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馬車停至眾人跟前,深紫錦紋的車簾被人掀開。
一張雍容貴氣的臉出現在簾籠后,雍王妃生了一雙丹鳳眼,故而看人時顯得涼薄。
她目色掠過前方,最終停至朝云身上,染著蔻丹的一雙柔荑指向她,柔聲道:
“綰綰,還不過來。”
朝云對上舅母的眼睛,旋即轉身從周焰身旁穿過,儀態端莊地行至雍王妃跟前。
雍王妃由婢女扶著下了馬車,身后尾隨著一名清瘦的小少年,眉眼端正大方,正是雍王世子——云渡。
“渡兒,還不見過你表姐。”雍王妃斜了兒子一眼,有些不喜他這總擺著臭臉的模樣。
“云渡見過表姐。”雍王世子聽從母命向朝云揖禮。
朝云也向二人回施一禮。
一番相見,雍王妃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周焰身上,她斜覷了一眼那身形頎長的青年,思及信中所說的與朝云定親之人,也想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誰。
這容貌氣度倒是上乘。
雍王妃拉著朝云的手,勾出一抹笑,抬起下巴示意了周焰的位置道:
“這位郎君瞧著眼生,是誰啊?”
朝云瞳仁微轉,望向周焰,回答:“回舅母,他便是周焰。”
“哦,原來是周大人啊。”雍王妃拉長尾音,神色淡淡。
聞言,周焰提步一邁,朝著雍王妃拱拳一禮,鎮聲道:
“晚輩周焰,見過王妃。”
瞧著也是有些禮數的。
雍王妃收了眼色,也沒多說什么,目光一轉,便見秦府大門內一行人正朝著他們走了出來。
秦國公夫婦攜著君琊一道來將雍王妃迎入府中,秦夫人側頭看了女兒一眼,順著她的目光朝周焰看去,只見他略一頷首,揖拳后便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掌燈時分。
秦府上下一道用過晚膳后,秦家人領著王妃母子去往事先備好的別院中。
冬風簌簌刮過,朝云由王妃一路拉著手踏入房中。
一室火光葳蕤間,雍王妃拉著朝云坐定于水晶簾旁的紅木雕葡萄紋圓桌前,雍王妃不似秦夫人般的素雅,她是高門顯貴家的獨女,自幼性子是嬌慣著的,穿著打扮上也都是明艷張揚的。
在雍州那大半年,在一堆講著士族禮教的宗婦里打轉乏了,她便注意到了秦朝云的性子。雖在長輩們面前裝的乖巧嫻靜,但骨子里還是個同她一樣是個恣意驕縱的。
此時秦夫人一走,雍王妃便露出了精溜溜的眼神,看向朝云,一把握住她的手,開口問:
“綰綰,你且告訴舅母,你怎的一回來便定了親事?這可是你母親給你定的?”
朝云搖頭,眼尾彎起,有些不好意思地答:
“舅母,是我自個兒選的。”
雍王妃眼瞳放大,又轉念一想后說:
“也對,我尋思著那那位周大人的長相,高鼻深目,五官過于深邃顯得有些戾氣,應當也不會是你母親喜歡的女婿。”
她目光一覷,拉長尾音道:“倒是不曾想,我家小綰綰竟是喜歡這般兒郎啊。”
“舅母難道不覺得,放眼雍州和都城之中,一眼瞧去還是周大人這一款的獨一無二嗎?”朝云眨眨眼。
順著她的話,雍王妃倒是認真想了想,回答:“你說得倒是這么回事,既如此,明日咱們去珈藍寺禮佛,你便讓他過來護送咱們唄,舅母給你驗驗貨。”
說到禮佛,便是雍王妃母子此次來都城的原因。
他們此番,是為云家老太太來珈藍寺還愿的。
前些年,云老太太曾在寺中發愿一場,是為云家大房家的嫡孫云渡祈福,而今那位小公子果真脫離了羸弱之軀,故此,雍王妃便攜著兒子一道來還愿。
“舅母,阿渡的病眼下可是好全了?”
朝云這頭掠過了王妃的話頭,轉而便想起了這位表弟的身子骨,
“倒是好多了,他如今在雍州拜了師父,現在也是在練底子了。”雍王妃輕嘆一口氣,她就這一個兒子,因著那時難產的緣故,兒子生來體弱,養到如今十四歲,才算硬朗。
不過一切都算是苦盡甘來了。
“不過綰綰,你可別想糊弄舅母我,一會兒你便派人去給那周大人遞信,明日我偏要看看我這位侄女婿到底是何人品。”
一團燃燒的紅焰在水晶簾后輕輕搖曳,百花雕刻菱格窗扉外,幾簇發著綠芽的枝椏透過了幾縷月光。
朝露滴在幾瓣樹葉上,由著漸漸升起的日光晃出晶瑩。
支摘窗被婢女推開,晨間清新悠然的空氣透過窗飄入屋中。
“郡主,今日便梳這個頭可好?咱們再挑一個玉蘭簪。”冬泱立在一側,手中拿著一根玉簪遞給朝云,滿眼笑盈地說著。
朝云瞥了一眼,點頭說行,這廂春鶯便將玉蘭簪給她綰入烏黑的髻中。
一番收整后,朝云攜著婢女走出暮云軒的游廊,一路行至前院小路,穿過一方梅叢,抵達了秦府大門處。
府門立著的下人紛紛朝她行禮問安,朝云略一頷首,雪凈的翹頭繡花鞋踏過府門,她抬眸便見府外石獅旁候著一輛馬車,和一行人。
秦君琊今日穿了一身湖藍勁裝,束著高高的馬尾站在一襲玄色錦衣的青年身旁,將將矮上人家小半個頭。
少年眉眼疏朗雋秀,正抬頭不知同周焰說些什么,一臉興奮掩不住。
只見周焰漫不經心地同他作答,他狹長的眼尾輕輕上揚,一抬目便對漆木大門前的烏眸。
朝云精致漂亮的眉眼在日光下恣意揚起,繡著玉蘭花的裙擺隨著她的步伐搖曳,姣美靡麗的一張臉在月白色的披風下勾出幾分柔情。
二人腳步挪動著,靠近彼此。
“今日風大,你怎不學君琊給自己系個披風?”朝云蹙眉,掃了圈他一身單薄衣衫。
他自幼習武,渾身都是滾燙的,便是冰天雪地里頭,也不會覺著多冷。
此刻經她提醒,周焰眸中微動,淌過笑意答:
“無礙,我不冷。”
秦朝云對上他漆黑眼瞳里的漩渦,嬌瞪了他一眼,一道聲音將這份旖旎打破。
“阿渡啊,你一會兒便隨著你表兄和周大人一道騎馬可好?”雍王妃與秦夫人一道從府門走出,似故意般的,她的嗓音說得響亮了些,目光卻是直白地落在前方那一雙人影身上。
云渡斂目點頭,身旁的秦夫人順眼瞧去也瞥了下眉。
眾人到齊,朝云與周焰分身錯開,隨著兩位長輩一道上了馬車。
周焰朝后看了一眼,隨即便邁著長腿行至前方黑色的駿馬旁,他長靴一蹬,玄色袍角在空中翻飛,他背身勁挺高踞馬背。
身旁君琊也有樣學樣地翻身上馬,側頭與云渡齊平。
一行人馬啟程向著城郊的珈藍寺而去,約莫半個時辰后,馬車漸緩停下,車內閑談的幾人也止了聲音。
外頭君琊的聲音響起,正喊著到了。
掀開簾子,喧囂鼎沸的人聲從外灌入。車外婢女服侍著兩位長輩先行下車,而后又把著朝云的手腕緩緩而下。
車夫與仆從們將秦家車馬牽至一旁設立的馬廄停放,朝云緊隨著長輩身后,一道朝著人群密匝的珈藍寺大門前走去。
珈藍寺作為國都第一名寺,往來香客眾多。
今日也不例外。
君琊帶著不善言辭的云渡行在后頭,一面同他說著這附近的吃喝玩樂,朝云回身尋一人身影時瞧了那二人一眼,正收要收回眼眸,前方從臺階而下的香客不知怎的竟猛然撞了她的肩頭。
腳下一個趔趄,朝云身子一歪,低聲朝旁呼道:“春鶯,冬泱!”
兩個丫鬟沒來得及將她扶住,而是另一雙強有力的手臂,堅固地一把握住她的腰側。
懸空失重感得到緩解,朝云把著那手主人的肩膀,仰頭對上她最為熟悉的眼睛。
周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方才嚇我一跳。”
朝云正吐一口氣,小聲說著,不遠處便傳來方才撞她之人的聲音,不停地說著抱歉。
人來人往間,周焰站在她身側就像是一面刀槍不入的墻壘一般,將她護在身側,任誰也撼動不得。
周焰把在她腰間的手緩緩松開,轉而伸至她眼前,掌心朝上,挑目看她。
“秦綰綰,牽住我的手。”
他的嗓音越過四周嘈雜人聲,流入朝云粉嫩耳垂,珍珠耳墜在空中晃動,朝云點頭,將手放他的掌心。
任由他將自己包裹住,二人抬步,并肩朝著佛寺前的石階走上去。
巍峨的朱漆寺門下,人頭攢動。
周焰牽著秦朝云的手,踏過腳下門檻,與身周路人擦肩而過,邁入了寺門。
珈藍寺內各處殿宇林立,飛檐翹角下,金盤周匝的匾額上頭,是一行行鎏金字跡落下的殿稱。
放眼望去,一處處殿宇前,流動著舉香祈福的紅塵客。
朝云眸光微轉,視線里只見一棵蒼翠挺拔的古樹上掛滿紅布條,風揚起樹葉,紅條隨之搖曳,上頭模糊著一行黑色字跡。
她忽而偏頭對上周焰烏沉沉的眼睛。
在他深邃的眉眼里,朝云眼尾上挑,嗓音嬌俏地說:
“無緒,咱們也去求個姻緣吧?”
周焰倏然蹙眉,他順著秦朝云的目光朝那古樹瞧去,恍惚間,他總覺得這般場景似曾相識。
手中一股力道,已經在將他拉至那蒼郁古樹前。
第72章
【72】
一陣清風徐過,吹動滿樹枝椏,撲簌簌地落下一場枯葉雨。
枯黃的樹葉落在小沙彌的功名薄上,小沙彌趕緊從椅子上站起拂袖掃去葉子與沙塵,紙張恢復了白凈。
“小師父,勞煩給我們一條祈福帶。”
朝云牽著周焰的手,走至小沙彌面前,她揚眸一笑,明艷的眉眼在祈福樹下隨著那些紅帶一起晃人心旌。
小沙彌怔了一瞬,被身后躺坐著的老和尚一記犍稚①敲去,他瞬時回神趕忙在木桌下的竹筐中取出一條祈福帶,蜷起手指小心翼翼地遞給朝云。
然而,一只骨勁修長的手將祈福帶接過,小沙彌抬眼望去,對上一雙清冷漆黑的瞳孔,那般黑的瞳孔里頭似一處冰窖一般,讓人頭骨發寒。
剎那間,小沙彌心下一駭,眼瞳驟縮。
顫顫巍巍地提筆,開口詢問:“施主,請問需要錄個功名嗎?”
周焰攥著祈福帶,側眸看向秦朝云,他抬了抬下頜,在詢問著她的意見。
“那便錄一個吧。”朝云雙眸含笑著點頭,眸光一揚看向周焰:“周大人,該你掏腰包了。”
漆黑的眼里漾開一層愉色,周焰眉宇展開,抬手從腰間荷包取出一片金葉子擱于小沙彌的桌前,嗓音清冷:
“勞煩記,秦朝云。”
小沙彌惶惶地回首看了師父一眼,見老和尚朝他點頭,他才將金葉子投入一側的功德箱中,又提起筆在白凈的紙張上,一筆一劃地落下黑色字跡。
“可是這三個字?”小沙彌虛著眼,目不敢斜地看周焰。
只見那面容昳麗,但神容凜冽冷淡的青年點頭,他才安下心地忙說些祝福類的話語。
填了功名,朝云與他一道轉身去往古樹下,她忽而仰頭看向身側人,好奇地問:
“方才你為何不寫咱們倆的名字?”
周焰眸色淡淡:“滿身殺戮之人,不敢信佛。”
倘若信佛,那他這一身業障,早就得下煉獄焚燒了。
秦朝云濃睫輕扇,默然地拿過他手中的祈福帶,又拾起古樹上掛著的筆,蘸了一點墨汁,而后緩緩落下一行簪花小楷。
紅艷艷的布帶上,只見一左一右對齊著兩個名字:
周焰,秦朝云。
身后的人,一目不錯地盯著那兩行字,又見那雙白嫩柔荑攥著黑色的筆,繼續寫:
兩姓姻緣,百年永結。
她一撇一捺地寫好,將筆放回。
祈愿帶在她如玉白皙的手指上飄動,朝云回首看向他,倏然間,周焰想起了那時盛夏時節。
她便是站在玉佛山的古寺之中,站在那滿目紅綠交錯的一顆古樹前,這般回首望向自己的。
腦海中的身影,與眼前的她,一一重疊。
周焰低眸,忽地一笑,他邁步走上前,虛手將她圈在懷中,握住她的手,周焰將那條祈愿帶與她一道仔細地打了一圈死結,系在了結實的一處樹干上。
她的余光里,是周焰英挺眉眼里的認真。
二人的手離開樹干,那截祈愿帶順著風的方向在空中飛舞,仿佛任憑風吹雨打也無法將那帶子折斷。
周焰順勢握住她的手掌穿過指縫,與她十指緊扣。
回首相望,二人均是一笑。
躺在桌后的老和尚偏頭朝后覷了一眼,待他兩人從自己跟前走過之時,老和尚忽而開口道:
“二位施主留步,老衲觀二位施主有緣,不知可愿來抽一支簽?”
朝云看向那老和尚,眼底微動,又仰頭看向周焰:
“那便抽一支?”
“隨你。”他淡聲。
隨即,朝云行至老和尚跟前,見他渾濁的眼珠一動,從身后取出簽筒里頭滿是密匝木簽。
他抬目看向秦朝云,忽而露出一抹世故的笑。
“女施主,老衲這里求一簽,只需二十兩銀子。”說著他那滿是算計的目光,投放至周焰方才取出金葉子的荷包中。
便是一旁的小沙彌也霎時瞪大了眼,低聲喊了一句師父,卻見老和尚瞪了自己一眼便低首不敢再有言語。
秦朝云掠過他眼底的精光,語調一揚:“二十兩,這位大師不覺得自己在坑蒙拐騙嗎?”
“非也非也,是以女施主與這位施主的淵源頗深,此價可還算低了呢。”老和尚眉頭挑起,說得有模有樣。
朝云沒再搭理他,轉身便要與周焰離去,卻聽那和尚又道:
“郡主,當真舍不得這二十兩?你們之間的塵緣可是精彩得很吶。”
驀地,朝云回身朝他看去,眸色微沉,她又踱步回到老和尚跟前,認真地與那和尚對視。
“二十兩便二十兩,大師倘若算不出什么,可別怪我夫君懲治江湖騙子。”
略帶威脅的語氣,朝云眼眸微瞇,周焰旋即便從腰間掏出銀子。
砰的一聲,他將銀子撂在桌上,配合著朝云。
“女施主脾氣別這般火爆,你且抽一支,老衲來給你算。”老和尚笑吟吟地從周焰手中摳出銀子,又速速地揣入袖中。
一盅簽牌,朝云捧起簽筒搖了搖,須臾,只見一支紅簽露頭。
她目色微凝地將簽牌抽出,木牌簽文如下:
風弄竹聲,只道金佩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②
那老和尚掃了一眼簽文,悠悠道:
“兩位施主這是好事將近,不過,老衲觀施主面相,恐有一番磨難。”
周焰微瞥眉宇,盯著那老和尚,兩廂目光對視,那老和尚鋝了下胡須又繼續道:
“不過,倘或二位心意甚堅,便會將一切化險為夷,得以順遂圓滿。”
“老衲這有兩條紅繩,可將二人的緣分栓得更緊一些,看在有緣還是二十兩,不知二位可否需要?”
