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歸去 陳鶴年見他放下碗,問:“滋味如……
夜幕已經降臨了, 無論是血的顏色,還是朝霞的艷紅,通通都藏進了無邊無際的黑色里, 擾人的,沉在人心里的怨恨與失望也消失了。
失落疲憊的人影邁著步子朝前走,受過傷的人被背著,抱著,手拉著手誰也沒有落下,他們就這樣走著,咧咧嘴高興地笑著,畢竟曙光總會再現的,那時, 就只有溫暖了——
沒有壞事發生。
姜皖在屋子里養傷,左賀的師姐會定時來替她換藥,她們早都聽說了她的故事,便日日抽空來與她作伴,她們夸贊她的勇敢,感嘆人世的悲哀,欣賞她,贈予她最好的傷藥,姜皖不再有血腥的過去, 一切重新開始。
陳鶴年有時會去看山中的弟子操練,看過這里的學堂, 他最常去飯堂后面的池塘冬釣,三個人再帶加上一個皇帝,拿把椅子就坐在湖邊甩魚線。
只有陳鶴年在認真釣魚,那魚上鉤的極快, 持續久了,他懷疑是那只安靜的鬼在作祟,眼睛瞥過去,魚兒上鉤的速度就變慢了。
池塘是食堂廚子飯師父的,他們把魚釣上來不能吃,就只干一件事,抓住誰就扒掉誰的一片鱗,放生了繼續釣,如此往復,結果眼見的,有些魚身上的鱗片越來越少,傻魚根本不長記性。
陳鶴年也不知道自己釣了多少次,但他身上沒有沾上魚腥味兒,他不用上手取魚鉤,鬧鬧鬼就可以解決。
魚沒有鱗片還能活么?
陳鶴年問出來的時候,像個活閻王,他沒有實驗,魚塘的主人飯師父趕來了。
“你們這是干什么!左師侄,你怎么能帶著朋友在這里禍害我的魚塘!”飯師父舉著鍋里的鏟子急沖沖地趕過來,雖然他是個廚子,但也是南派的優秀畢業生,只比永建師父低一輩分。
“我沒參與。”左賀回答,他抬起空空的手,身下也沒有魚竿,“我是怕他們溺水,所以在旁邊守著。”
飯師父吼道:“歷練弟子,你待在山上干什么!”
“我被師父分配了一項特殊任務,正在接待貴客。”說完,左賀的視線朝于林看去。
那把飄散著黑雪的傘一瞬間出現在飯師父的面前。
只有在于林的默許下別人才能看見他。
廚子頓時吞咽了一口氣,他臉上的火氣沒了,難怪說這一帶的溫度比別的地方低呢,他大概是受了凍,嘴巴都哆嗦了。
飯師父看向陳鶴年腳邊的桶,眼睛嘴巴都笑了起來:“這條魚不錯啊,我拿去燉了,等我,我馬上來。”
他提著桶走了,先把一條傻魚做成了魚湯,好聲好氣地送到了陳鶴年的手里,還差點給于林磕幾個響頭,他說自己祖上十八代往上走和于林的一個士官沾點關系,對著于林一口一個皇帝陛下,但實際是想讓陳鶴年對他的魚塘高抬貴手,他的小小鯽魚不配被皇帝釣,應該去海上弄金槍魚。
陳鶴年點頭答應了,拿著魚湯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左賀之前說過,飯師父最拿手的便是豆腐鯽魚湯,尤其是冬天的鯽魚最鮮,飯師父每年只會在立冬那一天做一次,其余時間,誰想喝都喝不到。
陳鶴年當即就有了興致,打定主意要嘗一次,這招請君入甕目的達成,不然會誰會傻乎乎連釣三天的魚呢?
回到屋子里,不等陳鶴年動手,于林就為了他舀好了一碗。
只有一碗,他就停了手,陳鶴年就問:“你是要和我喝一碗?”
于林茫然間看向陳鶴年的臉,他臉上沒有調笑的揶揄,是認真的,好平常的親近。
于林噎了一會兒,興許是碗里冒出來的熱氣熏糊涂了,問:“可以么?”
恰好,陶罐子里湯也就夠舀三碗。
“一塊兒嘗嘗。”陳鶴年喝了半碗,就遞給了他。
于林接過,陳鶴年看著他,他飲湯時卻用袖子遮掩住了臉龐,舉手投足之間全然是古人的韻味,那寬大的衣衫恰到好處地遮蔽了他的動作,而他自己則悄悄地將碗沿轉了一個方向。
有吞咽的聲音,于林喝完了。
陳鶴年見他放下碗,問:“滋味如何?”
于林似乎很滿意:“尚可。”
陳鶴年便笑道:“南派的廚子可以當御廚了,快告訴飯師父,讓他也高興高興。”
眾人都齊聲笑了,這笑聲沒有蓋過敲門聲。
陳鶴年扭頭看向房門:“誰?”
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笑,老成又不正經:“好徒兒,山上待悶了沒有啊?”
陳鶴年怔愣片刻,“門沒鎖緊。”他說,“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我給忘了。”
他上山已經有一周的時間,逛遍每個院子也找不到周羨之,師徒倆人都沒說過話,周羨之今日來了,真算是稀客。
周羨之把門推開,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么會?我還怕你不認我這個師父呢。”
陳鶴年問:“我們可以下山去了?”
周羨之笑嘻嘻地指著他:“好徒兒,你什么時候學會算卦了?”
陳鶴年沒回答,也沒去嗆他,只是站起身,他平靜地走過去,然后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哎呦,好像又高了,咋了?累著了?”周羨之這回也沒說什么蹩腳的話,只是用他矮半截的身體支撐了陳鶴年的腦袋,伸手摸了摸陳鶴年的頭發:“師父知道你辛苦了,但這頭發正好,別剪短了。”
陳鶴年低聲回了一個嗯字。
周羨之,這世上他唯一的親人,這養育了他十多年的人,直到昨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了解這個男人。
那是一件極其隱秘又讓道門羞愧的一件事。
周羨之,他的師父,曾是太陰之體。
曾。
因為他如今不是了。
他的筋骨曾被打斷過,內臟受損,再恢復時身體的五行也改變了。
周羨之,便是太中之難的主角。
羨之,這世上只有兩個人曾這樣叫過他,一是師父,二是師兄。
周羨之五歲時被南派的祖師忘真道人收留,在山上修行有十年之久,師門知他體質特殊會多加照顧,可惜風聲走漏,那時的道門對太陰之體執念頗深,他們集體對南派施壓,恰好忘真道人也已入洞,隔絕塵世。
南派主事的成了尚且年輕的永建師父,各派開始針對南派子弟,逼著他們把周羨之交出去。
南派弟子幾番容忍,而那些道行高深的前輩卻被利益引誘得面無全非,帶著人直接圍堵了他們的山門,最緊迫的時候,永建師父跪在忘真道人的洞門口求他出山,他無法同時保護師弟擔起師門的責任,然無果而終,周羨之最后被南派驅逐,從此流落人間。
周羨之在各派追殺下逃亡三年,險些死去,幸得蚩南女子相救得以喘息,而后不久,便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太中之難。
道門合力絞殺太陰之體,南派沒有參與卻也無力阻止。
周羨之被多方圍剿,只得假死脫身,三年之中他尋得了太歲肉,為自己造了一副假身體,以假亂真,保住性命,重傷隱退。
也因此,他成了個殘缺的太陰之體,重獲自由。
南派對周羨之有愧,十多年來杳無音訊,唯一的消息便是死訊。
太中之難過后,永健師父在忘真道人洞口說出周羨之遇難的消息,悲憤交加,那夜,他領悟了劍意,真正成了有實力的大師父。
而忘真道人也在不日后出關,此舉驚動道門,他為周羨之卜卦一次,知其未亡只是改頭換面。
但南派的那個小師弟已徹底死去,道上只有名聲響亮的三陰手。
三陰手絕技,乃是周羨之獨創,他自立門戶,恰是因為只有極陰體質才能學會,他才動了收陳鶴年為徒弟的心思。
三陰手又陰又毒,碰上一些不講情理的,南派在屁股后面就給悄悄解決了,幾十年過去,周羨之從未踏足南派。
而今再回來,便是為了他的徒弟。
“我去問過師父了。”左賀將所知的消息全都告訴了陳鶴年:“姜王前身雖有功德在身,龍威不能觸怒,但道門希望祖師爺將他以侍奉的名義監禁起來,不得離開山門半步,而周師叔以性命擔保,要求給你們自由。”
“道門自然不愿意,但是祖師爺發話,若有姜王作惡,他此生不入道不成仙,愿以身殉道,除去鬼王。”
“祖師爺擋住了眾人口舌,等道門前輩離去時,只對周師伯提出了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左賀叫他不要緊張:“只是讓周師叔留下陪他住七天,無論平日如何相處,師父總是會想念徒弟的,不是么?”
陳鶴年沉默后回道:“徒弟,同樣會思念師父。”
周羨之是否對南派有怨,只有他知道。
但當周羨之出現在他眼前時,陳鶴年就體會到之前的心底沒有涌出來的思念。
陳鶴年先松開抱住他的手,問:“我們什么時候下山?”
“明日。”周羨之回,“坐飛機很快的。”
他還笑嘻嘻地將腦袋往陶罐里探了探,“我聽說飯師父給你們做魚湯了?”但他看見是空的頓時心痛不已:“師父也很累的,下次吃好吃的,記得要給師父留一碗,曉得么?”
“曉得了。”陳鶴年回。
“什么?”周羨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詫異地說:“真的?”
“真的。”
“哎呀,你真是我徒弟啊?”周羨之眼神一下變了,他狐疑地目光在他身上打轉:“別是哪個墳頭的鬼套了皮,調包了吧?”
周羨之伸出手來,想去扯他的臉。
陳鶴年毫不客氣地將他摸過來的手打掉。
“滾。”
他聲音還是一樣的冷漠。
第82章 親吻 他說:“你知道么?那一夜,我也……
哪有什么厲聲厲色危險至極的鬼王呢?不過是個可憐蛋倒霉蟲罷了。
陳鶴年在上飛機前是這樣對永建師父說的, 無論碰上誰,都是這幅說辭。
他抬著眼睛對人說話,眼中那點光亮凝聚在最墨黑的中央, 就會顯得無辜可憐,可他開口時嘴唇又是翹著的,好像一背過身去,就會得意地笑起來。
周羨之帶著幾人拜別了南派,然后乘飛機離開了這座大山,他們可以走,卻不能走太遠,原先的店子回不去了,南派送了他們一座房子, 說是得有配得上姜武文王的住處,正在南派主山近省。
那是一棟別墅,離市區還有些距離,下了飛機就有專車接送,陳鶴年看見了別墅的全貌,南派也夠闊綽,一進大門,是草地水池,占地很廣, 別墅有三層樓,白色粉飾精致的瓷磚, 被太陽一照還發著光,是棟新房子。
陳鶴年就說:“住進來,可就是咱們的了。”
“當然是你們的。”左賀肩膀上還提著陳鶴年的東西,他走在后頭, “這里在早些年前就布下了四靈風水陣,玄武、白虎、朱雀、青龍的青石像分別設在天南地北四方位,別墅就處于風水中心,是祖師爺特意安排的,此陣不能傷了姜王,卻可以消磨鬼魂身上戾氣。”
“鬼的存在本身便是怨恨與執念,你應該也能看出來,他身上也有戾氣,隱而不發,不過是因為他本身就是鬼中王者,野獸中的人類,心智可以由自己操控罷了。”
他一講出來,姜皖噗呲一下笑了,周羨之更是瞪大著眼睛看向他。
“好小子,年輕就是好哇。”
周羨之搖著頭感嘆,不知是夸還是罵。
左賀年輕敢說,不但明面上講了,還是在正主背后大聲講的。
于林沒有反應,他聽得見但未必在意,頭沒扭,手沒動,依然打著傘,安靜地走在陳鶴年身邊。
陳鶴年回話:“消除鬼戾氣最好的方法,是幫他完成生前未盡的遺憾,發泄仇恨,而不是靠什么法陣。”
左賀便問:“能讓姜王記掛的事,我們還有機會解決么?”
姜皖聽了,去問于林:“你權力和名聲都得到了,還有什么是你覺得遺憾的?”
這一問,讓于林頓住腳,那傘邊緣飄下的雪粒子依然緩慢,他眼睛瞥過來。
“喝酒。”
他說。
“喝酒?喝酒好哇!”周羨之立即應了,他摸著胡子笑出褶子,“烈酒澆憂愁,清風散煩憂。”
“想喝什么酒?”
于林回:“太禧白。”
太禧白三字說出來,陳鶴年和姜皖就聽懂了。
“我去買!我這就去買!”周羨之激動得跳腳,邁出腿就要往外沖,不忘回頭給左賀使了眼色,“等著!晚上我就把好酒帶回來,賢侄,你去弄幾個下酒菜,咱們大家晚上可以好好喝上一壺!”
“冰箱里應該有菜。”左賀點頭:“我去看看。”
他起身了,陳鶴年也動了,他觀摩著別墅里的空間,爬上樓梯,“先去挑自己的房間吧,先到先得。”
家務事不難,在屋子里刮一股陰風,就徹底干凈了 。
于林想喝酒,但在飯桌上卻一口未動,他坐在席中,低著頭,像在沉思,沒人催他喝酒,他注視著玻璃窗外,見盤里的菜快吃盡了,就站起身。
別墅外有一處亭子,于林默默走了去。
月末時,天上的亮牙兒也變圓了,周羨之往外邊瞥了一眼,對陳鶴年說:“去吧。”
陳鶴年起身,朝于林走了去。
他的心愿不在酒,而在人。
姜皖提著酒壺和碗走過來,一并放在亭子邊緣的長條椅上。
于林沒有倒酒,先問陳鶴年:“你想飲酒么?”他這時的神情仿佛輕松了:“你一直都不喜飲酒,除非是有大好的喜事。”
“倒吧。”陳鶴年說:“如今重聚不正是大喜事?”
