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我一定把命留著,回來見……
他愣在原地,動作和表情一起凝固了。
嗡鳴的耳畔傳來趙明臻憤怒的聲音:“你這個樣子,配做皇帝嗎?”
響亮的擊打聲襯托之下,空蕩的紫宸殿顯得愈發靜寂。
后面候立著的戴奇都嚇傻了,若不是扶了把柱子,能直接摔倒在地。他幾乎想高喊護駕,可又覺情況不對,生生忍住,悄沒聲地退到了殿后。
趙景昂捂著臉,緩緩抬眼,看向胸口劇烈起伏的趙明臻,嘴唇翕動了一會兒,囁嚅著把剛剛沒喊出來的那句“阿姐”給喊了。
趙明臻眼眶有淚,卻硬生生別過頭去,一字一頓地繼續道:
“如果你的考量,是覺得連年征戰、勞民傷財,那我今日絕對不多說半個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打或不打,真正在前線的人都不是我,我沒資格高高在上地說哪種取舍是圣明的!
“可你不該——你是這九州四境的皇帝,你看見的、你權衡的,怎么能只有自己手心里這么一點呢?你打壓來打壓去,就沒有半點考慮到,北境現在正在死人嗎?”
“北境是不比中原腹地富庶繁華,可是北境的百姓——還有在北狄奴役下好不容易才回歸故土,以為自己看到了光明的十三城的百姓,他們就不是你的子民了嗎?你考慮你的大局的時候,有哪怕一瞬間,想到他們的性命了嗎?”
話沒說完,她的眼淚就已經蓄滿了眼眶。
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著,她的神情卻倏而平靜了下來。
她抬起手,揩了一把顴骨邊的眼淚,并不低頭,但腳下還是因為情緒地劇烈起伏而有些站不穩了:“隨便你是殺是剮,還是不認我這個姐姐。我該說的話說完了,什么結果我都認!
趙明臻從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她性喜奢侈、起居靡費,不論是朝臣還是要拜在她門下的士子,平時的孝敬、想央她求情或者轉圜時的賄賂,她一個都沒少收。
可在剛剛,面對著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可怕極了。
不只是為的這一場仗,而是他身為皇帝的態度。
他才登基兩年多,她竟已不敢想,他這個皇帝再這樣當下去,他年史書工筆,他留下的那一頁,會變成什么樣子。
原本愣在原地的趙景昂,如夢初醒般,急忙來扶趙明臻,道:“什么要殺要剮的,阿姐、阿姐,你不能這么想我,我……”
可近前看到她的滿面淚痕,他喉頭一哽,卻是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這是他在人世間,除了母親以外最親厚的人,他的親姐姐。
兒時,冬日,她和他一起,繞在母后的膝前烤火,分食一箕暖融融的栗子。
她長他兩歲多,手比他巧,他剝不過她,急得哇哇叫,吵得她翻個白眼,拿剝好的栗子堵他的嘴;
再大些,他便被立為太子,天不亮就上書房,天黑了,還要回宮里溫書。白日他倒表現得端方持重,晚上一個人的時候,面對如山的課業,也還是要崩潰的。
她見他可憐,悄悄溜進來,模仿他的筆跡,翹著腳幫他分擔一點。
更不必提后來的奪嫡之爭,不知多少明槍暗箭朝他而
來,也算不清楚,有多少次,她都擋在他身前。
她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喜歡誰就毫無顧忌地對誰好,討厭誰就一點好臉也不給,從來都是坦坦蕩蕩。
可惜她太過坦蕩,叫他理所當然。
趙景昂忽然又想到了他那紙賜婚的旨意。
從前,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明明敢和先帝叫板,阻止她被送去和親。可現在,皇位上的人換成了他,他反倒成了強迫她的那個人了。
趙明臻推開了趙景昂的手臂,無聲地掉了一會兒眼淚,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良久,她才終于開口,問道:“疼嗎?”
趙景昂慌忙回過神來,胡亂答道:“不疼,我……”
見趙明臻抬眼看他——看他頰側那道掌痕,他垂下眼,輕聲道:“疼的。阿姐,我做錯了!
聽他喊疼,趙明臻別開了視線,道:“你是皇帝,你怎么會有錯。也是我沖動,一會兒,你讓戴奇給你找些冰塊敷一敷!
她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這記耳光落得嚴嚴實實,這會兒已經有些腫起了。
趙景昂的臉上像被火燒了一樣,卻不只是因為那一巴掌。他抿了抿唇,道:“是我錯了,該吃這打。”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些年讀的書、受的教,若非阿姐打醒我,我竟渾都忘了!
