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他和她的命運,竟也有過……
趙明臻側著臉,欣賞著燕渠陡然凝滯的臉色。
她把聲音放得很輕,故意道:“本宮又不是在看春宮,燕將軍怎么這幅表情?”
燕渠的目光很快從輿圖上挪開了,驚訝亦只有一瞬。
雖說輿圖是機要之物,不可能在市面上流傳,但常年行商的商隊、走鏢的鏢局,也會口口相傳、留下記錄,只不過比軍中所用要潦草太多。
趙明臻眼前這份,顯然就不是軍中所用的版本。
燕渠的視線緩緩上移,落在趙明臻眉間:“臣竟不知,長公主對邊關局勢如此掛心!
……至于她話里話外那些不合時宜的調笑,他的耳朵已經會自動忽略了。
這反應好生無趣,趙明臻嘁了一聲,隨口道:“本宮想要了解,自己的駙馬在哪里建功立業,不可以嗎?”
燕渠不信她這番說辭,不過沒追問,只道:“夜已深,不知長公主到底想要與臣說些什么?”
趙明臻倒也還記得正事,沒再玩笑。
不然這個點,她早睡下了。
她掩唇小小打了個呵欠,才道:“兩件事,頭一件下午已經派人去過你府里知會了!
燕渠挑了挑眉,道:“臣還以為,長公主只是客套!
下午那會兒他還在燕府,正要去宮里和皇帝稟明軍情,他的兄長燕池,便來書房敲門找他,言道長公主府來人,說是要請他們去府上做客。
那時燕渠已經意外過一次了。
趙明臻瞧他表情,已經能猜到他心里七七八八地在想什么,不由冷笑一聲,道:“燕將軍擔心本宮刁難你的家人不成?我還不至于如此不知禮數。明日晚上,讓他們來就是了,我也就走個過場,主要還是你們一家人一起吃頓飯!
在成婚以前,趙明臻自然嫌棄燕家的身份太低微,嫌棄燕渠配不上她,但現在木已成舟,踩燕家、踩燕渠的臉面,和給她自己一腳也沒區別,她自然不會去做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燕渠垂下眼簾,應道:“長公主抬舉,臣自是心領,并沒有誤會!
“諒你也不敢!壁w明臻哼了一聲,又道:“你我新婚,在你還在京城的這段時間,不好別府另居,你若是想要和家人住在一起,把他們接來公主府就是!
剩余的話她沒明說,但是想來燕渠是能明白她意思的。
尚公主本質上,和接他的親人入京一樣,都是皇帝讓自己安心的手段。說得難聽點,他日燕渠若回到北境,他的家人估計得在京為質。
以她長公主的身份,到時可以在京中,庇護他的家人。
燕渠起身,淡淡應道:“多謝長公主美意,但移居就實在不必了。”
這會兒,趙明臻終于覺出他態度平平,不免有些意外。
提到自己的家人,這人怎么也還是沒什么波瀾?顯得她這些施恩籠絡的小手段很無趣。
他們這些武將,當真對待感情淡漠如斯?
趙明臻皺了皺眉,看向燕渠的眼神有些復雜,不過她也懶得糾結,轉而又道:“第二件事……今日燕將軍匆匆進宮,可是邊關有了新的軍情?”
聞言,燕渠的神色終于起了變化:“臣該夸長公主料事如神,還是耳目通天?”
趙明臻睨他一眼:“能讓燕將軍急匆匆趕入宮闈的,除了軍情有變,還能是什么原因?”
她倒是想在御前插人,問題是有那么好插嗎?至于燕渠身邊……他才回京幾天?
話已至此,燕渠卻還沒有主動張口,說今日進宮稟報了什么,趙明臻冷笑了一聲,起身道:“燕將軍允諾本宮的忠誠,便是這樣表現的嗎?”
她想撂臉子走掉,起身后才回過味來——這兒明明是她的地方,要走也不該她走。
問題是人已經站起來了。于是她只好繃著臉,挪步到門口,啪地一下推開了殿門。
“不樂意說就滾出去!彼Я颂掳,冷哼道:“你信不過本宮,本宮也信不過你!
已經立冬了,京城的夜又冷又長,一開門,冷風就灌了進來。趙明臻的肩膀本能地瑟了瑟,下一秒,她居然真的看到燕渠起身了,還朝她這兒走過來。
放狠話當然不是為了把人真的趕出去,而是想達到自己的目的。
見他似乎真的要走,趙明臻怔住了。
可還沒等她想好該怎么做,燕渠忽又停步,站在了她身前。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起來,簡直像一堵墻,把意圖竄進溫暖寢殿中的冷風堵了個嚴嚴實實。
趙明臻本能地警惕起來:“你做什么?”
燕渠伸出手,把殿門輕輕帶攏了,神色倒是如常:“長公主若受寒生病,臣可吃罪不起!
趙明臻皺眉,道:“你別轉移話題。今日在宮里,你到底都和皇帝稟報了什么?本宮是大梁的長公主,難不成還會泄露你的軍情給誰嗎?”
她顯然已經在發作的邊緣,燕渠輕輕一嘆,終于是道:“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在想,要如何與長公主道來!
說話的時候,他站在她身側,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有了臺階,趙明臻倒沒有再拿喬。
她坐回案前,正要追問,燕渠卻先一步拿起了硯臺上擱著的彤管,在她的輿圖上添了幾筆。
他確實沒念過幾年書,拿筆的姿勢不太端正,不像拿筆,倒像提刀。
趙明臻蹙著眉,正要糾正,一低眼,卻見原本潦草的輿圖,在燕渠的勾畫下,變得詳實精細了許多。
燕渠頓了頓,又在阻隔烏爾霄汗國和北狄之間的浮斷山脈上,畫了一個小小的箭頭。
趙明臻看懂了他的意思,緩緩抬眼:“你的意思是,北狄已經投向了烏爾霄?”
燕渠點頭,道:“已如實稟明陛下!
趙明臻皺眉盯著那只箭頭,良久才道:“如果北狄卷土重來,那會怎樣?”
燕渠搖了搖頭,道:“不只是北狄的問題。烏爾霄汗國這幾年勢頭很猛,對外擴張得厲害,若非山脈阻隔,他們早就把手往這邊伸了!
趙明臻漸漸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也就是說,烏爾霄會利用北狄,越過山脈開疆拓土?”
燕渠沒回答,只道:“所以今日,我與陛下建言,趁這些人還沒落穩腳跟,先打一仗,打退了烏爾霄的膽子,才能保北境幾年平安。”
燕渠沒說皇帝是如何答復的,但是趙明臻心里已經能猜到了,她忽然也知道了,為什么她問起此事,他會那般欲言又止。
趙景昂不會答應的。
首先,作為皇帝,他還沉浸在上一次大敗北狄、收復失土的余韻中,難免不把可能的敵人放在眼里。
其次,如今國力空竭,能打完前兩年都是咬著牙,他不可能把所有的資源都調配給北面。
最后……
也許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趙明臻抬眸看向燕渠,仿佛不忍心般嘆了口氣。
也許,趙景昂還會覺得,是燕渠夸大了事態的危險程度。此番請戰,也不過是在,給自己找一個回到北境的理由和借口。
燕渠察覺了她眼神中的嘆惋之意,挑眉道:“長公主這是何意?”
被他看出來了,趙明臻惱羞成怒般扭過了頭,道:“你管我什么意思。”
可說完,她卻還是又轉過了臉來,認真地道:“本宮也會想辦法的,燕將軍!
她的眼神純粹明凈,不摻雜任何試探的意味,燕渠微微一怔,隨即垂下眼道:“長公主這是希望,臣早日回到北境?”
說實話,下午在紫宸殿的時候,他心里都沒想起趙明臻來。
現在并不是講兒女情長的時候,他與她之間,也不存在談情說愛的成分。
可這會兒,燕渠才驀然發覺,一旦他離開京城,似乎……
這位長公主殿下,是不可能紆尊降貴,和他一起離開的。
本就只是互相利用,她也沒有這個必要,和他一起去吃苦寒之地的風沙。
那就……再見不到了?
想到這兒,他忽然有一瞬茫然。
“不只是為了你!壁w明臻卻難得認真地道:“多年兵戈,那么多百姓死在北狄手里,身為大梁長公主,我當然希望,北狄人死得更干凈一點,不要再卷土重來!
所以在最開始,她盡管抗拒賜婚,但是并不討厭作為將軍的燕渠——作駙馬另說。
燕渠很少見她這樣的一面,不由道:“是我小看了殿下!
趙明臻垂著眼,但眼尾的弧度依舊鋒利而上挑,“也不只是因為這個冠冕堂皇的原因,我自己也很討厭北狄人,算是私仇!
她明顯有話想說,于是燕渠問了下去:“長公主此話怎講?”
趙明臻盯著眼前的輿圖,脊背一點點挺直,直到緊貼上椅背:“你沒聽說過嗎?六年前,大梁大敗的那一場,北狄悍然入京上殿,還敢求娶公主!
燕渠的瞳孔顫了顫。
他身在北境,如何能不知曉這場戰?
只是在今日之前,他從未把這一切和趙明臻聯系在一起。
“本宮名聲最響,北狄人張口要的就是我!壁w明臻的眼底終于出現了一點陰郁的顏色:“我不愿意和親——我當然不愿意,可是我的不愿意,并不重要!
燕渠啞聲道:“和這次的賜婚一樣,你不愿意!
他似乎明白了趙明臻在抗拒什么。
其實以她的身份,下降給哪位臣子都不會過得差,她厭惡的,是這種受人擺布的滋味。
“一樣,也不一樣!壁w明臻搭在桌邊的手漸漸用力,用力到指節發白:“這次賜婚,我不愿意,旁人最多說我不識好歹,但那一次是和親,我……”
“我不愿意,我就成了大梁的罪人。他們說,能用公主擺平的戰爭,何須再靡費兵馬,他們說我享天下萬民供養,也到了該付出的時候了!
那一次,只有徐太后和趙景昂,依舊頂著所有的壓力,想盡了各種辦法挽留。
趙景昂那時身為太子,本就在風口浪尖上,卻還是為了她,在朝堂上公然與皇帝抗爭。
想到這兒,趙明臻吸了吸鼻子,緩了緩才道:“連我自己都快覺得,世人說得實在有理,也許我享受了這些榮華富貴,就活該去做他們北狄人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妻子?珊髞怼
她只是稍
作停頓,聲音卻忽然就愉快了起來,仿佛那時僥幸脫險的雀躍,也綿延到了今天。
“可后來,竟然有人潛入敵營,把那北狄的大王給殺了!”
北狄各部落本就松散,頭領一死,大大小小的勢力又陷入了爭搶和內亂,一時間,只得偃旗息鼓,暫時退開了北境。
“對了,你長年在北境,當年刺殺北狄大王的人,沒準也打過照面!壁w明臻看向燕渠,道:“那人是桓陽府的大都督之子,聶聽淵。”
“說起來,這件事情簡直像傳奇故事一樣,這個聶聽淵當時是被北狄人擄走了,可最后,他不僅從草原逃出生天,還刺殺成功,帶回了那顆北狄王的頭顱。”
“后來,我派人送過禮物給他,只是地處太遠,倒也沒見過這位!
趙明臻話音一落,寢殿倏然就安靜了下來。她終于發覺不對——眼前的男人,似乎有點太沉默了。
“怎么了?”她不解地問:“你怎么一句話都不說?”
燕渠雖然寡言,可也不至于話這么少,何況講起當年戰事,早就從軍的他應該很有話聊才是。
燕渠像是才緩過神來,道:“當年戰敗,臣在前線,自覺沒臉與公主說話!
趙明臻皺了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沒……”
安坐京中的她又有什么資格,去怨怪邊關的將士,沒有打贏那一仗呢?
燕渠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長公主,夜很深了,該睡了!
其實趙明臻還不太困。
方才說起舊事,就像旁觀了自己的人生,她瞌睡勁已經醒得差不多了。
但是確實很晚了,她點頭“嗯”了一聲,起身,又囑咐燕渠道:“是該睡了,你去洗洗,今天本宮讓下人多備了一只浴桶!
她是當真喜潔,還記著這個呢。
燕渠失笑:“謝長公主體恤。”
——
和昨晚一樣,燕渠在床下打了個地鋪。
漆黑的夜里,他躺在公主府溫暖的寢殿里,忽覺世事實在無常。
六年前,那場戰敗后,桓陽府大都督的公子,亦在前線落于敵手,被北狄人擄去當了俘虜。
大都督愛子心切,在軍中征集能人,去救自己的兒子。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而他恰好缺錢。
草原的霜夜冷極了,他面無表情地提著那位大都督的公子,避開沿路看守的守軍。
就要離開之時,他卻突然頓住了腳步,急得那位聶公子跳腳。
“你干什么!還不快走!”
他注視著亮著燈的、最大的那只營帳,摸向了腰間的短刀。
……
一直以來,燕渠心里都沒什么波瀾。
冒功就冒了吧。
至少他拿到了允諾的賞金,并且用這筆錢,治好了長嫂的病。
可現在。
燕渠忽然覺得有些慶幸,也有些神奇。
慶幸那顆頭顱,發揮了這樣大的用場。
而神奇的是,在那封賜婚的圣旨之前。
他和她的命運,竟也有過這樣短暫的交集。
第32章 第32章短刀相贈
趙明臻睡得不太安穩。
六年前差點遠嫁北狄和親,始終都是她心中的夢魘。
睡前驟然提起不太美妙的舊事,到了夜里,她果然做夢了。
夢里她還是嫁了。
黃沙漫漫,在視野的邊緣翻騰起一場黃色的大霧。身上鮮紅的嫁衣變成了繩索,勒得她動彈不得。而那孫子的年紀都比她要大的北狄大王,獰笑著朝她撲了過來。
趙明臻被嚇醒了。
她驀然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黑黝黝的床帳,胸膛隨呼吸劇烈起伏著。
頸后出了涼涔涔的冷汗,貼在絲質的枕面上,黏膩膩的很不舒服。
趙明臻緩了一會兒,摸黑坐了起來。
她這回倒是記得床下還有人,于是壓低了聲音道:“燕渠、燕渠——你睡了嗎?”
燕渠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很低,“怎么了,長公主?”
趙明臻咬了咬下唇,道:“我睡不著,你陪我說會兒話!
燕渠早聽見了趙明臻在床上窸窸窣窣的動靜,再配上她主動聊天的舉動,猜也猜得到她是做噩夢了。
于是他問道:“可要臣給個亮,去把蠟燭點起來?”
