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陰影魔沼里的林妖如何輾轉心思,就在他心事重重的朝城堡走去時,同一時間,落日山脈的最外側,一個漆黑的裂口,徐徐的洞開。
若有法師在此,便能認出,這是空間轉移類的法術,且被使用者以極其隨意、極其粗暴的方式用了出來。
裂口直徑張開到大約三十米時,一對泛著鋼鐵色澤的觸肢,從中探出,而后,天空仿佛被切割開來,黑色的陰影遮蔽山脈,一只足有百米長的巨型多足蟲,從裂口中滑了出來。
多足蟲飛躍于空,從外形上看,它很像是地球上也有的一種昆蟲:馬陸,的放大版。只是體表覆蓋著的鐵質硬殼,以及鋒利的螯肢,都表明它并非馬陸那樣無害的小蟲子。
巨型千足蟲花了半分鐘,才完全從空間裂口中滑出,也將它脊背上馱著的東西展露于外。
那是一座猶如鐵籠般的建筑,底座被人以極為粗壯的鐵鏈固定,深深穿入千足蟲的身體,傷口處層層疊疊的畸形甲殼,顯示出所為者的殘忍與強大。
若非強大,無法奴役千足蟲這種巨型魔怪。
若非殘忍,亦不會以如此漫不經心的態度,在它的身上一次又一次的施展酷刑。
山嵐的風猛烈吹拂而過,千足蟲舒展身軀,朝落入山脈的深處飛去,而在那鐵籠似的龐大建筑中,一名體格高大、足有兩米高的劍士,踱著步走到了外側的石臺上。
劍士外形俊朗,皮膚微黑,一頭淺金的長發扎在腦后。雖然只穿著簡陋的皮甲,但手上卻把玩著好幾個高級徽章。
金階武士、鐵蘭刺客、勾索盜賊……從這些徽章上還殘留著的斑斑血跡來看,這些徽章的主人或許已兇多吉少。
“唔——”
迎著猛烈的山風,劍士伸了個攔腰:“哈——”
“墮月之原的氣味,比咱們那要清爽呢,”他回過頭,對黑暗的建筑內道,“我說,老爺,干脆把城址選在這吧。”
他稱落日森林為‘墮月之原’。
“讓我想想,”劍士道,“嗯……東邊是個魔蛛,不足為懼;南方是獵火族,好對付;西邊的詭豹群已經死絕了。”
他高興的一捶手掌:“這樣想來,難啃的骨頭,就只剩下北方沼澤里,一只老不死的蝙蝠了嘛。”
鐵籠中無人應答。
過了片刻,一串鐵鏈拖動的窸窸窣窣聲響起。
啪嗒、啪嗒……
伴隨著腳步聲,一名全身近乎赤-裸的白發少年,從內殿蠕動著爬了出來。
他的面容十分清秀,雙眸則是透亮的紅色,少年在地上爬行著,脖頸、手臂、雙足,則都套著鐵鏈。除此之外,他幾乎什么都沒穿,僅用獸皮,在腰間圍了一圈。
一對與牛類似的角,從他蓬松的白色短發里探出,而少年的尾椎部分,則垂下一條細長的尾巴,除開尖端的部分,亦像是牛尾。
他形狀詭異的爬來,劍士也沒有任何驚異之色,只是十分隨意的將手里的徽章丟下去,長著牛角的少年歡喜的撲過去,接住徽章,而后張開口,露出滿嘴鋒利如鋸刀的牙齒。
他如狗那樣蜷起身體,將徽章含在嘴里,仿佛咀嚼零食那樣,細細的吃了起來。
腳步聲并未停下。
在牛角少年‘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中,一襲潔白的長袍,在陰影與光明的交界處,露出了一角。
一個披著白金繡袍的高挑身影,緩緩走出鐵籠建筑那深暗的高門。
拂曉的光越過山巔,披拂在他身上,也映照著他的面容。
似神似魔,絕色傾城。
若是陸陸在此處,必要為這披袍人的容顏而驚嘆——實在是太過精致了,且詭異的是,這披著白金繡袍的來人,也是個纖美少年,且竟與地上的牛鬼,隱隱有幾分相似。
他亦是白發紅瞳,只是雙瞳顏色左深右淺,有點像是異色瞳;他沒有長角,只是眼下有兩道很淺的紅痕。
與他對比,原本面容清秀的牛角少年,頓時被襯成了低下的劣質品。
劍士面容稍肅,朝來人微躬身:“老爺。”
他稱這個外表看起來比他小至少一輪的少年人為:‘老爺’。
做完了必要的禮儀,劍士就直起身,神情又快活起來:“您覺得我的提議如何?”
