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登終于停下來時,已經到半夜了。
他駐足在一片沙灘上,明亮的半月懸在半空,群星璀璨,七彩光帶流光溢彩,和鏡子般的海面上的倒影連成一片。美得像是個幻夢。諾拉覺得自己仿佛在一艘碩大的航船上,而這艘航船正行駛在無垠的星海中。
如果不是被海登扛在肩上的話,諾拉倒是很愿意好好欣賞一番這般美景。
“我的腦袋充血了,你該把我放下來了吧?”諾拉不抱什么希望地問。
然而下一刻,海登真的手一松,將她扔在了沙灘上。
這里的沙子并不柔軟,沙礫非常堅硬,還混雜著被海風打磨得很尖銳的石頭、腐爛的樹枝和一些海洋生物的外殼。諾拉被扔下來時,手掌劃到了一個看上去像是龍蝦鉗子的東西,頓時血流如注。
“混蛋,你說過你不會傷害我的!”諾拉罵了海登一句,低頭看著那道傷口,她現在很累,沒有多余的力氣去治愈它。
海登矮下身來。
“對不起。”他握住了諾拉受傷的手。
看了一眼他純黑的眼睛,諾拉就知道他還沒有恢復神智。
“別看了。”諾拉想抽回手,但海登還是抓著不放。
“你也會治愈魔法嗎?是能把我的傷口看好還是怎么著?”諾拉有些沒好氣。
海登低下頭,雙唇落在了她的傷口處。
冰冷而柔軟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諾拉的手指和腳趾都情不自禁地蜷縮起來。
他吻了又吻,罷了還輕輕吹了吹,抬起頭,問:“真的很抱歉,好點了嗎?”
諾拉抿了抿唇,沒說話,她的嘴唇已經干燥得起皮了,這個動作讓她聞到了來自嘴唇上的一股血腥味。
“你這里也在流血。”海登的手指劃過她下巴上一塊接近嘴唇的皮膚。
接著他湊近了點,用剛剛同樣的方式,輕柔地銜住了諾拉的唇瓣。
諾拉的眼睫閃了閃,將手撐在海登的胸前,想把他推開。
但海登像是品嘗到了什么可口的甜品一般,吻得更加深入了。
諾拉的腦海中,好像有什么在漸漸融化,她用那只受傷的手抓住了海登的后背,慢慢的,海登身上的黑暗符文消退了,白皙的皮膚在月光照耀下仿佛大理石鑄就。
從兩人的指尖,金色的光線像是藤蔓般向外舒展,漂浮著、纏繞著,將他們包裹在里面。
魔法在諾拉體內愉快地跳動,讓她整條脊柱直到頭皮都感到微微發麻,她的感性催促著她去回應海登,但理性讓她忍住了。
要是現在她袖子里有一條銀妖蛇就好了,諾拉想,可這種蛇非常稀有,只生存在沙漠地帶。前生用來毒倒夜隼的那條,是菲昂娜帶回來的戰利品。
沒過太久,海登猛地驚醒過來,他放開諾拉,眼里是一片如夢初醒的茫然。
“諾拉?”他只說了這么兩個字就暈了過去。
諾拉低下頭看著他的側臉,伸出手,將他的眼睛捂住。
高挺精致的鼻梁,蒼白無色的薄唇,線條優美的下頜,很好看的臉,卻是最致命的毒刃,她為什么第一眼沒有認出他來呢?
諾拉抬頭遠望,海平面和天空渾然一體,極夜島遙不可見,這次,她決心不能讓冰原狼軍團再度擁有夜隼這位首領。
她找到一塊石頭,將尖的那一頭對準了海登的太陽穴。
在打算砸下去的時候,諾拉感受到了石頭上傳來的強烈震感。
諾拉想起來,這里是夏博,大陸上最后一塊真理之石還在鎮守這個國家。
傳說神明曾賜予洛克特蘭大陸三塊真理之石,用以維護世間的公理。大陸上的人必須遵循真理之石捍衛的三條基本法則,否則便會受到懲罰。
原本屬于凱恩和亞拉鐸的兩顆真理之石都已碎去,諾拉有印象,夏博的那顆會在一兩年后重復它們的命運,但現在它還好好地待在格林戴爾的白塔之上。
真理之石法則之一:除了法律和神明,沒有任何人可以剝奪他人的生命。
石頭上的震感在提醒諾拉,這塊石頭一旦砸下,她也會立刻受到反噬。
她將垂下手,心中天人交戰。
——這里在夏博的真理之石守護范圍內,海登死去之后,諾拉也將立刻為他償命。
——可他要是不死,未來數以萬計的凱恩士兵、平民,還有她的家人們,都將喪命于戰爭中。
——沒有夜隼,也會有貓頭鷹、蜘蛛、蝙蝠,或者別的什么人充當冰原狼軍團的首領。
——可毋庸置疑,夜隼是所有人中最強的那個,沒有他,冰原狼軍團很可能在初次登陸夏博時就被擊敗。
諾拉低頭看著海登毫無知覺的側臉,重新舉起了石頭。
她已經決定好了,諾拉按住海登的前額,然后朝著他的太陽穴狠狠砸了下去!
