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潔琳曾經(jīng)為小五描述過她一直在腦海中構(gòu)想的畫面:帝國陷落了,聯(lián)盟崩潰了,獨立黨人奪得了最終的勝利。街道上一片狼藉,被轟炸過的建筑只剩下斷壁殘垣,人們沿著一條小巷驚慌逃竄,只有旗幟還在建筑物的廢墟上方飄揚。
小五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夏天已經(jīng)快要過去,天空一如既往呈現(xiàn)一種發(fā)白、炎熱的淡藍色,幾朵白云漂浮著。相隔一條街道游行的口號聲還能聽得到,偶爾夾雜著幾聲巨大的爆炸。有一群穿著奇裝異服的青少年從她們兩人面前擠過去。
這里不怎么好,但也并沒有安潔琳描述得那么糟。
小五忍不住又瞟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林樾楓。
林樾楓是個不怎么樣的人,不過也沒有差勁到讓人無法接受。
安潔琳試圖為獨立黨人的命運做出規(guī)劃,她制造出了安潔莉卡,但她無法預料將來的事。比如她無法預料到小五有朝一日會和一名帝國聯(lián)盟的爪牙談戀愛……安潔琳真的在乎這些嗎?
安潔琳真的在乎過小五嗎?
小五和林樾楓走到了街道盡頭,她發(fā)現(xiàn)林樾楓一直在握著她的手。
“你的手好涼,你看起來像生病了。”林樾楓說。
“我一直都是這樣。”小五說。
兩個人又不說話了。小五有種奇怪的直覺,當她們處在不平等的兩端,比如她們的身份是赫斯特·菲爾德和林上校的時候,林樾楓會顯得更加從容且游刃有余,等到過了昨天晚上,她們并肩走在一起的時候,林樾楓反倒手足無措了。
仿佛是猜到了小五的想法,林樾楓說道:“我們只是還缺少相處的時間,我相信可能會比現(xiàn)在更好。”
“我們會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嗎?”小五用諷刺的語氣問。
“會有的。”林樾楓篤定地回答她。
她們找到了一家停車場。停車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人看管,正門鎖著,但是旁邊留著一條供行人出入的通道。她們從未上鎖的側(cè)門溜了進去,就像參加汽車博覽會那樣開始在停著的一大堆滿是灰塵、幾乎報廢的汽車中進行挑挑揀揀。這輛車的后視鏡已經(jīng)掉了,那輛車的后座上堆著垃圾,還有一輛車看起來很不錯,但是當小五設(shè)法打開車門之后,車廂里卻彌漫著一股臭雞蛋的味。
最后她們挑中了一輛黑色的轎車,盡管彼此沒有交流意見,不過小五知道原因:這輛車很像林樾楓的那輛車。
沒有車鑰匙,小五熟練地拆下汽車面板,連接起地線、火線和啟動極限。林樾楓饒有興致地看著小五完成這一切。她用拳頭抵住下巴,然后在發(fā)動機啟動的轟鳴聲中問道:“這些是安潔琳教給你的嗎?”
“不,安潔琳不會教我這么……細節(jié)的東西,”小五回答,“她只是告訴我,我應(yīng)該去做什么,然后我就去做。”
“而你都完成了。”
“對,因為那是安潔琳的命令。”
“你完全靠自己就完成了。”
“我沒有其他選擇。”
“聽起來安潔琳不是一位好老師,她甚至配不上被稱為‘人生導師’,”林樾楓說,小五已經(jīng)掛上了檔桿,小心地將車開出了車位,“可是你很尊敬她,因為你愛她?”