他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掏出兩根紅繩,看向兩人。
朝云瞥過一眼,不過就是普通繩子,二十兩買兩個破繩子,朝云覺得自己瘋了。
她想了想方才老和尚的話,左右不過是普通的話術,不出錯也沒什么用處。
“不必了。”她回絕道。
說完,她便拉著周焰的手,轉頭走了。
身后的老和尚輕嘆一口氣,望著二人遠去的身影,將袖中一錠銀子轉頭放入了功德箱中。
離開了方才的祈愿福樹,秦朝云領著周焰踏上了珈藍寺正中的佛殿石階。
雄偉輝煌的佛殿內,一尊鍛造金身的佛像正坐中央。
菩薩低眉,普度眾生。
周焰站在佛殿門前,松開朝云的手,看她一襲月白衣裙陷入茫茫人流之中。
目光緊緊跟隨,見她于蒲團前逶逶跪下,纖瘦如竹般的背脊緩緩弓起。
煙熏火燎間,她雙手合十,虔誠揖拜。
周焰黑眸緩緩翻涌,心火滾動幾息,長腿不知不覺間邁過佛殿的門檻,他踏入了殿內,立于那慈眉善目的菩薩跟前。
清冷黑沉的眼瞳,對上佛像的眼。
好半晌,周焰斂眉,悄無聲息地行至角落里的一處蒲團前。
殿門外,秦君琊正拉著云渡講話間,話音戛然而止,他怔忡地盯著里頭。
只見里頭那道挺拔修勁的身形,于佛像前緩緩跪下,青年冷峻的側顏隱在昏暗的光線中,他闔上眼眸,無聲地叩首。
三次叩首后,青年起身,安靜地走回殿門,與君琊四目相對。
一霎安靜,君琊搭著云渡的肩,回過神,連連保證:
“姐夫你放心,我們什么也沒看見。”
周焰松眉,沒說什么,只安靜地在門口等著她出來。
這廂叩拜完,朝云從蒲團站起,她轉身透過來往的香客,去看佛殿外等她的人。
周焰仍舊站在殿門處,長身玉立,太陽斜斜照向他的發端,落在他英俊的臉上。
頻頻而過的人頭中,朝云展顏一笑,明眸皓齒。
走出殿門,二人相握住彼此的手,重新緊扣。
完全被忽略的君琊與云渡,面面相覷地悄然退了下去。
剛行至臺階下,便迎面遇見了雍王妃。
云渡朝著母親頷首示禮,君琊倒是喜滋滋地喚了句舅母。
雍王妃點頭,問道:“你阿姐和那個周大人呢?”
提及此,君琊與云渡十分有默契地對望一眼,而后將目光拉至前方佛殿處的方向。
順著二人的目光,雍王妃也仰頭看去。
那端玄白兩處身形交疊,青年側顏英挺俊朗,女子笑容明艷招人。
一時間,竟叫人迷了雙眼。
雍王妃瞇眼定睛,再一番打量后,目色微挑,輕嘖了一聲。
“這侄女婿,長得確實不錯。”
初一聽聞舅母言辭,君琊也轉頭看去,不置可否地評價了一句:
“也還行吧。”除了武功比子廷哥哥好一些以外,就那樣吧。
想到此處,君琊腦中忽而記起周焰今晨答應過他,在他給燕妙妙下聘之前,定教他一套劍法。
倏然,君琊又轉口贊同道:
“是挺不錯的。”
云渡瞥了表哥一眼,又覷了母親一眼,壓下眉宇有些無奈,他又轉頭將目光拉長放至不遠處的亭臺內。
他嗓音清瑯地朝母親開口:
“母親,那亭臺上的人可是秦姨母?”
雍王妃正看前方一對人看得起勁兒,淡淡地恩了一聲,沒太在意兒子的話。
須臾后,又聽兒子復而又問:
“母親,表哥,秦姨母身旁的人是誰啊?”
云渡滿眼疑惑地盯著那亭臺處,只見一個高瘦的青年正背身與秦夫人說著什么。
亭外,各自立著兩人的仆從。
第73章
【73】
初聞云渡的話,雍王妃與君琊一道收回目光,又朝身后看去。
只見那不遠處的亭臺,確然站著一個青年男子與秦夫人不知在說些什么。
許是也注意到了他們,男子側身與秦夫人一道離開亭臺,正朝著佛殿的方向緩緩而來。
兩廂聚頭,秦夫人臉色沉靜地同雍王妃開口道:
“阿嫂,這位是太子殿下,方才偶遇殿下也在此處禮佛。”
雍王妃眸色微動,不動聲色地將二皇子一番打量,面上仍舊掛著溫婉笑意,攜著兩個孩子一道見禮。
“臣婦見過殿下,今兒倒是好日頭,能在寺中偶遇殿下。”
一番客套話,雍王妃倒是說慣了。
二皇子面上也帶著謙和笑意,他的目光覷過眼前幾人與一眾仆從,卻沒瞧見那兩人,薄唇微翕間,便聽一旁有聲音傳來。
“你猜我方才在菩薩面前許了什么愿?”
“許了什么?”
“你且先猜猜。”
“秦綰綰,你知道我猜不出。”
“行吧,那我便好心告訴你,我許愿大燕百姓安康富足,西北戰事可以平定。”
“還有呢?”
“還有…周無緒眼中、心中,只能有我一人。”
“不用祈愿。”青年語氣篤定。
他心中本就只你一人。
隔著憧憧人影的諸位,面色微頓。
那廂自臺階而下的兩人,才后知后覺地看向人群中他們。
聲音戛然而止。
秦夫人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交握的雙手間停下,眼底劃過一絲不虞。
朝云陡然對上母親的眼睛,手心微微發緊。
倒是二皇子,忽而陰測測地開口說道:
“郡主與周大人倒是好興致。”
“佛門清靜之地,你們倒是豪放灑脫啊。”
說著,他晦暗的眼眸也停在二人十指纏繞的手上,逡巡著,咬牙哼笑著。
好一個眼里,心里都是彼此。
“不及殿下好興致,不知京兆尹近日可有將臣屬下之死查明?”周焰眉眼稍凜。
二皇子眼瞳里轉動著隱隱感傷答:
“無緒放心,孤定會還那二人一個公道,近來你賦閑在家便好生享受一下這難得的自在吧,免得日后回歸朝堂,又忙的不可開交,就連——”
目光微轉,他看向秦朝云,眼底劃過一道暗光,繼續說:“陪郡主來禮佛的時間,也沒有了。”
說完,他彎唇一笑,匿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摩挲著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轉動幾息,似在平息自己的心緒一般。
周焰瞳孔掠過嗤意,長靴微邁一步,目色直厲地與二皇子對上。
劍拔弩張的氣氛,一點即燃。
“臣的家事,不勞太子費心。”周焰眉宇一揚,一字一頓道。
家事。
二皇子倏爾露出一抹嗤笑,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秦朝云,似一頭豺狼一般,眼底浮過劣意。
“好,孤不該管無緒的家事。”他輕悠悠地說。
說完,二皇子回首看向雍王妃與秦夫人,略一頷首,朝兩人道:
“孤便不打擾了,王妃遠來都城是客,改日孤自當設宴款待王妃與世子。”
雍王妃朝秦夫人睇去一眼,面上仍舊掛著柔婉笑意,連聲應是。
而后,便見那一襲華服蟒袍的男人轉身,領著一行仆從拂袖而去。
二皇子走后,雍王妃才正了正身姿,偏頭打量了一番朝云與周焰二人,目色微疑,但又沒說什么,只轉而又言:
“今日正事還未辦呢,阿杳,你快些與我去將正事辦了。”
杳是秦夫人的閨名,秦夫人此刻也點頭,看了一眼朝云正色道:
“綰綰,還不快隨我們一道去為你外祖母還愿。”
“是。”朝云只得與周焰松開雙手,隨后行至母親身旁。
她回首看向周焰,便聽母親同周焰說:
“周大人,還望你且在外院稍等片刻。”
周焰斂眉,點頭。
珈藍寺內,煙霧繚繞。
弓身揖拜的香客們林立,穿梭在人群中的二皇子邁快腳步朝珈藍寺的偏殿走去,途徑幾座輝煌殿宇。
剛至一處月門時,二皇子的腳步稍頓。
他側頭看向一旁的參天古樹。
無數條紅絲的祈愿帶迎風而動,一條條從他眼底掠過。
驀然間,他將目光停在一處枝干上。
他眸珠微頓,倏地,提步朝那古樹走去,甫一走近,他定睛一瞧,那字跡果真是她的。
一縷日光斜射過二皇子眼瞳,頓生一股刺痛。
真是好難看的一手字。
這么多年還是沒有一絲長進啊……
二皇子咬牙,抬手便要將那祈愿帶折下。
突地,身后一道渾厚蒼勁的聲音響起:
“施主,手下留情。”
他側頭,目露厲色地看向來者。
“圣人有云:上蒼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君子亦有成人之美吶。”老和尚單手作揖,一襲暗灰僧衣,朝著二皇子步步走近。
“若是孤偏要折斷這孽緣呢?”二皇子磨了下后槽牙,冷哼一聲。
老和尚深嘆一口氣,故作玄虛地回答:
“若是殿下當真要逆勢而為,必當遭受反噬,況且,貧僧今日也同這二位施主說過,他們命中恐遭劫難,若是心意不堅,饒是掛了著福樹也無用。”
“命中該斷,自會斷,何必強求。”
聞言,二皇子心頭一滯,看向老和尚的目光也稍微緩和,他垂眼眼簾,轉而眼底浮起一縷淺笑。
心意不堅。
當真是再容易不過,秦朝云那個女人,他了解得很。
思及此,二皇子冷笑一聲,心情轉好,沒再看那老和尚,轉而負手朝方才的月門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老和尚才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一人才走,又來一人,老衲甚忙也。”
說著,他將微合的眼眸睜開,轉身看向不遠處正緩緩而來的一道頎長修拔的身形。
周焰面色淡漠地朝這頭緩步而來。
他走至那老和尚跟前止步,鳳眸微揚,直接開口道:
“方才那兩根紅繩還在嗎?”
老和尚聞言,黝黑的眼瞳里淌過深深笑意,頗有些洋洋自得地答:
“老衲從不欺人,施主定然也是覺得此紅繩有用的吧。”
青年兩道濃眉微瞥,目色不耐地問他:
“賣或是不賣?”
到手的生意哪有不做的。
旋即,老和尚便悻悻然地掏出那兩條紅繩,周焰欲從他手中接過,卻被他虛晃一躲,周焰凜目。
便聽他又道:
“方才你不要,是二十兩,眼下你再要,便是一片金葉子。”
當真是漫天要價。
這珈藍寺的和尚都這般貪財的嗎……
周焰不虞地乜他一眼,而那老和尚卻悠悠開口:
“施主可別小瞧了這紅繩,日后施主不得不為之事,若又想求與她有個善果,這紅繩,便可將你二人的一場將破之局,修得圓滿。”
“話已至此,要與不要,僅在施主一念之間。”
驟然間,周焰的心窒了窒,他垂下眼睫,眸光隱在樹影下,顯得晦暗起來。
只須臾后,他抬目看向老和尚,目光堅定地取出財帛遞于他。
周焰買下了兩根紅繩,他心中其實知曉這不過是兩根再普通不過的紅繩。
可偏偏,那和尚的話。
讓他不得不,去信一次天緣。
他只想求一個善果,或者說他想求和秦朝云的一場圓滿。
他此生只信一次佛,而這一次,他愿用死后地獄苦刑,來換一場與她的紅塵緣。
周焰盯著手中紅繩良久,而后將它放入衣襟內。
再抬首,那老和尚已消失不見。
他看向前方,提步欲回到方才的佛殿門前,卻陡然間瞧見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
目色微凝,周焰想起程明璋的話。
“對了無緒,此玉佩,我是從京兆尹陸臨手中取得的。”
而前方陷入人潮中的那道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京兆尹的陸臨。
周焰眼底漸漸沉下,只見那陸臨在佛殿前四處張望了一番后,隱在眾多香客中,鬼鬼祟祟地朝著一處偏殿而去。
?
第74章
【74】
嘈雜人聲里,周焰隱陷其中。
隨著前方一片人頭攢動,他悄無聲息地來到陸臨踏入的偏院拱門處。
此處離開喧囂外殿,變得靜謐起來。
周焰站于緊閉大門旁的榕樹下,只聽里頭傳來一陣窸窣的交談聲。
“你來了。”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斂眉,輕挪腳步至前方幾寸,透過那石灰墻上的菱格洞隙,隱約可見里頭是一座清雅小院。
庭院中,一個身著僧衣的女人與陸臨正說著話。
隔得尚有距離,周焰只得屏息凝神去聽。
“臣見過娘娘。”陸臨朝女人弓身一拜。
“你今日為何來此?”女人看向陸臨,淡淡開口。
陸臨眼眸微覷女人一眼,躊躇著答:“臣不小心將李文謹的玉佩丟了。”
“什么?!”女人當即一聲怒喝,盯著陸臨的臉有些發白。
菱格窗洞外,周焰忽而攥緊拳頭,心中微感窒息。
“可有線索落入何人手中?”女人深吸一口氣,壓制著心中的怒火。
陸臨垂首,腰背再度弓下道:“臣無能,還請太妃娘娘降罪。”
說完,他便噗通一下跪在地面上。
高太妃眼中閃過一抹狠意,問陸臨:“當年李文謹一事,可還有旁人知曉?”
“回娘娘,當年之事臣與家父早已料理干凈,不會讓您受牽連的。”陸臨忙不迭地回答。
高太妃松下一口氣,忽地,她轉頭朝身后看去。
剎那間,周焰看清了女人的臉。
輪廓分明的臉上,一雙鋒利而冷冽的眉眼里侵染一層肅殺之意。
“軒羽,你過來隨陸大人一道處理此事,萬不可讓京兆尹的人發現端倪。”
高太妃的目光卻是停在菱格窗洞前的一個小沙彌身上,并未與周焰對上。
聞言,那小沙彌單手作揖舉在胸前,走至陸臨身旁,模樣瞧著約莫十五六歲,滿臉冷肅。
外頭忽而傳來一陣聲響,周焰心下一暗,旋即退離菱格窗洞處,回到人潮之中。
青年長身修勁立于佛殿外的石階扶欄處,他的身姿高大挺拔,顯得那方扶欄竟矮小起來。
不遠處,身著袈裟的方丈已領著雍王妃一行人歸來。
朝云跟在長輩身后,朝前眺了眼周焰,見他沉沉地站在那端,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走近了些,朝云才一搖身形,半踮起腳尖,一張臉悠悠地晃入他的眼瞳中。
“周大人。”
一道軟嗓拉長尾音,少女瀲滟眼眸直勾勾地盯著男人漆黑的瞳仁。
周焰心口微恍,深暗眼瞳里似有一道暗涌的漩渦正在涌來,須臾,他壓下情緒,而后長睫微斂,淡淡道:
“走吧。”
二人站在扶欄處,前方兩位長輩已與老方丈道過別,此刻正回身看向他們。
離開珈藍寺,已近午時。
雍王妃與秦夫人本是打算在寺中用完午膳再走的,但因著寺中方丈今日午后便要離寺修行,她們便也不想再打擾,只得帶著孩子們回府。
“所幸今日正事已然辦妥。”雍王妃走至石階下,長舒一口氣回頭看向云渡。
秦夫人回以一笑:“這番母親便也可安心了。”
安靜的少年站在君琊身邊,神情還是那般平和淡然,只朝著母親與姨母略一頷首。
仆從們牽過馬車,雍王妃與秦夫人前后上車,朝云站在周焰身旁,她仰頭看向周焰,只覺得他隱隱有些不對,卻不知曉為何。
“周無緒。”
周焰偏頭看她,朝云紅唇微張,纖濃睫羽輕顫,欲言又止地輕嘆一口氣,在他注視的目光下,上了馬車。
回程路上,一路少了來時沸鬧,臨近午時的街巷變得稍顯安靜一些。
周焰踞坐馬背,走在首端,眸色沉沉地盯著前路,腦海中一直回蕩著今日珈藍寺所聽見的話語。
兄長果真是被奸人所害的。
攥著馬韁的手漸漸縮緊,指尖在深色韁繩上漸漸泛白。
半個時辰后,馬車轔轔停至秦府大門前。
眾人下了馬車,秦夫人看向前方的周焰,開口道:
“周大人,若是不介意,便隨我們一道用午膳吧。”
周焰將手中韁轡轉遞給府中下人,長睫垂下一層陰影蓋住了眸色,而后便聽他淡淡答:
“不必勞煩夫人了。”
秦夫人微微一噎,正想著如何說辭,便見雍王妃滿面笑容地看向周焰道:
“周大人何必推辭,日后咱們早晚都是一家人,綰綰還不快些同周大人一道進來。”
她向朝云睇了個眼色。
朝云旋即會意,轉頭看向周焰。
雍王妃架著秦夫人先行踏入了府門,仆從與兩個弟弟也先后散去,府外便只剩下他二人。
兩廂對視間,朝云站在他跟前,仰頭對上他的眼睛,這一次周焰沒躲,眼底情緒暗涌著。
“周無緒,你怎么了?”朝云心中感到不安,開口問他。
周焰唇線緊繃著,他深深地看著朝云,好半晌才開口答:“無事。”
她眸光微閃,片刻后,伴隨著一聲輕嘆又垂下。
既不愿說,那她便等他愿意開口之時。
須臾后,一只白膩纖細的手朝他伸出,周焰狹長鳳眸中掠過一絲晦色,他沉頓一霎,那手直接繞下捉住他寬大的掌心,緊緊握住。
“阿焰,愛人的手一旦放開,就再也握不緊了。”她仰起頭,一臉認真地同他說。
挺會威脅人的。
周焰不禁扯了唇角,目光移至兩人交握的雙手間,心中翻涌著滾燙情緒。
“知道了。”他緊了緊她的手,“愛人的手,不能放。”
日光普照,二人攜手同步邁入府門。
一場午膳,用得甚是和諧。今日秦國公并不在府中,雍王妃在膳廳內捉著周焰問了好些個問題,見他答得滴水不漏才作罷。
眾人散去午憩后,周焰與朝云走在前院花廳的長廊下。
十月中下旬,院內的芙蓉漸漸敗去,有婢女正在修剪花枝,倒是一旁的月季、玉蘭,與那正冒出花骨朵的梅枝正盛著。
這一年鄴都的冬來得漸遲,第一場雪尚未落下。
冬風倒是簌簌地刮著。
“前幾日聽我父親說,欽天監的監正預言下月初會落今冬的第一場雪,屆時咱們去城樓看雪可好?”