一股強大的魔法反作用力襲來,將諾拉整個人都彈飛了,石頭飛出去很遠,脫手時撕裂了她的虎口。
手上傳來的劇痛讓諾拉生理性的淚水都涌了出來,她倒在一邊,調整著呼吸,在突如其來的變故帶來的驚駭之下,她反而生出了許多力氣,那只在今天遭受了過多次傷害的手現在血流如注,諾拉調動魔力,先將它的傷口愈合了。
是她一時大意,連龍焰都無法對海登造成傷害,她用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怎么可能殺掉他?
可是前生的最后,海登明明和普通人無異,諾拉的蛇咬中他后,將毒素送入了他的血液,她的劍也穿透了他的身體,難道在那之前發生過什么事嗎?
黑女巫在對他施以酷刑的同時,也奪走了他周身的守護魔法?
海登仍然倒在原地,一動不動。
諾拉抬頭再看了一眼寒晶之海,決定還是先把海登帶走。
既然殺不掉,那就得讓他離極夜島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不要和那里扯上任何關系。
她拉起海登的一只手,拖著他朝大海的反方向走去。
猛然迸發的力氣很快消失殆盡,剛剛走到沙灘旁稀疏的草地上時,諾拉就拖不動了。
她放下海登的手,回頭一看——
海登身上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布料在經過和沙礫的摩擦后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哦,天吶!
諾拉驚訝了一瞬,突然覺得,要是沒有后面那些可能發生的破事的話,自己作為他的妻子,實在是件挺美妙的事情。
她的臉微微發紅,抬起頭移開了目光,海登的褲子掉在了沙灘上不遠處,她跑過去將它撿起來,但它的腰部已經完全被扯開,不能穿了。
諾拉走回去,想了想,把身上的流蘇斗篷脫了下來,給海登系在腰上。
俯下身時,她鬼使神差地邁開腿,跨坐下去。
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時,諾拉錘了一下地面,對自己體內的魔法喊道:“你給我消停一會!”
但是埃爾文之光很明顯聽不到她的呼喊,在她拉著斗篷的兩只角,在海登腰間打結時,雙手一直在顫抖著抗議她的大腦。
以至于這個結她打了十分鐘。
終于打完結站起來時,諾拉又是一陣頭暈眼花,草地上有條被人走出來的小路,她拖著海登沿著小路向前走,祈禱能盡快看到農戶、小鎮,或者什么都好。
走了一小段路后,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人身材很高大,靜靜地背對著她立于月光下,一動不動。
諾拉想打聲招呼,但剛一張開嘴,馬上就覺得不太對勁。
大半夜的,什么人會一動不動地站在路上呢?
諾拉有點害怕,蹲下來搖了搖海登。
“德萊文特!你醒醒!星塵!”
他一動不動。
諾拉抬頭,那個人正在慢慢轉過身來,她的直覺讓她更害怕了。她用力拍了幾下海登的胸口:“夫君,醒一醒!你現在應該起來保護我了。”
海登還是睡得很熟。
那個人已經完全轉過了身,黑色兜帽下,是一具白骨。
吸魂鬼!
諾拉頭皮一下子炸開。她向后倒在地上,徒勞地想要喚醒昏迷不醒的丈夫。
吸魂鬼從斗篷下伸出了白色的枯骨,輕盈地向她飄來。
諾拉簡直要嚇暈了,最后時刻,她習慣性地向脖子上的綠松石項鏈摸過去,魔法綠松石能抵擋一次致命傷害,她仍然記得這點。
可眼下的情景,項鏈該如何發揮效用呢?她應該掄起它和吸魂鬼打一架?還是把它送給吸魂鬼,以求它放過她。
摸到綠松石時,她還觸碰到另一個東西。
用草繩串起來的,是一個小小的口哨,之前海登把它送給她,說是能驅魔。
諾拉立馬拿起口哨,用盡全力吹了一口。
她沒想到這哨子的聲音能這么尖銳。
就像是一千只水壺同時燒開般,刺耳的哨聲瞬間響徹整片草地。吸魂鬼抬起枯手捂住了可能是耳朵的地方,停在原地不動了。諾拉見狀,又狠狠吹了幾聲,吸魂鬼捂住耳朵,飛速向后飄去。
諾拉繼續狠命吹著口哨,直到那只吸魂鬼完全消失不見,她才放下口哨。
這口哨是個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武器。吸魂鬼是跑了,諾拉也沒好到哪里去,她現在雙耳似乎都短暫性地失聰了,什么也聽不到,耳朵里針刺般微微生疼。
諾拉喘著氣,驚魂未定。
這時,路的盡頭又出現了一個身影。
諾拉拿起口哨,不確定自己的力氣還能吹多久,要是吸魂鬼沒完沒了的過來,她的體力肯定撐不到早上。
然而這次來的不是吸魂鬼。
一頭高大的白角馴鹿朝她跑來,馴鹿上坐著一個女孩,女孩有雙大大的眼睛,頭發在身后綁成了一條粗壯的辮子。
女孩輕盈地跳下馴鹿,看了看海登,又用那雙大眼睛看向諾拉:“你剛剛遇到吸魂鬼了嗎?我好像聽到了冰棘白樺木的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