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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51】

    一炷香時辰未到,陸氏找了過來,她見喬姝月沒在,眉頭微微蹙起。問過陸思蓁以后,才知是被長靈郡主的人找了去。

    陸氏臉色陰沉,嗓音緊繃:“可是郡主此刻和王爺王妃在一起,我才見過他們,并未看到月兒。”

    陸思蓁愣了下,結巴道:“二姐,那、那月月呢?我們親眼見著她被婢女叫走的。”

    林韻也急得臉蛋通紅,連連點頭,“是一個唇角有顆黑痣的婢女。”

    林韻描述了那婢女的樣貌,陸氏還有印象。

    陸氏二話不說,便去找郡主對質。

    長靈郡主聞言卻搖頭,堅決稱說自己并未叫人去尋喬姝月,還聲稱,她的幾個婢女都從未離開過自己,對陸氏所提的那人,自己并無印象。

    可陸氏分明記得,林韻提到的那名婢女的樣貌,的的確確是郡主來迎接她們時,當時就跟在身邊的一人,即便只是那一面,陸氏也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若非如此,喬姝月必然不會輕易相信并且跟著對方走的,她定然也以為是長靈郡主派去的,才會放下戒心。

    可那名婢女,長靈郡主說不認識,此刻還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帶著喬姝月的下落,都成了未知。

    長靈郡主一聽說喬姝月不見了,急得眼圈通紅,自責不已,當即要丟下一眾賓客去找。

    陸氏目光冰冷,盯著長靈看了半晌,“郡主身邊當真沒有那么一個婢女嗎?”

    “沒有。”

    “既然如此,小妹在貴府失蹤一事,看來只能求助官府,請陛下圣裁了。”

    魏王一聽,立馬服了軟,稱人既然是在王府不見的,那他們必然擔起找人的指責。

    當即散了仆人小廝去尋找,很快回稟了結果,皆一無所獲。

    后又命各個守門的護衛前來問話,詢問可看到喬姑娘的離開。

    陸氏冷淡地勾了唇角,“王爺的意思是,我家小妹私自離府,還編排了一出,冤枉郡主?”

    魏王笑呵呵地,沒有回答。

    郡主看似十分傷心焦急,王妃摟著她輕聲地哄。

    陸氏看得心煩,轉頭又詢問起林韻細節。

    不出一刻,便有西角門的兩名守衛回稟說,看到了喬姑娘獨自一人出了王府,沒帶婢女,還說其神色如常,并未東張西望,直直朝著西邊去了,顯然是目的地十分明確的。或許是和什么人有約,不想讓人知曉,才不到招呼就離去了。

    和什么人有約需要這般偷偷摸摸的?

    話里話外,只差扣喬姝月一個私會男子的罪名。

    他們言之鑿鑿,說是親眼所見。

    陸思蓁當場跳腳,“我們分明看到一個婢女來找她!才不是她一個人走的!”

    王妃問道:“那婢女你見過?”

    陸思蓁沒了聲,半晌搖搖頭。

    王妃又道:“席間那么亂,許是你們聽錯了也未可知。”

    陸氏冷笑兩聲,又一次問道:“可確認人是‘獨自’出門?沒有婢女跟隨嗎?”

    兩名守衛皆答是。

    陸氏瞬間便明白了。

    魏王府眾人敢這般肯定,說明小妹人確實不在這里了。繼續留在這里和他們耗下去,毫無益處,還會耽誤尋人的時間。

    他們既然說人不在這里,說看到她獨自離開,那么就說明,她確實是被人脅迫著離開的,并且脅迫她的人不會被人輕易找到。那名婢女應當的確不是王府的人,無憑無據的,他們不怕。

    不管他們把姝月帶走要做什么,當務之急,都是找到她。

    陸氏道:“我反復詢問,兩名守衛與郡主皆不改口,那么我也不再逼迫了。在場的夫人姑娘們皆聽到了這證言,抵賴不得,若到時魏王府又出爾反爾,就莫怪我喬家真鬧到陛下面前。”

    說罷也不再同他們糾纏,帶著人走了。

    另一邊,謝昭凌熟練地翻進悅泉樓的后院。

    不同于上回,他落地便撞見了一女子。

    這女子他也識得,叫窈娘,當初他被關在悅泉樓時,一日三餐,都是窈娘來送的。

    那時刀疤男見他不逃,便沒有給他的房門上鎖,是窈娘將他的房門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鎖。

    若說現如今這悅泉樓里還有誰對謝昭凌最熟悉,那便只剩下她了。

    謝昭凌不愿多加罪孽,可他一時一刻都耽誤不得,慢一步,不知道那幫人會對小菩薩做什么。

    窈娘看著從天而降的少年,還未來得及看清人臉,脖頸間便架上來一把劍,只眨眼的功夫,鮮血噴射而出,尖叫聲也因此停在了喉嚨里。

    謝昭凌將窈娘的尸首拖進了房間,用草垛蓋住。

    而后片刻不耽擱,掀開地道入口的門,鉆了進去。

    這條路還是原來的味道,和他上回來時并沒什么分別,顯然又是許久沒有人通過。

    他路過每一個房間時,都屏息去聽屋里的動靜。

    他們若要想對小菩薩做什么,必會擇一隱秘的房間,所以他沒多思索,直奔地道深處而去。

    ……

    喬姝月蘇醒時,自己正躺在一個柔軟的榻上。

    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到和柳步亭的初次見面。

    那時喬姝月只有七八歲,某次跟著褚氏去了香料鋪。

    施掌柜要給褚氏調一味獨特的香,所需時辰不短,喬姝月無聊,便去找施芊玩。

    她熟門熟路繞到后門,結果沒注意,推錯了門。

    當時柳家大爺還在世,曾在外頭養了一外室,喬姝月推開的就是這扇門。

    她當時打開門,便見到兩個年歲相當的男孩子在打架。

    喬姝月自小就跟在二哥屁股后頭玩,受二哥影響,她知道不少俠客故事,并且心向往之,總暢享著自己長大以后也要去流浪江湖,懲惡揚善。

    她小時候喜歡往外跑,不然也不會在六歲那年走丟,被施芊撿到。

    自那回走丟,每次出門都必有長輩跟著,喬姝月沒了機會再行俠仗義,為此郁悶苦惱了許久。

    眼下終于又有機會讓喬姝月當一把“大俠”了!

    于是她也不管自己只到那兩個男孩胸口高,大喝一聲,一身正氣地沖了過去。

    她擋在處于弱勢的那個男孩身前,一本正經地勸解另一人,拳頭不能解決問題,有什么話不可坐下來說呢?看著斯斯文文的,怎能肆意使用暴力?

    她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直到施芊站在門口,試探地喊了她一聲,她才急急忙忙出門去了,跑到門口,還叉著腰,一臉嚴肅地對二人說,既是兄弟,就不要打架。

    當時被她“教育”的是外室的兒子,而被她護下的,正是柳步亭。

    她沖進門時,背對著柳步亭,并不知道柳步亭當時用什么眼神在看她,她若知道,一定當即就會后悔自己在這個時候沖了出去。

    當時的小姝月什么都不懂,她很開心自己又幫了一個人。

    她不知道柳家小少爺有多尊貴,哪是一介平民輕易欺凌得了的?

    她不知道那一場架是柳步亭故意設計的,他并非沒有還手的能力,而是故意不還手。

    她不知道有人竟從這么小的時候,心肝就都是黑的。

    那會柳家大爺正計劃著把外室和私生子接回去,柳步亭不愿。

    但他知道勸說無用,所以他沒表示出反對來,明面上不發一言,背地里借著上門關懷的名義,故意挑釁,激怒了外室的兒子,只盼著對方往自己的臉上添點彩,而后好光明正大地回家告狀。最好能在他身上見點血,這樣外室一輩子都別想進柳家的大門。

    他計劃得天衣無縫,只沒想到從天而降一個多管閑事的小丫頭。

    她天真得可笑,又熱情得令人著迷。尤其是回頭教導他們要好好相處時,眼睛漂亮得好似寶石,讓柳步亭挪不開眼,只想將其取下,好好珍藏。

    那日的計劃在喬姝月的攪局下宣告失敗,后來柳步亭找人給自己身上添了點傷,回了家。

    祖父見他如此狼狽,果然大怒,罵了柳家大爺一通,還找人速速將外室處理了,至于外室的兒子,還是決定帶回府上養著,畢竟是柳家的血脈,不可流落在外。

    柳步亭能讓人進門?

    他暗地里把那私生子給處理了。人死了,還怎么進門。

    這些事都是后來喬姝月才知道的。

    喬姝月意識到,柳步亭就是天生的壞種,神仙難渡的惡人。

    喬姝月這輩子自認靠自己的力量,并沒有能對抗柳步亭的能力,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柳步亭手伸不到的地方,提心吊膽地生活。

    憋屈嗎?

    自然是憋屈的。

    她多希望自己真是一名俠客,能夠仗劍走天涯,能夠讓柳步亭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可惜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不得不考慮喬家的未來,謹小慎微,步步謹慎。

    她更不能求謝昭凌幫她解決,謝昭凌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犯不著為了她背上一條人命。若是他當真為了她揮劍,那之后呢?柳家人能放過他嗎?喬家還能容得下他嗎?他多不容易才走到京城來。

    若柳氏一族當真和悅泉樓沆瀣一氣,那個姓鄭的也不會再接納謝昭凌,到時候謝昭凌又該如何?

    那樣的話,她就真成了罪人,不顧后果,斷了他所有的退路,把他往絕路上逼。

    她只能費盡心思,循著原有的軌跡,讓每一件小事都發生偏移,積少成多,以此來改變命運。

    好在她時間還很多,并未到生死存亡的關頭。且她的努力也已初見成效了,起碼比前世好了太多。

    這樣想著,喬姝月慢慢勾起唇角。

    她又夢到了自己前世身處牢獄時的那段時日。

    自阿娘和身邊的婢女們一個接一個死后,喬姝月便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每日坐在角落,呆呆仰頭望著牢房中唯一的那扇窗。

    柳步亭大概以為她想逃走,于是讓人將那扇窗徹底封死。

    喬姝月便再也看不到夜晚的月光了,也逐漸不奢望任何希望。

    她只想要行刑日快一點到來,好讓她早點下去和家人團聚,這樣茍且偷生,沒有一點意思。

    四哥的來信曾讓她重燃希望,可很快那點欣喜又散去。

    她只希望四哥能好好活著,希望反抗軍攻入京城后,四哥能被善待。若是可以,她希望自己的尸首也可以被扔到亂葬崗去,不要被四哥帶回家。

    因為她的阿娘也在那,她不希望阿娘到了地下是孤苦的。

    斬刑前夕,喬姝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四哥那封信的背面偷偷寫下了一封遺書,將自己的希望都寫在上頭。

    她不知自己死后,有沒有人能看到這封信。

    后來她帶著信上了刑場,最后信又到了謝昭凌的手里。

    謝昭凌幫她從亂葬崗中找回了阿娘的尸首,帶回了喬家。不止阿娘,父親的、兄長們的、甚至是玉竹紫棉劉媽媽的,都被他一個一個找了回來。

    喬姝月這才又有了生的希望。

    一滴淚從喬姝月的眼角滑落。

    這么好的陛下,她怎么忍心將他推入深淵呢。

    謝昭凌,你可千萬別來找我。

    “……”

    “醒了啊。”

    熟悉的聲音在喬姝月耳邊響起,激得喬姝月身子抖了抖。

    前世對柳步亭的恐懼與憎恨深入刻骨,即便跨越了時間,她也深深地受其影響著。

    柳步亭陰惻惻地笑道:“真是許久不見了,月妹妹。”

    他放下手中茶盅,慢慢踱步到床邊,在她身側坐下。

    伸手撈起一縷她散在榻上的墨發,彎下身子,湊上去嗅了嗅。

    他心情莫名轉好了些,滿臉陶醉,又道:“月妹妹,你可知我有多想你?這兩年間,我們都沒有什么機會見面。”

    喬姝月想要起身,卻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僵硬無比,連抬手都做不到。

    她瞪大眼睛,目露驚恐神色,張了張唇,卻發現自己也發不出聲。

    柳步亭噙著笑意,欣賞她無助的模樣,柔聲道:“我不會對你如何,我怎么舍得?只是想同你單獨說會話罷了。”

    這兩年里,喬姝月總是躲著他。

    她從不參加任何一場宴席,什么賞花宴,品詩大會,蹴鞠賽,一概都沒有她的身影。

    最初還有人問起陸思蓁,問喬姝月為何不同她一起,后來也逐漸地沒人再提了。

    喬姝月好像有意在淡化自己在西京城中的存在感。

    她成功了,如今記得她的人寥寥無幾。

    要不是這一次長靈郡主的接風宴,柳步亭還不知何時能再和她說上一句話。

    柳步亭這兩年收斂了性子,他承認自己兩年前做錯了,不該將她推下河中,可沒辦法,誰叫她那么不聽話,惹他生氣呢?

    漫長的時間里,柳步亭見不到她,這才慢慢生出后悔來。

    早知對她再溫柔些,總好過現在把人嚇跑了。

    他后來又到喬府拜訪,次次都被門房擋在外頭,連門都不給進。

    他知道京中許多公子哥都暗中嘲笑他,可他并不在乎,將那些人都料理了一番,繼續堅持地制造機會想見她一面。

    這兩年中,他只有趁著她出門時,才能見她一面。

    但那怎么能夠呢?

    柳步亭一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你那個好護衛,當真是罪該萬死,好幾回我都要見到你了,是他一個人把我擋了回來。”

    “我記得他,最開始是喬四院里的下等奴,沒想到他本事了得,竟能做你的貼身護衛。”

    柳步亭打聽到那個下等奴就是因為救了喬姝月,才有機會到人身邊當護衛。

    這可把柳步亭給氣得牙都咬碎了,他這算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因他一時從動,反而為人做嫁衣。

    吃一塹長一智,他萬不可再將人嚇跑。如今長了兩歲,柳步亭自詡行事比先前低調沉穩,萬不可再將事情弄得更糟。

    畢竟他可是要和月妹妹好一輩子的。

    柳步亭擠出一個溫柔的笑,手指在喬姝月的臉上觸了觸,“我同你保證,只要你別再躲我,就什么都依你可好?你瞧誰不順眼,我都幫你料理。喬家有什么難處,我也會盡力相幫。雖然兩家在立場上不同,往后必然要斗得你死我活,我保證會一直護著你,可好?”

    “哪怕將來太子落敗,我也會勸二表哥放你一條生路,到時候你沒了家,就跟我回去,我不會像我死去的那個爹一樣,找什么外室,全家都只會尊你一個少夫人。”

    喬姝月只覺得渾身發冷,被他碰過的地方失了知覺,胃里翻江倒海,壓抑不住作嘔的感覺。

    柳步亭說著說著,自己陷入回憶里,既感慨又懷念。

    他握著她不能動彈的手,拇指在手背上摩挲。

    “我早早知曉世事,知道若無強硬的家世背景,在這皇城里只會任人磋磨,搓圓捏扁,我既有家族做靠山,又為何要低調收斂呢?”

    “人人都勢利得很,捧高踩低,見風使舵,都是常有的,你當初護著我,對那外室子百般奉勸,你可知他有多窩囊?我費了許多口舌,才激他對我揮舞拳頭。”

    “你就是太善良,這才叫我日日夜夜都不忘,擔心你何時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負了去,所以我才要教你道理,讓你看透這骯臟又真實的世道是怎么一回事。”

    “喬家人里沒個能擔事的,就那個老四還算不錯,可他是庶子,掀不起什么風浪,你們斗不過柳氏一族,你該早些想明白這些,選一條能走到底的正確的路才行。”

    這些話喬姝月前世便聽過,不過那時他們已經十五歲,她也及笄,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那時柳步亭將她攔住,同她講了這一通“道理”,可她那時怕他怕得厲害,沒聽完就跑了。

    “月妹妹,我若不是為了你的名聲著想,就不會叮囑他們,說你獨自離府了,我大可讓他們說,看到了你與我同行即可,這樣便可將你徹底與我綁在一處,我們這輩子就這么糾纏下去,才如了我的愿。”

    “可惜,我到底害怕又將你推遠,所以為你留了一步退路……”

    柳步亭愈發得激動起來,他陷入自己一個人的瘋狂里。

    鬼使神差地,看著女孩紅潤飽滿的唇,心底竟生出一絲欲望來。

    他幾個堂兄在這個年歲便已和房中的丫鬟好上了,只有自己,潔身自好,還未開葷。

    他倒不是沒個欲望,只是一想到都不是喬姝月,便頓覺索然無味起來。

    今日無人打擾,不如就……

    他慢慢壓低身,朝她靠近。

    喬姝月使出全身的力氣掙扎。

    她手指用力,終于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皮膚,十指都摳出了血,鉆心的痛感讓她保持冷靜與清醒。

    身體在慢慢復蘇,她面上不顯,仍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暗地里卻在嘗試喚醒知覺,她看準了,床頭擺著一個花瓶,只要自己能動,就不愁沒有還擊的可能。

    她還是說不了話,只得用柳步亭最不喜歡的神情去面對他。

    只要能激起柳步亭的怒火,他便會對她失去欲望。對付柳步亭,她早已經驗豐富,得心應手。

    柳步亭注意到女孩冰冷的目光,果然漸漸沒了興致。

    若是從前,他只要通過懲戒的方式,教導她即可。可此刻,他怕了,他不想嚇跑她。

    還是算了。

    柳步亭掐滅了念頭,嘆了口氣,“月妹妹,你可知我的心?”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撐著她身側起身。

    后面半句“我心儀你許久”還未說出,便再也沒機會開口。

    身后忽然伸來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他的唇。

    那人順手扯下掛著的幔帳,幾下纏罩在他的頭上,帶著他疾速后退,一邊退到房間中央,一邊箍著他的脖子,調轉了身體的朝向。

    而后只聽利刃出鞘,鉆入布中,手起刀落,一劍扎穿了他的脖頸。

    霎時間,鮮血四濺。有布擋著,才沒噴射得到處都是。

    空氣中頓時彌漫起腥甜的味道。

    柳步亭雙目凸出,捂著刀口,想要回頭,卻被人鉗制著,無法動彈。

    血液汩汩外涌,身體的溫度在流失。

    他到死也沒能看到殺他的兇手,沒能看喬姝月最后一眼。

    柳步亭的尸身無聲倒在地上。

    謝昭凌垂下手,回頭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第52章

    【52】

    喬姝月側頭看著那邊。

    謝昭凌眼底漆黑一片,比黑夜還暗,尋不到一絲光亮。

    他面無表情,周身還充斥著濃重的肅殺與血氣。

    他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蹲下了身,抄起柳步亭身上還算干凈的一塊衣角,沉默地擦拭著攀云劍上的血。

    喬姝月莫名地想起那句——

    “我以后,都用這把劍保護你。”

    喬姝月哽咽一聲,淚水模糊了眼眶。

    他做到了承諾,用攀云劍保護了她。

    謝昭凌很快收了劍,走到榻前。

    他擋住她的目光,一把將另一片床帳也扯下,將柳步亭的尸身裹了個嚴實。

    血一滴都沒流出來,地上干干凈凈的,好像從未有人死去。

    謝昭凌將尸體拉到一個喬姝月看不到的地方。

    他居高臨下,面色冰冷地俯視著尸首。半晌,才平息了內心的暴戾,找回神志。

    而后他才回到喬姝月身邊,站在床邊,目光逐漸柔和。

    他將自己沾染了血的袖子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

    手繞到她頸后,將她扶起身,靠在自己懷里。

    無聲地,安撫地在她后背拍了拍。

    喬姝月死咬住嘴唇,無聲痛哭。

    哪怕裝作冷靜從容地面對柳步亭,根據他的性子,迅速做出反應,尋找應對的法子,她終究還是害怕的。

    她從前只有一味被柳步亭糾纏、欺壓的份兒,她這次也沒把握能在柳步亭手底下討到什么好。哪怕心里害怕,她也要強忍著,昂起下巴面對,若往后退,那才是叫柳步亭稱心如意了。

    可謝昭凌忽然出現了。

    她渾身繃緊的勁兒頓時卸了個干凈。

    她不用再強迫自己對抗麻藥,她可以流露出軟弱與膽怯,任由自己全身無力,倚靠著他的胸膛。

    謝昭凌攬著她,拆了小姑娘蹭得凌亂的發髻。以指為梳,十指攏住她的長發,靈巧地將她頭發聚到一處,三兩下就重新梳好一個少女的發髻。

    小姑娘愣住,眼淚懸而未落,她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會說話似得,瞬間傳達了萬語千言。

    謝昭凌低緩著聲音,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他大抵是壓抑克制太久,聲音都啞得磨人耳朵。

    “日日在窗外看著,早就學會了。”

    他會給她挽發,因為每日早起玉竹給她梳妝時,他就靠在窗邊,靜靜看著。

    日復一日,看了一年,再笨也記住了。

    他也不知道學會又有何用,總不至于輪得到他上手去做這些事,他心里都清楚不會有那么一天,可還是認真看了,學了,默不作聲地,都記在了心里。

    喬姝月感受著他的手指劃過頭皮的感覺,閉上眼睛,埋在他胸口深深吸氣。

    他的衣領沾了血,能聞到些血腥味,但更多的都是衣服本身皂角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很熟悉,有安全感。

    當時他若是不帶著柳步亭遠離、調轉方向,那柳步亭的血就會盡數都噴到她的身上。

    他是不想那些臟污的東西碰到她。

    他的溫柔總是如春雨一般,潤物細無聲,滋潤著她的心房。

    幾下梳好了頭,謝昭凌沒再多耽誤時間,扔開枕頭,用她身下的床單將她包住。

    一扶在她背后,一手從她腿彎伸過,稍稍用力便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喬姝月窩在他懷里,看著他尋到一處暗門,按下機關,走進暗道。

    喬姝月這才知道,當初二哥那個案子,他是如何偷梁換柱,將真兇運到悅泉樓里,又是如何將二哥悄無聲息地帶了出來。

    喬姝月心底震撼,垂著眼睛,往他懷里靠了靠。

    她的陛下,總是這般無所不能。

    進了地道,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什么東西。

    謝昭凌卻如魚得水,步子又快又穩。

    陣陣陰風從喬姝月耳邊呼嘯而過,她將耳朵貼到他胸口上,只專心地聽他的心跳聲。

    快速急促的,仍未平息,這是為了她而慌亂的心。

    謝昭凌走了幾步,將喬姝月輕輕放在地上,將她的頭扭向一邊。

    “閉上眼睛。”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喬姝月聽話地合上雙眼。

    而后謝昭凌又離開了,聽方向,他回去了。

    謝昭凌回到房間,拖起柳步亭的尸體往暗道里拉。

    走廊里忽然傳來腳步聲,謝昭凌停下動作,聽著外頭的人停在門口。

    那人似乎趴在門板上,聽著里面的動靜。

    大抵是半晌沒聽到聲音,這才試探地敲了下門,“少爺?”