廊下,秦朝云低眸握著他的手,隨意地撥了撥他粗糲的指尖。
周焰低眸看著她,微光折過檐角落在她的側臉,濃長的睫羽微垂投下一層淡淡的影兒,明艷白瑩的一張臉上多了幾分清婉。
清冷克制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周焰的心變得很亂,不住地緊繃驟縮,不住地攪動翻涌著。
“綰綰,若有一日你最為敬重的人受人致害,你可會為他奮不顧身?”他啞聲脫口問出。
面前的人兒一頓,眼睫緩緩抬起,對上她清凌凌的一雙眼,周焰長臂一伸將她擁入懷中。
兩道影子在光束下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相融、難舍。
周焰擁著她,雙眸輕輕闔上。
天地間一霎靜默著,微有二人的呼吸聲流過耳邊,是真實的、溫熱的。
“無緒……”朝云回擁著他,睫羽顫動著輕喃出他的字。
周焰沉啞嗓音應她:“讓我抱一會。”
她安靜地偎在他寬闊的懷中,他高大的身軀裹住她纖瘦的身姿,緊緊相依。
待他抱得久了些,那些紊亂紛雜的心跳也終于平靜好多。
便聽耳邊是她溫柔且認真的聲音:
“我最為敬重的是我的家人,若是有一日,他人傷害我家人,我也會奮不顧身的。”
她在回答他方才的問題。
良久,周焰沒再說話。
安靜空氣中,朝云任由他緊緊抱著,忽地,她復而開口詢問:
“可是出什么事了?”
周焰搖頭,手中力度松了松,悶聲答:“只是在寺中看人祈愿有感而發。”
原是如此。
一時間,朝云總算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心緒漸漸平穩下來后,二人緩緩松開彼此。
光影細碎地投在地面、石階上,朝云握著周焰的手,踩過腳下的影子,走過迂回的游廊。
離開了秦府,眼下他正賦閑,便策馬回了清梧巷的家。
方入府門,周焰走至正廳時,便迎面碰上了周夫人。
只見她一臉肅容看向周焰,手中握著一方錦帕交搓著,似有話要講,周焰微攏眉頭,朝她躬身行禮。
“母親。”
周夫人覷了他一眼,招手示意身旁仆從退下。
才低聲緩緩道:
“阿焰,過去的事情,你還未放下嗎?”
周焰垂眸,嗓音漸沉答:“兒子不知母親所謂何事。”
“你還要同我裝作不知?”周夫人手中一揚,半塊青釉玉佩躺在她的掌心,她眼中涌起情緒朝周焰低聲斥道:“這件事,你究竟還要記掛多久?當年知州縣令都曾來家中走過一遭,你哥哥他已經死了,你為何要將自己困在往事之中?”
“你來都城為皇帝效力,我攔不住你,不望你官居幾品,只盼著你別惹上官司,一路平坦些。這一年以來,你也確實一路平坦,但也因此惹上不少官員,我無時無刻不為你擔憂,眼下,你卻還在追查謹兒之事,那不過是一場意外,為何你就是不信?”
周焰眸色微冷,打斷了周夫人的話:“母親當真覺得兄長是死于意外嗎?”
“不是意外是什么?”周夫人一怔。
“文謹兄長本是得天獨厚,一身抱負本該名滿大燕。便是兒子那點文墨也全是兄長教的,兄長從小愛護兒子,待兒子至真至誠,是為兒子平生最為敬仰之人。”
“幼時,母親教導兒子史記有言,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如今兄長慘遭奸人殘害,母親叫兒子如何坐視不理、明哲保身?”周焰字字句句地拋向周夫人。
劍眉冷目在微光下顯得凌厲。
好半晌,周母口中張合幾息,才吞吞吐出一句話:
“阿焰……那你的親事怎么辦?”
“你想過朝云嗎,她又該如何?你好容易喜歡一個姑娘,當真要為了……要為了……”
剩下的話,她咽下腹中,再難說出口。
她深知,她不該如此自私。
周焰眸底凝成一片霜,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艱澀地開口:
“她很好,她會很好。”
他別過眼,從周夫人手中取走玉佩,提步與她錯身朝前走去。
修長的指骨捻著玉佩,將他攥在自己的衣襟處,周焰指尖泛白,里頭緊緊相貼的是那兩根紅繩。
他沒能將那紅繩送出給她。
竹奚院。
周焰自迂回長廊穿過,一路過月門,踏入院中,
甫一走進院子,四下侍衛與他低首行禮,周焰徑直推開房門,目光微頓。
只見里頭一張紫檀菱紋圓桌前,程明璋正坐著悠哉飲茶。
二人視線對上,周焰將門闔攏后,走至桌前,掀袍坐下。
“你怎么來了?”
程明璋拿出一枚茶甌給他斟滿遞去,輕悠悠地開口:“這不是聽聞你白日里與郡主剛去求了姻緣,我便來瞧瞧你嗎。”
說著,他覷眼去觀周焰神色,琢磨了一番又問他:“怎么,姻緣算得不好?”
周焰睇他一眼,將茶甌握在手心淡淡道:“自然是算得極佳。”
“那你怎么臭臉給我看?”
“我在珈藍寺遇見陸臨了。”
程明璋微頓,問:“他怎么在那?”
“不止有他,還有太子與高太妃。”周焰冷聲答。
“他們三個一伙的?”
“太子是單獨遇見,陸臨與高太妃在談論謹兄玉佩之事,我聽了大概,陸臨與我兄長之死脫不了干系。”
說完,他眸中一片沉深,手中握著的青瓷茶甌隱隱迸裂出一道極細的裂縫。
程明璋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問他:“你打算如何?”
“今夜,我要去陸府找陸臨問出真相。”周焰不容置喙地答。
“今夜?周無緒,你手中可是什么證據都沒有的!”程明璋旋即低聲吼道。
“阿璋,那是我兄長。”
他抬眼看向程明璋。
這一次,他不再喚他王爺。
已經好多年了,自他們從瑯琊相識,再到知曉他的身份后,周焰已經五年不曾叫過他的名字。
程明璋眼瞳微滯,他沉默了半晌后,一把將手中的茶甌砸在桌上,冷聲道:
“隨你!你若是出了事,別來尋我!”
說完,他朝門外看去一眼,又站起身踢了一下凳子,滿臉冷意地行至門前一把推開,拂袖而去。
門扉大敞,冷風從外灌滿屋內,周焰盯著程明璋遠去的身影,默了默,沉黑的眼瞳里劃過一星黯然。
屋外一名黑衣侍衛打扮的男人立于對面廊下,朝著里頭的周焰窺了一眼后,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一直到暮色四合時分。
天邊滾動著橘燦燦的晚霞,昏黃的光暈鍍滿整座宅子的飛檐翹角,不斷蔓延,直至鍍上了皇宮輝煌殿宇前的廊檐之上,折射、斜灑。
廊檐之下,黃梨木雕花云紋菱窗大敞開。
一棱一棱的夕陽撒落窗臺。
窗內身著錦衣蟒袍的男人挺直站著,他的眸珠在光暈下襯得成了琥珀色。
身后跪伏在地的男子,低聲稟報著:
“殿下,今夜是否要事先備好埋伏?讓那姓周的狗賊,再也無法翻身。”
二皇子眸底泛起止不住的笑意,唇角也慢慢擴開,惡劣而嘲諷地開口:
“急什么,慢慢玩他,告訴高太妃那邊孤的計劃,她定會同意的。”
“哦對了,我那位小皇叔如何了?聽說是同周焰吵了一架,直接氣得走了?”
暗衛點頭,持拱拳跪伏姿勢答:
“眼線回報說,確實如此。”
“沒什么長進的東西,這么些年,孤本以為他同周焰待在一起至少有些腦子,結果除了和那位姓林的女人鬼混,還有那些花街柳巷的鶯鶯燕燕之外,他便只剩下一點子脾氣了。雖是個沒什么用處的東西,但還是切忌要派人盯好了乾王府,畢竟千里之堤毀于蟻穴這個道理可不是空穴來風的。父皇雖防著他并未給他實權,但他府中可還是有五十府兵的。”
他側過身,眸底晦色難分,俯看著地上之人。
“屬下明白。”暗衛應道。
二皇子的目光又轉回屋外的燦燦霞光,他忽而伸出素白的指尖,緩緩地似要將那片霞光抓住。
手心收攏之時,霞光已散,指尖徒留一片空無。
嘖。
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他唇邊扯開一抹詭異的笑,晦暗的眸子慢慢合上,任由窗外冬風吹過他的發鬢與衣袍。
徹骨的寒意與握緊的實權,才是真的。
天穹一寸寸的灰藍覆蓋了明亮,漸漸地沒入黑暗中,只剩下地上一片燭光搖晃。
金琺瑯云紋香爐里燃著龍涎香,煙霧裊裊,沉浮在空氣中,讓人心也緩緩平穩落下來。
算著時辰一點點地流過。
頭頂上的天,烏云盤繞,遮蓋了月光,當真是個好時候。
清梧巷的周府外。
青年一襲黑衣,勁瘦的腰間別著一把彎刀。
咣當一聲,打更人方從巷口喊過。
周焰行走于黑夜之中,并未帶上馬匹,前方深巷處,也立著一身黑衣的年輕男子,他看向周焰,點了下頭。
二人匯合,一道順著暗巷朝陸宅走去。
“主上,這是我備好的人皮面具,咱們將其戴上,便不會被人發覺。”周齊從身上掏出兩張面皮。
周焰接過,將人皮面具嚴絲合縫地貼在臉上,儼然變了一副模樣。
繞過巡防都城的黑甲軍,周焰與周齊終是來到了陸府后門處。
聽著府內動靜,周焰算準了后門應當是守衛最為松懈之時。
周齊與他的功夫足夠對付這些府兵,但要做到不打草驚蛇,尚需謹小慎微一些。
打更聲再度響起,二人對視一眼。
此時已至亥時三刻。
周焰長腿一掀,飛身躍起立于墻檐之上,冷目一掃陸府縱橫格局,他將目光縮在內院一處寬闊院子。
而后,他低眸看向后門處兩個正打瞌睡的府丁,并未將二人驚醒。
一路與周齊隱于暗影處,避開了松懈的府丁,終是踏入了陸臨的小院之中。
陸府是四進出的宅子,遂尋到陸臨院子,也無須費什么功夫。
甫一踏入這片院子,周焰心中便已然豎起了警惕,此刻他瞥過一圈院內,并未瞧見兵卒,他對周齊睇了一眼,示意他先去四周勘察一番,自己便飛速地躥入了陸臨的房中。
屋內一片漆黑,珠簾內,是人正處于沉睡的呼吸聲。
周焰一松眉頭,撥開簾籠,手中冷刀在昏暗中寒光乍現。
哐當一聲,刀柄擱在陸臨的喉頸之上。
冰冷的刀身使得昏昏沉睡的陸臨一陣哆嗦,他惺忪著眼眶,正欲翻身睡去,卻頓感脖上一道刺痛傳來。
痛意驚醒了陸臨的神經,他猛地睜眼看向床畔。
昏聵漆黑的屋內一團亂麻,陸臨虛起眼,恍然間透過刀身的冷光瞥見了一雙寒星四濺的雙眼。
里頭似盛了無數把冰劍一般,在朝他刺去。
脖子上的刀還緊緊地貼著,一陣濕膩之感浸入枕間,腥味彌漫開來。
是陸臨脖間的血。
他頓時慌了手腳,忙不迭地朝周焰開口: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乃是京兆尹府尹,您要什么金銀財帛我都給您……求您別殺我。”
一聲冷哼在靜謐的寒夜里響起。
周焰啞了幾分嗓音,冷聲:“我來便是取你狗命,以祭亡靈的!”
“好漢千萬被找錯人了!什么王林李林,陸某都不認識啊!”陸臨一陣喊冤,身子發顫著不敢動彈。
他方喊完,周焰也毫不客氣地將刀身拉近一厘,痛意加劇,陸臨蒼白了臉,求生欲望使得他渾身發汗地問他:
“求好漢指條命路。”
見他意志已抗不下去,周焰便直接開口:
“京兆尹李文謹,李大人是如何死的?”
聞言,方才還強烈求生的人霎時噤聲了,周焰眼眸漸漸凝起一片火,他手中的刀已經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取下陸臨的命。
他冷聲開口倒數。
三個數,三、二——
一尚未落下,陸臨便嗓音嘶啞地回答:“陸某死前可否知曉,好漢背后是何人?”
似怕他誤會一般,陸臨復又解釋道:“陸某只想知曉背后之人,能否保全我的家人。”
周焰眼瞳稍頓,片刻后,他開口道:“你無須知曉,但你若說實話,我定保你家中之人,你若敢欺騙于我,我定屠你滿門,包括婦孺。”
“好漢愿保我家人便行,橫豎,我早就知曉我會有此一日。”陸臨慘然一笑,繼續道:“我并未殺李大人,李大人之死乃是皇室秘辛,與朝爭相關,其中緣由我只是一知半解,但上頭命令,我便只做了一環,便是覆蓋他在京兆尹的痕跡,和抹去他殘留與京兆尹的舊識。”
“至于更多的,我便真不知曉了。”
他的語氣頗有幾分真摯,周焰凜眸,心中情緒不斷翻滾叫囂。
而后,他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地將刀把持住,問他:“你上頭之人是誰?”
