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挑戰律法之人,總會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
顯然,韓縣令夫婦便是如此。
回都城這一路倒是極為平坦地入了城門,周焰騎馬走在首端,行至烏衣巷時,才側身同周齊吩咐了幾句,讓他派人將秦國公與林相送回府去。
周齊得令后,又猶豫著看周焰問道:
“那少夫人是否也與秦國公一道回去?”
周焰手執馬韁,一雙冷目朝前看去,波瀾不動的樣子,淡淡然地回:
“她自有我送。”
聽到這句話后,周齊突然也反應過來,自己問得太過多余,主上對少夫人當然是自有安排的。
“屬下這便遣人護送國公爺與林相回府。”周齊拱手道。
說完后他便扯了下馬韁,調頭去吩咐身后的錦衣衛與秦國公的黑甲軍共同護送。
兩撥隊伍分流前行,周焰領著一隊人馬徑直朝北鎮撫司而行,因押著囚車的緣故不宜張揚,遂他們自烏衣巷旁的另一支甬道處穿過拐彎繞了一圈后,才步入北鎮撫司的巷口。
門口值守的錦衣衛眼見周焰回來了,正欲行禮之時,便見主上長腿一掀颯落下馬,而后朝那后方馬車步履徐徐地走去。
靚藍色的車簾被一雙纖纖玉手撥開,里頭緩緩而出一戴著冪籬的女子,月白輕紗遮蓋住她的身形,但透過那朦朧的視覺沖擊,更能凸顯出那女子定然是身姿曼妙。
眾人眼底一滯,便見主上伸手握住那女子的一雙白膩小手,而后,他長臂一掀將人直接從車上抱了下來!
瞠目結舌間,門口的一名錦衣衛覷眼去瞧那女子的容顏,卻總在模糊中看不真切,心里卻又想起這段日子時常來尋主上的長明郡主,一時間不由得惋嘆一聲。
主上這去了趟澧縣,也不知帶了哪家小娘子回來,可憐郡主那般天仙一樣的人物,終究是錯付……
他將秦朝云抱下后,便松開了手,一轉頭臉色便恢復那副冷肅模樣。
二人肩并肩一道入了北鎮撫司的大門,周齊緊隨他們身后,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身后的韓氏上下都被錦衣衛等人直接押入了暗獄之中。
步入周焰辦公的廳堂內,朝云正欲將冪籬揭開,屋外忽然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只得停下動作。
周焰朝門外看去,便見是周齊與一位身著深色侍衛服的男子一道而來。
“主上,剛接到宮中消息,今晨朝堂上,蘇荃宣讀了陛下的立儲詔書。”
聽到這則消息,周焰眼眸微微垂下,似在思琢,片刻后又淡聲道:“是二皇子。”
與周齊一道來的那位侍衛躬身拱拳道:“是二殿下。”
“回去告訴王爺,就說我知道了。”周焰沒多說,眼底似有不耐,便牽起秦朝云的手轉身朝廳堂內的珠簾處走去。
見此,二人也不再多留,再度躬身揖禮后退下,周齊臨走前又將門帶上。
黑耀石所串的珠簾后,周焰攥著秦朝云的手,長睫蓋下瞧不出他眼底情緒,但朝云卻感覺到他身上那一股子壓抑的勁兒,又在頃刻間消失。
周焰撩開眼皮,走至那紫藤木描金椅上坐下,眼眸微動間,手上略一使力,將人帶入懷中。
猝然間,她跌坐在周焰的膝腿上,另一只單著的手抵著周焰的胸膛,眼底閃過驚詫。
他伸手撥開那截冪籬紗幔,目色定在秦朝云的臉上,語調輕緩地開口:
“今日是秋闈放榜的日子,待會兒我送你回國公府,你好與你家中人一道去看你弟弟的名次。”
秦朝云此刻也瞧著他的眉眼,那只抵在他胸膛的手轉而勾上了他的脖子,眼睫輕輕扇動,想了想周焰應當是心中自有打算了,才會這般說,也點了頭。
日光微晃間,周焰攬著她的腰,與她額間相貼,鼻骨相磨,余下的唇間輕輕擦過。
另一只手松開她的指縫,緩緩而下,摩挲在她的裙袂處,從小腿往上勾動。
朝云的后背抵在他辦公的桌案處,側眸間與那案上的玉觀音對上一眼,心中一股異樣蔓延起來,面上也起了一層薄紅。
午間將至時,周齊將女子新衣備好送入了房內,又轉頭出去備馬。
朝云換了一套衣裳后,周焰便旁若無人地牽著朝云的手一道出了北鎮撫司。
兩人共乘一匹馬,不疾不徐地行在鄴都的街巷中,一路朝秦國公府而去。
他熟門熟路地行至暮云軒的一處院墻后,朝云抬眸看他,遲疑著問:
“里頭還有我家護衛呢,你該不會帶著我翻墻吧?”
周焰驀然一笑,眉眼乍現風流,只見他長腿一掀,颯爽落地后,又伸手將朝云直接抱下。
“放心,你如何出來的,咱們便如何進去。”
他說完,便牽著朝云一路朝前走去,這條小巷的盡頭居然就是秦府的后門處。
周焰走上那朱漆門前,曲指敲了敲。
一、二、三下,那門便傳來一聲輕響,似有人在解開門栓。
吱一聲,后門被人打開,而開門之人卻是冬泱,冬泱一見朝云與周焰便虛福一禮,臉色露出喜色,又朝二人道:
“周大人、郡主放心,他們此刻都未能曉得春鶯假扮郡主一事。”
“你與冬泱?”秦朝云狐疑地看向二人,一時覺得自己是被戲耍了。
周焰見她眼珠又在開始轉,怕她想多,便開口解釋:
“是你那日偷溜出府,我便讓周齊私下尋了你這丫鬟,做了打算。”
冬泱也旋即解釋附和,又一個勁兒地點頭。
府內有人巡邏,三人聽見一陣腳步聲在朝他們靠近。朝云旋即便要與周焰抽開手往里頭去鉆,下一刻周焰卻緊攥著她的手,烏色瞳仁似一方深潭般凝著她。
“秦綰綰,明天見。”
朝云眼眸一彎,蜷起指尖捏了捏他的掌心,點頭應下。
二人纏握的手分離,朱色大門被人闔攏,周焰站在門外,目光定定地望著門縫處,耳中聽得她的腳步聲已經漸漸走遠,才緩緩低眸掃了眼自己的掌心。
方才的觸感猶在。
而此刻秦府內,秦朝云與冬泱剛從后門處離開,行至那必經的曲橋上時,陡然相遇了秦君琊。
君琊面色沉沉地盯著阿姐,又瞥了眼她身后不遠處的朱色大門,想起方才看見的那一抹身影,一時間心中微抽,手指慢慢握成一個拳,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方才送你回來的人是誰?”
朝云眸色微頓,細細瞧了瞧他的臉色,語氣飄忽著答:“自然是我一個人回來的。”
“你胡說。”君琊氣結,他分明看見了那人身上的飛魚服,一時間又恐招來其他人,君琊壓低聲音道:“阿姐,你可是大燕的郡主,身份尊貴,怎么能自降身份與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五品官一起呢!”
千戶?五品官?
可是周焰分明是司指揮使兼皇帝直屬鑒云司統領,是從一品官啊。
一時間秦朝云也不想做多解釋,君琊定然是只瞧見了周焰的衣裳,且并無瞧清才如此誤會的,她只施施然道:
“我心里自有分寸,對了君琊,今日放榜你考得如何了?”
她轉移話題倒是十分自然,君琊這頭想起放榜一事也微耷眉眼,淡聲道:
“倒是進了,但是——”他略一停頓,看了眼秦朝云,又嘆口氣道:“算了,沒什么,你快回屋中,父親回來了,母親應當喚你一道用午膳。”
午膳時分。
秦朝云仔細梳洗了一番后,才朝著正院的膳廳而去。
自這趟澧縣之事后,秦國公仿佛老了好幾歲,原本雋秀的臉上也有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綰綰來了,快些坐下用膳。”國公爺多日未見女兒也便趕緊喚她落座。
君琊坐在朝云身側,一頓飯間,秦國公又問起君琊此次秋闈名次,因他回府之時,君琊就已出門去瞧榜了,故而他也未能及時知曉。
“父親不必擔憂兒子,兒子入圍了,只待來年春日參加這春闈即可。”
“甚好。”秦國公聞言一笑,又看向女兒,似乎今日女兒與妻子的氣氛過于冷淡了些。
“綰綰近來在家中做些什么?為父怎不見你與阿鸞那丫頭走動?”
朝云掀眸時正巧對上母親的目光,頓了頓,才道:“近日不太想出門。”
秦國公聞言也點頭,不知想起了什么便贊同道:“不出門也好,今日聽聞陛下立儲一事,城中定然又有一番暗流涌動,咱們家也小心提防著。再則也免得我家綰綰這般相貌,招人惦記了去,現在這些個青年才俊們,倒是不如表面那般得體。”
后半句是打趣,也是有些暗諷著誰,讓朝云不禁想起了在澧縣時她與周焰的行為舉止。
“父親此話說得正是,兒子也這般覺得,尤其是昌玉街的青年才俊最不可靠。”君琊附言著。
這昌玉街一出,秦國公一時間有些詫異地看向兒子。
果然是父子連心,竟然想到了一塊兒去,昌玉街那位周大人尚未成婚便在外頭亂搞,晚間便給這些世家清流們報個信,讓他們去參。
秦朝云瞧見父親與阿弟對視的那股目光,一瞬間耷了眼簾,端起手邊的湯碗淺啜一口,舒了下氣。
這廂閑話說了之后,秦國公便沐浴更衣趁著午后備馬入宮,與林相一道面圣陳訴澧縣之事。
但此一舉,便由那澧縣的韓氏夫婦為起始,周焰著手此案定然是要審查出背后之人,這便勢必要扯動到了旁人利益。
清流一派雖不甚喜歡周焰的行事作風,但論起審案速度與最終結果,他們還是對周焰的能力提不出質疑的。
太極殿內,二皇子坐于皇帝跟前,神情恭和著,靜靜聽幾人訴報澧縣諸事。
素白的一雙手交握,指腹不斷地轉動著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這廂幾人將澧縣之事全數稟明之后,晉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二皇子,淡聲問:
“太子如何看此事?”
此話一出,躬拜著身軀的秦國公心中微沉,韓縣令夫婦乃是他的門生韓進臣的父母,此事若是要牽連與他,那他百口莫辯。
二皇子旋即雙手交搭揖禮于皇帝,恭謹道:“翰林院韓進臣與其父母,為一己之私殘害百姓,實在罪無可恕,兒臣覺得,當按我朝律例處置。”
皇帝眸色漸沉,晦暗得看不清情緒,沉思須臾后,才點頭擺手。
“此事,便由無緒來辦。”
周焰長腿一邁,而后朝皇帝揖拳一拜,冷聲答是。
他起身之時,目光短促地與秦國公對視一眼,秦國公額間頓生密汗。
待到日暮黃昏時刻,眾人才從太極殿中出來,一行人分錯著走下玉階,周焰一襲緋色飛魚服走在他們后方。
正巧與方從太極殿出來的二皇子并肩而行。
二皇子看向周焰,彎唇一笑,一襲月白長袍,十分端雅謙謙。
“周大人,此次澧縣之行倒是讓人頗感意外。”
“讓太子殿下失望了。”
烏紗帽下,周焰神情淡淡。
“孤很高興周大人回來。”二皇子施施然開口。
兩道目光交戰,周焰的眸色一片深暗,而二皇子的眸底卻漾著淬毒笑意,仿若毒蛇吐信一般,讓人心中生寒。
良久,二皇子才朗聲一笑,瞧著周焰背對夕陽,漸漸走遠。
行至甬道時,有內官直接牽著烈馬走來,周焰從秦國公身旁而過,四目短促交錯后,二人腳步頓下,秦國公雙目微閃,只覺得一切開始變得詭異,而眼前此人也不知在打些什么鬼算盤。
便見周焰居然朝自己虛揖一禮,而后沉聲道:“秦國公,再會。”
秦國公的心情愈漸復雜起來。
說完,青年頎長身形透過昏黃光暈,倒映在宮墻兩側,只見他接過內官手中的韁轡,長靴一掀,袍角翻動,身姿昂然地定坐馬背。
長長一聲嘶鳴響起,黑色駿馬之上的男人一揚馬韁,馬蹄一躍而起,在這宮道上揚長而去。
斜陽暉下,遠處一抹修勁挺拔的身影已漸漸消失,成為一道黑色小圈。
站在原地的秦國公卻不曾想,周焰說的再會便是翌日休沐。
連著半個多月沒睡什么好覺的秦國公正想回府好生歇息一夜,卻陡然被屋外的響動給吵醒了。
他恍然起身,便見秦夫人推開門款款走來,面色沉沉地開口:
“夫君,錦衣衛周指揮使來了。”
秦國公一時竟以為聽錯了,揉了揉耳廓,還是見夫人一臉凝重的模樣,又問:“他來做什么?”
“他是攜著一位婦人一道來的,還帶了庚帖。”
帶著庚帖。
國公爺的瞌睡一下就醒了,臉色也陰沉下來,忽然記起昨日周焰的那些詭異。
他終于想清楚了周焰的的算盤。
周焰這是惦記上他家閨女,來提親了!
第52章
【52】
國公府內,自廊下緩緩走來一行人,為首的夫人頭梳蓮花冠,身穿深紫對襟褙子,細長眉丹鳳眼,舉手投足都透著一股沉靜大氣。
緊隨著這位婦人身側便是一名身姿修長俊逸的青年,今日周焰褪去官服,鬢角如裁,發冠嶄齊,只穿了一襲淺色織金常服,腰間的蹀躞帶十分規整,頭一次身上竟沒攜帶刀刃。
倒是一點兒也不輸那些個侯爵士族家的公子。
身后一堆仆從們將他們擁躉著往里頭走,一路從游廊處穿過幾處院子終是到了正院的會客廳。
會客廳內,秦氏夫婦已儀容整齊地在此等候,見二人跨了進來,秦國公那張本是和善至極的臉有些陰沉著,與周焰對視。
周焰身旁的婦人瞧見了秦國公如臨大敵的臉色,再結合兒子一貫的臭臉模樣便曉得了。
———這傻小子,是早早的就得罪了自己未來岳丈。
周母旋即露出淺淺笑意來,走上前與秦家夫婦微一頷首,語氣十分柔婉道:“妾身見過國公爺與夫人。”
秦國公與秦夫人瞧見這位婦人倒是禮數十分周全,便與她和顏悅色些。
兩廂坐定后,周母唇浮淺笑,輕輕柔柔地道出來意:“妾身是周焰的母親,本姓李。實不相瞞,此番自瑯琊而來便是為吾兒親事特來拜訪國公一家。”
“吾兒如今已至及冠半年有余,對于婚姻之事從前是一概不論,直至前些日子,他修書家中要妾身為他做主求娶一樁婚事,便是您家這位天資靈秀的小郡主。阿焰自幼寡言少語,脾性冷淡,也曾讓妾身頗為頭疼,但他認準一人便會全心全意地待她。妾身此次前來也是特意將庚帖備好帶來,還備下一些綿薄之禮,不知公爺與夫人意下如何?”
瑯琊而來,又是姓李。
瞧著她的衣著打扮,籠統瑯琊大家便只有那一戶百年貴族——李氏一門。
未曾想,周焰的來頭竟是瑯琊李氏。
秦國公面色微頓,轉而去覷夫人臉色,秦夫人垂了垂眼,而后朝那周母莞爾道:
“小女蒲草之姿,與周大人這般人物,不堪相配。”
周母眸珠一轉,正欲再說其他說辭,便見周焰起身,朝那秦夫人虛揖一禮,而后鎮聲道:
“郡主秀外慧中、柔靚成儀、溫謹柔順,實乃都城女子之楷模,擇妻之首選。”
“——而并非夫人所言的蒲柳之姿,倒是周某成日游走于刀尖火口,一介粗鄙武人,雖與郡主相配有些牽強,但——”
“周某傾慕郡主已久,只求聘郡主為妻,攜手一生,延綿子嗣。”
廳內回蕩著周焰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而屋外剛趕來的二人,聞聲頓在原地。
君琊本是聽說錦衣衛有人前來求娶他阿姐,才特意趕來,卻不曾想居然是這活閻王!