    怎么方才還有人說話,這會這么安靜?

    謝昭凌抄起一杯茶,扔到門框上,壓低聲音,道了一聲“滾”。

    外頭的人松了口氣,連連賠罪,以為自己打攪了什么好事,又趕忙走得遠遠的,生怕惹怒主子,自己又領一頓罰。

    尸體的血將幔帳浸透,房間的暗門從謝昭凌的背后緩緩合上。

    謝昭凌將尸體扔到了暗道里。

    陰溝里的老鼠聞到味道,吱吱叫著,迅速趕來。

    謝昭凌面色無波,大步朝前走去。他抱起喬姝月,繼續往外行。

    喬姝月窩在他懷里,問道:“扔在這里,沒關系嗎?會被發現的。”

    謝昭凌道:“這里早該被發現了。”

    **

    這一次沒有人為謝昭凌善后。

    好在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無知的少年,他自己準備好了一切。

    一輛低調的馬車停在街角,他將人塞進去,駕著車離開。

    由喬府后門棄車步行,他抱著人走進府中。

    悄無聲息,沒人察覺。

    等進到木蘭院,這才看到慌亂的眾人。

    劉媽媽早得了消息,陸氏帶著人出去找人,劉媽媽留在府上,等著他們回來。

    陸氏早說,或許謝護衛會將姝月帶回來。

    提起謝昭凌,眾人的心皆安了兩分。

    這兩年間,謝昭凌無時無刻不出現喬姝月的身邊,不管她到哪,身邊總能見到少年的身影。

    若是連他都找不到她,那這世上大抵也不會有旁人能發現她的蹤跡了。

    劉媽媽懷揣著希冀,忐忑又焦急地留守木蘭院。

    現下見到謝昭凌回來,眼淚頓時就涌了出來。

    眾人一窩蜂迎上去,卻都止步于前,無人敢靠近半分。

    原因無他,只因少年的眼神太駭人。

    且他上身還沾了不少血,叫人一時畏懼,不敢上前。

    他仿若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凡有人要靠近,都會被他那雙黑眸攝住靈魂,下一刻似乎就要撲上來,將人撕咬著扯碎。

    謝昭凌將一眾甩在身后,自顧自走進閨房中。

    他從未抵達過少女的床榻。

    而這一次,是第一次,大抵也是他留在喬府里的最后一次了。

    他輕輕將人放在榻上,動作輕柔地解開床單。

    喬姝月再見天日,被亮光晃得瞇了瞇眼。

    她閉著眸,忽而感覺一只手掌貼上了她的臉頰。

    她顫抖著睫毛,睜開眼睛。

    看到謝昭凌坐在床邊,目光深邃,帶著她從未見過的晦澀與復雜。

    他手指輕輕擦過她的臉頰,她低頭看去,見到指腹殷紅,沾了人血。

    喬姝月望向他領口,知道這是靠過去時,不小心沾上的。

    他眉頭微蹙,目光專注,擦得認真,似乎很不能接受這種骯臟的東西出現在她的身上。

    喬姝月下身還不能動,她扯住他的領口,往自己的方向帶了帶,抬起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沒有說話,只是把臉深深埋進他脖頸,用力去聞他身上的味道。

    謝昭凌頓了頓,抬手按住她的后背。

    輕輕地拍了兩下,他什么都沒說,只用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低低喚了她一聲:

    “阿月。”

    喬姝月“嗯”了聲,手臂愈發收緊。

    脖頸被一股股熱淚浸潤,謝昭凌的心臟逐漸生出一陣滯悶感。

    他無力垂下手臂,低下頭,也合上眼睛。

    哪怕殺了柳步亭,謝昭凌也只覺得力不從心。

    對于權利的渴望,在這一刻達到頂峰。

    他想,往后再難,也不會想要輕易死去了。要為了她拼命地活著,拼命地往上爬才行。

    劉媽媽站在一旁看著,抬手摸了摸眼淚,轉身出去,讓人出去送信。

    屋里再沒了旁人,謝昭凌才抬起手臂,將她用力擁入懷中。

    抱上來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來一個場景——

    那是前幾日,他跟著褚玄英練劍,有幾個小丫鬟躲在柱子后頭,滿面紅暈,含羞帶怯地望著他們。

    那天喬姝月對他發了脾氣。

    她一整天都板著臉,不理他,只要他看過來,就用那種幽怨又委屈的眼神看著他。

    謝昭凌不懂,在夜晚下值時,沒忍住問了她。

    她這才委屈巴巴地告訴他原因。

    她沒說明白,只道:“你的一雙眼睛要看著書本,看著手中的劍。莫要盯著旁人瞧,那會擾亂你奮發向上的心。”

    那時謝昭凌只以為她今日不滿意他的學習,認為他懈怠了,不夠刻苦。

    于是他保證,自己會按照她的要求,嚴格約束己身。

    他低下眼睛,沒看到她又欣慰又失落的眼神。

    他只覺得自己心里是有些遺憾的,但究竟在遺憾什么,他不知道。

    也許是自己還不夠拔尖吧。

    他覺得自己該做那個萬里挑一的人,起碼對得起小菩薩的厚望才行,于是愈發勤奮刻苦,連看向喬姝月的目光都帶了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克制。

    如今卻有如一根針扎進了腦海里一般。

    一切全都頓悟,全都想通了。

    他記得那晚自己離開時,她還對他說:“不過你可以看我,畢竟我可是你的主子。”

    那會他讀不懂的內心忽而生出的喜悅,此刻也全都懂了。

    謝昭凌雖未經歷過情愛,但他自小就混跡民間,人又聰慧,有些事一點就通。

    須臾間,他回憶起她說的每一句擾亂他心神的話。

    說喜歡他,信任他。

    只將秘密分享給他。

    看向他時總是依賴又充滿愛意的眼神。

    眼睛是騙不了人的,他怎么會才明白呢。

    謝昭凌忽然問道:“在你的夢里,能看到我們多大時的樣子?”

    謝昭凌忽然意識到,在那個預知夢里,自己或許不只是“救過喬家”那么簡單,而她當初來救他,應當也不只是想找一個強有力的援軍那么簡單。

    他問得取巧,默認了他們以后還會在一起。

    小姑娘沒力氣思索,果然沒發現話中的陷阱,只窩在他懷里,悶聲道:“二十多歲。”

    謝昭凌心落下去,“嗯”了聲,二十多歲是在一起的。

    他又問:“那三十歲呢?”

    小姑娘身子微僵,半晌沒有動靜。

    謝昭凌攬在她背后的手驀地收緊。

    銳利的黑眸深暗,再也發不出一言。

    半晌,謝昭凌將人放開。

    再望向她時,目光帶了些侵占性,藏著最世俗的貪婪渴望,那是他最最瞧不上眼的東西,如今竟也體會到了。

    壓抑的情愫亟待噴薄而出,強烈的獨占欲爬滿心臟。

    他望過來的目光很深,好像要透過面前這個小小軀殼,跨越時間,去看向未來的她,看向二十多歲,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她。

    他在腦海里描摹她未來的模樣,卻因自己實在缺乏想象,想不出她未來的樣子。

    他想,他以后要學會畫畫。

    將她的一顰一笑都記下來。

    一直到六十,七十,八十歲。

    全部,全部,都畫下來。

    第53章

    【53】

    陸氏與褚氏趕到時,老遠就聞到了一股燒東西的味道。

    踏進木蘭院,便見謝昭凌站在院子中央,冷眼看著面前的東西燒著。

    火焰很旺,將不知名的物件燒了個干凈,空氣中只余下灰燼的味道。

    謝昭凌周圍空了好大一片地,沒人靠近,婢女們都四散在周圍,倒不是怕火,而是謝昭凌周身的氣勢凌厲,實在叫人不敢靠近。

    見到陸氏一行人歸來,謝昭凌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抬了眼皮,很快又蔫蔫垂下,再不理會任何人。

    謝護衛往常也獨來獨往,誰也不愛搭理,但他大體上算得上禮數周全,從也沒有此刻這般冷漠到了骨子里,他看人的目光帶著攻擊性,似乎還有一股深深的疲憊感被他藏下。

    褚氏急切地走進來,問了聲:“月兒呢?”

    劉媽媽趕緊把人往里引,壓低聲道:“姑娘受了驚嚇,已睡下了。”

    褚氏頓時放輕動作,急匆匆進了門。

    陸氏跟在婆母身后,狐疑地看了一眼院中的少年。

    猶豫了下,還是先進去看看喬姝月,人回來了就好,至于發生了什么,稍后再問。

    喬譽與喬良綴在最后。

    喬良跟著兩位長輩進了屋,目不斜視,一心一意都只有自家小妹。

    唯有喬譽,停在院中,沒有再往前。

    喬譽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

    謝昭凌燒完一樣,又踢了踢腳下的一團東西。

    喬譽認出是家中護衛才會穿的衣物。

    露出的一截衣角沾了大片的紅,好像是……血。

    喬譽盯著那一角紅,擰著眉,問道:“燒的什么?”

    婢女哆哆嗦嗦,答道:“床單,還、還有他的……”

    他的衣服。

    喬譽腦海里莫名地冒出“毀尸滅跡”這四個字。

    他看著少年的神情,直覺喬府要變天了。

    喬姝月未醒,屋里的眾人也不敢大聲說話將她吵醒。

    氣氛十分凝重。

    陸氏早已將王府的情況盡數告知褚氏,褚氏聽后,氣得當即上門找人理論。

    可是人的確不在王府,賓客來去自由,他們也不能拘著人。

    褚氏的意思是即刻報官,讓官府幫著尋人。

    陸氏將消息送到了喬父那里,喬父卻道不急,言說或許是幼女頑皮,自己跑出去了沒同旁人說,喬氏一族如今被許多眼睛盯著,萬萬不可行差踏錯,若是大動干戈鬧到公衙上,最后只是一場誤會,豈不授人以柄?

    只是走失一會,不要緊,喬姝月不是小孩子了,若到天黑還未歸來,再去報官。

    褚氏知道喬父靠不住,捂著胸口痛罵,轉頭將府上的家丁遣散出去找人,為此還被喬父訓斥了一番。

    眼下人終于平安歸來,就這么耗著也不是事。

    陸氏勸道:“月兒還不知要多久才醒,不如先將謝護衛叫進來問問,畢竟是他帶月兒回來的。”

    褚氏用帕子拭了拭眼淚,正要讓人去喚謝昭凌,便見謝昭凌未經稟報,自己拎著一個藥箱走了進來。

    他一進門,便直直望著床榻而去。

    褚氏大驚,“謝護衛,你要作甚?!”

    只見少年誰也沒理,自顧自地,沿著榻邊坐下。

    陸氏眉頭微蹙,看過去的目光復雜了許多。

    這個謝護衛好像自打回來,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謝昭凌充耳不聞,打開藥箱,將一藥膏捏在手里。

    他又僭越地去掀開少女的被子。

    褚氏驀地站起身,臉色難看,快步走到近前,怒斥道:“謝護衛,不得——”

    放肆二字還未出口,便生生止住,啞口無言。

    褚氏不可置信地看過去。

    少年掌心托著的,是一只傷痕累累的手。

    陸氏與喬良也都圍了上來,劉媽媽眼淚瞬間就下來了,“這是怎么弄得……”

    方才將喬姝月帶回來時,她便一直都將手縮在袖子里,后來又放進了被中,眾人自然沒有察覺。

    唯有謝昭凌知道她的傷。

    謝昭凌目光冷了幾分,氣息微沉,手上動作更輕。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她的掌心,將藥輕柔地涂在她每一根傷指上。

    喬姝月為了對抗那迷藥,摳得用力,十個手指慘不忍睹,她指縫里還殘存著肉塊,謝昭凌將手指上的傷上好藥后,又幫她清理了指甲。

    喬良在旁邊看著就疼,他五官扭在一起,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心疼得不行。

    陸氏合了合眼,手撐在褚氏的背上,輕言:“母親,此事我們得要個說法。”

    褚氏雙目通紅,滿是血絲,眼中盡是憤恨。

    要說魏王府清白,她絕對是不信的,她的女兒好端端地出了家門,如今卻是遍體鱗傷地回來。

    此刻倒是沒人追究謝昭凌僭越之舉,只是他與喬姝月這般親昵,褚氏到底看不順眼。

    褚氏面色古怪,這才認真地打量起他來。

    從前日日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還不覺得變化。如今乍一看,卻驚覺少年已經完全褪去了稚氣,向著成年的方向靠攏。

    女兒雖年紀小,但這個年齡定親的也不在少數。且女兒向來懂事早熟,他們……

    褚氏從來不是拘在閨閣中的女子,但她此刻也覺得兩個孩子挨得太近了。

    劉媽媽適時上前,“謝護衛,我來吧。”

    謝昭凌只淡淡瞥了劉媽媽一眼,便收回視線,繼續做事。

    劉媽媽嘆了口氣,不再提了。

    陸氏與褚氏面面相覷,一個對視便讀出了同樣的擔心。

    好像自從她們回來,謝昭凌一個字都沒對她們講過。

    謝昭凌無所謂別人怎么想,他幫喬姝月處理完傷口,輕輕放回她身上。

    在他要離開時,喬姝月忽然睜開了眼睛。

    謝昭凌被她眼里的驚恐與絕望刺痛了雙目,只覺得心痛不已。

    他微微啟唇,還未說話。

    喬姝月便驀地坐起身,眼淚奪眶而出,她嗚咽了聲,張開手臂,又撲到了謝昭凌的懷里。

    “阿凌,阿凌哥哥——”

    她失聲痛呼,帶著哭腔。

    褚氏這下徹底愣住。

    謝昭凌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數道目光灼熱、防備、甚至是驚怒,但他此刻都不必再在意。

    他低低“嗯”了一聲,像在酒樓里安撫她那樣,手在她后背輕輕拍著。

    不知女孩夢里又經歷了什么。

    她毫無預兆地,失聲痛哭起來。

    謝昭凌在悅泉樓將她救下時,她沒有哭出聲。抱她離開,回到喬府,她也是安安靜靜的。

    方才哄著她睡下,她也毫無異常。

    可此時此刻,她摟著謝昭凌的脖子,撕心裂肺地,似乎要將兩輩子的委屈一股腦全發泄了出來。

    褚氏心都要被女兒哭碎了,哪里還顧得上去計較他們兩個合不合規矩。

    褚氏在榻沿坐下,也忍不住哭道:“月兒,到底發生何事,你同娘說說啊,見你這般,阿娘好不如去死了痛快。”

    喬姝月什么都聽不進去。

    她的手臂收得越來越緊,手指死死揪住謝昭凌的衣裳。她似乎不知痛一般,本已結痂的傷口被她再次抓破,有新鮮的血流了出來。

    劉媽媽大驚失色,“姑娘,快松手啊!”

    謝昭凌垂著眼睛,將她推開,拉下她的兩條手臂,按在榻上,不讓她再亂動。

    他一言不發,目光溫柔地,靜靜看著她。

    漸漸的,喬姝月的眼淚停了。

    她亦回望著他,“謝護衛……”

    神志回歸,她終于有找回了“體面”,將愛意與依賴深埋心底。

    謝昭凌并未覺得失落,反而彎起眼睛,溫柔地笑了笑。

    “月姑娘,”謝昭凌盯著她的眼睛,輕聲道,“噩夢已逝,不會再有了。”

    往后都不會再有了。

    他目光里帶著股強烈的安撫力,安全感與力量感十足。

    叫喬姝月一顆彷徨不安的心終于落在實處。

    這才恍然發覺,自己竟真的不必再生活在柳步亭的陰影里。

    “可你……”喬姝月不自覺地哽咽了聲,“怎么辦?”

    殺了人,又如何能瞞得住,如何能繼續安然留在喬家?

    關于答案,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等喬姝月終于冷靜下來,褚氏才將人攬進懷中。

    謝昭凌垂著頭,拎著藥箱就要退下。

    陸氏連忙攔住他,“謝護衛,你是在哪尋到月兒的?”

    眾人視線皆落了來。

    謝昭凌抿著唇,不答,目光看向喬姝月。

    他看到她在猶豫掙扎,于是他也不開口。主子不下令,他一個字都不會說。

    他忽然反問了一句:“王府的人是如何說的?”

    陸氏一提這個就滿肚子火,冷笑了聲,將王府內發生的事一五一十道來。

    謝昭凌若有所思。

    喬譽見他如此,手臂碰了碰他胳膊,試探地看著他。

    只見謝昭凌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沒搭理,繼續想自己的事。

    喬譽心里咯噔一下。

    這副理所當然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多像他當初救喬良那時,囂張又霸道。

    “你又跟人拼命了?”

    喬譽咬著牙,一字一頓。他一想到那個帶血的衣裳,整個人都麻木了。

    謝昭凌嘲諷地勾了下唇。

    他哪是跟人拼命,他明明是去要人命了。

    喬姝月猶豫半晌,還是決定將自己遇到的事說出來。

    一是因為,柳步亭的失蹤乃至身死的消息最多瞞不過兩日。

    二則是,魏王府的人知道柳步亭和她在一起,柳步亭出現任何事,魏王府都會懷疑到她的身上。

    所以她一味瞞著家里人,實乃下下策,且毫無必要。

    喬姝月摒棄掉個人情緒,將事情不帶感情地陳述出來。只是她再冷靜,在提到被柳步亭下了迷藥,欲行不軌之事時,她還是懼怕地抖了抖身子。

    褚氏聽后,沉默半晌,雙手捂住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其余眾人聽后皆怒不可遏,喬良更是低罵了一聲,“看我不將他揪出來打死。”

    一命換一命,也是他賺了。

    喬良說著又要往外走,喬譽眼疾手快將他拉住。

    喬良不耐煩地剜他一眼,說話很沖:“攔我作甚?你自己膽小怕事,別礙著旁人。”

    喬譽搖搖頭,眼神示意他。

    喬良看向那個方向,只見謝昭凌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心直口快道:“看謝護衛作甚?他怎么了?”