趙明臻剛要同意,想了想又道:“別點燈,百寶柜里有個匣子,你去把里面的夜明珠拿出來!
夜深了,她嫌棄燭火晃眼。
燕渠摸黑起身,去她說的百寶柜里拿了她要的夜明珠出來。
捧著這玩意兒,他難得的有些束手束腳起來,“放在哪?”
趙明臻道:“放我床頭吧!
隔著紗帳,她看著男人小心翼翼的動作,不由莞爾。
夜明珠光華柔潤,像是把月亮摘到了房間里。趙明臻看了一會兒,心情漸漸平復。
燕渠盤腿坐回地鋪,目光卻始終落在紗帳里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上。
想到她方才夢里掙扎般的嚶嚀,他終于還是沒忍住,問道:“長公主方才……可是做了噩夢了?”
趙明臻“嗯”了一聲,手指下意識攪緊了被角。
“夢見什么了?”他又問。
趙明臻垂著眼:“夢到惡鬼吃人,兇惡極了。”
床下的男人沒再接話。
以他的脾性,也許這就算是陪她說話了,至于哄人什么的,顯然不在他的理解范疇內。
趙明臻心里有點兒不舒服,她抿抿唇,正打算重新躺下,卻又聽得燕渠叫她。
“長公主!
趙明臻翻身撩起床帳一角,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你還想說什么?”
男人走到了床沿邊,半蹲下,遞上一把黑色的短刀。
“據說,把刀刃壓在枕下,有驅散夢魘之效,長公主可要試試?”
趙明臻眨了眨眼。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極好,既張揚又靈俏,在夜明珠的光華籠罩下,輕抬眼睫這樣的小動作都顯得十分勾人。
紗帳下,她輕輕伸出手,搭在了他握著的短刀另一側。
明明沒有肌膚相觸,燕渠卻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很快低下頭,收回了手。
雖說是短刀,但也有她的小臂長,刀刃處有一層鞣制過的牛皮包裹,似乎就算是刀鞘了。
趙明臻沒有見過這樣拙樸的武器,一時間忍不住抓在手里,多看了幾眼,才把它壓到枕頭下面去。
她緩緩躺下,閉上眼,輕聲道:“多謝你了,燕將軍!
闃寂無聲的夜里,趙明臻很快就睡著了。
但她還是做夢了。
眼前所見,依舊是那漫漫黃沙。
只是這一次,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刀。
……
鮮血飛濺到臉上的觸感太過真實。
——她攥緊了手中短刀,狠狠插進了朝她撲來那人的心臟。
醒來后,趙明臻下意識抬起手背,擦了擦臉。
……真奇怪。
明明也算是噩夢吧,甚至比接續的第一段還要更血腥一點,可她居然一點都不害怕了。
趙明臻坐起身,從枕頭下摸出那把短刀,雙手握住,齜牙咧嘴地在床帳里亂揮亂砍了幾下。
聽到床帳里起床的動靜,寢殿的屏風外,碧桐試探著開口:“殿下醒了?可要奴婢們進來服侍?”
趙明臻動作一頓,往紗帳外看了一眼——床下空空如也,燕渠早起來了,連被褥都收拾好了。
她放下刀,清了清嗓子,道:“進來吧——對了,駙馬呢?”
碧桐走了進來,道:“燕駙馬起得很早,就是他把奴婢們喊進來候著的。這會兒他好像正在外面練劍!
趙明臻坐了起來,便有小丫鬟過來服侍她穿衣梳頭。簡單收拾過后,她正要去洗漱,卻聽得收拾床鋪的丫鬟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
“呀——床上有把刀!”
趙明臻眉心微動,復又回身。
這把短刀,雖然沒有驅散夢魘的作用,但……
——
內院中,燕渠雷打不動地在練晨功。
新婚夜鬧騰得有點久,起來又趕著進宮,才耽擱了一日。
習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今天,他又恢復了往常的習慣。
回廊外,已經有幾個灑掃的小丫鬟,在那兒拄著笤帚悄悄圍觀了,一面裝模作樣地掃掃地,一面又忍不住發出小小的驚呼。
“哇——駙馬這一招好厲害!
“是呀是呀,面前的要是敵人,不得捅個對穿?”
只是熱鬧還沒看一會兒,她們就瞥見了那道施施然走來的華貴人影,趕忙低下頭,收斂神色行禮道:“長公主!
趙明臻下巴都沒抬一下,直走到了院中。
燕渠早聽見了她的腳步聲,收劍入鞘后拱手道:“長公主。”
趙明臻并不寒暄,她抬起持刀的右手,直抒來意道:“這把短刀,本宮想要。燕將軍介意將它贈予我嗎?”
昨晚的夢,她想明白了。
擺脫夢魘,靠得不是躲避,能驅散過往陰霾的,只有手中真實的武器。
聞言,燕渠揚了揚眉:“看來這把刀,當真能安枕!
這是給是不給?
趙明臻頓了頓,補充道:“燕將軍隨身攜帶,想來定是愛重此物,本宮可以補償你幾把其他的精兵,以作交換!
燕渠拋了拋手中的劍,道:“昨夜既給了公主,公主想要,就拿去吧。臣方才只是有些好奇!
趙明臻挑眉看他,追問:“好奇什么?”
燕渠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臣還以為,長公主會嫌棄這把刀太丑。”
以她愛俏的性格,買只蘿卜都要挑最俊的。
這把短刀沒有任何的造型和紋理,刀柄處都只是用牛皮裁成的條子,潦草地纏了幾圈,絕對不是她會看中的類型。
燕渠不說還好,趙明臻還沒覺得,但這么一說……她不忍直視地別開視線,道:“還好,也不是非常丑!
丑就丑點吧……昨夜她在夢里,可是用這把刀殺人了,很有紀念意義。
看趙明臻這副表情,燕渠沒忍住輕笑一聲,多解釋了一句:“這是臣少時,自己打的。”
趙明臻驚訝道:“你自己鍛刀?”
“嗯,沒錢!毖嗲固故幨幍卮穑骸敖o附近一家鐵匠鋪干活,自己琢磨著打了把刀!
聽他這么說,趙明臻難得有些猶豫:“那對你來說,這把刀應該有不一樣的意義吧。就這么給本宮了,你真的愿意?”
她雖然想要,但是沒打算強取豪奪,燕渠要是不愿意給,那就算了。
見她似乎想把短刀遞還給他,燕渠退后了兩步,手扶在腰間的佩劍上,淡淡道:“殺人就是武器的意義,它早圓滿了。如今能入長公主的眼,算它運氣不錯。”
這人總是把這種駭人的事情說得輕描又淡寫,趙明臻下意識皺了皺眉,突然覺得刀身上那些神色的痕跡看起來很可疑。
但她轉念又想,也許正是這股兇氣,壓住了她陳年的夢魘呢?
于是趙明臻也就沒說什么了,只坦然道:“好吧,那本宮收下了,一會兒用完早膳,你隨本宮到公主府的武庫去,本宮給你再挑些好的。”
燕渠微微一笑,抱拳道:“遵命。多謝長公主!
——
“稟公主,先前抓到的‘流民’,屬下已經審出結果了!
越錚單膝觸地,行禮后恭聲稟報道:“他們,已經供出了幕后指使。”
“嗯,起來說話!
聽得趙明臻這般說了,越錚才緩緩起身。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恭謹,只是恭謹之余,卻還是不免。流露出一絲打量的意味,落在眼前新婚的長公主身上。
趙明臻卻沒多看他一眼,她正剝著手上綠油油的蓮蓬——早不是產蓮蓬的季節了,但她愛吃這個,公主府便會在冰窖里存一些。
半晌聽不見越錚說下去,她這才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越錚一激靈,趕忙低下頭道:“那些流民,本是些京郊游蕩的市井潑皮,那天是拿錢做事,指使他們的是……是韓家的二公子、韓簡!
趙明臻微微瞪大了眼睛,道:“不是吧?真是他?”
她當然記得韓簡這個名字——
狂寫酸詩,拿她這個尊貴的長公主當他“深情”的背景板;還在飛鳶圍場,和其他幾個紈绔糾集在一起,含沙射影地嘲諷燕渠。
她一面剝著蓮子,一面忍不住嘀咕道:“還真讓燕渠說中了,是我引來的?”
說實話,被這種人“喜歡”,心里有點兒惡心……
越錚沒聽清,下意識追問:“殿下,您說什么?”
趙明臻擺擺手,道:“沒事,你繼續說。還審出什么來了?”
越錚以為她在懷疑不是韓簡所為,于是多解釋了兩句:“屬下細細審過了,而且也派人去查了那韓簡前段時間的行蹤,確實是他做的。”
趙明臻揚了揚眉,問道:“潑皮是他找的,那禁衛呢?他爹雖是國子祭酒,但毫無軍中背景。而且,他做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一群潑皮無賴,總不能指望他們武藝高強,把本宮劫走吧。”
越錚垂著眼,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禁衛的事,那兩個流民并不知情,不過他們供出,主使之人的目的是……呃……就是埋伏燕將軍……”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他們原本準備了些泔水之類的穢物……嗯……”
“然后,韓簡糾集的潑皮,也不止我們那日發現的那么點,本有個七八十號人,還真能添些亂子出來。但他找來辦事的頭子吞了一部分錢,所以最后……”
趙明臻:……
她實在沒忍住,嘴角抽了一抽。
不過,這個計劃乍一聽雖然覺得荒唐,冷靜下來之后,趙明臻又覺得未嘗不可行。
也許,韓簡真是沖她來的,目的也只是讓燕渠在婚儀上丟一丟丑。
但唆使他、配合他做這些事的人,目的真有這么簡單嗎?
儀仗被沖散、婚禮貽誤吉時,背后的人……能得到什么好處呢?
稍加思忖后,趙明臻道:“人先押住了,等宮里的消息。”
趙景昂那邊也會從禁衛里開始查,還是再等等再下定論吧。
越錚應下,緊接著又聽見趙明臻咬牙切齒地道:“另外,這兩天給我盯住韓簡,他總有走夜路的時候,你明白本宮的意思吧?”
大喜的日子準備了泔水,這惡心的是燕渠還是她呢!
“屬下明白。”越錚露出會意的表情:“走夜路多了,總會碰到鬼的。”
——
傍晚時分,趙明臻在婢女簇擁下,來到了前院。
按理說,主人家應該早些來迎客,但她是公主,宴請的又是自己駙馬的家人,所以并不能用常禮對待。
席面已經擺開,因為有男有女,所以是分席而坐。公主坐于上首,駙馬在她左手邊,駙馬的兄嫂則在右面。
見趙明臻姍姍來遲,燕渠挑了挑眉,起身的瞬間,他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他的兄長燕池,目露警告。
對面的男人似乎瑟縮了一下,旋即朝趙明臻的方向露出諂笑,見禮道:“參見長公主——”
趙明臻的目光也正落在右手邊的席位上。
只是看清燕渠兄長的長相時,她瞬間就失望了。
燕渠的模樣實在是生得好,眉骨高挺、眼窩深邃。
珠玉在前,她難免會對他家人的長相抱有期望。
畢竟,她和趙景昂這對同父同母的姐弟,就生得有五分相似。
可這燕池實在是……
趙明臻皺了皺眉。
倒不是說他和燕渠長得有多不像,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的,如果抱著知道他們兄弟身份的想法去看,總能找到些相似的所在。
問題是這兩人的氣質實在是大相徑庭。這個燕池實在……生得太不正派了,眼目虛浮,面頰的輪廓也透著一股下垂耷拉的勁。
在燕池身側,他的妻子饒妙茵,則是普通小婦人的長相。她的年紀應該也就三十左右,但邊境的日子辛苦,她的眼尾已經有不少細細的皺紋了,打眼一看,能比趙明臻大上一輪不止。
不過,趙明臻還是很快收回了目光,沒有在面上表露出任何異常。
身份過于懸殊的一場宴席,無甚好聊。趙明臻耐著性子多坐了一會兒,很快就起身,客套地笑道:“今日也算駙馬的家宴,且坐坐吧,本宮喝得有些多了,去后頭醒醒酒。”
燕渠看著她面前空了一多半的酒壺,低頭笑了一聲。
……
趙明臻倒也沒扯謊。
今日的席實在無聊,連燕渠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她打發時間多喝了幾杯水酒,這會兒確實微有些醉意了。
公主府的果子露,還
是很好喝的。
身后,熟悉的腳步聲傳來,趙明臻連頭都懶得回:“你不陪你兄嫂坐坐,來找我做什么?”
她打了個哈欠,支著上半身趴在池塘的圍欄邊,感慨道:“說起來,你和你哥哥,長得可真不像!
腳步聲停了,燕渠站在她身后幾步外,垂眼淡淡開口:“長公主慧眼如炬!
這話,一下子就叫趙明臻清醒了。
她扶著圍欄的立柱,猛地轉過身來。
“你什么意思?”
淡薄如水的月光下,燕渠緩緩抬起眼簾,露出一雙過于深邃的眼窩。
他哂笑一聲,自嘲般道:“我無父無母,天地托生。確實不該像的!
第33章 第33章他再多說一句,她就要暈……
風忽然變得很靜。
趙明臻的驚訝只有一小會兒。
很快,她就被燕渠展露出來的,仿佛剖白一般的態度給驚住了。
她轉回身去,面朝著一池凄清殘荷,嘟囔道:“燕將軍和本宮說這些做什么?又沒問你!
仿佛他多信任她一樣,連自己的身世都能和盤托出。
可是嘟囔完,趙明臻又忍不住轉頭去看燕渠,問他:“你說的……可是真的?”
見她這幅欲問又止的表情,燕渠輕笑一聲,拱手道:“欺騙長公主是大罪,臣豈敢。”
他態度如此,似乎并不為自己的過去傷懷,趙明臻更好奇了。
但“無父無母”,無論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她不好意思追問,只好眼巴巴地等著他的下文。
然而燕渠說完這句之后,就再沒解釋了,只是道:“天氣寒涼,長公主方才又喝了酒,不宜在外久留,該回殿內去了!
趙明臻實在是忍不住,咬了咬下唇后道:“燕將軍……沒什么別的話要說了嗎?”
燕渠本欲轉身,聞言挑眉看她,反問道:“長公主想聽臣說什么?”
趙明臻醞釀了一下,欲言又止道:“夫妻間,應當坦誠相待,燕將軍,你說是不是?”
這話似乎把燕渠問住了,他沉默一瞬,繼而才道:“井水不犯河水的夫妻?”
趙明臻微微瞪大了眼睛。
這人的記性怎么都用在了這種地方!