但此刻,君琊側目去看朝云的臉色,本想來挖苦幾句,讓這兩人斷了孽緣,卻不曾想一走來便聽見活閻王居然說得這般讓人動容……
一時心情有些復雜起來。
而坐在高臺處的秦夫人也一樣復雜。周焰是天子近臣,她自然不能直接駁了周焰,正猶疑著如何拒了這樁荒唐的婚事時。
屋外款款走入一道窈窕身影,今日秦朝云頭簪海棠玉蝶金釵,穿了一襲茜色團錦蜀繡長裙,裙尾繡著連圈的海棠花,枝根纏繞,一步一動間似要在地面上生出朵朵嬌艷的花兒來。
姣若朝霞,灼若芙蕖。
只一眼望去便讓人移不開眼。
秦國公抬目朝女兒看去,語氣漸凝地開口:
“綰……綰綰。”
秦朝云與君琊一前一后地步入廳內,她朝一旁的周母盈盈一拜,又向堂上的父母再福身一拜。
“女兒見過父親母親。”
“兒子見過父親母親。”君琊跟在身后,也拱手揖拜。
朝云直起身,側眸看向周焰,青年長身玉立,淺色衣裳遣散了些他的戾氣,反倒平添了幾分端方雋雅,倒是難得瞧見。
堂上的秦夫人見他二人眼波流轉,也冷了聲音讓朝云與君琊去一旁坐下。
而一旁的周母瞧見二人的互動,眼底透過笑意,輕咳一聲,示意周焰回來。
幾人再度坐定后,秦夫人開口回應周焰方才的話:
“周大人,我家小女與燕氏自幼青梅竹馬——”
“母親!”
“秦夫人。”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周焰先一步阻了朝云的話,烏沉沉的眼眸中平靜無瀾。
“秦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秦國公擱在腿上的手忽然攥緊,他看向周焰,心中復雜不已。
一盞茶后,方才去偏廳談話的二人才緩緩歸來。
秦國公看向周焰的目色更為陰郁下來,而方才還一臉冷寒的秦夫人自與周焰一道回來后,眉間舒松許多,看向朝云的眸光也多了幾分猶凝。
周家帶來的“薄禮”被下人們緩緩抬了進廳內,秦夫人也差人摘選了幾樣幾乎等價的寶物待午后返還周家。
那則庚帖,也被留了下來。
一番說辭后,周母與秦家人作別,周焰攜著母親一道走出會客廳。
出了正院游廊,周母斜眼看向兒子道:“你做了什么威逼利誘的事兒,讓你那未來丈母娘竟會轉了臉色。”
周焰單抬了眉,淡聲道:“秦夫人不過是突然頭腦清醒罷了。”
“你這孩子!”周母睨他,教訓的話剛到嘴邊,便見那不遠處的一抹盈盈身影,她止住了話,推了下周焰,示意他朝后看去。
周焰順著母親的目光,回首看去。
粉塵飛舞的光圈中,他眸如點漆,定定地看著廊下的女子,院內的秋枝顫動,凋零的秋葉下投射出一層層碎影落在女子搖曳的裙擺上、石階處。
兩兩相望中,周母朝身后的仆婦招了招手,一行人悄然離去。
給他二人留了獨處的空間。
秦朝云邁動腳步,裙袂飄飄地朝周焰走去。
她仰頭對上周焰的烏瞳,抿了下唇,眉梢一揚,語調也泛著笑意:
“你說的明天見,便是這樣?”
偏偏她的眼底卻帶了幾分嬌嗔,水凌凌的眼波里情緒分明。
一壓秋枝輕晃,抖落幾片落葉,飄飄搖搖地落在他的肩上,朝云踮起腳,也不再等他的答案,只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落葉。
周焰垂下眼簾,長睫落下一層淺淺的陰影,他忽然憶起有一次夜里,他曾瞧見她這樣為燕淮撣了衣裳。
喉結滾動間,他眼底瞥見了朝云想要隱藏起來的那抹女兒家的嬌俏,耳垂的紅暈泛泛也在出賣她。
他側頭湊近,滿身清冽的草木氣朝她進攻襲去。
“我說過,不哄你。”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漂浮在朝云的耳畔,朝云抬眸想起另一件事,便勾著他垂在身側的手開始把玩起來。
“你同我母親說了什么,她那樣執拗一個人,怎么就改口了?”
修長分明的手指在她嬌嫩的掌心被撥來撥去,周焰的思緒也被她撥遠。
昏聵的偏廳內。
他與秦夫人對立而站,如同他那夜趕回都城見她后,又趕赴皇宮與皇帝相見的場面,一般無二。
那時他要求皇帝取消秦朝云與燕淮的婚約,放過秦家上下。
而所付出的,是他瑯琊李氏的一座價可敵國的百年礦山。
大燕是為諸國之首,時常會迎來他國忌憚,邊關戰事不斷,而皇帝眼下最缺的就是兵馬。
可國庫空虛,養兵馬的錢又從何來?
周焰的這番相讓,正好解了皇帝燃眉之急,才放了動秦家的念頭,但云太后皇帝卻是斷然不會放過的。
燕侯是皇帝的人,周焰不是不知道,所以秦夫人與太后與其將希望寄于燕侯,不若將希望寄于他這個自投羅網的未來女婿。
利益分割清晰明了,秦夫人自然也便松了口。
然而,然而。
這么多詭譎算計,周焰卻無法開口告知于她。
于是,他現在只輕松地回答:“比起燕淮,你母親應當是覺得,我的前程更有盼頭。”
他說完,將手從朝云的掌心抽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挑起朝云的下巴,四目相接,他的眼底似有一股化不開的霧,朦朧的,彌漫的,在將朝云卷入迷霧的漩渦中。
是一種蠱惑,也是一種勾引。
另一只牽過她的右手,緩緩向上,一點點地蹭至他冰涼的唇,驀地,周焰張唇,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手背。
一股濕軟的感覺落在她的手背、慢慢移動至她的指尖,緩緩地被含住。
唇齒相蹭的,周焰眸色深深。
朝云指尖只覺一陣顫栗感受,她下意識想要縮回指尖,卻被男人懸殊的力氣所控制住。
秋風打過,明明是涼意絲絲,但她的臉卻在發燙。
而眼底的男人依舊英俊鋒利,那雙眉眼里她從中瞧出了千條萬縷鉤織的色氣,猶如黑夜里他在耳邊的低吼喘息。
良久,直至她的腿間發軟,他才松開了朝云的手,滿臉饜足地瞥了她一眼。
秦朝云一時心頭又酥又麻,憋了半天,又覺得自己不能這般被動,轉而又單手勾住他的脖子,悠悠吐出一句話。
“周大人,你說你這般模樣被外人瞧見了,可如何是好?”
周焰倒是一臉愜意地任由她胡鬧,眼底也泛了笑意。
指腹輕輕擦過她唇上的口脂,指尖在她的唇齒中碾轉了幾下又收回。
他滿臉適意地說:“秦綰綰,從今往后,你我便要名正言順了。”
朝云美目流轉,濃長的睫毛似蝶翼一般撲扇,故意地同他發難:
“誰答應你的求親了嗎?我母親還沒給你庚帖呢。”
周焰眸中火星微動,忽然用粗糲的指腹按住她的唇肉,威脅似的問:
“那你給不給我這個名分?”
他的指腹開始用力,抹亂了她的口脂,沾染在他玉玨般的指尖,徒添一股靡麗色彩。
狹長鳳眸里一片深暗,緊鎖在朝云的臉上,里頭有化不開的濃霧,還有溢出的欲色。
迫視著,不允躲閃地在問她:
——那你給不給他這個名分。
正廳內,秦國公掃過一眼堆積在屋子里頭的箱子,正被下人們紛紛搬走。
——剔透晶瑩的羊脂和田玉、大到可抵男人拳頭的深海珍珠,還有十余箱的前朝古物,諸如此類。
秦國公心中暗自腹誹著:
這表里不一的東西,當真是會獻殷勤。
他側頭便看向妻子,十分不虞地開口:“你快些叫人將這些東西送還給他,我是斷然不會允許他做我秦家女婿的!”
說完,他氣得臉部微抽,拂袖便朝廳外走。
月門處,君琊正巧還停在那頭,他還覺得此刻有些云里霧里的。
一回想起在后門的時候,他瞧見的飛魚服原來不是周焰那個下屬,而是他周焰本人?
再三確認后,君琊望天:
天爺呀,活閻王當姐夫,想想都是欲哭無淚。
光這般想著,身后何時來了父親的身影,他也無從察覺,直至秦國公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父親。”君琊怔忡地回頭。
秦國公一臉冷森地盯著兒子,詢問道:“你姐姐呢?”
君琊本就因著今日周焰前來提親之事一直覺得頭暈乎乎的,現在又被父親的臉色給駭住,旋即便伸手指了指月門的方向。
循著君琊手指的方向看去,秦國公原本沉緩一些的臉色在邁出腳步后,忽然急遽轉變,霎時沉郁得嚇人。
他瞧著二人正相望凝凝的模樣,一時間覺得心中快要有一口老血噴出!
一句話堵在口中卻始終無法喊出,剎那間他只覺腦中發昏,眼前也有些眩暈。
這是哪里來的孽緣,偏偏要禍害他的女兒!
秦國公氣得渾身發抖,君琊站在一旁趕忙扶住父親,卻在這一瞬,秦國公也覺得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倒是像極了這活閻王與那女子的舉止姿態。
好啊,這腳踏兩只船,還當著他的面。
完全是不拿他這個國公爺當回事,這哪里是他口中的誠心求娶,完完全全就是故意來羞辱他秦家門楣。
思及此,秦國公再也顧不得自己這副書生儒雅模樣,惡氣沖沖地走向那兩人。
他二話不說,直接將兩人的手扯開,秦國公攥緊了女兒的手,狠狠地盯著周焰,喝聲說:
“周大人還請快些離去,秦家門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周焰的目光淡淡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方才便是這樣被抽離走的。
倏然間,周焰覺得有些頭疼,他掀眸看向秦國公,而迎接自己的目光卻無比兇惡。
甚至于不待自己解釋半句,便見秦國公直接將朝云從自己跟前拖走。
原地留下的只剩下君琊,二人兩兩相望,君琊在他淡漠的目子中咽了下口水,而后鎮靜下來說:
“周大人慢走不送。”
周焰掃了比自己還矮上半個頭的少年一眼,想了想又覺得終歸是秦朝云的弟弟,才緩緩開口:
“聽聞你酷愛鉆研武學,午后我便遣人給你送幾冊基礎書本過來。”
他停頓一瞬,淡淡目光在君琊身上逡巡:
“還得勞煩你,多照顧她。”
說完,他望著朝云已然被拖遠的身影,輕吁一口氣,轉身邁著長腿便朝秦府大門處而去。
君琊站在原地,他這般反客為主的從容姿態使得君琊有些懷疑:
這句話不該作為小舅子的我來說嗎?
皇宮內。
太極殿內沉香冉冉,殿門虛掩著,里頭簾籠隨著縫隙灌入的風吹動幾番。
殿內點了一樹鎏金燈火,晃動著黃梨木的案幾,上頭赫然放著一份奏章,而奏章的署名處字跡力透紙背,筆鋒張揚不羈。
落了兩字——周焰。
晉文帝掠過一眼奏章,眉心緊鎖,他抬手捏了捏眉骨處,眼底一片陰霾,濃云不見底。
一旁侍奉的蘇荃此刻也是低首垂目,不敢揣度皇帝心思。
片刻后,皇帝低斥道:“好一個周無緒,朕本打算著過些日子給他尋覓個清白門第的女子作為良配,他倒是好,自個兒便上奏起來了!”
蘇荃躬著身子,低著嗓門訕訕笑道:“周大人他既有了心儀之人,陛下便不必多為他憂心了。”
皇帝冷笑一聲,指著奏書上的名字,低吼:“他要娶的是秦朝云,太后的寶貝疙瘩長明郡主!”
“你瞧瞧,這周無緒不就是與朕作對嗎!朕培養他這些時日,便是讓他娶云氏女兒的嗎?”
天子一怒,蘇荃旋即跪拜在地,連連懇求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晉文帝拂袖起身,忽然想起那日周焰從驪山回來,寅時便來了他的太極殿中請安。
那時周焰與他所做的利益條件,再一細想,或許他便是早早地就對這美貌的云氏女兒動了心思。
一思及周焰給的條件與他背后的天下貴族之首瑯琊李氏,他心中微凝。
秦朝云一個柔弱的女子倒是掀不起什么風浪,為日后打算,他不是不可以成人之美。
但——其他人便不在這個范疇之內。
“蘇荃,擺駕去坤和宮!”
第53章 (二合一)
【53】
自五皇子一事后,太后與皇帝已經半個月未曾見面了。
再度相見,二人坐在坤和宮的正殿內。
宮內的瑾瑜嬤嬤將茶水與茶果備好,畢恭畢敬地端了上來,便循著太后的眼色悄然退下。
大門被闔攏,屋內一片佛香裊繞,讓人心緩緩的平靜下來。
云太后撩了下眼皮,手中捻動著那串佛珠,淡淡的開口:“皇帝來我這是為何事?”
他們之間,可沒有什么母子情分。
而皇帝此番來坤和宮,她自然也不必想著什么好。
晉文帝見云太后已然開門見山了,便也直截了當地開口:
“錦衣衛周焰今日去了秦國公家提親。”
捻動佛珠的脆響微微一頓,云太后壓下眼簾,掩蓋住那一絲情緒泄露,而后便聽皇帝繼續說:
“長明郡主素來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無緒也是朕頗為喜愛的。兩個孩子嘛,有情有義的,朕倒是可以許諾這樁姻緣,不過,朕想著這樁姻緣,太后作為長明郡主的姨母,應當也是該詢問意見的。”
一番話讓他說得倒是義正詞嚴。
云太后微微闔上雙眸,繼續捻動手中佛珠,淡聲問他:
“皇帝是要哀家做什么?”
晉文帝盯著太后的臉,笑了笑:“朕要太后自今日起,自請幽居坤和宮,永生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太后不必著急拒絕,您若是不同意此事,朕也不會同意周焰娶長明,那么,秦家與燕家的婚事自然也不會同意。”
“就看你是愿意割舍自己,還是愿意讓秦云兩家一同陪您覆滅。”
皇帝的話,輕飄飄的,卻又沉甸甸的。
聽得云太后的心漸漸感到窒息,她掀眸對上皇帝的視線,兩廂僵持下。
桌案上的茶水已從熱氣轉涼,慢慢的,他看見云太后艱難地點了頭。
“希望皇帝記住今日所說,以此為條件換秦云兩家安寧。”
“太后放心,這深宮幽幽,兒臣只盼您能好生頤養天年,再與我那小皇弟團聚一番。”
他遽爾提及云太后早夭的兒子,便是狠狠地戳了她心窩一刀。
云太后雙目微冷,便見皇帝施施然起身,撣了撣龍袍褶皺處,悠悠地抬腳踏出了殿門。
望著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和漸漸闔攏的宮門。
她的雙目漸漸泛紅,有一層朦朧開始模糊,直至瑾瑜嬤嬤邁入殿門行至她身旁。
“娘娘……”
云太后旋即斂去臉上神情,恢復了淡然模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娘娘說得是,那邊遞了話過來,說是讓娘娘暫且受些委屈,這日子定不會讓您等久了。”
國公府,正院書房內。
兩廂對峙著。
秦國公在屋內來回踱步,一張白玉書生的臉急得通紅。
他眉間緊鎖,轉而看向女兒一眼,見她一副不愁不躁的模樣,旋即止步站于女兒跟前,憤憤道:
“你不能嫁他!”
秦朝云抬眼便瞧父親愁云滿面,心中也開始思索起緣由。
她上前幾步在一旁的黃花梨木雕紋案幾處給父親斟了盞茶遞上,秦國公面色一頓,看向她手中的茶,猶豫片刻又接過。
“父親,為何這般討厭周焰?”
問起緣由,秦國公似覺得有些難以啟齒般,躑酌著開口:
“周焰此人城府頗深,你嫁給他就是羊入虎口。”
朝云旋即答:“他待女兒赤城,真心可鑒。”
“周焰如今雖位極人臣,但你可知水盈則溢,月滿則虧的道理。況且他為人狂悖倨傲,又跋扈至極,朝堂之上想要糾他錯處的人,不計其數!”
秦國公說著其中利害關系,窺探著女兒的神色,便見她皺眉似在思忖什么,心中緩了一口氣。
“這確實很不利于我與他,但女兒思索著,若是父親不去帶頭參他,那么朝中一半的人都會對他寬容許多。”
此話一出,方還預備喝口茶的秦國公即刻停下動作,對朝云低聲喝道:
“胡說八道些什么,你這可是在給爹扣上結黨營私的罪名!”