    一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喬譽嘆了口氣,用力把他往外推,認命道:“我錯了,你去報你的仇吧。”

    喬良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罵罵咧咧地出了門。

    留下來的,都是有腦子的。

    “你的主子都說了,”陸氏走到少年面前,“現在可以說說,你是怎么救出月兒的嗎?”

    謝昭凌抬起頭,對上小姑娘擔憂又絕望的目光,彎唇笑了笑。

    **

    嘭——!!

    喬父將桌上的茶壺擲到地上,氣得渾身顫抖。手指著堂中站著的少年,“你說,你是從哪兒將人帶回來的?!”

    喬姝月想要沖上前去,被陸氏緊緊摟在懷里,動彈不得。

    謝昭凌背脊挺得筆直,他冷淡道:“悅泉樓。”

    哐——!!

    茶杯也都摔了個粉碎。

    瓷片劃過他的鞋面,他寸步未挪。

    喬父怒不可遏:“你如何知曉悅泉樓的地形?!難不成你總去那地方!”

    “我從那兒走出來,自然比旁人更清楚。”

    謝昭凌不卑不亢,有條不紊道:“我將尸身扔到了暗道里,那條暗道通向每一個房間,喬大人若需要,盡可去查。”

    他不僅擔了殺人的罪名,還將悅泉樓的那些污穢也都擺到了明面上來。

    順便也將自己一直瞞著的最為敏感的身份也一并挑了起來。

    即便知道這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時,他會遭受懲罰,甚至還會連累知情的那幾個人,包括二公子,四公子,甚至是少夫人。

    可比起小菩薩今日所受的屈辱,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管不了旁人,他寧愿做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也決不能讓她白白受委屈。

    他只恨自己沒早早將柳步亭殺死。

    他就應該在那畜生第一次推她入河時,就斬草除根,以絕后患。

    謝昭凌承認自己在賭。

    他還在發泄自己的怨氣。

    憑什么要讓小菩薩一人擔驚受怕,承受這一切?

    他要讓喬家的所有人都變成知情人,都是窩藏他這個殺人犯的共犯,誰也別想跑。

    倘若到此時此刻,還有人只顧自己的仕途,顧著自己那一腔迂腐的念頭,而置小菩薩的感受于不顧,那就別怪他玉石俱焚。

    大公子喬敘聽后,眉頭緊擰在一起。

    這一年多內,悅泉樓已然不再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據大理寺暗中調查,悅泉樓的幕后東家已決計收手不做了。

    不知是他們內部出了什么事,這段時日竟都一直安安穩穩的,做著正經的生意。喬敘想,那個地道大抵已經荒廢了些時日,暫且還算安全。

    就算現在知曉密道的存在,他也沒有由頭去查。

    相反的,因為這次事情特殊,他只能“徇私包庇”,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這少年當真是心狠,全然不顧這幾年喬家對他的照拂。

    也是個好算計的,他明明可以瞞下來,畢竟那密道只他自己知道,尸體一時半刻發現不了,頂多落個失蹤,他自個也沒給人留下把柄,沒有證據,官府沒有理由拿人,雖然有風險,但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可他偏要將所有秘密全掀開來,這明擺著就是跟大家說,要死一起死。

    柳步亭的尸體在那,他們去或不去找,都一個難題。

    若是順著線索查到謝昭凌的身上,那他們交不交人?這窩藏罪犯的罪名,喬家擔得起嗎?

    喬家樹敵不少,哪怕從前不知謝昭凌的身份,此事一出,別人可不信他們不是一伙的。

    死者身份太敏感,恰恰就是喬家的死敵柳氏,誰信他們無辜?

    喬府護衛殺人,不受主家教唆,即便是事實,可誰會信?

    再說,受難的是他們的小妹。

    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喬敘與夫人陸氏對視一眼,紛紛流露出無奈來。

    喬父沒想到自己清高自傲了一世,竟與殺人兇手同住了兩年。

    他當初還贊賞少年未來定大有作為,不愧是好人家的孩子。到頭來,竟是一場欺騙,將他唬得團團轉!

    他看走了眼,他當初有多引以為傲,如今就有多惱羞成怒。

    “若讓人知道我喬府里殺人犯,那往后,我有何顏面見陛下——”

    “被人發現,還不如主動請罪……”

    喬父痛心疾首,抓著心口的衣裳,睚眥欲裂地道:“來人,將這豎子押送官府!”

    “不可!”

    “父親不可!”

    數道聲音夾雜在一處,在場竟無一人支持他。

    喬父一翻眼皮,昏了過去。

    褚氏命人將喬父抬下去,請了大夫來。

    自己在堂中主持大局。

    事情都已明了,氣氛格外凝重。

    經此一事,褚氏佝僂了后背,仿佛蒼老了許多,嘆道:

    “月兒險些遭遇毒手,此時此刻,喬氏萬萬做不出告官這事來,你們別聽老爺瞎說。”

    喬父那迂腐的性子,定然不肯輕易罷休,等他清醒,怕是還要嚷嚷著“大義滅親”,將謝昭凌扭送官府。

    可謝昭凌分明是替天行道,是救了喬姝月的,若無他,喬姝月的名聲就徹底毀了。

    人死不足惜,眼下該考慮的是如何遮掩。這事處理不好,連帶著整個喬府上上下下數十口人都要受牽連。

    喬父腦子一根筋,固執己見,可褚氏卻要顧慮一大家子的生存。

    這事能怨誰呢?怨謝昭凌嗎?

    怪誰都怪不到他的身上。

    “我是月兒的母親,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害我女兒的人死。”

    褚氏手撐著頭,喃喃道:“這事,這事容我想想。”

    喬姝月終于掙脫開大嫂的懷抱,沖到跟前,她抱著母親的脖子。

    她沒有為自己訴苦,也沒有為謝昭凌開脫。

    而是低聲懇求道:“阿娘,放他走吧。”

    這幾個字,用了喬姝月全身的力氣。

    謝昭凌睫毛微顫,喉結輕輕攢動了兩下,將涌上來的酸澀都壓了回去。

    他不意外她會這么說。

    這是他們之間無聲的默契。

    自從在酒樓雅間里見到她那時起,他們就知道,分別是必須的。

    褚氏聽著女兒冷靜、平淡、理智的聲音,肩頭卻感受到她落下來的淚,心如刀割。

    “孩子,若舍不得,阿娘再想想別的辦法。”

    陸氏忽然也說道:“魏王府堅稱是月兒自己走出去的,沒見到旁人,就說明他們也不敢承認伙同柳步亭將人劫走一事,他們自己心虛。當時王府人言之鑿鑿,十數雙眼睛耳朵都看著聽著了,萬萬抵賴不得。”

    “不如我們也咬死,就說是月兒因故自己離開,回府去了,這也沒什么,魏王府就算知道些內情,料他們也不敢張揚,就算他們將證言改口,也沒有實證不是?”

    “謝護衛,你當時沒有遺落月兒的什么東西吧?”

    謝昭凌搖頭,“扯下的床幔在地道里,床單與臟衣皆已化為灰燼。”

    陸氏松了口氣,“謝護衛辦事穩妥,不如就——”

    喬姝月搖搖頭,“大嫂,就這樣吧。”

    “嗯,我會離開。”謝昭凌目光清泠,坦蕩地說道,“只有我走了,姑娘才算徹底安全。”

    哪怕只有一點點會暴露的可能,他也不能冒險。

    自再回喬府,少年目光里就只有喬姝月一人。換任何一個長眼睛有腦子的,都能看出他的變化。

    說他眼睛和心里都還干干凈凈的,沒人相信,他索性不遮掩,也不畏懼被人知道。

    褚氏心生不忍,到底是看著長大的孩子,“可,可你又能去哪——”

    “他怎么沒地方去?”

    房門驀地被人大力推開。

    褚玄英闊步走進來。

    男人帶起一陣風,走得囂張,神色間隱隱藏著慍怒。

    “他不是被你們趕走的,而是老子要帶走自己的徒弟。”

    此事有了定局,最晚明早出發。

    一行人一起往外走。

    褚將軍睨了少年一眼,滿腹牢騷:“都說了,早跟我走不就好了?”

    不過沒多久,他又暗暗咬牙,“早走了還沒人治得了那畜生,也不行。”

    天色暗了。

    謝昭凌站在上風口,落后于喬姝月半個身子,幫她擋住風。

    無人察覺的角度,在寬大的袖子遮掩下。

    他們悄悄牽著手。

    還想陪著她過生辰,如今看來,卻是不能如愿了。

    第54章

    【54】

    三更天過。

    木蘭院燈火通明,圍聚了一幫人。

    劉媽媽從主院那邊帶回消息。

    “吳大夫來看過,說老爺急火攻心,不礙事,只是夫人擔心老爺醒后還要發火,請將軍早做決斷。”

    褚玄英冷笑了聲,不耐煩道:“我早做好決斷了,要不是你們磨磨唧唧地攔著,他還能在這待著?”

    褚玄英在京中并非沒有自己的宅子,雖然他常年不在京中,自己那破宅子沒怎么收拾,可他一個武將,什么地方不能住?他曾經甚至跟乞丐借過地盤,自己那個窩好歹能遮風避雨,他不嫌棄。

    原本來喬家只是串親訪友,想著住兩晚就撤的,結果喬姝月上趕著給他送了個好苗子,這下褚玄英算是被徹底綁住了。

    若是謝昭凌愿意跟他,他早就帶著人回了自己的將軍府,只等著皇帝趕人,他再帶著小徒弟遠赴邊境。

    何至于這些日子在這個窩囊地方看他那個迂腐刻薄的妹夫臉色。

    這下倒好,不走也得走了。

    謝昭凌在一旁默不作聲,只守著跟前的小姑娘。

    他們相牽的手這時候倒是分開了,只是兩個人互相對望,當在場所有人都不存在似得,毫無避諱,眼神纏纏綿綿,勾連不斷。

    謝昭凌更是,那雙總是冷清的眼眸里,此刻藏著股滅不掉的火熱,還有點壓抑的不好宣之于口的情緒,一雙眼睛含蓄又直白,看得褚玄英一個打了十多年光棍的人渾身不自在。

    眼瞅著到了后半夜,褚玄英也累了。

    他不愿意再耗下去,于是拍了下少年的肩膀,神情嚴肅地囑咐道:

    “我得等圣旨下了才能離開,約莫得過兩三日。明日還得進宮赴個鳥宴,一時半刻走不開。你就先離開,今夜就走。”

    柳氏長子長孫無故失蹤,最遲到明日一早,這事便會鬧大,到時候盯著喬府的眼睛也都醒了,再走怕是來不及。

    “走城西北的門,我打好招呼了,出城后一路向西,別回頭也別停,兩日后會到一個叫原城的地方,那兒是安全的,你找個地方落腳,等著我。”

    “如若我七日后還未與你回合,你就去找打聽原城最有名的鐵鋪,找到老板,提我就行,他會收留你,直到我來。”

    “等我半路將你接上,咱們就一路往西。好在你平日低調不張揚,沒有太多人知道你的名字,帶你混入軍中倒也不難,只記住你不再是喬府的護衛,且你也從來都不是。你就是無個無父無母,路過被我撿到的孤兒。至于其他,隨你瞎編,如今軍中缺人,審查沒有多嚴,只要你能闖出一片天地,做出一番事業來,從前是誰都不要緊,以后是誰才最重要。”

    “這兒是一點盤纏,你拿著,路上切莫露富,雖然憑你的本事也不擔心被賊惦記,但咱們到底是逃出去的,低調些為好。”

    謝昭凌聽至此處,終于開口:“謝謝師父,我都記下了。”

    如何逃亡,他都知道,他再熟悉不過了。

    這一個稱呼險些叫褚玄英沒繃住情緒。

    他深吸口氣,用力拍了拍他肩膀,想說什么,半晌沒能說出來。

    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做得沒錯,別怕,師父給你托底。”

    喬姝月紅了眼睛,也道:“麻煩舅舅了。”

    褚玄英笑了聲,交代完就走了,他轉日一早還要進宮。

    喬譽與他擦肩而過,俞升推著一個小木車跟在身后。

    喬姝月望過去,見是一車書。

    喬譽指了指那滿滿一車的書籍,言簡意賅:“都帶上。”

    喬姝月瞪大了眼睛。

    四哥平日里最是寶貝他那些書籍,雖然找四哥借書不如三哥艱難,但眼下這架勢,顯然不是借,而是送。

    喬姝月大為感動,但還是替人拒絕了,“四哥,他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帶著這些,會拖慢腳步吧?”

    喬譽掀了眼皮看她,臉色不善,自然是聽出來被人嫌棄是累贅,仍堅持道:“那便挑上幾本。”

    喬譽挑剔地打量著謝昭凌,意味不明道:“只是出去個幾年,總不會想要就此荒廢學業吧?軍中能有幾個認字的?能有書讀?”

    只是出去幾年……

    喬譽默認他還會回來,謝昭凌聽出言下之意,看了對方一眼。

    四目相對,瞬間達成某個共識。

    喬姝月卻立馬反駁:“軍中為何不能有讀過書的?”

    前世陛下親口說的,在軍中學了好多東西呢,這說明軍中臥虎藏龍,能人多著呢。

    “他們有駐軍有營地,不會輕易挪動地方,定有人有藏書的。再說了,城里也有書鋪,要讀書只要有銀子就好了,四哥你還不如給點錢實在。”

    喬譽:“……?”

    不怪他越長大,越不想和妹妹在一塊玩。

    實在是兩人時常雞同鴨講,很難說到一起去。他有時真的懷疑是不是自己說話方式有誤,才會讓妹妹抓不住重點,畢竟妹妹還算聰慧,不該聽不懂他的暗示才對。

    倒是和謝昭凌……

    自那次學堂失火,謝昭凌點醒了他,那以后喬譽總有一種,謝昭凌才是自己的兄弟,喬姝月不是的感覺。

    喬譽不想再和小妹說話,轉頭看向少年,只問:“你要不要。”

    “要。”

    謝昭凌走上前,開始認真挑選。

    他如今已識得許多字,最為基礎的啟蒙書也學完了,他心里對未來有了勾勒,有了完整的計劃,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沒一會,謝昭凌便挑了十本書籍。

    喬譽見他拿的都是些高深的書籍,諸如兵法兵略,或是講授治國之策,挑了挑眉,沒說話。

    俞升又從小車上拎起一個藥袋,遞了過去。

    “保重。”

    喬譽道。

    “多謝。”

    喬譽沒什么談興,也沒同他告別,轉身走了。

    喬良后得了消息,趕緊從外頭趕回來。他這才知道自己沖動跑出去的這段時間里都發生了什么,尤其是聽劉媽媽說了前因后果、以及謝昭凌做過什么事后,驚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過他顯然也不是怕事的人,且他一向夠義氣。

    將自己的庫房翻了個底朝天,拼湊出一百兩銀子,全都給謝昭凌帶來了。

    謝昭凌看著面前的一箱白銀,淡淡道:“拿不了,心領了。”

    他一個人輕裝簡行,實在不適宜帶太多東西。

    喬良不依不饒,非說不拿自己就不走了。

    謝昭凌有些煩躁。

    時辰不多,這些人一個接一個的沒完沒了,他還有些話要對喬姝月單獨說。

    他沒再與人多糾纏,轉身回房,去收拾包袱。

    喬姝月敏感地感覺到他情緒不佳,趕忙從里頭拿了十兩碎銀,好說歹說,把喬良哄走了。

    等謝昭凌收拾完東西再出來,才發現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時都散了,只剩喬姝月一人。

    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對著石桌上那些碎銀發呆。

    從前頭頂那輪圓月的光總是溫暖的,如今怎么看都覺得寂寥。

    院子里一時寂靜下來。

    兩人一坐一站,久久無言。

    半晌,謝昭凌拎著包袱走近,在她身旁落座。

    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玉梳。

    他輕聲道:“原本想要等到姑娘生辰日再送的。”

    喬姝月看過去,眼眶微紅,“小兔子?”

    玉梳的把手上還雕刻著一只小兔子形狀,和那個湯婆子上的紋飾一模一樣。

    “前些日子聽玉竹說,姑娘不小心弄壞了一個,那是長靈郡主幼時與姑娘在分別之際相贈的臨別禮,它在郡主歸京時折斷了,何嘗不是一種預示。”

    “姑娘用了這么許多年都不肯換,想來是十分念舊情的人,這些日子還想著修復那玉梳,如今應當也不再需要了吧。”

    喬姝月喃喃道:“是不需要了。”

    “那正好換一個新的。”謝昭凌拉過她的手,把玉梳放在她掌心,語氣溫柔,“來日若壞了,我再給姑娘做一把新的。”

    喬姝月詫異道:“這是你自己做的嗎?”

    “嗯,手藝粗糙,還望不要嫌棄。”

    喬姝月捧著玉梳,啞言良久。

    半晌,她輕聲問道:“你可知,男子贈送女子玉梳是何意?”

    以梳為禮,結發同心。①

    是他不知其含義,是她多想,會錯意了?還是他壓根就是……

    謝昭凌沒答,一雙黑亮的眼眸緊緊盯著她,帶著點亂人心神的蠱惑,不經意間泄露出一絲情愫,被人輕易地捕捉。

    喬姝月頓時笑了,雖是笑著,可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她不再抓著這個問題不放。

    正欲再說什么,劉媽媽走了過來,她遞過來一個包裹,說道:“夫人給謝護衛準備了兩身冬裝,讓老奴拿來。西邊苦寒,褚將軍雖不會虧著將士吃穿,但自家的總是更好一些,謝護衛也一起帶上吧。個子還在長,所以這衣裳也預備得稍大了一點。”

    謝昭凌低聲道了句謝,接過來背在身上。

    劉媽媽看了看兩個人,遲疑半晌,還是嘆道:“姑娘,馬備好了。”

    喬姝月倏地扭開頭,抬手捂住了唇。

    謝昭凌輕嘆一聲,道了一聲“好”,而后他起身,走到女孩面前,在她身前蹲下。

    “我幼時自家中逃出時,沒有告別的經驗,所以我現在不知該如何……”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人用手捂住了唇。

    謝昭凌眼睫顫了顫,眸色深暗下去。

    她的手還傷著,嘴唇感受到了她傷口結的痂。

    喬姝月沖他搖頭,不安地道:“不要說。”

    她不想聽到什么“我會回來”,“等我回來”這種話。

    道別以后,他們真的還能再見嗎?

    前世陛下說過這些話以后,他們之間就是永別。

    她潛意識里覺得這些話不吉利,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許他說出口。

    謝昭凌滾了滾喉結,薄唇微動,在她掌心蹭了兩下,含糊地應了聲“好”。

    他又從袖子里摸出一張薄薄的紙,塞到她掌心里,而后就著包裹著她手背的姿勢,鄭重問道:“夢里……可還有棘手的難題嗎?”

    喬姝月眼底微光晃了晃,抿唇道:“沒有。”

    知她說謊,謝昭凌沒有戳穿,只道:“在戰場上,若不到最后一刻,應當不會有孤軍奮戰的時候,對嗎?”

    喬姝月遲疑著,點了點頭。

    “姑娘也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嗯?”

    少年眉眼溫柔,輕輕笑了笑,他抬起手,將被風吹亂的發絲替她挽至耳后,靠近了些,似耳鬢廝磨,對她低語:

    “屬于我們二人的秘密,姑娘若想獨攬,是否太不公平?”