來人沒理會他。
劍士也不在意,依舊興致勃勃:“這里真是不錯啊——啊,魔源豐富,又沒什么煩人家伙……”
“大人。”
這時,蜷縮在兩人腳邊的牛角少年,竟然說話了。
他依然像狗那樣蜷臥在地上,聲音嗡嗡的:“墮月之原,前段時間,出現了魔蜂的氣息。”
“魔蜂?”
聽到這個詞,劍士的表情居然一肅,之前他提起落日山脈里如今的統治者們,無論是‘東邊的魔蛛’、‘南邊的獵火族’,還是‘老蝙蝠’,都一幅嬉笑的樣子。此時卻顯出幾分嚴肅。
還有幾分厭惡。
“是斯圖爾島上的那群東西?”劍士眉頭微皺,“他們竟然還沒滅絕嗎?現在連我們荒原,可都找不到一個貴女了。”
“嘖。”
不等牛角少年回答,劍士又低聲咒道:“那群惡心的玩意……”
而后劍士居然輕輕的嘆了口氣。
劍士自然不是為了‘魔蜂’而嘆息的,不如說這種發源自斯圖爾島的魔蜂族群,因為其繁衍的特性,是蒂亞斯大世界各種族雄性都分外厭惡的對象,不過這種厭惡里,有多少是嫉妒,又有多少是因為根本打不過人家而產生的憤怒,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劍士沒有不合群,他與大眾一致,厭惡魔蜂并恨不得親手錘爆這群玩意的腦殼。
“哎……”
劍士道:“如今貴女,是越來越少了。”
“大人,”牛鬼又翁聲道,“您好像連普通女性都沒見過……”
“我沒見過難道還沒聽過嗎。”劍士有點羞惱的打斷了牛鬼,“況且……那個,我還年輕!等我升到日光等級,我就有資格成為附庸了!”
牛鬼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牛鬼與劍士的對話,穿著白金繡袍的纖美少年都聽在耳中,卻并不理會。只是瞇眼迎接著吹拂而來、穿過落日森林的山風,并輕輕嗅著風中的氣息。
“現在連主大陸上,貴女殿下們都越來越少見了,可惡的聯盟,直接把通路給堵上了,只有人類帝國那邊還有一條商道……”
牛鬼慢吞吞道:“可是,大人,人類也絕不會允許荒原的勢力并入附庸團的……”
劍士的臉上出現了些微的狼狽:“這我當然知道。”
他實力強大,資質又好,點評起荒原大大小小的勢力,全然不放在眼里,但說起這個話題,卻仍舊免不了一陣無能憤怒。
在蒂亞斯主世界,大致上,只有無法在主流世界立足、沒能在主大陸上占據地盤的,才會流落于接近深淵的荒原地帶。
荒原,即荒蕪流落之地。
不僅氣候相比主大陸要惡劣許多,魔源也較為稀少,生活艱苦,還被主大陸上的種族們明里暗里的排斥。
尤其近幾十年,好幾個魔源枯竭后,別說是貴女了,就是普通的女性,也不愿意來這艱苦的荒原。每到布蘭月聚會,放眼望去,都是一群群孤苦伶仃的雄性們在大眼瞪小眼。
“等著吧。”劍士握拳,“這次魔眼祭典,我一定會大放光彩,成功晉級成日光劍士,然后按照傳統,出發尋找貴女,向她奉獻上全部,讓灰銹之城,成為她最可靠的附庸……”
“斯坦利。”
忽然,披著繡袍的少年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聲音十分輕柔,伸手捻住一縷穿過的山風,無心物質的風竟被他‘捻’在了指間:“魔眼祭典確實選了一個好地方。”
見他開口,劍士反而一怔:“老爺?”