他開口了,于林才拿起酒壺。
陳鶴年在旁看著,酒剛倒半碗他就伸出手抬起于林壓下的手背:“夠了。”
“我知曉。”于林說。
他說得篤定,料想到陳鶴年會阻止一般。
兩人對上眼,陳鶴年回過神來,他離了于林的手,握住酒碗,舉到臉前。
于林當然知道陳鶴年的習慣,但他更想等著陳鶴年伸手開口,只是些不經意間的小動作,有心者便會滿足。
姜皖拿起酒碗,遞過來:“給我滿上。”
酒碗撞上,于林與姜皖一碗酒水飲盡,前者面無表情,后者暢快淋漓。
陳鶴年先小嘗一口,這酒水嘗起來并不辛辣,接著再將半碗飲盡,酒意是過些時間才涌出不來,黃昏最后一片彩霞落在了他的臉上,微微泛紅,卻無醉意。
“你能嘗到酒味兒么?”陳鶴年問他。
“不比從前。”于林回答,他人鬼合一,對人間百味兒都無感受,至多,能聞見人味兒,鮮血才是美酒,能讓他沉醉。
白酒一杯,嘗不出什么,品的,只是過往時光罷了。
姜皖笑著問他:“那你心中遺憾可解?”
“錯過便是錯過,再喝酒我也嘗不到從前滋味。”于林說:“現在很好,足夠好。”
說得坦蕩,卻并非釋然,陳鶴年目光移到他臉上:“是么?你已經滿足了?”
于林說:“今夜,我很高興。”
陳鶴年卻笑吟吟地說:“沒準你能更高興。”
三人再回到客廳里,桌子上的餐盤已經收拾掉,只剩酒壺和酒碗。
“來來來,再比一次!”周羨之一瞧見姜皖,兩眼冒光,姜皖拉開椅子坐下,面前的酒碗就滿上了 ,左賀正從廚房中走出來,“還要喝?”
周羨之已經喝過一壺。
姜皖笑道:“最多三碗,我可沒從前厲害了。”
“那就三碗!”周羨之應了,二人碰碗。
陳鶴年對桌子邊似醉非醉的人說:“我要去睡了。”
“去吧。”左賀也坐下了,“我會看著他們的。”
陳鶴年無需多言,上了二樓,他在二樓東邊的盡頭挑選了一個房間,于林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最后立在門口,衣袍沒有跨過門檻,再未往房間里去。
于林沒有進屋的意思,陳鶴年默默打開房門,只將燈一開,正要轉身關上門的時候,一道黑影卻倏地一閃而過,在他耳畔刮了一道冷風。
“你怎么又要進來了?”陳鶴年剛松開門把手,一轉身,就見于林一身戾氣站在眼前,他鋒利的眉宇沒有起伏,嘴巴卻繃成了石頭。
房間的溫度降至冰點,床上的人頓時抖了抖身體。
“恩公。”傳來一句膽顫的聲音,那正是于林惱怒的源頭。
陳鶴年的床上正躺著一個人,留著長發,皮膚白得發亮,模樣算精致,美的,是個俏男人,雙腿疊著像條細嫩的蛇,正是白蛇幻化而成的人形,它用自己水靈的眼睛看向陳鶴年。
只沒看兩眼,就從床上掀飛到了地上,它頭都抬不起來,頭發埋沒了它的臉,猛地咳嗽兩聲,想往陳鶴年身邊爬,卻動不了身體,仿佛正被人踩在腳底下。
那是鬼在施壓,可怕的力量,白蛇驚得一身冷汗,甚至生理上地想要嘔吐。
“你這是做什么?”陳鶴年看向始作俑者:“一條小蛇,又沒有做冒犯你的事情,你何必對付它?”
“卑劣邪物,豈能玷污君塌?”于林冷聲說,他的眼睛里有盛怒之火,活脫脫裝進了個太陽。
“能讓我高興,怎么能說是玷污?”陳鶴年淡淡說,“這是我的主意我床上正需要一個暖床之人,我想讓它試試,有什么不行的?”
“自然不成!”于林說。
“理由。”陳鶴年自己彎下腰,將發著抖的小白扶了起來,小白變回了蛇形,飛快地從于林的眼皮子底下爬走了。
“它是條蛇,還是個男人。”
“蛇又如何,男人又如何,我不嫌棄。”陳鶴年說。
于林的臉上似有震驚,但隨即是濃重的厲色。
“那我會殺了它!”
“我不準。”
“你還要殺它?”陳鶴年說,“我床上要放什么,你也要管?”
于林眉宇沉了下去,“任何東西都不能爬上你的床。”
“那我豈不是要寂寞死?”陳鶴年說,“我如今的年歲,也該有個床伴了。”
“那為什么不能是我!”于林喊道,喊出來,他愣了會兒,“既然你容許那些骯臟邪物上床,那不如是我。”
“你說過,逾越之舉,不可為。”
于林篤定答:“能。”
陳鶴年歪著頭盯著他:“那你之前說的,便是謊話,欺騙我,又是什么罪?”
于林說:“我該罰。”
“我當然要罰你。”陳鶴年瞪了他一眼:“現在我就罰你和我睡一張床。”
“上床睡吧,別傻站著了。”他脫去厚厚的外衣,裹進被子里,“還有,收一收你的戾氣,你是想凍死我么?”
于林連忙低下頭去,不一會兒房間里的溫度又正常了,于林并不需要脫去衣服,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被子里鼓起了一條長包,他就躺在陳鶴年身邊。
陳鶴年側躺著,并沒有在意于林盯著他的眼睛,他的呼吸聲變得又輕又低,頭發也沒扎著,落在鎖骨前。
一張寬闊的大床,兩人卻貼著,造出了狹窄的空間,于林聽著陳鶴年平緩的呼吸聲,看著他的后背,沒有忍住,又輕輕湊上去親了親陳鶴年的后頸,現在他那一處,有了一顆小紅痣,近距離觸碰他的身體,于林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可他沒料到會在這時候聽見陳鶴年的聲音。
“你就只敢這樣偷親我嗎?”
“你到底偷親了我多少次?”
陳鶴年問,他不僅睜開眼,還轉過頭來,用一雙清醒的眼睛盯著他,“你為什么不敢在我醒著的時候親我?”
于林愣住了,也呆住了,他嘴巴張開一點縫隙,但是一時間什么也吐不出來。
陳鶴年接著問:“你還想親我嗎?”
于林腦袋一片空白,他沒說話,但用行動做了,他貼過去,吻上了陳鶴年的嘴唇,輕觸輕離。
陳鶴年感覺像是雪花掉在了他的嘴唇上,他笑了:“你可以吻得再久一點。”
于林立即又親上來,攪著他又冷又濕的舌頭,舔過了陳鶴年的嘴唇,那柔軟的觸感仿佛讓他死去的心臟跳動起來,接著撬開那兩瓣唇肉,粘稠溫熱的水漬都疊在一起,他親得又急又快,吮吸著陳鶴年的皮膚,他的血肉。
于林扣住了陳鶴年的后頸,讓他緊緊貼著自己的身體。
陳鶴年的嘴唇很熱很熱,他的濾液中應當還有余酒的清香,很甜,于林嘗到了勝過美酒的滋味,恍惚中,像是墜入了美夢中。
于林沒有呼吸,但陳鶴年的呼吸亂了,陳鶴年喘了一口氣,被于林的舌頭磨平了交心后的慌亂,他捧住了于林冷冰冰的臉,臉頰有一半是紅的,笑成了缺角的月牙兒,“你真傻。”
他說:“你知道么?那一夜,我也是醒著的,”
第83章 不只能親吻 好燙。陳鶴年的手掌為之一……
陳鶴年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葉子落在水面上,小小的漣漪和年輪一樣,一下就勾起了舊時的記憶, 他的眼皮沒有再眨一次,盯著于林。
起初,于林嘴巴仍是閉著的,鬼可不遲鈍,猛的,他的眼睛被震了下,瞳孔中的驚訝與彷徨鋒利得像把刀子,從陳鶴年臉邊刮了過去,他只有眼睛流露感情, 而身體只是一具僵尸。
“你知道……”于林聲音變了調,他的身體像是爛掉了,所以嗓子眼化了,說出來的話擠得艱難,很平,還是僵硬的。
“我知道。”陳鶴年點頭:“我當然知道,我又沒昏頭,我做的那些是為了誰呢?”
“可我不知道。”于林說,他沉重又沉默, 看著陳鶴年,他從陳鶴年的眼睛里看見了一道影子, 此刻,那黑色的光亮里是自己困窘的臉,可正是他的多年期盼的,那雙眼睛里裝的全是他自己。
于林說:“你早就看出來了?”
“是。”
“所以那一夜, 你才主動要與我同榻而眠?”
“是。”
于林聽得清清楚楚,他臉上困頓,剎那間被揭穿的恐懼,然后是心悸,不解。
他的臉變成一張冷冰冰的撲克牌,換著花色,最后,變成了憤怒的一聲:“你看出了我的心意,卻不留給我袒露的機會!給了我承諾又離開了我,你太心狠了。”
于林說著,一轉眼,出現在了陳鶴年的上空,他將陳鶴年翻正過來,雙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陷進了軟塌塌的床墊里。
于林弓著背,陰影整個壓在了陳鶴年的身上,他急促地轉著眼睛,怔怔地凝視陳鶴年。
被壓制雙手的是陳鶴年,從容平靜的也是陳鶴年,那頭長發墊在他的后背下,他的臉上沒有多余的發絲打攪這張俊氣的容顏。
陳鶴年同樣凝視著于林:“現在你有了,你是常勝將軍,威武帝王是你自己爭來的,你贏得的。”
“你是想留在過去,還是把握當下呢?”
他的聲音寧靜又沉穩,卻勾人引魂地讓于林移不開心思,無法再沉浸在過去里。
良久,于林嘆息一聲:“不重要了,過去的,都不重要了。”
他說完,低著頭緩緩湊近。
距離很近,陳鶴年瞧著,他們鼻梁貼住了鼻梁,直到嘴唇觸及冰涼的柔軟,原來是要親他。
于林很快抵住了他的唇,有些急切地撬開了牙關,沒有飲血吃肉,只是想要吸走陳鶴年身上的氣味兒,讓那絲絲縷縷的熱氣,灌進身體里,好似這樣,就可以讓他的死掉的心開始瘋狂跳動。
他卷起了陳鶴年滑軟的舌頭,能聞到了陳鶴年的氣味兒。
于林壓著陳鶴年,好似一方面在索取,但悄然間,陳鶴年的舌尖滑過他的舌苔,勾出的銀絲濕潤了他的嘴唇。
于林停下了,他眼睛熱切直白得像是往陳鶴年臉上吹著嬴蕩的氣。
他開口說:“來到軍營里的人多半是為了建功立業,以后要靠功名求取自己心愛的娘子,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讓娘子風風光光的,不委屈了她。”
“我是個俗人,我心里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我歆慕之人不是娘子,而是一個男子。”
“我夜間做了春夢,床上的人脫了金袍,我看見了他的身子,我那時可被嚇壞了,不是因為我對一個男人動了情,而是我清楚,那人是天上的月盤我摘不下來,且因身份卑微,無德無才,無法與之相配,因為同為男人,他又是金枝玉葉,應當傳宗接代。”
“我膽怯了。”
“等到我有了功名,磨練了心智,可他卻不在了,我就算當了皇帝,天下聽我號令 ,我都未能得償所愿。”
“起居官見我日日描繪你的畫像,嚇得不敢動筆,史官為了我的名聲,更是不敢多提及你,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如今與你抵足親熱,一定會折斷手中史筆,當著我的面脫去烏紗帽以表勸諫。”
“當皇帝太苦了,我不過愛我所愛,他們也會指著我的鼻梁罵,說那堂堂姜武文王其實是個罔顧人倫的斷袖,可又如何呢?我若真在乎那些,便不會給自己落一個醉心邪術的污名,我心悅你已久。”
于林吐出肺腑之言,如此珍重。
“我愛你……”
可他敞亮地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依然會顫抖。
這多年來藏在他心里的事全都說出來,身體就像是空掉了,寂寞又空虛,他想把陳鶴年正大光明地裝進去,便迫切地看向他,想得到他的回應。
他的眼神依然好懂。
陳鶴年立即說:“你是個蠢貨。”他笑得生澀,有對于林的憐惜,“你還把我變蠢,讓我喜歡上了一個蠢貨。”
“我說過,我同樣不能失去你。”
陳鶴年一抬手掌,于林也松開他的手腕,他反過來捏住了于林的手,那冷白的腕長有一條可怕猙獰的瘡疤,那條連在二人中間的線也浮現出來,像是被于林割腕放的血染紅的。
陳鶴年的指腹摩挲著凹起的疤痕,他指間的熱氣滲進了于林的身體里。
陳鶴年說:“你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你給予姜朝五十年盛世,足以。”
“二愿,你我安康,萬事無憂。
如今你我重逢,并無差別。”
“三愿,無憾歸鄉,你想在戰事平息之后,向我表述心意對么?”
陳鶴年的話又讓于林一震。
“如此,你三愿已還,可算圓滿,再無遺憾?”
陳鶴年許諾:“今朝往后,你我共存,永世不離。”
“永世不離。”
于林滿足地闔上眼。
他原本聞起來像個干癟腐爛的蘋果,現在卻是松木的清香味兒,煞氣怨恨,仿佛在此刻了結。
屋子里又無聲地落下了黑色的雪。
它是雪,也可以是鬼的眼淚。
陳鶴年笑著抒出一口氣,手搭在了于林的肩膀上,摸了摸他的后頸,于林則抱住他,雙手死死地纏上了他的腰。
“我想親你。”于林開口,也不再等陳鶴年回應,吻住了陳鶴年濕潤過的唇。
他的嘴唇沒有和僵尸一樣硬得像石塊兒,觸覺更像是冰箱里保溫的果凍,無色無味,舌頭滑過陳鶴年的嘴角,舔舐到下顎,舉止粗糙,又耐心遲緩。
于林吞咽了一口氣,輕輕在陳鶴年脖頸的血管上咬了一口,成了只腥熱的毛僵,對陳鶴年的每一寸血肉癡迷得失了魂。
陳鶴年看著他的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親過的每一處地方,都有發紅的印記,沒有疼痛,只是過分曖昧,他忍不住說:“除了親,就不能做點別的?”