他自己方才拿話勾她,這會兒不答就算了,反而拿她的話嗆起她來了!
而且論起來,今天巴巴地把他家人請來,不也是給他抬面子么?
趙明臻越想越氣,瞪了燕渠一眼,就又轉過身去,撂下狠話道:“行,本宮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回去吧,管我作……阿嚏——”
池塘四面無遮無攔,冷風就這么肆無忌憚地刮了過來,趙明臻話音還未落,便迎風打了個噴嚏。
剎那間,有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住了她。
趙明臻整個人瞬間一僵,小腹處也開始隱隱作痛。
完蛋了,這段時日忙忘記了!
貪嘴吃的蓮子性寒,席間又喝了許多杯涼酒,再加上這迎面灌進來的冷風……
若是碧瑛這兩日在伺候,興許她還能提醒兩句,但剛巧她吃了掛落,這兩天伺候的是碧桐。也不是碧桐不好,只是不比碧瑛伺候她伺候得多。
好像越來越痛了……是心理作用嗎?
腹痛如絞,趙明臻下意識捂住了肚子,皺了皺眉。
身后,無知無覺的燕渠輕輕嘆了口氣,也走到了圍欄邊。
他身高腿長,池塘的白玉圍欄還沒他胯高。頎長的身影被月光投影在粼粼的水面上,皴起細細的皺褶。
“請回吧長公主,夜晚風涼,我們回去再說!
趙明臻埋著頭,沒說話。
燕渠見狀,以為她是惱了自己,下意識上前一步,然而卻還是頓足,垂眸又喚了一聲:“長公主?”
趙明臻還是沒應聲,整個人像一只沉默的鵪鶉。
燕渠終于覺出不對,上前走到了她的身側。
月光如水,照得她面頰都是冷的,秀麗的眉正緊蹙著,往日嫣粉瑩潤的唇,此刻也被她自己咬得有些泛白,像是在忍痛。
燕渠有一瞬迷惑——等等,他方才做了什么,能把人氣成這樣?
好在第一陣痛勁很快過去,趙明臻緩緩抬起發白的臉,有氣無力地道:“回去吧!
她抬起手,想扶著立柱撐起自己轉身,卻被石頭冰冷的觸感,激得立馬縮回了袖子里。
好在這時,有一只男人的手臂從旁伸了過來。
靠在燕渠平穩而有力的手臂上,趙明臻稍稍松了一口氣。
她抓著他的手臂站穩,只想趕快回殿內該換的換該躺的躺,卻聽得身側扶著她的男人,忽然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長公主,你……可是哪里受傷了?”
受什么傷?
趙明臻沒力氣和他扯閑篇,只面無表情地道:“沒有!
燕渠皺了皺眉,道:“臣聞見了一股血腥氣。長公主,你方才磕碰到哪里了嗎?”
聞言,趙明臻的瞳孔驀地一顫,臉也瞬間漲紅。她掐著他的胳膊,惱羞成怒道:“你閉嘴!不許再說了!”
再結實的肌肉,沒有發力的時候也是軟的,她這一下掐得嚴嚴實實,燕渠卻連痛也沒喊,只把眉頭鎖得更死,道:“殿下,不能諱疾忌醫,這血腥氣,分明……”
他再多說一句,她就要暈過去了!
趙明臻在心里無聲地尖叫,又掐了他一把:“閉嘴!燕渠!你再不閉嘴,我現在就能死給你看!”
第34章 第34章讓他上來睡一晚?
即使是之前趙明臻最生氣那次,她也還端得住體面,不會如此疾言厲色。
燕渠有些茫然。
好在,侍候的下人們就等在花圃外,看到碧桐在那兒之后,趙明臻立馬就松開了他的胳膊,轉而撲向了自己的婢女,和她耳語了幾句。
碧桐了然,立馬把事情吩咐了下去,又扶著懨懨的趙明臻回了寢殿。
事無巨細地安排好后,碧桐閃身從殿內出來,卻見那位人高馬大的燕將軍,還等在門口,不由得抿唇笑了。
“見過駙馬!北掏┳呱锨暗溃骸罢媚谶@兒,長公主說,時辰也差不多了,讓您去送一送您的家人!
這丫鬟的臉色輕松,并無焦急之意,想來她應該沒有大礙。
燕渠不著聲色地收回了打量的視線,應了聲“好”后,又往殿內望了一眼,問道:“長公主她……還好嗎?若要請郎中來,眼下尚未宵禁,還來得及!
碧桐訝然,理解了一會兒他的問題之后,釋然笑道:“駙馬,您誤會了,長公主沒有哪里不好,只是……”
碧桐頓了頓,想了想眼前的人是長公主的駙馬,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殿下只是癸水造訪。小日子的時候身子不爽,她難免心情不好,還請駙馬多擔待些。”
燕渠先是沒反應過來——
他十二歲就進入了軍中,觸目所及別說女人了,連個雌鳥都看不見。
好在,他雖不甚了解,但還有一點基本的常識。
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些什么之后,燕渠只覺,方才被趙明臻擰過的胳膊,連帶他的臉,全都一跳一跳的燙了起來。
——
平復好心情之后,燕渠緩步回到了前院。
哪怕入夜了,公主府也是燈火通明的,院中各處都點著燈籠,每個時辰都有人來添燈油。
見燕渠去而復返,燕池從席間站了起來,訕訕道:“回來了,二郎。公主殿下呢?”
他確實生了一張和燕渠不太肖似的臉孔,但是輪廓和骨骼,倒都是北地人大開大合的姿態。
其實也不難看,眼鼻甚至還算得上俊秀。只不過趙明臻抱著和燕渠對比的心態,才會有大失所望之感。
“別這么叫我,我不是燕家的二郎!毖嗲纳裆,看不出家人團聚的喜悅,臉上更多的,是一種
無可無不可的情緒:“長公主身份尊貴,回殿內休息了,命我送你們回去。”
聽到長公主走了,燕池和饒妙茵的表情俱是一松。
長公主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的親姐姐,來京城這些日子,他們也更是聽說過她的名聲。
公主府外,車馬已在等候,燕渠就要轉身之際,燕池卻突然搓著手,攔住了他。
“二郎……當年的事,是兄長騙你、胡謅的!彼晳鸯溃骸澳銊e記怪,不管怎么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燕’字不是……”
燕池似乎還有話想說,可一抬頭,看見燕渠冷峻的、沒有絲毫表情的眉眼,忽然又犯怵了,把剩下的話都吞了回去。
——
寢殿內,趙明臻披著羊毛的小毯子,正歪坐在案前,閑閑打著香篆。
她的臉色仍有些白,腿上窩著一只湯婆子。
碧桐端了姜棗茶來,見狀不免驚奇道:“殿下怎么大晚上打起香篆來了?用的還是檀香粉。”
趙明臻咬牙切齒地道:“防著有的狗鼻子呢!
碧桐一腦門子霧水,不解道:“狗?咱公主府沒有養狗呀。”
趙明臻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隨即放下香印,接過姜棗茶,閉著眼睛喝了下去。
這茶里兩樣東西都是她不喜歡的,尤其是姜那股辛辣的氣味。但這次肚子實在痛得厲害,趙明臻也就捏著鼻子忍了。
見她皺眉,碧桐趕忙接下空碗,又送上漱口的清茶。
緊接著,碧桐卻又聽得趙明臻道:“對了,你回去和碧瑛說一聲,歇差不多了,讓她明早記得起來。”
碧瑛畢竟跟她跟得最久,這離了貼心人不過兩日,趙明臻就覺得哪哪都有些不對勁了起來。
碧桐娟秀的眉心動了動,旋即垂下眼睫,溫聲道:“好,奴婢回去就和碧瑛姐姐說!
碧桐正要退下,殿外便有小丫鬟通傳,言道駙馬來了。
趙明臻垂著眼,不說話,去拿香印的手卻是一頓。
見狀,退了一半的碧桐抿唇笑道:“殿下,方才……駙馬還問奴婢呢!
趙明臻仿佛不經意地隨口問道:“他都問你什么了?”
碧桐答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關心長公主呢,還問奴婢要不要去找郎中來!
“嘁,要他做好人。”趙明臻低聲道:“好了,你歇著吧,外殿留兩個值夜的就成!
剛剛實在是太尷尬了,趙明臻本有些不想看到燕渠,可她轉念一想,她是公主他是駙馬,他活該伺候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讓燕渠進來了。
趙明臻雖沒說,但是碧桐聽她的話,便知這是讓燕渠進來的意思。她會意一笑,行禮后退了出去。
只是走出寢殿的范疇,碧桐臉上溫婉的笑就消失了。
一旁提著燈籠的小丫鬟見狀,小心翼翼地上前:“碧桐姑姑,怎么了這是?可是長公主她又發作了?”
碧桐垂著秀眉不吭氣,狠狠跺了幾腳才道:“才幾日功夫,這次明明是她自己做錯了事了,又能叫長公主想起來,碧瑛到底給長公主下了什么迷魂湯!”
碧字輩的大丫鬟里,數碧瑛最得長公主眷顧,誰看了不眼紅?好不容易見她吃了掛落,碧桐以為自己有了機會,結果卻還是曇花一現。
小丫鬟抿著嘴,只敢隨便勸勸,也不敢說碧瑛的不好——都是主子信重的大丫鬟,哪個她也招惹不起。
好在碧桐自己也沒太失了分寸,抱怨過以后,也就收起情緒,回她們住的花廊去了。
——
燕渠在趙明臻的寢殿外踟躕了許久。
想到自己方才說了什么糊涂話,一貫面容冷肅的男人只覺臉熱得很。
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剛剛確實是他唐突冒犯,她便是氣惱,也是理所應當。
吱呀一聲,燕渠推開了虛掩著的殿門。
寢殿內,外間的燈已經吹熄了,內間的燈也只留了床邊幾盞。角落里,香爐內的檀香正在安靜地焚燒,散發著讓人平心靜氣的香氣。
燕渠的腳步有些踟躕,他試探著道:“長公主?”
這會兒,趙明臻已經上床了,她整個人窩在錦被里,靠坐在床頭,鼻音有些嗡嗡的:“人已經送走了?”
她身體還不錯,只是每回月信來,都要疼上兩日。
前兩天沒注意調養,這次更是要命。于是喝了那盞姜棗茶后,她就縮進了被子里。
她的神色懨懨,倒叫燕渠微微一愣,好一會兒才垂眸答道:“多謝長公主體恤,臣的兄嫂已經回去了!
他頓了頓,終于還是開口道:“殿下這般……真的不用去請大夫來?”
他的目光灼灼,看得趙明臻有些受不了,她把被子扯過頭頂,把自己的臉蓋住,才問他:“燕將軍是在關心本宮?”
燕渠沉默一瞬,沒來得及回答,趙明臻忽然又掀起了被子一角,眨著眼看他。
“燕將軍若關心本宮,不如……不如陪本宮,把剛剛沒說完的話,聊一聊?”
原來還在這兒等著他。
燕渠失笑,道:“長公主想聽什么?”
“怎么就成了本宮想聽!壁w明臻不自在地扭了扭腰,道:“他日你離開京城,你兄嫂留下,本宮難免還要和他們打交道,你不和我透個底,我怎知該如何掌握這個度呢?”
雖然是順嘴扯來的理由,但她這么說了,自己卻也覺得有些冠冕堂皇的道理。
她說起他離開京城的語氣,與說起下一頓吃什么也沒有分別,聽起來并無半分在意。
燕渠輕輕一哂,道:“長公主言之有理,夫妻之間,也確實需要坦誠。”
“臣并非是燕家的孩子,只是當年他們撿回來的棄嬰。我與燕池,不是親兄弟,所以也確實生得不像!
盡管已經在他的話里,猜到了一星半點,趙明臻此刻聽來,卻還是不免驚了一驚。
“那你……”
話一出口,趙明臻又覺得不對了起來。
她盯著燕渠皂白分明的眼瞳,困惑地眨了眨眼,不解道:“你一點都不傷心嗎?”
小時候,她第一次意識到父皇不是她一個人的父皇,母后也不是她一個人的母后時,都悄悄哭了很久。
都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是無條件的,但其實,孩子對父母的濡慕,有時才是與生俱來、更純然無暇的。
可眼下,燕渠提起自己模糊的身世,卻看起來一點也不難過,眉眼間的神色,反而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松快。
難道說,這個男人當真感情淡漠?
燕渠此刻的情緒,趙明臻一時無法讀懂;趙明臻眼底的困惑,他卻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唇邊漸漸勾起一絲戲謔的弧度,心下忽然生出一個很惡劣的念頭。
養在深宮中、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哪里曉得真實的人間疾苦。
不知撕開一個角給她瞧瞧,她會是什么反應?
會害怕嗎?抑或者只覺嫌惡?
“長公主不覺得奇怪嗎?”他的聲音低沉:“燕家的條件并不好,又怎么會多撿一個棄嬰回來?”
趙明臻別開些視線,沒說話。
她剛剛確實在想這個問題。
燕渠的身世,其實不是秘密。查過他底細的不少,可哪怕是皇帝,得到的結果,也就是面上這些——
出身清苦,家中關系簡單,少時從軍入伍,直到一朝發跡,泥腿子搖身一變,成了大將軍。
這也是趙明臻對他的全部了解。
如果他前半生的經歷是一出戲,那無疑已經有一個好結局。
燕渠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垂下眼簾,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
“燕家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時,是荒年。第一個孩子覺得家里多了張嘴搶吃的,把他帶到河邊,丟掉了!
趙明臻生在錦繡堆里,哪里直面過這樣的事情,一時間,臉上的神色都凝固住了。
原本攥在錦被邊緣的手也松了,擁在胸前的毯子滑了下去,堆到了她的膝蓋上。
她微微泛白的唇顫了顫,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那個叫燕池的,把自己的親
弟弟妹妹丟掉了?只是為了一口吃的?”
她當然在書叢中,讀到過賣兒鬻女的故事,可這和身邊人和她說來自己真實的經歷,是不一樣的。
在她的襯托之下,燕渠的聲音顯得更加平靜了:“也許他只是做了,其他人也想做的事情。”
趙明臻別開頭,不想看他了,只吸了吸鼻子,道:“那你呢?你后面又是哪里冒出來的?”
“誰知道呢?”燕渠自嘲般笑笑:“也許是覺得后悔了,愧對那個孩子;也許是后來荒年過去了,北境年年征兵,只有一個孩子不夠用,又從哪撿了臣來!