    喬姝月鼻子一酸,眼淚又落下來。

    他不能說等他回來,就只能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告訴她,還有他在。就算還有難題,也等他回來一起面對。

    “好。”

    謝昭凌拎起包袱,最后握了一下她的手。他沒敢太用力,怕弄疼她。

    握了一會,慢慢松開。

    在即將分開的那瞬,又被她反手抓住。

    一只還不夠,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了上來。

    她抓著他的手,眼睛里噙滿水霧。

    謝昭凌感受到她掌心的異物,笑道:“姑娘,送你的東西,等我走了再看。”

    喬姝月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他剛剛給自己塞了東西。

    她下意識松手,捏緊那張紙條。

    謝昭凌順勢抽手離開。

    指尖從她掌心滑過。

    他動作果斷干脆,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步子邁得很大,幾步就到了門口。

    等喬姝月小跑著追上去時,已經不見他身影。

    聽守在門口的李成說,謝護衛翻墻走了。

    劉媽媽提著燈籠靠近,喬姝月怔怔望著墻頭。

    半晌,喬姝月打開了謝昭凌留給她的紙條。

    借著燈光,看清了上頭的字。

    是謝昭凌的親筆,字跡瀟灑流暢,上寫著——

    今有梧縣李村趙氏撿娃,現名謝昭凌,年十七,五月十三生人,因身負殺人罪責,被官府通緝,逃至西京,為謀生計藏身于悅泉樓,幸得一小菩薩搭救,得以堂堂正正為人,恩重如山,沒齒難忘。

    承順十五年五月十三日,情愿自賣與喬氏幼女喬姝月為奴,身價五十兩銀整。

    立契之日欠銀已清,然恩情難報,故自愿永生不贖。恐后無憑,立賣字為照。②

    賣字人那一欄簽著謝昭凌本人的名字,旁邊還有他的手印。

    中保人寫的則是喬譽的名字。

    竟是一張賣身契。

    一直以來,他都將自己的出身與來歷藏得嚴實,眼下卻是交代得明明白白,毫無保留。

    “這還是死契!”劉媽媽驚呼。

    自愿永生不贖。

    不管謝昭凌往后走到哪兒,一輩子都是喬姝月的人。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只要喬姝月需要,他都必須要回來。

    啪嗒。

    一滴晶瑩的淚滴到手印上。

    喬姝月捂著臉,終于哭出了聲。

    第55章

    【55】

    三年后。

    西北大營。

    軍醫自營帳內退出,迎面遇上了身穿銀甲的男子。

    軍醫微微頷首,“大將軍。”

    褚玄英才從傷兵營歸來,隔著簾子往里看了一眼,壓低聲:“如何?”

    軍醫滿臉愁色,嘆道:“箭從背后射入,擦著心臟貫穿而出,傷及要害,元氣大傷,恐怕要好好調理些時日。”

    褚玄英臉色鐵青,心疼得不行,嘴里卻冷哼了聲:“讓他心黑,天天凈想著算計別人。跟他說慢慢來,就是不聽,也不知急什么!”

    “兵行險招,未必不能取勝,小將軍天生將才,敏銳又果決,是我軍之福。若無小將軍兵行詭道,我們的將士怕要白白送了性命。”

    糧草吃緊,軍餉也遲遲撥不下來。若再多拖上幾年,不知還要餓死凍死多少將士。

    褚玄英自然知軍醫所言非虛,可到底是自家的孩子,怎能不心疼。一筆一筆,可都是拿命拼出來的功績。

    他煩躁地擺擺手,挑簾進去了。

    褚玄英看著榻上昏睡不醒的人,眼前依稀是他三年前的樣子。

    那雙凌厲的眼眸安靜地合著,卻也依然能從他出挑的五官中尋到熟悉的攻擊性,緊蹙的眉昭示著他哪怕是在睡夢里,也依然只有噩夢在纏繞他。

    若非是此刻重傷在床,褚玄英怕是也不能輕易近身。

    三年過去,少年長成了男人,如今已快要弱冠。

    褚玄英要為其取字,卻被人搖頭拒絕,非說要由他主子來取。

    你說說,這像話嗎?從來都是由父母師長來取字,哪里輪到上一個小丫頭來?!

    勸不動,算了,這臭小子早被他那小外甥女迷得五迷三道,跟入了魔似的。

    褚玄英也看開了。

    早在一年前,謝昭凌便擢升為副將,因他年齡小,為區分于另一位謝姓的副將,被軍中人尊稱為小將軍。

    這一場大捷后,邊關戰事暫平,謝昭凌在此次戰役中軍功卓絕,加之這三年來他的名頭實在響亮,因此這一次回京既是養傷,等待他的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封賞。

    等了兩個時辰都不見人醒,褚將軍又去巡視了兩圈營地,還審問完所有的戰俘,方等到謝昭凌醒來。

    褚玄英回到營帳,發現本該出現在榻上的人不見了。

    褚玄英瞪著書案后的男子,怒不可遏地沖到他面前道:“軍醫不是讓你臥床休養嗎?你不要命了!”

    身披墨發的男子只著一身干凈的里衣,因為剛剛睡醒,衣裳并未穿得很規整,加上他胸前纏了厚厚的紗布,寢衣領口松松垮垮的,隱約還能透過領口見到里頭緊實虬勁的肌理。

    他眼皮都沒抬,姿態懶散,孤零零地坐在那,低首垂眸,因重傷未愈,面色蒼白,平添了幾分脆弱的美感。

    單看皮囊就是一場視覺的盛宴,那些外邦人也曾被這小子的外表給欺騙,認為他乳臭未干,毫無威脅。等真正見識到其兇狠暴戾的一面時,再后悔已來不及。

    他拿起桌上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拆開,在展信那一刻,周身的冷意頓時如冰雪消融,他眉眼溫柔似水,唇畔也添了絲笑意。

    褚玄英瞬間就明白了,面容扭曲,“她的信你晚一刻看會死嗎?”

    謝昭凌沒答,一雙眼睛牢牢黏在信上。

    褚玄英一口氣險些沒上來。

    好好好。

    謝昭凌魂牽夢縈的那位時常會往營地寄送家書,只要是信送來,他必定會第一時間拆看。

    有一回驛館送信的人路上耽擱了會功夫,這小子就站在營地門口,望著來信的方向,生生等了兩個時辰。

    弄得其他將士們還以為敵軍要攻打過來了,否則怎么會值得小將軍面色嚴肅地親自在門口等著呢。

    等信送來,一眾下屬才松了口氣,原來是京城傳來的密信,一個個拎著刀槍盾牌又散去了。

    可其實只是家書!

    褚玄英品了品他的表情,牙酸道:“你這半年打起仗來次次拼命,兇猛得連咱們自己人都害怕,難道是想快點回去?”

    這個問題謝昭凌倒是回答了,他嗯了聲,冷靜道:“她快要過生辰。”

    褚玄英不可置信:“你缺席的又不止這一個生辰。”

    去年,前年,哪個在身邊了?

    “她今年及笄。”

    褚玄英:?

    哦,所以呢?

    及笄過后,可以嫁人了。

    褚玄英氣笑了,“合著你在這等著。”

    謝昭凌否認:“我什么都沒想。”

    他將信反復讀了三遍,才戀戀不舍地夾進書里,撐著桌子起身,捂著傷口,慢慢往回走。

    褚玄英才不信,這一副盼歸盼得要死的模樣,怕是日日夜夜凈惦記著那事呢。

    褚玄英看不過去他這殘廢樣,上去扶了一把,“你是不是在這邊待膩了,連受傷也算計好了?”

    傷成這樣肯定是沒法在前線待,功成名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為了躲避殺人罪名而狼狽出走的少年,他可以衣錦還鄉,自此踏上一條繁華路。

    謝昭凌好笑地看他一眼,“我有毛病嗎?”

    故意傷成這樣,小菩薩知道以后恐怕要被他氣死。

    “那可說不準,為了她你什么事做不出來。”

    不怪褚玄英把自己的徒弟往壞處想,這真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比干是心比旁人多一竅,徒弟是心比世人黑幾分。他要是想算計誰,恐怕沒人能逃得過。

    柳步亭還是死早了,他當初好歹死得痛快干脆。若是對上如今的謝昭凌,怕是會后悔來到這個世上。

    “你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是不想再跟著我干了。”

    “我若不想再做,也不會這么大費周章,這次受傷實是失誤,不是有意為之,”謝昭凌道,“再說哪怕受傷,我也可以繼續上戰場。”

    這話不假,褚玄英就沒見過比他還能忍能拼的。

    “若我孤身一人,我可以一直留在這。”謝昭凌坐回到榻上,臉色更加蒼白,他下意識伸手摸向枕下,摸出一個荷包來,指尖摩挲著布面,他心情極好,抿著唇笑了笑,“但她及笄,我得回去。”

    “有些事我一早就答應了她,我要回去和她一起面對。不管是否受傷,我都必須踐行諾言。”

    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他一刻都不敢忘。哪怕是爬,他也要回到她身邊。

    褚玄英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一說起來他心里就酸得慌。徒弟提起小外甥女時的眼神,也看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難受得很。

    他語氣生硬地道:“你交代的那個俘虜單獨關起來了,他有問題?”

    那個俘虜并非是軍中人,而是他們收回被西羌人攻占的城池時,在那座城里無意間遇到的人。

    嚴格意義上并不算戰俘,而是強行被謝昭凌擄來的。

    謝昭凌戰功赫赫,名聲也一貫很好,無論是在軍中還是在百姓心中,都很有威望。

    他不會縱容手下將士在戰爭過后燒殺搶掠,釋放欲望。他治下有方,與其他幾名副將比起來,算是個很溫文爾雅的人。

    所以他不由分說抓了一百姓后,旁人也不會說他什么,而是會認為,那人是敵方的細作,是漏網之魚。

    這就是名聲的好處。

    可謝昭凌知道,他這次是以權謀私了。

    謝昭凌沉默良久,啞聲道:“師父,他叫了我以前的名字。”

    褚玄英頓時嚴肅起來。

    **

    喬府近來有兩件大事要發生。

    其一為喬氏幺女要辦及笄宴,及笄后便可以議親,西京城中不少夫人都巴巴望著,惦記著與喬家結親。

    其二則是褚將軍不日大勝歸朝,喬府一部分仆人還要去將軍府那邊打掃。

    “知道嗎?如今炙手可熱的小謝將軍是從咱們府上出去的!”

    “咱們府上還有這般驍勇的能人?聽聞他能百步穿楊,切敵將首領的頭顱如切菜一般簡單,魏二,這都是真的?”

    “那當然,要不然褚將軍能一眼相中他?他可是我的好兄弟,本事多著呢,且聽我一一道來……”

    玉竹抱著一筐紅綢帶,從一眾家丁背后悄然而過。

    進了木蘭院,玉竹將東西放在地上,快步跑進屋。

    “姑娘,眼見及笄宴就到了,您怎么還跟夫人攬了將軍府修繕的活兒呢?”

    她叉著腰,滿臉憤憤,看向屋中人。

    書案前的少女已完全長開,面容溫和柔美,烏密長睫輕輕扇動,含煙籠霧的眸中帶著絲絲靈動,稚氣褪去,平添了許多清雅柔和的書香氣。

    瞧著倒是“大家閨秀”了不少,只是一開口,又滿是少女的狡黠。

    “我當然要盯著他們,”少女纖細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翻過一頁書,嗓音含笑,“萬一他們不好好偷懶,做工太快,可怎么行?”

    玉竹:“……啊?”

    “笨吶,他們若是好好干活,萬一舅舅他們一回來就住將軍府去了,我怎么辦?”

    玉竹:“……哦。”

    “對了,謝護衛的房間可收拾出來了?”

    某人哪怕離開了三年,“謝護衛”這個稱呼卻都并不耳生,她們主子隔三差五就要念叨一遍,眾人總是生出一種人未曾離開的錯覺。

    紫棉不知從哪冒出來,冷靜道:“他快弱冠,而姑娘也要及笄,不可再同住一個院子。”

    喬姝月睜圓了眼,從書里抽出一張紙,“這可是死契,他不住這,還想去哪兒?”

    眾人:“……”

    就這么一張賣身契,三年里不知拿出來顯擺了多少回。幸好謝護衛只走了三年,要是五年十年,這張紙早就被揉搓碎了。

    紫棉道:“人家現如今是將軍,豈能委屈還住在下人的房間。”

    喬姝月笑了聲,將軍怎么了,就算是皇帝,也照樣愿意住下人的房間。

    這可是她的院子,他會不來?

    “那等他回來問問,這張紙還作不作數。”

    “……”

    “姑娘,宴會名單送來三日了,您看完了嗎?”

    喬姝月心虛地干笑了聲,不情不愿地翻起宴會的名單。

    這東西有什么可看的,柳步亭不在了,誰都可以來,誰來都不要緊。

    只要謝昭凌能來就行。

    才看兩行,喬譽便踏進了院子。

    喬譽如今已有十八,正好是謝昭凌當年離開的年紀。

    他前年考過了院試,如今已入國子監念書,只等來年參加鄉試。

    他和喬家老三不同,他即便入了國學讀書,每日也都會回家來住。

    今日放學后,他便直奔喬姝月這兒來。

    進了門也不多說廢話,掏出懷里的信放在桌上。

    喬姝月眼前一亮,趕緊放下名單,拆了信來瞧。

    一邊拆一邊美滋滋地問:“這個月怎么慢了幾日。”

    “西北雪災,路不好走。”喬譽手捏著茶盅,睨她一眼,“再說人家有正事要忙,晚回幾日又如何?”

    喬姝月篤定道:“他再忙也會回我信的。”

    喬譽無言片刻,錯開視線不再理她。

    一轉頭對上玉竹幽怨的目光。

    喬譽:“我是不是耽誤你們正事了?”

    喬姝月搖頭,“沒有沒有,這才是頭等大事。”

    玉竹跺了跺腳,撂下一句“夫人再催我就要告姑娘的狀”,跑了出去。

    喬姝月當沒聽到,讀完了信,驚喜道:“原來大軍兩月前就出發了!”

    上個月的信里怎么沒提呢?

    喬譽詫異地道:“那快到了。”

    “我還以為他趕不上我的生辰。”

    喬姝月眷戀地拂過信紙上的墨跡,垂著眼睛,笑容里不知為何帶了幾分哀傷。

    喬譽沉默片刻,“他回來了,你有何打算?”

    喬姝月笑了笑,沒有猶豫,“我能有何打算?看他自己吧。”

    總不至于人家給她簽了一張賣身契,她就真的把他當一輩子的奴仆了。

    雖然他們之間一直沒斷聯系,但他其實很少會說自己的事,大多時候都是她在說最近又讀了什么書做了什么事,他也回復一些讀書上的事,再拋一些問題給她。

    關于他們之間的事,其實從未提起過。

    在這之前,喬姝月一直不知道他何時回來,自然也不確定他如今是什么心思。

    一切都只能等回來見了面才清楚。

    按照前世的軌跡,謝昭凌在外面起碼還要再待四五年才會回京。

    那時國已經亂了,他組建反抗軍,攻入京城,誅殺暴君,取而代之。

    不知今生他的人生軌跡改變成了什么樣子。

    前世倒是沒聽說過什么謝小將軍,不過當初舅舅的確是和謝昭凌一起入京的,喬家落難后,喬姝月便沒再收到過舅舅的消息,不知他們當初是如何遇到一起的。

    喬姝月收好了信,抬頭想對喬譽說一聲謝謝。她抬眼見到的是四哥的側臉,微微一愣。

    一股微妙的熟悉感襲上心頭。

    喬姝月揉揉眼睛,又仔細地盯著瞧了瞧。看過喬譽的眉眼,又去看他的下半張臉。

    喬譽回過神來,見到妹妹神情古怪地看著自己,心中也生出一絲異樣,“怎么?”

    “四哥,你今年十幾了?”

    “我比你大三歲,你說呢?”

    十八。

    喬姝月回憶了一下謝昭凌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間竟覺得此刻的喬譽與彼時的謝昭凌有幾分相像。

    不過也只有一晃神的功夫覺得相似,細看之下,還是不像的。

    謝昭凌有著一雙凌厲的鳳眸,而喬譽不是。

    謝昭凌像一把出鞘的劍,鋒芒畢露,張揚冷厲。

    喬譽則更像是一汪平靜的湖水,看似無害,卻深不見底。

    喬姝月嘆了聲:“我可能是太想他了。”

    眼都花了。

    喬譽冷笑,懶得理她。

    喬姝月回憶起四哥和陛下前世的淵源,好奇道:“你什么情況下會和謝昭凌站在一起?”

    喬譽納悶道:“我們不是一直站在一邊嗎?”

    喬姝月搖頭,“若你們素不相識呢?”

    素不相識么。

    喬譽覺得那大概只有一種可能。

    他說:“利益相同。”

    畢竟他對謝昭凌的初印象并不好,哪怕沒有妹妹的偏愛,他第一眼也是不喜歡謝昭凌的。

    說不出什么原因,只覺得看到他那副樣子就排斥。

    喬譽琢磨,這或許是因為在許多方面都太過相像吧。

    若無同處一個屋檐下的這些機緣,他們大概會是彼此利用卻無法交心的關系,不像現在,是惺惺相惜的摯友,是密不可分的家人。

    喬姝月若有所思:“唔,看來只有我一個人見到他就喜歡。”

    喬譽受不了了,悶下一口茶,抬屁股走了。

    **

    大軍入京那日,是四月初十,距離喬姝月的及笄宴還有六天。

    喬姝月聽到消息時,險些從床上掉下去。

    天色微亮,她著急忙慌地跑到妝奩前,催促玉竹給自己梳妝。

    “信上不是這么說的,明明說了提前一兩日啊!”

    劉媽媽捂嘴笑道:“是想給姑娘一個驚喜吧。”

    紫棉早早就做好準備,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一切。

    玉竹翻了個白眼,戳穿道:“就只有姑娘一個人不知情呢。”

    喬姝月睡眼惺忪,瞪大了眼睛。

    玉竹道:“四公子昨日給了奴婢們消息,說要瞞著姑娘,四公子說這是那個人的囑托,叫奴婢們瞞嚴實了。”

    “他為什么瞞著我!”

    劉媽媽笑道:“還能為何?姑娘心思多,若是早早就知道要回來,頭一晚上肯定睡不好了,所以就故意往后說了幾日,想讓姑娘能睡個好覺。”

    喬姝月氣得要丟下手里的梳子,“那我要是錯過了他回京怎么辦!”

    玉竹幽幽來一句:“扔啊,正好換個新的。”

    喬姝月一下抓緊玉梳上的小兔子,抱在懷里。

    玉竹無情嘲笑:“哈哈,還是舍不得。”

    喬姝月瞪她一眼。

    “聽說大軍凱旋可威風了,”劉媽媽感慨了聲,“也不知謝護……不,現在要叫小將軍了,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模樣。”

    喬姝月捂著心口疾速跳動的心臟,臉頰微微泛紅,難得露出幾分少女情態。

    怕趕不及見面,喬姝月匆匆打扮后便帶著人出了門。

    今日街上熱鬧,都是來看將士歸朝的,喬姝月險些沒找到位置站。

    玉竹被人群擠得左右搖晃,懊惱道:“早知道就在樓上訂個包間了,還得在這和人擠。”

    劉媽媽道:“訂了咱們姑娘也不會去的。”

    玉竹看著已經沖到前排的喬姝月,默了默。

    好在周圍一圈都是女子,她們姑娘今兒還帶了帷帽,看穿著也不會讓人輕易冒犯了去。

    劉媽媽感慨:“謝護衛真受歡迎啊。”

    玉竹不服氣,“哼,是大將軍有威名才是。”

    “來了!”

    人群中頓時喧鬧起來。

    和西羌的戰爭持續了數十年,如今竟真的結束了。

    “聽說謝小將軍幾次出奇兵直搗敵人老巢,打了對方措手不及,才扭轉了局勢。”

    “是哪個讓我瞧瞧!最年輕的那個嗎?”

    “就是那個最俊的,哎!來了來了!領頭呢!”

    厚重的城門向兩側拉開,騎兵在前,步兵在后,各個披甲執銳,迎著金色的朝陽,踏入皇城。

    為首的那人長發高束,修長的雙腿夾著馬腹,跨坐于高頭大馬上,身著筆挺利落的騎裝,在規整的矩陣前方,投落出他挺拔頎長的身影。

    人越來越近。

    喬姝月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覺又往前走了兩步,旁邊的人也在往前擠,沒留神兩個人撞到一起。

    喬姝月被絆了一跤,踉蹌兩步,堪堪止住步子,一陣風吹過,手帕從她指尖飄落。

    帕子輕盈,被風吹遠,飄落到了為首將領的馬前。

    男人一勒韁繩,停在原地。

    眾人皆靜了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竟見男人翻身下馬,而后徑自走到道路中央。

    手按在腰間的攀云劍上,彎下身,拾起那條黃色的絲帕。

    帕子掉落的那一瞬,喬姝月只覺得一切都靜止了,眼中唯有那道魂牽夢縈的身影。

    他撿了帕子,又直起身,轉身朝著她的方向走來。

    “喬姑娘?是你嗎?”

    耳畔忽然落下一男子驚喜的叫聲。

    喬姝月茫然回頭,透過帷幔,見到個熟悉的面容,“林公子?”