于林見他皺起了眉頭,才發覺陳鶴年的臉有些發燙。
陳鶴年發出一聲濃重的喘息聲:“你知道該怎么做么?”
他說話的語氣都與平常不同,于林意識到了什么,先怔愣了會兒,說:“我從沒有行過房事,倒是在軍營里,血氣旺盛時,對著你贈與我的佩劍紓解過。”
于林說得坦蕩,陳鶴年半吐著氣半笑著:“你倒是會裝,之前一口一個君臣之禮,現在什么下流話都能說出口,像個流氓。”
“我身上早已篡位的罪名,就算誅九族也找不到我的親故。”于林笑聲傳來:“我既已大逆不道,那不干脆做到底?”
陳鶴年便說:“怎么做到底?”
“男女之事,我們自然也做得,只是我不想太著急,我想讓你舒服,高興。”于林說,“我現在只想親你。”
陳鶴年抿起唇:“你怕不是餓了。”
“是。”于林說:“你能填滿我嗎?”
“用什么填滿你?”陳鶴年說:“只要用的不是我的肉。”
“鬼魂都喜歡精氣。”于林壓下去,抵住了陳鶴年的雙腿,點明了陳鶴年臉上異常的原因:“你對有反應了,因為我親了你。”
“我知道。”陳鶴年說。
“這是我的第一次,你幫我疏解如何?”
“你想要我怎么做?”于林循循漸進地問他。
陳鶴年卻不搭理他:“我怎么知道,你還想聽我說些下流話?”
“人產生了愛,就會有欲望,并不是下流事。”于林說:“你的身體對我有反應,我很高興。”
“那你幫我摸一摸。”陳鶴年說,“你以前自己怎么做的,現在就怎么做。”
于林吞咽了一口氣:“好。”
他伸出手,往身下探去,扶著陳鶴年的腰,他像是握住了一團火。
陳鶴年神色未變,只是臉上冒著熱氣,有些紅,還有些汗。
“你的手好涼。”
他忍不住說,在于林觸碰時,他驚到了,身體也跟著顫動了。
于林攬著他,他才顯得鎮定。
于林笑了,他的嘴角彎起來,“不是正好,我可以替你散散熱。”
“真好,你這樣的模樣,只有我能瞧見。”
“我真高興。”于林的眼神嚴厲又興奮,分明想全部占有,但說得又如此淡然,在他心里,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而他的手掌還在慢慢揉搓,他的鬼魂之形顯了出來,手指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觸手,纏在柱體上。
“感覺如何?”
陳鶴年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你一定,做過很多次。”
“軍中都是男人。”于林說:“我們常常苦于無處發泄,我每寄一封信,便會思念你,徹夜難眠吶。”
那觸手按住了敏感處,陳鶴年抿緊了唇,一口咬在于林的下巴上,將于林落在他身上的吻痕一次性還了回去。
觸手變得濕漉漉的,液體滲進了觸手里,被吸收了,這時,于林吻過來,陳鶴年的嘴唇比之前更熱了,于林的眼睛猛地在燃燒,盡管他的身體依然很冷,陳鶴年緩過神來時就看見了一團扭動的陰影,于林的后背冒出了觸手。
那或許是他興奮的一種體現。
陳鶴年懶洋洋地問:“我能幫你么?”
“當然。”于林微笑著,“只要你愿意。”
他的動作很快,霎時間,他的身體變成一股黑霧,將陳鶴年包裹,陷入一片無止境的黑色里。
陳鶴年頓時明白。
這是幻境,鬼能造夢。
陳鶴年一眨眼就發現自己躺在東宮的寢殿里,扭頭一瞧,將軍正在身側寬衣解帶。
于林握住陳鶴年的手往一處探去。
“摸摸我。”他的聲音急促地飄到陳鶴年耳邊。
好燙。
陳鶴年的手掌為之一顫。
第84章 親密無間 二人褪去了繁瑣的衣衫,就此……
于林還原了寢殿的模樣, 床榻邊還有火燭燃著,稀薄地透進床紗里,昏黃的光影讓兩人的臉都變成熟透的柿子。
陳鶴年開口:“我們現在做吧。”
他知道于林單薄的玄衣下什么也沒有, 他的手掌剛從從滾燙的皮膚上離開,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做,于林沒有手把手教他,就湊到他耳邊說揉啊,捏啊,像是在調戲人。
陳鶴年用手摸了摸,但于林依然非常有力,原來他歡艾的貪欲已如此之深,陳鶴年便想, 既彼此相愛,坦誠相待也是遲早的事,不如今晚把事兒做到底,暢快一次才好。
于林問:“現在?”
陳鶴年點頭;“就現在。”
于林見陳鶴年愿意,很快就上了手,摸過去,去解他身上的腰帶。
于林的手指勾住邊緣,紅線還在二人身上纏纏繞繞,他一邊做一邊說:“我在軍營里聽慣了葷話, 傲嬌了成了斷袖者并非沒有,他們說, 第一次總會有些疼,因為男人和女人不同,不管多用力兩個人都不會舒服。”
陳鶴年緊張了些:“會很疼?”
“我不會疼。”于林說,“因為我不一樣, 你試試就知道了。”
他此時和人一樣緊致的身體是幻化而來,只要他想,什么都做得,什么都變得。
陳鶴年吞咽了一口氣,聽了,有些臉熱。
于林接著說:“今夜,我于其上,爾于其內。”
陳鶴年一下便聽懂了,眼睛睜大了些,于林只短暫地親了親他的臉頰,問:“你不想這樣做?”
“沒有,我聽你的,就這樣做。”陳鶴年硬著頭皮說:“不過看樣子,你倒像是個老手。”
“我聽多了,自然也知道些皮毛,但要想熟練,換著花樣還需你與我一同深入探討。”于林笑了,他后背探出一雙黑色細長的觸手,伸到陳鶴年面前。
于林看著陳鶴年的臉色,問:“可以么?”
陳鶴年平躺著,應道:“來吧。”
“好。”于林瞇起了眼睛,那雙觸手立即圈住了陳鶴年的手腕,像是把他綁起來,手拉到了頭頂。
陳鶴年光著半邊身體,呼吸一口氣,脖頸長得血管就會抽動一次,那鎖骨和肌肉都被牽引著,翹了起來。
于林沒多給他準備的時間,床榻搖搖晃晃,失溫的皮肉貼著他腿上精致的布料,陳鶴年看見于林還裹著衣服是,便問:“為什么你不弄掉上面的?”
于林問:“你想看么?”
“想。”
“你想,我便去了礙事的東西。”于林說著,扯開衣襟,把他的上身露了出來,頭發如長瀑瀉下,落在肩肉上 ,陳鶴年能看見他結實的胸肌與腰。
接著,陳鶴年瞳孔一震,他仰頭瞧見于林搖晃起的脖頸。
有水,又并非是水。
是濕滑的,碾碎的果凍,于林說的不同在這里,像是他自己生出的黏液。
涼涼的,讓他先抖了個激靈。
觸碰的感覺卻也是軟的,它好似在自己蠕動,恰到的緊實,壓平了褶皺又不會咬疼。
于林沒用什么撐著,坐得穩坐得實,只用手掌虛虛地落在陳鶴年的腹上。
陳鶴年脊背微微彎著,他的肩膀沒有于林厚實,但他身上也沒有瘡疤,有種不見天日的白。
于林的臂膀真像只鷹,他腰腹窄,精瘦的肌肉硬得像鐵,他的身體強硬,但是動作溫柔,更是仔細地盯著陳鶴年的一舉一動,沒有錯過他任何一個眼神。
于林見他仔細瞧了,觸手就牽住了陳鶴年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肌上,哪怕他沒有此意,手掌也按在了腹部,然后是胸肌,皮肉結實,但也可以是軟的。
陳鶴年狠下心,捏了一把。
“你喜歡,那就好生摸摸,想怎么做都可以。”于林帶著些許氣音,因為身體不再空虛,沉甸甸的,他小幅度地張嘴,剎那間,眼睛甚至變成了紅色。
于林的臉皮,刀都削不破,自然非陳鶴年能比擬。
“誰稀罕,我也有。”陳鶴年低聲咬著牙說,只是他沒有明顯的六塊腹肌,也沒有這么大的胸肌,他的骨頭是明顯起伏又鋒利的線條,健康,塊頭兒也不小,只比于林遜色了幾分。
于林此時的身體,正是他軍營里蹉跎過后的樣子,戰場上遺留的瘡疤現在也能瞧見,皮膚上偏向古銅色,那些傷口的烙印讓他血性十足,沒有他強壯,陳鶴年不覺得丟臉。
“你走神了。”于林一提醒,還帶來一點小小的懲罰。
陳鶴年臉色一變。
峽谷里,潮汐的水頓時涌出了一些。
那條細膩的長道像是在給陳鶴年按摩,生出了細小柔軟的絨毛,揉捏著。
陳鶴年碰到了他的唇肉,像觸電一樣,肌肉一顫,兩人同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于林被股熱氣沖昏了頭,他仰起了頭,低沉陶醉的眼睛朝陳鶴年撇過去。
那是飲足喝飽一樣的眼神,渾濁的水也很快被他吸收了,嚴嚴實實地沒有留下一點縫隙,完美地將形狀契合。
陳鶴年緩了緩神,但于林依然沒結束,一碰到熱度和溫度,果真還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還是一樣的緊松有度,他頭上生出了汗珠,于林湊過來吻了吻他,那里很軟,還有些麻,凹起的一團肉和嘴唇一樣,摩梭過后,就發熱了,只能陳鶴年溫暖它,他問:“需要我動嗎?”
他躺在床中,床邊的白紗疊著二人重合的影子。
于林搖頭:“這一次,我來就夠了。”
他湊到陳鶴年耳邊,將聲音壓得很低:“我喜歡這樣,我能感受到,在這里……”
那燭火在跳動著,打在陳鶴年鼻梁一側的半張臉上,他凝視著于林,星辰掉進了他的眼睛里。
陳鶴年的手放在下顎處,他在沉重的呼吸,眼前的身影動一次,他就吐息一次。
他上一世,十六歲那年,姜王便想給他派個宮女,教他私密之事,讓他習得男女合法,再從大臣的千金中挑選一位聰慧適宜的人做他的太子妃。
有的親王十六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身為太子,他的子嗣便是國家大事,更應該早早地娶妻納妾,膝前兒女相伴。
可他最不愿成為丈夫,父親,擁有這兩個身份的人,都會成為別人的天,支撐的地,他不能去傷害一個無辜的女子,讓她成為可憐的婦人。
姜王旁敲側擊,次次都被他找理由拒絕,可這難抵宗室大臣之口。
所幸,他太陰之體的命格幫他如愿,只有至陽純圣之人,才能與之作配,否則便會損了陽壽,宗室貴族沒有這樣的女子。
等待數年無果,姜王甚至派人去民間尋找,征得了數萬女子的生辰八字,皆無相配者。
他自稱孤,也笑自己此生會是個孤家寡人,他以玩笑聲說出自己的高興,孑然一身未嘗不可。
姜王不能以太子安危做賭,但他執著于陳王后與他的血脈延續,不愿從旁宗挑選孩子,便想讓昭平公主盡早出嫁,將她生下的孩子過繼到太子名下。
姜王起意,甚至擬好了昭平公主下嫁的詔書,太子因此與姜王起了爭執。
姜王第一次對太子發怒,屏退了宮人,沒人知道殿中發生了什么。
后來,太子跪在殿前整整一宿,寒冬臘月,宮中早已被大雪覆蓋,他嘴唇凍著發抖,金枝玉葉受不了寒風摧殘,宮人生怕太子出個好歹,在跟前放了火盆,給他蓋上了厚厚的裘衣。
太子的強硬讓姜王服了軟,直到姜王將詔書置入火盆中燒毀,他才倒下。
受了冷,他因此生了一場大病,高燒時昏迷不醒,醫官為他散熱喂藥,直到第三天,他才在下人含淚念捷報時醒來。
姜王恐失太子,東宮的人也害怕失去主子,但他不覺得這是什么苦頭,在病得最糊涂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殿中有歡聲笑語,故去的母后出現在他面前,溫柔地看著他,低頭不語。
母后只為他擦去額頭的熱汗,姜皖是小時候的模樣,她在殿中奔走,要摔倒的時候,奶娘會及時拉住她。
他看過去時,姜皖就會乖乖地走過來,她用矮小的身體撐著腦袋,在床邊傷心地叫著他阿兄。
他扯著發痛的嗓子笑著,只有一個人的聲音截然不同,也輕易地牽動了他的心。
“主子。”
“主子……”
跟耳鬢廝磨一般,那充斥著愛與占有,瘋狂又荒唐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停叫著,聲聲呼喚直到夢醒,他在被汗水沾染的冷塌上醒來。
殿中宮人俯首跪拜,那些聲音很欣喜,而他不知何時握著一份軍報,上面是他熟悉的,出自某個威風之人手里歪扭的字。
他病漸漸好去,姜王不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卻未曾停止尋找適宜女子的消息。
他就此安下心,因為他知道這世上沒有這樣的女子,只有一位男子。
趙陰陽曾惋惜嘆曰:“若他是個女子,你將其納為太子妃,便可解相爭相殺的結局,成為美事一樁吶。”
他一笑了之。
他并不覺得惋惜,于林能走到如今,皆是他靠自身一步步贏來的,如果變了,就算改變了現實,也都不是完整的那個他,也不是他喜愛的于林。
如今,陳鶴年才親切地體會到被包裹的滋味兒,是血肉之間親密的相融,冷暖相依。
于林和他疊在一起,仿佛不分你我,胸膛相觸,親吻,讓他聞到了淡淡的龍涎香味兒。
臨了,于林含著他的耳朵低語:“主子,你是我的了。”
陳鶴年笑了,伸手抱住他。
二人褪去了繁瑣的衣衫,就此抵足而眠。
第85章 新年 “陳鶴年,會長命百歲。”
陳鶴年睫毛顫動了, 眼皮一抬,他睜開眼睛,正對著天花板。
他躺在別墅的大床上, 房間里還有股陰郁潮濕的味道,屋頂上的水晶吊燈熄滅著沒有光亮,他睜開不久,被褥中摩梭著聲響,一只手跨過來,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動了動腦袋,看向身旁躺著的影子,愣愣的,睡醒了, 只是沒有適應醒來時和別人分享一張床的感覺。
于林問他:“累么?”