少年沒說什么,只是將夾在指間的‘風’,遞了過去。
風無形無質,卻挾裹著氣息。
劍士起先聞到了一股森林間泥土的濕潤氣味——不奇怪,昨夜這里似乎下了一場雨。
而后是各種林木、藤蘿、野花……
他眉頭微皺,正疑惑領主為什么特意讓他來聞這些玩意,一縷似有似無的幽香,便悄然鉆入他的鼻間。
這香味極其輕盈,還來不及細細分辨,就悄然消散,仿佛一個……把握不住的夢。
劍士怔住,不由自主的深深吸氣,想要再嗅得一點這幽香氣息,過了一會,像是數秒,又像是數分鐘,他聽見領主冷靜的:“呼吸。”
咚!
斯坦利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猛烈的跳動,仿佛鼓聲轟鳴,他渾身大汗,喉嚨因為猛烈的呼吸而感到疼痛——若非城主提醒,他竟然都沒發覺,剛才他無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差點讓自己窒息。
“呼、呼……”
斯坦利大口的喘息著,他嘴唇蠕動,想要詢問心中的疑惑:“這、這個氣息是……”
“啊。”
卻聽牛鬼那翁聲翁氣的聲音:“大人。”
“您身上——”
斯坦利旋即低頭,只見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從小臂開始,鮮艷的鱗片與倒刺,竟不受控制的顯露了。
這簡直是從沒有過的事情,他驚愕的望著自己的手臂,這種無法控制形體、只在低階種身上發生的事情,竟在他身上出現了?!
所以那個氣息……到底是什么啊!
斯坦利簡直抓心撓肺,并愕然發現,比起憤怒,他此刻居然只想再聞一聞那氣味。
“老、老爺,”劍士的口齒有些磕巴,“剛剛那是……”
難道那是龍的氣味?不可能,那群臭烘烘的肥蜥蜴哪有那么好聞,但若不是龍,怎么能讓他形體失控,想要變回原形?
斯坦利將他的反應判斷成受到了威脅……其實也挺像的,雄性在爭斗時會用各種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更威武雄壯,類似貓炸毛,鳥晾翅;所以那個氣味其實是特別兇惡的魔獸的嗎?!因此他才會想要變回原形。
嗯,一定是這樣!
這樣想著的劍士,卻忘記了,就如鳥類會用身上色彩最鮮艷的部分向異性求偶一樣,向外界展示自己的原形(強壯體格),也有可能是……他發情了而已。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根本未曾接觸過哪怕一個異性。
牛鬼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安靜的臥了回去,跟那位夾住了風的繡袍少年一樣,什么也沒說了。
有那么一剎,那披著白金繡袍的少年,似乎往地面的莽莽青森中投去一眼。
只是一瞬,他便又收回視線。
他比斯坦利知道得更多,所以明白,這種荒蕪的地方,是不可能出現‘貴女’的。
貴女,尊貴的女性,所有蒂亞斯大世界的雄性,一生最大的渴望,大約就是有幸成為某個貴女的附庸。
她們是生命之源,是每個大勢力都要小心翼翼對待的希望之光。有別于普通女性、保證整個蒂亞斯主世界,能夠繼續繁衍下去的核心。
以近三百年內貴女的數量而言,像過去那樣,雄性成年后組建起流浪的巡游團,邂逅貴女,向她奉獻忠誠,而后組建起強大部族……這種歷史,早就一去不返了。
新紀元后,近百年內出生的所有貴女,無一不早已擁有了龐大的附庸。她們從出生起,就被嚴密保護,連名字都被刻在聯盟的神殿圣碑上,等成年后,自有大把優秀的雄性供其挑選。
是絕無可能,孤身出現在落日森林這種荒蕪而偏僻的地方的。
錯誤的信息,并不需要過于放在心上。
他將藏在指間的另一縷風悄然夾碎。
千足蟲滑動著身軀,不大一會,就越過了落日山脈綿延千里的森林中、這個小小溪流穿過的山麓,往北方而去了。
……
落日山脈上空如何風起云涌,自然都與此時·正勤奮洗漱·驚訝的在水中晃來晃去的·陸陸,無關。
把時間稍稍撥回一點,視角拖回溪邊,此時陸陸正小心翼翼的……從溪中撈起一朵半開的花。
這似乎是一種野薔薇,花型雖小,但有著清雅的香氣。正是早上那會,蝙蝠從灌木從中摘下,丟在溪面上的那朵。
陸陸也聽過貓主子給人類鏟屎官帶小禮物的事,雖然這些小禮物戰五渣的人類可能消受不起,比如各種小鳥小蟲小強什么的。
陸陸捻著花,表情有些欣喜。
她這是……被一只蝙蝠,贈禮了嗎?
