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幾秒鐘——或者幾分鐘之后結束了這個吻。林樾楓覺得這應該是一段漫長的時光,她已經快悶死在那女孩垂落的頭發和化妝品的氣味中了。
然后那女孩坐起身,主動離開了她。窗外昏暗的路燈燈光照射進來,那女孩顏色過于飽和的唇彩已經徹底在嘴唇周圍洇開,映出潮濕的光芒,像溺死的人在水底最后看到的模糊天光。
或者,林樾楓覺得更確切的形容是,那女孩看起來像一個吃了幾個人的鬼怪,嘴邊沾著血。
她是恒星,也是鬼怪。某些故弄玄虛的恐怖小說里,語焉不詳記載的鬼怪。這種鬼怪擅長扮成獵物,而任何想要捕捉她的人,都將成為她的獵物。
“感覺還好嗎?”林樾楓將這些想法從腦海中趕出去,她努力想要取得主動權,“我想你之前沒有接過吻。”
“確實沒有,”那女孩坦誠地說。她的眼睛發亮,有什么東西就要從她的靈魂中破土而出了,“接吻沒有我感覺得那么好,但也不差。”
“是的,我相信這是你的真實感受。”林樾楓說。
她們彼此之間又沉默了。不遠處有一個人正在對驅散游行隊伍的警察大喊大叫,林樾楓只能零星聽到“垃圾”“兇手”之類零散的咆哮。那女孩仍然整個壓在她的身上,她眼瞼上的閃粉只能愈發襯托出她明亮的眼睛。林樾楓感覺汗水正緩慢地溢出,浸濕了上衣,像是某種致命氣體正從容器中泄露。
就在這時,林樾楓的手表發出“嗒”的一聲輕響,遙遠的地方傳來縹緲的鐘聲,晚上八點鐘。
“嘿,瞧著吧,上校。”那女孩俯身,在林樾楓的耳邊輕聲說。她從林樾楓的身上下來,打開了車載音響。某個收音頻道中,正傳出滋滋啦啦的雜音。
廣場對面黑暗的大屏突然閃爍了兩下,然后出現了畫面——一個女人,美麗得不像是真人,而像是那些虛擬的人像,正端坐在黑色的演講臺之后,像是新聞發布會的發言人。不過林樾楓很快就意識到,這是那女孩。
化了濃妝,根據某個“模板”所打扮的那女孩。
廣場上一時寂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看向巨大的屏幕,就像望向夜空中一顆本不該出現的、比月亮還要耀目的超新星。
林樾楓看著這一切,就像那天晚上目睹菲爾德餐廳的大火一樣。
那女孩開始演講。她的語氣堅定,眼神沉著,一切都像是排練好的。林樾楓想,那女孩是個出色的演員,她最成功的角色無疑是赫斯特·菲爾德,然而林樾楓想要知道真實的她。
“親愛的市民們,今天我們都聚在這里,我們就在屬于我們的土地上。但是,你會認為這很可笑。仔細想想,這塊土地,還有我們用血汗所創造出來的財富,它們真的屬于我嗎?我們的政府奪走了我們的努力成果,他們用謊言堆積成一座華美的城堡,他們告訴我們,債券會給我們帶來巨量的財富,他們告訴我們,我們能從其他星球得到源源不斷的能源,這些編織成我們不能逃脫的網,搜刮走了我們畢生的財富。當我們吃不飽飯的時候,我們還想要指望外星的資源嗎?我們什么都沒有做,但眼睜睜看著賬戶上的余額變成了零,我們難道能夠眼睜睜看著那些政府官員們操弄股票和民意,而我們的孩子卻在搖籃中被餓死嗎?”