陳鶴年答:“不會,你再如何也不會影響我的精氣,你體質為陽,我為陰,陰陽結合,有增無害。”
于林笑了,他煞紅深邃的眼睛凝視著陳鶴年,如同匍匐叢野的野獸一般,黑影遮住了他半邊身體。
“下雪了。”
他輕聲說。
陳鶴年便爬起來, 光腳踩在地板上,他打開窗戶, 風雪都肆無忌憚地吹了進來,落在他的頭發上,于林到他身側,將厚衣服裹在他身上。
雪下得很大, 八成是從凌晨開始的,底下白茫茫一片,草坪連葉子都露不出,陳鶴年喜歡這無邊無際的原色,但肺是冷的,他嘴邊吐出一圈薄薄的熱氣。
于林提醒:“小心著涼。”
陳鶴年沒動:“不是有你在么?”
于林低著眼,掃過他沒有遮掩的脖頸,伸出手,那冷風就朝著另一個方向吹了去,再沒有一片風雪能吹進屋子里,這扇窗和外界隔開,于林是陳鶴年與冷霜間最高大的一豎墻。
別墅里是暖和的,只是他這一覺睡得有些久,客廳里坐著姜皖和左賀,他們聽見腳步聲就看了過來。
“你錯過了早飯和午飯。”姜皖指了指墻壁上的掛鐘,“現在都四點了。”
是有些晚了,陳鶴年沒注意時間,埋怨地看了于林一眼,指責他沒將自己叫醒。
左賀仔細地端詳了陳鶴年的臉色:“看你氣色,昨晚應該休息得不錯。”又看向于林:“姜王身上戾氣驟減,更是好事。”
這也讓他沉重起來:“我想這不是喝次酒能解決的,鶴年師弟,一定辛苦你了,餓么?我去下半碗面條讓你墊墊肚子。”
陳鶴年搖頭:“我不餓。”
“不餓?”姜皖詫異:“你可有一天都沒有吃東西。”
“無妨。”
那座和雪山一樣沉默的人接話了,聲音一點也不平,讓人聽了,似乎是愉悅的:“昨夜我與鶴年二人雙修,我給他共享了精氣,并無虧損,自然不會覺得疲憊饑餓。”
“雙修?”左賀不解,追問,“何法?”
但無一人為他解答。
姜皖犀利的眼神已經瞥過來,猛拍了下桌子,沒好氣地說:“難怪你身上的味道完全變了,連小白,大黃都不敢靠近你半分,你還把小白傷了,怎么,是昨晚壞了你興致了?”
白蛇躲進了姜皖的袖子里,怎么也不肯出來,于林冷森森的目光仿佛已經把那條蛇扒皮抽骨,兇得令人刺骨膽寒。
“不是它的錯,小白是我特意叫來的。”陳鶴年對于林說,“還不是因為你畏畏縮縮的,不催你一把,你能說得出那些話?”
左賀問:“什么話?”
“自然是他們兩個之間的私密話。”姜皖立即說,“怕是只有到床上才會說的,你最好別問。”
“到床上才能說?”左賀是想問的,但姜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識到不對,止住了。
陳鶴年岔開話頭:“師父呢?怎么不見他,舍得離開這里了?”
“哪里舍得,他在三樓呢。”姜皖回答,“他前面還出去砍了點木頭,說是要給姜王做個靈牌,以后就在這里供奉著,讓他多吃點香火,師父是打定主意,把這里做咱們的家了,不準把一樓客廳弄得像靈堂一樣,什么符啊劍啊,都往三樓放著。”
陳鶴年點頭:“那晚上吃什么?”
“餃子。”左賀起身,“我去把師叔叫下來,他說,今天下午咱們要一起包餃子的,明天就是新年了,必須要吃碗熱乎的餃子面湯。”
陳鶴年早忘了日子:“來得及么?”
姜皖說:“七雙手,當然來得及。”
四人三邪,湊夠七雙手。
鏡中鬼看著自己被面粉臟了的衣袖,頓時叫道:“死了還要給你們當牛做馬,還有沒有天理啊!”
“只有房頂,你叫天也不會應的。”周羨之也拿面團沒辦法,正煩著:“再抱怨,我就把你送回南派,你想去那里干活兒?”
鏡中鬼慫了,縮起肩膀,“我還是更喜歡在主人身邊。”那南派沒日沒夜審判人心,它一想就要吐,于是諂媚地看向陳鶴年,但又被于林嚇得一哆嗦。
“我還是要把它贖回去的。”左賀揉著面團,順帶看了眼慘白受驚的鏡中鬼,“前幾個月的工錢一共六千,我已經放到鏡子里了。”
陳鶴年聽了,忍不住問:“你們南派那么有錢,下山歷練的子弟,一年不超過十位,你工錢怎么這么少?”
左賀搖頭:“山門自有安排,弟子不會過問。”
一說完,就傳來大笑。
只有一個人笑,他笑得抽筋,彎下了腰,嘴一張,還拍著手,又滑稽又莫名其妙的,連桌子上的淀粉都給拍飛了。
周羨之笑得停不住,陳鶴年都懷疑這是不是他不想干活兒使出來的陰招,沒忍住,過去踹了他一腳。
周羨之屁股上留下了一個白腳印,他笑夠了,才湊到陳鶴年耳邊,悄聲說,“別提了,他就是個冤大頭,被他那個貪心師父給抽走了百分之九十的錢,去買名酒去了。”
陳鶴年聽笑了,但一笑完就瞪著周羨之,“你們果然一個德行。”他看上去有些生氣,拿起搟面杖就丟到周羨之臉上,“你自己搟八十個餃子皮,別想偷懶。”周羨之臉僵住了,笑不出來了。
搟皮弄餡,花了三個時辰,只有左賀一人會正兒八經的用廚具,準備好了材料才開始包,做會兒歇會兒,丑的怪的,五花八門,忙完的時候天黑了個徹底,餓了就提前把餃子下了。
小白吃了生肉餃子,還畫了符把熟餃子燒給了鏡中鬼,誰也沒落下,吃完了,他們去了樓頂,系好圍巾把下顎藏起來,雙手埋在口袋里,隔著玻璃窗能將外面的天與地瞧得清清楚楚。
十二點,一跨年,天上就炸開了焰火,鮮紅的,橙黃色,轉瞬即逝留下片刻的絢麗光彩。
周羨之笑道:“新年好哇。”
“新年好。”
他們齊聲回應。
這個冬天,沒有從前那樣寒冷。
元旦一過,等到小年,除夕夜,鬼魂也不敢在這段時間冒頭,他們想干活兒也沒機會,都在新家里歇息,能做的事情也很多,左賀準備隆重的年夜飯,周羨之要去祭拜祖宗,姜皖打掃衛生,陳鶴年則裁剪紅紙,寫對聯。
陳鶴年和于林的關系已不是秘密,左賀也是后來才正確定義了陳鶴年于林二人的關系,這讓他無法再正視有錯誤的那段史料,周羨之接受最快最良好,他笑瞇瞇地指著兩人中間的紅線說,自己早算出那是一條姻緣線。
于林用手寫了兩個毛筆字,不滿意就將紙揉成團直接燒了,還是得由陳鶴年來下筆。
陳鶴年說:“我的筆法不如從前了,你的還是一樣丑,怎么,批閱文書還沒有鍛煉好你的書法?”
于林說:“直到我看到堆成山的奏折時,我才更能體會你的辛苦,那些被地方朝廷養著的官員,有的,甚至連吃了什么,得了什么好東西也要寫在奏折上,看那些沒用的東西,實在是苦矣。”
陳鶴年笑了,他拖著那只握筆的手,沾了墨,穩穩地提筆落紙,寫上一次就找回了感覺,顯出一副古朝文人的風韻來。
于林只是看著,他注視著陳鶴年的沒有打攪,直到他寫完為止。
“寫了什么?我來瞧瞧。”姜皖也走過來,墨還沒干,她就蹲下來看,念出來:“昭昭如愿,歲歲安瀾。”
念完,縮起脖子有些嫌棄地說:“哪家人會這樣寫春節對聯的?你們也太膩歪了,省省,我都看膩了。”
“你買了一本書。”于林抬起眼睛,聲音頗厲:“污穢不堪,難以啟齒,竟然給到你兄長手里,玷污他的眼睛。”
那是幾天前的事,姜皖是為了陳鶴年在床上也握著主動權,才大老遠的去收集了一本同性戀的春宮圖合集交到了她哥的手里
把這事拿出來問責,她可不認。
“呦。”她哼了聲:“這還沒進門呢,就先管起小姑子來,你未免也太著急了吧?我哥的婚事,我還沒有一點話語權了?”
“以后,我是該叫你什么呢?哥夫?”
“可以。”于林應了。
“我呸!”姜皖說:“你答應得倒是快。”
于林深黑的眼珠一轉,難以察覺的嘴角牽起了細微的弧度,他明顯被取悅到了,是笑著的。
陳鶴年也笑了,他咳嗽一聲:“都別嗆了,去洗洗手端菜。”
人都齊了,碗筷也都擺好,眾人起先站著,年夜飯有個規矩,得先由故去的長輩先動筷,一碗米飯插上筷子,擺在飯桌上,不缺椅子,心里默念自己長輩的稱謂,就算吃過了。
周羨之拿了酒,酒足飯飽,他醉醺醺地倚靠在椅子上。
陳鶴年喝的茶,除夕夜守到十二點,他們才各自回屋。
新年自會許下新愿望,只是說出來就不靈驗了,可于林是鬼,鬼便不用遵循人的那套玄學定律不是?
所以,在夜深人靜之中,這在黑暗里叱咤風云的鬼魅,貼著陳鶴年的后背,在他耳邊說:“陳鶴年,會長命百歲。”
第86章 鬧鬼 其實是鬧人。
年后, 周羨之就不見人影,還把小白和鏡子一并帶走了,據說是以前的老熟人把他叫過去做事, 干他們這行的年紀一大還在人間走呢,基本就是給人靈堂里當法師的,干點便宜又安全的活兒養活一把老骨頭。
南派出資供養于林,陳鶴年也不用愁吃穿,捉鬼除邪的活兒他不接,也就在初二時和姜皖去了一趟天陰派看望姜族后人。
如今她們已能正常生活,陳鶴年他們也沒別的需要記掛著的,但是左賀不行,他還有師門的歷練任務在身, 他要一走,屋子空了,家里也沒人擅長做飯。
左賀削尖了木劍,收拾好包袱,正要出門,客廳里的陳鶴年就放下了果盤。
“是遠門?去哪兒?”
“黃東省。” 左賀回道。
“你也去這兒?”
“不是和師叔一起的。”左賀說得極快,“我兩個小時前出去買菜,遇見了一個人,他告訴我遠方的親戚撞了邪, 塞給我兩千塊錢還有一個地址,拜托我救命。”
正巧一直沒開鍋, 這活兒來得巧,他就接了,“我想盡快去一趟,對了, 你們要出去走走么?”
陳鶴年想了想,點頭:“當然一起去。”
“那我去聯系師門的人,叫他們派輛車過來,把我們送去火車站。”左賀辦事快,“你們要帶什么東西么?”
陳鶴年搖頭。
左賀說:“那就半個小時后出發了。”
他出了門,沒多久,停在別墅門口的黑車發動機響了。
雪已經融化了,三月,太陽曬得人暖烘烘的。
陳鶴年光著手走出去,于林的傘沒有遮住他頭頂的太陽,他還記得,他們在客廳吃年夜飯的時候,也有兩輛車在附近守著。
左賀怕里面的人被凍成冰棍,還送去了兩碗餃子,南派在身邊監視的眼睛是逐日遞減的,現在只留下一雙了,剛好可以當司機。
只要鬼王不吃人,別的要求是可以盡量滿足的,左賀拿到的地址,是黃東省華西市一處偏僻的縣城——
老王是個土生土長的華西人,他半路發家做收租的,現在才改行做開酒店,這年頭鬧事的少了,縣里管得也嚴,他才敢干這行服務。
哪成想新店一開張,營業才一個月就遭霉運兒,酒店里鬧出一樁命案,一群老爺們互毆干死了一個人,尸體還是第二天保潔發現的。
那死了人的屋誰都嫌晦氣,他降成鐘點房的價格吃著虧賣,結果再住進去的人第二天就不省人事送進了醫院里,醫藥費他出了,還賠了一筆。
這財神爺兒一來他店門口,他就鎖上門,還焊上了鐵絲網。
鬧鬼他是不信的,但又怕出事,只能將那間屋子鎖上,當了空房,最近來他店子的客人少了,今天就三個。
兩男一女,哦呦,那男的個頭高得,一進來都怕插穿他前臺房頂的吊燈,打扮得更是不倫不類的,穿得像跳大神的,個個還都是長頭發,也就比殺馬特好一點,至少沒有染頭。
老王埋著頭問:“要幾間房?”
對方回:“一間。”
“身份證。”老王喊了句,站得最板正的男人從口袋里掏出證件交給了他。
老王看了眼,皺著眉頭瞥了眼,證件至少是對的,問:“你們都是什么關系?”
“親兄弟。”
“我是大哥。”交證件的那個說,他挺著胸,說話氣宇軒昂的背上有個包袱,有把木頭做的劍。
“這是二弟。”他接著說。
“三妹。”
那二弟三妹表情古怪極了,像是翻了白眼,瞧著脾氣就不大好。
老王重新看向老大,忍不住說:“你看著不像家里親生的啊。”
老大和藹地笑了:“是啊,我是家里撿來的。”
這家庭有點復雜,老王不多問,拿了一把鑰匙放在柜臺上,“上樓右轉有樓梯,房間號2120,不要在我房子里亂搞啊。”
“我們不要這間。”二弟突然發話了,他手里攥了份報紙擺到臺面上,老王還以為他是為了砍價格才拿的,誰知這白面朱顏的人指著那報紙上的命案說,“我們要住這間兇房!”