聽到這兒,趙明臻大概也明白了,為什么席間燕渠看起來對自己名義上的兄長,表現得很冷淡。
地方官員呈上來給皇帝看的東西,大概是美化和潤色過的。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燕家父母還在世的時候,未必對這個撿來的孩子有多好,而所謂長兄如父拉扯弟弟,可能也更接近,一起偷吃撿剩。
趙明臻忽然覺得好難過。
最讓她難過的是,燕渠看起來一點也不難過。
她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臉。
感受到她的憐憫,燕渠偏開頭,避開了她手心的觸摸。
很奇怪的是……他本抱著看一點瞧好戲的心態置身事外,然而此刻,看到趙明臻緊蹙著的眉頭、微微濡濕了的眼底,他心里,卻也升不起一絲一毫的快慰。
燕渠低聲道:“臣還以為,長公主聽完會覺得,以臣這樣的低賤的身世,更配不上公主了!
她主動伸手,他居然避開了。
趙明臻忍不住瞪他一眼,卻還是輕嘆道:“一碼歸一碼,這些事……終究是我父皇造的孽。”
很多道理,她不是不懂。
燕渠沉默了,沒有接話。
要順著女兒的話,責怪她的父親嗎?還是昧著良心說,其實也不都是皇帝之過?
他避開了全部的話題,只道:“夜深了,該睡了,殿下!
趙明臻沒再說什么,扯著被子躺下,算是回答。
月信一來便精力不濟,她這會兒確實是困了。
只是她一轉頭,見燕渠鋪他那個地鋪,忽然又覺得,瞧著有些可憐。
要不……
趙明臻咬著唇想:讓他上來睡一晚?
第35章 第35章駙馬只是一個好用的物件
這個念頭一出,趙明臻立馬被自己嚇了一大跳。
她怎么可憐上這個男人了?
不行!當然不行!
趙明臻收回目光,努力告誡自己。
睡公主府的地上又怎么了,難道委屈他了不成?
多少人想拜倒在公主府門下還沒機會呢!
可是……
見燕渠利落地收拾好了地鋪,要去吹燈了,趙明臻松開了緊咬的下唇,還是開口喚道:“喂,燕渠——”
燕渠側過臉看她,劍眉輕挑:“長公主有何吩咐?”
趙明臻在被子里窸窸窣窣一陣,抱膝坐起,用腳尖踢了個圓滾滾的東西出來。
“不暖和了,你去給我換一個!
巴掌大的銅壺包裹在一只繡工精致的布袋中,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床沿。
公主府的小物件無一不細,即便只是個湯婆子。但是做工再精巧,本質上也就是個灌熱水取暖的玩意兒,不妨礙它變冷。
小事而已,燕渠依言照做,只是指腹在感受到銅壺上明顯被趙明臻的身體同化了的溫度后,無意識摩挲了兩下。
他很快換了熱的進來,遞給趙明臻。
趙明臻正要伸手去接,指尖才碰到就縮了回來,不滿地皺眉道:“太燙了,這會兒用不了!
也不知這男的到底有多皮糙肉厚,她摸一下都覺得燙,他居然就這么托在掌心里。
想到這兒……
趙明臻的心神微微一晃。
習武之人的身體,也許就是要更滾燙一些,上回她趴在他的背上時,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賁張的肌肉間,散發出的灼人熱意。
既如此,還舍近求遠,用什么湯婆子?
燕渠輕哂一聲,道:“那臣重新換了再來!
見他要轉身,趙明臻抿抿唇,叫住了他:“等等——不必換了。”
燕渠定住腳步,雖然沒說話,但是眼神里很明顯有疑惑。
長公主這是又想折騰什么?
趙明臻自己本也有點不好意思,可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沒什么不妥。
他是她的駙馬,用一用又怎么了?況且,讓他不必可憐巴巴地打地鋪,這也是她的恩典她的體恤。
于是,趙明臻清了清嗓子,又道:“駙馬左右是伺候本宮,今夜不如上床來睡吧,也方便些。”
她話音剛落,燕渠竟然站在原地,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長公主這是在……可憐臣?”
趙明臻不承認:“燕大將軍威名赫赫位極人臣,本宮有什么好可憐你的!
她扭開頭,惡狠狠道:“你愛來不來,本宮只是缺個人暖床,燕將軍不愿意伺候,本宮就去叫別人進來了。”
——
湯婆子很快被卸磨殺驢的主人踢到了一邊。
燕渠沒給她喊別人進來的機會。
熄了燈火之后,視覺以外的其他感官都被放大了許多。
黑暗中,趙明臻躺在床的內側,雙手交疊在隱痛的小腹前,聽到燕渠在身邊緩緩躺下,心跳又是咚咚兩聲。
除了小時候被奶嬤嬤帶著的時候,她還沒有和誰同床共枕過。
更何況是個男人。
他應該已經盡量放輕了動作,但在同一床被子里,存在感還是高到讓人不能忽視。
趙明臻的臉開始微微有些發燙了。
也許床帳里的溫度,似乎真的因為他的到來而有所上升。
管他呢,人都上來了。
她閉上眼,伸出一只手,往旁邊試探。
錦被下,手腕被驟然握住的燕渠呼吸一滯,下意識握緊了拳頭。
趙明臻雖然否認了,但是他不是傻子,能感受到她的憐憫。
……從最開始就感受到了。
她的好奇心是沒有惡意的,可正因如此,他才感覺自己和自己經歷的所有,被高高在上地俯視了。
他不想要她的憐憫,不想要被她俯視,然而往前數這二十來年,他還沒有機會去學,該怎樣處理這樣的事情,所以只好選擇逃避。
只是,趙明臻沒給他逃避的機會,他就這樣稀里糊涂地上了她的鳳榻。
……從她說大不了讓旁人來時,他其實就沒剩多少思考的能力。
其他問題,他尚且可以留后再想,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清楚,他不想承受。
而現在,她微涼的指尖就扣在他的手腕上,仿佛冰冷的刃鋒劃過他的脈搏,他竟不想掙脫。
沉沉的暗色中,燕渠的喉結不自覺滑了一滑。
他不知道趙明臻想做什么,只得閉上了眼。
算了。
左右她今日……也不會真的發生什么。
趙明臻則多用了幾分力,握住了他的手背。
熱熱的。
她沒有想錯,捂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定很舒服。
她心安理得地掰開了他虛握住的拳頭,拿他寬厚的掌心,輕輕貼住了自己的小腹。
熨帖的熱意傳來,趙明臻不由呼出了一口氣,還攥著他的手揉了揉。
這不比硬邦邦的湯婆子強多了!
意識到自己的手被她放在哪的燕渠陡然睜開了眼:“長公主——”
她身上除了一件絲質的寢衣,大概只有一層小衣了。這樣輕薄的兩層衣料,和沒穿也沒什么差別。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掌心傳來的、如同要化開的杏仁霜一般的質感。
好軟。
燕渠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了。
他想抽開手,卻都疑心自己一用力,掌中的繭,就能將她的寢衣劃破。
燕渠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下呼吸后,接著那聲“長公主”繼續道:“殿下這是……肚子不舒服?”
感受到燕渠的抗拒,趙明臻想瞪他,但是一想眼前黑咕隆咚,瞪了他也看不見,干脆往他手背打了一下:“你才知道?不然我抱著個湯婆子做什么?”
這一下有沒
有抽痛燕渠不好說,她自己的指尖倒是有點發麻,于是愈發沒好氣地道:“堂堂大將軍在這兒給本宮這個小女人揉肚子,委屈你了,行吧?從和本宮成親起,就委屈你了!”
她甩開他的手,朝內側躺了過去。
身邊的人卻忽然支起了上半身,傾身撐在了她的枕邊。
趙明臻下意識揪緊了被角,緊接著,已經有點熟悉的那只寬厚大掌,在被子里重新落了下來。
只是這一次沒有她的手在牽,他一時沒找對位置,按在了她的腰上。
趙明臻的側腰瞬間一緊。
“是哪里在疼?”
他的聲音很輕很慢,隨呼吸聲一起飄到她的耳朵里。
不知為何,趙明臻忽然覺得,耳廓微微有點癢。
她猶豫一瞬,還是悄悄地,用壓住的手,牽著他的指尖,往下來了一點。
其實……腰上也行。
每回月事一來,她的腰也酸得很。
身后的男人領會了她的意思,掌心貼在她小腹上,輕輕地揉動了起來。
他的手掌很大,熱烘烘的,可以照顧到所有墜疼的地方。習武之人也很知道輕重,力道也用得剛剛好。
小腹的隱痛,像是堆疊的泡沫一樣,被他一點點吹掉了。趙明臻漸覺眼皮沉重,連呼吸聲都變輕了。
可就在這時,她卻忽然聽見燕渠說話了。
他低低地開口了,聲音低沉。
“在長公主心里,駙馬只是一個好用的物件,對嗎?”
和那只湯婆子一樣。
只該在合適的場合,發揮合適的作用。
說話的時候,他手下的動作沒停,趙明臻本就半夢半醒著,舒服得哼哼唧唧的,這會兒更是理直氣壯地道:“對本宮有用,燕將軍……不應該高興嗎?”
她這話實在倨傲。可倨傲到理所應當的地步,卻反而坦然得讓人討厭不起來。
燕渠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他低眸道:“是,臣應該感到高興!
從始至終,他都是因為有用而活著的。
燕家丟掉了殘疾的親子,撿回了四肢健全的、有用的他;
父母死后,燕池沒有拋棄他,帶著他偷吃撿剩,因為小偷小摸被捉了,可以推他出去挨打;
從軍以后,填線時,這條卑賤的性命,也能派上它該有的用場。
像動物一樣,憑借著對生存的本能活著的那么多年,才是他生命里的常態。
現在,他對她來說有價值,他也確實應該高興才是。
也不該不滿足。
床帳內,陷入了一片深沉的沉默。
趙明臻的意識漸漸迷離,很快就沉沉睡去,也并不記得他問了什么。
只是快要睡著之際,她似乎聽見耳邊,傳來了幾聲男人的低喘。
仿佛壓抑,仿佛快蔚,又仿佛,是她夢中的錯覺。
……
翌日,晨。
趙明臻難得醒了個大早。
前一天晚上睡得夠早,這一宿又歇得踏實,自然早早醒了,以至于她睜眼的時候,床帳的縫隙里只有一點點晨光透進來,而身邊的燕渠,居然還沒醒。
趙明臻微微有些訝異。
昨天不過新婚第二日,他都早早起來練他的劍了,今天居然醒得比她晚?
不過,等她支著胳膊坐了起來,攏了攏頭發和衣領,燕渠倒也醒了。
他的意識蘇醒得很快,幾乎是睜眼的瞬間,眼瞳中就看不見什么迷離的顏色了。
趙明臻卻還打了個哈欠,撐著腰道:“醒了呀,燕將軍。”
一覺醒來,她身上爽利不少,想到燕渠昨晚的功勞,和他說話的語氣都好了許多。
而燕渠抬起眼簾,正好看見,她寢衣的袖子滑了下來。
趙明臻不算纖瘦,骨肉勻停、纖秾合度,露出的這節小臂上也不薄不厚地貼了層肉,像被挖出來洗干凈了的新藕,讓人很想啃一口。
掌下柔軟的觸感猶在,燕渠轉過頭,一骨碌翻了起來。
他垂下眼簾,抓起放在床邊的外衣披在肩上,隨即便起身道:“時辰不早,臣去練早功了。長公主請便——”
趙明臻挑了挑眉,道:“好啊,你去吧,順便把碧瑛給我叫進來!
燕渠匆匆應是,轉身便下了榻。
他動作極為迅速,趙明臻怎么瞧,都覺得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至于他在遮掩什么……
趙明臻先勾了勾唇角,旋即冷哼了一聲。
書送去之前,她自己可是先讀了的。不跟這個蠢貨男人一樣,昨兒連她月信來了都不曉得!
第36章 第36章她的駙馬會對她有妄念,……
碧瑛提著小心走進寢殿內時,正好撞上燕渠落荒而逃。
她心里立馬咯噔一下。
不會剛巧趕上長公主生駙馬氣吧……
不過,碧瑛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
她在心底悄悄鼓勵自己:別怕!若不是身邊人都侍奉得不周到,長公主怎么會這么快想起她呢?就得是他們都不妥帖,才能顯出她來。
碧瑛咬著牙,低眉斂目地往里走,剛走過屏風,還沒到內間,就對上了趙明臻往外探來的視線。
她眉尾松弛,神態悠閑,不見一點生氣的痕跡,反倒唇角微微翹起,看起來心情頗佳。
長公主這是在……瞧駙馬?碧瑛微微一愣,回過神來,便聽得趙明臻朝她道:
“探頭探腦的做什么,寢殿都不敢進了?快些過來,本宮等著你梳頭!
她的語氣平常,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碧瑛抬起眼睛,“噯”了一聲,趕忙走近殿中。
趙明臻已經轉過身,在鏡臺前坐下。
菱花鏡的鏡邊貼著碎碎的金花,這些原本是大婚那日的裝飾,但是她喜歡,也就都留下了。
這座公主府所有的人和事,本就是按照她的喜好,一一裝點的。
碧瑛看著鏡中人精致的臉孔,小心翼翼地問道:“長公主今日,是想輕便些,還是隆重些?”
平素梳頭穿衣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讓大丫鬟一個人忙活,都有小丫鬟在旁搭著手,她們只做精細的部分。
但今日顯然不同,碧瑛看得出趙明臻是給回來的她一點表現和相處的時間,才只留了她在殿內,絲毫不敢怠慢。
趙明臻抱著裝耳飾的梨木匣子,一個一個地拿起來,對著自己的耳朵比劃。
她的眼睛并不看鏡中為她梳頭的碧瑛,只淡淡道:“輕便些吧,小日子來了腦袋本就疼!
碧瑛懊惱道:“都怨奴婢,前兩日……忘了提醒碧桐了!
說這話的時候,碧瑛偷偷抬眼透過菱花鏡去瞧趙明臻的臉色,結果卻和她平靜的視線撞個正著。
碧瑛被唬了一跳,隨即便見,趙明臻摔了手上捏著的那只紅寶的耳鐺。
“還在上碧桐的眼藥不是?”雖摔了東西,但趙明臻的語氣里卻聽不出一絲慍怒:“這就是你反省的結果嗎?”
她的臉上沒有生氣的表情,連眉梢都沒有抬一下,碧瑛卻嚇得站都不敢站著了,趕忙跪下道:“長公主,奴婢不敢,奴婢知錯了!