朝云抿唇,覷了她阿爹一眼,又待他繼續說周焰的種種不對。
秦國公見各種說辭都不管用,便直接道:
“你可知,周焰他有好些個外室,便是我在澧縣之時就曾見過一個,周焰與那外室可謂是有辱——”
他的話被打斷,只聽朝云鎮定自若地吐出一句:
“澧縣之時,是女兒與周焰在一處。”
手中的茶盞差點傾翻,秦國公直覺女兒是在為周焰打掩護,眼中頓生不悅道:
“你在渾說些什么東西?”
“你可知那澧縣女子穿何服飾,長何模樣,身量幾何?”
他問及最后一個問題時,略有些遲疑,腦中浮現出那澧縣女子的身形與眼前女兒的身形確然有些相似,不過又轉頭拋去,興許就是那活閻王好這口!
而朝云則面不改色地緩緩道:
“爹爹所見的澧縣女子,可是時常帶著帷帽或冪籬,不以真面目示人?見到爹爹時也是身著一襲碧色衣裳。”
全都能對得上。
秦國公眼珠一動,當即了然道:“他既然能將此事細枝末節都告知于你,你怎么還敢將余生托付給此人?”
一聽父親這是還沒完全明白過來,朝云吸了口氣,直接道:
“爹爹,您覺得以您女兒我這般的性子,若他周焰心中有旁人一席之地,我會愿意同他相好嗎?”
“女兒自知天下男子多為薄情,三妻四妾也為常事,但咱們家卻有爹爹與母親這般一生一世一雙人作為典范,女兒在父母慈愛下長大,自然也只愿擇一位對女兒至死不渝的良人。”
“周焰縱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之處。但他對女兒的心,女兒自己能感受得到。”
聽完她這一句接一句的話后,秦國公心里頭一陣酸澀涌起,他抬眼看向朝云,瞧著她眼底神采飛揚地談及這位周焰。
好半晌,秦國公才沉了一口氣,滿臉正色地問:
“綰綰,你選定他了?”
朝云拉著父親的手落坐于案幾旁,彎唇一笑,恍若兒時在父親膝下撒嬌一般,搖了搖國公爺的臂膀,嗓音嬌俏道:
“爹爹,周大人實為女兒之良配。”
“你既然選定了周焰,那么從此以后爹爹便與他一道做你的靠山,”秦國公抬手拍了拍朝云的手背,“若是他敢辜負我的女兒,我們家的黑甲軍定然踏平他的北鎮撫司。”
朝云不禁提醒道:“爹,黑甲軍是護衛京畿的巡防軍,您這樣可是以權謀私。”
國公府內再度恢復往日的一片平和,及至申時,府中來了兩位客人。
暮云軒的院子中,秋海棠開得正好,根莖交織繁密,花簇錦攢,一路而來拂過縷縷院中花香。
廳門處,徐徐走來兩名俏麗女子。
林青鸞與燕妙妙一入暮云軒,便目光灼灼地看向廊下的秦朝云。
“秦綰綰,你藏得太深了!”燕妙妙走上前,指責她道。
一見她二人興師問罪的模樣,朝云心中便了然她二人為何而來,但細細一尋思,這午后才換的庚帖,未免消息也傳得太快了些。
朝云手中捻著團扇,輕扇了扇,一臉淡定地看向她們:
“我藏什么了?分明是你燕妙妙消息太快了。”
說到消息快,林青鸞也走上臺階,在一旁坐下,聲音輕輕柔柔地說:“活閻王,不,應該叫周大人上午剛從秦府出來,消息便傳遍了整個都城中,到底是御前紅人,四方都盯著呢。”
燕妙妙倒是毫無城府也對這些均不在乎,只轉而問起朝云:
“快交代一下,你與周大人是如何進展的,怎么這般快就已經談婚論嫁了?”
她只是一想想這位相貌豐神如玉,脾性冷如修羅般的人物也最終栽倒在美人裙下。
可謂是,冷面修羅殺伐果決,卻獨獻溫柔于一人。
簡直就是一出精彩至極的話本子。
正巧她平日里也在苦心鉆研如何撰寫紅遍鄴都的話本子,也可以拿來做一做素材。
秦朝云一被她問起,便想起了她給的那冊話本子,又想起了話本子里頭的小人畫。
面上霎時起了一層薄紅,朝云招手吩咐春鶯二人去給她們添茶備果,欲轉移妙妙的話題。
“哎呀,秦綰綰,你怎么這般扭扭捏捏的,快些跟我們說說嘛,你是如何追到周大人的?”
秦朝云揚眸,眼底熠熠發亮,淡淡道:
“自然是靠美色。”
燕妙妙轉念一想,腦中也不知勾畫出了什么場景,一時臉上都掩不住那做賊似的笑意。
“他親過你沒?”妙妙湊近兩人,悄聲問道。
這問題倒也只有燕妙妙這樣膽大包天的才敢問出來,朝云覷她一眼,挑了挑眉沒作答復。
正焦急地等待答案時,月門外遠遠地便走回來了冬泱,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子。
走近后,她朝三人福禮,而后看向朝云,眨著圓溜溜的眼睛,笑盈盈地說道:
“郡主,這是咱們未來姑爺給您帶的廣聚軒的果子。”
這一聲咱們未來姑爺,倒是喚得十分順口。
在旁坐著的青鸞與妙妙二人均是目露精光地看向朝云。
秦朝云壓著心頭的竊喜,端得一副從容淺淡的模樣,不甚關心地問:
“哦,親自來的?”
冬泱哪里不知道郡主的脾性,旋即答道:
“親自來的,此刻正在院里同咱們小公子說話呢。”
一聽周焰這是親自來了,燕妙妙豈能錯過如此好的機會,即刻便起身拉著朝云的手往石階處走下。
“正巧,我也去找秦君琊玩玩,秦綰綰你走快些。”
三人一路由著燕妙妙的說笑聲來到了君琊的院子里頭,遠遠地站在院門外,便瞧見院中的二人一派和諧景象。
院中的假山處,一身松綠勁裝的少年郎步如流星,手中握著一根秋枝,手臂在空中揮動幾轉。行云流水的一套招式打下來,倒是頗有那副樣子。
而坐定于假山石桌前身著淺色常服的青年,面色淡淡地握著陶盞,一縷茶香裊繞在他修長冷白的指尖。
他輕嘗一口盞中香茶,略一側目,便遠遠瞧見了門庭處站立的三人。
他將目光獨獨落在中間被擁躉的女子身上,長眉微抬,撂下茶盞起身朝她走去。
“怎么過來了?”周焰淡聲,眸底隱隱泛起洶涌。
一旁的二人,也從愣神中醒來,朝著周焰虛行一禮后,狎昵眸光在他二人身上梭巡一番,便趕緊繞開二人,朝院內走去。
君琊方打完一套棍法,轉身便朝周焰的方位望去,頗為得意地喊:
“喂,那個周大人,我這一招學會了,你看看?”
話音一落,無人應答。
一陣窸窸窣窣的笑聲在另一端傳來,而本是坐在石桌旁的周焰也到了那院門處。
被冷落的少年,有些咂嘴,卻陡然被一只嬌嫩白皙的手推搡了一下。
他側眸,眼底便映出燕妙妙嬌俏的笑顏。
“喂,秦君琊,你這招式是周大人教你的?”
君琊黑溜溜的眼珠一轉,收了那秋枝,居高臨下地盯向燕妙妙。
“怎么樣,那個周大人說我頗有練武的根骨,還說我——”
話說一半,燕妙妙的臉遽然湊近,君琊心跳加劇,一時間有些慌神。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燕妙妙的手搭上君琊的肩膀,拍了拍,十分看好地說:
“那你可要好生練,日后本女俠若是闖蕩江湖,或可準許你做個貼身護衛。”
說完,她又推搡著君琊去往假山后的內廳處,身后攜著乖巧安靜的青鸞。
“你干嘛啊燕妙妙,我還沒練完武呢!”
“練什么練,趕緊的,我要去看看你把我送的烏龜給養的怎么樣了!”
三人離去后,整個前院一片安靜,連帶著仆從們也紛紛識趣地屏退下去。
朝云掀眸瞧了眼走遠的人影,唇瓣張合幾下,又將目光投放在眼前人身上,挪揄道:
“周大人怎么如今這般招人喜歡了?我瞧著秦君琊方才與你頗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樣子。”
周焰聞聲微扯了下唇角,漸漸灼熱的目光在朝云的臉上梭巡來回,而后收回,轉身朝那石凳處走去,二人一前一后地坐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謀,攻心為上。”他淡然答道。
朝云頓時彎了眉眼:“周大人何至于連兵法都用上了。”
“他是你弟弟,我自然也得多關懷一下他。”
說話間,周焰將一方未用過的陶盞用滾水洗凈,而后給她斟上一盞,屈指將陶盞擱于她跟前。
“他是我弟弟,那我又是誰?”朝云心尖一動,有些期盼地想要引誘他說些哄人的話。
面前的青年哼笑一聲,自然曉得她打得什么鬼主意。
他伸手握住她的皓腕,朝前一扯,便將她帶入懷中,朝云穩穩地落到他的腿上。
石桌上的兩杯陶盞,被方才青年遒勁的臂膀拂過,漾開層層水花。
女子的幽香與男子的清冽氣息混合一起,朝云垂下眼睫,以俯看的姿態眸光流連在他的眉眼上。
緩慢而下,路過他的眼角、挺峭的鼻、端正好看的唇、棱角分明的下頜,再到他滾動的喉結處。
兩廂視線匯聚交疊,周焰的手錮在她的腰間,聲音低沉道:
“秦綰綰,你自然是我的人。”
陶壺壺口處升起裊裊熱氣,縈縈繞繞著將二人的身形半掩其中。
秋日漸濃,氣溫降下。
唯有心中潺潺流動的暖意在尋覓著前方的另一淙熱意,直至相聚緩緩地匯合,以此抵擋周遭暗流的寒意。
不到一日,秦國公家的小郡主與錦衣衛指揮使周焰之事,便已傳入了都城各家士族耳中。
皇宮內庭,東宮的書房處。
幾名身著深紫色襕袍的大臣們紛紛從中走出,走在末端的一位朝里頭的人躬身笑道:
“殿下留步,我等便先告退了。”
二皇子一襲月色長袍,面容清雋儒雅,此刻也溫和笑著應答。
待幾人從書房處的拱門離去后,立在門口的侍衛才朝前恭聲道:
“太子殿下,宮外傳來消息,今日秦國公與周指揮使交換庚帖,兩家好事將近了。”
侍衛說完這句話后,躬著身軀抬眸去窺看二皇子的臉色,只見方才還端方謙遜的青年,此刻臉色遽然變冷,滿臉陰鷙之色。
他轉動著指骨上的青玉扳指,指尖泛白地用力,直至指節發紅一圈后,二皇子才轉身拂袖,心頭一股騰升的黑霧在裹挾著他的呼吸。
二皇子深吸了一口氣,闔上雙眸,心中郁結難抒,而后吩咐道:
“去暗房,會會咱們的韓翰林”
說完,他步履徐徐地朝書架走去,戴著青玉扳指的手轉動了架子上擺放的花瓶。
哐啷一聲,面前的書架緩緩朝兩側分開,展露出書架后的一處密室大門。
大門被他扭動開啟,暗房內一片漆黑,身后緊隨的侍衛拿出一旁擱置的火折子,將四周的燈盞點燃。
火光齊齊亮起。
昏聵的暗房內,一眼望去均是各種刀劍刑具。
邢架上捆著一名蓬頭垢面、衣衫破爛泛著血痕的青年男子。
男子忽聞聲響,極為艱難緩慢地抬起頭,滿臉血跡中,哪里還看得清當初那位霽月清風的儒雅翰林學士模樣。
不過一副尚在世間游蕩的鬼魂罷了。
二皇子瞧著他的臉,面露譏諷地開口:
“咱們的翰林學士,怎么這般眼神看孤?”
韓進臣雙眼淌出血色,聽清是他的聲音,只覺周身一片涼意席卷,他頹然一笑,聲音嘶啞道: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副清高的骨頭,看得二皇子咬牙。
他拿起一盞燈臺,走近了些,火光倒映著韓進臣被血污糊住的臉,二皇子的眼底一陣復雜,分明那張臉上已經無力做出什么情緒,但他還是能感覺到鋪天蓋地朝他襲來的厭惡感。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窒息而瘋狂,秦朝云也是這般看他的,父皇也曾這般看過他,就連眼前這低賤的罪臣也敢這般輕賤自己。
瞬時,二皇子喉間溢出一陣狂笑,他將燈臺滴下來的蠟油故意倒在韓進臣裸露的血肉上,只聽耳邊傳來韓進臣的低低痛吟,心中一片酣暢。
“你說說,你為何非要背叛孤呢?”
韓進臣強忍著痛感,堅定地開口:“我錯過一時,絕不會再助紂為虐。”
更何況,他讓自己去傷害的人,竟然是他一眼便喜歡的姑娘。
“好一個助紂為虐,韓進臣,你以為周焰便是什么好人了嗎?活閻王的名號誰人不知?周焰不會放過你父母的。”
二皇子面目猙獰著說完后,又停頓幾息,似在平復心緒,而后便聽他輕嗤著繼續道:
“孤再給你說一件趣事,這位周大人即日便要與秦朝云定親了,你心里那點齷蹉心思,孤怎么會不知道。”
聞言,韓進臣闔上了自己渾濁的雙眼,不再回答他任何問題。
二皇子將心中全數憤恨發泄于韓進臣身上。
一個人既已沒了價值,便也沒了活命的權利。
二皇子抽出一旁的刀刃,層層地去剮韓進臣已結痂的血肉,汩汩鮮血順著他污臟的衣衫流下,一點點的浸濕覆蓋。
滿室彌漫起了血腥氣味,二皇子深嗅著渾厚的氣味,然后看向他身上流淌的血跡,滿意地將刀刃扔給侍衛。
“不準給他醫治。”
他要韓進臣,流血而亡。
那道聲音離他漸漸遠去,韓進臣早已被痛感麻痹,感受不了多少疼痛,唯有額間冒出的汗還在彰昭著他此刻的經歷。
意識一點點的模糊,眼前似浮現起了那日的廣聚軒。
喧聲鼎沸中,人潮如織的影子從他眼前掠過,而他卻單單窺見了那扇屏風后的一抹嬌顏。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古人誠不欺他。
她那樣好的女子,若能與之相配的,定然也是塵世中甚好的人。
只因,她便是那般的好。
可惜,他曾受人蒙蔽,故而險些害了她家人。
韓進臣這般想著,微弱的呼吸也漸漸斷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第54章 (小修)
【54】
白日里周秦兩家交換過庚帖后,周焰在秦家停留至傍晚暮色之時,才回的北鎮撫司。
他自回來便鉆入暗獄之中,一眨眼已是夜半子時。
天穹被一片濃墨的黑壓住,云層重重疊疊,不斷漂浮著,被遮掩住的懸月時而透出幾縷月光。
北鎮撫司的內庭處,燈火未歇。
暗獄門口,黑漆色的鐵門緊鎖,兩端各立一位錦衣衛值守。
訇然一聲,鐵門被人從內推開,兩端的錦衣衛旋即后退一步,朝出來之人躬身揖禮。
周焰身著一襲玄色滾金鶴紋飛魚服,在黑夜篝火的倒映下,是凌厲分明的臉廓線條,那雙狹長的鳳眸中浸染著淡淡寒氣。
身后緊隨著周齊,默不作聲地同他一道走出暗獄。
四周一片寂無,行至廊下時,周焰才冷淡開口:
“牢里那個不是韓進臣。”
周齊腳步一頓,眼中微滯,問道:“若不是韓進臣,明日面見陛下又該如何?”
