)習(xí),等到早上,再和喬姝月一起去學(xué)堂讀書。

    喬姝月敬佩少年旺盛的精力,看著他每日游刃有余地處理每一件事,有條不紊,沉穩(wěn)可靠,他不僅忙的事多,且每件都做到了拔尖,令人贊不絕口。

    喬姝月愈發(fā)覺得,自己強(qiáng)行捆著他在身邊是個很自私的行為。

    謝昭凌何嘗看不出她是如何想的,他一向都聽她的,如今卻又暗暗生了反骨。

    先前喬譽(yù)問他,若遇到機(jī)會,是否會離開喬家,他答得果斷。

    他依舊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機(jī)會。

    他這輩子信奉的都是人要一直往上爬,唯有不斷地往上走,才能免于被人踩在腳下的悲哀。

    那種無力的感覺,他再也不想體會了。

    他心里燃燒著對權(quán)力的渴望,隨著長大,那念頭愈發(fā)強(qiáng)烈,在他心頭燒得熾烈無比。

    褚玄英無疑是個好的選擇。

    比起鄭豐南,他如今更愿意跟一個好人走。

    可……邊關(guān)實在是太遠(yuǎn)了。

    鞭長莫及,他心里放心不下她。

    次日,到了王府舉辦接風(fēng)宴的日子。

    褚氏事忙,便叫大嫂陸氏帶著喬姝月去,喬姝月一路上都乖巧地跟在大嫂身邊。

    今日至關(guān)重要,她生辰前的每一日都得小心謹(jǐn)慎。

    王府的掌事嬤嬤將喬府一眾人引進(jìn)門,看了一眼喬姝月身邊跟著的少年,笑道:“今日的宴席,男女是分席的,所以護(hù)衛(wèi)小廝便不用再往里去了。”

    喬姝月心頭一緊,回頭望向謝昭凌。

    少年瞧見她眼里的無措與恐慌,目光晦暗下去。

    陸氏思忖片刻,“那謝護(hù)衛(wèi)便在外院等候吧。”

    掌事嬤嬤又道:“護(hù)衛(wèi)到府外等候便好,王爺特為各府上的隨從設(shè)了棚,可遮陽休憩,吃喝也都是有的,夫人盡可放心。”

    陸氏這下皺了眉,她抬頭見別家的下人也都被趕了出去,深吸口氣,“謝護(hù)衛(wèi),那你就去吧。”

    喬姝月猶豫了下,也沖著他點點頭,“莫要亂跑,等我們出來。”

    謝昭凌面上看不出表情,低頭道了聲“是”,轉(zhuǎn)身跟著王府的人走了。

    才走出府門,王府護(hù)衛(wèi)便把他撂下,抬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個棚子,敷衍道:“自己去吧。”

    說完便回了府。

    謝昭凌沒去,他環(huán)顧四周,繞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徑上,趁著四下無人,足尖輕點,幾步便攀上了一棵茂密的大樹上。

    他腿上功夫好,這幾下做得毫無聲息,蹲在粗壯的樹枝上,眺目遠(yuǎn)望。

    位置選得不錯,周遭的綠葉可以將他身形掩住,而他的目光恰好能透過樹葉的間隙,直直望向王府后宅。

    他銳利的目光仔細(xì)地搜尋,而后定格在某個嬌小的身影上,慢慢露出了笑意。

    **

    招待女眷的院子別有洞天,位于王府北側(cè)的一座小花園旁。

    底下人傳喬御史家的女眷到了,長靈郡主早早便在入口處親自等候。

    喬姝月一露面,長靈便紅著眼睛撲了上去。

    喬姝月被撞得后退一步,手撐住對方的腰側(cè),險些悶死在對方的懷里。

    陸氏見她們有很多話要說,笑著與另一夫人往一旁去了。

    喬姝月脫離懷抱,這才抬頭看清了長靈郡主的模樣。

    只見長靈兩眼通紅,埋怨道:“你也不派人來給我送個信。”

    喬姝月彎唇笑道:“想著你才歸京,定然分身乏術(shù),便沒多做打擾。”

    許久不見,多少有些生疏,加之喬姝月實際來自于十年后,算起來也有十幾年沒見過長靈了。她好說歹說,才哄得郡主消了火氣。

    長靈郡主還要去招待別的客人,將喬姝月送至席位便離開。陸思蓁和林韻見她落單,都湊了過來。

    三人在一處,聊了近日的趣聞。

    “王爺回京,這兩天王府的門檻都要叫人踏破了。”陸思蓁嘖嘖兩聲,“長靈郡主馬上就要十五,聽說她會在京中待過及笄?”

    喬姝月嗯了一聲,“王爺想在西京擇婿。”

    陸思蓁看了一圈周圍,見大家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這才壓低聲道:“當(dāng)年王爺離京,聽說是國師說了壞話,這才將君王忌憚,給趕回封地了。”

    喬姝月瞪她一眼,“你在人家地盤上呢,莫要亂嚼舌根。”

    陸思蓁生生忍住八卦的欲望。

    喬姝月轉(zhuǎn)頭關(guān)懷起林韻來。

    陸思蓁見兩位好友聊得開心,自己實在無聊,忍了忍,又湊過去道:“你們說國師何意?怎么又讓……回來了?”