“我上頭之人是——”
忽地,他痛悶一聲,話音也戛然而止,只見周焰手中那把刀猛地沒入他的脖頸處,鮮血汩汩淌出,溢了滿面枕頭與身前錦衾。
周焰手臂一顫,緩緩地移至自己的手腕,又移至那渾身溫熱鮮血的刀身。
黑夜中,冷刃刀光下,折過陸臨的臉。
他的唇邊緩緩扯出一抹笑,雙眸睜圓地看向周焰。
而隱在另一面暗光下的刀身,一只手死死地握住刀柄往上。
陡然間,周焰斂去神色。
他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自刎的。
周焰回身,只見雕花窗外一道耀目遠光越來越近。
紅焰火光隨著人的喊聲、腳踏聲,越來越近。
手中的刀,被周焰放下。
房門被屋外的一群人推開,火把搖搖晃晃地映照在周焰的臉上。
一名府兵面容猙獰地看向床帷下淌著鮮血的陸臨,周焰的目光掃過人群,看向后頭被弓箭手圍住的周齊。
兩道視線交錯,周焰的眸色一點點冷卻、黯淡。
府兵朝著周焰撲來,口中吶喊著為老爺償命。
周焰冷冷地看向他,耳邊的吵鬧聲,還有屋外又是幾道聞訊趕來的細碎腳步聲,伴隨而來的,是幾名女眷瞧見屋中場景的慟哭吶喊。
一切都在算計中。
一切都在詭譎云涌里。
幾名府兵將取來弓箭與長刀,欲將他的雙臂捆綁起來。
周焰沒有反抗,只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低眸看向自己的衣襟處,那里頭還有他的紅繩。
輝耀火光搖晃在整片陸府,走出陸臨的房間,鼻腔里彌漫的血腥味隨之消弭許多。
周焰長睫輕垂,投下一層陰影,耳邊是府外傳來的長長一聲嘶鳴。
京兆尹的官兵來了。
他的胸腔忽地起伏幾下,周焰淡漠的眼眸里透出幾絲嘲意。
倏然間,周焰朝后方的院子長長看去一眼。
第75章
【75】
是夜,案臺上的雕花描金嵌白玉香爐里燃著上好的安神香。
裊裊青煙,自香爐升起,彌漫著屋子。
月紗帷帳后,錦衾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線,烏鴉鴉的青絲散落枕間,瑩白的一張小臉上濃黑纖長的睫羽不住地顫動起來。
額間一滴滴密汗順著面頰一點點地劃落脖頸、鎖骨,洇開寢衣的領口一層。
兩道好看的黛眉緊鎖,檀口一張一合似在念著什么。
朝云的手緊緊地握住被衾,指尖用力攥得泛白。
一場夢魘將她困在無盡深海之中,四周是吞噬她的浪潮涌動,無邊黑暗不斷地將她包圍住,她竭力地想要沖開眼前的困局。
好容易,她的眼前重獲了一線光亮,卻見前方一道挺闊修勁的身影,他背著光回首看她。
“周焰……”朝云瞧清了男人的臉,抬手想要去觸碰他。
猛地,一場狂風將他吹進漩渦之中,黑色吞天并日地覆蓋了一切。
心底一陣絞痛,使得朝云感到窒息。
她深吸著氣,不斷不斷地在去平復自己,帷帳之外飄著幽幽青煙,一點點地侵入月紗,鉆入她的鼻間。
乍然間,一雙烏亮澄澈的眼在黑夜里睜開。
朝云緊緊攥著衣領,領口被她揪成一處漩渦,她的瞳孔驟然收縮,里頭一片渙散、空洞。
好半晌,她急促的喘氣聲終于緩和好些,朝云的眼眸才轉而看向幔帳外。
屋內一片靜謐,并無夢境中的漩渦。
朝云抬手按壓住心房的位置,掀開被衾,起身穿鞋撥開簾幔,走至屋內的黃梨木圓桌前坐下,倒了一盞涼水,小口小口地飲下。
冰涼的液體順著滾燙的喉舌滑下,總算是緩和了她這一身躁意。
待思緒與眼瞳清明以后,朝云握著冰涼的瓷盞,腦中卻是還在后怕那一場支離破碎的夢魘。
思及此,她想起了周焰。
想起夢中被漩渦席卷而去的周焰。
一時間,朝云的心又開始砰砰亂跳。
她單手撐頭,按著眼穴,輕闔上雙眸,想要將這一場噩夢遣散腦海。
卻在這一恍然間,她的心底卻忽地回響起了周焰白日里的問題。
——“綰綰,若有一日你最為敬重之人受人致害,你可會為他奮不顧身?”
最為敬重之人,受人致害。
奮不顧身。
倏然間,朝云掀開眼眸,眼底一片暗色。
她想起周焰眼中的神色,想起他避而不答的低眸,想起他那時一直緊緊攥著手的動作。
她在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
一遍遍地搜索腦海中關于他的一切,直到,她想起了誤闖的那間屋子,昏聵的房內那些燭火映照的牌位。
李、文、謹。
是他的阿兄。
一切謎團解開,朝云眸珠微頓,泛起一星水色,她吸了吸鼻子,騰地起身將屋內一盞燭燈點燃,而后尋著自己的衣裳,從未有過這般快地去系。
手中動作都在發著微顫。
烏亮青絲被她用一根玉釵隨意挽起,戴上披風,朝云推開房門,掃過屋外值守的婢女此刻正在打著瞌睡。
她一路放輕腳步,從后院繞離值夜的下人,走至秦府的馬廄,富叔正打瞌睡間,便瞧見朝云的影子陡然出現在眼前,嚇了一個踉蹌。
朝云一言不發地從馬廄牽馬而行,富叔趕忙將她攔下:“郡……郡主,您這是怎么了?”
“富叔,勞煩當作沒看見。”朝云清凌凌的眸子看向他。
最終,富叔在她的目光下,側過身讓行。
黑夜沉沉,朝云在秦府后門的深巷處,躍馬而上,端坐馬背,一雙白皙的手握緊了馬韁,朝上一揮。
馬兒長聲嘶鳴幾息,而后篤篤馬蹄聲踏響了青石板路。
馬背上的女子背身朝前微傾,月光灑在她瑩白的臉上,透著她澄亮烏黑的眸子,里頭顯出幾分堅定與決絕。
一路策馬而行,穿過巷弄直奔周府,卻在下一個街巷口時,她手中將馬韁朝后一拽,身子端正地看向前方的通明的火光與烏泱泱的官兵。
她將這條官道攔住,眸光微閃地看向人群中的周焰。
周焰的面具已被取下,一雙透著淡漠的眼眸此刻透過前方的火把望向馬背上的女子,淌過幾分錯愕。
兩廂凝望,朝云紅了眼眶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為首的官兵拉住另一個想要上前呵斥朝云的男人附耳悄聲說了句什么,那人便退后一步沒再往前。
本是嘈雜的聲響忽而變得一片靜默。
周齊被壓在后面,此刻也仰頭看見了她,一雙本還倔強的眼,此刻在她與主上之間梭巡,一時也低下眼眸。
“敢問大人,周指揮使犯了何事,要讓你們如此對待?”朝云嗓音微啞地開口,帶了幾分顫抖。
她的目光卻是并未移開。
一旁的官兵默了默,而后答:“周焰夜襲陸臨陸大人府中,將其殘忍殺害,無辜殺害朝廷官員,實乃大罪。小的也是按律法捉拿,還望郡主讓路。”
將其殺害……
朝云眼眸微垂,喉嚨開始感到發澀,她望著周焰,嗓音哽了哽,又問:
“可有證據?無證捉人,于理不合。”
“自然有!陸大人府中上下親眼看見這惡魔殺人!我們來時他手上血跡未干!”
人群中,一個官兵激烈地開口說著,又惡狠狠地看向周焰。
聞言,朝云唇色泛白地看向周焰的手,前方的人擋著他的身子,她看不見他們口中沾了血跡的手。
朝云旋即放下馬韁,翻身而下,淡色的衣裙在空中飄起似一道彎月。
她纖瘦的身姿站于一堆官兵之前,一步步地走向他們。
“郡主,還望不要擾在下辦公!”為首的官兵伸手將她攔住,冷聲道。
朝云的目光緩緩移下,看向橫亙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她又仰頭望向人群中依舊顯眼奪目的男人。
他也深深地看著她,眼底晦暗一片。
秦朝云眨了下眼睫,目色微厲地瞥向那個攔住自己的男人。
“你今夜敢攔我,明日我便讓我父親將你的官職撤下。”
那只手忽地一僵,官兵面色微滯地緩緩收回。
見此,后面的官兵也緩緩地給她讓開一條路,朝云順著那條窄縫,邁開腳步走向周焰。
停至他跟前,朝云心底狠狠一抽,眼眸凝著他,里頭水色瀲滟不絕。
“為什么?”她哽噎著問他。
周焰目色微頓,眼底劃過愧色,嗓音沉啞:“對不起,那是……我阿兄。”
“我問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朝云眼底劃過一滴淚,伸手去觸碰他的臉。
兩處冰涼相碰,周焰眸底一片暗涌,他喉間一窒,緩緩答:“對不起,綰綰。”
“周焰,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說過,無論何時何地,我們總該同行的。春日便要到了,咱們本該成親了……”
“周焰……”
晶瑩的淚水滾燙地從她眼眶里跌落,劃過頰側,周焰手雙手被鐵鏈鎖著,他想要抬手去揩她臉上的淚,卻還是讓那淚水跌落地上。
一滴淚落在他手上的枷鎖之上,洇開了生銹的木板。
周焰心中頓感痛楚,他奮力地想要去握住朝云的手,手掌卻在不住地輕顫。
“別哭,綰綰。”別哭,我無法替你拭淚。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許多。
朝云抑制不住眼中的淚水,心痛難捱地隔著枷鎖去將他擁住,緊緊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她閉上眼眸,嗚咽著開口:
“周焰,你為什么要騙我……你怎么可以騙我?”
“你說的,春日太遲,你想……早些與我成婚,為何不作數了?”
周焰任由她擁著自己,垂下眼簾,眼底緩緩滴落一顆水珠。
好半晌,朝云的力度漸漸松了,她力竭地攥著周焰的衣襟,眼底一片淚痕水澤,紅遍了眼周,破碎的目光凝著他。
“回去吧,綰綰。”周焰目光溫柔地看她,輕輕地說。
她不動,也不發一言,只堅定地看著他,泛紅的鼻間輕輕一吸,淚水又溢了出來。
周焰心底狠狠一痛,他垂下眼盯著自己手上的枷鎖,片刻后,他再度抬眼,似做了什么決定一般將手舉起至她眼前。
他苦澀地扯開笑:“你看,我回不了頭了。”
朝云的目光緩緩移下,只見那雙修長分明的手上滿是血痕,她盯著那雙血跡斑斑的手,看了好久。
眼底一片模糊,朝云的眼淚暈開了凝固的血液,她伸手握住他的手,那一點血色漸漸地染上她的指腹。
朝云的手微微用力,將那血跡印在指腹。
“秦朝云!”周焰深吸著氣,低吼她的名字。
她抬眼看向他,只聽他努力壓抑著情緒又道:“聽話,回家去,好不好?”
“不好。”她倔強著搖頭,握緊了他的指骨。
一旁的官兵看著前方一處瞭望臺上燃起了白煙,接到暗示后,再也無法耐心等著這位祖宗與周焰說話了。
官兵旋即看向他們二人,目色十分不耐地開口:
“郡主,時間到了,你若再不走,下官丟了官職也只能得罪了!”
周焰望著她,朝她目色微柔地點頭。
朝云卻始終倔強地搖頭,她攥著周焰的手,看向那個官兵,決絕地開口:“你既要捉,便把本郡主也捉去。”
那官兵面色一僵,看向周焰。
青年沉黑的瞳眸微閃,他將手從朝云手中抽回,而后俯身朝她靠近,同她附耳輕聲道:
“綰綰,回家。”
不待朝云反應,他便已使力將她推出窄道。
數名官兵頃刻間站回原位,將她堵在前方。
官兵朝她略施一禮后,朝后方揮了個手勢,眾人接令,舉著火把,齊步繞開朝云與那馬匹,徑直朝前離去。
第76章
【76】
一步一步,他們背道而馳的腳步,聲聲回蕩在這冰冷的冬夜。
丑時及至。
棕紅的駿馬立于官道正中直視著前方。
一襲杏白衣裳被風吹得凌亂,裙袂翩翩,朝云仰脖望著天上那尊冷月。
良久良久,任由風灌入她的四肢百骸,直至冷意使得她渾身泛涼。
眼前一片眩暈襲來。
砰地一聲,少女似一只凋零落葉般,跌倒在灰色的地面上。
衣裙紛紛,宛若一朵盛開的水仙,悄然沉睡。
官道外,一列身著黑色甲胄的兵士正緩緩走來,為首的兵將朝前定睛一看,霎時眼瞳一震,旋即吩咐手下上前抬人。
天蒙蒙亮。
屋外正下著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滴答滴答的聲音從房檐垂下地面。
縷縷青煙縈繞滿屋,躥入珠簾帳幔,緩緩地流入人的鼻息間。
耳邊似有嘈雜聲響不斷涌入,朝云瑩潤明艷的一張臉上眉間緊皺,濃長卷翹的睫毛輕輕顫動,似蝶翼一般。
一場淺夢散去,朝云悠悠轉醒,眼瞳漸漸清明起來。
“郡主醒了!”
是冬泱的聲音在一旁放大
朝云輕哼一聲,轉頭看去,只見層層簾籠之外,站著一應人。
父親、母親,還有舅母和兩個弟弟。
全都來了。
心中涌起一股方才平息的情緒,她吸了吸鼻子,強制自己壓下那股酸澀。
秦國公撩開簾籠,在女兒床畔的凳子上坐下,他已年過四十,原本保養得極佳的一張臉上,此刻寫滿了愁容。
他定定地看向女兒,緩了一口氣,伸手握住朝云的手。
“綰綰,可有什么不舒服,阿爹派人來給你瞧瞧。”
朝云搖了搖頭,垂下泛紅的眼簾,嗓子一陣痛澀,她啞聲問:
“阿爹,他怎么樣了?”
滿室靜默一霎,一旁的雍王妃眸子微嗔,而后又皺眉緩聲道:
“綰綰,咱們大燕好男兒多得是,咱們不想他了哈。”
只見朝云抬眼看向雍王妃,那雙水凌凌的眸子堅定著,一字一頓道:
“周焰答應過我的,他要與我并肩而行。”
此話激得雍王妃一陣氣塞,她本就性子火爆,此刻直接回道:
“他這算哪門子的并肩而行!他將你丟在此處,只身去將那陸臨的頭顱都割下了!我早就知曉他為人兇惡,卻不知這般兇惡,他若是將你放在心中,為何要在你們成親之前,跑去殺朝廷命官!”
“綰綰,舅母不是說你,但你瞧瞧你此刻這般樣子,你再看看你的父親母親,你父親昨兒守了你一夜!”
朝云噎住,心口不斷地刺痛翻涌。
握著她手的那只寬大手掌緊緊將她收攏,朝云回眸看向秦國公,她嗚咽一聲,猛地抱住父親的背,將頭埋入父親的肩膀處,不住地抽噎。
“阿爹……對不起,是女兒不孝……”
她一遍遍地重復著,嗓子也開始發燙。
秦國公垂下眼,將女兒瘦弱的肩頭抱住,眼瞳一頓,而后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像極了兒時,他也曾這般將女兒哄睡。
“阿爹知道我們綰綰最重情意,綰綰放心……阿爹會去想辦法問問姓周那混小子到底怎么回事的。”
“好了,綰綰不哭,阿爹與你母親、弟弟都在。”
說完,君琊也上前一步,半蹲在朝云床前,握住她另一只手,眼底滿是堅毅道:
“阿姐,還有君琊。”
朝云在父親肩頭露出一只紅腫的眼,看向他,驀地彎了眼角,抽出手戳了下他的臉。
君琊見她笑了,心中也舒了一口氣,趕忙做了個鬼臉。
珠簾后,秦夫人眼眸微黯,她抬眼時與雍王妃對視一眼,隨后便一道出了房門。
屋外雨聲碎碎。
地面一片濕潤,秦夫人站在廊下,身后一道腳步聲緊緊隨來。
她輕嘆一聲,手中攥著一串佛珠,似有惆悵地開口:
“周焰此次,恐難再出來了。”
雍王妃站在她身側,望著眼前連綿的雨簾,輕聲道:
“阿杳可要為綰綰解了這婚約?”
“綰綰不會同意的,除非……周焰先放手。”她的女兒,她最為了解不過了。
“可……太后那邊又該怎么辦?”雍王妃轉眸看她。
“我就是沒太明白,她之前并未說過要動周焰的,一會兒我派人去宮中遞信再問問她吧。”秦夫人眼中劃過一絲疑色。
雍王妃也點頭,她回身看了眼屋內,復而問:“國公爺知曉此事嗎?”