汽車收音機傳出來同樣的演講。所有的接收信號一定都被這場演講所攻陷了,林樾楓仍然出神地望著大屏幕上那女孩的形象。
她的演講內容很激昂,但是她又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冷靜和超脫。是的,作為演員,她當然知道如何調動聽眾的情緒。然而林樾楓卻能從其中察覺到一種狡黠的嘲弄。
是作為那女孩的“自我”在嘲弄。
“稿子寫得不錯,”林樾楓側頭去看那女孩,她這時候正安靜地坐在駕駛座上,聽著廣場上和車內收音機同步傳出的演講,二者有不到一秒的時間差,聽起來就像那女孩的聲音帶著詭異的回聲,”斯蒂芬妮寫的嗎?“
“我相信大部分是她寫的,可能別人會進行一些潤色。”那女孩將雙手墊在后腦勺,望著漆黑的車頂。
“誰會給斯蒂芬妮潤色演講稿?”林樾楓問。
“安潔琳的亡靈。”那女孩說。
她也轉過頭,和林樾楓對視。與其說她在看著林樾楓,不如說她的目光已經越過林樾楓,看向一望無垠的黑暗。
演講仍然在繼續。
“我們試圖反抗這一切。我們要生存,我們要自由地、有尊嚴地生存著。當我們反抗的時候,我們得到了什么?獨立黨人這么多年的努力,我們所看到的,是政府無恥的搜捕、連坐和屠殺。市民們,也許你們也有親友熟人被警察逮捕,理由是他們和獨立黨人有勾結。但他們是無辜的,你們一定清楚。難道我們就這樣沉默地被他們全部殺死嗎?我們要活著!我們要像一個人那樣,有尊嚴地活著!“
那女孩忽然伸手關掉了收音機,然后她打火發動了汽車。她起步太猛了,以至于車子還熄了一次火,不過很快她就順利地沿著城市道路一路狂奔。風從車窗吹進來,將那女孩的頭發呼啦啦全部卷起來,她的發型徹底是毀了,現在所有的頭發都試圖貼在她美麗的臉上。
“怎么了?”林樾楓不無遺憾地說,“我還想聽完剩下的演講。”
“我以為你不會喜歡這些陳詞濫調。斯蒂芬妮的政治目的你很清楚,她只不過是用更加激動人心的方式寫了出來,然后由我讀出來。”
林樾楓將車窗關上,風聲實在太吵了。
“赫斯特,我曾經想過這樣一件事:如果一個人迷戀一個演員,一個明星,他會把這個明星的所有影視作品都看一遍,這是很正常的事。“
“沒錯。”那女孩換了檔,降低了車速。
“而我現在迷戀的明星在我面前,我當然想要看完她所有的作品。”
那女孩沉默了一會兒。她的頭發遮住了臉,所以看不清表情。她隨意地撩了下頭發,然后說起了毫不相干的話題。
“斯蒂芬妮曾經告訴我,安潔琳看到她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一大片亞麻花。”
“這是個很新奇的比喻,”林樾楓說,“我想你和我一樣,至少覺得斯蒂芬妮很……很華貴。”
那女孩笑了,笑容像在黑暗之中綻開的某種代表不祥的花卉:"是啊,我也覺得斯蒂芬妮是一位打扮非常高貴、有品位的女人。可是安潔琳卻說,她看到斯蒂芬妮時,就像看到了一大片亞麻花,那種不值錢的、到處都是、一開就是一大片的亞麻花。“
林樾楓沒有說話。實際上,她已經預感到那女孩接下來會問她什么問題,而她早就準備好了答案,如同參加一場早已得知結果的考試。
“那么,林上校,”那女孩瞟了她一眼,也有可能是在看右后視鏡,因為車子現在已經離右側路沿越來越近,“你看到我的時候,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顆恒星,”林樾楓立即回答道,哪怕再晚半秒鐘,她都會將自己的回答判斷為“糟糕的答案”,好在她的反應并沒有那么慢,所以她也就這么說了,“不是太陽那樣的恒星,而是在很多光年之外,可以被稱之為超新星的那種恒星。”
那女孩似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她笑了——起初是微笑,然后她的嘴唇卷了起來,將這個笑容變成一個大笑,再度演變成仰起頭的狂笑。她那樣笑著,卻幾乎沒有發出笑聲。
林樾楓看著在她面前發生的這一切,就像是看著一場荒謬的默劇。
也許這樣就好。這就是全部。她想到。
然后,那女孩說話了。
“我恨你,林上校。”她這么說。
林樾楓覺得自己真的應該做點什么——不論出于什么身份——帝國聯盟的官員、或者那女孩特殊定義的“朋友”。她一邊大叫著“剎車”,一邊用力提起駕駛室和副駕駛中間的手剎,以免面包車撞向路邊的大樹。車子的發動機發出巨大的噪音,輪胎摩擦著地面,但無論如何,車頭最終還是沒有撞上什么不該撞上的東西。
那女孩很有可能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所有發生的這一切。她將檔桿推向空擋,撲向了副駕駛,捧起了林樾楓的臉。
在那一刻,林樾楓屏起呼吸。
或許從很久之前,她就已經忘記了怎么呼吸。
然后,熾熱的吻就奪走了她的呼吸。那女孩就像剛才那樣,整個人都壓在林樾楓身上,頭發垂落在她的脖頸,林樾楓聞到的味道,只剩下化妝品的香味。
咚的一聲,車頭終于撞上了路邊的行道樹。撞擊并不強烈,那女孩顯然也覺得這不會對車子的保險杠造成太多傷害,所以她還是那樣熱情地親吻著林樾楓,就好像她活不過這個夜晚。
我恨你。
那女孩說。
她的吻就仿佛貫徹了她的觀點。
親吻出于憎恨,她的雙手按住林樾楓的肩膀,就像獵人終于抓到了她的獵物——在絕望而悲傷的抓捕之中,只剩下這個吻才是最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