他這么快就低了頭,趙明臻反倒不適應了起來。
她抿了抿唇,眼淚已經止住了:“你高估我了,我沒想這么多。我只是覺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不把百姓放在眼里,翻覆也是早晚的事。難道真只憑朝堂上這些所謂的大人物,就能撐起整個大梁嗎?”
趙景昂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了,阿姐!
他深深地看了趙明臻一眼,隨即一字一頓地道:“以后,阿姐莫再說什么要殺要剮的話了,聽著實在叫人難過!
“不論發生了什么,我都不可能會對你動手的。”
他大概不想等她回答這句,話音未落,便轉身走回了御案前。
“開弓沒有回頭箭,打,那就要打勝仗!壁w景昂提起筆,道:“阿姐,這封旨意,便由你帶給燕將軍吧。”
——
一夜未眠,燕渠的臉上,卻看不出多少困倦的痕跡。
連他胯。下的這匹雜色馬也是。
物似主人型,明明它也一宿沒好歇,先后被兩個人騎來騎去,這會兒竟然還有點亢奮。
燕渠察覺到了,輕笑一聲,拍了拍馬脖子。
天色已然破曉,微茫的日光漸從遠山后升起,城北大營的圍帳就要映入眼簾,燕渠很快正色斂容,神情肅然地下了馬。
他手持虎符和圣旨,當即便入營與城北軍的頭領相商,隨即便開始清點人數,在校場動員部署。
燕渠行事一貫雷厲風行,更不必提前線軍情已是十萬火急。還未至傍晚,三千人的大軍便已整飭完備,亟待出發。
就在這時,親兵來報,言道皇帝竟已出京,這會兒已經抵達了城北大營,說是來勞軍送征。
皇帝親自來送,重視程度可見一斑。盡管燕渠深感意外,還是很快起身,率部親迎。
日光正盛,仿佛昨夜的陰霾從來不曾存在過。趙景昂正騎在一匹紅棕色的高頭大馬上,橙黃的陽光流溢在他袍服間,顯得格外華貴。
在他身后,還有其他幾位文武大臣,以及……
察覺到燕渠的視線投來,趙明臻輕輕哼了一聲,昂起了下巴。
“參見陛下——”
見眾武將下馬行禮,趙景昂眉眼平和地叫住了他們,隨即朝所有士卒朗聲道:“不必多禮。軍情如火,朕沒有閑篇要講,只一句,保家衛國,論功行賞,萬望諸位,早日歸營!
皇帝金口玉言說的“論功行賞”,那自然是十分振奮人心。
他似乎還有話想對燕渠講,稍加思索了片刻后,還是調轉馬頭,朝趙明臻那邊側了過去,低聲道:“此去不知多久,也許是兩年又兩年,阿姐現在有什么想囑咐的,還來得及!
趙景昂沒強調是和誰有話說,趙明臻卻抿了抿唇,道:“和他沒什么好說的……”
雖這么說著,她還是下了馬,朝燕渠走了過去。
燕渠自然也是上前,于禮也不可能就這么站在原地等她。
只是兩人很沒有默契,快要湊近到能說話時,雙雙停下了腳步,結果意識到彼此之間還有距離,兩個人又同時向前邁步,險些又都邁過了頭,從對方身邊擦了過去。
雖然身后的人都離得不近,有風聲掩蓋,聽不見他們說話,眾目睽睽之下,趙明臻還是有些不自在。
“你……”她醞釀了一會兒,開口道:“一路順風,本宮在京城,等你大捷的消息!
公事公辦的語氣,叫燕渠半點高興不起來。
“長公主……沒什么旁的話,要與臣說嗎?”
他低著頭,卻是抬眼看她,黑漆漆的眼珠只露出來一半。
趙明臻受不了他這種眼神,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
“本宮這一次,幫了你這么多,你可別忘了。反正……他日不管發什么事,是誰站在本宮對面,你都必須像今天這樣,不管不顧地站在我這邊,聽見沒?”
她策馬入宮的時候,心里想著兩件事情。
她必須得在這君臣兩人之間轉圜是其一,其二……
她也需要做點什么,收攏燕渠對她的忠心。小情小愛能收服的,那就不是他了。
燕渠眼神微黯,追問:“只有這些嗎?”
他與她之間,也只有彼此利用的關系?
趙明臻別開臉,道:“還有什么?也對,還有本宮送到你手下的人,盡管用。你不必怕他們死傷不好向我交代,但是要給他們立功的機會!
早先就和越錚幾人知會過了,冬至那日后,這幾人就到了燕渠帳下,此番會和他一起回到北境軍中。
聽她絮絮地說這些,而且只說這些,燕渠低下頭,緊了緊腕上的護手,仿佛是笑了一聲,道了聲“好”后,就要轉過身去。
趙明臻愣了愣,很快卻又咬牙切齒了起來:“燕渠!”