表面上是說自己忘了提醒碧桐,實際上是在說人家的小話。碧瑛自己心里最清楚自己的意思。
只是她以為,長公主換她來,是嫌碧桐侍奉得不好了,才敢這般說的,未曾想趙明臻會發作。
她的盤算本沒有錯,只是沒料到昨晚燕渠把人哄得舒舒服服的,她驟然一提,反倒讓趙明臻的心情變得有些毛躁。
見碧瑛沒有辯駁,趙明臻掃她一眼,才淡淡道:“真知道了?”
碧瑛白著張臉,喏喏點頭。
趙明臻這才側過身去,重新坐正,又捏了被她砸到鏡下
的紅寶耳鐺到手心里,愛惜地撫弄了兩下。
還好還好,這紅寶不算脆,也沒砸到鏡面上,沒碎。
“心里有數就成。好了,起來,沒得第一天回來侍候本宮,就鬧得雞飛狗跳!
趙明臻很清楚公主府里的彎彎繞繞。
像碧瑛,就只是在她面前恭謹而已,在外時常仗著她的寵愛,在其他婢女跟前作威作福。
碧桐也最看不慣她,和她不對盤。
但底下人的不那么和諧,對上位者其實是有好處的。她們要都是一條心,她就該擔心,自己會不會有什么事都被瞞在鼓里了。
趙明臻也是有心敲打,才借題發揮。
碧瑛抿著唇起來了,再不敢說些攛掇人的話,只老老實實地梳頭。
不過見趙明臻沒有再提之類的話,知道這事翻篇了,她也就開始絞盡腦汁地搜羅起話題來,不讓氣氛變得更尷尬。
“不知殿下可瞧見了,駙馬剛剛出去得可真是匆忙……”
和一個新婚不久的公主聊天,總繞不開她的駙馬。
碧瑛偷瞄了一眼趙明臻的臉色,見她聽到“駙馬”二字時沒有排斥,反倒輕抬了抬眼,這才繼續道:“奴婢瞧著,他衣領子都壓成了右衽。”
趙明臻當然知道燕渠為什么要跑。
但在這一點上,她并不介意——無論是早間某種正常的身體狀況,還是說,是因為身邊的她產生了一些不可名狀的生理反應……
如果是前者,說明他沒有不行;
如果是后者……她的駙馬會對她有妄念,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反正,迄今為止,所有事情的準繩都捏在她自己手里。
不過想到這兒,趙明臻還是有點臉紅。
她不自在地扭了扭頭,別開視線才道:“一日之計在于晨,人家可是大將軍,要練早功的!
碧瑛有些疑惑地道:“可他都已經是將軍了,還要這么辛苦嗎?將軍不都是在帳中,運籌帷幄就可以了。”
趙明臻搖搖頭,也有些說不上來。不過她很快又道:“快些梳,我還想去看一眼駙馬練劍呢。
昨日起來得晚,去要短刀的時候,燕渠已經差不多練完了,她只瞧見了個尾巴。
他的身手颯沓,比她之前校閱的公主府侍衛強了不知多少,即便只是一個收劍入鞘的動作,都顯得格外行云流水、落拓不羈。
今天醒得早,趙明臻想去多欣賞兩眼。
碧瑛把她微妙的雀躍看在眼里,心念稍動。
——
和昨日一樣,那抹裙擺迤邐行來的時候,燕渠正在院中練劍。
正經學了些武藝、看了些兵書,那都是近幾年嶄露頭角之后的事情了。
他的劍法招式,全都是野路子的殺招,沒什么道理。
他的耳力靈敏,早早就聽見了趙明臻過來的聲音,是以等她的腳步聲轉過回廊時,他正好收下最后一招。
劍鋒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光,很快就消失了。
“長公主。”
燕渠低下眼簾,朝她拱手。
他的表情沉靜,頸間沁著些薄汗,已經看不出什么異樣。
趙明臻施施然上前,大大方方地贊道:“燕將軍好漂亮的身手!
他保持著垂眼的姿態,回避著她的視線,往后退了兩步道:“長公主謬贊。時辰不早,臣該去上朝了!
趙明臻狐疑地看他一眼:“婚假至少三日,難道皇帝今天就要你去了?”
趙景昂應該還沒這么缺德吧?
她這邊怎么都算新婚燕爾,把她的駙馬提走算什么!
練了一早上劍,燕渠早在腦內編好了借口,此刻對答如流:“軍情多變,再加之陛下要臣在兵部學習,現下已經耽誤了兩日,不好再耽擱。”
說到這兒,他沒等趙明臻的反應,行禮后徑直便退下了。
看著他迫不及待逃掉的背影,趙明臻挑了挑眉。
——
上午的朝會上,卻出了件事兒。
一向簡在帝心的國子祭酒韓永安,被趙景昂狠狠申飭了,罰俸停職思過一條龍,直接打包送回了家。
同時,禁衛統領湯益,因為玩忽職守,收受賄賂,也直接被趙景昂卸了職。
盡管絕大多數朝臣,并不清楚此事與新近成婚的長公主的關系,但是時間隔得這么近,怎么都會讓人有所猜測。
下朝后,燕渠卻仿佛感受不到那些落在他背后的眼神一樣,神態自若地走在人群中。
——
下晌,韓永安提著他的倒霉兒子,屁顛屁顛地趕來了公主府。
前廳內,趙明臻正拿著一柄絞絲銀叉,吃著才從宮里送來的蜜瓜——徐太后得知了婚儀差點受阻的消息,自覺女兒受了驚嚇,送了些瓜果來安撫。
驚嚇雖然沒有,但是瓜還是要吃的。
趙明臻愛吃這個,但身子還有些不方便,就叫人拿溫水泡一泡,再切了送來。
韓簡多少有些看不出人形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是昨晚越錚提著棒子去把人給打的,又有多少,是他爹嫌他這幅尊容還不夠凄慘,還再補了一些。
“罪臣教子無方,竟不知他如此言行無狀,在下人唆使下,冒犯了長公主殿下——請長公主降罪!”
本該體面的小老頭為了自己不成器的兒子,也是豁出去了,邦邦地叩著頭。
趙明臻安坐在上首的圈椅里,第一眼看那韓簡的樣子還覺得好笑,多看兩眼就覺得犯惡心了,擺擺手,叫人把他扶一邊去了,又一個眼神示意下人去架住了韓永安。
趙明臻冷冷一笑:“天、地、君、親、師——韓永安,你乃朝廷命官,本宮是公主,又不是皇帝,可受不起。你這般叩本宮,是無知,還是有意陷害?”
韓永安冷汗都下來了,直覺今日恐怕是不能善罷甘休。
他連額角冷汗都不敢抬手擦,下意識想叩,可是趙明臻又那樣說了,他只能直挺挺地跪著,然后道:
“殿下明察,老臣、老臣絕無此意啊!還請長公主開恩吶!”
廢話,你當然不敢有這個意思。
趙明臻白了他一眼,又叉了一塊蜜瓜吃了,這才緩緩道:“你是不是這個意思不重要。問題在于,本宮都會這樣多心,那皇帝呢?他看著令郎勾搭禁衛,又會作何感想?”
聞言,韓永安急急道:“還請長公主見教——”
趙明臻不說話,只將視線,緩緩地挪向了一旁鼻青臉腫的韓簡。
自家怎么出了個連長公主都敢招惹的不孝子!韓永安轉頭,狠狠剜了韓簡一眼,勒令道:“還不快給長公主賠罪——”
韓簡眼淚汪汪地膝行上前了,他原本就瘦得風一吹就倒,現下這幅模樣更是凄慘。
他含怨般抬頭看了趙明臻一眼,道:“請殿下饒恕,千錯萬錯都是我一人之錯,與我父親無關!
趙明臻卻不看他,只盯著韓永安道:“與本宮賠罪可沒用呀,韓大人,令郎不交代是誰攛掇他做的這件事情,本宮如何開口,向皇帝求情?”
徐太后的消息和瓜果一起送來的,言道禁衛那邊,趙景昂竟只查到了面上幾個傳話的,連到底是誰哄了人走都不曉得。趙景昂大為光火,這才把湯益一擼到底。
聞言,韓簡竟挺了挺背脊,大義凜然地道:“長公主,我說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
韓永安實在是被這個不孝子蠢得發笑,而上首的趙明臻,則真的笑了出來。
“韓大人,你家的蠢兒子,都被人利用成這樣了!
韓永安額前青筋狂跳,幾乎想要動手了,可見韓簡現在的可憐模樣又下不去手,而韓簡卻還掙扎著想要說什么——
堂前一時間一片混亂,趙明臻看得心煩,正要把人全部都轟出去,視線卻掃到了進前院的門
開了,燕渠牽著馬進來,似乎是剛下值。
趙明臻起了玩心,忽然和一旁的碧瑛附耳道:“把駙馬給本宮請過來!
隨即,她忽然拿腔拿調地朝這韓家父子道:“不如這樣吧,你們去求一求駙馬。夫為妻綱,他若松口了,本宮就答應,進宮說情,如何?”
話音未落,她便抬起了下巴,黑沉沉的眼珠,直對上燕渠看向她的眼瞳。
燕渠的臉色倒是波瀾不驚。
只在聽到“夫為妻綱”四個字時,訝然挑了挑眉。
第37章 第37章本宮的床是龍潭還是虎穴……
不過很快,燕渠就挪開了視線。
趙明臻察覺到他的逃避,頗為好笑地輕哼了一聲。
從早上開始她就發現了。
一起來就跑得飛快,她一來他劍都不練了就要跑!當她看不出來嗎?
不過,趙明臻臉上微妙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里,就難說是什么意味。
這位長公主性情乖張,如韓永安這般的老油條也拿不準她的心思,何況她這會兒的語氣實在驚悚。
他踟躕著回頭看了燕渠一眼,便見這位新婚燕爾的燕大將軍,緩步走到了廳前。
燕渠的表情依舊淡淡,連眼神都沒有分給多余的人,只垂眸走到趙明臻近前,道:“臣怎敢做殿下的主,長公主說笑了!
他面容威嚴、神色冷峻,正色開口的時候,沒有人會把他的話當成玩笑話。
在外人面前,燕渠確實永遠對她保持著十足的尊重,很對得起他那句“侍君之禮”的承諾。但趙明臻才不要他這樣公事公辦的答復,她非得把他也扯進來。
“被影響的婚儀,可是我們兩個人的。”她揚眉道:“燕將軍別躲懶呀,也幫本宮合計合計,這個情……該不該求呢?”
燕渠瞄了地上的韓簡一眼,道:“陛下明察秋毫,自會徹查此事,不會冤枉無辜之人!
今日在朝堂之上,趙景昂沒有挑明責難湯益和韓永安的緣由,但當事人自然都心知肚明。所以,韓永安才會帶著兒子來公主府負荊請罪。
此事與長公主有關,自然只有她出面說情有用,但是燕渠并不知曉趙明臻是個什么打算,故而只這樣應答,并無旁的意思。
誰知他這一眼、和這句話,倒像是尖刺,直戳入了韓簡此刻本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燕渠話音未落,本跪伏在地的韓簡忽然就支起了身,扶著墻趔趔趄趄地站了起來。
“我呸!我不無辜,你又是什么好人嗎?若非你蒙蔽了陛下,憑你這等嗜殺成性的惡賊……也配尚公主嗎?”
昨晚越錚套麻袋時,下手應該挺重的,韓簡這會兒說話都有些口齒不清。
然他這話一出,廳前瞬間靜了下來。
韓永安則被兒子嚇了一大跳,趕忙撲上前去捂他的嘴——鬢角蒼蒼的小老頭動作還挺快,只是韓簡雖然瘦得像猴,但到底年輕力壯,很快推開了自己的父親。
“爹,你為什么不讓我說,位高權重又如何……”
趙明臻挑了挑眉,余光落在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他竟也恰好朝她看了過來,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異樣的情緒,倒像是有些嘲諷。
是完全不在意嗎?
還是說,掩飾得比較好?
趙明臻心念一動,忽然朝面前的父子倆開口道:“韓大人先不必當著本宮的面教子,本宮倒想聽聽,他還有什么話想說!
她的語氣危險,韓永安心里咯噔一下,而韓簡顯然沒有這種自覺,聞言,他竟掙開自己的父親,露出一種仿佛大喜過望的神情,直直撲倒在趙明臻裙裾前。
“長公主!您常年在京中有所不知啊,這燕渠在北境風評極差,他不僅坑殺俘虜、草菅人命,對手下將士也極為苛待。最過分的是,他還豢養了一院子來路不明的姬妾!這樣的人,怎配得上您?”
“長公主——我實在不忍你蒙在鼓里,所以那日,才想當著所有禮官的面,揭穿他的真面目。我做的錯事我認,只是不知,燕將軍是否敢認自己的罪孽!”
還有意外之喜?
趙明臻沒理會韓簡的叫板,只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也就是說,是有京外的人,告訴你這些了?”
她的聲調緩緩,聞言,連燕渠都沒忍住,訝異地看了她一眼。
人都道她驕橫,就覺得,她一定是莽撞的、不冷靜的。可若誰真的只這么看她,一定會吃大虧。
韓永安的臉刷一下變得慘白,他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怒斥道:“你個小畜生……到底是誰在背后給你牽的線搭的橋,唆使你對長公主動手?還不快快供出來!”
真相到此,早已昭然若揭——有人利用了韓簡過于質樸的腦子,以他對長公主所謂的情意,熱血上頭,做了這些事情。
“韓大人的話說得很中肯。”趙明臻點頭附和:“不過別擔心,令郎雖然蠢鈍,可也忠誠啊,就是畜生里也是數一數二的!
前面一直梗著脖子的韓簡,這會兒卻像突然被她的話說懵了一樣,抬起頭,嚅嚅地道:
“長公主……長公主不是不愿意嫁他嗎?像他這等低賤的出身,在我們韓家,連倒泔水都不配,怎配侍奉公主……”
低賤低賤低賤,這人自己很高貴嗎?
趙明臻本就上揚的眉眼,此刻更是一挑。她裙裾輕移,忽然抬起了手。
韓簡看到她揚手,下意識以為她要打自己,閉上眼卻聽到她笑。
“憑你也配叫本宮動手?來人,給他醒醒腦子。”
趙明臻的手輕輕落下,便有公主府的侍從上前,架起韓簡,劈手便是兩耳光。
而她已經背過了身去,語氣淡淡:
“本宮的駙馬是否低賤、是否配得上本宮,輪不到你來置喙!