周焰也停下腳步,眸光緊鎖著廊下烈烈燃燒的燈籠。
“今夜若是審不出這位李代桃僵的「韓大人」,便將韓氏夫婦的供詞,與牢里這位的死訊報上去即可。”周焰斂目,淡淡吩咐。
有人既然要以假亂真,讓他去擔這個欺君罔上的罪名,那他便只能順勢而為。
反正,他從來便不是什么克己復禮的正派清流。
這一夜掀過,周焰并未回清梧巷的家中歇息,在暗獄與廳房內熬了一整夜。
寅時末卯時初,鄴都街巷處的打更人方要提著東西回家,便見兩匹烈馬從自己眼前飛馳而過。
遠遠看去,只見是兩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大人,卷過一陣深秋風動朝著皇宮處而去。
周焰一路策馬疾行,承天門的守將們遠遠瞧見周焰的身形便老老實實地開門讓道,一路行至前朝的甬道處,二人才紛紛勒馬停下。
徒步行至太極殿時,皇帝也方從后宮貴妃處起身來太極殿。
皇帝與周焰不過相差一刻,齊聚于太極殿內。
宮人們察言觀色地紛紛從殿內退下,徒留周焰與皇帝二人,連著周齊也只得在殿外恭候。
約莫天邊泛起魚肚白之時,便聽里頭有摔盞碎瓷的碰撞聲,緊隨著便是皇帝低吼著怒斥一聲混賬。
周齊站在殿外,側頭朝殿門覷了一眼,心中微微發緊,正巧對上垂首躬身窺了里頭一眼的蘇荃蘇內官,兩廂短暫交視。
殿外一片噤聲,忽然聽見身后的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回頭便見周焰一臉淡色地從殿內走出。
他斜乜了一眼蘇內官,然后說:“陛下讓蘇公公去將太子請來議事。”
蘇內官恍然被這冷淡目光盯了一眼,當即便忙不迭地點頭應聲,朝后吩咐著去東宮宣口諭去了。
見這一群宦官走遠后,周齊抬目看向主上,見周焰面不改色地踏下殿前玉階,轉身前往金鑾殿。
周齊趕忙跟在身后,略有擔憂地開口:
“主上,陛下可有因罪臣韓氏而責罰您?”
周焰低眸,回想起方才皇帝的反應,也不過是責備他幾句然后罰了他三月俸祿,同往常沒什么區別。
思及此,周焰便答:“罰了三月俸祿。”
周齊聽言,松了一口氣點頭應聲說:“那便好,幸好主上您最不缺的就是財帛,俗話說破財消災,咱們瑯琊那座金礦山定然可以給主上抵擋好些災禍。”
“不過主上日后與郡主成婚,屬下聽大夫人說要辦得隆重些,您可別再送一座礦山出去。”
他這嘴叭叭地說個不停,周焰略微蹙眉,覺得有些聒噪。
忍著待他又說了幾句,周焰便冷笑一聲,斜瞥他一眼說道:
“既如此,屆時我與郡主訂婚之日,你記得多送禮金。”
周齊話音一頓,即刻便開始在腦中算了算自己的私庫,想了想又覺得主上的婚姻來之不易,決意將自己的老婆本先給主上用了。
想通后,周齊拍了拍胸脯義氣得不行道:
“主上放心,屬下定將自己的老婆本也拿給主上添聘禮里頭。”
前方的青年背身筆挺修長,聞言眉心一跳,只覺得越看他越蠢,周焰壓了一口氣,神色淡淡地繼續朝金鑾殿走。
鄴都已入深秋,而坊間近來最為樂道的便是天子近臣錦衣衛指揮使周大人,與當今太后侄女秦國公家小郡主的親事。
一連傳了好些日子,轉眼便是九月廿一,二人訂婚之日。
久未喧鬧過的清梧巷,難得的一陣喧囂熱鬧,紅布掛匾。
本是沉悶的周家府邸,也不知被周夫人改造了幾日,眾人踏入周府之時,竟四處均是紅絳一片,清貴典雅中又透著滿滿的喜氣。幾處曲水游廊候著好些端正仆從,畢恭畢敬地將攜貼入府的貴客們領入正廳宴席處。
瑯琊李氏一族素來深居簡出,神秘得很,因此眾人對周焰的身份也并未得知,只覺得他的這位母親氣質儀態竟能如此大方得體。
不禁讓人想起了已故皇后。
但這些又有什么打緊,周焰活閻王的名號可是響徹都城,便是這絲絲的好感也會被他往素的行事給抵消了去。
席面上好些清流也是看在秦國公的面子上才來赴宴,幾位勛貴夫人與秦夫人打過照面后,便紛紛坐定。
這方一落座,幾人見秦夫人走遠了些,便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這秦國公家的也不知怎么回事,轉頭竟與這位定了親事。”婦人目露不屑地覷了眼前方招待賓客的周母。
“就是就是,我家夫君昨日還同我說,這位素來是個忤逆犯上的,若不是靠著陛下倚仗,這般桀驁囂張的性子,遲早惹出禍事來,若是我家姑娘才不會嫁給他。”
“誒,二位夫人也別說,這活閻王長得倒是俊俏得很,從前我沒瞧見過,方才遠遠瞧去,倒是與郡主還算相配。”
“長得好的又不是沒有,我看燕侯家的世子爺,不就是個神仙般似的公子哥嗎?起初,我本以為他們能成的呢。”
“快別說了,燕侯家那位秋闈落了榜,光靠樣子管什么用。不過今日燕侯一家,聽說也會來赴宴呢。”
這一廂幾人低聲說著閑話,另一端的珠簾屏風后,身著淺色衣裙的女子腳步微頓,她掀眸看向說話的幾人,側眸間,身后的丫鬟低首開口詢問道:
“姑娘,可是怎么了?”
程簌簌睫羽微顫,語調輕輕柔柔地道:“無事,繼續走吧。”
廳內又接連走入一堆人后,眾人均已落座了。
互相認識的權貴們正談笑風生間,便見廳門處,緩緩走來一雙人。
青年摘了烏紗帽,玉冠束發,長眉入鬢,端正無雙。
雖一貫峻冷模樣,但周身還是斂去好些寒冽氣息,一襲滾火紅裳內著淺色里衣,長身筆挺玉立,更顯神采英姿。
而他身旁的女子,一襲榴紅云紋長裙,腰間一截玉襟勾勒出她豐盈有度的曲線,女子梳著一頭百合髻,頭簪金釵步搖,露出的一截雪頸處鎏金耳墜隨著她的步伐而搖動,更襯得她雪膚冰肌,明艷姝色的一張臉上,嬌媚動人的眼眸微微勾著,便將在場的世家女子均已比了去。
周焰側頭看她,見她雙手交握于身前,舉止恭謹嫻雅到不行,一時眼底浮了一層笑意。
他伸手掌心朝上,落在她跟前,朝云低眸便見他的舉動,眉梢微抬,掀眸對上他的視線。
兩人纏綿對視,明目張膽地落入旁人眼中。
只見秦朝云緩緩伸手放入周焰的掌心,二人雙手交握住,慢慢地穿入指縫,十指相扣,掌心貼合無隙。
他們肩并肩,攜手一道踏入了廳內。
一眼望去這二人身影,當真是珠聯璧合、佳偶天成。
廳內高位坐著的周母,瞧見他二人執手堅定地朝他們走來時,心里一陣暖意,一想到周焰這臭脾氣也要有了媳婦,便覺得越瞧朝云越是歡喜。
男賓席面上,錦衣衛幾人坐在達官顯貴的另一側,周齊瞧著前方主上與少夫人執手相握的場景,一時間忍不住鼻子發酸,他側頭去看一旁坐著的乾王程明璋,有些哽咽地開口:
“王爺,您瞧見了嗎,我家主上終于訂婚了。”
程明璋被他碰了一下,原本身上那傷口尚在結痂,頓時就感覺到了絲絲痛意。
他抬起另一只手臂,力度不小地拍了周齊一掌,不悅道:
“本王又不是瞎子。”
周齊收回手,頗為感動地攥著案頭上的茶盞:“嗚嗚嗚,太感動了。”
身后的錦衣衛也忍不住感動起來,程明璋見此有些嫌棄地問身后侍衛:
“這位置可以再做調換否,太丟人了。”
這廂程明璋起身調換了位置,坐在了權貴之中。
卻不曾想剛一坐定,自己只隔一人之處,竟然是燕淮的位置。
燕淮坐在一派喧囂中緘默不言,只低眸攥著手中的酒盞,程明璋斜眼瞧去,一看席面未開他便已飲了兩壺。
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觥籌交錯間,滿廳靡靡笑聲。
席面已過半,朝云與周焰也已與長輩們見過禮了,廳內此時燃起一片紅光通明的,人影憧憧。
朝云偏頭看向身旁人,周焰適才席面上飲了些酒,眼底也不知何時熏染上了一色迷蒙之色。
兩兩相望間,周焰的氣息漸漸湊近,朝云眨了眨濃睫,眼底一片瀲滟之色。
“秦朝云。”他突然念出她的名字,語調輕緩似在呢喃。
朝云低聲應了一句,身后簾籠微浮。桌案上,周焰的手順著她的掌心一點點攀爬,劃入她的袖中,粗糲指腹游走往上。朝云眼底微顫,掃了眼四周,幸而無人注意他們。
“周焰!”她壓了嗓子斥他。
周焰卻是視若無人一般,手上動作不斷,另一只手也不閑著,直接攬過她的腰肢,將她以一種裹入的方式按在寬闊的胸膛前。
濃厚的男子氣息夾雜著酒味將她纏夾住,朝云心中不斷發緊,生怕周遭有人察覺到周焰與她的過分親昵。
好半晌,在他不斷梭巡的動作中,朝云差點就扛不住了,便聽周焰在她耳邊低聲笑起來,隨后他啞聲開口:
“綰綰,我頭疼,送我回房間。”
他的聲音喑啞的,帶著絲絲曖昧的,甚至于還有一些耐人尋味的誘哄語氣,一點點由著他的氣息鉆入朝云的耳廓中,直敲她的心。
第55章 (二更)
【55】
珠簾半卷,搖搖晃晃的。
透過浮動的罅隙里可隱約窺見一雙交疊人影。
二人悄無聲息地出了宴廳,只余下那珠簾外那觥籌交錯人潮中的一張空空桌席。
廳外天色已然沉降,周府內外一片火光通明,廊下的燈籠還掛著一截紅絲絳。
秦朝云與周焰越過廊下林立的仆從,由著身后腳步虛浮的男人為她指路前方。
二人的身影纏纏繞繞地走遠,候在廳外的仆從意味深長地盯著前方那一雙紅影笑了笑。
他們家少主可是個千杯不醉的,每逢年關在瑯琊老家時,遇上那般多狐貍心思的叔伯們灌酒,也不見得臉紅半分。
也是遇見這未來少夫人了,少主這般人物都學會同夫人撒嬌了。
朝云在周焰的指揮下,一路越過周府的九曲長廊,終是到了入了內院處。
周焰的手搭在她的腰上,頭也擱在她的肩上,一股濁酒熱氣縈繞在女人雪白的脖頸處。
“周無緒,這是你房間嗎?”朝云側眸瞥他一眼,指了指前方緊閉的房門。
周焰撩起眼皮,眼底一片迷離地掃過一眼,昏昏沉沉地點頭。
屋外候著的幾名護衛打扮的男子一見二人走來,仿佛躬身行禮。
“少主,少夫人。”
此刻周焰正貼在她身上搖搖欲墜地掛著,朝云下意識顛了下肩上的男人,被護衛們瞧見。
幾人心中暗自揣摩著,片刻便當機立斷地開口說道:“少夫人,不如屬下們扶少主回屋?”
朝云翕動了幾下紅唇,肩上的人卻猛地將唇貼在她的耳后脖頸處,她感覺到周焰的身子越貼越近,頓時她睫羽顫動一番后,訕笑道:
“不必了,你們先下去吧。”
聽言,幾人躊躇著面面相覷,拱門處卻忽然鉆入一道身影,朝著幾人吼道:
“你們做什么呢,聽不懂少夫人的話嗎!”
眾人回頭,便見竟是不知何時來的周齊,倏爾接上目光,周齊對朝云笑了笑,又看向肩上靠著的青年一眼。
周齊眼底笑意更濃起來。
幾名護衛被這樣一吼也反應過來,少主與少夫人這般郎情妾意的恩愛舉動,他們在此簡直多余!
當即幾人便抬步應是。
待他們走后,偌大的院子內,便只剩下她二人了。
月色朗朗,地上映出他們相融的影子,旖旎不已。
朝云扶著周焰緊掛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推開他的房門,提步走了進去。
屋內一片漆黑,朝云眼前混沌有些看不清方向,她回首問周焰:
“火折子在哪?我點燈———”
伴隨著身后房門突地響起一聲關合的吱呀動靜,朝云的話也被囫圇吞下。
渾烈的男人氣息鋪天蓋地籠罩住她。
周焰單手攬抱著朝云纖細的腰肢,另一只手將她的雙手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吻極具攻掠性地吞噬著她,唇肉相貼,貝齒相磨,舌頭探入她清甜的口中,搜刮著她的口腔全部。
以一種揉碎、兇狠、吞并的方式,不斷地加劇這場深吻。
吻到朝云眼眶泛起水色,吻到耳邊全是她急促的喘息聲,他也不愿就此放過于她。
吞天并地的窒息感。
她掛在周焰脖子上的手已經開始搖搖欲墜,如同她這個人,早已被這場極至悱惻給攪碎干凈。
她快要溺死在他的氣息中。
身子軟綿綿的,可任他掌控。
良久,她已化一灘春水,在他的懷抱中。才得到他松開的一絲喘息機會。
朝云大口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一瞬間有些雙腳發軟。
黑夜里,周焰那雙迷蒙的眼睛里霎時變得清明起來,他將快要倒下的秦朝云一把撈起。
緊緊相貼的,他的頭埋入朝云的頸窩,濕熱的唇一點點地舔舐。
兩廂呼吸交錯,靜謐的屋子里頭,除了他們的呼吸聲,便是二人強有力的心跳,在不斷地拍打、敲擊著。
“你…你裝醉。”朝云滿臉染上酡紅,卻在這片沉寂的夜色中瞧不清楚,只她那雙水亮亮的眼睛,晃入周焰的眸底。
“是。”
他的聲音喑啞中帶著一點蠱氣,回答得十分理直氣壯。
朝云這廂反應過來,又被他給騙了進來,一時間有些氣結,她掙扎著想要從他懷中脫離。
而那一雙修長結實的手臂卻是如何也撼動不了,只得任由他緊錮。
朝云深吸一口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透過窗外微弱的火光隱約瞧見他的臉廓。
心中一番思索后,她旋即拿定了主意。
以退為進,方為上策。
“焰哥哥。”她的嗓音忽然嬌媚起來。
周焰渾身一怔,好久都未曾聽過她如此稱呼,一時間也繃緊了下腹。
“焰哥哥,你松開我些,你硌得我不舒服。”她的指尖輕輕柔柔地在他胸前畫圈。
周焰被她弄得深吸一口氣,眼底卻是越漸渾濁起來。
他攥住秦朝云的指尖,一縷幽香鉆入他的鼻間。周焰眸色沉下,覆身而上,將她一把撈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繞過一切阻礙,走向房中的拔步床。
朝云被他扔在床榻上,雙臂曲肘支起身子,只見周焰抬手便要解開腰間的蹀躞帶。
這時,朝云才覺得大事不妙,她好像惹火燒身了。
她隨即開口道:“那個…我小日子來了…”
周焰聞言站在床前須臾,似在思忖著什么,過了片刻,他語調幽幽地開口:
“秦綰綰,我可以浴血奮戰。”
朝云瞬間眼眸瞪大一圈,心中那點緊張煙消云散,她爬起身與周焰呈敵對姿勢,冷聲道:
“周焰,你敢!”
周焰覷了一眼她的虛張聲勢,直接將人按倒在床榻上,拉著她的手探下。
目色危險地在她耳邊喃語道:
“你說我敢不敢?”
手心一熱,朝云掙扎著要抽離,卻被周焰反剪于頭頂,他低眸,耳邊忽然傳來女子的抽噎聲。
周焰心里一慌,適才眼底那片渾濁銳利褪去,轉而化為柔色,他的心已經軟成一片,將她摟抱在懷中拍了拍她的背脊,好聲好氣哄著:
“我錯了,方才都是騙你的,只想讓你在這種時刻長長教訓。”
“綰綰,你別哭。”
他有些無措地用下頜去蹭她的鬢角,懷中人的抽噎漸漸止住,朝云縮在他懷里,明亮的眼眸里閃過狡黠。
宴廳內,女賓席面處。
程簌簌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目光卻是一錯不錯地窺看著對面男賓席面燕淮的位置。
身后忽然被人輕微撞了一下,程簌簌回眸朝那人瞪去一眼,卻見那人竟是似曾相識一般。
程簌簌在腦中搜索了一遍此人面容,還未想起便見此人作揖道:
“奴才失禮,還望小姐賜罪。”
這尖尖細細的嗓子,程簌簌陡然想起那日在燕府瞧見的宮人。
頓時,她斂去不悅,淡淡與他頷首示意不必了。
卻不曾想,那人上前湊近一步,抬目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
“小姐勿怕,奴才的主人想與小姐說句話。”
宮人的主人?