“并未。”
這廂朝云醒后,用了半碗清粥,隨后便又躺下了。
秦國公心中念著女兒心結,離開暮云軒后,便派人備了馬車,預去京兆尹問問此案詳情,再做籌謀。
屋內眾人散去,床幔之后,簾子微動。
被衾里的人掀開眼眸,朝云心中一直在思索著昨夜之事。
千絲萬縷擰作一團亂線之時,突地,她想起一人,而后緩緩起身看向一旁守著她的春鶯。
“郡主?”春鶯被她陡然一盯,有些怔然。
朝云看向她,啞聲開口:“春鶯,給我倒杯水。”
春鶯福身應是,而后將一盞溫水斟好遞來,朝云接過輕啜了一口后,嗓子潤了潤,復又開口道:
“春鶯,一會我寫一封信,你幫我送至乾王府中,萬不可讓旁人知曉,有一條小路……”
吩咐完后,朝云掀開被衾起身,隨意搭了一件袍子,便走至外屋的書案前坐下,研磨提筆,速速寫下一封書信,而后待筆墨晾干,才將信紙折下封起,遞給春鶯。
這廂掐著時辰,春鶯從房中退下,回了自己的寢居換上蓑衣,才按照朝云的指示,離開府邸,沿著那條小路避開了官道耳目,一路行至乾王府邸。
雨勢漸大,不絕地下。春鶯站在巷口望向緊閉的府門。
她踟躕一番后,看著手中這封信。
今日,她定是要提郡主將信送出的。
這般想著,她一咬牙,便提步走入雨中,行至那府門前,開始拍打著大門。
一陣叩門響動,大門里頭的人皺著眉,將門閂打開,看向外頭一襲蓑衣的女子。
“姑娘找誰?”府丁不悅道。
春鶯一臉急色地攥著信,答:“勞煩通報一下,我是秦國公府的丫鬟,我尋王爺有要緊之事!”
府丁瞥她一眼,而后轉身預去通傳,卻迎面遇上了管家。
管家斜乜了一眼門外之人,問府丁:“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門外那個她說,她找王爺有事,又說是秦國公府家的丫鬟。”府丁唯唯諾諾地答。
“國公府?”管家聞言一頓,再度覷了眼春鶯,心中想起王爺昨兒吩咐的話,旋即將府丁推了過去,冷冷道:“讓她回去,不準再來了,就說我們王爺忙得很,沒空和她掰扯。”
這般囑咐完,府丁哪里還敢違背命令,只猶豫了一瞬,便回頭朝春鶯重復管家的話。
一番拒絕后,大門再度被人關上。
春鶯奮力地想要擠入門內,卻被兩個府丁猛地朝后一推。
她的力量微弱,只得被人甩出門外。
訇然一聲,大門被關攏。
女子跌坐在地面上,愣愣地看著大門,她咬了咬唇,攥緊袖中書信,一時愁意與愧意漫上心頭。
愁云滿腦之時,春鶯轉身走入雨中 。
迎面一個男子猝然與她相撞,春鶯恍惚之際,那男子滿臉冷然地將她雙手挾住,而后提拉著上了巷尾一處寬大華麗的馬車處。
深色的車簾被一只素白的手拉開。
雨水朦朧中,春鶯看見里頭那人一張清秀儒雅的臉,眸中含著清淺笑意與她對視。
二皇子淡然一笑,瞥了眼手下道:
“你怎么能對一個小娘子這般粗魯呢,松開她。”
手下旋即放開,春鶯顫顫巍巍地看著二皇子,又聽那男人開口繼續道:
“你叫春鶯,是長明郡主的貼身婢女是吧。”
春鶯不答,二皇子倒也不怒,上下打量她一眼后,又笑了笑道:“袖中的東西交給我,我來幫她可好?”
聽至此,春鶯心中警惕極強地想要朝后撤,二皇子不緊不慢地睇給手下一眼,手下會意,直接抓起春鶯的雙手,將書信取出,遞給了二皇子。
二皇子接過書信,輕笑一聲:“你倒是忠心啊,這般大的雨,也不見淋濕半分。”
說著,他慢悠悠地將信封拆開,信紙取出,眼瞳輕輕掠過那黑色的字跡。
原本平和的眼瞳,漸漸沉了下來,二皇子唇邊勾起冷笑,攥緊了信紙捏成一團,手指一揚,將信放置雨中,任由它打濕不斷。
“不說話是吧,春鶯,我對你可沒什么耐心。”二皇子眼眸微瞇,里頭盛出一星危險,他剛要抬手示意手下,忽而腦中又想起什么,呼出一口氣,皺眉冷聲道:“算了,孤留著你還有點用處,免得她又說孤的不是。”
“你回去吧,別忘了告訴她,你遇見孤了。”語音稍頓,二皇子惡劣地笑起來:“還有,告訴她,孤現在就替她去牢中看望一下我們的周大人。”
他的聲音將后半句話咬地極重,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春鶯,仿佛是在盯著案板上的魚肉一般。
這是上位者的權利與殊榮。
第77章
【77】
雨仍在綿綿下著,雨簾籠罩著整個鄴都的屋檐、街巷。
有馬車轆轆滾過青石板,漸漸沒入這場雨幕之后。
詔獄前,馬車停下。
侍衛將傘撐起,只待車內的男人緩緩走下,隨后緊隨他一道走入那詔獄入口。
值守的獄卒見來人,紛紛躬身揖拜著行禮問安。
二皇子斜瞥了眼眾人,徑直從甬道朝前走,昏聵的牢獄通道里,便是那壁燈都顯得昏暗而微
弱。
他的眸子落在那燈芯之處,眼底淌過淺淡笑意。
“咱們的周指揮使關在何處?”二皇子轉頭看向一旁身著飛魚服的男人。
沈峰臉上也掛著笑,答:“最里頭那間,聽您的,給了特別照顧。”
聞言,二皇子嗤笑一聲,步子稍快一些朝著前方那片昏暗繼續走。
終是行至最里間的牢獄,四周俱靜,二皇子的目光緩緩拉長。只見那處鐵欄桿后,周焰正坐在牢中木板之上,面容沉靜,仿佛在等人來。
他哼笑一聲,朝沈峰揮手示意,沈峰旋即便走上前用腰間鑰匙將門鎖擰開。
吱啦一聲,鐵門被人推開。
一雙錦面長靴踏在地面鋪著的一層稻草上,沙沙響起,蟒袍漸漸晃入周焰的眼中。
這片牢中更為昏暗,只得外頭那幾盞微弱壁燈透過照亮里頭一星半點。
背對火光,二皇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心中一陣暢意,而后對上周焰隱在黑暗里那雙半明半暗的眼。
兩廂對視間,二皇子盯著他那被枷鎖烤著的手,驀然扯出笑容,慢悠悠開口:
“周大人啊周大人,你說你為何要去殺朝廷命官呢?落得這么個下場,毀了你整個光明仕途啊。”
那雙淬毒般的眼睛盯著周焰,里頭滿是譏誚。
周焰微一抬目,瞥過他的臉,淡聲道:
“不正如殿下所愿嗎?不過殿下這般費盡心機對付周某,倒是讓人意外。”
“哈哈哈。”二皇子忽地一陣狂笑,身子微微傾斜,本是儒雅清秀的臉上顯出幾分猙獰,“從前孤惜你幾分才華,可惜你不識趣啊。”
“所有不順從孤的,孤都只好送你們去你們該去的地方。”
輕悠悠的一句話,二皇子眼底譏笑滿溢。
“這一步是我,那不知太子下一步又該是誰?”周焰長腿微伸,靠著身后的石灰墻,神態淡漠而流露幾分恣意。
二皇子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番后,頓了片刻,才緩緩答:
“別想了,周焰,你逃不出去的。”
“我不會逃,太子放心便是。”他淡聲說,眼底一片漠然。
“不會逃便好,省的多受些皮肉苦楚,周指揮使放心,孤很快便會送人陪你一道上路的,望去了天上,你還是這般忠心。”二皇子長眸一瞇,笑容漸漸變得詭異起來。
落下這句話,他緩緩轉身,并未留意到周焰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利。
那道清貴的身影順著一路火光漸漸沒入黑暗里。
周焰盯著前方一路燈火,眸底陷入了沉思之中。
走出詔獄,門外雨聲漸止,地面上的濕意撲面而來。
馬車旁,一名侍衛見他出來,便立即走上前弓身道:
“殿下,坤和宮來人遞了話,讓您過去一趟。”
二皇子微微瞥眉,眼瞳稍轉,忽而想到了一處,眉間松開,眼底劃過一星不耐之色,而后施施然道:“走吧,去坤和宮。”
侍衛給他撐著傘,回到馬車處,而后駕著馬車一路朝宮廷而行。
雨簾在空中已漸漸消散,轉而一輪圓日從天邊升起,鍍上一層暖光。
半個時辰后,坤和宮。
幾名宮娥將后門處的二皇子等人緩緩領入宮門,穿過一條小徑,終是行至了正殿之中。
殿內清香飄浮著,案上的青玉香爐正燃著,地龍也正暖烘烘地烤著。
一襲素白錦衣的女人正坐在殿中,她掀開那雙眸子看向門口的二皇子,眼底淌過一縷不虞之色。
瑾瑜嬤嬤見此,吩咐著宮娥們將殿門闔上。
殿內只剩下他二人相對。
太后斜睨他一眼,手中白玉瓷茶盞砰的一聲,撂在案頭。
“你動周焰做什么?!”她厲聲道。
倏然,青年臉上泛起淺笑,悠悠道:“太后娘娘急什么,若是為了郡主倒也不必這般,郡主天姿國色,還愁找不到郎婿嗎?區區一個周焰算什么?”
他直接點明周焰如今已是無用之輩。
思及此,云太后方才的怒意遣散一半,轉念又想了一番后,心中覺得一切在脫離自己的掌控,復而又睨向二皇子:
“雖是如此,但在此之前,周焰也算是哀家的人,太子連商量都不曾與哀家商量了是嗎?”
二皇子溫良一笑,朝著太后揖禮微弓腰身道:
“皇祖母這是什么話,孤不過是讓祖母的計劃加快一些,若是周焰在,您覺得他會為了郡主而弒君嗎?他不會的,可是孤會啊。”
說著,他抬眼看向云太后,眼底泛起無辜之色。
他的話使得云太后心口一頓,目光漸漸移下,盯著自己手腕上那串佛珠,那股密密麻麻的疼痛感覺再度襲來。
半晌后,云太后眼眸堅定地看向二皇子,冷聲問:“什么時候動手?”
“皇祖母勿要擔心,老頭每日的藥,我都讓蘇承培放了,就在這幾日便該大限將至了。”
他輕悠悠地說出這句話后,面上還帶著幾分嗤意。
看著二皇子臉上毫不掩飾的神情,云太后的目光微滯一瞬,當年皇帝害死了她的兒子,而今,卻被自己的兒子反噬,當真是天道好輪回。
多可悲啊,皇家何來什么真情呢。
她的眼簾漸漸垂下,不斷地去摩挲著腕上佛珠,心緒也一寸寸地洶涌起來。
“雍州兵馬已至,你打算安排在何處?”
二皇子緩緩直起腰背,從容答:“京畿營地最近。”
“京畿營地?”云太后微愕,“秦國公不會同意的,此事他并未參與。”
他忽而打斷太后,幽幽說:“無礙,京畿營地并非秦國公一人管轄,還有談統領,他會安排好一切。”
“談巡?你和他……”云太后的話戛然而止。
她突然想起二皇子這太子之位,當時便是與談巡一道救駕得來的。
原來早早的,眼前這個青年便已籌謀好了一切。
“太后只需在宮中等候好消息便是,孤會將一切做得密不透風。”
袖中的手慢慢蜷起,二皇子眼中閃著自信。
這廂應付完太后,二皇子便離開了坤和宮,天邊日光輝輝,照在他的身上,多了些許暖意。
他的嗓音,淡淡的,似飄渺般:
“算著時辰,春鶯也該回到秦國公府了吧。”
二人此刻方行至御花園處,侍衛還未回答,便見遠遠的一道內官的身影正避著四下在朝他們靠近。
蘇承培一路避開宮人眼目,終是尋到了二皇子,旋即便隱在樹叢中朝他虛聲喊著。
“殿下,奴才有事要稟!”
他轉頭,看見蘇承培面色泛急,心中不虞地走近幾步,淡掃他一眼,示意他說。
“殿下,皇帝快要不行了,方才奴才侍奉他用湯藥之時,見他背著人嘔了好大一口血,今兒午憩睡到此刻,奴才進去瞧,聽他嗓音弱得很!”
得此消息,二皇子心里止不住地顫動,他怔然地看向蘇承培,深吸幾口氣,再度確認一番,見他點頭,二皇子的臉色一霎白一霎紅,眼底情緒沸騰反復不止。
最終點頭,壓著嗓子道:“現在便隨孤去太極殿。”他回首看向侍衛,想了想又道:“你去尋談巡,命他備好兵將,以防萬一。”
距離春鶯離開已過了兩個時辰。
朝云躺在床榻上,目光在眼前的簾幔上來回梭巡,心中只覺得有一股惶惶情緒在叫囂著。
纖細修長的手指攥著被衾,長睫垂下在瑩白臉上落下一層淡淡的影兒。
一旁的香爐縈繞著青煙縷縷。
深吸幾口氣后,朝云強迫著自己將不安情緒給消散,屋外終于響起一陣腳步聲。
她騰地坐起身,看向門外,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
春鶯脫下蓑衣,一身狼狽地走至珠簾處,朝著里頭跪地哭噎道:
“郡主,奴婢無用,未能及時將信送至王爺手中,而是……而是被太子奪了去……”
聞言,朝云心里一宕,旋即掀開被衾顧不得其他直接赤腳點地,走向春鶯將她扶起與一旁圓桌處坐下,又聽她嗚咽著將事情原末說清。
她的目光落在春鶯濕漉漉的發絲上,有些心疼地將她凌亂的發絲撩至耳后,又朝外吩咐著冬泱進來帶春鶯下去盥洗休息。
二人退出后,朝云坐在桌前,清凌眼眸中泛起愁色。
她的手指交搓在一起,心中似有一股強力的氣流正在壓迫她的心房,使得她滿頭焦亂如麻。
指尖被指甲掐住,絲絲痛感使得朝云稍稍冷靜些許。
腦中如麻的繩索一點點理著,為何乾王如今避而不見,為何二皇子會攔截春鶯。
數個問題使得她闔上眼眸去想,去尋找那些自己忽略的細節。
須臾后,她眼睫掀開,只思理出一條明線。
然而,她的答案剛要呼之欲之時,房門被人敲響。
“阿姐,你可醒了?”
君琊在外敲著門,朝云眉間微瞥,而后應聲。
旋即,門被推開,君琊匆匆走入,看向朝云,沉聲道:
“阿姐,方才我與父親一道去京兆尹詢問周大人之事,回程之路上,看見承天門處守將與宮人全都被人調走,一波禁軍駐扎在外,看著是宮中也出了大事。”
“父親與母親他們一道入宮去姨母處,我心中覺得不對,便來給你說。”
朝云眸光稍頓,是真的。
她所猜測的是真的,是二皇子在背后操控這一切。
周焰下獄,他便有了可乘之機。
那么乾王呢?他又對乾王做了什么手腳……
掌燈時分。
朝云惴惴不安地坐在屋內,時不時朝外眺望一眼,只待秦國公他們回府,才能得知宮中情況。
一切來得太過于突然,僅僅一夜之間,鄴都便要翻天覆地。
約莫又過了一刻鐘,屋外是男子沉重又紊亂的腳步聲。
君琊站在門口,朝她點頭道:“阿姐,母親他們回來了。”
姐弟二人一道從暮云軒走出,一路匆匆行至正院處,只見那廳堂之門緊閉,四下仆人紛紛站在院門口,見朝云兩人要過去,忙不迭地去攔。
卻對上朝云稍顯不虞的目色,又只得垂下眼放手。
二人放輕腳步走至房門處,便聽里頭一陣爭吵之聲傳來。
“陛下已薨,太子即位本就理當如此,妹夫你又何必如此冥頑不靈?”是雍王妃的聲音在勸秦國公。
只聽秦國公怒氣沖沖地回駁:“我本是臣子,行的是忠君之事,并非賣女求榮之事!太子即位,自然與我沒什么所謂,但你們卻要將我的綰綰嫁給太子,真是荒謬!”
“云杳,我與你夫妻十余年,綰綰更是你我第一個孩子,我們都曾將她視為珍寶般呵護著,你怎能為了名利,而將女兒賣給皇室!”