    “真巧啊,你……”

    “姑娘。”

    兩道聲音重合在一起。

    男人低啞輕柔的聲音重重砸進喬姝月的耳朵。

    她頓時紅了眼睛,倏地轉頭看去。

    男人已經走到近前。

    又一陣大風忽然刮過。

    風吹起喬姝月的帷帽。

    薄紗飛起一瞬,四目相對,再無遮掩。

    喬姝月看清了他的樣子,他與前世初遇時,已經沒有什么分別。

    望著她的目光溫柔似水,含著繾綣的情愫。

    是那個對她一眼心動的目光。

    兩世相處的回憶如潮水,頃刻間洶涌而來,將人淹沒。

    少女密長的眼睫沾了潮濕,光落在她靈動的星眸中,顯得愈發明亮。

    只是剎那的對望,輕紗又落了回去。

    謝昭凌輕輕吐息,始終舍不得挪開目光。幽深難辨的目光一寸寸從她面容上掃過,最終落在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上。

    心中的思念與愛戀愈發膨脹,難以克制,瘋狂滋長。

    他情不自禁,又朝她走了一步。

    微風吹動少女的裙擺,輕輕掃過他的戰靴。

    男人微低了頭,將手里的帕子遞過去,嗓音低啞:

    “姑娘,拿好。”

    第56章

    【56】

    手帕交還到喬姝月的手里,謝昭凌轉身離開。

    他翻身上馬,隊伍繼續前行。

    他沒再看她。

    直到隊伍走遠,喬姝月才低頭,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看向手里的帕子。

    上頭似乎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喬姑娘,你怎么了?”

    林察殷切地關懷道。

    喬姝月捏緊帕子,低著頭,搖了搖。

    她沒有什么心情攀談寒暄,她腦子里都是謝昭凌看她時的那一雙眼睛。

    心悸得厲害。

    劉媽媽與紫棉對視一眼,說道:“林公子怎么一個人?也是來湊熱鬧的?”

    林察不好意思地頷首,“書院里都在傳大軍凱旋一事,我心向往之,想著來一睹風采。行檢兄還要讀書,我便只身前來。”

    喬束,表字行檢,喬姝月的三哥,與林察是同窗兼摯友。

    劉媽媽感慨了一聲:“三公子刻苦。”

    便同林察告別,隨著喬姝月一起回去了。

    上了馬車,玉竹還在回味林察最后的那個表情,嘟囔了句:“姑娘,林公子好像有些失落。”

    劉媽媽道:“姑娘沒理他,他當然失落。”

    玉竹陰陽怪氣道:“姑娘一心都在謝護……小謝將軍身上呢。”

    “你這丫頭,就是看不慣姑娘偏心別人,人家走了這么長時間,你這仇還記著?”

    玉竹吐了吐舌頭,扭過頭去剝核桃。

    喬姝月手里握著帕子,靠坐在窗邊,神思不屬,一語未發。

    回到家中,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

    “紫棉,你說我好看嗎?”

    紫棉認真地瞧著,點頭:“自然,姑娘傾城之姿。”

    “那我能否讓人一眼心動?”

    這個問題紫棉答不上來。

    劉媽媽一進門就笑了,“旁人心動沒有老奴不知,老奴只知姑娘的一顆心亂得厲害。”

    前些年,劉媽媽覺得他們年齡還小,沒往那方面想。

    等人走了,這一年又一年過去,劉媽媽才發覺喬姝月是情竇初開,早動了情。

    好在那人還知道回來,沒叫姑娘久等,如今看來,倒也不失為一段良緣,畢竟人是她看著長大的,后來又到了褚將軍手底下養著,品性錯不了。

    “劉媽媽,都怪你們事先不知會我一聲,”喬姝月嗔怪道,“我起得匆忙,都未曾好好打扮。”

    她手里握著那只玉梳,手指反復去勾勒玉兔的形狀。

    “喲,您可饒了他吧,沒打扮都叫人看得挪不開眼,若是再精心裝扮,只怕人要失態了。”

    喬姝月愣了下,旋即抿唇笑開,面露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嘟囔道:“何至于此。”

    嘴上謙虛反駁,心里卻受用極了。

    “晚上夫人要給褚將軍接風,不知他會不會也一起來,姑娘,咱們先準備著?”

    喬姝月立馬把玉梳放下,起身往回走,嘴里催促著:

    “玉竹!快將前些日子訂制的新衣都拿出來讓我挑挑!紫棉你去找趟施掌柜,問問新做的熏香好了沒?為了及笄宴準備的那套新脂粉呢?拿給我試試!”

    玉竹扁扁嘴,“催了三天都懶得試妝,這會兒倒是愿意了。”

    便跟著劉媽媽一起出去了。

    喬姝月由頭到尾,都好好裝扮了一番。

    身著碧色繡木蘭的羅裙,質地輕軟細膩,裙擺隨著蓮步搖曳,腰間綴著的玉石瓔珞也隨之發出清脆的聲響。

    暮春時節的傍晚還有些陰冷,于是在羅裙之外又添了一件茶白的織金披風,領口與袖口處皆繡有木蘭花,與裙擺上的紋飾交相呼應。

    一路上不少人望來,眼里盡是驚艷。

    喬姝月極少這般盛裝打扮,她忐忑又期盼地到了主院,一雙美目安靜地在院中搜尋。

    他定與舅舅在一處,只要打聽出舅舅的下落便好。

    整整三年未見,一時竟有些害怕。

    大抵是因近鄉情怯吧。

    她心口像是揣了只兔子,呼吸都急促幾分,一想到即將與他見面,她心中就緊張起來,手往哪兒放都不知道。

    少女眉目如畫,長而密的睫羽卷翹上揚,露出一雙波光瀲滟的杏眸,眼波流轉間帶著股嬌俏。

    清雅的碧色長裙又顯出一股溫婉柔和的書卷氣,令人一見便心動不止,忍不住頻頻為她側目。

    院子里皆是下人,房中隱約能聽到說話聲。

    劉媽媽挽著少女的臂彎,拍了拍手臂安撫道:“咱們進去瞧瞧。”

    喬姝月低下頭,摸向跳動得厲害的心口,緩緩吐出一口氣。

    每一步都走得沒有真實感。

    恍惚間便到了門前。

    劉媽媽剛要掀簾子,忽聽里頭的一道威嚴肅穆的聲音道:

    “你小徒弟如何誰關心?來了家里莫提不相干的人。”

    緊接著就聽褚玄英道:“怎么就不相干了?我妹妹是喬家主母,我是她哥,我自然不算旁人。那小子是我徒弟,我一生膝下無子,他算我半個兒,他自然也算不得旁人。”

    喬父重重哼了聲,顯然十分不悅。

    褚玄英又道:“再說了,他從這兒走出去,吃住在喬家兩載,能算得上不相干?”

    他冷笑道:“有些事不提是因為不能提,而不是忘了。妹夫在這兒擺臉色,怕是記不得你的幾個孩子都是受誰恩惠才得以平安。”

    屋里半晌沒了動靜。

    褚氏輕輕將茶盅擱在桌上,埋怨兩個人,“回回聚在一處就要拌嘴,往后我看也別見面了,省得將我這房頂吵破,還得找人修補。”

    “可不是我先起的話頭,是某些人陰陽怪氣地說陛下隆恩錯付,又說什么世人總是識人不清。誰身上的隆恩是錯付的?又是識誰不清?有些人在朝堂上耍完威風,回到家還要亂嚼舌根,豈是大丈夫之行徑?”

    “你!!”

    “我什么我,我小徒弟不在你都這樣詆毀他,還好沒叫他跟來受你的鳥氣。”

    嘩——

    門忽然被人推開。

    喬姝月闖了進來。

    屋中人皆是一愣。

    褚玄英回頭,瞧見來人,頓了好久。

    少女仿佛春日里初綻的花朵,嬌嫩鮮艷,美艷動人。

    褚玄英驚呼道:“小外甥女,長這么漂亮了?!”

    后面一句過來給舅舅看看還未說口,便聽小姑娘跑到他面前,急急地道:“他沒來嗎?”

    褚玄英“啊”了聲,尷尬地摸了摸后腦,支支吾吾地。

    見他這般,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喬姝月垂下眼睛,委屈地說道:“我知道了。”

    她對著父母行過禮,找了個地方坐下。

    褚玄英心不在焉地又和褚氏說了會話,小廚房開始上菜,褚玄英找了個借口起身,走到喬姝月身邊。

    小姑娘眼眶通紅,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悶悶不樂。

    褚玄英人都懵了,手搭在她肩上,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結。

    “那什么,他不是故意不來。”

    呸,這臭小子,就是故意的!

    “是皇帝看中他,邀他一起用膳,推脫不得。”

    想什么呢,要看重也是看中他褚玄英,他堂堂大將軍都沒能留下用膳,那臭小子憑什么?皇帝倒確實喜歡那小子,只不過柳貴妃來人去請,皇帝更喜歡和美人兒一起用膳,便把他們趕出來了。

    “他此時正忙于官場的應酬,你知道的,他如今是新貴,炙手可熱,許多人對他好奇呢。”

    他是多的是人想巴結,可都被他那張臭臉擋了回去。此刻沒有忙于應酬,卻也不知在做什么。

    讓他來,他非不來,不知腦子里在想什么!

    回京之前日日盼著,今天在街上還按捺不住性子去撿手帕,可見心急。

    好不容易回來了,褚玄英以為兩個孩子肯定要見面,結果出門前忽然告知,說不來,問他去做什么也不說,一個轉身就沒影了,去哪兒了也不知道。

    褚玄英愁得掉頭發,“他也想見你的,是真的有事情。”

    “嗯,我知道的,舅舅不必相勸,我不難受。”

    喬姝月悶聲說完,便起身入席去了。

    褚玄英嘆了口氣,也跟上去。

    **

    席間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今日喬家三公子也歸了家,喬家難得人齊。

    褚玄英和四個外甥輪番說話喝酒,沒一會功夫就又和喬父吵鬧起來。

    眾人也都習慣了,笑著看兩個長輩跳腳鬧笑話。

    只有喬姝月一個人低著頭,筷子去戳碗里的飯,實在提不起興致。

    她不想掃興,偶爾托著腮,假裝在認真聽,實則心里都要難受死了。

    她腦子里反反復復出現的都是白日與他相見時的畫面。

    愈發郁郁寡歡。

    余光里旁邊有人為她斟茶,她心不在焉地端起來都灌了進去。

    入口時便覺得不對,舌頭被“茶水”燙得火熱,咽下去時,喉嚨里也火辣辣的,她捂著唇不住咳嗽,后背伸過來一只手,輕輕拍著她。

    喬姝月側頭望去,見四哥雙目圓睜,詫異震驚地看著她。

    喬譽無言片刻,無奈道:“那是我的酒。”

    喬姝月:“……”

    “這么不開心,你心里想誰呢?”喬譽明知故問,沒見著人他心里也不痛快,陰陽怪氣道,“這世間多的是飛黃騰達后便忘恩負義之人,犯不上為其傷神難受。”

    這話也說給他自己聽。

    喬姝月咳紅了眼,把頭扭回去,將自己杯子里的茶一飲而盡。

    辛辣感漸漸褪去,心中的酸澀卻發酵得愈發醇厚味濃。她心里清楚,謝昭凌不是四哥口中的那類人。四哥也知道,四哥就是故意氣她。

    謝昭凌不在,四哥就欺負她,欺負她這個沒人要的小可憐。

    她鼻子被酒味嗆得難受,眼淚驀地涌出來幾滴。

    匆匆抬手拭去,又轉回頭,見喬譽還看著她。

    也不知怎么,喬姝月盯著眼前這張臉,又覺得某些部位肖似某人,一股怒氣直沖頭頂。

    她想也沒想,抬手就在那人肩上用力錘了一拳。

    喬譽:“……?”

    打他作甚。

    喬姝月一拳過后不覺得解氣,緊接著又是一拳。

    喬譽捂著肩膀,起身就跑,碗筷也不拿,跑到喬良身邊,非要和喬良換座位。

    二哥一看要換到妹妹身邊,美滋滋地端碗起身。

    他嫌棄地把喬譽的杯子和碗筷往前一推,笑著扭頭,剛要夸妹妹今天真漂亮。

    結果嘴巴剛一張,肩膀上連續挨了好多下拳頭雨。

    喬良“……”

    數年前被妹妹按在麻袋里,胖揍得鼻青臉腫的記憶頓時襲擊了他的大腦。

    他再想和喬譽換回來,那個黑心肝的弟弟說什么都不肯了。

    酒過三巡。

    褚玄英還拉著喬父不肯撒手,幾個小輩也都陪著。

    喬姝月同母親說了聲頭疼,要先離開。褚氏讓喬譽送妹妹回房,喬譽應聲,帶著人往外走。

    兄妹倆都飲了酒,加上都有心事,一個比一個沉默。

    到了木蘭院外,喬姝月叫住喬譽。

    “四哥。”

    女孩低低喚了一聲。

    “嗯。”

    “你說,我今晚美嗎?”

    喬譽沉默了會,低聲道:“月兒極美。”

    “是嗎……”

    喬姝月轉身走進院子。

    有那一瞬,喬譽聽到了妹妹的哽咽和委屈。

    他想,下次見到謝昭凌,定要和他打上一架不可。

    喬譽靜靜看著妹妹的背影,看著她進了屋,才轉身離開。

    喬姝月一邊抹眼淚,一邊往里走。

    劉媽媽停在院子里,嘆了口氣,轉身打熱水,沒跟進去。

    喬姝月低著頭走進房間,也沒看屋里的人,直直往內室去,她沒什么精神,懨懨道:“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著。”

    說罷伏到榻上,埋頭抽泣。

    屋里安靜得出奇,沒聽到人離開。

    半晌,聽到有關門的聲音。隨后又有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

    有人停在屏風后,不動了。

    喬姝月哭聲一停,抬頭望去。

    只見落地的燈盞旁,光打在屏風上,映出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姿。

    緊接著,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喚了一聲:“月姑娘。”

    喬姝月心臟一緊,頓時哭出聲,她起身便往外沖。

    屏風后的人聽到響動,轉過身,似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他張開雙臂,迎面接住撞進懷里的姑娘。

    在她用力摟住他的腰時,他順勢將她往懷里攬。

    謝昭凌低下頭,鼻尖蹭到她的發絲,微合了雙眼,不著痕跡地深深吸氣。

    懷中充盈,一顆心終于落到實處。

    喬姝月嗚咽一聲,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裳。

    她埋怨道:“我以為你不來,難過了好久。”

    纏在她腰間那條手臂倏地繃緊。

    男人沒有解釋,而是任由人發泄。

    半晌,哭聲漸停。

    埋首于男人結實的胸膛中,后知后覺,生出些羞赧來。

    太久沒有被成年后的謝昭凌抱過。

    算一算,有五年了,竟然還有些不適應。

    喬姝月紅著臉從他懷里退開,扭扭捏捏,不知該說些什么。

    謝昭凌克制著垂下手,這才啞聲開口:

    “抱歉,讓姑娘傷心,實非我所愿。我若隨師父來,今夜便沒有機會與你單獨說話。”

    喬姝月仰頭往著他,“在宴席上見面,你不滿足?”

    謝昭凌目光直白,坦誠道:“眾目睽睽,如何能滿足?”

    眼下這般,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第57章

    【57】

    謝昭凌話音才落,喬姝月的臉就紅了個徹底。

    三年前分別時,他還不是這樣。最初被她拉一下小手還要臉紅,現在卻可以毫不避諱地說出這種話來。

    如今這般,倒有幾分前世陛下的模樣。望向她時,總是不遮掩目光里的情愫。坦城的話張口就來,分毫不帶遮掩。

    從前那個總要她追趕的人,如今卻令她招架不得。

    喬姝月面露羞赧,別過頭去,心想著和前世還是有點不同的,那會她遇到的是二十四五歲的謝昭凌,多了幾年的歷練,到底更成熟些,懂得在她面前收斂,就算心里再喜歡,也怕嚇到才剛脫離苦海的她,最終只是化為一句:

    “喬姑娘,近前來。”

    而不是現在這樣,才一見面,就說著什么他不滿足的話。

    原本下午沒見到他前,她還很緊張。

    雖然他們一直有書信來往,但到底不曾朝夕相對日日見面,如今不比從前。

    她想過他們會不會生疏,見了面以后不知該說些什么。面對他可能會手足無措,覺得拘謹不安。

    可他一開口便打破了她所有的顧慮。

    此刻的謝昭凌,既有少年人的熾烈,又有成年男子的從容。

    倆人沒再做肢體上的碰觸,目光也不曾交接,可是氣氛仍是曖昧且緊繃的。

    喬姝月雙頰泛著熱意,目光躲閃,左瞄右瞟,就是沒個落點。她只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暈暈乎乎的,像是才喝了陳年的酒一般。

    她好像的確飲了酒。

    后知后覺。

    在喬姝月兀自羞赧時,對面的男子目光久久停在她身上。

    今日的小姑娘有著十足的吸引力,讓人很難從她身上挪開目光。

    趁著她沒有抬頭,謝昭凌得以肆無忌憚地打量她。

    越是瞧,心跳聲就越大。

    謝昭凌克制著后退了半步,生怕自己胸口那鼓噪的聲音嚇到她。

    他平復了心緒,才道:“我擅自闖入,還望姑娘莫怪。”

    “我怎會怪你。”

    喬姝月無措地撥弄著自己腰間的瓔珞串,下意識地說道。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她的嗓音黏黏糯糯的,多了幾分從前少有的嬌意。

    謝昭凌終于察覺出不對勁來。

    他靠近兩分,在她身側輕嗅,“飲酒了?”

    喬姝月茫然抬眸,看著近在咫尺的俊俏的臉,咽了咽口水,“嗯,誤飲。”

    他低聲問道:“難過到想要喝酒嗎?”

    喬姝月瞥他一眼,“倒也沒到借酒澆愁的地步,說了只是不小心。”

    見她目光渙散,呆呆的,又甚覺可愛。

    沒忍住抬手,在她頭頂輕拍了一下。他比劃著她的身量,輕嘆:“長大了。”

    喬姝月不知想到了什么開心事,頓時笑開,“是呀,長大啦。”

    她朝他笑,一雙眼睛彎得像月牙兒,媚眼紅唇,似嬌似嗔,攝人心魂。

    他們挨得實在太近,近到她鼻梁上一顆淺紅的小痣都十分惹眼。

    謝昭凌呼吸一滯,停在她頭頂的手頓了下,原本該拿下手來,卻鬼使神差地,往后移去。

    掌心貼在她的后腦,輕撫般地揉了揉,他一舉一動、每一個眼神,都帶著股漫不經心,將喬姝月的心勾得死死的。

    掌心處的揉捏緩慢,舒適得喬姝月微微瞇了下眼睛。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他的動作隱約帶了點遲疑和掙扎,似乎暗示著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洶涌翻滾久不平息的心潮。

    她怎么感覺,他很想要吻下來。

    恍惚間,兩人之間的距離竟漸漸近了。

    他真的朝她靠了過來……

    喬姝月以為自己在夢里。

    她被受了蠱惑,微微垂下眼瞼,無聲縱容。

    “出事了!!”

    院里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房門被大力推開。

    喬姝月猛地驚醒,抬手將人推開。

    她背過身去,面沖著屏風,面上一陣滾燙,如烈酒熏過一般。

    謝昭凌垂下手,冷淡地朝門口看過去。

    劉媽媽慌張的叫聲頓時都卡在嗓子里。

    她見到謝昭凌,亦是錯愕不已,難以回神,“謝護衛?!”

    電光火石間,劉媽媽懂了。

    她面色復雜,“那房間里橫七豎八的,你干的?”

    謝昭凌泰然自若,“嗯。”

    他大搖大擺,走到外間坐下。

    劉媽媽:“……”

    喬姝月拍了拍臉,故作鎮定地轉身,也跟過來,“什么橫七豎八?”

    劉媽媽看著自家姑娘那酡紅得像是在脂粉里滾了一圈的臉,卻非要強壯鎮定自若,松了口氣,忍不住笑道:

    “姑娘還說呢,你這好護衛,把咱們院里的人都放倒了,一個沒剩,怪道剛剛進門我就覺得這院子里安靜。”

    喬姝月詫異地偏頭望去。

    劉媽媽慶幸道:“我一進小廚房,看著地上倒了兩個,嚇得魂兒都沒了。”

    后來急急去找人,丫鬟的房間,李護衛的房間都看了一遍,沒一個是能站著喘氣的,全都撂倒了。這才慌慌張張地來找主子,生怕是進了賊人,遭了難。

    劉媽媽惦記著喬姝月的安危,著急忙慌推門而入,結果不曾想竟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不是聽說,人有事要忙,來不了嗎?