那不就是皇室中人!
程簌簌眼底劃過錯愕,側頭看了眼侍女,而后捻著手絹,輕咳一聲道:
“我這衣裳臟了一截,快扶我去后頭更換一下。”
侍女不疑有他,當即便扶著她走入后頭的屏風處。
而那名宮人也避開四下,后一步入了屏風處。
“你家主人尋我做何?”
宮人將交握的手攤開,取出一截紙條,遞給程簌簌,又將話傳給了她:
“主人說,小姐若是事成,他定也成全小姐心愿。”
程簌簌掃過那紙條一眼,心下生疑道:
“我若是這樣做了,那表哥難道不會去轉頭將秦朝云追回來?”
她從始至終,想要的不過一個燕淮罷了。
宮人搖頭,又說:
“奴才方才瞧見郡主與周大人去了內院,孤男寡女,尚未成婚便共處一室,若她已不是完璧之身,周大人再與她感情破裂,燕世子便是再如何喜歡郡主,也不會與她在一起。”
“姑娘的機會,不就來了?”
他的話像是一株極為肆意生長的藤蔓,蜿蜒地爬上程簌簌的心中。
她垂下眼,思量了幾息后,才抬目看向宮人,定定地點頭。
第56章 (二合一)
【56】
夜霧與朦朧月光交融,鍍上一層銀白色清輝。
廊下掛著紅綢的燈籠隨著深秋夜風不停地打旋兒。
冗長的廊道上,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站在紅棕木的廊柱旁。
他的背影在夜色里顯得蕭條而單薄。
程簌簌招手示意身后的侍女退下,她邁著忐忑的腳步朝燕淮走近,越是走近,她的心越是慌張,而前方那人身上縈繞的一股酒氣便越是濃郁。
“表哥。”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
燕淮聽清了她的聲音,斂了眉眼,恍若未聞,仍舊佇立在那廊柱旁,只言未發。
一股酸澀涌上心頭,程簌簌盯著眼前人的側顏,唇瓣緊抿,抽了一口氣,緩緩說:
“表哥,簌簌扶你回去可好?”
她說完,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欲觸他的袖子,燕淮側頭冷睨了她一眼,程簌簌的動作僵在半空。
燕淮淡淡道:“不必勞煩程小姐。”
他轉身從程簌簌的身旁繞開,抬步朝游廊前方走。
半空中那只素白的手緩緩攥緊,程簌簌嗓子發緊地開口:
“表哥,她已經和旁人訂婚了,你這是……你這樣喜歡她,便是肖想旁人的妻子!”
前方腳步一滯,燕淮那雙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情緒。
好一句旁人的妻子。
他壓了一口氣,強忍心頭苦澀,淡淡答:
“這是我的事,不用旁人管。”
他落下這一句話,深深地扎痛了程簌簌的心。程簌簌眸子剎那變得通紅,她轉身看向燕淮修長挺拔的背身,蜷緊的手指慢慢地收縮,直到指甲陷入肉里,她才鼓足勇氣將前方的人抱住。
燕淮陡然被一雙手抱住腰間,那雙黯然眼眸里頓時生起不耐。
男女力量終究是懸殊的。
他抬手便輕松地將程簌簌的手扯開,面色也冷了好幾寸,側頭睨過她的臉,警告般地開口:
“程簌簌,你這樣會讓我對你心生厭煩。”
“厭煩?表哥,你從前便從沒有厭煩過我嗎?你和她早就錯過了,你為什么非要執迷不悟!”程簌簌泫淚若泣,“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表哥,你能不能回頭看看我?你不要再看她了,你的心意早就被她糟踐了!”
她心里一陣堵塞,抬手想要去抓燕淮的袖口,卻被燕淮側身避開。
程簌簌的腦海中想起方才那宮人與她說的話,斂了斂臉上的情緒,深吸一口氣后,才艱澀開口:
“表哥,她知道你是因為她才去的瑯琊山嗎?那時她離開了都城,你便向叔父請求去往瑯琊學藝,半年,她從雍州回來,你便也從瑯琊趕回。你這般苦苦在她身后追了十幾年,你瞧瞧她為你做了些什么?你們之間那點稀薄的緣分,都全是靠你自己硬撐著!她那一星半點的真心,脆弱到一碰便碎,轉身便投奔了別人!只有我,才是真心在原地盼著你的那個人。”
燕淮的眸子微頓,仔細琢磨著她最后一句話的意思,喉嚨發緊地追問她:
“什么真心?”
程簌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水,輕描淡寫道:
“半年前,燕府宴會,秦朝云捧著一個寶貝匣子想去找你,她剛走入后院便聽見你與那些……那些士族公子哥們在那頭講話。”
“后來,她便將那匣子埋進了你們一起種的槐樹下。”
槐樹下,寶貝匣子。
醉意突如其來地襲擊燕淮的神思,他的腳步開始踉蹌,推開了程簌簌欲扶他的手,轉身便匆匆地朝另一端走去。
往事如驟風般瘋狂朝他刮卷而來,他想起那年十七歲,他與朝云吵架,被她關在暮云軒外,只得翻墻爬窗地去找她。
那時他剛推開她房間的窗扉,便見她端坐在案桌處,正提筆不知在寫些什么,一聽見他的響動,朝云便匆匆將東西塞進一個鑲著寶珠的檀木匣子里頭,寶貝得緊。
那時他問她,有什么不能看的。
而朝云仰頭,睜著水眸睨他一眼,不悅地回答,那是她的寶貝,不能給旁人看。
從那以后,燕淮便將她有秘密這一事記得十分清楚,甚至于還旁敲側擊過青鸞與君琊,都無從得知。
直到后來,他們一起去乾王舉辦的賽馬會,彩頭是一柄同心鎖。
他瞧出來她想要,他便與她約定,若是他拿下這柄同心鎖,那她就得把寶匣給他看看。
后來他贏了,卻忘了這回事。
那些歡笑打鬧都還歷歷在目,燕淮壓住心中的那一點可能,身姿狼狽地朝周府大門處走去。
侍奉他的小廝一見世子從眼前走了,連忙追上,卻被燕淮猛地推開。
“世子!世子爺!您去哪啊?”
“滾開!”
一路跌跌撞撞地,燕淮出了周府的大門,他循著自家馬車的停靠之處,不顧車夫的阻攔直接將一匹駿馬解了繩,長靴一踏馬鐙,翻身而上,疏眉朗目的少年郎一揚馬韁,卷起一片塵灰朝著街道而去。
寂無的夜,少年的心滾燙地叫囂著,燕淮腦中已然拋卻了所有,一心只想沖回家中,去那槐樹挖出寶匣。
而此刻,他終是來到了槐樹下,凋零的樹葉隨著夜風吹向他的發梢、肩頭。
他直直地盯著這顆槐樹,眼底一片迷茫之色。
該挖嗎?里頭是什么?若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匣子呢?
他搖頭苦笑一聲,嗓音發啞,燕淮緩緩地蹲下身子,頹然地曲腿坐在地上,頭邁進曲起的膝蓋處,修長冷白的手慢慢縮成一個拳。
怎么可能會是一個普通的匣子,秦綰綰那樣寶貝這個匣子,原來……原來,是與他有關……
燕淮眼眶發紅,他抬頭拿起一旁的鐵鏟將這片泥土挖開。
一刻鐘后,燕淮盯著那個已被泥土沾染的寶匣好半晌,才將它取出。
輕輕地拭去了寶匣上的污漬,燕淮小心翼翼地將寶匣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把同心鎖,同心鎖下壓著的是一冊小本子,還有好些零碎的小玩意兒。
燕淮指尖微顫地拿起同心鎖,他的指腹不斷摩挲著這玉玨所制的鎖,鎖身背后竟能感到一些凹凸不整。
燕淮眼底微頓,將同心鎖翻面,只見那鎖后竟刻了一個小小的綰字,還有一邊只余下尚不清晰的劃痕。
他的指尖擦過那劃痕。
三道劃痕,很輕,又被人似乎磨平過,應當是刻字的人猶豫了……
三道劃痕,三道劃痕……
燕淮心間頓覺一陣密密麻麻地錐痛感,他長吁一口氣,一雙星眸里頭一片深暗。
他將同心鎖珍藏般地放入了寶匣中,有拿起那本小冊子,緩慢地翻開。
那是一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尋常本子,藍色的面,白底的紙張。
里頭每一頁都是稀稀疏疏地寫著幾行簪花小楷,看得出寫字人的漫不經心,和她那些奇怪的小心思。
一頁翻過一頁,燕淮喉間反復窒息壓抑,左邊的胸膛處,一陣陣絞痛。
“今日我與小燕吵架了,我讓他幫我寫先生留的作業,他不肯。還說什么他是鄴都小霸王,才不要幫人抄寫詩文,我很生氣,明明我才是小霸王背后的女霸王。”
“近來母親總說我沒規矩,還給我請了幾個嬤嬤,每天都要被看著練規矩,不過晚上小燕翻墻來看我,給我帶了廣聚軒的茶果子。”
……
“差點被小燕發現我的秘密了,他似乎很在乎我寫的什么,但是我不想告訴他。”
“好吧,今日小燕賽馬拿了頭籌,他送了我同心鎖,我想,我很想告訴他我的小本子了。待到過幾日宴會上,我便拿給他吧,還有這枚同心鎖,我想讓他親自刻上他的名字。”
寫到此處,再沒了字跡。
握著本子的指尖已經緊地發白。
燕淮的背脊微微地顫動著,他將她的小本子緊緊地攥入懷中,貼在他的心房處。
“燕子廷!我以后要當你夫人,你不準和別的小女孩玩!”
“小燕,我要去雍州了。”
“燕子廷,那么你找到你的巫山了嗎?”
她懶懶的調子猶在耳邊,燕淮的眼眶止不住地發澀、酸痛著,一點點地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燕淮死死地揪著衣襟,想要抑制住自己心臟的疼痛感。
三道劃痕,那是尚未刻好的淮字,那是她盼著他親手刻下的淮字。
再也,再也,追不回了。
他何其了解秦朝云,她不會再回頭的。
燕淮恍惚地將寶匣重新合上,緩緩地起身。
轉身之際,他的身后卻站了一位不速之客。
兩廂目光對上,燕淮乜他一眼,沒什么情緒地想要繞開二皇子。
二皇子卻挪動腳步阻礙了燕淮的道路,他眼中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燕淮,而后嗤笑一聲道:
“世子何必如此神傷,不過一個女人罷了。”
“世子若是實在喜歡,把她搶回來不就是了?”
燕淮空洞渙散的眼眸霎時聚攏,他眼底帶戾地看向二皇子,嗓音沉沉:
“太子殿下,不在東宮受罰,倒是多管閑事到燕侯府中了。”
他這番態度,二皇子倒也不生氣,反而朝他笑了笑,滿臉輕松地回答:
“燕淮,你難道愿意眼睜睜地看著心上人嫁作他婦嗎?”
“我燕淮喜歡一個人,只愿看她美滿。”
說完這句話,燕淮稍停一息,復而繼續道:“臣有一祖母素來身子爽朗,而太子殿下時常尋醫,原因不過有一,便是她老人家雙耳不聞窗外事,不似殿下般愛管人閑事。”
燕淮的性子一貫如此,二皇子聽完氣結反笑,還未再多說幾句,便見燕淮冷冷睇他一眼,便提步離開,寂冷的空氣中,除卻院廳馥郁清香外,還有燕淮的一句逐客令。
——殿下,慢走不送。
昏聵一片的房屋內。
朝云縮在周焰的懷中,雙眸闔著,呼吸淺淺,朦朧中感覺到眼皮上一陣酥癢溫熱觸感。
長睫輕顫著,朝云掀開眼皮,倒映處一方影子在她的身前,周焰正側躺在她身旁撐頭看她,唇沿著她薄薄的眼皮、翹挺的鼻梁,往下尋到她的翕動的唇瓣。
輕輕地,磨了磨,又撤開。
他擁著溫香軟玉,眸底一片繾綣,朝云眨了眨惺忪眼眸,掰開他的手起身卻見床畔處不知何時被他點了一盞燭燈。
微弱的光,落在她瑩白的臉上,嫣紅的口脂被他親食干凈,唇畔邊緣還余下一抹亂紅,靡麗而動人。
周焰偏頭看向她,一綹耳發垂下,更顯綺靡招人。
他眸色漸深,算準了她起身,便悄悄勾住她的手指,微微一扯,人再度落入他的懷中。
“小日子來了,亂動什么?”他倒是說得坦然,手卻兀自覆蓋住她平坦的小腹。
他的掌心滾燙,貼在女子腹部竟然會覺得有絲絲舒服。
朝云尚在迷蒙中,又忽然想起她撒的這個謊言,恐被拆穿便道:
“我該回席面上去了,一會兒被我母親發現了。”
“發現又如何,你我名正言順。”周焰挑眉,渾不在意地把玩她的發絲。
“再名正言順,終究是沒成婚呢。”秦朝云反駁。
周焰沉思片刻,又掀眸認真地看她,問道:
“那你打算何時嫁我?”
朝云差點便要動手掐他了,略有布滿地咕噥道:
“哪有讓我來說的……”
一霎沉默,身后的人忽然輕聲笑了出來,朝云才覺自己又被他戲弄了,一雙狐貍眼登時睜大里頭是盈盈秋波,周焰握住她張牙舞爪的手,放置唇邊。
溫柔地親吻她的手背,眼底滿是縱容的笑意。
“明日,還是后日?”他將她的手握緊了幾分,俊眉微抬繼續說:“綰綰,我不想等那么久。”
他甚少去掉姓氏,這般溫柔地喚她綰綰。
朝云的心像是著了蠱一般,由著他牽動勾引,由著他眸底染上情欲。
又是一番荒唐,又令人沉淪其中的廝磨。
他的唇游離而下,一點點地將她舔舐干凈,連帶著二人的眼眸都像是被燭火給晃地蒙上一層名為“動情”的顏色。
一點點的,循序漸進的。
他一把抓住朝云的伸縮的腳踝,耐心地問:“我教你新的好不好?”
朝云在他的眼睛里望見了自己緋紅的臉,然后她囁喏地開口:“你知道我在騙你?”
“你以為呢?”撒個謊,眼睛里都寫滿了狐貍的狡黠。
握住腳踝的力度松了松,他看見她捂著臉,側身要逃,欲拒還迎。
周焰那雙狹長的鳳眸里,消融了冷意與凜冽,盡是繾綣與悱惻的情意。
情濃滿心,他甘愿俯首在她裙下稱臣。
于是,她終于知曉了周焰口中的教她,是如何去教。
屋內沒有風,床幔卻在晃動著,燭火亦然。
他將她的嗚咽盡數吞并,朝云白皙粉嫩的腳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按住,那只手的手背的筋絡虬結,蜿蜒著沒入他紅裳袖口中。
溫熱濕膩的觸感相融著,不斷不斷,打碎了腦中所有的理智。
直至酣暢,直至淋漓。
他才舍得分開。
她才得以停下顫抖。
屋外忽而傳來一道極細的聲音,朝云理好了衣裙的褶皺。
周焰一斂方才的溫柔蜜意,轉而恢復他一貫的冷肅凜然。
“什么事。”
屋外那道極細的聲音道:“主上,該出來了,宴席快散了。”
周齊這廂把話遞完以后,屋內的兩人才開始動作,朝云從榻上坐起,雙腿一陣發軟。周焰覷了她的動作一眼,便翻身下榻,握住她白膩的雙腳,撈起一旁散落的綾襪為她系上,又握著她小巧的腳放入她鑲了珍珠繡了芙蕖的鞋履中。
二人衣衫平整后,才一道出了房門。
屋外明月已只剩下一道側影,此時無星無風。
周焰側頭看向將將及他肩頭處的朝云,他伸手與她眼前,朝云卻眼眸微閃地給他拍開,周焰剛要開口說些什么,朝云就回頭睨他一眼,作威脅聲道:
“不準說話,不準開口!”