秦夫人面色一僵,指甲深深陷入肉中,輕吐一口氣道:
“太子即位,她便是皇后,夫君覺得這是害她?”
“阿杳!你糊涂啊!天家薄情!”秦國公眉眼緊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悲傷道。
“國公爺慎言!”雍王妃厲聲呵道,“此事還得看太后如何想法。”
門外,朝云臉色微滯,心中一陣愕然升起。
晉文帝死了,二皇子程嘉鐸即位,還要娶她?
聽這話語中,她一直敬之、愛之的姨母娘娘,也參與了這次宮變。
是她幫了程嘉鐸嗎?
一切都變得這般可笑。
所以周焰呢,是他們的犧牲品嗎?
一股窒息感濃濃將她包圍起來,朝云抬手捂著心房位置,揪緊了那處衣襟,而后轉身腳步踉蹌地走出正院。
君琊緊緊跟在她身后,不斷地喊她的名字,卻得不到半分回應。
此刻腦中一片混沌,眼前似有撥不開的迷霧在將她纏繞起來。
四肢百骸得不到解脫,一直在被人捆綁。
忽而,一雙手將她從迷霧中扶住,她眼神迷惘地抬頭看去,一張俊美英挺的臉出現在她眼前,那人一雙鳳眸似笑非笑地勾起,深深地看著她。
深色唇瓣翕動,張合幾下,在念她的名字,飄渺的音色落入耳中。
——“秦綰綰,別怕。”
耳邊也有另一道聲音也在喊她,嘈雜的,真實的,將她從幻覺中拉出,她轉頭看見是君琊在扶著自己,滿眼焦急。
她鎮定心神,而后冷靜道:“君琊,我要去乾王府,備馬車。”
秦君琊微愣,躊躇著開口:“可是……”
“我要去乾王府。”朝云冷聲重復,語氣堅決。
對上她清凌眼瞳,君琊只得作罷,旋即吩咐貼身小廝付止去備車馬,前往乾王府邸。
一番輾轉,秦府馬車停至乾王府門前。
朝云由著君琊扶著,步伐徐徐走至府門處,她眸子一垂,身旁小廝旋即會意開始敲打府門。
片刻后,府門打開,府丁與管家對他們對視,管家的目光在看見朝云后怔忡一瞬,而后諂笑著躬身將人迎入府中。
朝云唇邊勾起一抹嗤笑,冷聲道:“差點以為,王爺家的管家好大的威風,本郡主也不愿意見。”
此話一出,那管家哪里不知何意,趕忙恭笑著答:“郡主誤會了,白日里確實是王爺病了,不便見客。”
“那這般快,便病好了?”
管家一噎,正焦頭爛額著措辭,便見長廊下一道清瘦筆挺的身影出現,程明璋眸子泛起笑意看向朝云,又掃了一眼管家道:
“你先下去,郡主姐姐有什么怨氣對明璋發即可。”
朝云抬目看向程明璋,烏眸瀲滟,今日她來不及上妝,臉色雪白,靡麗的一張臉上勾出幾分破碎憐意。
“你知道我要來找你?”
他把玩著手中折扇,不緊不慢地答:“是,本王已恭候郡主多時。”
說著,他抬了抬下頜,示意朝云隨他一道進屋子。
君琊被留在屋外,仆人為他備了茶水果子,送他去正廳等候。
一貫以奢靡聞名都城的乾王府中,便是一處書房也是裝飾得富麗,毫無書香清雅之氣。
程明璋走至那紫檀木螺紋圓桌前坐下,給朝云斟上一盞熱茶遞去。
“郡主今日要找本王救周無緒對嗎?”他淡淡道。
握著那盞熱茶,朝云冰涼的手指漸漸回溫,感到暖意,而后點頭說:
“你與無緒,比之我與無緒情誼更深,為何不愿救他?”
說至此事,她的語調中難免帶了點隱隱急意。
程明璋自然聽出來了,此刻也緩了一息,認真對上她的眼睛,嘆息著答:
“郡主,他出事之前,我便告知了他,不要意氣用事,但他不聽,本王真的束手無策。”
束手無策。
得到這個答案,朝云心間涌起酸澀,是了,眼下江山都要變了,程嘉鐸那個小瘋子根本不會放過周焰的。
指尖緊緊縮起,茶盞滾燙的溫度在灼燒她柔嫩的掌肉,她卻似沒有痛覺一般,任由掌心變紅。
程明璋低眸便見她的動作,旋即伸手將茶盞從她掌心奪過,冷聲道:
“郡主,萬事還是要保重自身,萬一事情后來有了轉圜,你卻傷了自己,無緒又該如何自處?”
轉圜。
朝云捉住他話中之詞,眼瞳迷茫地望著他。
“如今,我是無法入宮了,倘若我入宮去見皇兄,太子定會以叛軍之名將我絞殺。”程明璋壓下眉眼,淡聲說著:“只有靠你們云家了。”
緩了好久,朝云心中涌動著,姨母與二皇子聯手,那么二皇子就是靠著姨母手中那點權勢才得以逼宮上位的。
原來舅母入都城也不是為了給祖母還愿,不過是為雍州兵馬來到都城做的一個掩護罷了。
她垂下濃長羽睫,深吸一口氣后,心中落下一個決定,而后她看向程明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靜與堅決。
“我知王爺有法子讓我進詔獄,眼下程嘉鐸在宮中忙著皇帝喪事并無暇顧忌宮外之事,要顧忌也定然是忌憚的四周兵馬,你有法子可以帶我進去。”
“我要見周焰。”
程明璋身形微怔,垂下的眼里劃過一抹詫異,而后又掀眸,面上恢復方才的黯然無神,對她對視一眼后,確認道:
“郡主想好了要入詔獄?”
“想好了。”朝云不帶一絲猶豫地回答。
“行,那郡主還有什么需要本王去做的?”
夜幕低垂,一尊皎白明月緩緩升起天穹。
四下闃然,詔獄外,一輛馬車搖搖停至眼前。
自馬車而下的女子,一襲月白色兔毛云紋披風,帷帽下的月紗隨著徐徐而來的清風吹動,女子步伐款款地朝著大門走去。
值守的獄卒一見女子身后之人舉著那玄金腰牌,旋即便放下長矛,打開門閂,放她入內。
昏聵逼仄的暗道處,前方之人一路點燃壁燈,火光照著女子月色衣裳上,上頭一層勾絲金線晃得粼粼閃動。
一步一步,她走入這滿是血腥之氣的詔獄內,四周氣息涌入,混雜著男人的汗漬與潰爛的血肉。
帷帽下的一張臉卻是平靜從容地朝前走著,兩道細長精致的黛眉舒展著,清凌瀲滟的眼睛直視著前路。
雪白的脖頸高昂著,柔荑交握,指尖纖纖,她的每一步,都在以自己最好的姿態去見那個人。
行至末端牢獄。
火光搖曳里,她掀開月紗,看向里頭側身端坐的那道影子。
他的衣衫染了血跡,本是端正的冠髻稍亂,額前垂下一綹發絲,濃黑的眉眼闔著,挺峭的鼻骨似一座小山,她曾用指尖摸過。
依舊俊美,依舊那般讓人心旌動蕩,血漬并未讓他顯得狼狽,只多了幾分狠絕與戾氣。
朝云斜乜一旁之人,示意他開門。
獄卒隨即將門鎖打開,而后領著一眾獄卒緩緩躬身退下。
白皙指尖觸上那道鐵門,吱剌一聲回響在著昏暗的牢中。
一道女子的幽香躥入鼻間,周焰濃眉一皺,掀開眼眸,看見了朝云。
她正垂眸與他對視,周焰身子微震,眉間緊皺起來,不待他開口,朝云便取下了頭上帷帽,一張明艷姝色的臉,紅唇明眸,妝容精致,綰了一頭盤發,只釵一根金簪。
而后,他看見她伸手將自己身上那襲月色披風解開。
里頭,是刺眼的紅,那是一襲錦茜紅妝暗花金絲綾裳,邊緣繡滿了石榴,胸襟處一顆顆紅色寶石以作領扣。
周焰深黑的眸底里頭,忽而涌起一道巨大漩渦,他抬目對上朝云的眼睛。
顫著聲線問她:“秦綰綰,你做什么?”
朝云一步步走近他,緩緩坐在他牢中的木板床上,四目相對間,她不發一言,只將眸光緩緩落下,盯著他的唇,而后雙手搭上他的肩膀,溫軟的唇輕柔吻上他的。
親吻間,她語調繾綣的、囫圇的答:
“緒郎,我來嫁你可好?”
第78章
【78】
昏暗吞并了一切光源,墻壁上那搖搖欲墜的燈芯,被一陣穿堂風熄滅。
四方空氣開始變得灼熱、潮濕。
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勾上了青年健碩的肩頸、臂膀。
突然的一個吻,帶著綿綿情意,溫柔而細密地在他唇瓣綻開。
她小心翼翼地去勾著他的唇舌,帶著她那一身稚嫩且青澀的孤勇,周焰眼眸垂下,放縱著她此刻地肆意與悄然隱藏起來的緊張。
待到她變得開始急切,開始不斷地索取之時。
周焰眸中燃起一星暗火,而后,手上鎖鏈聲響,他的手穿過少女的身子,一把攫住那截纖細的雪頸,迫使她瀲滟瞳眸對上自己的視線。
他目色一片暗火浮動,嗓音喑啞:“秦綰綰,你看看這是哪?”
“我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朝云忽而潸然落下一滴眼淚。
她只想和你在一起啊,周焰。
晶瑩的,剔透的,在周焰眸底暗火翻涌。
心底一個聲音在對理智叫囂,而她的眼淚劃過小巧的下巴直接墜落在他的手背。
啪嗒一聲,晶瑩的淚水似已經在冰冷的空氣中凝固成為冰鑿,將他的手背穿過,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窟窿。
心開始收縮,一切理智都被隔絕在外,周焰凝著她的眼睛,俯身吻上她淺淺的眼皮,唇一點點劃過她的眼皮、翹挺的鼻峰、泛紅的雙頰、一直游離至她的唇瓣,輕輕的將那兩處軟肉含住。
喉舌滾燙著,大力地撬開將她的唇舌攪動著。
讓她被凌亂占據,被一掃而空。
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狠意,周焰長睫輕顫,聽她小獸般的喘息在耳邊低吟。
位置倒轉,窒息與熱意在襲擊她的四肢百骸,單薄瘦弱的背脊輕輕地靠在了牢獄中那層被褥之上。
周焰的唇舌撤走,俯視著身下的她,眼波漣漪不斷,微勾的眼尾撩動在他那顆搖擺的心間。
他側頭,吻上她的耳下,貼著她的耳廓,確認般地問她:
“沒有鳳冠霞帔,沒有喜燭鸞床,你當真要嫁給我?秦綰綰。”
嗓音一寸寸沉下,那雙漆黑沉靜的眼瞳中,此刻只有翻涌不息的熱浪與不絕的情意。
她沉醉在那雙誘哄自己的眼睛里,濃睫一顫,輕輕地點頭。
擁著他修長的脖頸,軟聲道:
“若是嫁你,我可以不要這些,若是嫁旁人,我要他為我摘星攬月、金山相聘。”
他沉沉地凝著她,悶聲一笑,粗糲指腹擦過她唇上一抹余下的胭脂,而后攫起她的下巴。
忽而,一聲脆響,烏鴉鴉的鬢發隨著金釵的掉落,而散在那灰藍色的被褥之上。
仿佛這是一道關卡,澄亮的一雙眼,開始濕漉。
鎖鏈在晃動,眼底也在晃動。
外面的風已經停下,但里頭的風才剛剛拉開序幕。
關卡在啟動齒輪,鐵鏈帶動著腰間的蹀躞帶,周焰單膝跪在她的腿間,而后俯身在她的耳邊道:
“郡主要嫁臣,臣定會將你要的都悉數奉上。”只需再等等。
周焰貼著她小巧的耳廓,復而悄聲留下一句話。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時,朝云眼瞳睜大,看向他那雙蓄起笑意的眼睛,伸手想要將他推開,卻被他一把攥住皓腕,交疊著,慢慢錮在頭頂。
氣息真正地開始凌亂,熱意彌漫著在二人的罅隙間。
似一場夢境般,有風浪的力量在朝前抵,黑夜里的一簇暗火開始熊熊燃燒。
再無退路,一艘船匯入汪洋。
登船者、海盜。
各執一端。
是風在傾覆。
沉溺、涌入。
濕潤、熱浪。
浪潮拍擊甲板,
不斷刮下、不斷包圍。
幾處虬結交錯的青色筋脈微突,無聲的、逼仄的漆黑中。
兩雙眼睛都在被潮水浸濕著,慢慢地溢出。
裂隙、溫柔。
不斷,來回拉扯。
眼前是陰沉沉的黑。
這一刻,他為掌舵者、她甘愿被掌舵。
一切一切,隨著風浪的拍打,感受著濕潤、溫熱。
登船人飄在甲板上,搖搖欲墜著,經受著這股風浪的席卷、沖刷。
直至一雙手蓋上她濕漉漉的眼,耳邊是浪嘯低吼。
席卷、傾覆,
渾身顫動著。
石灰墻上的通風口吹進一股風,冷風簌簌刮過青年的背脊。
滴答一聲,昏聵之中,有水珠掉落,空氣里彌漫著潮濕之氣。
寒夜、潮濕,被一把火驅散。
一把沸騰的,極具攻擊性的烈火。
消融、燃燒。
愛意彌漫,心神顫動。
他擁著被褥將她裹入懷中,緊緊地擁著。
木板床邊,有一桶溫水,是獄卒給周焰洗刷身體血跡用的,他傍晚方受過刑罰,背上還裹著血痂,因而并未褪去里衣,只敞開。
后背的傷口裂開,痛意滾滾,周焰強忍著。
如水的夜,一片靜謐安然。
清淺的呼吸,比不過嚶嚀。
周焰暗暗地想著,手從鐵鏈處解開,將那鑰匙放入枕下,而后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滾燙的身軀抱著,似冬日里的大氅,他的掌心握住她的肩頭。
摩挲幾息后,有些隱約痛意。
周焰眼眸垂下,便見那紅跡殘留。
一筆一劃,全是他。
心腔被人填滿,他輕輕吻住她濡濕的鬢發,濃長的睫羽蜷著,此刻朝云渾身抗拒地推著他的胸膛。
周焰一聲悶哼,朝云不管他。
這般歇著,沒一會兒,那人灼熱的氣息又在靠近。
她渾身酸痛地厲害,又困又累,只得張嘴咬住他作亂的手。
手指修長地探入她的唇,輕車熟路地撬開她的齒間,感受著她的唇齒。
撩撥幾息,朝云發了狠,一口咬下他的指骨。
嘶痛一聲,她掀眸,看見周焰眼底隱忍的痛楚與潮濕的黑瞳。
她唇瓣翕動,將牙齒松開。
窗外的月光透了進來,落在她雪白的肩上。
微微的一縷亮閃,像極了那一抹晶瑩。
紅色的衣裳蓋住大片春光,卻掩不住女子動情后的眼波春水流轉,唇瓣嬌艷欲滴。
周焰深吸一口氣,他知曉今夜自己已經放縱得過分,只得微微起身,同她道:
“我去取水,給你擦拭。”
木床上的女子慵懶地點頭,眼皮困乏著開始打架。
溫濕的觸感在她的身體上游走。
一刻鐘后,她身上爽利地蜷縮在被褥里昏睡。
周焰站在木桶旁,用剩下的水清理自己,一番簡單清洗過后,他抬目看向床上的女子。
皎白月光在她的臉上晃動,凌亂的衣裳,顯得她在破碎。
周焰心間一顫,將木桶移至草堆深處,眼瞳微凜地看向黑漆漆的牢獄大門。
他要加快進程了,若再拖延下去,他心中隱隱有些害怕。
思及此,他將衣裳系好,而后去整理朝云的衣裳,那些剝落的、揉捏的,被他一一撿起,小心而輕柔地給她穿戴整齊。
女子的衣裳繁雜無比,周焰第一次系,顯得有些笨拙。
時間在此刻流走得很慢,慢到他指縫穿過的碎光與那衣帶交纏著,每一分動作都能看得清楚。
最后一縷月光鍍下之時,朝云從他的懷中漸漸轉醒。
一抬眼便撞上周焰那雙漆黑的眸子。
清啞的嗓音落在她的耳邊:
“一會兒我派人送你出去,秦朝云,不要怕,繼續做你恣意跋扈的長明郡主,夫君給你撐著。”
他的指尖把玩著她散落的發絲,朝云眨了眨眼眸,嗔怪著睨他一眼:
“今兒不過一場男歡女愛,你既騙我,我便不嫁你了。”
一副軟嗓啞啞的,是方才被他不知輕重給弄得,此刻眼尾還泛著淡紅。
周焰聽著她的哭腔,心都被磨碎了。
旋即俯身去尋她的唇瓣,輾轉反復著地去勾勒。
“是我錯,當時人太多,我不能告知你。”周焰沉嗓同她解釋,語氣低得不行。
眉眼里頭的厲氣與鋒利統統消散,只有濃濃的無奈與愧色。
朝云心中一動,甕聲道:“你似乎……從未說過心悅我,我作何要嫁給你。”
周焰一怔,鳳眸一挑,眼底顯出幾分風流情意,而后,他的手刮過朝云的下頜,捧住她的側頰,聲音微柔道:
“秦綰綰,我心悅你已久。”
一點點地變得喑啞,帶著誘哄的口吻,繼續說:“你能不能將余生,盡數都交予我?”