    想來是嫌人多眼雜,不想摻和那些麻煩事,只一心惦記著一個人。

    劉媽媽看著謝昭凌,笑罵了他一聲,“你這孩子。”

    多年不見,還是那么會惹事。

    謝昭凌淡淡道:“抱歉。”

    劉媽媽沒聽出真誠,無奈地看他一眼,眼睛又在喬姝月身上轉了轉,抿唇笑笑,轉身出去,只不過這次沒再關門。

    畢竟他們的年紀已經不再適合深夜獨處一室,傳出去也不好聽。

    涼風吹進來,喬姝月腦子清明幾分。

    她走到男人身側坐下,趴在桌上,好奇地望著他,“你把他們怎么了?”

    謝昭凌垂眸看她,耐心解釋:“只是在飯菜里下了迷藥,睡一覺就好。”

    喬姝月吃驚地微啟紅唇,“那你天沒黑就來了?”

    她記得她出門時,丫鬟們正在準備飯菜。

    “嗯,等了你兩個時辰。”

    到底是相處過多年,知道他這話是在訴苦,喬姝月目光幽幽,“可我等了你一下午。”

    真要比起來,還不一定誰更委屈。

    謝昭凌驀地笑出聲,眼睛里盡是溫柔,“我的錯,姑娘打算如何罰我?”

    喬姝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別過頭,小聲嘟囔:“誰敢罰你啊,小謝將軍。”

    這稱呼旁人叫起來還不覺有什么,她一喚,直叫人心尖發麻。

    謝昭凌眸色深暗,沉默片刻,啞聲問道:“我記得離開前給了姑娘一張身契。”

    喬姝月后腦勺對著他,沒言語。

    男人語氣認真:“謝某情愿一世為姑娘做——”

    喬姝月驀地轉頭,眼睛不知何時紅了。

    她怒道:“誰稀罕你做奴隸?男兒當志在四方,你不許如此輕慢自己!”

    前世陛下也是這樣,他們之間的關系說開以后,他有事沒事就來找她,有時候還要她三催四請才肯去看奏折,儼然一副懷中美人抱,情愿不早朝的架勢。

    這可如何能行?怎能因兒女私情而延誤正事?

    看他小時候讀起書來眼里再無旁人的模樣,還以為他變了,豈料只是沒開竅。

    原來長大以后和前世是一個德行。

    謝昭凌低聲笑了,漂亮的鳳眸微微彎起,故意道:“姑娘不稀罕是姑娘的事,我愿不愿意是我的事。”

    少女怒目圓睜,“你!”

    這真是強詞奪理,才剛說過愿意為奴,做人奴隸首先就要惟命是從,聽主子的話,他倒好,反駁起來理直氣壯的,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她氣憤道:“我會嫌你一事無成的!”

    謝昭凌縱容地笑望著,不再逗弄她,目光里多了幾分認真,“那在下必定竭盡全力,不負所托。”

    這次回京,必然要做出些事來。爬得再高些,沒人能越過他,到那時就不會嫌棄他沒本事了。

    以為他真心悔過,喬姝月這才氣順了些。

    要真是因為她,致使他放棄了滿腔的抱負,那她才真是罪孽深重。

    拌過幾句嘴,彼此之間的熟悉感又回來了。

    三年的空白被他三言兩語填補上。

    喬姝月不再覺得生疏扭捏,她下巴墊在手臂上,望著他癡癡地笑。

    目光從他優越的五官一路往下描摹,停在他的喉結上,看了半晌。

    謝昭凌忽然別過頭去,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他倒沒有一點做客的自覺,用起她屋里的東西十分趁手。

    一盞冷茶入腹,他這才冷靜下來。

    側目睨她一眼,忽然問道:“白日你身旁的男子,是誰?”

    喬姝月目不轉睛地盯著人瞧,被酒意沖昏的頭腦生澀地轉動著,好不容易才想起來。

    “你是說林公子嗎?那是我三哥的同窗好友。”

    姓林……

    謝昭凌默默記下。

    “你還記得以前的林韻嗎?小時候我們經常約著一起出門的。”

    謝昭凌頷首,“自然記得。”

    她身邊有兩個好友,一個國公府家的陸姑娘,還有一位林姑娘。

    “林察是林韻的兄長。”

    謝昭凌若有所思:“吏部林尚書家?”

    喬姝月詫異他記得,不過轉念一想,前世吏部的林尚書也在謝昭凌手底下做官,只怕他當初入西京前便將大昌的官僚世家各方勢力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喬姝月好奇他如今做到了哪個地步,可她今夜腦子實在不清,不是討論大事的好時機,便暫且將疑問都按下,往后再提。

    但林察此人,可以多說兩句。

    喬家開始遭難,是從她十八歲開始。在父親與大哥先后被人算計下獄后,只有林家會在暗中幫襯。

    林家在此之前一直中立,始終不曾站隊,而那時太子已倒,三皇子與柳家勢不可擋,沒了黨派之爭,林家暗地里做的事也沒有被人注意到。

    雖然做的事不多,也沒有在大局上起到作用,但喬姝月依舊感恩。

    在她入獄以后,林察曾想辦法把四哥的密信送到了她的手里,只這一點,喬姝月便會一直記得他。

    后來謝昭凌登基為帝,她偶然一次想起林察,便問了情況,謝昭凌只道那人已娶妻,過得很幸福。

    還活著就好,喬姝月別無所求,只希望善待過她的人都能一生平安。

    喬姝月感慨道:“林公子可是個好人,你若想結交,也盡可放心,他人沒問題的。”

    謝昭凌倏地轉頭,目光深沉,看她那一眼極為晦澀復雜,“也是你夢到的?”

    好人?有多好?能比他還好?

    “對呀。”

    謝昭凌心口發悶,沒再說話。想起來白日那男子對她殷勤又愛慕的模樣,心頭似壓著塊巨石,愈發不暢快。

    喬姝月覺得他有些不高興,可又不知道為什么。

    想不通,便不再深究。頭有些暈,她索性趴著閉上眼睛。

    她心情極好,唇畔掛著抹笑意,輕聲呢喃:“阿凌,阿凌哥哥。”

    謝昭凌背脊酥麻。

    只一個稱呼,便可叫他頃刻間散去周身戾氣。

    “……嗯,我在。”

    男聲低沉溫柔,帶著悅耳的磁性。

    一時無言。

    暗夜靜謐。

    過了會,劉媽媽過來催促。天色已晚,該休息了。

    謝昭凌起身,看了一眼似乎已陷入夢境的女孩,打算悄無聲息地離開。

    怎料他才一動,她就醒了。

    似乎是驚醒的,睜眼那一瞬,眼里還有無措和恐慌。

    眼睛里含著水霧,瞧著委屈又可憐。

    仰著頭搜尋,在看到他那一刻,又松了口氣。

    似乎是害怕再也見不到他。

    謝昭凌心中酸澀,抬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

    “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喬姝月迷迷糊糊地看著他,“明日不行嗎?”

    “明日還有事。”

    皇帝知道他傷得重,吩咐了太醫明日到將軍府會診。

    關切是假,試探為真,是想看看他還能不能再上戰場。

    但這些就沒必要說出來讓她憂心了。

    喬姝月哦了聲,失落地垂下頭。

    她送他到門口,忽然拉住他的衣擺。

    熟悉的下墜感傳來,謝昭凌幾乎是下意識便回牽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同時回身,眼神溫柔,“嗯?”

    小姑娘局促地摳著手指,但因為被他抓著,于是指甲便在他寬厚的掌心中留下痕跡。

    另一只手縮在袖子里,遮住了她微微顫抖的手指,她看上十分不安,羞赧得面頰通紅,目光閃爍,望著他欲言又止,卻又飽含期待。

    “阿凌哥哥,你覺得我今日……”

    她鼓起勇氣,“你覺得我如何?”

    謝昭凌一瞬間有些恍惚,總覺得這話耳熟,隱約記著初見之時她也問過。

    眼前的少女與當初那個圓滾滾的小丫頭身影重疊在一起。

    竟已經過去五年了。

    那時他沒有回答,此刻他卻不想再回避。

    謝昭凌抓起牽著的那只手,貼在自己的心口。

    心臟正為她蓬勃有力地跳動著,他語氣徐緩,溫柔又直白道:“令人難以自持,險些失了分寸。”

    喬姝月感受到掌心下強健有力的震動,害羞地抽回了手,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謝昭凌低笑了聲,轉身出門。

    才剛邁出門檻,便見院外晃蕩蕩走進來一人。

    “小外甥女兒,頭還疼著吶?我來看——”

    褚玄英停在原地。

    漸漸地,他瞪圓了眼,顫抖著手,指著門口衣冠楚楚的男人。

    渾身酒氣,頃刻間全都散了。

    第58章

    【58】

    隨著一聲怒喝——

    “好你個臭小子!”

    寂靜的院子算是徹底熱鬧了起來。

    褚玄英步履如風,腰也不酸了,頭也不暈了。

    眨眼睛就沖到面前,抬起拳頭,沖著謝昭凌面門就招呼過去。

    “舅舅!!”

    迷迷瞪瞪走到門口的喬姝月頓時也嚇得醒神。

    她尖叫一聲,跑了過來。

    謝昭凌聽到背后的腳步聲,要躲閃的步子生生頓住。

    他垂下眼睛,瞬時收起防御,打算硬抗下褚玄英這一拳。

    眼前一道勁風未至,手腕便被人握住,用力地往后一拉。

    隨后一個嬌小的身影擋在他跟前。

    謝昭凌偏過頭,不著痕跡地勾了下唇角。

    褚玄英急急收了拳頭,“你你你”了半天,因酒喝太多,嘴不利索,半天沒憋出一句話來,還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褚玄英何許人也,那也是在戰場上越過尸山血海的人。

    他眼睛尖,一下就看到謝昭凌笑了,一口怒罵被卡在嗓子里。

    這臭小子,心真是又黑又臟,在外頭算計敵軍,回到家里還要算計他這個做師父的。

    擺出這么一副柔弱無助的樣子給誰看?故意的是吧!

    當初才到軍中,有幾個老兵看謝昭凌不順眼,想給他點顏色瞧瞧,特意將他灌醉,又趁著他睡覺要動手腳,結果才剛近身,便被這小子踢了個半殘。

    仍在醉酒狀態,卻警惕防備著周遭,這是他自小的生活環境造就的,在安逸窩里養了兩年,非但沒能將他養廢,反而愈發機警。

    誰不知道小謝將軍警惕性是數一數二的,想搞偷襲都難成,迎面來的明晃晃的拳頭他能接不住?

    褚玄英看他就是不想接,巴不得自己挨上這一下,反正不疼不癢的,還能白落著佳人關懷一場。

    果然,佳人上鉤了。

    喬姝月一臉正經,嚴肅地道:“舅舅,怎么能打人呢?”

    褚玄英有苦難言,冷笑了聲,“何時衣冠禽獸也算是人?”

    “都說是衣冠禽獸,穿著衣裳,當然算人。”

    喬姝月身后的低沉男聲幽幽響起,她轉頭瞪了他一眼,“安生些。”

    那邊答得痛快:“好。”

    褚玄英:“……”

    褚玄英幽怨道:“不是說有事來不了?”

    謝昭凌神情坦然,“我說過要去訪友。”

    褚玄英“哈”了一聲。

    當誰不知道呢,你小子在京城中還有什么舊友?認識的不都在這府上?誰啊?二公子還是四公子?總不至于是四公子院里的那條狗吧?

    “友呢?”褚玄英戲謔道,“她算是?”

    謝昭凌不解,“為何不算?”

    褚玄英:“……”

    她難道不是你心上人嗎?

    但這話褚玄英沒說,他直覺謝昭凌又給他設了個套,他要是往里鉆,直愣愣地問出來,必會被謝昭凌炫到。

    他才不上當呢。

    “好啊,算,當然算。”褚玄英故意挑撥道,“在這院里吃住兩年,怎么不算呢,你說是吧小外甥女兒,你們可是好友。”

    怎料喬姝月非但沒惱,反而臉紅了起來。

    她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羞赧地嗔了謝昭凌一眼,扭扭捏捏地,“嗯。”

    褚玄英不懂自己明明繞開了陷阱,怎么好像還是被炫了一臉。

    喬姝月想起前世來。

    她和謝昭凌認識三年時間,并非最初便說開了彼此的心意。他們之間拖拖拉拉的,耗了一年才在一起。

    謝昭凌對她坦誠直白,可是她不同。她才從一個狼窩爬出來,并不想那么快在到另一個男人身邊去。

    即便……即便這個男人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也待她很尊重溫柔,不會做任何強迫她的事。

    但她實在是怕了,柳步亭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記,她很排斥與一個男子建立親密的關系,也并不信任他。

    她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她覺得只是看上一眼便心動,分明就是見色起意,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

    她不覺得謝昭凌對自己的耐心能持續太久,男人不都是一個樣子?等他膩了,她還是會如同玩物一樣,被人棄如敝履。

    她當夠玩物了。

    所以哪怕謝昭凌待她再好,她也恪守本心,守住最后的一道防線。

    在她沒有解開心結前,那段時間她的地位很是尷尬。

    后宮沒有其他女子,只有她一個人。她對他尊敬有余,親熱不足。

    旁人不敢置喙帝王的決斷,只能暗地里說她不識好歹。

    她一直頂著個“美人”的位分,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朋友”。

    不知是不是謝昭凌體貼她的心思,他關懷她的方式,總以輕輕松松的一句反問——“我們不是朋友嗎?我不可以知道嗎?”來結尾。

    以退為進,喬姝月便奈何他不得了。

    他若是表露出一些欲念,她還能嚴詞拒絕。

    可他也承認他們是朋友,喬姝月沒法反駁,只能任由他以“朋友”的名義,得寸進尺。

    哪怕后來他沒忍住親了她,也是一本正經地同她說,這只是朋友之間的示好,讓她不要多想,不要心存掛礙,沒有要她回應的意思。

    喬姝月不是傻子,何嘗看不出他的隱忍和無奈?

    他就像一個極有耐心又野心十足的獵人,等著他中意的獵物,自己一步一步邁進陷阱。

    喬姝月終于心動了。

    在獵人極有謀略和技巧的攻勢下,慢慢失去了自己的心。

    對著這樣一個高高在上、強權在握,卻小心翼翼地溫柔真誠待他的男人,很難不心動吧。

    朋友……

    這個詞從那時起,在她這兒就不算清白了,起碼用于在他們二人之間,反而罩上了一層曖昧的輕紗。

    以友人之名,行情人之事。

    無論前世還是剛剛,他們都是做過的。

    喬姝月抬手捂了捂滾燙的臉頰,匆忙道一句“去睡了”,便轉身關門,回屋去了。

    褚玄英看了看謝昭凌,沒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甩了下衣袖,睨人一眼,冷嘲熱諷:“還留這?等人家父母來抓賊?用不用我幫人家報官啊?”

    謝昭凌:“……”

    “師父,抱歉。”

    褚玄英懶得搭理他,重重哼一聲,扭頭走了。

    謝昭凌回頭看了一眼窗上映著的那道嬌俏身影,輕聲笑著,亦轉身離開,跟了上去。

    明日還要應付宮里來的眼線,所以兩人沒在喬府過夜,回了將軍府去住。

    兩人回到府上,褚玄英的酒才徹底醒了。

    借著燈光,褚玄英這才看清謝昭凌身上的衣裳。

    他眼角一抽,叫住:“你等會,你這衣裳……我怎么記得下午離府時不是這身?”

    褚玄英左右打量,上下細瞧,驚道:“新衣裳?!”

    沒見過的!

    謝昭凌微微頷首,“是。”

    褚玄英單手叉腰,摸著下巴,琢磨半天,冒出個荒唐的念頭,他狐疑道:“別告訴我你下午出門是去買衣裳了。”

    “回京前便叫人訂做好了,只是去取。”

    褚玄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驚一乍地叫道:“你小子私會前還特意打扮了一番?!”

    謝昭凌一本正經:“鄭重一些。”

    和褚玄英請了假后,他先去拿了新衣,又回府沐浴一番,將傷口重新換了藥,才去喬家。

    “鄭重個屁!你鄭重待人家的方式是半夜爬墻?!”

    “沒有半夜,天還亮著。”

    褚玄英抬手按了按人中,沒說話。

    半晌,謝昭凌沒等到下句。

    “師父,那我去睡了?”

    褚玄英深呼吸,“滾蛋。”

    謝昭凌溫文爾雅行了一禮,十分尊師重道地囑咐了一聲:“我早叫人備下醒酒湯,您喝了再睡。”

    褚玄英抬腿揣他的屁股,被人輕巧躲開,“還不快滾!”

    還說不是日日盼著?

    怕是打重病臥床、收到回京的圣旨后,他就每天每夜翻來覆去地琢磨往后的路了。

    褚玄英實在難以想象,他回京后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旁人不知其野心,他這個做師父的,三年時間,看得分明。

    褚玄英怒色漸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愁容。

    他望著頭頂上的明月,搖搖頭,長嘆了一聲。

    ……

    “哎。”

    劉媽媽把床鋪好,看向妝奩前摸著自己臉頰長吁短嘆的少女。

    笑道:“姑娘又在欣賞自己的美貌啦?”

    喬姝月:“……”

    她回眸,嗔道:“在你心里,我這么恬不知恥?”

    “姑娘本就是好看,對鏡自賞有何羞恥的?我要是男子,娶回家天天對著姑娘這張臉,看都看不膩。”

    喬姝月臉蛋微紅,扭回身去,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驕傲地揚眉,小聲竊喜道:“說得也是。”

    前世的陛下就看不膩。

    她只是在遺憾,自己沒有完整地經歷他長大的過程。

    不過這些事想想便罷了,要想有所作為,必定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她寧愿錯過那段成長的時光,也不想毀了謝昭凌的前途。

    不過分開些時日,倒也不算全無好處。

    今天她在他眼中看出了驚艷,他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這叫喬姝月心里又自豪又欣喜。

    他們若日日相對,他必然不會有今日這般沖擊。

    她愈發堅定,當初救謝昭凌出來時,他待自己冷淡,只是因為年歲太小,是他沒開竅,才不是她小時候長得丑。

    熄燈后,喬姝月躺在床上,很快便困意來襲。

    昏昏欲睡時,她猛地驚醒。

    驀地坐起身。

    她抬手,往前伸,五指在空中虛虛按了按。

    回憶著按在他心口時的觸感。

    雙目發怔,喃喃道:“好像不太對。”

    她摸過陛下的胸口。

    穿著衣服的,不穿的,她都知道是什么感覺。

    無衣物遮掩時,是緊繃的,富有彈性的。

    身著外袍時,是健碩的,堅硬寬厚富有安全感的。

    總之不像今夜那么軟和厚。

    好像墊了數層軟布一樣。

    喬姝月想起什么,臉色倏地變白。

    他受傷了。

    第59章

    【59】

    邊關的風,凜冽刺骨。

    夜幕之下的荒原,是一望無際的黑暗與寒冷。

    營帳之中,人影交疊。

    身后的女子吐息如蘭,呼出的氣息化為一縷縷白霧,影影綽綽。

    在這冰天雪地的寒冬之中,香霧如同一把烈火,從他的身體上舔舐而過。烈焰像永燃不盡似得,炙熱的火舌將他吞噬、包裹。

    屋里的篝火倏地滅了。

    他扯開被褥,正欲起身去令其重燃。只才一動,柔弱的手臂便纏了上來。

    身后貼上來一具火熱的軀體,明明燙得他后背的傷口生疼,卻哆哆嗦嗦地,嗓音細碎,輕顫著道:“別走,冷。”

    一邊說著,柳條般柔軟的手臂沿著男子堅實緊致的腰身寸寸收緊,纖纖玉指輕搭在他的腰間。

    一邊又將下巴墊在他肩頭,輕吐蘭息,若有似無地勾纏著,她故意在他耳畔低語,那靈動的字符如蛇般鉆入他的耳道,脊骨迅速竄上來一股酥軟的麻意,連帶著傷口都發出劇烈的痛。

    心臟瘋狂地跳動起來,胸腔里的血液頃刻間流向四肢百骸。

    心底熾烈的欲在燃燒,蠢蠢欲動,很快蓋過了鉆心的痛楚。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將人扣在懷中,滾燙的唇就要落下。

    “不然你還是去吧,阿凌哥哥。”

    女子倏地偏過頭,讓吻落空,紅唇中滑出嬌吟笑意,往后躲著。

    他單手鉗住她下巴,盯著那雙亮晶晶的烏眸,慢慢壓了下去。

    ……

    美夢逐漸褪色。

    天光破曉,謝昭凌睜開了雙眼。

    他捂著傷口起身,掀開被子,沉默良久。

    又閉了下眼眸,再睜開時,眼底欲色盡褪。

    他熟練地翻出新的寢衣,很平常地清理了衣裳,面不改色地走到書案前。

    從畫桶中抽出一幅未完成的畫,將其展開。

    一副女子的畫像,只有輪廓,沒有五官。

    在邊關時,數次從美夢中驚醒,看不清、記不起她的面容。

    如今見過她長大后的模樣,終于可以將她畫下來了。

    研磨掭筆,一氣呵成。

    朝陽透過窗縫,斜斜映到畫上。

    謝昭凌盯著女子的容顏,溫柔地勾起了唇。

    **

    又過兩日。

    謝昭凌隨著褚玄英,正式到喬府拜訪。

    喬姝月彼時正在三哥的院里和他吵架,而四哥在一旁喝茶看戲,漫不經心,事不關己。

    喬姝月將人攔在身前,急道:“三哥你別去,你不要總和那個姓葉的在一處,他不是個好的,你朋友那么多,找誰不行?我看林公子就不錯,你去找他啊!”