老王頓時氣樂了:“小年輕不學好想干什么?會死人的,想玩去別的地方玩,可別賴上我,你們當自己是什么,道士啊?”
“半個吧。”老大說:“運氣好,明年我就能拿道士證了。”
老王有點生氣,苦著臉要揮手趕人:“住不了,走走走。”
二弟不緊不慢地掏出鈔票,“給你三百塊,我們住一晚。”
老王盯著他手里的紅鈔票,嘟嘟囔囔地說:“鬧鬼的,住進去再出來人都不會說話了。”
“你們腦殼傻啊?”他含著煙打量著他們,忽然冷颼颼的風吹過來,他一哆嗦,嘴邊的煙忽然滅了,身上正冷著,就看見二弟的肩膀上從暗處搭了一只發白的手。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眼的工夫,手沒了,但自己的臉給嚇白了。
他這樣子被人看見了,三妹嘲笑他:“老板,你怎么神經兮兮的,膽子也太小了吧?”
老王不服氣,敲了下前臺的柜子,三妹笑盈盈地說,“咱再加二百,這買賣你做還是不做?”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老王臉上又笑了出來,摸著腦門說:“做生意的沒那么多講究,你們別死里頭就成,出事也不能賴我!”
老大點點頭,二弟不太樂意地再抽了兩張紅票子,把錢拿給了老王,老王收了錢,轉身翻柜子把兇房的鑰匙拿了出來。
那三個年輕人就上樓了。
這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酒店,雖然新但設施便宜,老板還愛抽煙,過道里一股煙草味兒,燈光又黃又暗,底下還有搓麻將的聲音,那死了人的房間在四樓走廊的盡頭,沒安電梯。
陳鶴年是在路上看見那份報紙的,正巧要住家酒店,就來了,那老板還用一口本地口音警告他們,睡覺的時候必須把柜子窗戶封死,十二點之前必須睡著。
這兩句囑托都是無用功,普通人這樣做對鬼是沒有一點效果的。
老板給的房門鑰匙還貼著一個福字,這屋子出事還沒過久,門縫上插著已經熄滅的三根香。
門一開,陳鶴年左右環顧,挑選了離衛生間遠的那張床,左賀將東西放在茶幾上,往床上挨個鋪了自己帶的毯子。
“報紙上有照片么?”陳鶴年躺在床上,枕在于林的胳膊上,“他死在哪里?”
陳鶴年一提醒,左賀的腦袋立即回想到報紙的內容,“腦袋撞到了洗漱池,被一根釘子扎穿了。”他走過去,看著被清掃過的洗漱臺:“他的尸體沒有被挪動,剛好面對鏡子。”
鏡子能容納靈體,左賀說:“魂魄大概率寄宿在鏡子里,不能轉生,從此以往必生怨鬼。”
他當即用朱砂畫了一張釋靈符,貼在鏡子上,再從房間里找了個硬體,手臂繃起肌肉狠狠地砸在鏡面上,鏡子一碎破煞已成,那鬼魂便不會受到束縛,有投胎的自由。
左賀雙手合十,誠信念道,“早日投胎,能早得福報重新做人。”
姜皖問:“它要是不愿意老實投胎呢?”
陳鶴年先笑了笑:“它最好不愿意,只要敢冒頭,左賀不就有業績了?”
“種因得果。”左賀說,“若再想害人,自有懲處。”
“你自便,我打算睡了。”陳鶴年脫下風衣,翻過身,將自己腦袋抵在于林的肩膀上。
于林給他蓋上了被子,手指還在給陳鶴年梳頭發,在他閉眼之前,親了親額頭。
這是間雙人房,兩張大床帶一件沙發。
陳鶴年和姜皖兩人各分一張床,背負修行任務的左賀睡沙發,幾人輪流洗漱了,就熄燈休息,這屋子不靠光,老板為了省錢窗戶都干脆去了,是個陰暗的避光環境。
酒店大堂的指針到了十二點,前臺的老王都在打瞌睡,陳鶴年房間廁所的水龍頭突然自個開了,血水嘩啦啦地往外流,從廁所里滲了出來。
地毯的碎玻璃上還睜開了一只眼睛,玻璃渣沒掃去,那只眼睛投影在大小不一的鏡面里,滴溜溜地在打轉,齊齊地瞥向高處。
它餓了一個星期,那床上飄下來的香味兒讓它鮮紅的牙齒流下濕噠噠的口水。
它能看見的就是一片黑色,人體是白的,氣味兒就像一條紅線,在房間里密密麻麻地纏著,舌頭從鏡子里伸出來,再是它碎掉的頭,整個爬出來時,身體并不大。
它一下就鎖定了目標,頂著晃晃歪歪的腦袋在地毯上爬,伸出手拽住了一角床被,再慢慢站直,伸著脖子,往床上的男人探去。
床上男人的長發交纏在一起,它口水都快掉到人臉上時,突然——那床鋪上睜開了一雙血紅的眼睛。
它興奮的眼珠不敢再轉了,恍惚間,它覺得自己已經灰飛煙滅,膝蓋被對折成兩半,重新跪了回去。
小鬼未入輪回,只吃了點人血,它并不知道天外有天,鬼外有鬼,才起了對這個男人下手的心思。
男人慢悠悠地翻了一個身,那龐然大物似乎才肯放過它,本能的恐懼讓他不敢靠近最吸引它的美味,它只能放棄,轉向另一張床上的女人。
女人睡得隨意,半邊腿都露在外面,它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腿,將她猛地拽到床底下去。
誰曾想,它那嘶喘沙啞的興奮聲早就傳到了女人的耳朵里,女人沒有睜開眼,蓋住半截身體的被褥里,突然冒出一把劍,劍鞘微微一拔,那山崩海嘯的廝殺聲就朝它沖了過去,它被嚇倒在地上,鬼的魂都被要被嚇飛了,爬到了沙發后背上。
它扶著快要掉的腦袋,腳下踩著的東西拉扯了一下,好像是個人的衣服。
沙發上的人起身了。
“果然不安分。”那聲音很輕,傳過來時它后背發涼,哆嗦著,人氣一吹過來,它的世界都只剩下黑色。
左賀封好貼著符咒的乾坤小袋,重新躺下,只留一團氣體一樣的東西在其中亂撞,鬼魂的聲音也被屏蔽了,在這間兇宅里,只有幾人安逸的呼吸聲……
陳鶴年是最晚起的,左賀已經下樓買好了早餐,他們神清氣爽地將房間退了,找了個公共座椅坐著吃飽了肚子。
左賀邊吃邊走,確定了具體住址,再回來匯合一起行動。
那是一棟老小區,附近沒住幾戶人,那些寂靜的小道上,連只貓貓狗狗的影子都沒有。
戶主家是扇鐵門。
陳鶴年說:“敲過門了么?”
左賀搖頭,“我還沒打過招呼。”
“那你去敲。”
左賀過去了,他中規中矩地敲響門,隔了一會兒沒動靜。
姜皖走過去,朝窗戶往里打喊了一聲:“有人沒?”
陳鶴年催促著說:“沒人開就踹開,可能已經歇菜了。”
于林收了傘和陳鶴年一起站在屋檐下,他拉住陳鶴年的手,低下頭在他耳邊悄悄說:“有人,還活著。”問他:“需要我去解決么?”
陳鶴年立即搖頭,回道:“這是左賀的事,他自己解決,我們插手,那山上的永建師父都得有意見。”他扭頭說:“里面有人,再用點力!”
姜皖用拳頭連砸了好幾下門,終于,門就開了,出來一個男人,沒看清臉,他的頭發遮住了眼睛,皮膚灰灰的,下巴還有胡渣,看著很邋遢。
男人歪了下腦袋,看過來時,才露出一雙昏黑的眼珠,虛虛地說:“找誰?”
左賀站在他面前:“腦門青黑,是兇兆,你已經被鬼魂纏身了。”接著說,“你親戚幫你付了錢,我會幫你捉鬼。”
“親戚?”男人說:“誰?”
左賀說:“他沒有留姓名,但給你的地址,你沒死,看來我來得不算遲。”
男人好像失去了唯一的一點興趣,背過身:“進來吧,你隨意。”
他松開門把手,自己回到臥室里,沒兩步就躺到了床上,房子倒是不小,卻像是很多年沒有住過人,客廳里有一臺電視機,上面落滿了灰塵。
姜皖走過去就將客廳的窗戶打開,揮著手想散散里面的霉味兒,茶幾上都是吃掉的面包包裝袋,還有散落的殘渣,轉了一圈,這里只有男人一個人住。
陳鶴年嫌棄這里的沙發椅,于林就先一步坐上去,他玄衣之下滲出的黑水覆蓋了整個皮面,陳鶴年這才枕著于林的腿躺著,吃著街上買的綠葡萄。
陳鶴年悠閑地問道:“你打算怎么做?”
“先捉鬼。”左賀答,他取出一張符,用熟糯米往男人臥室門上貼,松手沒多久,那符就掉了。
“你覺得這是什么原因?”陳鶴年一邊看一邊問。
“單張符沒用,我沒有感覺到很濃重的戾氣,這大概是地縛靈。”左賀說,“有兩種可能,其一那只鬼的尸身埋在這棟屋子的底下,其二,這只鬼生前死在這棟房子里,并且死了很多年,所以已經和這座房子融為一體,我若要鎮壓它,需在這房子的最深處的四角落各貼一張符。”
“用四方陣,可以將鬼魂鎮壓,但我更想將它活捉。”
“你要把它捉走?”床上一動不動像具尸體的男人突然開口了。
“怎么?”姜皖問:“你還舍不得?”
“把它捉走要做什么?”男人說:“它沒害人,只是壞了我的事,又不是什么罪過。”
“他認識屋子里的鬼魂。”陳鶴年說,“左賀,你要先讓他張口。”
左賀點頭,走進臥室里,“發生了什么?”他問男人:“這是你家么?你來這里生活多久了?”
“這當然是我家。”男人從床上做起來,抱著自己的腿,下巴抵著膝蓋把自己圈了起來:“我只是太累了,不想活了,想死掉,所以我去死了,可我上吊的時候,它割斷了我的繩子,割腕的時候敲暈了我腦袋,還把我的刀都藏走了。”
他說話斷斷續續的,也不拿眼睛看人,“它就壞了我的事,雖然我不高興,但它是在做好事。”
“你輕生啊?”姜皖說,“好事啊,那你出門找個河跳了都成,還怕死不掉?你為什么一定要死在屋里?”
男人表情頓時變得僵硬,疑惑,姜皖接著說:“你是一直想死呢,還是在這屋子里才想死的?”
男人搖頭,“這不重要。”
“這很重要。”左賀嚴肅地說,“我尊重你想死的意愿,但你是不是真的想死還有待考證,你也許是被屋子里的鬼魂影響了,我必須杜絕這種可能,有誰在你這屋子里自殺過么?”
男人接著搖頭。
姜皖摸著下巴思索:“假設,那只鬼一邊要你死,一邊又阻止你死,它變成鬼還能是個精神分裂?”
“你們再想想。”陳鶴年說。
他微笑著,于林正牽住了他的手,這動作讓姜皖看了都覺得肉麻,但是她沒看見,陳鶴年的眼睛在剎那間變成于林一樣的顏色。
陳鶴年聽到了自己放緩的呼吸聲,眼前有茫茫的黑雪在落,世界只有黑色和紅色兩種色彩,他看見男人的身體后面綁著那股密集混亂的紅線,流向不同的地方。
兩個不同形狀的源泉。
所以,那是兩只鬼。
但他并不在意。
陳鶴年依然躺著,笑盈盈的:“你們聞見一股氣味兒了么?”他說,“我好像聞到了一股酒味兒。”
“我也聞見了。”姜皖附和,她朝四周聞了聞,指向臥室:“這里面氣味兒最重。”
男人也聞見了,他突然尖叫起來,又驚又慌,讓自己縮進了被子里,捂住自己的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等了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動靜,姜皖就走過去,直接將他的被子扯開,她疑惑地看著他憋氣漲紅的臉,一副喘不上氣又舍不得呼吸的樣子,接著拍掉了他的手:“你是想這么憋死自己么?”
男人坐在床邊一陣兒咳嗽,像是劫后重生一般大口呼吸,什么也聽不見不在意。
“等等。”
姜皖接著說:
“你這是在自殺?”
“你是在自殺么?”
“停。”左賀認為姜皖的話過于直白了,讓她稍微靠后,等男人呼吸暢快后,對他放輕了聲音,“不用怕。”他靠近到男人的身邊,“我可以保證,鬼魂傷不了你。”
“不……”男人卻搖頭,突然,他指著左賀的身后,“它在這里!它就在這里!”