她在他極深的瞳眸下,眼底微震,而后被他勾著,點了頭。
月光清粼間,周焰昳麗的眉眼微揚,唇畔也抑制不住地輕輕扯出一個笑。
他覆身將人擁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肩,眼睫輕輕顫動著,修長白皙的指骨也跟著輕輕顫。
從遇見她的那一天起,他早該知曉,這是他的劫數,也是他的寶藏。
是他情緒翻涌的一切來源。
是他珍之、愛之的女子。
而現在,他應劫,也愿奉上一切去護她眉眼張揚。
第79章
【79】
夤夜沉靜。
蜷長的睫羽輕輕擦過他遒勁、有力的手臂,溫暖漸漸退去,朝云從他懷中仰脖,通風口的月光已然消失。
周焰垂眸在黑暗中尋找她清亮的眼,而后吻過數遍,才緩緩放手。
她該離開了。
冗長的甬道處,一排排壁盞上,燈芯被人一路點燃。
搖曳、晃動。
微弱著,聚集著。
他抱著她纖細的腰肢起身,朝云回首,無聲相望。
而后,一道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處響起,一步步地靠近。
鐵門外,一道壯碩的身影出現在燈火下,男人朝里頭輕聲開口:
“主上,夫人該走了。”
周焰黑眸微斂,而后松開她,面色微柔地同她說:“綰綰,走吧。”
懷抱抽離,他的溫度也開始消失。
那雙沉黑的眼睛一直望著朝云走出鐵門的身影,直至她不再頻頻回首,漸漸走遠。
每走一處,燈便熄滅一盞。
無邊的黑,覆蓋了鐵門內的那道修勁身影。
走出詔獄,秦朝云這才恍然看清接她出來人的容顏,她眼瞳微滯,是一張熟悉的臉。
“是你啊。”
那人露出一抹苦笑,而后撓頭道:“第一次郡主來北鎮撫司,便是屬下在守大門。”
“后來也是你。”朝云彎唇,心中微有一絲感觸,隨后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答:“沈峰。”
沈峰想再說一句話,然而詔獄外圍,一輛馬車已緩緩駛至。
前方女子提起月色披風,忽而轉身朝他開口:“放心,我不會說的。”
聞言,沈峰面色稍頓,旋即也明白過來,主上應當是對少夫人毫無保留的。
冬日清晨,霧氣未散,一片白茫茫彌漫了庭院。
朝云昨夜被接回家中后,一夜無夢。此刻門被人敲響,她靠著床欄朝外說了句進。
見她已醒,冬泱趕忙吩咐著四下備水給郡主盥洗,自己便推開房門入內。
珠簾脆響,輕紗軟帳后,美人一襲單薄寢衣,烏發逶迤散下,眉眼慵懶地倚著欄桿,挑眸看她。
“郡主,今兒陛下薨逝之事已被公告天下了。”冬泱給她遞來漱口的熱茶,仔細說著。
朝云捻著茶盞的動作微滯,一縷情緒稍縱即逝,轉而淡淡地吐出清水,接過巾帕擦拭唇畔。
“今日可是要入宮?”她淡聲問。
只見冬泱點頭,朝云心下已了然,她掀開錦衾起身,腿間一絲酸痛殘留,下意識的朝云瞥了下眉間,而后由著冬泱為自己穿戴衣衫。
一番梳洗后,冬泱隨著朝云一道去了正院處,秦府上下都已備好馬車,準備入宮。
秦國公與秦夫人面色低沉著各站一處,君琊見朝云來了趕忙走上前去與她說話,關切地問了幾句后,便聽長輩在前方傳她二人走了。
寬敞的馬車內,朝云一度垂著眼眸,未發一言。
“綰綰,你今兒可好些了?”雍王妃溫聲問她。
朝云點頭,清凌眼瞳凝著那截搖晃的車簾。
一廂沉默,恰如窗外寒冽的冬風一般,朝云長睫微顫,聽著簾后的風聲,馬車便已搖搖行至承天門內。
晉文帝死了,宮中滿眼一片白色,時不時能聞見宮人的慟哭聲。
馬車停下,眾人踏上腳下這一片宮道,白霧里四周隱約有人頭攢動,身著官服的大臣們面上都披了一層白。
肅容滿面的,眾人均是朝那太極殿而去,行至殿外玉階,四周白幡飄揚,哀聲不絕。
殿門前,晉文帝的貼身太監蘇荃跪伏在地,渾身顫抖著慟哭不止,聽著一旁的小內官說起,蘇荃在陛下薨逝后,接連哭暈了三四次。
當真是個忠仆。
朝云隨著父母一道踏入殿內,昔日金碧輝煌的殿宇,此刻掛滿了白布。
正殿內,祭饌擺滿,琳瑯滿目。
玄黑鎏金的棺槨前,一群老臣跪伏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晉文帝登基那幾年,大燕正從危難中度過,少時新帝,心中鴻鵠,一心要開創出盛世天下。
后來,繁華滿眼,少年不再是少年,清明雙眼染了濁污,自此流連花叢。
但他有過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
故而,一應老臣心中還是難以接受,他突然薨逝一事。
前方內官們紅著眼抬走了幾名哭暈的老臣,朝云垂著眼隨著父母跪在蒲團上朝皇帝磕頭。
叩首后,她直起背脊,于人群中瞥見了皇室子弟角落里的孩子。
她記得他。
那是已經癡傻的五皇子。
男孩怔然地跪在蒲團上,眼眸直直地盯著那棺槨,似是很迷茫,為何大家都在對著睡著的父皇哭呢。
沒過一會兒,五皇子忽然也在殿內大哭起來,他急切地想要撲向那棺槨,猛然間,身后一雙手將五皇子的身子提起來。
他回頭,看見了二皇兄一張溫良的臉,眼眶泛著紅,似剛哭過,但那瞳仁里卻劃過一絲狠意。
二皇子抱著五皇子,在眾人面前安撫著他,五皇子肩頭不住地發顫,猛地一口咬住二皇子的手臂,一時間腥氣彌漫他的齒間,二皇子忍著痛,喚來服侍五皇子的嬤嬤,讓人將他帶了下去。
不少朝臣關切著問詢二皇子傷勢,他虛與委蛇地應付著,抬目間,卻對上殿門處的一雙眼。
倏然間,二皇子唇邊牽起一絲笑意。
朝云對上他那雙陰狠的眼,又輕瞥過他捂著的手臂,眼底漫起一絲嘲意。
兩廂目光交錯,身后傳來內官的通傳聲。
“太后至!——”
眾人回首,看向殿門處,只見云太后一襲素衣,面色慘白地由嬤嬤扶著入內。
一頓行禮參拜后,云太后疲憊地吩咐眾人平身。
二皇子從蒲團起身,走至太后跟前,恭敬地揖禮一拜,嗓音微啞道:“孫兒拜見祖母。”
“好孩子。”太后眼中淚光閃動,拍了拍二皇子的肩頭。
哀樂從殿外傳來,連綿悠長。
殿內哭聲隨著哀樂而起伏,內官抬下了一個又一個哭暈的大臣與妃子。
一直待晨間祭禮結束,眾人歇息之時,朝云隨著人群踏出殿門,一道簾帳忽而被風吹起,一雙手于人群中將人恍然拉入簾籠之后。
逼仄的空間中,二皇子一雙凌厲的眼睛盯著她,而后輕佻一笑,攫住她的下巴,細細觀摩著她這張姣美的臉。
“秦朝云,大局已定,你說你當初要是求求孤,是不是會比現在好過得多?”
朝云抬手去掰他的手指,用盡了力氣,卻仍舊敵不過他,又去掐他被五皇子咬過的手臂,這人卻只是凝眉,絕不呼痛,朝云無奈只得惡狠狠地回瞪向他。
可被她這雙眼睛一瞪,二皇子那顆泛濫的心又變得澎湃起來,他的目光落在朝云觸碰著的手背上,輕笑著問:
“你說,你怎么就始終卻學不乖呢?”
“程嘉鐸,你這個瘋子,你敢殺了我嗎?”朝云目色一錯不錯地對上他的,指尖漸漸松開,任由他的掌心拿捏。
纖細的脖頸在他寬大的掌心中,不堪一折。
二皇子心中微窒,眼底那抹澎湃轉而消失,化為一寸黑,他壓低了嗓音,威脅道:
“想死?孤偏不讓你死,你告訴孤,你有多喜歡周焰,孤便派人去剜他血肉多少刀。”
他話音一落,朝云便眼底一橫,瞄準著咬住他的虎口,直到二皇子的眉間緊皺、額角發汗,她任憑如何也不松口。
帶著一股強烈的報復,勢要讓他嘗嘗痛的滋味。
“你若再不松口……孤便立即去派人剜了周焰!”二皇子恨恨地掐住她的脖頸,憤聲道。
朝云眼眸垂下,旋即松了口,被他掐住的脖子一片通紅,今日她裹得分外厚實,除卻脖上的一片雪白,再不見其他肌膚。
他盯著她的脖子看了許久,看著她急促地喘氣,看著她在掌心快要被折斷。
才緩緩地松開了手。
二皇子的目光從她漲紅的臉上垂下,看向自己留下血印的手,驀然一笑,抬眉道:
“放心,咱們來日方長。”
“你什么意思?”朝云擰眉,眼底不掩厭惡。
“你不知道嗎?你姨母,也就是孤的好祖母,要將你嫁給孤,日后當了孤的女人,孤有的是法子讓你認錯。”二皇子眼底淌過笑,抬手想碰她,卻看見她紅唇微張的貝齒,又縮了回去。
片刻后,朝云眼底蓄起不可置信的目光,深吸一口氣說:
“我姨母不會的,況且我的婚事早已定下。”
“定下?”二皇子心火燃起,朝她逼近一步,“他都在牢里了,你難不成要去牢里嫁他?做一對苦命鴛鴦?”
朝云仰頭,唇邊扯過笑,眼底一片澄亮,點頭:“那又如何,夫妻之間生死總要守在一起的,阿焰是我夫君,你算什么東西。”
那道粲然的笑,晃得二皇子眼眶生疼,他猛地一拳砸向朝云身后的柱子,滿是怒氣地盯著朝云,一字一頓道:
“你放心,孤稱帝之時,便是你那位牢里未婚夫的死期,嫁給他,你想都不要想。”
“稱帝?陛下好端端怎么會死?若是你害的,你有傳位詔書嗎?”朝云盯著他,譏笑反問。
二皇子眼底勾出笑意,抬手撫過她的臉,答:
“先皇駕崩,太子即位,順理成章,太后再下一道詔書,有何不可?”
原來他想的是這個。
朝云側過臉,避開他的手,冷聲問:
“弒父登上的皇位,太子殿下坐得心安否?”
聞言,二皇子眸色劃過一抹狠色,而后磨了磨后槽牙,挑眉問她:
“秦朝云,證據呢?”
對上二皇子勢在必得的目光,她當然沒有證據。
簾籠外,一道身影站立,二皇子撤開身子,瞥眼看去,只見外頭之人朝內躬身道:
“殿下,今日乾王似要離開都城,被驃騎將軍捉住,此刻已派人圍住了乾王府邸。”
“盛元明……”二皇子念出這個名字,似感到有一絲意外,而后瞥過一旁的朝云,傾身附耳道:“朝云,看清楚了嗎,這世間,唯有把控權利之人,才擁有說話的機會。”
第80章
【80】
風揚起簾籠,吹開一角,朝云透過那半卷簾幔,看著二皇子與那侍衛遠去的身影。
殿外躬身走進一人,尖細的嗓音在殿內響起:
“郡主,奴才送您回坤和宮。”
她循聲音處瞥去,只見前方那小內官在躬低身子朝她揖拜,內官抬眼之際對上她的眼眸,只一霎,那雙清凌烏瞳里劃過愕然、疑惑最后化為嗤意。
“蘇公公,原來也是太子殿下的人啊。”朝云彎唇一笑,從簾幔中走出。
她這一笑,使得蘇承培背身發涼,只得躬低了身子,朝她悻悻道:“郡主說笑了,奴才不過是個不足輕重的東西罷了。”
說完,他窺了眼朝云的臉色,見沒什么反應后,便側身抬手迎她出殿。
踏出雄偉殿宇,自玉階而下,朝云掀眸看向前方那深長宮道,朱色墻、琉璃瓦,滿目繁華。
很多年前,她也曾在此處歡聲笑語,而今,一切卻再不復從前。
朝云斂睫,默了幾息,才開口問蘇承培:“蘇荃知曉嗎,或者說——他也是程嘉鐸的人?”
蘇承培的身形微頓,垂下眼,諂媚笑著答:“郡主不必憂心前路,殿下心中是有郡主的。”
一聲冷笑,朝云轉眸看他,沒再說話,只提步朝著坤和宮的大門而入。
回到坤和宮,太后與秦夫人三人一直在正殿議事,朝云跟著瑾瑜嬤嬤一道去了偏殿歇息。
她躺在偏殿的美人榻上,長睫垂下,神游九天。
待到眼眸快要闔上之時,房門傳出吱呀一聲,朝云不緊不慢地掀眸朝大門處看去。
她等的人來了。
這一刻,朝云眼底略有濕意,很快又斂去。
云太后看向美人榻上坐起的女子,面上整了整情緒,而后撥開簾幔朝她走去。
“綰綰,聽聞你近日身子不太爽利,如今可有好些?”
“多謝姨母掛懷,綰綰一切都好。”朝云起身朝她福禮。
凝著侄女這張臉,云太后默了默,又想起二皇子說的話,輕嘆一息,拉住朝云的手朝著一旁的紫檀雕花圓桌前坐下。
而后,語重心長道:“綰綰,你可知昨日你昏迷之時,周焰的母親曾來過府中。”她握著朝云的人,看她一眼,見她眼底一片迷茫,不忍地繼續道:“周焰此事關系甚大,他觸了大燕的律法,現在朝堂之上均是彈劾他的人,他母親來,是為了你們之間的婚約……”
“好孩子,不如咱們就將婚事退了吧。”
云太后悵然地望著朝云,靜靜地等她答案。
良久,滿室寂靜。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從云太后的臉上移下,凝著握著自己的那雙手。
“姨母想讓我嫁給誰?”
此話使得云太后一噎,又聽朝云銳利的聲音繼續:“二皇子?哦,他如今是太子了,或者說他馬上就要在姨母的安排下成為帝王,姨母想用我去換一個太皇太后嗎?權勢對于姨母就這般重要嗎?”
繼而連三的問題,攻擊地人措不及防。
“綰綰……”云太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朝云,她一向都很懂事聽話的。
“你怎么能這么想姨母呢?”
“那我要如何想?姨母明明知曉,我與周焰之事,還是任由太子去陷害于他!”朝云定定地看著云太后,情緒起伏劇烈著。
面對她的質問,云太后心中微感痛意,她斂目,默了默,才復而回答:
“綰綰,很多事情并非你表面看到的那樣,姨母承認是……有些對你不住,可是綰綰,姨母不得不為,不僅僅是為了我的私心,還有……云氏一族的性命,若是不這樣做,皇帝他遲早會除掉我們云氏一族,屆時,你、君琊、你母親,還有你阿渡弟弟,云氏的百來口人,都會淪為奴隸。”
“魚肉、刀俎,我只能選后者。”
朝云眼尾泛紅,咬著唇問:“那周焰呢,是為什么啊?”