    喬束聞言不贊同地皺眉,他單手負在身后,板著臉訓斥道:

    “奉惟兄與我同窗數載,他的人品我自看得分明,你與他不過寥寥數面之緣,何故總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夫子教導莫要背后論人是非,你都這般大了,這個道理不懂嗎,怎么還跟小孩子一樣。”

    三哥是幾個兄弟里最像喬父的,明明與大哥都是褚氏所生,卻沒有半分繼承褚氏的豁達開明。

    大哥剛正不阿,只因在大理寺任職,為人嚴肅了些,但和家人相處時還是好說話的。三哥卻和喬父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似得,固執己見,愛認死理。

    “姝月,這些年我在家的時間不多,每回歸家小住,你不說近來所學,不問兄長近況,只一味地說我好友的壞話,我忍你一次兩次,卻不能一再縱你胡鬧下去。”

    喬姝月被他氣得頭頂冒煙,對那個姓葉的更是恨得牙癢癢。

    前世三哥就是對那個姓葉的太過信賴,才會著了人家的道,落得個溺亡的下場。

    在死后,姓葉的還敗壞三哥名聲,說他看上了一小倌,卻無銀兩為人贖身,只能眼看著心上人與旁人卿卿我我。說他嫉妒得眼紅,和一富商拈酸吃醋,卻又懦弱不敢正面對抗,只得借酒澆愁,最后一時想不開便投河自盡了。

    那時喬家已經敗落,多的是落井下石之輩,加上葉奉惟與三哥素來形影不離,是至交好友,眾人對于他的話深信不疑。

    家族覆滅,父兄死的死,下獄的下獄,他還一心情啊愛的,人人皆說他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死了也不足惜。

    讀書人最重清名,尤其是三哥這種書讀多了的死腦筋。最后不僅命沒保住,在死后連這輩子最珍視的聲譽都毀了。

    喬姝月逐漸冷靜下來,眼眶還泛著絲絲的紅,“三哥,你識人不清,我會叫你看透他的真面目的。”

    她幼時抓不到三哥的人,只能找機會就說葉奉惟的壞話。如今三哥從國子監完成了學業,往后要常住在家中,更方便她破壞二人友誼。

    喬束卻只覺得妹妹不可理喻,他沉了臉色,毫不客氣道:“你可是聽旁人說了什么?奉惟兄雖是葉家庶子,但他博學多才,是有目共睹的,連先生都對他贊不絕口,我亦十分欣賞他的才學,你不能因為他的出身就瞧不起他。”

    喬姝月反駁道:“無論嫡庶,他都是葉宰輔之孫,自然人人都巴結他。再說,才學能作為衡量一個人品格的標準嗎?難道他才高八斗,就不會行傷天害理之事嗎?”

    喬束冷聲道:“為何不可作為標準?讀過書受過教,總好過不學無術之徒。”

    “瞧,三哥自己也對門第抱有偏見。”喬姝月不退不讓,自揭傷疤,“那三哥以為,柳步亭之流又如何?”

    柳家更是名門望族,不也養出了識文斷字卻卑鄙齷齪的后輩?

    喬束微微蹙眉,“我并未與他深交,他不是已然過世了嗎?”

    他連自己親妹妹身上曾發生過什么都不知。

    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喬譽再看不過眼,放下茶盅起身,擋在爭吵的二人之間,將喬姝月護在身后。

    兄弟兩人相差三歲,但身高卻相差無幾。

    喬譽眼神里并無冒犯,可語氣中卻無多少尊敬,冷淡地勾起唇角,輕嗤了聲:

    “三哥既對家中之事漠不關心,就不要沖月兒擺兄長的架子。我也是庶子,月兒并未因此瞧不上我,可見她對那人心存不滿,必定另有緣由。”

    “三哥以己度人,有失君子風度,未知全貌便對幼妹加以指責,亦非君子所為。三哥去歲春闈落榜,如今該多花些心思在讀書上,這出門訪友,還是能少則少吧。”

    喬束神情復雜,看著面前的弟弟。

    他年長喬譽三歲,比喬譽早早入了國學,早早參加科考。他每一步都比喬譽要快,從小到大,一直如此,直到去年。

    他去年春闈落榜,要等后年再繼續。

    喬譽明年參加秋闈,若他一舉得中,后年的春闈他們兄弟倆就會一起。

    到時候若是被弟弟越過去……

    喬譽似笑非笑,“三哥,還出去嗎?”

    喬束回神,臉色難看地看了看二人,徑自往外走。

    喬姝月追到院子門口,急急叫他一聲,“你還是要去嗎?”

    她跑得急,不知三哥為何忽然停了步子,倆人猝不及防撞上。

    三哥被撞得往前踉蹌了兩步,他沒回頭,盯著遠處的人。

    喬姝月顯然沒料到有人聚在外頭,繞過他身子往外望去,這一眼對上某人的視線,不由得一愣。

    喬譽也慢悠悠地跟了出來,手搭在三哥肩膀上,歪頭笑道:“原來三哥還要去啊。”

    三哥冷著臉把他的手抖掉,嗓音含冰:“我去給父親母親請安。”

    喬姝月眼前一亮,從某人身上收回視線,“然后呢?”

    三哥瞪了一眼喬譽,“然后回房讀書。”

    “……”

    “真是經不起激將。”

    喬譽望著三哥的背影,輕聲嘲諷。

    喬譽攬著妹妹的肩膀往回,卻見人釘在原地一動不動,喬譽順著望過去,只來得及見到那人的衣角,而后便入了主院去。

    三哥的院子與主院相鄰,在這能見到他們也不稀奇。

    喬譽還記著某人缺席接風宴的仇,撇了撇嘴,沒好氣道:“我還以為他死在外頭了。”

    不然怎么連家都不知道回?這都過去幾天了?真是夠沒良心的。

    腰間忽然懟上來一拳,喬譽痛呼一聲,垂眸對上妹妹兇狠的目光。

    喬譽無奈:“我向著你呢,他都不來找你。”

    喬姝月可疑地紅了紅臉,嗔他一眼,提著裙子跑了。

    當日午膳,喬姝月想法子要去褚氏院里蹭飯吃。

    結果被人擋了回來。

    紫棉回話道:“夫人說要宴請賓客,姑娘不便出面。”

    喬譽坐在大樹下乘涼,聞言笑了笑,“母親怕是還防著他呢。”

    喬姝月疑惑道:“防他作甚?”

    喬譽有時真不知她是真傻還是裝糊涂,直言道:“你與他,在當年就被人看出來了。”

    喬姝月搖搖頭,“那時我和他沒什么的。”

    “你這話騙騙自己就罷了。”喬譽頓了頓,道,“還能騙騙二哥。”

    “可我……”

    喬姝月擰著眉,三年前她還小,怎么會呢?她那會沒有別的心思,她待謝昭凌始終如一,她的偏袒與愛護是從一開始就有的,何至于到分別時被人察覺出異樣?

    喬譽冷淡道:“喜歡一個人,眼睛瞞不過。況且那時他……或許是受了刺激吧,那一日忽然就變得和往常不同。”

    年少時,也許還未曾察覺情愫,但意識到她在心里的分量,應是不難。

    更何況是謝昭凌那般早慧之人,想的比人多,心思比人深,看得也更遠。

    他可不像會介意年齡問題的人,他看事情通透深刻,必然不會被外表輕易迷惑,他看的是喬姝月的本質,一旦入了眼,莫說三年五載,就是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有分毫改變。

    她的本性不會改變,那他遲早都會為之心動。年紀太小,那他就等,等著她長大,不算什么難事,人總會長大的。

    只是分別在即,他因為某些原因,不想再遮掩了。

    也許是他故意不做遮掩,這樣褚氏想為她定親時,便會先想到他。

    臨走了,還不忘把自己深深印在每個人的腦子里,生怕別人忘了他。

    喬譽不適地皺了下眉,說不清自己為何會這么了解謝昭凌。

    想不出緣由,約莫是直覺吧,畢竟性情相近,他們總是能看透彼此。

    喬譽問道:“那日從悅泉樓回來,他有說過什么奇怪的話嗎?”

    喬姝月陷入回憶,想起謝昭凌問過關于預知夢的事。

    應該并無異樣,畢竟他們先前就討論過類似的話題。

    喬姝月沉默搖頭。

    喬譽卻冷笑了聲:“有秘密不足為外人道啊。”

    喬姝月心虛:“……四哥,我們沒有。”

    “你們。”

    兩個字在喬譽齒間滾了兩圈。

    他起身,往外走。

    “四哥去哪?”

    “我去會會賓客。”

    沒等他去,賓客不請自來。

    這還是喬譽頭一次見到成年以后的謝昭凌。

    男子身著深色的常服,腰束金絲玉帶,身姿筆挺而修長,氣質沉穩內斂,那雙眼睛里沒了顯而易見的攻擊性,一副淡漠寡情的模樣,倒比年少時愈發深不可測。

    當年那個桀驁不馴的小狼崽,如今竟也學會了收斂獠牙,藏起利爪,與人周旋于這混沌世間。

    他如今算是扶搖直上,今非昔比了。

    “四公子。”男人溫文爾雅,行了一禮,“你果然在此處。”

    男子眼底含了幾分笑,語氣也十分和緩,全然沒有架子。

    喬譽卻覺得,這笑不是對著他。

    喬譽回身望了一眼,果然見妹妹含情脈脈地望著這邊。

    即便知道他們對彼此的心意,也朝夕相處過好多年,可喬譽心底還是十分不痛快,看謝昭凌又不順眼起來。

    他故意往前,擋住二人交錯的目光,語氣不善:“小謝將軍來此處作甚?這是后宅。”

    謝昭凌語氣溫和地道:“夫人想讓下人來請四公子赴席,在下許久未與四公子相見,甚是想念,便親自來迎。”

    甚是想念?

    喬譽生出一陣惡寒。

    沒想到邊關的風沙能將人吹傻。

    這種不要臉的話竟能從謝昭凌的嘴里說出來?!

    喬譽小聲嘀咕:“沒想到母親準你進來。”

    “夫人寬宏,始終如一。”

    喬譽呵呵冷笑,“那走吧。”

    喬姝月忽然插話:“叫四哥去,那我呢?”

    謝昭凌這才光明正大,將目光落了過來。

    他的目光更柔了幾分,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向喬姝月眼底兩抹青色,溫聲道:“姑娘應當好生休息。”

    “哪里睡得好啊。”

    喬姝月埋怨了一聲。

    自從發現他可能受傷以后,每晚翻來覆去都在擔憂。

    夢里也是陛下去前線打仗,渾身是血從馬背上掉下來的樣子。

    謝昭凌愣了下,沒忍住往前走了兩步。

    喬譽斜眼看著,咳嗽一聲,收效甚微。

    沒有人理會他的警告。

    謝昭凌走到近前,微微低頭,目光關切,“睡不好嗎?”

    他想摸摸她的頭,顧慮著人多眼雜,按捺住沖動,沒有抬手。

    喬姝月卻肆無忌憚地,抬手戳了戳他胸口。

    動作親昵,語氣曖昧道:

    “你就沒有什么事是瞞著我的嗎?”

    她橫眉怒目,眼睛帶著勾子。

    謝昭凌眼眸低垂,目光繾綣,將她的手指攥進掌心,“不敢。”

    “我瞧你敢得很,松手。”

    謝昭凌置若罔聞,嘴邊勾起了一抹笑意。他一語不發,瞳仁像漩渦,誘人深陷。

    喬姝月倏地抽回手指,瞇著眼,手在頸部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又瞪他一眼。

    像是在說——敢騙我,你死定了。

    她轉過身,臉色驀地沉了下去。指尖的確觸到了柔軟的紗布,他就是受傷無疑。

    受了傷竟想著瞞她。

    喬姝月怒氣沖沖往屋里去,吼了一句:“玉竹,我餓了!”

    謝昭凌久久望著那道關起房門,意猶未盡地摸了摸胸口。

    他抿唇笑笑,而后又一抹憂慮浮上心頭。

    怎么辦,好像被發現了。

    可她剛剛摸了他。

    她好兇,好可愛。

    她還摸他。

    喬譽冷聲嘲諷,“人家都生氣了,想想怎么哄吧。”

    他抬手抓住男人的胳膊,把人往外拖。

    “碰你一下,尾巴翹到天上去。”

    回應他的,是一聲低沉的笑。

    第60章

    【60】

    原本及笄宴的請帖要由喬姝月親自送到將軍府上去。

    可褚氏不愿讓喬姝月去,便趁著褚玄英來,順道給了他。

    褚玄英一向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捏著那張精致的請帖,戲謔道:“怎么,這帖子我要是不收,還不能來了?”

    “能來能來,誰還能攔得住你不成?”

    褚氏眼見喬父又要張嘴,連忙把話題岔開。

    她問過謝昭凌的近況,又問起他的表字。

    謝昭凌只道自己出身微寒,不比京中世家大族子弟,表字取不取并不妨礙。

    褚氏想起他的身世,亦不由得憐惜,嘆了聲,“也是,那些人捧高踩低,你若附庸風雅,背地里不定怎么說道你。”

    知道內情的褚玄英暗暗翻了個白眼。

    喬父聞言冷哼道:“當初什么都是假的,身世能是真的?”

    當初謝昭凌在悅泉樓待過一段的事暴露,被喬父審問生平經歷,謝昭凌堅持說養父母病故,生父母不詳,他從老家逃難而來,不甚落到那地方去。

    對于家鄉何處,養父母姓甚名誰,一概未說,問就是不記得,不知道,不清楚。

    喬父對此耿耿于懷,哪怕謝昭凌如今功成名就,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貴,喬父也依舊改不過老觀念。

    一個卑微的出身,便能否定他所有的天賦與努力。

    褚玄英又翻了個白眼,嗆聲道:“妹夫要實在閑著沒事,就去再寫奏折參柳家一本。柳家大夫人近來瘋瘋癲癲,連我都見著了。”

    柳字一出,屋中寂靜下去。

    關于柳家,當年那事至今都諱莫如深。這些年里他們避諱談及柳家人,一是怕觸及傷心事,二則不想惹禍上門。

    始作俑者就坐在這,褚氏不能任由事態繼續發展。

    她要挾喬父說要把他那些藏書全都贈送給念不起書的窮苦人家,喬父立馬服軟,直到午膳用完,都沒再說一個字。

    席間三哥喬束頻頻看向謝昭凌。

    他不識得此人,但見其言語間與家人頗為熟絡,連母親都對其了解非常,便知此人是自己讀書那些年,在家中生活過的。

    他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對家中事太過漠不關心了。

    飯后喬束將謝昭凌叫到一旁,詢問其與喬家的淵源。

    謝昭凌愣了一愣,沒想到對方對自己毫無印象,且似乎對他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心中愈發淡漠,心中暗自衡量,這位三公子對喬姝月的關心恐怕要排到最后一位。

    面上卻不顯冷淡,笑著說,自己從前跟在月姑娘身邊當差,機緣巧合被褚將軍收為徒弟,后來又跟隨師父遠赴邊疆。

    喬束聽聞其經歷,倒對其刮目相看兩分。

    當年的事他不清楚,可這位近來的風頭不小,連他都知道。他倒沒有喬父那般迂腐不通情理,對于這樣的豪杰,自己還是佩服的。

    寒暄過后,喬束回房念書。

    褚玄英還有事同褚氏商量,便讓謝昭凌同喬譽出去走走。

    兩人當初一起在學堂讀書,關系匪淺,如今正是再熟絡起來的好機會。

    二人并肩行在小路上,往喬譽的院子走。

    謝昭凌隨意聊起:“怎不見二公子?”

    喬譽沒什么精神,懨懨道:“二哥前些日子和人起了爭執,回來被父親關了禁閉。”

    這爭執自然不單是口舌之爭,只怕還動了手。

    謝昭凌扯了下唇,“二公子的性子一如既往。”

    喬譽忽得停下腳步,一語不發。

    謝昭凌回頭看他,也沒說話。

    四目相對,氣氛忽然緊張起來。

    路過的婢女與小廝皆垂首快步走過,行禮時輕聲細語,生怕主子的怒火殃及自身。

    半晌,喬譽才道:

    “二哥一如從前,那你呢?”

    他嗓音微啞,似在隱忍克制什么情緒。

    謝昭凌從容道:“我自然也是。”

    喬譽提步走近,目光鋒利,“我看未必。”

    當初那個以暴制暴的少年,如今面對挑釁與質問,也學會了不動聲色地化解。

    謝昭凌挑眉,淡淡反問:“四公子何意。”

    “你們見過?”

    話題跳轉突兀,謝昭凌卻瞬間聽懂了喬譽在問什么。

    他坦然承認:“嗯。”

    喬譽忍無可忍,抬手揮拳。

    嘭——!!

    一擊帶著怒火,用了十成力道的拳頭被人輕而易舉地截住。

    喬譽的拳頭被人牢牢攥在手里,動彈不得,他怒目而視,咄咄逼人:

    “你從前可不會偷偷摸摸的!說什么一如從前!”

    謝昭凌卻輕笑了聲,眼底沒有絲毫笑意。

    “二公子仍是她兄長,自然始終如一。二公子聽聞她的流言,可以肆無忌憚,向對方揮拳。我曾經也可以……可我如今身份,怎能再與從前相較?我與二公子,如何比得?”

    從前的謝護衛可以大大方方進到木蘭院,甚至是進到她的閨房。

    他理所應當出現在她身邊,任何地方,任何時候,他都可以與她形影不離。

    可如今呢?如何使得?

    如今的小謝將軍,連到喬府拜訪,都不能隨意走動。要想見她,只能逼人耳目,偷偷摸摸。

    謝昭凌認真道:“四公子,我初心未改。”

    喬譽用力抽回手,罵道:“你混賬!”

    謝昭凌低垂了眼睫,輕聲道:“抱歉,忍不住。”

    他日思夜想的人,回京后是一定要先見到的。

    “那你更該正大光明的!”

    光明正大拜會她的父母,訴說自己的情意,再真誠求娶,坦坦蕩蕩,才叫不委屈了她。

    謝昭凌沉默半晌,肩膀的力卸了,無奈道:“喬御史對我不滿。”

    連他曾經在喬府做護衛這事,喬父至今都心結難解,總覺得自己瞎了眼,識人不清,招了個不三不四的人進家門。

    難道他如今軍功在身,在喬父眼里就不一樣了嗎?還是一樣的,他依舊是個說不明身世,來路不清不楚的人。

    若他坦蕩地表露真心,被亂棍打出去還是小事,若惹惱了二位長輩,往后都不準他進門,連見面的借口都沒有了,那又該如何是好?

    總不能次次都靠他翻墻進來,或者約她出去私下會面。

    那才是真的辱沒了她。

    “父親素來如此,他看中門第,你么,他自然瞧不上。”喬譽看不慣他這副氣餒的模樣,嫌棄道,“怎么,父親看不上你,你就放棄了?”