周焰驀然勾了眉眼,低聲笑了起來,又對上她要發作的眼神,只得握拳掩住唇,眸底風流轉動。
一路尾隨著前方那位生著氣,走路有些踉蹌的姑娘。
瞧著她的身影,周焰幾度想要上前將她抱起或者拉穩,都被她倏然回首的目光給壓制住了。
一道回了宴席廳內,此刻賓客們都已醉意上頭。
有好些從他們身旁由著仆從家眷扶著路過,也有些正與廳中站著的三位長輩道別的。
秦國公許是喝多了些,此刻一張儒雅白凈的臉上染了紅暈,一瞧見二人便踱步朝女兒走去。
“綰綰啊,你怎么能和他站在一起呢?”
朝云一愣,又瞧父親眼底醉意彌漫,她便開口解釋道:
“爹,今日是我與他訂婚啊。”
秦國公唔了一聲,又看向周焰,半晌,他搖了搖頭指向周焰道:
“甘都節度使一案,周大人濫用私刑,將前節度使屈打成招,臣要參他!”
他話音一落,一旁走來正欲告別的林相猝然就抬目看向秦國公,又覷了眼周焰的神情,幸好還是平靜得很。
林相走上前扶住秦國公,笑呵呵地打馬虎道:“老秦這是又喝多了,節度使那事早就結案了,陛下都褒獎周大人果敢剛毅,有勇有謀哈。”
“胡說!你為何要去諂媚于他?我給你說——”
秦國公的唇旋即被林相捂住,林相一面笑,一面將人扶給了廳外的黑甲軍參將。
青鸞瞧見父親忙著顧暇秦國公,便提步走近朝云,她今日一直不怎么有機會與好姐妹相處,此刻也是好容易逮住了機會,才與她說上幾句話,連忙就拉住了朝云的手,輕悠悠地開口:
“綰綰,我方才未能尋見你,也未來得及與你說上一句訂婚喜樂。”
朝云與青鸞自然是,好姐妹心心相印的。
此刻也回握住她的手,好一番密語竊說。
說到一半時,朝云才恍然想起一人,她當即疑惑問道:“阿鸞,燕妙妙跑哪去了?”
青鸞溫聲答:“她隨燕伯父一道回去了,他們剛走,沒趕得上與你說話,過幾日她生辰,咱們還有得一聚。”
朝云思量了一下,也點頭,心下又開始琢磨著妙妙的生辰禮。
片刻后,廳外走來林家仆從來喚青鸞,青鸞便匆匆地抬頭看向一旁立著的高大男子,鼓足了勇氣,大聲了幾分道:
“周……周大人!你不準欺負我的綰綰!”
說完,她也不敢再看周焰,只依依不舍地回望朝云一眼,便一溜煙兒地從廳內跑了。
她一走,周焰撩了撩眼皮,想去伸手勾朝云的掌心,卻被她躲開了去,只見她斜睨自己一眼,轉頭便走向了秦夫人身旁的君琊。
這是還為方才的事,生著氣呢。
周焰輕嘆一口氣,正琢磨著如何去哄她,轉眼便見程明璋搖著扇子走了過來。
“周無緒啊,今日有了媳婦便把我這位好友拋至九霄云外去了?”
“王爺的傷可是好了?”他漫不經心地答。
程明璋瞥他一眼,悵然道:“自然沒好,這不是趕著給你賀喜來了嗎,也不知道關心本王幾句。”
面前的人默了一瞬,然后僵硬著語氣答:“勤換藥,少出門。”
程明璋語結一瞬,他眼珠一轉掃了四周一圈,確認秦朝云離他們稍遠,才低聲開口道:
“你這幾日別光顧著郡主這頭,我昨日進宮才得知坤和宮那位似乎被幽禁宮中了。”
云太后之事,周焰多少也知曉些許,甚至于不用多去打探,他心里也清楚,是皇帝打的算盤。
他微微頷首,眉宇間起了一點郁色。
“行,你心里知道就行,最近多提防著點太子,澧縣一事皇兄罰了他,現在他定然是對你有些敵意的。”
程明璋說完這句,又想起了今日宴席上突然離去的燕淮。
想了想三人關系,糾結幾息,還是忍住了沒開口。
他與周焰道別后,便攜著侍衛朝大門處走,行至石子路時,程明璋頓了下腳步,目光遲疑望向前方緊隨著燕侯身后的一名男仆從。
隔著距離,身旁燈火搖晃著,他尚未看清,只不過一眨眼,前方的人影便消失不見。
“王爺,怎么了?”侍衛問他。
程明璋斂目,搖頭隨口道:“無事,這天太黑了,本王差點沒看清楚路。”
第57章
【57】
九月底,風和日暖。
訂婚宴后,周焰在北鎮撫司與皇宮來回忙了幾日,直到今日才休沐。
國公府的側門處,停靠著一輛黑金蓬雙轅的馬車,十分低調。
側門被人推開,朝云攜著春鶯從里頭緩緩走出。
馬車前室處,駕車的青年甫一瞧見二人出來,便從車上跳下來,忙不迭地去拿轎凳。
朝云與放好轎凳的周齊對視一息,又朝后瞥了一眼春鶯:
“我們家的馬車呢?”
話音方落,便見玄色車簾被人掀開,露出一只骨節修長的手。
里頭傳來男人低醇的嗓音:
“上來。”
朝云抿了下唇,倒也沒再繼續僵持,春鶯扶著她上了轎凳。
敞開的車簾后,顯出一雙漆黑的眼睛,正悠悠地與朝云對上。
周焰伸手將她扶在門框的手握住,輕松地將她帶入車內。
馬車下的春鶯旋即眉梢微動,也緩了片刻才爬上馬車。
周齊今日自請當了一回車夫,他扯動了韁繩,馬車便搖搖緩行在青石板路上。
車內,朝云坐在主位上,周焰坐在一旁的側位,二人眼神博弈著,春鶯只敢縮在門簾處張望著前路。
周焰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朝云,此刻的他卸下了平素的防備與警惕,只懶洋洋地將背靠著馬車的木板,長腿隨意地曲著。
“今日打算買些什么?”周焰隨口問。
休沐前日,周焰便派了人去打探她有什么行程安排,這幾日他遣人去給她遞話,都沒什么回應,今日也是故意來門口蹲她的。
朝云一看見他翕動的唇,便想起一些事,而后有些不自在地回答:
“買胭脂。”
周焰默了一息,似在想著什么,漆黑的眸子在她臉上停留,說:
“行。”
“周齊,去胭脂鋪。”他淡然地朝車外吩咐。
車前室坐著的周齊應聲,調轉方向直接朝著城南最有名的鋪子而去。
一路四平八穩地到了城南胭脂水粉一條街,停靠好馬車后,春鶯先從車上下去,周齊好心地將她扶了一把。
春鶯正欲去扶朝云,便見周齊對她使眼色,攔著她去側邊等著。
熙攘喧囂的街巷中,只見馬車上,身著月白鉤藍云紋長袍的青年緩緩走下,他回身朝車簾處伸手。
朝云拋開簾子,想要越開他的手,但還是被他一把捉住,只得由著他將自己攬抱下車。
日頭高照,暖光晃動過他們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襲杏白衣裙,腰間系著瓔珞帶,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二人并肩站著,一眼望去,皆是淺色的衣裳,青年眉眼俊朗,少女面容姣美,倒是一對璧人。
素來有“胭脂水粉一條街”的榆林巷,還是一貫的熱鬧非凡。
此處往來均是女子,周焰與周齊二人便顯得格格不入起來,尤其是周焰的一張冷峻至極的臉,引得一些過路的官家貴女們駐足回首起來。
周齊跟在周焰身后,小聲問:“主上,您一會兒要陪少夫人進胭脂鋪嗎?”
周焰沒回答,周齊便又開始支招:
“我瞧著少夫人似乎在生您氣,您一會兒還是跟著進去吧,她要什么您便給她買什么,這種時候咱們男人得大方些,便是給她盤個鋪子也成。”
他兀自地同周焰說了好些,他都沒答,也不知聽進去沒,周齊最終停在了一處脂粉鋪外頭,沒繼續跟了。
畢竟他一個沒家室的男人逛什么胭脂鋪。
而前頭,秦朝云攜著春鶯故意走在二人前頭,她眼眸一掃前方幾家胭脂鋪,最終抬步走入正中的一家鋪子。
此鋪名為雪珞軒,是都城里頭最受貴女們熱捧的一家脂粉鋪子。里頭還賣得有些珍貴稀奇的首飾小物,最適宜搭配眼下時興的料子衣裳。
朝云前腳踏入,周焰也隨在其后,在這一堆女子中扎眼得很。
他實在生得高大,容貌又十分出眾,雖也有些郎君會陪自家夫人逛鋪子,但都是些出了名的恩愛夫妻,不似這位,瞧著眼生得很。
女掌柜站在柜臺前,瞧著那冷面郎君的目光倒是一直隨著方才走進來的秦郡主,又聯想著近日都城里傳遍了的小道消息,旋即明白過來此人是何來歷。
連帶著正在雪珞軒挑選首飾脂粉的官家小姐們,也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朝云與周焰,二人雖隔著一小段距離,但不少官家小姐也是去赴過前幾日那場訂婚宴的,瞬時拉著小姐妹們竊竊私語起來。
秦朝云倒是并未注意到流連在他二人身上的好些目光,穿過大廳,邁入前方的青簾后,朝云低眸細細地挑選著眼前琳瑯滿目的胭脂。
白皙如玉的手落在那堆脂粉盒子上,深色的盒子襯得她的膚色更白。
她拿起一方墨綠色寶石的脂粉盒子,將其打開,里頭的顏色是偏粉嫩一些的,倒是極為適合風華正茂的姑娘用。
她又拿起另一盒,兩廂比較間,朝云低聲問春鶯意見:
“春鶯,你覺得哪個顏色好看?”
身后并未等來春鶯的意見,轉而卻感覺到了頭頂一片陰云壓下,周焰渾烈的男子氣息將她裹挾,她仰頭對上他黑曜石般的眼睛。
周焰嗓音低沉著回答:
“喜歡就都買下便是。”
朝云聽后覷了他一眼,淡淡說:
“你懂什么,我是來給妙妙挑生辰禮的。”
周焰這下沒立即開口了,他忽然察覺到,自從那夜將她弄得狠了些后,秦朝云便一直對他愛答不理的,此刻周焰忽然感到有點危機了。
見他一陣靜默著,朝云也不打算問他關于胭脂的問題,抬頭便要去尋被此人趕走的春鶯,卻在轉身之際被他按住了肩膀。
朝云的眼眸睜大看向他,只見周焰接過她手中的胭脂盒,學著方才瞧見的那些女子模樣,修長的手指輕捻起一旁的極細的筆,而后將筆尖在胭脂盒里滾上一圈,鍍上一層紅。
他的動作輕緩而認真地,挑起朝云的下巴,微微上抬,手中筆尖沿著她的唇部一點點地游走,似在描摹一副畫般。
秦朝云感覺到唇上有細細麻麻的筆尖觸感,周焰微躬著背脊,他修長冷白的手在她眼底晃動。
她眨了眨眼睫,一旁的支摘窗半敞,投射進來幾縷日光,空中一片齏粉裊裊盤旋。
那層光束慢慢地落在周焰寬闊的肩上,也晃過他垂下的睫羽上,一切似乎在這一瞬靜止,周遭的喧鬧叫嚷聲都紛紛屏退。
只有他均勻的呼吸聲,與自己稍有作亂的心跳鼓舞。
周焰的手擦過她的臉頰,留下一抹余溫,然后動作停下,他收了筆,抬目將她的臉打量上下,而后眼底略帶滿意的笑浮現。
朝云從怔忡里緩神,她別過眼,嘟囔了一句:
“你會描嗎……”
她說完,周焰抬了下眉,隨即便從旁給她端了面菱鏡,示意她看。
朝云將信將疑地朝鏡中瞧去,瞧清鏡中人后,她的眼底不禁露出一絲意外。
他竟描的還不錯……
但轉念一想,周焰這般冷淡寡言的人,從前也沒有傳過他流連花叢,但他竟然會描唇?他竟然會描唇!
細細想來,朝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他從前是有相好的,旁人不知曉定是他藏起來了。
而且他這手藝也是從那相好手中學來的。
想到此處,朝云又想起了阿爹給她說的話:周焰有很多外室。
腦中千回百轉地想了一段,朝云頓時心頭從方才的悸動轉而升起一股氣來。
“怎么樣,若是都喜歡我一會兒派人來給你把鋪子盤下來。”周焰淡聲說。
他將胭脂盒合上,去碰她垂下的手,剛勾到她柔膩的指尖,便被朝云拍開。
周焰此刻也懵了一下,方才不是都好了嗎?
他眼眸微頓,又想起周母同他說的,女子都是細膩敏感的。他便耐著性子,抬手將她虛抱在懷中,他低頭哄她,滾熱的氣息打在朝云的耳畔。
“還生氣呢,日后你一叫停,我便停下可好?”
思來想去,周焰心中也只覺得是那夜她哭喊著要停,自己沒停而惹得不快,哪里想得到朝云心里的迂回曲折。
朝云一聽,他語調繾綣地說起那夜,一回想便覺得羞窘難捱,水凌凌的目子旋即瞪他,卻因她眼尾微勾而顯得沒什么威懾力,以周焰俯看的角度來說,只覺得躁意騰升。
“誰同你說這個了,你這般會為女子描唇的,是不是……從前便有過旁的相好?”她的聲音漸弱下來,鼻尖也莫名地起了澀意。
話音一落,靜默幾息。
周焰的眸色漸濃,他的唇倏然擦過朝云的額角,放下了胭脂盒,將她單手完整地圈入懷中,捏著她的下頜處,迫使她抬首,滾燙的吻落下,舔舐著她唇上的胭脂。
一縷脂粉香,鉆入他的鼻間。
口腔中縈繞著她胭脂上的玫瑰味,周焰不太喜歡這些味道,便長驅直入地探入她的齒后,擷取只屬于她的清甜味道。
透過周焰的臉廓、五官,朝云睫羽輕顫著感到一切變得模糊,她瞥過那一截晃動的青簾泛起層層褶皺,如同她手中緊攥著周焰的衣襟,皺起一處漩渦狀。
心開始沉溺、下降。
他的唇慢慢地碾轉過她的唇齒,最后緩緩退出。
朝云被他吻得眼角泛了淚水,此刻蜷在他懷中,急急地喘息著。
她聽見頭頂上的聲音說:
“沒有別人,只有你,從始至終都只有你。”
“描唇這種東西,我瞧著與畫圖沒什么差別,就隨手畫了,你若是不喜歡,日后我便不畫了。”
他沉悶悶的說著,手臂一寸寸地收緊,將她錮在懷中,像生怕她跑了似的。
聽他這幾句解釋過后,朝云的心一瞬間便覺得踏實了,她又仔細搜尋著細枝末節,似乎在遇上她之前,周焰除了官聲差些,倒真的沒什么別的不好傳聞了。
二人正溫存著,簾后卻忽然傳來一聲動靜,一道凌厲的風從周焰眼前刮過,隨之而來的是一枚銀針直直地落在前方的柱子上。
周焰攬著秦朝云的腰,眸子霎時變得冷冽起來,他將朝云拉至身后,先將用手帕銀針取下后,才朝青簾的方向看去。
他放輕了腳步,向著簾籠一步步走近,簾角微動,勾勒出一個人的腿形,周焰目色中燃起肅殺之意,隨即掏出腰間短刀,一把掀開簾子。
第58章 (二更)
【58】
簾籠扯開,四周紛紛擾擾的聲音穿過耳廓。
而周焰眼前卻是一名面露驚愕的女子與她的婢女。
周焰冷冽目光掃了她一眼,眉心輕折。
這女子看著面熟,似是在訂婚宴瞧見過她,但又似乎不止。
周焰心存警惕地看著她,身后卻傳來朝云略顯錯愕的聲音:
“你怎么在這?”
帶著幾分不滿與掩不住的敵意。
程簌簌也轉了驚愕臉色,眼里冒起火星地看向秦朝云,回駁道:
“雪珞軒又不是郡主的產業,我為什么不能來。”
秦朝云與程簌簌之間其實沒什么大仇,不過就是互相看不順眼又曾與一個男子有過糾葛罷了。
此時朝云壓了一口氣,心里想著方才那枚銀針,開口問她:
“你一直站在這?”
程簌簌本不想回答,但趨于周焰冷冰冰的目光,她還是點了下頭又搖頭。
看得朝云與周焰兩人同時眉心緊鎖。
又聽她解釋說:“剛在這挑東西,不過又挪了位置。”回答完,她又看向秦朝云:“不過,郡主現在倒是管起我來了?”