小五重踩了一腳剎車,慣性讓林樾楓在座位上晃了一下,不過她仍然緊緊盯著小五。
“我是否愛她,這重要嗎?安潔琳已經(jīng)死了。”
“在愛情中,死人有可能會比活人的份量更重。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所以她只會在你的記憶里留下完美無瑕的她,你永遠看不到她衰老、生病、蠻不講理的樣子。就算你已經(jīng)記不清她是什么樣子,只要一看到照片,所有的事情你又能夠想起來,甚至你還會一次又一次懷念她的所有行為,如果她對你不好,你會認為,那只是因為你對她不夠好——”
“我勸你最好坐好,抓住扶手,”小五打斷了林樾楓的話,冷冷地說,“我要把停車場大門撞開。”
小五在踩下油門的時候卻一直在想著林樾楓話。她的記憶會為安潔琳美化,然而她永遠無法忘記她看到安潔琳留下的硬盤中所寫的所有文字。那才是安潔琳,和安潔莉卡一樣的安潔琳。無情的政治機器,冰冷的領(lǐng)袖,對于她所有的愛就像滴入冰湖中的一滴熱水。
油門被踩到了底,汽車轟鳴著撞向停車場的大門。大門本來就只是用簡易的插銷固定著,隨著一聲巨大的撞擊聲,車頭傳來碰撞和碎裂的噪音,車燈碎了,鐵制的大門哐的一聲被撞開,汽車沖了出去,車子側(cè)翼擦過了路邊一棵大樹,小五急打方向盤,同時重踩剎車,車尾大幅度一甩,林樾楓差點撞到車門玻璃上。
“我不敢想象我的司機會這么開車。”林樾楓重新坐穩(wěn),說道。
“我相信他不會這么開車,但我不是你的司機。”小五說。
路上人很少,大多數(shù)人都擠在城市的主干道上。車子很快就平穩(wěn)地朝著城外行駛,這其中唯一不和諧的聲音就是碎裂但尚未掉落的燈罩不斷地擊打保險杠。
“我還在想剛才的那件事情,”林樾楓繼續(xù)說,“也許我的說法有紕漏。愛情并不一定是非要怎么樣產(chǎn)生的,可能兩個人在一瞬間就能夠產(chǎn)生愛情,可能要在一起相處很多年之后,兩個人也只是親人、朋友,愛情是一種化學反應(yīng),兩種不會發(fā)生反應(yīng)的試劑并不會產(chǎn)生愛情。”
“你相信一見鐘情?”小五問道。
“不,我并不相信,不過……”林樾楓說到這里時,明顯猶豫了起來,她想要說什么,但說不出口。
“我對安潔琳并不是愛情,”小五說,她看著眼前的道路,曾經(jīng)對于她而言,這樣安安靜靜、專注地開車是一種享受,不過“曾經(jīng)”并不包括現(xiàn)在,“她可能會擔任很多角色,但是我和她之間,用愛情來描述是不準確的。”
“你沒有愛過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愛過嗎?”林樾楓問道。
小五瞟了她一眼,她發(fā)現(xiàn)林樾楓也在看著她。兩人對視的時間可能有點長,以至于小五差點撞上前方一個橫穿馬路的行人。
“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小五連忙剎車,轉(zhuǎn)動方向盤,從那名行人面前繞了過去。那人可能破口大罵了幾句什么,不過小五并沒有聽清。
“我希望你的回答和我一樣。”林樾楓說。
小五沉默著。
“我希望你能回答你愛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愛過。因為那都能夠證明,你有能力去愛別人,也有能力被別人去愛。即使不是這樣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愛你,我希望你也能夠愛我。你可能不愿意承認,可是那沒有關(guān)系,只要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這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小五還在沉默著。車燈燈罩噼里啪啦地打著車頭,就像一首并不出名的歌曲中蹩腳的鼓點。除此之外,她似乎需要一些音樂,或者更加動聽的節(jié)拍。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現(xiàn)在會有這樣的想法,就像站在懸崖的邊緣,她卻在想最近的一場球賽。
“我想是的,你說得沒錯。”她說。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jīng)把油門踩得太深了,車速有些快,不過這不要緊,她能夠掌控這輛車,就像能夠掌控她一部分命運。
“你可以繼續(xù)說,”小五說,“我喜歡聽你把我心里的話說出來,所以請你繼續(xù)說,林上校。如果你說的不對,我會反駁的。”
林樾楓深吸了一口氣,盡管這聽起來好像是她在嘆氣。小五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道路。油表顯示油箱里剩下的汽油不多了……那不重要,她們可能會遇到一家正在營業(yè)的加油站,或者小五可以從路邊停放的車里“借”一點汽油。
“我從小到大都循規(guī)蹈矩,”林樾楓說,“沒有人給我太多壓力,我所有的壓力都來自于我自己,我告訴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怎么往上爬,怎么討上司歡心。我是帝國聯(lián)盟里最年輕的上校——可能不是最年輕,這不重要——當我到達了這個高度,我突然意識到,可能我還得做點別的什么。”
她轉(zhuǎn)過臉,看著窗外的風景,行道樹匆匆掠過。
“在看到出獄的赫斯特·菲爾德時,我就知道,那不是赫斯特·菲爾德,那是你。那一瞬間,我首先感覺到的是惶恐,不是因為被獨立黨人滲入帝國的惶恐,而是我感覺到,命運來敲門了,我的契機到了,我應(yīng)該做點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時間了。”
“我……”小五想要說點什么,不過被林樾楓打斷了,她自顧自地繼續(xù)往下說著。
“我開始調(diào)查你,你的身份隱藏很深,調(diào)查出你的身份是件不容易的事,直到伊萊·坎貝爾告訴了我很多有用的信息,命運在不斷地給予我線索,同時給了我痛苦的啟示,我意識到你對我而言是不一樣,你不是我的敵人,不是我的對手,你是一個全新的角色。直到松溪莊園時,我才算第一次見到你,剛才你問我是否相信一見鐘情,我現(xiàn)在可以回答你:這并不是一見鐘情,在我見到你的真面目之前,我就已經(jīng)愛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