    數(shù)年前,國師扯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反對他的魏王給算計回了封地。

    這幾年間,皇帝對國師的信任愈發(fā)深重。而二皇子能被皇帝喜愛,除了一部分原因是他的生母是先貴妃,那是皇帝的摯愛,還有部分的原因就在國師身上。

    國師說二皇子命格顯貴,尤旺大昌,說此子與皇帝五行相合,若放在身邊教導(dǎo),不僅能國運昌隆,還能讓皇帝延年益壽。

    出于一些原因,皇帝對國師的話始終深信不疑。

    所以當(dāng)時出現(xiàn)對魏王不利的證據(jù)時,皇帝沒多猶豫便同意了國師的建議,讓魏王回封地去。

    可如今卻不同了。

    喬姝月心里清楚,太子勢起,近來深得皇帝的心。國師或許有所應(yīng)對,但如今的局勢,明晃晃昭示著國師的行動收效甚微,二皇子與柳家有了制衡,國師的話也不管用了。

    她睨了好友一眼,“不是都說了,要擇婿。”

    喬姝月謹(jǐn)言慎行,沒有接著話題聊。

    有一些事不該她知道,有一些話也不該由她說出口。

    禍從口出,哪怕是對著摯友,在外面她也保持著警惕,不敢亂說。

    至于那位國師,還不到同他清算的時候。

    喬姝月道:“你再說那些我們聽不懂的,就別怪我不理你了。”

    陸思蓁無奈求饒:“我錯了,你別惱。”

    她也知道喬姝月是為自己好,但她實在憋不住。也罷,那些話還是回國公府和哥哥們?nèi)フf吧。

    喬姝月說起近來京中風(fēng)靡的穿戴,陸思蓁又來了精神,三人湊在一處,嘀嘀咕咕。

    直到王妃攜郡主出場,眾人才安靜下來。

    場面話過去,宴席開始。

    喬姝月沒敢碰面前的飯食,她趁人不注意,將王府婢女倒的清茶潑到腳下,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沿著杯沿擦拭一圈,才找陸思蓁借了她面前的茶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整個席間,喬姝月都十分警惕,生怕入口的東西不干凈,被人引去偏僻的廂房,到時候發(fā)生點不為人知的事,就不好辦了。

    她早就準(zhǔn)備了糕點,從袖子里取出,放到自己的碗里,低頭吃過后,碗里特意剩下點殘渣,旁人一眼看過來,也不會質(zhì)疑她為何不吃東西。

    喬姝月的一套小動作也只有林韻瞧見,林韻性子安靜,雖疑惑,卻也沒問出口,還幫喬姝月遮掩,若有人望過來,她就拉拉喬姝月的袖子,提示對方。

    見旁人的目光挪走,兩人對視,會心一笑。

    喬姝月此行帶了玉竹和紫棉兩名婢女,玉竹不知吃壞了什么東西,中途便去了茅房,半晌過去都不見回來,喬姝月放心不下,便叫紫棉去看看。

    兩名婢女不在身邊,喬姝月老老實實待在宴席上,不敢亂走。

    紫棉前腳剛走,便有婢女來尋她,說長靈郡主在后頭等她,有話要單獨和她說,請她過去一趟。

    喬姝月仔細(xì)端詳那婢女,認(rèn)出這是跟在郡主身邊,一起迎她和大嫂進(jìn)門的婢女。

    喬姝月心下稍安,但還是不敢放松警惕,她沖對方頷首,又說了聲稍等。

    喬姝月走到兩位好友身邊,低聲道:“一炷香時間后,我若沒有回來,你們就找個借口去見郡主。”

    兩位好友不明所以,紛紛點頭。

    喬姝月起身,隨婢女往屏風(fēng)后走去。

    **

    遠(yuǎn)處的樹梢上,少年背靠著樹干。

    他飛越了一個又一個梢頭,從她進(jìn)門到入席,視線始終追隨。

    直到他的視線被房檐擋住。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院子瞧,過了好久,小姑娘忽然又走近了他的視線里。

    謝昭凌直起身,目光鋒利地盯著那道身影。他看著她跟在一人身后,拐到另一邊。

    謝昭凌看了一眼方位,騰空越起,奔向下一個樹梢。

    落地那一瞬,他驀地瞳孔驟縮。

    小姑娘被那婢女擊暈,被拖到了一旁的房間里。

    謝昭凌握緊刀鞘,就要闖入王府中。

    他飛身到王府上空,站在房頂上,又見幾個小廝打扮的人魚貫而入,進(jìn)了房間,而后將小姑娘又架了出來。

    謝昭凌視線牢牢盯在那一行人身上。

    婢女似乎很不高興,對著其中一人頤指氣使,為首的小廝不住彎腰賠著不是。

    四周很靜,隱約能聽到幾個字。

    “我們郡主……”

    “幫了這一回便兩不相欠再不往來……”

    那些人把喬姝月帶走了。

    謝昭凌腳踩著磚瓦,微瞇了眸,環(huán)視四周。

    都沒發(fā)現(xiàn),魏王府的另一側(cè),竟與悅?cè)獦歉舻眠@么近。

    一個久違的名字浮在心頭。

    謝昭凌眼底淬著寒冰,心底盡是嗜血的殺意。

    他拎起攀云劍,踏著瓦片,一路疾行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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