她不是傻子,知道他想聽什么。
但是她不想說。
有的話說了,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也許她根本沒有想好。
這人分明是在逼她,可她看到他有些落寞的背影,鼻尖卻還是不由一酸。
燕渠側身的動作一頓,仍保持著垂眼的姿勢,道:“怎么了,長公主?”
趙明臻把嘴巴抿得薄薄的,仿佛很不情愿一般,輕聲哄道:“好啦,本宮哪里就不關心你了?戰場上刀槍無眼,你別仗著自己本事大,就不拿小命當回事。你的命留著,回來我還有用呢……”
聞言,燕渠卻沒有半點反應。
好聽話都說了,怎么還不夠!
趙明臻有點生氣了,但一想到他馬上就要出征,還是姑且忍下,主動去牽了一牽他的手腕。
不對,怎么好像在抖……
她愕然一瞬,剛想抬眼,眼前的男人,卻忽然轉過身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擁入懷中。
屬于燕渠的氣息迎面而來,強硬的、冷冽的。她下意識抬起的雙手被抵在他胸前,動彈不得。
他的臂膀緊緊環抱住她,熾熱滾燙的心跳響在她耳邊,和
他壓抑著、克制著的聲音一起。
“好。我一定把命留著,回來見你!
趙明臻閉了閉眼,小小地努力了一下,掙出手,輕輕地,回抱住他。
第52章 第52章抱枕頭
大軍走后,原本烏壓壓的校場空了下來。
趙明臻站在原地,任風把她發髻邊的步搖吹得沙沙作響。
“人才剛走,阿姐這是就舍不得上了?”
趙景昂也沒急著走,他慢慢悠悠地走到了趙明臻身邊,玩笑般開口。
趙明臻這才收回視線,一撇嘴道:“擔心是有的,我還不想做寡婦呢。至于舍不得……”
似乎、也許、好像,還稱不上。
她轉過身,目光觸及趙景昂面龐的瞬間,還是微妙地別開了頭——
他臉上還有未完全消去的紅痕,是勻了粉才遮住的。
趙景昂看著卻像是已經不在意了,目光落在了大軍離開的方向,甚至還輕笑著道:“朕昨夜可是好好反省了一通,特別是阿姐這樁婚事。”
趙明臻神色一凜,不由道:“婚事怎么了?”
趙景昂側過臉來看向她,道:“到底是亂點的鴛鴦譜,朕昨夜在想,撥亂反正,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怎么突然說這個?趙明臻皺起眉,欲言又止道:“你……”
趙景昂唇邊倒是笑意更深了些:“不過看今日的情形,朕要是下旨讓你們和離,恐怕阿姐要不愿意了!
趙明臻不無羞惱地跺了跺腳,道:“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倒是下旨呀!”
趙景昂如此這般意有所指,分明和方才燕渠與她的擁抱有關。
都怪燕渠,平時不聲不響的,瞧著也是個不會主動往出倒的悶葫蘆,結果當著這么多雙眼睛,居然把她給抱了!
趙景昂呵呵地笑了兩聲,見趙明臻真急了,連忙道:“與阿姐玩笑罷了。再說,主帥適才掛帥出征,朕要真這么做,那成什么了?”
他頓了頓,又認真地道:“沒幾日便要過年,阿姐什么時候回宮里?”
趙明臻雖然開府住在外頭,但在成婚以前,她還是時常住在宮里,陪伴徐太后。
這一次,她卻抿了抿唇,推拒道:“過年事忙,到時候母后又要抓著我做事,節宴的時候再進宮也不遲!
于她而言,皇宮已經不再是讓她待得安穩舒心的地方了。
趙景昂似乎也并不意外,沒有多勸,只道回去會和徐太后說的。
——
今年,注定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
邊關戰火重燃,而打仗從來不是把兵馬拉到前線做一道算術題,比比誰人多誰人少這么簡單。單一個籌措糧草,便是不小的問題。
當然,這些事情煩不到趙明臻頭上來,誰坐在皇位上,誰才該焦頭爛額。
晚間,她回了公主府,正要和往日一樣傳飯,便聽得碧瑛稟報道:“殿下,越校尉的妹妹,已經在府里安置休息兩日了,您打算什么時候見她?”