她將那只毛絨絨的蝙蝠從水里撈了出來……它或許是想要表達感謝之情?
不管怎么說,這個清晨,陸陸覺得自己心情不錯。
她將小花放到鵝卵石上,準備回去的時候帶走。
此時太陽正高升,夜雨帶來的涼意被漸漸驅散,陸陸見放在鵝卵石上晾曬的布條已經半干,便開始挨個打結、編織。
費了一番功夫,她把碎布條重新組合,好歹是弄了個能遮身的兩件套。
她把這件‘衣服’小心翼翼的穿上,便坐在鵝卵石上,晾曬洗滌過程中弄濕的頭發。
陸陸現在這個殼子發質極好,不如說她就沒從這具身體上發現一點不好的地方……細密的黑發柔軟又有光澤,摸上去宛如最順滑的綢緞。令她愛不釋手的同時,也令她想到更多。
為什么她會套上游戲的殼子穿越呢?
她自己的身體,現在怎樣了。
還有父母、朋友們……
一片樹葉翩然落下,水面蕩開細細的漣漪,揉碎了少女的倒影,陸陸的呼吸輕輕一滯,從各種雜亂的思緒中回過神。
“哎……”
陸陸嘆了口氣。
總歸是多想無益。
她現在首要考慮的,是要怎么在這個有著巨龍、巨貓的異世界生存下去……從鵝卵石上起身,陸陸足尖一點,便如一縷輕煙,從容的掠至半空。
雖然跟游戲里動輒飛躍一個大地圖相比,陸陸至多能算是在地面與樹木間來回撲騰,但飛行的愉快感覺,還是很好的驅散了她的愁緒。
畢竟能飛,是人類千年的偉愿,這也是穿越唯一的福利了吧。
“沒記錯的話。”
陸陸小聲自言自語:“東邊的果子好像要熟了。”
她準備去找點吃的。
折騰了一夜,陸陸早就餓得發慌了。
幾個呼吸,陸陸就從溪邊,飛躍至一株巨樹的枝椏上。
林間的光照耀著她,少女在晨光間踏風而行。
她的長發飛散開來,紗質的裙子雖然短了不少,仍在風中顯出幾分飄逸,與少女絕美的面容相映襯,仿若乘風而行的水澤仙女。
踏上一根枝椏,踩住一截藤條。
寬闊的葉片上還盈著雨水,空氣濕潤潤的,隨處可見青綠的新生枝椏,在濃淡滾動的晨霧中舒展身軀,以及,在清晨的雨霧中,星星點點冒出的菌類。
陸陸原本是打算如往常那樣,找點野果充饑,但在林間飛了一會后,她一低頭,就看到了散落各處的蘑菇。
石縫旁、枯木下……到處都是新長的菌類,昨夜一場雨后,一夜之間,森林成了孕育菌類的溫床。
“哇……”
她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驚嘆,在一棵劈開成兩半的巨樹旁停了下來。
這株樹應該很有些年頭了,樹干粗壯,可能是某次雷擊導致的后果,從主干約三分之二的部位,一破兩半,其中一半依然活著,生機盎然,另一半則倒伏于地,已然枯死。
但枯死的枝椏上,卻并非沒有生命——大片大片潔白的小蘑菇,擠擠挨挨的長了滿滿的。
這些蘑菇,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大的也不過半個手掌,一股菌類特有的清香氣息,老遠就聞得到。
望著這些或大或小的菌蓋,陸陸腦中頓時浮現了蘑菇湯的鮮美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