一想到那夜的表哥,程簌簌就覺得難忍揪心。
朝云本壓了火氣,又被她一通陰陽怪氣給刺激到,不由得想與她唇槍舌戰一番,正欲走上前,周焰便拉住了她的手,朝云只得咽下這口氣。
周焰牽著朝云,一路繞過人群,走出了雪珞軒。
身后的程簌簌盯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攥著瑪瑙鐲子的手也寸寸收緊。她的眸色徹底暗了下來,將瑪瑙鐲子下掩藏著的針筒收入袖中。
一旁的婢女低首問道:
“小姐,咱們一會兒去樓上嗎?”
程簌簌點頭,撂下瑪瑙鐲子,轉身攜著侍女從雪珞軒的側門出去。
門外并非方才的榆林巷,而是相鄰的甜水巷。
主仆二人淹沒于人潮中,悄然踏入了廣聚軒,直上三樓。
程簌簌叩響了雅閣的門,三下敲擊,門扉緩緩開啟。
一名侍衛將她的婢女攔在門外,只讓程簌簌一人邁入。
雅閣內一片靜謐,案臺上的龍涎香沉沉浮浮裊繞著,竹影屏簾后的男子一襲青色長裳,端的是翩翩君子。
那人轉身,一雙沉黑的眼睛看向程簌簌。
程簌簌旋即福身道:“殿下安好。”
二皇子略一頷首,素白的手中捻著一塊玉石,他朝程簌簌招手示意她過來,隨后他便掀開袍角坐于茶案前。
兩廂坐定后,二皇子將玉石放下,轉而慢條斯理地開始斟了盞茶,他曲指將茶盞推至程簌簌面前。
“程小姐,來告訴一下孤,方才如何了?”
他笑得寡淡,語調也漫不經心。
程簌簌接過茶盞,將方才發生的事,事無巨細地告知了二皇子。
說完后,室內一片靜默,程簌簌有些忐忑地抿茶,又掀眸窺看二皇子神情。
“殿下,您為何要讓臣女去放那一針呢?”程簌簌不解地問。
他為何要做這些沒什么意義的事情呢?
二皇子低眸一笑,眸色沉沉似在自嘲,卻只一瞬又消散。
驟然間,二皇子突地起身一只素白的手兇狠地扼住程簌簌纖細的脖頸,一張俏生生的臉遽然變得蒼白憐弱起來,眼眶也泛起了淚花。
“殿下…殿下……”她嗚咽著求饒。
二皇子眸中微閃過一道低劣光芒,然后他開始沉聲發笑,顯得瘆人。
“別來妄議孤。”
“是…”程簌簌喉間一陣窒息,又趕忙應下。
男人的手終于緩緩松開,她重新得到空氣,恍若重生。
“你可知曉他們婚期是何時?”二皇子突然問。
程簌簌不敢再揣摩他的心思,只得低著頭怯怯答道:
“聽聞是明年二月初一,春日正好。”
面前的男子忽然一聲嗤笑,他擱在桌上的手拍了拍案板,笑得更為癲狂幾分,二皇子重復著程簌簌的話:
“二月初一,春日正好。”
見他這副模樣,程簌簌心里一陣驚悚生怕他又對自己下了殺心。
須臾后,二皇子斂了神色,面色從容地開口:
“記得將我吩咐給你的事情辦了,辦得好,明年春日,你父親便可以回到鄴都。辦得不好——明年春日,你便一起離開都城,去西北戍邊。”
她一介女子去西北戍邊,意味著什么,她自然知曉。
頓時間,程簌簌心中大駭,連連應下,在他陰晴不定的目光中緩緩離開雅室。
雅室的支摘窗半敞開,外頭一股涼風灌入室內,順著二皇子寬大的袖袍躥入他的皮膚。
冷意幾息襲來,二皇子垂下眼,再度捻起案上的玉石,眸色晦暗著,指腹不停摩挲。
明年春日,當真是個好時節。
不過,周焰、秦朝云,明年春日那樣久,你們等得到嗎?
二皇子的雙眸緩緩闔上,指骨輕叩在茶案上,一下又一下,仿佛兒時的童謠,伴隨那人清淺稚氣的吟唱。
——程嘉鐸,你這個瘋子。
唇畔肆意地彎起,溢出一陣低啞笑聲。
榆林巷內,過往行人紛紛。
朝云走在里側,周焰牽著她的手走在外頭與行人摩肩接踵。
“方才的事,你可有頭緒?”朝云仰頭看他。
方才那銀針當真是兇險,但細細想來卻像是算準了一般,將將從周焰的耳邊穿過,太過蹊蹺。
周焰側眸看她,一臉淡然地反問她:
“方才那女子,與你有什么恩怨?”
她們那副劍拔弩張的樣子,又加上秦朝云的性子,周焰也能猜出一些。
突然被他問起程簌簌,朝云眼眸閃動,隨口敷衍過去:
“上次在廣聚軒,也是她,周大人莫不是忘了?”
經她提醒,周焰才恍惚記起廣聚軒一事,只不過那時他卻是沒太在意對面的人。
難得瞧見秦朝云這副氣鼓鼓的模樣,周焰眸底噙起笑意,他捏了捏她的手背,與她一道走出了榆林巷。
巷外,周齊與春鶯一道在馬車處等著他們,見二人出來身上竟沒帶一樣物件,不由得有些詫異。
馬車搖搖而行,一路回到秦國公府,春鶯先行下車,車內便只剩下他二人相處。
秋風吹得車簾鼓動起來,朝云睫羽輕動,看向周焰,依依不舍地說:
“我先回府了。”
周焰沒回答,只靜靜地看她,片刻后,朝云便抿了下唇起身朝馬車外走。
剛一起身,身后的人便攥住了她的皓腕,朝云身形微滯,她回眸看他。
周焰將人拉回坐于膝蓋上,長臂繞過她的腰,輕輕地攬著她,周焰的下頜擱在朝云瘦弱的肩膀上,他闔上雙眸,輕嗅她發間的一縷淡淡香味。
“秦綰綰,要不咱們將婚期提前吧。”
他的聲音有些發悶,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日之事,他總覺得隱隱不安。
朝云回握住他的手背,輕聲軟調地安撫他:
“母親說,春日正好,無緒,我們有的是時間。”
耳邊屬于他的氣息不斷縈繞、攀爬在她的耳垂處,朝云覺得一陣發癢,她啞聲笑了笑去推他的頭,卻被周焰反手攥住,而后他貼著她雪白的脖頸,輕輕地吻下。
好一陣溫存廝磨,周焰才將她的手松開。
他認真地看向她水凌凌的眼眸,微突的喉結滾了滾,重復她方才說得那句話:
“咱們有的是時間。”
春日正好,柳絮紛飛,桃花灼灼,可聘心愛之人為妻。
周焰將秦朝云送回國公府后,轉頭便讓周齊駕馬回了北鎮撫司。
他這幾日連夜批改公文,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閑,與秦朝云閑逛,卻能在這一日遇見暗藏的殺手。
袖中的那枚銀針被周焰放在桌案上,他目色凜冽地瞧著銀針,此物已被驗證過并無滲毒,由此看來便只是用來警告于他。
細數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周焰心里隱隱開始猜測幾人,眸色不定地在銀針處逡巡。
周齊站在一旁,也細細地觀察著這枚再普通不過的銀針。
“主上,此物大街小巷都有在賣,恐不好查。”
“那就盤查今日所有來過雪珞軒的人,男女都查。”周焰淡聲吩咐。
周齊旋即應下,臨出門時,又見周焰捏了捏眉心再吩咐道:
“你等會讓人去把雪珞軒盤下來,今日事發突然便帶著她走了,便送個鋪子給她作賠禮。”還有今日遇見的那個官家小姐,也讓她受了氣。
周齊聽了大感欣慰,忙不迭地點頭應下。
這頭吩咐完了事情,周焰便起身去了暗獄中。
掌燈時分,暗獄大門打開。
周焰方更衣從里頭出來,前方便匆匆走來一名錦衣衛在他跟前停下,錦衣衛拱手揖禮道:
“主上,方才一個老乞丐給咱們送了一封信過來,說是給您過目的,屬下已給您放到廳案處去了。”
周焰將手中的繡春刀掛好在腰間,而后點頭,便提步朝著廳堂去了。
天灰蒙蒙一片,屋內已被下屬點好了燈,周焰撩開珠簾,便見自己的桌案上放著一封信箋。
他眉心一折,瞧著信封上的字跡可謂是七倒八歪的,恍若狗爬,思及此周焰眸中閃過一抹狐疑,他將信拆開。
面色漠然地一掠信上字跡,片刻后,周焰的臉色有些發沉。
他將信紙在手中揉碾成一團,目光瞥向桌上的信封,上頭突起一塊,周焰不耐地將信封里的東西抖落出來。
只見是一枚白玉所制的同心鎖。
燈火隨著微敞的窗牖躥入的秋風晃動,映在周焰冷白如玉的臉上,鋒利的眉眼半隱在昏聵光線里,晦暗不明的。
周焰將同心鎖攥在掌心里,微微用力像是要將其碾碎。
屋外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叩門聲。
只聽伴隨著一道輕快腳步,周齊的聲音從簾籠后隨之傳來:
“主上,我方才已將雪珞軒的地契送去了少夫人那。”
第59章
【59】
周齊的聲音打破了一屋子低沉的氣氛,周焰將手中的白玉同心鎖藏于袖中,面色淡淡地斜覷一眼周齊,從容地恩了一聲。
而一旁立著的周齊匯報完事情,也尋思著時辰打算告退下值了。
剛準備轉身,便聽桌前站著的青年冷聲開口:
“最近可還有派府中暗衛去守著暮云軒?”
周齊有些發懵,之前可是主上自己吩咐不必守著了,眼下又問……
他只得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答:“近來倒是沒那么守著了。”
周焰眼簾微垂,看向桌案上的白玉觀音,又掂量了一下袖中的同心鎖,心里騰地升起一股暗火。
好樣的,她倒是喜歡送人玉石之物。
周焰轉身背對著周齊,說:
“這幾日還是派人護著她些,今日之事,早些去查。”
“是。”周齊應下,心里又暗自將按時下值的打算給推遲了。
這廂周齊退下后,室內再度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月上枝頭,窗外偶有幾聲風響,周焰坐在桌案上,翻閱著一旁堆積如小山高般的案宗,他眉眼認真地執筆劃下一處又一處。
北鎮撫司的燈熄滅一盞又一盞,只余下周焰的屋里仍燭火通明著。
夤夜昏昏,周焰將案宗一一規整后,才又得閑,抬手捏了捏發澀的眼眶,掀眸便又瞧見案上與他對視的玉觀音。
方歇下的火氣,又莫名地起來了。
他眉眼稍顯疲倦地靠著椅背,想起今日秦朝云還問自己有沒有相好的,他這二十年自然是沒有的,倒是她。
周焰忽然咬了咬后槽牙,低眸笑了下,抬手又擦了一遍玉觀音,便起身熄滅了燈,而后走出屋內,將門上了鎖離開北鎮撫司。
這一夜,周焰躺在床上,眼眸闔了又睜,翻來覆去地心頭不知壓著什么火氣,難得的失眠一場。
而另一頭的燕侯府中。
更深夜靜的,內院還有一道身影正提著燈在廊下庭院處穿梭不止,也不知在尋著什么東西。
一名仆從打扮的男子從另一條廊道匆匆跑來,與這處廊下提燈的男子會合。
“世子爺,前方也找了,未曾尋見同心鎖。”
燈火映著燕淮的臉,他眸子微黯,一雙手慢慢蜷緊,喉嚨發緊地說:
“繼續找。”同心鎖不能丟,那是他們之間僅存一絲可懷念的東西了。
貼身小廝抬眼便瞧見,自家世子眼底一片落寞之色,他的世子爺往日是多么耀眼不羈的一個人啊,而今怎會如此頹然呢……
小廝心里也跟著發澀,思及往事如煙,那時小郡主與世子爺多要好啊。
怎么能轉眼就要嫁給旁人呢?
燕淮提燈走下臺階,步伐略有踉蹌地朝前走著,心里似是插了一把利刃,那雙漂亮的星眸里難掩失落。
他的鎖,怎么就不見了呢。
內院的動靜極小,而內院一片漆黑的月門處,卻立著一名淺衣女子。
程簌簌手中捏著帕子,靜靜的看著前方挪動的人影。
他還在找那枚同心鎖。
烏云漂浮天穹半遮著月,夜間一片闃然,月門處的女子站在那待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最終折返回了院子。
昏沉沉的一個夜,暗藏著的幾顆心在迷夜里翻涌幾息。
然而,直至朝霞漫上天,一整夜,燕淮也沒能找回他的同心鎖。
十月初三,鄴都昨夜下了一場入冬的雨水,天氣也驟然變得冷了許多。
酉時末,暮云軒的寢屋內,春鶯挑了幾件蒹葭齋新做的冬日披風給朝云選。
“郡主,今日是燕小姐的生辰,雪珞軒昨日便呈了好些名貴兒的物件來,您瞧瞧是選哪些給燕小姐帶去?”冬泱端著一盤子金釵首飾上來,喜笑顏開地問朝云。
朝云這廂才挑了一件棗紅色云錦披風,這才轉眸看向冬泱這頭,眼眸一一掠過盤子里頭的物件,最終選了一堆紅珊瑚手釧與一對珍珠耳環。
這兩樣想著燕妙妙的年紀,戴著將將好,也甚是配她平素的衣裳,不算頂貴重,但也是上乘的首飾了。
朝云坐在妝鏡前,春鶯給她重新添妝,冬泱則將妙妙的生辰禮好生地裝入備好的金邊寶匣里頭。
這頭弄完已是半個時辰后,燕妙妙的生辰約的是今夜戌時正太液湖游賞燈。
眼下出發倒是恰好。
出了暮云軒,前方的庭院里頭君琊早已等著她了,二人一早便給家中父母說過今夜妙妙生辰之事,此刻也直接朝著側門備好的馬車前去。
馬車轔轔駛過街巷,朝云坐在主位上覷了一眼君琊,一眼便瞧見他眼底掩不住的興奮。
“阿弟,你給燕妙妙準備了什么?”朝云忍不住問他。
君琊將手邊的東西藏了藏,故作神秘地回答:
“定然是她喜歡的,阿姐給她買了什么?”
他不問倒好,一問起,朝云眉眼飛揚著,施施然地回答:“也是她喜歡的咯。”
二人搭話間,馬車緩緩停下,車夫小廝朝內喊著到了。
外頭一片繁鬧人聲,隨行的春鶯與冬泱將車簾拉開,服侍著朝云下車。
今夜正逢上大燕雙燈節之一的百燈節,一貫辦在初冬時,是上元燈節前的一個小節,但也毫不亞于上元燈節的熱鬧。
太液湖邊燈火璀璨、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四周的樹梢、柱子上都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滿城燈火照得黑夜如晝,一眼望去湖面上也停靠著密密匝匝的游湖畫舫。
人潮中,朝云與君琊并肩朝那畫舫走著,畫舫的岸邊早早地便站了燕府的下人,一瞧見兩道顯眼的身影,下人便趕忙迎了過來,將二人迎上了畫舫。
今日是燕妙妙及笄的生辰,因著妙妙的父親燕家二爺被皇帝派去了西北邊緣做節度使,白日里便只由著家人們已陪她過一場,晚間便是妙妙邀著自己的好友們單獨過上一場。
整條畫舫被掛滿了花燈,除了他們的腳步聲與輕微的交談聲外,四周極為安靜。
仆人將船艙的簾幔撩開,朝云與君琊一前一后地入內,滿室暖意消融了他們身上的寒氣,仆從將他們的解下的披風接過掛上。
燈火如晝的室內,只有妙妙一人,她今日穿了一襲鵝黃云錦長裙,梳了雙環髻,一雙澄亮的大眼睛轉動著。顯得格外可愛靈動。
朝云吩咐著冬泱將禮物遞給妙妙,燕妙妙滿臉興奮地接過,又忙道了謝,才抬眼期盼地盯著君琊。
君琊被她一盯,火光襯得他白臉通紅,他從身后拿出一方錦盒,稍別過眼交給她。
又結巴著說:“燕妙妙,生辰……喜樂。”
兩人給完禮物便旋即挨著妙妙坐定,幾人閑談著,畫舫外的廊道便又傳來腳步聲,掀開簾幔,眾人抬頭看去。
是林青鸞攜著婢女來了。
燕妙妙招呼完青鸞坐下,又似想起什么,趕忙拉住朝云的手,附耳小心說道:
“對了秦綰綰,今日這畫舫是我堂哥給我包下的,一會兒他可能也要過來。”
朝云點頭,也不覺得意外。
此刻人已到齊,外頭的仆從們紛紛將菜肴上齊,而畫舫也開始從岸邊游動。
朝云坐在窗邊,她抬眼看向窗外一片火光下,人流涌動著,岸上一片歡聲笑語。
她手中端著酒盞,與青鸞、妙妙二人碰了一下,而后輕啜一口。
“今日是雪梅酒,我問過店家了,這酒適合姑娘飲著玩兒,不會醉人。”妙妙舉著繪了雪梅的酒壺,解釋著。
幾人說笑中,君琊被妙妙喊著灌了幾盞,也不知是酒暖身子還是他心浮氣躁,他脖子都紅了好些。
朝云靜靜地靠著青鸞,瞧著燕妙妙在教弟弟行酒令。
她忽然附耳同青鸞說:“你信不信,秦君琊馬上就要醉倒了。”
青鸞訝異一聲,又低聲說:“這酒不是不醉人的嗎?”