    “我不會放棄,除非我死。”

    “那你還顧慮什么?”

    顧慮……

    京中各方勢力。

    以及,他對自己的身世多少有了些眉目。

    謝昭凌仰頭望著天空,坦誠道:“我總得先把自己的麻煩解決干凈,總不能連累她跟我受苦。”

    “你好意思讓她繼續等你?”

    “我會先同她說清楚,她若不愿……我再想想辦法。”

    與師父說不出口的話,對著喬譽卻能坦露。

    當初他幫著喬譽出主意,喬譽欠他的人情,如今也該還一還了。

    “我可不會幫你。”

    喬譽瞬間就看清他的盤算,臉色難看,甩袖離開。

    謝昭凌低聲笑出聲,對著喬譽遠去的背影,拱手行禮。

    “多謝四公子。”

    “……”

    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讓人不喜。

    **

    轉眼到了四月十六,喬姝月及笄的日子。

    喬姝月一早便單獨接了幾個好姐妹回木蘭院,陪著她一起做笄禮前最后的準備。

    褚氏在正門迎接賓客到來,這次請的都是與喬姝月交情不錯的世家千金,還有同褚氏交好的幾位夫人。

    喬家無意結黨,在賓客名單上慎之又慎,反復斟酌,篩選過好幾輪,才最終確定了這些人。

    褚氏招呼著眾夫人入席,看到自己的手帕交,連忙笑著過去。

    “姝月長大了,你這又多了一樁操心事。”趙氏一來便打趣道,“我瞧今兒人不算多,怎么,怕了?”

    褚氏無奈笑道:“不在名單上把好關,回頭那些不相熟的夫人若帶了兒子來,我是迎還是不迎?”

    其實早在月前便有幾家夫人在打聽,心思昭然若揭,褚氏沒給她們機會,都用場面話擋了回去,一律都回絕了。

    說話間,少夫人陸思蕓正將賓客往內廳引,路過兩位母親,笑意盈盈地福了福身。

    褚氏慈愛地拍拍她手臂,“辛苦你了,等會兒我就過去。”

    “母親不急,兒媳能應對。”

    陸思蕓沒說兩句,便又忙開去了。

    褚氏這才對趙氏道:“蕓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她與敘兒青梅竹馬,她嫁到喬家來,你自然放心。只是我那小女兒……”

    趙氏聞言也嘆了口氣,“從前有個……有那人在,誰敢與姝月走得太近?如今倒是輕松了,可姝月也愈發不愛出門,去哪兒認識青年才俊。”

    說起柳步亭,褚氏面色一變,趙氏見狀便不再提,與她并肩往里去。

    “思蓁呢?怎沒見她?”

    “天沒亮就醒了,吵著鬧著要去找姝月,比她自己及笄都興奮,這會兒怕是在木蘭院里上躥下跳呢。”

    ……

    木蘭院。

    陸思蓁托著腮,兩眼淚汪汪,拉著喬姝月的手,依依不舍道:“及笄之后便能議親,也不知往后便宜了哪家的臭小子。”

    施芊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喬姝月一眼,也跟著重復一遍:“是啊,便宜了哪家臭小子呢。”

    她語氣奇怪,惹得心思敏感的林韻頻頻看向她。

    幾人正說著,劉媽媽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這藥熬了一個時辰,是以劉媽媽并未見到梳妝的全過程。乍一眼看過去,還是會被喬姝月的容貌驚艷到。

    劉媽媽感慨了聲:“姑娘真美。”

    玉竹得意洋洋地揚起下巴,自豪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誰的手藝。”

    眾人皆將視線落了來。

    只見少女對鏡梳妝,面頰羞紅,一雙烏潤的瞳眸中漾著水波,霧氣溟濛,瞧人一眼,便能勾得人心頭發癢。

    林韻看得挪不開眼,陸思蓁拉著她的手哀嚎,嚷嚷著自己為何不是男子,若是男子就能將她娶回家了。

    鬧得喬姝月直笑話她:“不管你那個在老家指腹為婚的表哥了?”

    一提表哥,陸思蓁也難得露出幾分羞赧來,她惱羞成怒,言說兩個都要也不是不行。

    這邊打鬧,那邊施芊嗅著湯藥的味道,微微蹙眉,走到劉媽媽身邊,小聲問道:“傷寒藥?”

    劉媽媽點頭,“前幾晚誤飲烈酒,吹風受涼了。”

    “飲酒……她心里有事?”

    自從那人走后,喬姝月一直很愛惜自己的身子,滴酒不沾不說,更不會夜里跑出來吹風。

    劉媽媽笑而不語。

    施芊卻讀出了幾分曖昧,神情恍然,半晌,琢磨明白,捂著唇輕笑了聲。

    難怪,今日一大早就一副忐忑緊張的模樣,眉梢眼角盡顯小女兒情態。

    一會功夫,姐妹間的話題又變了。

    只因陸思蓁多嘴說了一句“柳家”。

    “自柳步亭死后,大夫人就變得瘋瘋癲癲的,隔三差五都能聽到她發病的傳聞,今日一早她在街口撒潑攔轎,說不許我們來赴宴,還說——”

    陸思蓁及時住了口。

    喬姝月卻對她的未盡之語心知肚明。

    無非就是罵她,不該活這么久。

    憑什么她自己的兒子死了,她卻還活得好好的,甚至還活到了及笄這一日。

    “嘁,分明是柳步亭自己去那腌臜地尋花問柳,才被人尋仇給殺了的,怎么能怪到月月身上?那日他們分明都沒有碰過面。”

    施芊倒沒聽過這事,好奇道:“最初不是說失蹤?怎么又死了?找到尸首了?”

    “你沒聽說悅泉樓被人查封?暗道里有一具尸骨,聽說是柳步亭的。”

    “我倒是聽聞過后頭這事,可暗道里那個不是白骨嗎?肉都被老鼠分食干凈,怎么能分辨出是誰的?”

    “有人看衣裳碎片眼熟,認出是柳步亭的。”

    施芊看過不少破案話本,此刻禁不住漫無邊際地胡亂揣測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混淆視聽,或許是柳步亭被人綁走,賊人用那尸首和衣裳代替了他。”

    陸思蓁顯然沒想過這個可能,愣在原地。

    喬姝月噗嗤一笑,“綁他走,圖什么?圖錢?未曾敲詐過柳家。圖命?綁了再殺豈非多此一舉?”

    施芊沉思片刻,拍下腦袋,斬釘截鐵道:“必然是看上了他,他抵死不從,于是被人強行擄走。”

    喬姝月眼尾微揚,戲謔道:“帶回去做壓寨夫君?”

    施芊:“……”

    屋中人頓時都笑作一團。

    施芊面皮緊繃,嘴硬道:“不無可能,畢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陸思蓁笑得渾身發顫,指著施芊說讀書讀得腦子壞掉了,施芊氣得追著她打。

    喬姝月看著好友們打鬧的樣子,眼眶微微泛紅。

    前世喬家落難后,施芊曾試圖救她。

    施芊并非出身官宦世家,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商戶女,在這皇城里沒有任何背景和靠山,哪怕施掌柜在京中頗有名氣,也有些人脈,可真到了生死攸關之時,什么人脈都派不上用處。

    施芊主動把自己獻了出去,只盼著柳步亭能喜歡她,放過喬姝月。

    可最終,柳步亭葉沒有如她所愿。

    柳氏后宅中,施芊被磋磨致死。

    后來謝昭凌幫她厚葬了施芊,并且將施掌柜接入宮中照料,只不過施掌柜因喪女之痛,那時已經時日無多,不過半年,便郁郁而終。

    喬姝月送走了生命之中很多個對她來說十分重要之人。

    至于陸思蓁,倒還算有個好結局。

    她比喬姝月大兩歲,在喬家還未遇難時,便遠嫁到趙氏老家那邊,趙氏亦是當地望族,她與她的表哥琴瑟和鳴,一生幸福。

    陸國公府受喬家牽連,這局內局外,只剩陸思蓁一人落了個善終。

    不過還有她自己,她遇到謝昭凌,也是一生之幸了。

    梳妝完畢,前院也傳話來,說賓客都到齊,請姑娘過去。

    后頭便是繁瑣而隆重的笄禮。

    等到一切結束,喬姝月退到席間,已又過去一個時辰。

    她早已饑腸轆轆,卻又因著幾位相熟的夫人圍在褚氏身邊說話,她不得不維持著笑臉,陪伴在側。

    聽著夫人們的稱贊,偶爾還要應和幾聲,她站得雙腳發麻,肚里空空的,頭也開始發昏。

    但這是她的大日子,萬萬不可失禮。手指用力掐著掌心,強撐著。

    就在喬姝月餓得有些腹痛,悄悄抬手捂住肚子時,忽然有兩人朝這邊走來。

    席間倏地一靜。

    喬姝月沒甚力氣地垂著眼睫,暗自松了口氣,終于可以躲會懶了。

    周遭響起壓抑的驚嘆聲,席間有人蠢蠢欲動。

    “母親。”

    是四哥的問候聲。

    有位夫人輕笑著,好奇道:“四公子,這位是……”

    “這位是謝昭凌,我的好友。”

    “哎喲知道的,小謝將軍嘛!”

    “長得這樣俊,可有婚配啦?”

    喬姝月倏地抬頭,對上一雙幽深的眸子。

    只一對視,男人便移開了視線。

    他站在那里,溫文有禮,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喬姝月看得挪不開眼,癡癡望著,喬譽不知何時湊到她身邊,垂下的手臂碰了碰她的。

    而后她掌心便被人塞過來一樣東西。

    喬姝月側眸看去,只見喬譽面不改色,直視著前方,仿佛什么都沒做過一樣。

    他們是兄妹,站得近些,外人不會覺得奇怪。

    而他與謝昭凌明明是一起來的,兩人卻離得很遠,謝昭凌將所有的目光都引了去,而四哥……

    悄悄給她塞了一顆蜜果。

    是那家果脯點心鋪新研制的糖,圓圓小小的一顆,晶瑩剔透,入口會慢慢融化成蜜漿。

    喬譽側過身,擋住她半個身影。

    喬姝月背過身去,將那顆糖快速地放入口中,壓在舌頭下面。

    甜絲絲的漿液在口中蔓延開來,一股酸澀卻涌上心頭。

    每逢過年,大年初一的一早,都要在早膳前聆聽父親的教導。父親長篇大論起來,沒一個時辰講不完。

    那時她卯時起床,來不及先吃東西便要到前廳去,同哥哥們一起聽訓。

    謝昭凌便會偷偷塞給她一顆糖,讓她別餓著自己。

    一顆糖十分管用,這是謝昭凌的獨門秘方,她身邊的人都不知道。

    這是另一個只屬于他們二人的秘密。

    四哥不會知道這個秘密,所以這顆蜜糖,也是他……

    喬姝月抬起頭,直勾勾地望過去。

    廳堂中央的男子不茍言笑,內斂而沉著,他看似有著十足的疏離感,卻又在此刻極有耐心地回答每位夫人的問話。

    “不曾婚配。”

    “今年二十。”

    “家中無父母,唯有師父,一切全聽師父的。”

    這些零碎的打探放在平時,他理都不會理,今日卻都一一作答。

    他這般給面子,倒叫人生出平易近人的錯覺來。

    模樣俊俏,談吐得體,關鍵是前途無量,眾位夫人對他滿意極了,心里都打起小算盤來。

    直到喬譽又不聲不響走回到男人身邊。

    小謝將軍這才抿唇笑了一下,揖手告辭。

    他轉身前,又狀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喬姝月,見對方望著自己,微微頷首。

    男人的身影遠去,席間的話題也順勢從喬姝月的身上繞開。

    她如獲大赦,從主桌退下,終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用點吃的。

    ……

    謝昭凌與喬譽并肩往外走。

    “你倒是眼尖。”喬譽側頭打量,見他面色冷淡,不由得揭穿道,“真會裝。”

    裝得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實則心肝還是黑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做他平日最厭煩的事。

    謝昭凌想起小姑娘偷偷吃糖的模樣,被人問來問去的煩躁感稍散,唇角微勾,“她素來有這毛病,方才臉色都白了。”

    再餓下去,身子怕是吃不消。

    喬譽哼了聲,心里舒坦不少。

    心細如塵,思慮周全,還算差強人意吧。

    回到男賓這邊,見三公子喬束正與一男子交談。聽到動靜,二人紛紛望過來。

    林察見到謝昭凌,揖了一禮,有些意外地喚了聲:“小謝將軍?”

    喬束看向好友,“你們認識?”

    林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解釋,便見謝昭凌沖二位回禮,先回道:“大軍回京那日,一面之緣。”

    林察吃了一驚,“將軍竟記得在下?”

    謝昭凌冷淡地“嗯”了聲,不再說了。

    林察隱約察覺到對方的敵意,默默噤聲,也不再提。

    喬譽站在謝昭凌身邊,目光在他二人之間來回游走,似是想明白什么,眉頭上挑,嘴角噙笑看起熱鬧來。

    三哥喬束沒感覺到二人之間的暗流涌動,他恍然道:“是了,那日你說要去湊熱鬧。”

    他轉頭看向好友,“那日你說見到姝月了?”

    林察臉色微紅,抿著唇頷首,“嗯,是碰到姝月妹妹了,我們是偶遇。”

    “姝月妹妹”四個字惹得謝昭凌又瞥過來一眼,那一眼冷淡至極,看得人脊背發涼。

    喬譽別過頭去,無聲彎唇。

    都是男人,誰還不懂誰心里那點想法。

    林察幾乎是瞬間便讀懂了對方的惡意是緣于何故。

    若說方才他躲避是迫于對方的威壓與氣勢,此刻卻是硬著頭皮,光明正大地迎上那一飽含威脅的目光。

    林察道:“我與小妹來赴宴,是受了喬夫人的邀請,小謝將軍呢?”

    他目光看向喬譽,問道:“不曾想四公子竟與將軍是熟識。”

    謝昭凌微微瞇眸,輕笑了聲,“林公子以為我憑著喬四公子的關系,才能來今日的宴席嗎?”

    “難道不是嗎?”林察目光坦蕩,“大軍回京那日,將軍瞧著不像認識姝月妹妹的樣子。”

    要是認識,怎么還會管她叫“姑娘”呢?連個姓都沒有,分明就是不認識。

    喬譽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一想就知道這興許是那倆人之間不為人理解的小情趣。

    他胳膊肘懟了懟謝昭凌,壓低聲音,調侃道:“小謝將軍,說你心思叵測呢。”

    一個才回京的邊關守將,回京時對一姑娘見色起意,便想法設法地搭上了她哥哥的關系,費盡心思地想再見一面。

    喬譽暗暗點頭,贊同道:“確實是圖謀不軌。”

    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只不過見色起意不是回京才開始的。

    沒等謝昭凌回嘴,遠處一行人緩緩走來。

    賓客漸漸散了,如今只剩下他們幾個。

    喬姝月一出現,眾人的目光便都無法再從她身上挪開。

    林察看得失了神,直勾勾地,沒忍住念了句酸詩。謝昭凌眸色倏地沉了下去,面孔情緒愈發寡淡。

    少女及笄,往后便算成年。

    如云的烏發挽至腦后,露出瑩白如玉的小臉,面上再無稚氣,灼若芙蕖,脫塵絕俗。

    蓮步輕移,頭頂流蘇搖晃,她笑起來唇角掛著淺淺的梨渦,晃得人心神蕩漾。

    林察情不自禁往前迎了兩步,走出去后才發現只他一人動了,他懊惱地垂下頭,羞愧地臉頰微微泛紅。

    他狼狽地垂首揖手,結結巴巴道:“喬、喬姑娘,又見面了。”

    這會兒怎么不敢叫姝月妹妹了。

    謝昭凌手搭在攀云劍上,心底冷笑。

    “三哥,四哥,林公子,”少女行至近前,盈盈福身,杏眸含著瀲滟波光,抬眸望來,含羞帶怯,“……謝將軍。”

    林公子,謝將軍。

    聽上去沒什么分別。

    “阿月。”

    男人緩聲低語。

    他聲音很輕,卻依舊叫每個人都聽進了耳去。喬束詫異望過來,林察則攥緊了拳,臉色難看。

    一個稱呼往往說明許多事。

    一個親密無間的呼喚,讓那日的遮遮掩掩成了笑話。

    他們分明就是早就認識!

    謝昭凌扯了扯唇,睨著林察,語氣冷淡:“林公子難道不知,謝某的師父是何人?”

    “他師父,我們的舅舅。”

    喬譽好心地提醒。

    林察臉色愈發慘白,嘴唇顫抖兩下,急迫地盯著喬姝月看,生怕她露出一點羞澀或是愛慕的表情。

    喬姝月聽后沒什么反應,目光在男人胸口處流連片刻。

    她對這幾個人之間的針鋒相對漠不關心,心里只想著,也不知那處的傷口有多深。前世陛下胸口有一處險些致命的箭傷,直到她去世前,那道疤仍能顯出當初的驚心動魄來,也不知他現在遮遮掩掩的是不是那個。

    一想到他對自己有所隱瞞,心里便不大暢快,眉間微蹙,略帶指責意味地瞥了他一眼,沒搭理。

    林察默默松了口氣,這二人關系顯然并不好。

    瞧她這幅樣子,喬譽便知,心里存著氣呢。

    看來是還沒哄好。

    正好,自己被某人算計、被某人強迫幫忙的仇是一筆,某人回京私下約見小妹的仇又是一筆,他們好歹也算朋友,某人回京后連點謝禮都沒,這仇再添一筆。

    新仇舊怨,算不過來,索性加一筆大的。

    雖不知倆人因為什么鬧了別扭,不過眼前這場好戲,錯過這次,可就沒下回了。

    難得人齊全。

    喬譽道:“月兒來得巧,林公子方才正說起你。我記得你二人幼時還不這般生分,怎得越長大,越生疏了?難不成,是因為兄長在場,才故意避嫌?”

    他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咬得清楚,語氣意味深長,惹人遐想。

    “四、四公子,在下與喬姑娘之間,并、并無……”

    喬譽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著面紅耳赤的林察,又看向悶醋吃得正旺的某人,惡劣地勾起嘴角。

    “林公子,怎么還叫喬姑娘呢?方才不是還喊姝月妹妹?”

    “還有月兒,四哥怎么記得,你從前都是叫林察哥哥的?哎喲,看來是長大了,‘哥哥’當做男人來看,都不好意思叫了。”

    喬姝月一臉茫然,腦子里一會想著她何時叫林察哥哥了?一會又想,四哥今兒好像被鬼上身,竟也愛開起玩笑來,真是百年難遇,稀奇古怪。

    林察連連擺手,連脖子都羞紅了,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望著喬姝月的目光既赧然又期盼,“什么哥哥……那都是幼時的事,姝月妹妹怕都不記得了?”

    喬姝月驀地瞪圓了眼,詫異地對上林察的視線,“何時的事?我當真全無印象。”

    林察失落垂眸,苦笑道:“是幼時,不怪姝月妹妹不記得。”

    二人的互動落在謝昭凌眼中。

    他雙臂抱劍,修長白皙的手指摩挲著劍鞘。

    喬姝月被這一聲又一聲妹妹喚得頗不自在。

    她躲避開林察的目光,不設防又撞進一雙深邃如深海的黑眸。

    男人眼底的情緒看不分明,深眸微暗,氣勢凌人,銳利且充滿壓迫感。

    他直勾勾地她瞧,侵略性與獨占欲半分不加掩飾。

    喬姝月被他看得心肝發顫,慌亂地別過頭去。

    三哥喬束看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林兄,原來你對我妹——”

    “行檢兄!莫要再說了……”林察紅著臉小聲哀求,他匆匆對眾人一揖,“舍妹想必等急了,在下這便告辭。”

    喬束不明所以,趕忙追上去,“林兄,我送你。”

    臨走時還不忘客人,囑托道:“四弟,招待一下小謝將軍。”

    說罷便隨著林察一起離開。

    喬譽抱著肩膀,好整以暇地看著二人。

    他沖妹妹揚了下巴,意味深長道:“招待一下?”

    喬姝月瞪了四哥一眼,又望向謝昭凌,目光里終于帶上兩分小女兒的情態,像藏了一雙小勾子似的,又是幽怨又是嗔怪。

    謝昭凌垂下手臂,不自覺柔和了目光。

    少女扁扁嘴,扭頭往后頭去了。

    謝昭凌用力握了下手里的劍。

    立馬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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