“韓大人,今日讓你踏進公主府,已經是看在你多年官聲上,給你留了情面和機會?赡愕膬鹤尤绱粟ゎB不化,不論是本宮還是皇帝,恐怕都不敢相信,你能教得好學生。”
韓永安還欲再說些什么,可是回頭一見自己兒子的模樣,想到他方才都說了些什么,只得苦笑一聲閉了嘴,又朝趙明臻和燕渠兩人各自作了一揖,告了聲罪,這才帶著兒子,緩緩退了下去。
韓簡是他的老來子,實在是寵縱得太過。
原本哄鬧著的前廳霎時間便安靜了下來。
一應侍從這會兒都噤若寒蟬,廳前只剩下他們收拾東西的聲音。
趙明臻要走,燕渠卻忽然攔住了她。
“長公主……”
他欲言又止。
趙明臻高昂起頭,仿佛一只驕傲的孔雀:“做什么,不必謝本宮,他應得的!
她早也煩上這個韓簡了,寫點酸詩就敢自詡情深不渝,而她的好名聲壞名聲,也都成了他所謂深情的背景板。
這次,他雖是被利用,可事情也都是他做下的。趙明臻簡直不敢想,要真是讓這小子得逞了,她將會成為多大的笑話!
雖然說不必謝,但看她的姿態……
燕渠輕笑一聲,眼中堆積的情緒忽然有些化開了。
“長公主出言維護,臣怎能不謝!彼D了頓:“只是有一件事,臣還想再解釋解釋!
趙明臻以為他終究還是在意韓簡說的那些話,于是輕描淡寫地道:
“本宮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不會偏聽偏信。另外,敵國的俘虜該怎么處置,我也相信,燕將軍比我這個久在宮闈的公主要懂!
她的話很直接,沒有遮掩。
燕渠別開視線,道:“臣覺得,有些事還是該親口說。”
他倒是難得這樣執著,趙明臻揚眉,做出一副側耳傾聽的姿勢。
燕渠回過頭,正色看向趙明臻,烏眸誠懇而又認真:“臣不曾有過其他女人。”
趙明臻沒想到,他在意的解釋的居然是這一句。
“誰在乎你是不是……”
她下意識嘀咕著,臉卻莫名其妙地有些熱。
只是話音未落,趙明臻還是忍不住朝他走近,將信將疑地問道:“當真?你如今也二十有六了吧?”
尋常男子,這個年紀便是孩子都有了。
軍營這種全是男人的地方會是什么德行,
她猜也猜得到。
雖說皇帝之前派人調查過燕渠,但不管誰查,這種事情也查不到人家的褲。襠里,只能說至少明面上,他沒有染上什么桃色的傳聞。
所以像韓簡說他豢養一院子姬妾,這個她是全然沒信的。
燕渠以為她不相信自己,聲音忽然變得有些發悶:“長公主不信臣嗎?”
他還質問上了!
趙明臻瞳孔微微放大,旋即走到他面前,輕輕踩了他靴尖一腳,輕聲呵斥道:“我沒有,你污蔑本宮!
說罷,她轉身就要走,還道:“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燕將軍憋肚子里就好了,說與本宮做什么。”
她的語氣不甚妙,燕渠下意識抬頭,還來不及再解釋什么,卻正好瞧見,她轉身時,微微翹起的唇角。
很細微的弧度,也……很可愛。
仿佛松了一口氣一般,燕渠啞然失笑。
只是看著她翩然離開的背影,和跟在她身邊的兩個公主府侍衛,他的拳心,還是有些發緊。
唇邊輕松的笑意,也很快就變成了自嘲般的一抹苦笑。
他也想知道,在她身為長公主高高在上的這些年里,到底有過多少入幕之賓呢?
只是這些話,他沒有資格去問。
——
傍晚,因為有事要談,趙明臻難得和燕渠一起用的晚飯。
公主府上,向來沒有什么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切的標準都是:她樂意。
早前剛開府的時候,趙明臻的奶嬤嬤還跟著她一起出來,后來她不樂意被人管著,也就讓人家回去頤養天年了。
燕渠從來習慣不了這樣的場合,無論是宮宴,還是現在——被人侍奉著用餐的感覺讓他頭皮發麻,好在趙明臻看出來了,把他身邊布菜的丫鬟撤了下去。
她舀起一勺松仁雞丁,慢條斯理地送到嘴邊,斯文地咀嚼了一會兒,才道:“都這個時候了,燕將軍應該也能猜到吧!
她自己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雖然不講究那么多規矩,基本的禮儀卻還是很好的。
燕渠早放了筷子,就等她開口了——說實話,他是真不能理解,就她面前碗里那點東西,怎么就能吃這么久。
“那韓簡倒是還講些義氣,”燕渠哂笑一聲,道:“但他身邊那位姓聶的朋友,恐怕沒安什么好心。”
趙明臻抬眸,與燕渠對視一眼,亦是一笑。
她和他都已經猜到了,大概是誰在背后唆使韓簡做這件事了。
婚儀事小,背后的牽扯卻大;实壑皇窃讵q疑敲打,不肯那么快放燕渠回北境,但有些人,是真的不想看到他回去重掌兵權。
譬如說,桓陽府的那位大都督,聶修遠。
和燕渠的家人一樣,他的小兒子聶聽楓,如今,正在京城為質,與韓簡過從甚密。
韓簡的目的,是讓燕渠丟丑。而聶家人,顯然目的不會這么簡單。
“但這件事情,已經不能由公主府再查下去了!
趙明臻也吃得差不多,她一擱下筷子,一旁便有侍奉的婢女上前,端來清茶和香片。
她姿態優雅,連掩帕子漱口的動作都顯得行云流水。
漱個口都要前后三種茶水,燕渠看得咋舌:“若是沒這些玩意兒,公主豈不是吃不成飯了——是,此事現在只能讓皇帝自己斟酌了!
趙明臻本分心用著一只耳朵聽他講話,但他話音轉得太快,她一時反應不及,被茶水嗆了一嗆。
趙明臻咳了兩聲,推開緊張得要給她拍背的丫鬟,轉頭就拿帕子往燕渠身上砸,冷冷道:“是啊,那又怎樣?燕將軍看不慣了?”
絲帕雖輕,但也有些重量,竟還真的飄到了燕渠面前,他下意識接住了,卻又覺得燙手,頓了頓,把它搭在了桌沿邊。
“臣不敢。”他收回手,道:“臣只是感慨,長公主身邊的人伺候得精心!
趙明臻信他個鬼,不過也懶得和他計較。
她起身,自燕渠身邊走過時,從他面前,精準地把那條帕子抽回了手里。
絲帕輕拂,擦過了他的鼻尖。
她常用的東西,都帶著絲絲縷縷的香氣。嗅到這縷香氣的瞬間,燕渠下意識連背都繃直了。
她的話也輕飄飄的:“那燕將軍,今晚也要精心著點哦!
——
是夜,天邊竟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雨來。
寢殿內,趙明臻已經上床了。
她閑閑翻著懷里的書,漸有些困意。
微涼的雨夜,其實很適合睡覺。
她打了個呵欠。
淅瀝的雨聲,掩蓋了暖閣里的聲響,等她聽到男人的腳步聲時,他已經走到了床邊。
她耐著性子又翻了兩頁,卻沒聽到旁邊再有什么動靜。
趙明臻終于不耐煩了,合上書道:“本宮的床是龍潭還是虎穴?”
燕渠悄悄嘆了口氣,沒再踟躕,吹了燈上來。
躺在她身邊,和上刑也沒區別。
但現在只能認命了,至少在這特殊的幾日里……
漆黑的床帳里,趙明臻已經輕車熟路,精準地捕捉了燕渠的左手。
“快點,和昨天一樣!彼矁葌扰P下,把他的手掌掖在小腹上,心安理得地吩咐:“給我揉揉。”
她其實很喜歡和人身體接觸,和徐太后說話的時候,總是說著說著就靠了過去,和碧瑛玩鬧的時候,也動不動就纏上人家的胳膊。
燕渠又悄悄嘆了口氣。
“這樣可以嗎?”
他控制著力度,輕聲問道。
趙明臻不說話,只哼哼,像是也懶得理他。
沒多久,她的呼吸聲便漸漸均勻,像是睡著了。
床帳里的另一道呼吸聲,卻漸漸重了起來。
燕渠的夜視能力很好,而今天她的腹痛已經好了許多,身上也不再作冷,只蓋了薄被,沒有多蓋毯子。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側臥時,凹凸起伏的弧線。
第38章 第38章只想……讓她也摸摸他……
趙明臻的睡相一般,平素氣死人不償命的一張利嘴,此刻微微張著,在幽微的光線里,顯出格外誘人的櫻粉的色彩;寢衣的領口更是被她自己蹭掉了半邊,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肩膀。
她與纖瘦二字沒什么關系,有些地方甚至可稱豐腴。云霧間柔軟的山巒微聳,半遮半顯,叫人挪不開眼。
夜色讓燕渠的瞳色愈發幽深,他垂著眼簾,抬手把被子往她肩上再攏了一點。
闃寂無聲的夜里,他能明晰地感受到來自身體的所有反應。
他的慾念因她而起,來自他自己淺嘗輒止的撫慰,全然無法紓解。
沒有別的辦法,除非得到她。
可身體的慾望以外,他更能清楚地分辨,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與她成婚之前,他從不曾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
甚至,他心底其實是厭惡這些所謂的天潢貴胄的。
厭惡他們高高在上,將所有人分成三六九等,
一個人是低賤是高貴,輪不到他們來劃分。
至于他到底是罪孽深重,還是功德無量,到了閻王殿前,自有分辨。
反正他早晚會死,以武將的身份來說,這一日也不會來得太遲。
可現在,他卻對她動心了。
明明她是貴族中的貴族,而那些人上人的劣根性,更是都能在她身上找到——
她驕矜、倨傲,無論是身邊的丫鬟、侍衛,又或者他這個駙馬,在她眼里,都是可用的工具而已。
身份地位的鴻溝有如天塹,他卻沒有辦法不被她吸引。
那韓簡其實說得沒錯,以他的出身,若無這場賜婚,她是萬不可能與他在一起的。
即使現在,她對他百般撩撥,可哪又怎樣?自始至終,她都是抱著或好玩或有趣的心思,不曾動半點真心。
也許,換了誰來做這個駙馬,都是一樣的。
胸口悶悶的,像是堵了一股濁氣,燕渠正要閉上眼,收回為她盡職揉了半晌小腹的手,早該睡著了的趙明臻卻像是有所察覺,忽然翻了個身,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他動作一僵,腰腹下意識繃緊了。
好在她沒有睜眼,只是在被窩里蹭了蹭,然后發出了一些意義不明的悅耳小噪音。
鬢角的碎發被她蹭到了鼻尖上,似乎有些癢,她本能地抬手,想把這縷礙事的頭發撥弄開,但礙于還在夢里,撥弄幾次也沒找到方向。
燕渠的喉嚨,忽然也有些作癢了。
鬼使神差的,他捉住了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連她的面頰都沒有觸碰到,只抬起她的手,幫她輕輕拂掉了那縷作亂的發絲。
或許該就此打住,可見酣眠中的她沒醒,他的喉結,難以自抑地滾了一滾。
燕渠折下腰,拾起她的掌心,輕輕貼了一下自己的側臉。
他沒有什么妄念。
只想……讓她也摸摸他。
——
他沒注意,松開手時,趙明臻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了蜷。
趙明臻是睡著了,不是昏死過去。
半夢半醒間,她的意識還有一點。
她朦朦朧朧地察覺到,燕渠在握她的手。
但她困困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一時間也懶得動,心里倒是在想,如果這個男人敢趁她睡覺動手動腳,她一定……一定把他給活閹了!
燕渠聽不見她的心聲,可最后,他只是輕輕地俯身,輕輕地,貼了貼她的手心。
很輕很輕,像蜻蜓點水一樣。
然這一下,趙明臻卻徹底醒了。
他的呼吸就打在她的手腕上,她想睜眼,卻還是咬著牙,把眼睛閉得死死的。
好在床帳里一片漆黑,任燕渠如何耳聰目明,也察覺不到她眼睫的輕顫。
他把她的手掖回了被子里,緩緩躺回她的身側。
四方的小天地里,再沒有任何的動靜。
趙明臻的心跳卻變得有些慌亂,手心也開始燒燙。
如果說,他趁她睡著輕薄她,只能說明他色欲熏心、狗膽包天。那她大可以直接醒來,一巴掌甩到他臉上。
可他這是在做什么!
像從前她養過的一只小狗一樣,把他的臉托在她的手心里……
落針可聞的夤夜,細碎的情緒如潮泛起。
她再睡不著了。
——
深夜,興樂宮燈火惶惶。
只是十二盞燃到盛極的桐油燈,都照不亮上首趙景昂陰沉的臉色。
“事情大抵就是這樣!辈胶钰w承睿垂手站在殿中,偷偷覷了一眼趙景昂的表情,繼續道:“臣查到的幾條線索,最后指向的,都是桓陽府那一位了……”
雖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是條條線索,都指向了桓陽府的那位大都督,聶修遠。
韓簡所為,是受他在京為質的小兒子聶聽楓唆使。而那些地痞流氓組成的“流民”里,也藏了好些釘子,不是只潑一潑燕渠、叫他丟丑這么簡單。這些釘子原本預備著,婚儀的隊伍一亂,就劫走長公主。
“若真叫他們得逞,后果當真是不堪設想!壁w承睿說著,不禁抬手擦了一把汗。
真如此,親事不成了是一回事,燕渠會遭到遷怒也是必然的結果,再加上他本就背負的兇名,恐怕誰也不敢讓這樣的人主政一方。
趙景昂聞言,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由燕渠收復的十三城,地域廣袤,背靠雪山,雖然經歷北狄多年壓迫,如今人口銳減,但只需要一點時間穩下來,就足以變成一塊巨大的香餑餑。
聶家當然不愿意自己掌控的地盤上,平白多出一個燕渠,把這一塊地方摳出來吃掉。
若不是前幾年打仗打得太厲害,邊關還需要京城的糧草支援,恐怕聶家連皇帝的臉色都不會看,直接就會派人去接管了。
趙景昂很清楚這些,他顯然正在發怒的邊緣,不過憋到最后,還是深吸一口氣,忍住了發脾氣的欲望。
“辛苦小叔了!壁w景昂甚至克制著笑了,道:“替朕查案,有時也是得罪人的活兒!
昌平侯趙承睿,輩分算起來是趙景昂的叔父,但年紀其實只比他大個五六歲。
趙承睿出身宗室旁支,父親那一輩便不出挑。但他模樣英俊,小時候更是生得玉雪可愛,被當時女兒出嫁后倍感寂寞的陳太后瞧見,接來了宮里養著。
而趙景昂早早就被封了太子,一應兄弟間,雖然還要日日一起念書,但身份有別,很難相處出什么感情了,倒是和這個養在太后膝下的趙承睿有些情誼。
趙承睿本人有能力又知進退,在趙景昂繼位之后,很快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
當年北境督戰,也是他去的前線。說起來,與燕渠的關系還不錯。
他忖度著趙景昂的態度,試探性地問道:“陛下這一次……是什么打算?”