姜皖和左賀同時回頭,只有一個櫥柜,姜皖走過去,特意把櫥柜門打開,嘆了口氣說:“什么都沒有。”
“不!它就在你后面!”男人一直指著左賀,已經害怕得退到了墻角,那驚慌的眼神不像是作假。
“你看著他,我去泡一碗符水給他喝。”左賀提議,可他還沒挪動兩步,男人突然奮起朝他撲了過來。
“小心!”男人大喊著。
男人看見左賀的身后有一張怪物的臉冒了出來,它高舉著酒瓶朝他砸了過來。
啪的一聲——
是陳鶴年站在門口,把臥室里的燈打開了,周圍整個亮起來,原本的兵荒馬亂就消失了,男人和左賀都摔在地板上,他低頭看了眼,不耐煩地指著燈泡開關說:“鬼魂氣味最弱的地方,是這里。”
第87章 童年 他有一個很痛的童年。
這光一亮堂, 男人就跟向日葵見著太陽一樣,彎下的根莖都挺直了,眼睛緊緊地朝燈泡看過去, 左賀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來,他也沒有反抗,張著嘴呆住了,比什么靈丹妙藥還要好用。
男人看上去并不傻,至少現在不是。
他抬起頭,蜷著手從床頭柜取了自己眼鏡好生戴上,額頭上的劉海分了叉,活像墨魚的須兒,只是他臉色依然緊繃著,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吐出一口發臭的墨兒。
左賀還是給他泡了一碗符水,禮貌地彎了彎嘴角,遞給他喝了。
男人差點吐了,“這是什么東西?好臭。”他皺著眉頭叫了一聲,雖然呸呸了幾下,但說話的嗓門變大了。
男人今年二十七歲,叫胡博遠,在省內的大城市里有一份工作,春節加班之后公司給他補了一個月的假, 他沒落腳的地方,就想回老家看看。
也不是第一次倒霉了, 他一出生,命就不大好。
街坊鄰居都知道,他父親胡天不是個男人,一直打老婆, 他當時四歲,媽媽被打進醫院里后,外婆就把她帶走了。
胡博遠再沒見過自己媽媽,父母的婚姻破碎了,他的撫養權判給了胡天。
離了婚以后,胡天也沒有改掉酗酒的毛病,從前打媽媽,現在開始打他。
胡博遠現在仍是害怕的,他指著那櫥柜說,“我小時候會躲在這里,我不能鎖門,他會砸門,砸開了打得更厲害,我知道躲不掉的,但總覺得這里面是安全的。”
他記得那個影子,在櫥窗的縫隙里,那個高大又可怕的人會把他從狹窄的空間里拉出來。
胡博遠最討厭酒。
胡天不能天天買酒,但客廳只要一傳來酒味兒,他就知道晚上要挨打了。
“他會先關上燈。”胡博遠急促地說。
胡天會喝得醉醺醺的,滿臉通紅,但他下手卻知道輕重,他從不會弄傷孩子的腦袋和臉,只會用酒瓶砸肩膀和后背,用腳踹肚子,打完之后會要求他第二天正常去上學,外人也看不見他的傷。
這些傷也會好,不會留下傷疤。
媽媽一直想把他接走,外公來過兩次,但是胡天不允許。
他沒有玩具,從小陪伴他的是一只小黃狗。
它的名字叫大寶。
胡博遠記得,小狗會在胡天進屋的時候沖他吼叫,奮力地去撕咬那條結實的胳膊,小狗也會挨打,但它從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身邊。
他有一個很痛的童年。
持續到他十歲。
十歲那年,大寶死了。
他躲在櫥窗里看見狗被活生生打死,胡天殺了狗就走了,留下他在尸體旁邊哭了一整夜,他的哭聲引來了鄰居,鄰居報了警。
后來發生的,他已經忘了,胡博遠哭昏了,再醒來,他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他躺在女人的懷里,她的懷抱是溫暖的,那是他的媽媽,他媽媽在傷心地哭。
他聞著媽媽的味道,睡了一個安穩的覺,大寶死后,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過話。
媽媽把他接走了,還告訴他,不用再害怕。
因為胡天已經死了。
他離開房子的第七天,胡天死在了這棟房子里。
那是一個意外,他在泡澡的時候喝酒,醉過去腦袋沉進水里把自己淹死了,失去父親,他重新回到了媽媽身邊,漸漸地將小時候的事情也給忘了。
姜皖問他:“你現在還想死么?”
胡博遠有些尷尬,他低著頭問:“我到底是撞鬼了,還是精神出問題了?”
“你的父親死后,他的魂魄多半還寄宿著間房子里,生前是罪惡的人,死后自然也是惡鬼。”姜皖說,“你回來多長時間了。”
“兩個月。”胡博遠一說,猛地拍了下腦袋,還叫了聲:“我超過公司假期時間了,沒有報備沒有請假,我完蛋了!”
姜皖卻說:“都兩個月了,你居然還能活著?那鬼也太沒實力了吧?”
“鬼魂引誘他自殺,但他獲救了。”左賀說,“怨鬼不會救他,那是誰救的他?”
“我沒看見誰救了我,但只可能是大寶!”胡博遠大叫,他又高興又傷心:“是我小時候的那條狗,肯定是它在保護我!”
左賀沉著眉頭說:“你說的話有待考證,但是我會先將鬼魂捉住。”
“強行逼出鬼魂,只怕會驚擾這片土地下沉睡的魂魄。”左賀商酌,“我只能使用特定的法子。”
“給我幾分鐘。”
說完,他帶著東西走到浴室,用刀片割開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瓷磚上畫陣,又將木劍架在浴室門口。
胡博遠只敢站在客廳里遠遠看著,那浴室的池子有了反應,自己涌出了一股水流,左賀將滲血的手指放入水中,捏指念咒。
“他一個人可以么?”胡博遠忍不住問,“你們不去幫忙么?”
“一只小小的地縛靈有啥可怕的。”姜皖笑道:“好歹是已經內定的優秀畢業生,業務上是有硬手段的。”
左賀捉起鬼來,沉穩專注,那浴池里的水變成了黑色,一股風從房間里刮了起來,但沒有到影響客廳,木劍好似成了結界。
胡博遠聽見一聲吼叫,太真實所以嚇得他腿抖。
左賀以血為束,用此法把鬼魂給綁住,再一揚臂,就將鬼魂從池子里拽了出來,鬼魂沒能掙脫束縛,就被裝進了他的乾坤小袋里。
他系緊袋子,風停了,接著撿起劍走了出來。
左賀腰帶上已經掛了一只小鬼,便把袋子丟給了姜皖。
姜皖又丟給胡博遠,還說:“把你爸拿穩了。”
胡博遠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只鬼魂被抓了進來,屋子里的陰氣并沒有散去,反而變得濃郁。
這兩只鬼沒準互相制衡,達到過一種平衡。
胡博遠突然指向連同側臥的那一條走廊,叫道:“那是什么?”
左賀比他反應慢一些,扭過頭,看見了那道突然出現的鬼影,他提著劍,舉起又放下,因為那個鬼魂身上沒有怨氣,只是一團黑影,很高很大,有四肢,分明是一個人,它走了一步,又停了。
它沒有停留,盡管左賀他們沒有出手的意思,它還是消失了。
那是人的鬼魂,而不是一條狗。
“不是大寶?”胡博遠懵了,“那是誰?”
左賀問:“還有什么人死在這棟房子里么?”
胡博遠搖頭:“沒有了,他出意外以后,這棟房子就屬于我了,我回來時還和以前一樣。”
“或許是更久之前的人。”左賀說:“無論如何,鬼魂都不宜漂泊在人世,要將其送回地府才行。”
“那我們打個賭怎么樣?”姜皖說,“不捉鬼盤問的前提下,查清那只鬼的身份,解決這里的鬼魂之后,我們接下來是往南還是往北,由最快的贏家決定。”
三人同意了,姜皖還特意對陳鶴年說:“不能作弊。”
她指了指于林,陳鶴年反問:“贏你們,還需要作弊么?”
左賀最先出門,他認為只要是被發現過的死亡例子,都會在當地留下紀錄,最快的方法就是找街坊鄰居訪問,總之不會太難。
而陳鶴年依然坐著,餓了,就叫胡博遠去泡了壺水,順帶去超市買了幾桶泡面,湊合著吃了個中飯。
吃飽了,他就在屋子里隨意走動。
陳鶴年站在了那只鬼魂停留過的位置,推開側臥的門,里面堆滿了雜物,于林伸出手幫他揚去了門頂掉下來的灰塵。
陳鶴年笑了,他離開房間,看見姜皖和胡博遠在沙發上坐著,正要走過去,于林拉住了他的手,那冰涼的觸覺一瞬間蔓延,侵入他的骨髓里。
于林在他耳邊說:“我知道它的遺體葬在哪里。”
“這片土地沒有我找不到的東西,要去看看么?”
“當然。”陳鶴年應得快,但轉頭一想:“可我不就是作弊了?”
“不算。”于林說,“找得到是我的本事,只有沒本事的人才會作弊,你我同床共枕,豈能分開論事?”
“你是對的。”陳鶴年愜意地點頭:“就該這樣。”
于林貼著他的后背,那灰暗的光線顯得臉陰沉沉的,但他嘴角在笑。
陳鶴年把胡博遠叫過來,叫他扛上了鋤頭,于林帶著他們從后門出去,有一片矮山包,爬上去,是一片矮林子,于林指的地方,沒有石碑,是一塊普通的草地。
胡博遠挖著,沒挖多久就露出了一具棺材。
棺材小小的,胡博遠吸了口氣,腦袋里跳出了一些記憶:“等等等等,這好像是大寶的墓,我想起來了!”
“大寶喜歡柿子,這里原本是柿子林的。”他笑了,但看見棺材不免有些傷心:“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把大寶的墳挖出來干什么?它那么好的一條狗,那么可憐。”
胡博遠不想自己喜愛的小狗被人打擾了清凈,想將土重新蓋上。
“錯?”姜皖呵了聲,沒多說,過去就將他擠開,直接上手把棺材板給揭開了。
胡博遠是要發火的,但低頭一看,火就滅了。
棺材里尸體只剩下骨頭。
最醒目的就是人的頭骨,五十厘米左右,是個未成年。
“不對不對。”胡博遠傻愣愣地看著,“我記得里面埋的明明是大寶,當時媽媽走得急,把棺材埋進去,我們就離開了,難道有人挖了大寶的墳?把它……”
“胡博遠。”陳鶴年冷聲打斷他。
“怎么了?”胡博遠被他的語氣嚇到了,緊張得吞咽了一口氣。
但陳鶴年接下來的話更讓他覺得可怕。
“根本沒有什么小狗。”陳鶴年盯著胡博遠的眼睛,沉下的目光像根針扎了過去。
“你沒有養狗,陪在你身邊的是個人。”
“你有個兄弟。”
“不可能!”胡博遠立即否認:“我要有個兄弟,我自己怎么會不記得!”
“你有一個兄弟。”陳鶴年重復,篤定。
他聲音平靜又顯得冷漠:“我把整個房子都看了一遍,房子廢棄了很久,但是里面的家具都沒有丟,你不覺得奇怪么,這屋子里根本沒有養狗的痕跡,而你的禽獸父親怎么會允許一條狗活著在你身邊待那么多年?”
“不……不對。”胡博遠連連搖頭,“為什么不能呢?我可比你清楚。”
“你記得,還記得什么?”陳鶴年反問,“你十歲時睡過的床是什么顏色?”
胡博遠嘴唇張張合合,卻給不出答案,“我忘了。”他泄了一股力氣。
“是藍色。”陳鶴年解答了,他接著說:“雜物房里嬰兒床大得夠兩個孩子睡,衣服鞋子每個款式都有一對。”
胡博遠瞪大了眼睛,但他沒有反駁。
“那間雜物房你一直沒有進去過,但答案其實一直都在里面。”陳鶴年說:“你有一個雙胞胎兄弟,他被你暴力的父親殺死了。”
“你在開玩笑么?”胡博遠一瞬間覺得好笑,“我哪里來的雙胞胎?”他的神情甚至變得有些兇狠,氣憤。
“那你哭什么?”陳鶴年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胡博遠呆住了,他咧開的嘴角戛然繃緊,眼睛早就變成灰蒙蒙一片。
陳鶴年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張碎紙,遞到了他面前,碎紙上寫著一個名字。
胡博揚。
胡博遠沒看清,拿到了手里。
“這是我從一個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陳鶴年問:“他是哥哥,還是弟弟?”
“不……”
胡博遠只有抽噎聲,他已經淚流滿面。
第88章 兄弟 阿兄,你卻偏偏棄我。
他有個兄弟。
胡博遠離開老家有十七年, 直到今天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他眼睛濕了,彎下了腰,后背緊繃得像拉滿的一張弓。
胡博遠的腦袋依然一片空白, 他身體先疼痛起來,很疼,心臟在迸裂的跳,猛地在胸膛里往外沖,后背的舊傷疤像是裂開了,血肉都流了出來,粘稠地穿過他的手指,掉進他腳下埋尸的土壤里。
他抱著胸,能觸碰到自己完整的皮肉, 可身體依然疼痛著。
只有他自己能想清楚,胡博遠強撐著站直,他迷糊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那片小樹林,曾今結著金黃的柿子,將他拉回到十七年前的記憶里
他和媽媽埋葬了一具尸體,然后離開。
胡博遠被媽媽抱回新家,外婆掀開了他的衣服,給他溫柔地上藥, 看著他身上紅腫的淤青,她們都哭了, 捂著嘴,說話的聲音很輕,怕驚嚇到他。
“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博遠……”
那時, 他被緊緊抱著,大人的手掌不再是又硬又疼的拳頭,而是在輕輕撫摸著他的后背。
那棟房子已經不清晰了,是土坯壘砌的墻,桌子上擺著的一盤麻花卷,大人們的臉龐離他很遠,他安靜地坐著媽媽的懷里,什么也沒做。
然后呢?
胡博遠逼著自己想著,他看著地上瘦黃的草,從風里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
屋子里不只有那些,除了人,還有……
是狗叫!
對,是狗叫聲!
他被外公家的狗叫聲吸引了,他從媽媽的懷抱里跳了下來,那是一只小黃狗!
他走過去,抱住了那只狗,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
他的哭聲驚來了屋子里的所有大人。
但沒有人制止他,因為他換新家的那一個月里從沒有說過話,他原本不哭也不笑。
他哭了,但媽媽卻笑了。
女人顫抖著問他:“我是誰?”
他說:“媽媽。”
他張開手,走過去,抱緊了媽媽。
“是。”
“我是媽媽。”
“博遠別怕,有媽媽。”
媽媽哭了,她溫柔的手掌捧著他的臉頰,眼淚打濕了他的頭發。
后來呢?
他在努力長大,他去了一座新學校,在里面讀書,他身上的傷口痊愈只有幾條丑陋的痕跡,像蜈蚣一樣黏在他的后背上,所以他喜歡縮著肩膀說話。
但不影響他的成績,老師常常夸贊他,他會把滿分的卷子帶回家。
媽媽總是對他笑,媽媽愛他,可又害怕他。
胡博遠每天對著鏡子想,也許是他長得越來越像那個讓她害怕的男人,所以媽媽看他的眼睛里總是痛苦又復雜。
他原本是這樣想的。
可媽媽還在哭,她哭得傷心,哭得撕心裂肺。
她是悄悄的,躲著藏著,可還是被他看見了。
“博遠,我可憐的孩子。”
胡博遠不明白,隨著他更大一些,更是不懂。
他已經不可憐了,他長大了,他成人了。
他賺得了錢,能自立了。
可媽媽的眼神卻越來越哀傷,不僅是媽媽,年老的外婆外公,他們都是這樣,最后他逃開了那個家。
博遠,博遠……
不——!