“不醉人啊,但是秦君琊是一杯倒。”朝云幸災樂禍地瞧著面前的二人。
她在心中暗自數著:一、二、三……
數到十時,便見滿眼猩紅的少年郎咚地撲倒在桌上。
而方才還玩得盡興的妙妙轉頭看向身旁的兩個姐妹,彎眉輕蹙。
“秦君琊怎么不能喝酒啊?”她咕噥著。
朝云單手勾了勾燕妙妙的脖子,舉起酒盞同她一碰,轉盼流光,拉長尾音道:
“來,他姐姐陪你喝。”
妙妙略有不悅地噘嘴,而后又與朝云一道玩起了行酒令。
正在興頭上,畫舫似在沿岸而行,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鏗鏘馬蹄聲與一道喊嚷聲,畫舫內的幾人隨即茫然地朝窗外瞧去,便見一列官兵正舉著火把正策馬在岸邊的行駛著,身后還有好些官兵在清查著岸邊行人,似在捉人。
朝云眸色染了幾分醉意,她側眸看向青鸞:
“外頭是官兵?”
青鸞也飲了好幾杯,此刻瞇著眼將外頭看了一圈,又回頭朝她們點頭。
百燈節,又走丟了什么逃犯,這般興師動眾的。
她搖了搖頭,使得自己眼前清明一些,又起身去將簾幔掀開,她抬眸正欲朝外頭仆從詢問,便遠遠瞧見畫舫緩緩靠岸的同時,那沿岸邊立著一名身著淺色長裳,英姿挺拔的少年郎君。
畫舫緩緩靠岸,燕淮也對上燈火中朝云的眼睛,他默了幾息,踏上畫舫。
岸邊有風吹動,湖水漾開層層波浪。
朝云身上褪了披風,只著了一襲長裙,風吹過她的發梢與裙袂,拂過燕淮玉姿筆挺的身形。
二人隔著一截距離,站在畫舫的甲板上。
明月作畫,繁星為添。
一度靜默著,他們已有好些日子沒再單獨相見了。上一次,是她訂婚宴上,他坐在男賓席上,遙遙地望著紅衣似火的她。
燕淮覺得自己被風迷了眼睛,有些發澀,而此刻她身上縈繞著寸寸酒氣躥入燕淮的鼻間,燕淮微折劍眉。
“你……飲酒了?”
朝云在風中點了頭,燈火照過她明艷靡麗的臉,紅唇張合,一股梅花酒味吐出。
“妙妙生辰嘛,咱們高興喝了點。”
她隨口答著,燕淮吸了一口岸邊冷氣,神思又回歸到她的身上,眉心擰得更緊,挪了挪身子替她擋住風口。
語氣帶了點斥責道:“你怎么穿這般少?”
說著,他便要摘下披風為她披上,朝云卻先了一步擋住他的手,她彎了彎清亮的眼眸,似天上的月亮一般,看得人心醉。
“小燕,我不冷,咱們進去說話吧,妙妙還在等你這個哥哥。”
他目色復雜地看著秦朝云,他想起了他弄丟的同心鎖,想起了她寫得那樣多關于他的紙張。
無數蜿蜒的藤蔓爬上他的心,開始一寸寸地緊纏著,讓他覺得窒息而痛苦。
他張了張嘴,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對上她那雙清凌凌的眼睛,燕淮覺得周身發冷,連帶著垂落的雙手,也緊緊握著,似在壓抑著。
畫舫岸邊曲橋上,正立著兩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程明璋攏了攏自己身上的雪狐披風,側頭看向一身玄衣的周焰。
“方才詔獄遞了消息,夏榮自盡了,也不知這位夏夫人是怎樣從看守極嚴的詔獄中逃脫的。”
他語氣帶著譏諷繼續道:“還特意選了今日這百燈節,倒是尋思著城內紛雜,不好搜尋,不過也苦了你,不能陪咱們郡主過節。”
周焰沉著眼眸,沒什么情緒地答:“今日燕小姐生辰,她也不必我陪著。”
“聽你這話,還頗有些帶情緒啊。”程明璋尋著他的話調侃著。
“沒有。”周焰冷冷道。
程明璋自然不信,正要多說他幾句,卻恍然瞧見前方停靠的畫舫處,遠遠瞧去那甲板上倒是站了一對容貌絕色的璧人。
瞧著也有些眼熟,他秉著八卦的心思,想再瞧瞧又是哪家公子小姐,卻在定睛瞧清后,心里一陣震駭,他下意識地偏頭去看周焰。
陡然被他這副眼神盯著,周焰心中一凜,語氣生寒地問他:“可是瞧見夏齊氏了?”
說完他便招手示意身后的下屬,預備前去逮人。
程明璋趕忙讓他停下動作,有些含糊地同他說:
“倒不是夏齊氏,而是……是你那位未過門的小夫人。”
周焰眉心緊皺,似有不虞隨他的示意看去,本還松下的心,在瞧清了那冬風鼓鼓中,相互凝望的二人后,周焰心口一厘厘地開始發緊。
他拳頭緊握,觸碰到袖口的同心鎖,那股反復洶涌又強制壓下的情緒,此刻瞬間沸騰上了嗓子口。
程明璋看著身旁的人,一點點地低沉了臉色,咧了下嘴,隨口安撫著:
“他們本就是青梅竹馬,不對,發小,有幾句話說也正常。”
周焰冰鑿一般的目光射過來,他凜若冰霜地答:
“我自然信她。”
說完,他長腿一掀,大步流星地走下曲,腳步飛快地越過人潮向著那畫舫而去。
曲橋上的程明璋瞧著他的身影,心頭腹誹著,你瞧你的樣子像是信她嗎?
腹誹完,他便趕忙追上,一路喊著他。
“無緒,定是誤會!”
第60章
【60】
畫舫廊下的燈籠隨著風動而晃過她的眼眸,朝云腦中被醉意彌漫開,渾噩間只覺有些頭痛。
她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去掀簾幔,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下,幸而身后的人將她穩穩地扶住手臂。
朝云側眸盯著他的手,一絲清醒提醒著她想要縮開,便聽身后的甲板處突然傳來震耳的腳步聲。
燕淮側身回頭看去,只見凜凜夜風里,一襲玄色勁裝的青年,面冷如修羅,背著火光,步如疾風般越來越近。
他行至燕淮跟前,從燕淮的手中一把撈過朝云,將她整個攬肩抱著,目光卻是直銳凜厲地對上燕淮的眼睛。
雙方暗里對持著。
周焰沉下眼掃了下朝云身上只著了單薄的衣裙,他面色不虞地將混沌的她塞入船艙內。
甲板上,只剩下兩個男人對立而站。
燕淮眸中一片晦暗,他悶沉沉地開口:
“方才綰……郡主她腳歪了,我扶了下。”
“她今夜喝了些酒——”
比起燕淮有些無所適從地解釋,周焰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撂下一句:“周某謝過燕世子照看綰綰。”
他從容而坦蕩地喊出了燕淮方才吞咽下去的小字,燕淮愣忡地抬頭看周焰,只見周焰神情淡漠地從袖口中拿出一塊白玉同心鎖。
燕淮腳下只覺得一陣虛浮,他劍眉緊皺,喉嚨也澀得發疼。
“你……怎么會有?”少年原本清瑯的嗓音顯得沙啞不堪。
周焰將同心鎖遞給他,而后眸色微轉地回答:“還望燕世子日后好生看管自己的東西,勿要讓旁人拿了去。若有下次,周某恐就沒這么好心了。”
這是頭一次,他聽周焰說這般多話,此刻攥緊了同心鎖,垂下眼簾,緘口不言。
周焰沒再管他,只身入了船艙。里頭暖意彌漫著,壁上吊著的燈籠映照在四人紅潤的臉頰上。
里頭尚且睜著眼的唯有林青鸞一人,她抱著朝云的胳膊,茫然地看向突然出現的周焰。
只見他繞過邊緣躺著的君琊,直接去將朝云從中動作放柔地攬了起來,青鸞的手中唯剩下空氣。周焰掃了眼門簾處掛著的披風將顯眼的紅色拿起,用披風直接裹住了朝云纖瘦的身子,出了船艙打橫抱起。
外頭站著服侍的春鶯、冬泱二人,他們尋思著燕世子的神情一時有些不忍,但又瞧見自家未來姑爺這般沉著臉將郡主抱了出來,便又縮回了腿。
二人又恐姑爺發怒,便又思量著上前解釋幾句,都被周焰冰鑿般的目色給擊退了下去。
唯有一臉醉醺醺的林青鸞突然從船艙里爬出來,她扶著船艙的木框,朝著周焰喊道:
“活閻王,你要把我的綰綰帶去哪里?!”
她喝醉了酒,頭腦一度昏昏沉沉地,此刻的聲音也十分的響亮,在場的幾人都一度懷疑了一番。
前方背身挺拔如松的青年卻并未理睬她的話,只抱著懷中昏昏欲睡的人走下了畫舫。
岸邊恰好碰見趕來的程明璋,他停下腳步,目光微頓地看向他二人,自覺自己似乎是想多了些,正想攏緊披風調頭回去,便聽周焰凜聲道:
“上頭還有一個。”
說完,他便直接抱緊了懷中人離開了岸邊。
程明璋琢磨了一下他的話,正想著上面的人管他什么事,便瞧見了跌跌撞撞追過來的林青鸞。
她雙頰泛著酡紅,一襲青裳直接撞入了程明璋的懷中。
額角一痛,青鸞仰頭看向跟前男子,喃聲道:“你是誰啊?活……活閻王呢?”
程明璋瞧她此刻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見她又虛浮著腳步要繞開自己去追周焰他們,他只得嘆了口氣,拉住青鸞被冷風吹得涼冰冰的手。
冷熱相觸,程明璋瞥了眉,急忙將她帶上畫舫,又掃了眼四周的仆人,終于找到了林青鸞的婢女,才將她的披風給系上了。
陡然被冷風吹了一陣,又醉著酒,程明璋一時也有些擔心林青鸞一會受風寒,當即吩咐著畫舫上的仆人去弄些醒酒湯來。
二人沒進船艙,青鸞一直靠著程明璋的手臂嘰嘰喳喳地鬧著要讓他帶自己去找秦朝云,程明璋便只得耐心地去哄著她。
周焰一路抱著秦朝云從太液湖走到了人潮熙攘的街巷中。
被男人滾燙的懷抱圍住的朝云,眨了眨朦朧的雙眼,她仰頭看向男人緊致分明的下頜線,又抬了抬眼對上了周焰沉沉的眼睛。
她忽然笑了笑,抬著搖搖晃晃的手去碰他的直峭的鼻骨。
“周、無、緒。”
醉意上頭,秦朝云噗嗤的笑了一聲,熠熠發亮的眸子在晃動的燈火下閃動著,周焰這幾日的火被她這一笑給熄滅徹底了。
他眉間郁色一片,將醒來的人放下地面,任由她胡亂抓著他的袖子來維持身子平衡。
二人站在一處酒樓檐下,耳邊總算清靜了許多,周焰注視著朝云,冷聲冷氣地問她:
“看得清我是誰嗎?”
朝云點頭,認真答:“周無緒啊。”
周焰鼻間哼聲,心中很想趁此機會問問她,關于那同心鎖的事,但周焰還是猶豫再三將話咽了回去。
他一路任她攥著衣服又往前走,方走了幾步時,腰間突然多了一雙手,緊緊地將他抱住,周焰身子一僵,隔著衣料感覺到了她柔嫩的臉頰貼在他的背脊處。
身后是小姑娘囫圇的聲音,帶了些她素日少有的嬌憨語調:
“緒郎,你抱抱我嘛,走著好累啊……”
黑夜為幕,各色各樣的人從他眼前穿過,周焰覺得心律開始紊亂不齊,靜默了好一瞬,感受著她肆意的撒嬌。
少頃,周焰握住她的手,轉身,一把將她橫抱入懷,朝云在他懷里蹭了蹭尋了個舒適的姿勢,然后雙手交疊勾緊了他的脖子,嘴角彎彎的,眼底閃過得逞的笑意。
周焰方一轉身,便迎上來便衣打扮的錦衣衛,他朝著周焰微躬身子,低聲說:
“主上,方才小齊大人已尋到夏齊氏,此刻正帶著人趕回。”
“叫太液湖附近的人都撤了。”
錦衣衛低頭應下,便見人潮開外,方才的官兵駕馬朝著京兆尹的方向走了,四周游湖、閑逛的百姓們也被開始四處分散起來。
幾人站在橋邊,不過須臾,便見周齊攜著一波人,穿過人群,行至周焰跟前,肅聲稟報著:
“主上,夏齊氏死了。”
周焰微頓一息后,問:“什么時候死的?”
“我們趕到前方竹林時,便已斷氣了,具體還得等仵作來驗。”周齊答。
一陣沉默,周焰微微頷首,顛了顛懷里的人,一邊邁著穩健的步伐朝街巷外走去,一邊對周齊吩咐:
“去備馬車。”
說完,他又轉而看向懷中酣睡過去的秦朝云,也不知她這酒量怎么喝醉的。
此刻,繁雜紛亂的街巷里頭。
一戶酒家正準備打烊,盤點酒壇的掌柜比對著手中賬冊,再三數了數酒壇,朝身后人問詢道:“今日這雪梅酒可是賣過一壇?”
跑堂的小伙計點頭答是,掌柜的撓頭又數了一遍,自顧自地嘀咕著:
“奇怪怎么梅香飲少了,雪梅酒卻多了呢?”
“算了,價錢都差不多,不管了。”
靠著太液湖的一座酒樓中,一扇窗牖大敞著,一道清癯修長的身形立在窗框處,那雙蒼白瘦削的手中握著一把箭弩,手腕轉了轉,他將箭弩隨意地撂在一旁的案幾上。
神色懨懨地從窗邊轉身走入亮堂堂的室內。
屋內的燈籠晃過他蒼白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顯出幾分倦怠。
二皇子掀了下眼皮,看向一旁乖巧坐著的程簌簌,與自己的貼身暗衛。
“程小姐,你怎么這么沒用啊,努力了這么多年,燕淮怎么還是不喜歡你呢?”他疑惑地望向程簌簌,眉頭微撇,似真的在為她擔憂一般。
程簌簌咬著發白的唇,低頭不語,肩膀微微地顫動。
“唉,今夜真夠無趣的,一會兒將孤這把弩拿去燒了,沒化成一把灰,孤就讓你化成一把灰。”二皇子又轉眸朝暗衛笑了笑,抬手指向案幾上的箭弩。
話音一落,暗衛便躬身去將案幾上的箭弩拿起,又朝二皇子揖手后才退離房中。
此刻除卻窗外的一片語笑喧闐外,屋內只余下二人清淺的呼吸聲。
二皇子好整以暇地盯著程簌簌,瞧她垂首可憐的模樣,他便能想到另一張濃稠明艷的臉,想到這,二皇子眼底生起不耐之色,他煩躁地朝程簌簌開口道:“滾吧。”
前方端坐的女子顫顫巍巍地福禮退下,屋內終究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他仰頭望向窗外,天穹下通明的火光與黑幕上清凌的冷月形成兩幅鮮明。
二皇子沉默著,看向外頭好一陣子。
才收回目光,自言自語道:
“沒關系,夏榮一家都死了,大理寺那個也死了,誰也不會知道孤偷造軍火的事了。”
“年復一年,孤等得夠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