“他是皇帝最為得力之人,若是不先將他壓住,我們根本沒辦法。”云太后眸色翻動,輕聲解釋。
“姨母,綰綰求你,放過周焰吧,如今他對你們沒有威脅了……”朝云回握住云太后的手,啞聲乞求。
云太后看著她眼底泛濫的水色,輕輕闔上雙眸,道:“綰綰,太子要你。”
話已至此,朝云眼瞳稍滯,斂去眼底水色,靜默幾息,才答:“我去東宮,姨母讓他放了周焰。”
二人對上目光,云太后沉默好些,才沉重地點頭。
是夜,窗欞外。
無邊的黑一點點地在吞噬、侵蝕著蒼藍天穹,直至最后一縷灰藍消失,一輪明月升起,星辰微閃。
踏出坤和宮,宮娥掌燈走至兩側,中間的女子身姿纖娜,一襲淺碧色團錦繡花長裙在月光下平添幾分恬靜,女子明艷的眉眼里斂了張揚,只剩沉靜,美麗中少了從前的鋒利,便顯得清婉幾分。
走出深深宮墻,宮道外鸞轎已等候多時,依舊是蘇承培。
朝云覷了眼蘇承培,隨后,便由宮娥們扶著上了鸞轎。簾幔在夜風中搖曳,朝云凝視著前路一片迷茫,心中卻始終記掛著周焰的話,眼底多了幾絲堅定。
鸞轎搖搖行至東宮,宮娥躬身扶著朝云的手,朝著宮門走入。
燈火葳蕤間,蘇承培引著她一路走入內殿,微黃的火光晃過女子瑩白的臉,她目色淡漠著踏入輝煌殿內。
“郡主稍等片刻,殿下正在書房議事,一會兒便來了。”蘇承培恭笑著,朝后退下。
他是一刻也不敢在朝云面前多待,生怕這祖宗怒了,將火氣撒給自己。
這廂方出殿門,里頭的朝云便不動聲色地開始打量著四周。
殿外,立著數名宮娥與內官,并無兵將、侍衛守著,朝云眼眸微轉,起身走向前方的案臺。
香爐、筆墨、硯臺、白卷紙張,和一些瞧著金貴的小玩意兒,再無其他。
朝云眼瞳輕閃,再度逡巡一番后,還是無甚發現,直至此間墻壁的那面書架處傳來一陣交談聲。
她凜目,放輕腳步靠近書架,只聽里頭細碎聲音傳出。
指尖緊攥,朝云認真仔細地分辨著里頭的零碎話語,然后將其在腦中拼湊一番。
皇陵、貴妃、葬……
朝云心中微宕,另一端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她靠著書架去聽。
“今夜,你便將貴妃送往皇陵,免得誤了孤的即位大典,必要之時,讓她不小心又聾又啞,留一口氣待孤登上皇位,再殺。”
是二皇子的聲音。
她壓著情緒朝后一退,一陣駭然,這個瘋子要殺貴妃,莫非是因為——貴妃知曉他的什么秘密……
若是不威脅于他,程嘉鐸不會輕易動手的。
思及此,朝云退開書架前,悄無聲息地回到方才的藤木桌前坐下,一面思慮著,她要快些將貴妃的消息遞給外面。
又過了半晌,殿外傳來宮人們請安的響動。
一雙蟒紋長靴踏入殿內,燈火下是二皇子那張泛著笑意的臉,朝云心中只覺得惡寒,斜乜他一眼,坐在一處,靜默不言。
“人都來了,擺著張臭臉做什么?”二皇子抬眉,戲謔道。
她還是不說話,二皇子呷下喉間一口氣,朝屋外的蘇承培揮手示意,旋即殿門便被闔上。
外界一切聲音都被隔離,朝云這才看向二皇子,她的目光直利地想要從二皇子的眼中得到一些痕跡,好半晌,二皇子被她盯著有些惱怒,正想呵斥她幾句,便聽她悠悠地開口:
“真是沒想到,程嘉鐸,這么多年,你該不會是暗慕我吧?”
一句話如當頭一棒。二皇子一張清儒的臉此刻一頓氣結,扭曲幾息后,才咬牙冷笑道:“郡主,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既不是,你又何必非要拆散我與周焰?”朝云挑眉,眼底流光轉動,搖曳的燈影晃在她瑩潤面頰上,濃睫纖纖顫動。
“你……!”二皇子一噎,掩在廣袖中的手攥握成拳,隨后他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嗤笑解釋道:“孤就是看不得你過得好,還記得七歲那年,你曾丟給孤半錠碎銀嗎?”
“那時郡主用施舍牲畜的姿態,來施舍孤,而今,孤也要你這般搖尾乞憐地求著孤。”這樣才夠痛快。
七歲。
便是十歲的事情,朝云都記不太清了。
面對他此刻眼底的癲狂,朝云從桌案上捻起一盞茶甌,“砰”的一聲,茶甌在桌角打碎,瓷片握在朝云手中,她將瓷片攥著,一步步地走近二皇子。
“你想殺我?”二皇子似感到荒唐一般,盯著她的動作,悶聲大笑起來。
朝云停在他面前,忽地,用瓷片抵住自己的脖頸,她的眸子凜然一片,靜靜地凝望著二皇子。
頃刻間,她看見二皇子那張滿是嘲意眼睛,此刻泛滿了驚愕,目色戾然地盯著她,冷聲問:
“秦朝云,你是不是瘋了!你要做什么?”
手中瓷片實則隔著脖頸一厘,她斂目一笑,這一局,她知道她會贏。
隨后她笑得粲然答:
“既然殿下這般記著當年之仇,今日我便自刎于殿下眼前,從此前塵往事消散,不是如您所愿嗎?”
廣袖中的手開始顫動,二皇子面色冷森著,沉聲道:“放下瓷片,你若是敢死,孤便殺了所有你愛之人,與愛你之人。”
威脅,又是威脅。
“正好,去了地府,我們又能團聚了,殿下不是讓我與周焰去地府做苦命鴛鴦嗎,好啊,朝云樂意之至呢。”她莞爾笑,提及周焰,那雙澄亮烏瞳里盛滿了甜意。
他的面色漸漸陰鷙,目光一刻也不敢錯開地盯著她手中瓷片,直至那瓷片上淌出一絲鮮紅血跡,二皇子心口窒息著,那手掌上的虎口痛楚隱隱傳來,他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嗓子問她:
“秦朝云,你到底要如何?”
朝云握著瓷片的手松了松,冷聲問:“不過死一個我罷了,你慌什么啊程嘉鐸,你弒父的時候,也是這般緊張嗎?”
“秦朝云,你不懂孤沒關系,孤日后會讓你慢慢懂。你告訴孤,你到底想要什么,才肯放下這瓷片?”他一字一頓地問,眼底滿是壓抑。
“第一,放了周焰,現在就放了他,第二,不準碰我,以后也不能,第三,不準派你的狗看著我。”朝云自知此刻只能和他斡旋。
一陣沉默,二皇子面色難看至極,朝云又緊了緊瓷片,眉間緊鎖著,淌出密汗。
片刻后,他咬牙切齒地應下。
她仍舊不肯放下瓷片,二皇子闔上眼眸,嗓音低啞著道:“明日大典過后,孤一定放了他,你……也得考慮一下孤的感受。”
朝云斂睫,將瓷片在脖頸瞄準劃傷一道,隨后撂下瓷片,捂著脖頸,任由手上的血跡沾滿脖頸,刺眼的紅,從她雪白的皮膚上淌下。
一聲痛哼,二皇子乍然掀眸便見她一手扶著桌沿,一手捂著脖頸,滿目痛楚。
“來人!宣太醫!”他朝外厲聲喊著,伸手想要去扶她,卻對上她凌厲的目光,想起她方才的話,只得站在原地,進退維艱。
東宮正殿的燈火直至夤夜都仍舊通明著。
太醫院的人來了幾趟,先后都被趕了出來,里頭滿手溢血的郡主非要女醫官來診治。殿外的二皇子,面色沉了又沉,最終只得去尋了個會醫術的宮女來醫治。
宮女滿心忐忑地踏入宮殿,掀開簾籠便見那郡主正姿態閑散地躺在那床幔之后。
見她來了,朝云也側頭看向她,渾身上下哪里還有一絲虛弱的樣子,她只淡淡地朝那宮娥開口:“過來罷。”
惶惶不安的宮娥對上朝云微柔的目光,心中那份不安也壓了下去,她尋著藥箱中的物件,一一為郡主清理血跡和傷口,待瞧清傷口后,她一時啞然,這哪里是他們口中危在旦夕地傷痕……
只是一道看著較深的傷痕罷了,細細調理幾番,應當也不會留疤的。
“郡主……好了。”宮娥囁喏道。
朝云點頭,忽然拉住她的手,睫羽輕輕一顫,溫聲開口道:“小丫頭,你……能不能幫幫我?”
烏瞳瀲滟,勾出幾分憐弱,搖曳燈火在她姣美的臉上晃動著,美人烏發凌亂,黛眉微蹙,看得宮娥微微一滯,隨后見她眼波流轉著,似要泫淚,心下一慌,回握住她的手,惶恐道:
“郡主……奴婢一介微末之人,如何幫您……”
她想要推脫,卻拒絕不了她的眼睛。
朝云眼尾微勾,淚光熠熠,輕聲答:“蘇荃,蘇公公可還在宮中?”
“在的,不過蘇公公今夜被貶去了冷宮,再也不是從前的蘇公公了。”宮娥答。
看來蘇公公并非與他們同流合污之輩。
思及太極殿內,蘇荃那般緬懷先帝的模樣,朝云眼底一橫,握緊了宮娥的手,與她附耳幾息后,宮娥眼瞳糾結幾息,在她盈盈目光下終是點了頭。
“多謝你了。”朝云展顏一笑,淚水淌出眼角。
宮娥手足無措地看著她,最終,二人整理好情緒,宮娥才收起藥箱緩緩離開殿內。
殿外冷風吹過宮娥的鬢發,她朝二皇子躬身福禮,道:“回稟殿下,郡主已無恙。”
二皇子覷過她一眼,而后點頭。
渾身發汗的宮娥轉過身,朝著東宮外走去,心中思索著朝云的吩咐,腳步不由得加快一些。
而身后,二皇子側身看向她的背影,又瞥向一旁的侍衛,冷聲吩咐道:“跟上她,若是她并無輕舉妄動便不必管,若她敢有小動作,便綁了殺了。”
侍衛隨著宮娥一路尾隨,直至宮娥走入自己的寢居后,侍衛又在宮道處等了兩刻,見里頭一片靜謐并無響動,才安下心回去復命。
待他一走,宮娥按照朝云的指示,從門縫處覷了外頭一圈,才悄然邁出宮門走向冷宮方向。
一排排兵將圍著乾王府邸,火把的光束輝映著整座富麗的宅子。
丑時三刻,乾王府邸的密道處,幾名黑衣侍衛從中領著一名捆綁住手腳的人送往暗室之中。
暗衛將那人蒙著面容的頭套取出,昏聵火光照出那人的面容,鬢發凌亂,衣襟沾滿污泥,一張俏麗的臉上掛滿淚痕。
口中塞著一坨布團,程明璋斜了一眼侍衛,那布便被侍衛粗魯地取出。
貴妃嗚咽著看向乾王,滿眼迷惘地跪坐在地面上,身子顫抖。
“本王救了你,你還這般避本王如蛇蝎,這是什么道理呢,小皇嫂?”程明璋冷睨她一眼,悠悠道。
“你要殺要剮,請便!”貴妃一咬牙,避開他的目光囁聲道。
“不殺你,還得請皇嫂幫幫本王。”程明璋輕嘆一息,手中握著火折子,將四周燈盞通通點燃。
黑夜無際,火光漫漫。
冷風從四面八方刮動著枯枝窣窣響動,熄滅通天火光后,天穹泛起了魚肚白。
城樓的鐘響,金鑾殿外,數百朝臣官袍之上還披著一層白衣,眾人隨著內官的傳呼聲,緩緩踏上琉璃階,步入大殿之中。
璀璨大殿內,一襲素凈錦袍的太后站在那把代表著權利的龍椅旁,她的手中握著一卷詔書,雙目粼粼地看向殿下百官。
另一旁是先帝二子,如今的太子殿下。
祖孫二人站于龍椅兩端,百官齊拜,而后,太子鏗鏘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
“先皇驟崩,歸于五行。太后以證,百官為鑒,倫序屬以,孤承皇天之眷顧,奉以大行皇帝之遺詔,今登大寶祗告天地,理之自然。”
“深知先帝托付之重望,今后定實切兢業之懷,造福百姓,共圖新治。”①
寶殿之下,百官垂首,欲伏地跪拜。
殿外忽而傳來一聲尖銳厲嗓,朝著里頭大呼道:“諸位大人,請聽老奴一言!”
百官側身,朝那大殿之外一襲紫袍宦官服侍的男人看去,寶座旁二皇子的眼瞳一頓,指腹轉動著青玉扳指,磨得發燙。
“蘇公公因父皇駕崩而心力憔悴,腦中混沌,來人,將蘇公公請下去好生照顧!”二皇子朝外冷聲吩咐道。
蘇荃見此,趕忙用那尖銳嗓音吼道:“二皇子為登帝位,不惜弒父,殘害手足,天理不容!諸位大人,萬不可讓此人登基!二皇子為等帝位,不惜弒父,殘害手足——”
老宦官的嗓音一遍遍地重復著,殿外士兵將他拖拽出殿,捂住他的口鼻,蘇荃拼盡全身力氣繼續朝大殿怒吼著,二皇子弒父。
殿外聞訊趕來的蘇承培一見蘇荃此刻瘋癲模樣,旋即躬身看向他嘆氣一息,滿眼譏諷道:
“義父啊,兒子本想日后好生待你頤養天年的,為何你總是這般不聽話呢?”
說著他走近蘇荃,一步一步,手中拂塵一揮,拍在蘇荃的臉上,抽出一把尖刀,抵在蘇荃的脖頸處,惋惜道:“義父,你惹了咱們陛下,兒子只得自保了,一會兒在天上,兒子定會多燒些紙錢給您的。”
說完,他手中匕首一轉,正要將劃破蘇荃的脖頸,忽而“刺啦”一聲,一只鋒利箭羽射穿他的胸膛,蘇承培瞳孔驟縮,緩慢朝后看去。
只見琉璃階下,一排排羽林軍正舉著弓箭對準金鑾殿,而此刻守在皇城四周的禁衛軍也早已消失不見。
蘇承培轟然倒地,他望向璀璨宮殿內,指著龍椅上的二皇子,瞳仁睜大,再沒說出一句話,便咽了氣。
僅剩的禁衛軍旋即朝內喊道:“殿下!羽林軍反了!”
金鑾殿的眾人面色駭然一片,饒是龍椅旁的太后也稍有慌亂地看向殿外,那烏泱泱的一片將士。
只聽殿外那颯踏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為首的中年男人兜鍪下,一張冷肅的臉,他緩緩踏入大殿,直視著二皇子。
“盛元明!”二皇子眼底劃過愕然、嗤笑,而后冷嘲著看他,“你要反?”
驃騎將軍盛元明擲地有聲道:“是,臣要撥亂反正!”
只見兵將后,一襲明黃錦袍的男人從后走出,面容俊秀清雅,程明璋黑眸閃動,將殿內的百官一一掃過,以一種睥睨的姿態落在二皇子身上。
“皇侄,本王素來知曉你是個有城府的,卻不曾想,你竟是個狠辣冷血之人。”
二皇子冷聲朝外吼道:“談巡呢!來人!將這些亂臣賊子給孤拿下——”
激烈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殿宇外,心狠狠宕下。
“談巡已被臣拿下,特來尋王爺復命。”
殿外,一道沉金冷玉的嗓音響起。
眾人回首看去,只見日光微斜下,一道修勁挺拔的身影正緩緩走來,青年身著一襲深緋色飛魚服,烏紗帽下,鬢角如裁,五官深邃而英挺,鳳眸輕挑流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