胡博遠的心臟在聲嘶力竭地咆哮。
不是博遠。
胡博遠捂住心口,他咬著牙,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是博揚啊。
媽媽喊的那個名字,一直是博揚。
死掉的那個,叫胡博揚。
“博遠別怕。”
第一個這樣對他說的人,叫胡博揚。
胡博遠跪倒在地上,他看著棺材里的尸身,那尸體的骨頭細小,有碎掉的,斷開的。
他沉靜下來,說:“我的哥哥,叫胡博揚。”
“媽媽把他埋在這里,那個禽獸在警察來之前逃跑了,媽媽很害怕,只能帶著我跑得越快越好。”
“我卻把他給忘了,我怎么能……把他忘了。”
胡博遠孤僻,沉默,他拼命學習,就是想變得和那個禽獸不一樣,但媽媽對他的感覺依然沒有變過。
“我還埋怨過她們,她們看著我的時候,從來沒有真正高興過。”
因為那滿分的試卷本該是兩份,他們會長得一樣高,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他們是彼此的一面鏡子,血脈相連。
沒有小狗的吠叫聲,是和他同樣矮小的人在用尖銳的聲音,弱小的力氣反抗,沒有鋒利的牙齒,只是一雙同樣纖細瘦弱的胳膊,去阻攔那個比他強百倍的怪物。
胡博揚擋在他的身前,一次次。
最后,他永遠地倒下了。
因為媽媽找到了胡天虐待他們的證據,媽媽要把他們帶走,胡天就發了瘋。
這一次,他們沒有一起躲在柜子里,胡博揚叫膽小的弟弟先藏起來,他就站在房間里。
胡博遠看見了血,用拳頭往腦袋上砸,像雞鴨一樣提起來就往地上砸,他看著另一個自己死去了。
“哥哥,我哥哥死了。”胡博遠跪在地上,他捂著頭,心臟已經四分五裂了,他的身體被這個真相劈成了兩半。
他的嗓子啞了,泣聲不止。
這時,那林子底下的陰影變了,黑影跟潮水一樣攤開,到了光的邊緣。
鬼魂再一次出現了,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墓穴被打擾,也許是胡博遠的哭聲太吵鬧。
鬼影從黑暗中立起來,它慢慢走出來,輪廓也隨之清晰,高大的鬼影一點點縮小,只是個十歲孩子的體型。
它并沒有停止,一直走著,踏進下午旺盛的陽光底下,光在侵蝕著它,那慘白的臉上,□□的眼睛里仿佛又有了光。
這只鬼魂外形的可怕來自于它身上丑陋的傷疤,它不強壯,慢慢走到了胡博遠的面前。
“對不起……”胡博遠說,愧疚幾乎淹沒了他。
鬼魂看著他,似乎是在辨認他。
它開口了。
“博遠,不要怕。”胡博揚的鬼魂抱住了他,雙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它的眼睛閃過一抹鋒利的紅,“以后都不用害怕了,哥哥已經把他殺掉了。”
胡博遠抬起頭來,他依然淚眼模糊,痛哭不止。
他跪下來時才和鬼魂一樣高,胡博遠捂住嘴,平復自己哽咽的呼吸,擦去遮擋他視線的眼淚,他終于看清了鬼魂青白的臉。
鬼魂凝視著他,將他從頭看到腳。
接著,它就燒了起來,身體一塊塊的變少了,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圈住他的手掌。
胡博遠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他伸手往前抓了兩把,沒有觸覺,痛覺,什么都沒留下。
“他去哪兒了?”
胡博遠驚慌地問,“他怎么不見了?”
姜皖回答:“它變成天上的彩霞了,從此與天地相融。”
“為什么?”胡博遠激動地說:“你們不是說,要送它回地府重新投胎的么?”
“它沒機會了。”陳鶴年回道,“它殺了人,殺了人就失去了投胎的資格,只能在人間游蕩,變成害人的怪物,所以它自己選擇消弭。”
胡天并不是意外死亡,他淹死在池子里,是被一雙手活生生按下去的,那雙手青白如霜,皮包骨頭,卻像一根枯藤,帶來冰冷,滲人的掌控。
人死后的第七天,會回魂。
胡博揚又回到那棟屋子里,可他卻發現胡天對離開的母子仍存歹念,躲躲藏藏的日子讓他瘋狂,他想用刀和曾今的妻兒同歸于盡。
所以胡博揚殺了他,變成鬼魂的他,那一夜,他勝過了那個無比強壯的怪物,殺死了它。
于林說出了這個故事的結尾兒,從踏進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窺探了鬼魂的記憶。
“他殺的不是人,是禽獸。”胡博遠恨恨地說,他盯著姜皖腰上掛著的乾坤袋,指著里面的鬼魂說:“該受到懲罰的是它!”
“它會自食惡果。”陳鶴年說:“它的戾氣會在南派煉化,魂魄回到第十八層煉獄,受極刑之苦。”
“你好好將親人安葬,屬于你的時間,還長。”
說完,陳鶴年他們便轉身離去,胡博遠會將胡博揚的尸身重新安葬,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一個人。
而他們就該走了。
陳鶴年站在門口,吹著涼風,等左賀回來。
姜皖問他:“那你想好接下來要去哪兒了嗎?”
“南邊。”陳鶴年回答:“一直往南走,還能去看看水。”
于林淡淡笑道:“水鄉,能福養美人,花樣百出,那是個好地方。”
陳鶴年瞥向他:“你腦子里在想什么?”
“我是覺得,走走停停,到水鄉之時,天氣一熱,水鬼也多了。”
“虧你如此記掛著他。”姜皖說:“可他磨蹭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再過半個小時都能吃晚飯了。”
“那是他么?”陳鶴年看向遠處。
正在門口說著,那兩戶人家中間的小道里多了一條長影。
姜皖笑道:“除了他,還能是誰?”
那修長的身體正得發邪,來者,顯然是左賀。
他還不知道事情已經料理完了。
眾人笑著看過去,于林卻眼神一變。
“有問題。”于林伸手擋在陳鶴年的身前,前傾一步。
只見他瞬間移至左賀身前,一只手掌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
左賀則雙手垂落,不為所動。
“他怎么了?”
陳鶴年立即趕過去,一看,左賀的眼睛已經失去聚焦,無神無魂,他立即伸手探向喉結的脈搏。
左賀還活著。
但是……
于林回過頭來,他的臉色慍怒,隨即一掌拍在了左賀的腹部,左賀的口中就吐出一張黃符,符紙一離開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也自然地倒下了。
于林伸出一只手,架住他,說:“他的魂魄丟了。”
陳鶴年蹲著查看了他的身體,從他綣著對手掌里取出一張紙。
一眼掃下,他的目光也隨之沉落。
“是姜禮。”
他說。
那紙條上寫著:
哥哥保護弟弟。
哥哥疼愛弟弟。
阿兄,你卻偏偏棄我。
第89章 破陣 他高舉著手,任由傷口中的血落下……
陳鶴年站在原地, 頓了一會兒。
當姜禮的這個名字說出來時,那把曾扎在他們身上的刀就浴了血。
于林將左賀的身體放倒在地,他的衣袍后的影子狹長得蔓延到了巷尾, 黃昏之時他收到傘,一步一步走到陳鶴年面前,拉起他的手。
陳鶴年抬起頭,看向于林時,他的眼睛是沉默的。
于林則是輕輕撥開他的手指,將他還攥在手心里的紙條抽走。
接著。
灰藍色的火光從眼前晃過,灰燼的味道飄到鼻尖,姜禮帶來的痕跡瞬間被于林燒成了灰燼。
于林目光冷漠,是危險的眼神, 像海里聳立的冰層翻涌著,沉睡的龍張開了鋒利的鱗片。
“先救左賀。”陳鶴年凝神,他將左賀的包袱取下來,沒有將他的身體挪動:“魂魄要是離開得太久,就算找回來,他人也會變得癡傻。”
“我記得,南派有一項基本功,叫華陽五針,通過封住三處陰穴, 兩處陽穴,可以維持人假死。”姜皖立即說, “讓他的身體進入假死狀態,可拖延魂魄離體的時間。”
“他一直隨身攜帶些特制的軟針。”
陳鶴年立即從包袱里翻找,將軟針取出來,他捏了根在手里, 蹲跪在左賀的身體旁,有些遲疑:“我雖然知道此法,但沒有用在人身上過。”
姜皖撕開了左賀的衣服,方便陳鶴年在他胸腹下針,她信任陳鶴年:“哥可以做到,現在也只有哥能做。”
陳鶴年嘆了口氣,他的目光落在左賀身上,那雙眼睛里已經沒有神智,灰暗無光,是拜姜禮所賜,也是被他陳鶴年所累。
猝不及防的,他耳邊揚過輕輕一道風,一雙手就在這時蒙住了他的眼睛。
當黑暗遮住他的視線時,冷氣也爬上他的脊髓,于林的影子覆住了他的全身,兇狠的鬼魅睜開他那血紅的雙眼。
鬼之眼為他之眼。
滿是灰燼的世界里,陳鶴年看不見左賀的人,目及之處只有人體里流動的氣,那是人體內血液循環的痕跡,以及那五處至關重要的穴位,和天上的星宿一樣,明亮醒目。
“做吧。”
隨著于林這二字吐出,陳鶴年也落了針,他手指捏住針頭,摩挲著頂端,那細小的軟針就扎進左賀的皮膚里。
壓在最合適的深度,陳鶴年看見這穴點的光亮熄滅了,循環的鏈條斷開了。
于林一直蒙著他的雙眼,與他互通五感,他不會被外物影響,包括他自己的那顆內疚心。
最后一根針,需要落在左賀的前額,人的頭頂上的筋脈又細又繁瑣,像散落的線團亂糟糟的揉在一起。
若頭頂的這根針扎錯,左賀的后半身也就廢了。
陳鶴年遲疑了片刻,但沒有多久。
已經定好的四根針堵住了氣穴,不落針,四穴皆不穩,恐出亂子,他沒有猶豫的時間,二指按下。
封住最后一穴便可法成,但左賀身體的四處氣凝注后,剩余的氣都齊齊沖向了他的頭頂,一股巨大的力氣將陳鶴年的手往上推,他的針已經落下,斷不能松開。
陳鶴年的手抖了,隨之,他深吸一口氣,捏著針的二指斷不能松,阻力難破,這一針僵持不下,
找人借力不可行,若是針眼偏離位置,后果更難承擔。
但令他詫異的是,有一只手自告奮勇地伸了過來,按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是有溫度的。
也不是女人的手,粗糙,寬掌。
陳鶴年不解時,頭頂了傳來一句:
“徒兒,凝神吶。”
是他師父的聲音。
周羨之那股力氣壓下來,他便借了這股好東風,定住了左賀最后一處穴位。
左賀身體中的氣便全部消失,燈熄滅,和死人沒有兩樣。
陳鶴年脫下力氣,松了口氣,于林的雙手從他臉上移開,他眨了眨眼睛,一看,果真是周羨之。
你怎么會在這里?
陳鶴年沒有問出口,他先是愣住了,目光落在了周羨之的頭頂。
周羨之撐著腰掐著手指,笑了笑:“我開春時就算了一卦,知道你們還有這一難,總歸放心不下,就趕過來瞧瞧。”
周羨之有了半頭白發,雪花花的,冷冷地扎進了陳鶴年的眼睛里,他舌尖一麻,酸澀的苦味兒吞進肚子里。
“不要再算了。”
他說著,頭也低了下去。
“不算啦,以后都不算啦。”周羨之將他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幾個小子,要有一個出事了,我以后都沒臉去外面見人,傷了治,丟了找,但一定得活著。”
“二十四小時之內,我會將他的魂魄拿回來。”陳鶴年說:“師父,它在此地活動,你應該能追蹤到它的位置對么?”
“那只僵尸如今非同凡響,把南北兩派之人都甩了,也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躲過了我們偵查的手段,如今是故意現身,自是有備而來。”周羨之提醒他:“他修為大增實屬詭異,去時小心。”
陳鶴年點頭,“說到底,也是我的債,該由我來了解。”
姜皖怒氣沖沖:“它根本不配!”她死皺著的眉有她的寶劍鋒利,“我要往它身上扎千百個洞,削成片!”
她有奔赴戰場的架勢,但周羨之伸手將她拉住:“此行危險,只有鶴年二者可往,祖師爺是此意。”他將羅盤交到陳鶴年的手中,“你們去吧。”
“小年年,我和皖丫頭就在這里等你回來。”他還咯咯地笑了聲:“我可還盼著你給我養老呢。”
“好。”陳鶴年握著羅盤,看向指針的方向。
于林抬手,隨即攬住了陳鶴年的腰,黑霧瞬間將他包裹,他拔地而起,飛了起來,到了壓過建筑的高處。
飄動的氣比高山中的霧要濃,陳鶴年雙腳浮空,貼著于林的胸膛,攀著他的手臂,他飛得很穩。
此異像在普通人眼中,近看是密集的烏鴉振動著羽翼,遠看是黑色斑點。
那天上的太陽要落盡了。
陳鶴年問:“我們會在天黑之前到么?我們的時間可不多。”
于林很篤定:“會的。”
“我已經聞到它的臭味了。”
沒多久,于林攬著他朝地面落下去,腳跟踩在土地上,于林將他扶穩。
陳鶴年抬起頭,是一處山坡,這里是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沒有人搭建的房子。
天黑了。
至少是這塊土地籠罩在黑夜里,地面百草枯萎,好似遭遇了一場災難,生命都消失殆盡,灰燼的味道被風吹了過來,最醒目的是一棵高大的枯木。
樹底下的人影他沒有看清,聲音就傳了過來,是姜禮的聲音,他嘴中含笑:“阿兄,許久不見了,你可安好?”