趙景昂無力地嘆了口氣,道:“沒有真的釀成惡果,朕最多只能動一動底下的人,以示威嚇。聶都督畢竟是國之重臣,胡亂加以懲處,恐怕反失了民心!
其實主要還是不能做什么。
大梁開國至今已快百年,任何一個王朝該有的積弊一個沒少。
邊關重鎮只能仰賴地方,皇權對它的滲透和掌控在一步步減弱。聶家根深葉茂,只要不是真的動了反心,誰又會去動他?
況且……
趙景昂眼神微暗。
誰到了那個位置上,都會被逐漸同化。
就連他這個皇帝也一樣。
天高皇帝遠,難道真把這樣的權柄交給燕渠,他就能放心了?倒不如兩廂制衡,都拿起來,再放一放。
趙景昂頓了頓,轉而沉聲道:“相比這些……朕竟不知,禁衛軍久在京中,竟能松散成這樣,連朕三令五申的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總歸是朕的疏忽,差點害了皇姐。戴奇,傳朕旨諭,讓禮部草擬一份加封的圣旨來,朕要為皇姐再加食封!
趙承睿在一旁聽著,心下了然。
事情到這兒,安撫完長公主、處置處置面上的肇事者,差不多就要結束了。
——
趙明臻睜眼到后半夜才睡著。
清早起來時,一副想殺人的表情赫然掛在她臉上。
碧瑛進來侍奉時被唬了一跳,下意識道:“長公主……”
還好,趙明臻知道冤有頭債有主,沒遷怒,只是繃著要死不活的表情,懨懨地道:“服侍本宮梳妝吧!
碧瑛扶她在鏡臺前坐下,小心翼翼地勸道:“今日無甚雜事,殿下不若回去再歇一會兒?”
趙明臻揉了揉臉,清醒了一下后道:“起都起來了,也睡不著了,中午再睡吧。”
沒發脾氣,看起來只是昨夜沒睡好?碧瑛心下稍安,略想了想后,笑著哄道:“奴婢看這會兒,駙馬又在前院練劍呢,殿下若是不睡回籠覺,一會兒要去瞧瞧嗎?”
趙明臻:……
她當然知道碧瑛是好心,畢竟就在昨日,她還興沖沖地跑去要看燕渠練劍。
但現在,她僅僅只是聽到“駙馬”兩個字,心下都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更不想主動去看他。
為什么?
只是因為,他悄悄碰了碰她?
趙明臻有一瞬茫然。
難道說,她是在介意燕渠對她動心?
可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的。
無論是駙馬、又或者旁的什么男人,對她心存愛慕,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這種感覺讓趙明臻很不舒服,她不想再往下想了,扭了扭頭,嘟囔道:“叫他練去,與本宮有什么干系。以后別和我說他的事情!
——
午飯過后,宮里來人通傳,請長公主進宮。
趙明臻隨手賞了把金瓜子,來通傳的宮人便興沖沖地與她透了底:“恭喜殿下,賀喜殿下,陛下這回,是又給您加了二百戶的食封呢。
這才宣召您進宮!
趙明臻秀眉一跳,倒是有些意外。
她的食封,在公主里已經算逾矩了,趙景昂還能給她再加?
不過稍一思忖,她倒也能猜到一點緣由。
皇帝突然施恩,要么是她做了什么大好事,故而犒賞;要么……就是有人要對她做什么不好的事,皇帝此舉,是為安撫。
婚后這幾日,她過得懶散又清閑,能有什么功勞?
最近發生的大事也只有成婚那一件了,很明顯,趙景昂是查到了有人想害她,心下歉疚以示彌補。
但加封這樣實打實的好處,管它是什么原因呢?趙明臻裝作什么也沒猜到,眉開眼笑地進宮了。
只不過,她的好心情止步于下鸞轎那一刻。
紫宸殿外,竟然是燕渠和幾個內侍在等候。
一身暗紫色官袍的男人身形挺拔如松,朝她見禮道:“參見長公主!
昨夜才下了些雨,這會兒天色依舊陰沉。趙明臻扭開臉,平靜地從他身旁走過,道:“可巧陛下召你議事了?”
見禮后,燕渠也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目光,故而沒有察覺她的異樣。
“是。”他微垂眼眸,聲音淡淡:“所以陛下讓臣來迎一迎。長公主,請——”
兩人的瑣碎心思,外人自然瞧不出來。紫宸殿內,趙景昂讓戴奇宣讀了加封的圣旨,又和趙明臻說了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話。
他越是避而不談婚儀有人設伏之事,趙明臻越是能確認,這場加封與此事有關。
她心下閃過無數個念頭,視線忽而又落在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加封她是公主府的喜事,自然與他這位駙馬有關。
又或者,這次的事情,讓趙景昂意識到聶家把手伸得太長,心里有了偏向?這場加封,本就是在給他抬轎呢?
想到這兒,趙明臻心里忽然有點兒微妙的不舒服。
雖然她嘴硬不肯承認,但這幾日與燕渠的相處,確實還算和睦。
以至于她都快忘了,她與他,本該是彼此利用的關系。
——
是夜,京城驟然刮起了一陣寒風。
雨顯然已經不會再落了,天邊再飄下來的,只能是冰碴。
寢殿內,趙明臻端坐在外間書桌前,長發半綰,正安靜地打著香篆。
燕渠進來的時候,祥云狀的香粉,剛好完整地脫出了香印。
趙明臻垂著眼,并不看他。
她一邊挑起一旁燭芯上的火苗,湊到爐前引香,一邊淡淡開口:“燕將軍回來得真是晚,叫本宮好等!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視線隨即穿過屏風,落在了內間的床邊,那張規規矩矩的地鋪上。
和新婚那夜沒有區別。
可地上那只枕頭孤零零的,看起來好生可憐。
第39章 第39章(含情人節小劇場)不許……
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燕渠的視線落在趙明臻平靜的臉上。
大約也有一點“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加成,她的氣色很好,面頰粉潤。只是鴉羽般的眼睫輕輕垂著,以他從上到下的角度,看不見她瞳孔里的顏色。
幽靜的香氣自香爐頂端盤旋而出,燕渠像是被它嗆到了,別開了臉。
他的下頜緊繃,語氣是一種盡力而為的松弛:“今日和陛下商議北境布防事宜,回來得晚了。長公主可還有事?”
趙明臻抬起眼簾,卻只盯著面前裊裊娜娜的煙氣。她一貫是話多的,這會兒卻變得惜字如金了起來:“自然!
她抬起蔥白的指尖,從右手邊的玉質鎮紙下,拿出了一張信箋紙。
公主府的造物無一不細,薄薄一張紙,都染了金色的浮印,紙的角落上還細細壓了花,幾乎能算是一種藝術品。
只是此時此刻,燕渠沒有心情欣賞。
因為他已經看清了紙上寫了什么。
字跡行云流水,力透紙背。
若無多年積淀,是寫不出來的。
只是這樣的一筆好字,寫得卻是些好笑的、過家家一般的內容。
“不許并肩、不許牽手,不許……”
燕渠居然念出了聲,趙明臻瞳孔微顫,下意識伸出胳膊,略撲上前捂住了它:“你閉嘴,不許念!”
他挑了挑眉,眼睛卻還在往她的手底下看,話音輕佻:“臣似乎沒有看到這一條!
趙明臻心里本來亂得很,那些細微的,因為他莫名的情緒而牽動起的情緒,陌生得讓她害怕。
可燕渠這么一攪合,她心里的慌亂一點不剩,全都變成了惱羞成怒。
“你!”騰地一下,趙明臻拍桌站了起來:“燕渠,誰允許你用這種態度與本宮說話了?”
她拍得很重,連玉鎮紙都是一跳,語氣卻顯得色厲內荏,底氣不足。
察覺了這一點的趙明臻別過了頭去,抿了抿唇,沒再說什么了。
她答應成婚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如趙景昂所說,燕渠是武將,哪日出征后,她照舊可以在京中過自己的日子。她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只是沒有料到,男女之間感情的醞釀可以這么快。
不過,現在既察覺了,就應該及時處理才是。
趙明臻深吸一氣,努力忽略掉心里說不上來的感受,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隨即重新坐了回去。
她垂著眼簾,依舊不看燕渠,只把面前的紙箋輕輕往他站著的方向推了推。
“喏,紙墨已經備好,你把它簽了,我們繼續保持沒有瓜葛的關系,如何?”
她聽到燕渠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的聲音,余光里,也看見了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拾起了筆架上的狼毫。
……難看死了。
哪有這樣拿筆的!
趙明臻皺著眉,把視線更挪開了些,緊咬下唇,克制住想掰他手的欲望。
可過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他落筆的聲音,趙明臻心下漸漸疑慮。
難道是,生氣了?
這幾日,所有的主動權都叫她牽在手里,她想讓他近就近,想讓他遠就遠,她這樣戲弄于他,他應該……是會生氣的吧。
雖然燕渠在她面前,一直表現得沒什么脾氣,但她從來不覺得,一個在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將軍,會是什么沒脾氣的老好人。
他的情緒就像是封凍著的冰川,那些譏笑和鄙薄,只不過太膚淺,觸及不到冰川下真實的情緒而已。
不過……
趙明臻悄悄捏了捏自己的袖角,心想,他要是生氣了也好,她就可以順勢發作一場,自然而然的……逼他把這東西簽了。
只是燕渠的反應,顯然沒遂她的愿。
通明的燭火下,男人的神色冷峻,卻并無慍色。
他低頭看著面前的不平等契約,察覺到她投來一瞥,甚至還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
“以臣卑下之軀,實在不值得長公主動氣!
他這樣冷靜,倒顯得她局促了起來,趙明臻皺了皺眉,在桌下勾著腳尖踢他一腳:“你簽不簽?你要不簽,我明日就上奏陛下和離!
燕渠坐得端直,不動如松,只抬起黑沉沉的眼瞳,定定地看著她:“圣旨賜下的婚事,長公主怎么如此確定,你我能離得了?”
糟糕,好像有點說漏嘴了。
想到被放在書房柜子里的那封和離旨意,趙明臻神色微晃,繼而更加惱羞成怒地道:“你……你只說你簽不簽吧!
她當然知道,這張箋紙沒有任何實際上的意義,就像孩童玩笑時拉的勾、唱的“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一樣。
她只是需要一個東西,來提醒她自己。
也提醒他。
燕渠捏著筆桿,懸著筆尖,卻是不緊不慢地,在幾個字詞上虛虛圈畫著。
“臣是駙馬,本也不可與長公主并肩,這是長公主之前提點過的!
“至于這一條,臣也不記得,何時曾與殿下牽過手。”
“還有這里……”
他一條條數來,話音平淡,趙明臻聽了心里來氣,想去奪他手上的筆。
“好,那本宮就照燕將軍的意思,把這些都改掉!
燕渠輕巧地躲開了,趙明臻以為他還要說些什么,旋即卻見他垂下皂白分明的眼,提著筆,在紙箋的末尾,將不太規整的“燕渠”二字輕輕落下。
明明得逞了,趙明臻卻也像泄了氣一樣,沒聲兒了。
她秀麗的眉心微蹙,盯著那兩個斗大的丑字。
燕渠擱下筆,垂眸道:“臣只是想說……公主不必特意寫這么多的!
除卻萬籟俱寂時,杳無人聲的角落。
他本也不敢肖想。
——
內間,只剩下床
尾暗燈一盞。
“喏,今晚燕將軍還是睡地鋪吧!
趙明臻努努嘴,示意道。
見燕渠頓足,她以為他終究還是介意,想到自己對他確實也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于是難得好脾氣地多解釋了兩句。
“燕將軍不必覺得委屈,這地鋪睡不了多久;实厶e本宮,也是在抬舉你,我會再想辦法從中斡旋,助你早日回到北境,重掌兵權!
燕渠不無稀奇地看她一眼:“長公主紆尊降貴給臣鋪床,臣有什么好委屈的?”
嗯?他怎么知道是她鋪的!
趙明臻一驚,不過她才不承認,惱道:“不許瞧本宮——本宮怎么可能親自干這種活,當然是讓碧瑛她們來弄的。”
……要不是她不想叫底下人揣摩她的私事,她才不呢。
燕渠挑了挑眉。
哪個丫鬟能做出把被子和褥子鋪反這種事?
但他很聰明地沒再說下去。
她今日心情顯然不佳,再說真要生氣了。
她真生氣起來兇得很,算了。
反了就反了,左右他也不講究。
想到她剛剛一個人吭哧吭哧地琢磨怎么鋪被子,燕渠原本滯澀的心情,倒也微妙地松快了許多。
打地鋪也挺好。
……睡她身邊,忍得和上刑也沒什么區別。
——
夜晚好像從來沒有這么漫長過。
黑漆漆的床帳里,趙明臻本閉著眼,卻又忍不住偏過頭,睜眼看向一旁枕頭空出來的位置。
是她的錯覺嗎?
總覺得……身邊少了點什么。
她抱著被子,朝床內翻過了身去。
……
地上的燕渠,也沒有如他自己想象中那般好眠。
他隱約能猜到一點趙明臻忽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原因。
加封自然是好事,只是這樁好事背后的諸多牽扯,終究是提醒了她,他和她之間的關系,本就不純粹。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開始努力調息。
這兩夜的同床共枕,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綺夢。
如果沒有這場夢,他也許并不會生出那樣多無端的肖想。
可感受過她的存在以后,眼下,哪怕只是躺在她鋪的被子里,聽著床帳內若有似無的呼吸聲,他忽然覺得,床上床下,似乎也沒有什么分別。
——
翌日醒來后,誰也沒有再提那紙契書,卻都默契地保持了微妙的距離。
新婚那幾日,趙明臻只是在躲懶,公主府平素還是有很多庶務要她親自過目的。
再加上她如今有心多推舉些士子到趙景昂面前,那些遞到公主府的拜帖,她就也有必要仔細看看了。
燕渠就更是公務繁忙,白日里幾乎沒有在公主府待著的時候。
有時他回來得太晚,外面都已經宵禁,而趙明臻也已歇下了。
今夜也正是這樣。
寢殿內黑咕隆咚的一片,安靜異常。
燕渠站在屏風外,把腳步聲放得很輕,才開始往內間走。
然而幽寂的夜里,床帳內,趙明臻的聲音卻忽然傳來。
“你回來了?”