陳鶴年眉宇一皺,他的眼睛沒有在姜禮身上停留,兩者之間只相隔百米。
“有陣。”于林頓住,手臂橫在陳鶴年身前,不讓他再踏前一步。
“在地底。”
于林說:“小心。”
陳鶴年看向土地的中央,問,“那陣中可安置的是左賀的魂魄?”
“正是。”于林答:“就封印在那玉瓶中。”
“阿兄也看見了。”姜禮徐徐開口:“這地底有百鬼,只要我想,那庶民的魂魄立馬就能被我粉碎。”
“我早已今非昔比,就算這賤奴曾今再耀武揚威,如今,能奈我何?”它言語挑釁,舔了舔嘴唇
于林不語,只是勾動了自己的手指,那條紅線自然地垂在二人中間。
陳鶴年眼睛瞥向他時,他就順勢握住了陳鶴年的手,扣緊手指,睜開了他那血紅的雙眼,他的瞳孔像根根分明的刺,他身上的顏色像印記一樣蓋在了陳鶴年身上。
姜禮身下的土地中有盤根錯節的活物,陣印中有上百只兇鬼,這是事實。
只要他們踏前一步,姜禮就可以催動陣法將魂魄撕成粉碎。
于林可第一時間壓制姜禮,但那百鬼卻無法清除,姜禮設此陣,就有了捏在手里的砝碼。
陳鶴年心中的聲音傳進了于林的耳朵里。
此陣可有解法?
殺姜禮。
于林回答。
可我要左賀活。
牽著的手就此分開,陳鶴年沉著臉,姜禮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他,觀摩他臉上神情。
陳鶴年臉上越是豐富,陰沉,姜禮就越高興,它連連大笑,暢快至極。
“阿兄,我們來做個交換好么?”姜禮笑夠了:“你我本就是血親兄弟,才是真的一家人,我也不會把你朋友怎么樣,只要你同意與我定契。”
陳鶴年笑了:“你還是一樣狂妄。”
“我亦不懼你,不懼你的陣。”
“姜禮,你又要失望了。”說完,他從袖中抽出了一根銀針。
眼見他捏著針朝自己手掌劃去,是要自傷,于林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思慮不周,才會連累他。”
“左賀的魂魄,我今日要定了。”陳鶴年冷聲說:“同樣,我也絕不受誰裹挾。”
“松手。”他瞥了眼于林。
于林重重吐了口氣,沉著臉,移開了手掌。
“你就不怕我碾碎他?”姜禮冷笑:“阿兄,你還真是一點沒變,虧他心里看重你,結果你還是將他棄之如敝屐。”
“那可未必。”
“我倒想知道,與你的陣相比,我的血是不是更有吸引力。”陳鶴年說,鋒利銀針輕劃而過,他的掌心隨即裂開一道深痕,殷紅的血液瞬間汩汩涌出。
姜禮錯愕,聞見陳鶴年身上的血腥氣時,忍不住喉結咽動。
于林沉默地盯著他手上的傷口,大鬼尚且能克制,那底下的兇鬼卻沒有這樣的忍受力。
“來吧,飲我的血,吃我的肉。”
“你們還在等什么呢?遲了,可就沒有了。”
陳鶴年攤開掌心,他冷靜地笑著,眼中的冷漠和掌心的血液一樣濃稠。
他高舉著手,任由傷口中的血落下,疼痛未能撼動他的冰冷的臉頰,靜立時脊梁挺拔,像個慷慨的男菩薩。
血滴在土地上的一剎那,地底一聲震動,百鬼破陣而出——!
第90章 姜禮 “阿兄,會向我求饒么?”……
轟隆一聲, 地面蔓延出裂紋,土地碎裂,黑影從狹縫中鉆出來, 像蜿蜒伸張的黑蘑菇,只是頂端長滿了人臉。
百鬼被陳鶴年引出,寧愿自傷也要沖破姜禮的陣法,朝他一人猛撲而去,那一張張血盆大口,帶來了血腥氣還有急切的哀鳴聲。
“放肆。”
于林怒斥。
他腳下頓時黑水浮出,波濤洶涌地滲入地底,將姜禮原本的百鬼大陣毀個徹底,鬼魂被血液吸引, 他一手摟住陳鶴年,剎那間攜人躍至陣中。
兇鬼撲空,于林猛地擲出黑傘,傘面鋒利得像是璇刀,繞了一圈直接削掉了就近鬼魂的腦袋,并將它們斷裂的身體全都吸進了傘身中。
陳鶴年腳未落地,他的重心都壓在于林那條胳膊上,用那只未受傷的手抓住玉瓶,掠到自己手里。
于林以一己之力鎮壓百鬼, 姜禮自不會坐視不管。
狂風襲來,黑天之上還有一道驚雷落下, 叱咤霹靂,好似銀環蛇闖過深厚的云層。
姜禮就在眼前。
于林手掌一翻,氣力揮出,駁斥邪風, 又攬著陳鶴年的腰身一繞,將其推自自己身后。
姜禮不遠不近,朝陳鶴年邪笑道:“阿兄,既然你不肯選擇我,便是在逼我,我弒兄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于林聽之,旋即一聲輕蔑的冷笑。
姜禮身后的枯木像極了東宮的那棵桃樹,枯木化成灰從眼前消失,姜禮的本貌也呈現在陳鶴年面前,它的身體扎根在地面,是一團黑半邊的臉扭曲,那不是它自己的臉,陳鶴年記得,應當是墓地里的那只血鬼,他們牽連甚多,殺死他前身的同伙。
現下,姜禮是將它徹底吞噬了,半僵半鬼,其形近妖,身下更是怨氣不止,它吃了很多人的魂魄,在腹中積壓。
南派對其圍剿,它一路逃亡,已是孽債累累。
“阿兄……”
姜禮揚起手,朝陳鶴年探去。
于林的身軀立在陳鶴年之前,衣闕已和黑水融為一體,他冷嗤:“你不配如此喚他。”
于林記得它原本的樣子。
姜朝的二王子,在那時候擁有那樣身份的人是可悲的,因為他的光芒遠不及東宮珠玉,于林信服的主子。
內院子弟多爭斗,皇室更甚之。
皇室為權爭斗,只有輸贏,不分對錯。
于林在東宮門下,留意過此人的動向,但他見到姜禮的第一眼,是在宴席散去之時。
那時他剛從戰場上歸來,他正與太子敘話,有個少年大膽地走到跟前,打攪了他的心情。
那少年笑言:“阿兄素來不在宴席中多食,我差下人提前準備了一些糕點和小食,阿兄可愿嘗嘗?”
這世上還沒有第二個人在他眼前如此稱呼姜鶴年。
那便是二王子,姜鶴年同父異母的弟弟,姜禮,他長相清秀,容貌隨他病故的生母。
姜禮生在冷宮,母妃禁足無人問津,直到姜鶴年在姜王面前提及,按照祖宗規矩,才下旨讓他入宮廷學堂和氏族子弟一起習書,那年,他年滿八歲,終于正大光明地踏出冷宮宮門。
姜鶴年身邊多了個親近身影,于林沒想到姜禮會和東宮有所往來。
回內院之后,于林便問起姜禮。
姜鶴年告訴他,那是個可憐的孩子,第一次說上話是在內務府,冬日落了雪,姜禮是去內務府討炭,下人不予理會欺凌于他。
姜鶴年瞧見他那雙凍僵開裂的手,便幫了姜禮一個小忙,吩咐下人給予他王子應有的待遇,還懲罰了幾個壓主的奴才。
姜鶴年早有聽聞,姜禮在學堂中刻苦奮進,未曾丟過王室的臉面。
只可惜,他生在皇室,又生得不夠體面。
姜鶴年仍然記得,姜禮那時瞧他的眼神,是將他當作了救命稻草。
姜鶴年幫了他一次,再相見時,會說上兩句話,姜禮試圖與他親近,他并未將其驅逐,宮里人見太子發了話,自然不會再有人為難這個王子。
姜禮對其心存感激,起初喚他殿下,后來想親近地叫他阿兄,他有時會來東宮,不過從未踏至內院,姜鶴年只在前殿與他會面。
他每周都會來。
于林在東宮的日子并不長,他自然不希望有他人打攪與姜鶴年共處的時間,又是個粗人,嘴沒把人,三言兩語的刻薄話就讓那少年滿面漲紅。
姜鶴年看出這一點,有一日主動問他:“卿以為,姜禮此人如何?”
于林反問:“主子心存仁心,是否見到每一個可憐之人,就會將其帶至東宮,將其收留?”
“非也。”姜鶴年答曰:“孤,只要可造之材,心儀之人。”
于林有所觸動,直言:“臣只是不喜姜禮。”
姜鶴年問:“為何?”
于林沒能給出一個答案,“臣喜與不喜,并不重要,只要主子不厭煩,臣也不會多言。”
姜鶴年那時只是在笑。
笑什么?
于林此時想,許是看出他的吃味兒,知道他這個,在帝王跟前什么賞賜也不要的人也是個小心眼。
于林對姜禮,一直留有戒備。
姜禮宮中送來的任何東西,他總要檢查一番,才肯送到姜鶴年面前。
盡管他是姜鶴年的血親,但在于林眼中,姜皖和姜禮截然不同。
王氏有意扶持姜禮,難保他不生出賊心,姜鶴年可能存在的敵人,也就是他的敵人。
姜禮與東宮,沒有逃過決裂的命運。
那是在皇室準備的秋獵上,姜王設下比試,文武百官,宗室貴族共同觀之。
姜王有意提拔宗室子弟,身為老將的于林未參與其中。
姜鶴年不尚武力未踏馬至獵場。
拔得頭籌者,乃是姜禮,他騎射了得,像匹黑駒從同齡人中殺了出來,身為獲勝者他由姜王親授獎賞,是把先帝征戰時所用過的長弓。
“太子德才兼備,睿智明達,二王子年輕有為,英氣勃發,實乃我姜朝之幸,社稷之福。”
群臣紛紛獻上祝語,這是姜禮第一次在姜王群臣面前出彩,他高舉長弓,笑道:“阿兄體弱,我尚能武,我當勉勵之,日后為阿兄分擔責任!”
此一言,群臣臉上變化莫測。
稚兒之語可容忍,可姜禮是王子,就因這句話是從他口中說出,才惹得姜王大怒,宴席未結束便下旨遣姜禮回宮自省,那柄長弓變為碎木,日后作出判罰。
姜禮本無大錯,只因時機太巧。
這場獵宴本是姜王為太子所設,獲勝者得長弓即入姜鶴年門下,進軍營,鞏固東宮在軍營中的地位,又可以借此削弱于林實權,以防他一人獨大生出異心。
而姜禮破壞了姜王對太子的籌劃,又說出了令人詬病的話語,那些話到了有心之人口中,便是謀逆的大罪!
姜王下旨,斬殺姜禮身旁最親近的奴仆,也是他母妃留給他的家仆。
姜禮在殿前苦跪一夜,旨意未改。
只有于林知道,那是姜鶴年在姜王面前求情之后得到的最好處置。
姜王本意將姜禮圈禁,令其永世不得踏出宮門。
“你為何要勸孤?”姜王厲聲問。
姜鶴年答:“姜禮罪不至此,只因父王視他為污點而非親子,可父王也清楚,那并不是他的錯。”
而后,姜王下旨。
姜禮也曾跪求東宮,他嘶聲拍打著宮門。
只是那一次,東宮的大門沒有對他敞開,姜禮再次被貶為腳下塵泥。
太子姜鶴年,何等聰慧,又怎么會看不出是有心之人詬病于他?那冷宮里唯一關心他冷暖之人被處死,姜禮哀慟。
太子于他,不過是表面親情罷了。
至此,他與東宮割席。
直到東宮之變,姜禮才重新踏入東宮,進了姜鶴年的內院。
“阿兄,會向我求饒么?”
那時,姜禮已至癲狂。
他走到今日,也是多虧了姜鶴年和他的好父王。
若不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被處死,他也不會在辛奴庫遇見道師。
道師以術法相助,為他謀取王位,道師口中的姜鶴年是個兇兆,短命鬼,而不是天潢貴胄,大姜太子。
可惜,姜鶴年臨死時,他未能從那張臉上看到半分情緒,也沒有得到一句聲音。
殺姜鶴年,殺姜皖,他坐上萬人之上的王位。
可姜禮卻依然不得滿足,他對朝政漠不關心,喜歡在姜鶴年的尸體面前自說自話,可偏偏于林殺了回來。
道師說他是真龍命,不可阻。
姜禮被囚,受盡折辱,道師將其帶走埋于深墓下,不得天日,已有千年之久。
他恨,心中也只有執念和仇恨……
姜禮怒目圓睜,黑氣襲來。
陳鶴年看見兩方戾氣相撞,黑體纏身,于林的氣息將他包裹,可他還是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冷意。
這一碰,居然僵持不下。
姜禮在和于林硬碰硬時,不曾退后半步。
陳鶴年有些吃驚,哪怕姜禮是千年尸僵也不會是于林的對手,可它頂住了于林的威壓,更在片刻后幻化成了陳鶴年的模樣。
仔細一瞧,并不是陳鶴年。
而是太子姜鶴年。
姜禮用著那副面容露出輕蔑的邪笑,臉上蒼白,戾氣濃重。
陳鶴年看著那張詭異的臉頰,他心底驟然間冒出了一個答案。
為什么姜禮突然實力大增。
因為它……
“它吃了太陰之體。”
陳鶴年開口道。
太陰之體,也是他前世的身軀,姜鶴年的尸身。
姜鶴年的尸身在于林回宮之前,就被姜禮藏秘,太陰之體,一直在姜禮的手中,它從墓穴逃出,自然有機會吞噬這個珍寶。
“是啊。”姜禮暢快地笑了,“你辛辛苦苦找的尸體已經被吃進了肚子里。”它舔舐著嘴唇:“我很高興,這一次,我還要吃掉阿兄的魂魄,這樣,我們就是一體的了,我是賤種,那你也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