燕渠停步:“是臣吵醒了殿下?”
趙明臻在床上打了個呵欠,捋了捋耳邊的頭發,懶散道:“沒有,本宮還沒睡著!
“明日冬至,宮中有節宴,你記得早些下值回來,到時和本宮一起過去!
這句話,是這段時間,私底下她和他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了。
燕渠輕哂一聲,道了聲“好”。
聽到他的回復,鳳榻上的長公主沒再多話,只翻了個身,躺了下去。
刻意疏遠后寧靜下來的心緒,又因她輕飄飄的一句話,泛起了微妙的波瀾。
燕渠輕輕嘆了口氣,也打算睡下了。
最近的朝野內外,可不太平,皇帝想重新整頓科舉,把先帝那時的三年一考恢復回一年一考,遇到了諸多阻力。而北境那邊,也有足足一旬,沒送來新的線報了……
燕渠思量著近日發生的樁樁件件,一時間沒有睡著。
床上的人,似乎也沒睡著。
但她不如燕渠老實,睡不著也筆直躺著,她反復翻了好幾次身。
聽到趙明臻的動靜,燕渠閉上眼,心里卻忍不住在想,她是因何難眠呢?
公主府最近,應該沒有什么煩心事才對。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床帳內傳來咯嗒一聲。
像是一個匣子,被她輕輕打開了。
他起初并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么聲音。
直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傳來,新婚那晚的記憶,不期然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燕渠緩緩睜開了眼。
神色晦暗難明。
第40章 第40章(修)……她好像有一萬……
木匣被打開的脆響,在寂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趙明臻的心也因此多跳了兩拍。
其實她有段時日沒把這只匣子拿出來了。
倒不是她突然變得清心寡欲,只是最近連得兩次加封,又都是實封,這都是她的身家,總要多花些功夫在正經事上頭。
而蔡赟給的這匣千奇百怪的東西,成婚前,她就都瞧過了,那時只覺得稀奇,并不覺得有什么。
可成婚后,明明物件還是這么些物件,再瞧見時,她卻覺得耳朵都是燙的,眼前幾乎能浮現出,用上這些東西的畫面。
他的手臂肌肉飽滿,單臂就可以抱起她,還有線條分明的肩背,寬厚的、骨節分明的一雙大手……
可一想到新婚那晚他拒絕了她,趙明臻心里就來氣,羞憤之下,就把這匣東西束之高閣了。
只是許久未得紓解的慾望,終于還是不再潛藏,悄悄浮出了水面。
趙明臻攪著被子,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幾回,心里實在是為自己叫屈——
不是,她怎么把日子過成這樣了?
明明有駙馬,卻過得連她之前獨身時都不如!
想到這兒,趙明臻簡直忍無可忍,心一橫,在夜色的掩蔽之下,打開匣子,拿出了那塊熟悉的暖玉。
這個小把件的線條可稱玲瓏,不過她半個掌心那么大,是擺在桌面上也不會引人遐想的形狀,幾乎可以當成一個裝飾品。
但她此刻顯然沒有玩賞品鑒的心情,只想速戰速決。
她抿著唇,提著被子蒙住自己的腦袋,屈起腿,扭著腰把自己藏進了被窩里。
只是她自以為輕巧的動作,落在床下燕渠的耳朵里,和掩耳盜鈴也沒有什么區別。
夜色只蒙蔽了部分無足輕重的感官,而床圍懸下的輕薄床帳,更是起不到半點作用。
……她好像有一萬種方法折磨他。
今晚,燕渠比新婚夜還要清醒。
他才在宮里議事,趕著宵禁匆匆回來,意識和感官清醒極了,不比大婚那天,還飲了幾杯酒。
他甚至能分辨出來,錦褥間溢出的悶哼里,快意幾何。
這回,在心里念多少遍心經也沒有用了。
黑漆漆的夜色中,燕渠只覺眼眶都有些燒灼了。
腦子里的弦緊得要斷了,平素運籌帷幄的將軍再克制不住,忽然翻身坐了起來。
燕渠沒有刻意放輕動作,又或者,他本就是存著打斷她的心思。
男人起身的動靜傳進了床帳里,趙明臻吃了一嚇,原本微微蜷著的腳趾都繃直了,下意識驚呼出聲:“你——”
這一嗓子,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太過柔膩,趙明臻急忙剎車,意識到燕渠似乎醒了之后,她的心更是開始狂跳。
她匆匆把腦袋從被子里伸出來,欲蓋彌彰地道:“你何時醒了,燕將軍?”
聽到她的聲音之后,燕渠倏然冷靜了下來。
不可。
他寧可她像現在這樣,冷待著他,把他當成公主府的空氣,也不愿意,被她一輩
子當成床。伴或是男寵看待。
如果他想……新婚那晚,就該答應了她,而不是等到現在,才做下什么沖動的選擇。
他與她的關系,并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
甚至還不如那時。
至少那時,她還沒有跟他簽什么狗屁契約。
燕渠掐著自己的虎口,又閉了閉眼。
真是個騙子。
明明之前在飛鳶圍場,她把他抵在樹上時,看著他的眼睛說,只要她愿意成為她的權柄,她的眼里,就只會盛著他一人。
騙子。
其實在她眼中,他和其他人,并無半點差別。
虎口處傳來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一點,燕渠沒說話,只緩緩站起了身。
窗外月光極盛,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紗帳上,他的影子越來越近,被籠在陰影里的趙明臻驀然一驚,直起身往床頭縮了一縮。
“你……你做什么?”
燕渠偏開頭,嘆了口氣,啞著嗓子道:“臣只是想起夜,吵著公主了?”
不知為何,趙明臻覺得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兇,像是很有怨氣。
不過她還心虛著,也沒空計較這些,只道:“沒有,本宮剛睡醒一會兒!
女人似乎不自在地扭了扭腰,床帳的縫隙間,燕渠看得分明,原本要邁出去的步子,似乎又是一停。
等他走后,倒是便宜她繼續了?
他挑了挑眉,側臉的輪廓在淺淡的月色下顯得越發英挺。
“是嗎?”他忽然反問:“怪不得臣方才,聽到了長公主在說夢話!
坐起來之后,那只玉把件就從腿間滑落了,趙明臻正要悄悄把它捏回手心里,卻聽得燕渠如此問她。
夢話?哪來的夢話?
她又沒睡著。
趙明臻剛想反駁什么,就閉上了嘴。
才醒是她自己說的,她不可能就把話吞回去。
可燕渠這么問是什么意思……
他不會聽見什么了吧?
趙明臻心里一慌,立馬兇巴巴地道:“本宮從不說夢話,你胡謅些什么?”
淤積的夜色中,傳來男人若有似無的低笑聲。
“是,許是臣聽錯了。”
就這么輕飄飄地改口了?
他到底聽沒聽見什么!
她還來不及再問,燕渠就已經轉身,離開了寢殿。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趙明臻的臉卻是熱意蒸騰,燙到不能再燙,幾乎都要紅透了。
她猛捶了幾下被子,旋即自暴自棄似的把自己又蒙了回去。
滅口!滅口!
他如果真發覺了什么,她一定要把他殺掉!
燕渠似乎預感到了自己惹上的“殺身之禍”,這一晚,沒有回內間。
而勉勉強強釋放了一回的趙明臻,蒙著被子,倒也還是睡了過去。
——
第二天是冬至,天邊應景的下了點小雪下來。
起床后的趙明臻,坐在床上好好整理了一會兒心情。
夜里發生的事情,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他沒揭穿,就當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雖是這樣想著,梳頭的時候,她還是沒忍住問碧瑛:“駙馬呢?他去哪兒了?”
碧瑛答道:“和平日一樣,駙馬他練過劍就出去了!
趙明臻不解:“今日冬至輟朝,他上值走這么早?”
碧瑛笑道:“駙馬回燕府去了,他臨走前特地給奴婢留了話,說讓公主不必著急,他記得公主昨晚的囑咐,今日會早些回府的!
趙明臻現在真是聽不得“昨晚”這兩個字,特別是疑心燕渠聽到了什么之后,現在更是覺得他的留話都有些意味深長的可疑。
她別過頭,冷不丁道:“管他什么時候回呢,他要是晚回來,我正好早些時辰進宮,去陪母后多說說話!
聞言,碧瑛不由好奇地道:“殿下,恕奴婢多嘴,只是奴婢實在是有些不明白,您和駙馬……這……”
新婚的新鮮勁過后,在碧瑛眼中,長公主便是和駙馬冷了下來,很少再有什么交集,連頓飯都不在一起吃了,也就是每晚還是歇在一處。
趙明臻冷哼了一聲,答道:“你別多想,今日是大節宴,我才多問他一句。”
侍奉趙明臻多年,碧瑛很清楚她的性格,她真不放在眼里的人,那是多看一眼也不愿意,更不可能說這種類似賭氣一樣的話。
碧瑛了然,不過也識趣地沒有多說什么。
——
燕府。
窗邊鳥架上,一只身形瘦弱的信鴿正單腿站著,整只鳥看起來非常蔫巴,連圓眼睛都合上了,一抖一抖地睡著。
燕渠走到它身邊,抬手摸了一把它黑花的尾羽。
北境與京城相隔千里,哪怕這些信鴿都是精挑細選出來善于飛行的,能活著抵達,也得飛沒半條鳥命。
一旁,項飛鵬端著鳥食來了,有火麻仁和豌豆,“真是只爭氣鳥,來,吃食咯。”
這信鴿像是聽得懂人話一樣,聞言立馬睜開了眼,飛到了它的小陶碗邊。
項飛鵬看了一會兒鳥啄谷粒,才后知后覺地抬頭看了過于沉默的燕渠一眼,道:“大將軍,您……”
前段時間遲遲未至的線報,終于和冬至的雪一起到了。這一次的線報,都是喜事——
邊關風平浪靜,北狄未有大的動向,只在遠處盤桓;陛下派去的兩位欽差也已經抵達十三城,安頓百姓、修墾荒田。
盡管四下沒有旁人,只有一只鳥,項飛鵬還是壓低了聲音道:“雖說是好消息吧,但屬下覺得,那皇帝實在是太多疑,北境這樣風平浪靜下去,他恐怕……”
燕渠從鳥嘴下捏了兩顆豌豆在指尖盤玩,眉眼神色卻愈發冷肅:“未必是好消息。去一封信,給驛站那邊的駐軍,讓他們找幾個最擅馬的,親自回北境看看情況,速去速回!
這一趟進京,燕渠只帶進京二十來個親兵,還有一隊兵馬,留在了二百里外的驛站休整。
項飛鵬神色一凜:“大將軍是懷疑是假消息?可軍報皆是秘文寫的……”
“經過人手的東西,能有多可靠!毖嗲鹆虽J利的眼瞳:“上一封軍報,還在說烏爾霄汗國接受了北狄余部的投靠,這一封信,突然間就天下太平了起來,事情未免也太順利了一點!
易地而處,如果他是北狄人,既借了烏爾霄的勢,就不可能等兵疲馬乏的大梁,在收復的失土站穩腳跟、重新遷定人口后,才卷土重來。
他一定會現在就打。
燕渠的眼神漸沉——
他是沒有養寇自重、放任北境情勢發酵,好讓皇帝派他回去救急的意思。所以在上月第一份軍報來時,就已經上奏皇帝。
雖然皇帝的意思,實在叫人失望。
但這不代表北境其他人沒有,譬如那位聶都督。
聶家把持桓陽府多年,對他們而言,如果收復的十三城不能到手,那桓陽府作為邊境重鎮的意義就會被大大削弱,也許,還不如叫北狄人拿去。
項飛鵬聽著聽著也急了,忙道:“如果軍報有問題,大將軍,我們現在鞭長莫及,該怎么辦?”
幾句話的功夫,信鴿已經把加餐吃完了,又盯上了燕渠手上的那兩粒豌豆。
感受到鳥嘴在啄他,燕渠哂笑一聲,攤開了掌心,道:“也許只是我杞人憂天。不過,上月的回信,我已下了軍令,如有異動,先存人、再留地!
城池丟了還可以再打,已經被北狄統治奴役了數十年的遺民,此番若是再被掠奪回去,恐怕十難存一。
這兩年下來,他在北軍中也有擁躉,并非聶家可以號令。實在不行……
項飛鵬定了定神,躬身應是后沒再猶豫,直接牽馬出城、去往驛站找同僚報信回合。
碎雪飄飄,天似乎
更冷了。
燕渠看著漫無邊際的白,神情復雜。
事態再醞釀下去,他恐怕不會等誰的首肯了。
只是到那時……
也不知會否牽連到她。
——
申時方至,燕渠打馬從兵部衙門里回了公主府。
天邊細雪未停,他肩上落了一層浮白。
趙明臻已經在前廳等他了。
為赴節宴,她今日穿著宮裝,梳著凌云髻,畫了嚴妝,連頭發絲都散發著盛氣凌人的姿態。
很難不被她張揚奪目的美貌震懾住,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
才翻身下馬的燕渠偏開眼,拱手道:“長公主!
趙明臻把他的神態看得分明,意義不明地輕哼了一聲。
不過,她上下掃他一眼,還是不滿地道:“你這身衣裳都騎馬騎皺了,去換一身,等會兒進宮也別騎馬了,和本宮一起坐車。”
燕渠挑眉應是,撣了撣衣擺,轉身回了內殿。
趙明臻先進了馬車,等燕渠換了官袍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小坐了一會兒了。
她別開頭,和仆從說可以出發了,隨即轉過頭來坐得端正,眼神卻還是飄到了一旁的燕渠身上。
“領子。”她蹙起秀麗的眉,偏開頭才道:“你的領子掖進去了。”
燕渠不習慣仆從貼身侍候,一概事情都是自己來。方才穿得太快,領口處有些不齊整。
燕渠從善如流地低頭整理領口,只是馬車里沒有鏡子,他弄了幾下也沒翻好。
趙明臻用余光看了一會,終于忍無可忍,朝他伸出了手。
燕渠的脖頸瞬間直了。
視線……也隨之落在了她指尖那一抹緋紅的顏色上。
養尊處優的長公主十指纖纖,修得圓潤的指甲上,染了恰到好處的蔻丹。
她明明心無旁念,只是在為他整理衣領,他的眼前,卻仿佛看見了,這雙手是怎樣剖開新摘的蓮子,又是怎樣在寂夜里,攪亂一池春水。
他別開臉,喉結難以自抑地一滾,擦過了她的指尖。
“長公主。”
他喚了一聲,嗓音低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