趙明臻稍一思忖,隨即道:“就現在,正好本宮有空。對了,越錚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上次險些被下藥、身邊的婢女也被打暈的事情,狠狠警醒了趙明臻。
萬幸,齊王黨算計的只是她羅裙之下的貞。潔,而不是直接一包砒霜把她給藥倒、又或者把她一棒槌打暈殺了。
她自己雖然騎射功夫俱佳,但是近身打架的本事卻基本上沒有——畢竟,還沒誰敢教金枝玉葉的公主肉搏斗毆。
所以,趙明臻心想,身邊還是要放些信得過的、會武的人才是。
公主府雖然有侍衛,但是很多場合,男子并不適宜隨她一起出入。擅武的女子雖不好找,但也不是沒有,可若是隨便從哪找來個人,任這人武藝再高,趙明臻也不敢放在身邊。
她很快就想到了越錚。
他的武功是家學淵源,從前她也聽他說過自己有個妹妹。知根知底的,怎么也比外面尋的人要強。
碧瑛答:“越喬。如果算上本姓林的話,應該是叫‘林越喬’!
“倒是個好名字,”趙明臻隨口夸了一句,道:“傳她來見本宮。”
不多時,這個叫越喬的姑娘便來了。
她個子很高,身形干練,穿著一身水紅的短打,袖口處磨得有些發白;一把濃黑的長發高束在發頂,發尾編了幾根細細的辮子,隨她大開大合的步伐搖晃著。
感受到趙明臻審視的目光,她動作一頓,隨即行禮道:“見過長公主!
趙明臻心下暗忖一番,倒是有了些考量。
她清了清嗓子,道:“你兄長應該已經與你說過了吧,本宮身邊缺人手,而他又去了邊關,對你這個妹妹也放心不下,所以讓你來了公主府。”
越喬抬起黑漆漆的眼珠,濃密到看起來有點兒不修邊幅的眉毛也微微抬起,就這么定定地看著趙明臻。
“阿兄是與我說了,可他的忠心歸他的忠心,我雖是他的妹妹,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趙明臻眉梢微挑,反問道:“哦?那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入公主府了?”
越錚先前與她說了,說他這個妹妹很有江湖氣,在林家出事敗落之前,就是不受拘束的性格,父母在家中打斷了幾根棍子,也拗不過來,索性就由她去了。林家出事以后,他這個兄長更是只能勉強管得一點點。
越喬答道:“我可以受你雇傭,但是我不想像我哥一樣,把命賣給你。”
一旁的碧瑛覺得她語氣不妥,欲言又止,瞄了一眼趙明臻的臉色,見她并未生氣才忍住沒說話。
趙明臻訝然看向越喬,道:“他何時賣身給公主府了?公主府的侍衛,簽得可不是死契。”
越喬沉默半晌,道:“長公主用救命之恩相挾,讓我兄長為你賣命,倒是比死契更妥帖!
碧瑛終于忍不住了,替趙明臻出聲道:“林姑娘這話是什么意思?若不是當年長公主出手救下你們兄妹,又護得你家其他流放的親人安穩活下去,你可沒有在這兒大放厥詞的機會!
她把“林姑娘”的“林”字咬得很重,越喬聽出來了,笑了一聲,道:“是,天恩浩蕩,不論是賞是罰!
趙明臻冷眼旁觀了一會兒,倒是聽出來了這越喬是什么意思。
皇帝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全家覆滅,而后她這個皇帝的女兒,也只是從指縫間漏出些恩德,就換來他們感激涕零。
趙明臻抬起唇角,攔住了還想再說什么的碧瑛,而后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君子論跡不論心,無論如何,當時都是本宮施以的援手。而你兄長知恩圖報,難道反成了你鄙夷的錯處?”
聞言,越喬瞳孔微微放大,為自己辯駁道:“我沒有瞧不起阿兄。我只是……”
她只是為自己的兄長不平。
更憤怒于他們的身家性命,成了貴人們一念之間的玩物。
趙明臻卻并不隨著她的話說,只道:“本宮可以答應你的要求,就當你是公主府的雇工,需要你保護時,本宮自會傳你,不會拿你當奴仆驅使。”
不待越喬答應或者不答應,趙明臻繼續道:“但是,世上不缺兩條腿走路的人,本宮也不是非用你不可。你若同意,一會兒便讓人帶你去和公主府的侍衛切磋切磋,看看你到底有幾分真本事!
“當然,你若不愿意,又或者沒有讓本宮瞧得上的本事,也沒有關系。我答應了你的兄長,在他去邊關搏軍功的這段時日里,好好地照顧你!
說著,趙明臻抬了抬手。
在她身后,兩個婢女端了一只小木盤出來。
木盤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二十只精巧的銀錠。
“這是公主府給他的薪俸,他不在的時候,每月會照常留給你!
長在市井廝混的越喬這會兒都有些暈暈乎乎了。
明知這位長公主頗為游刃有余,是打一棒子又給個甜棗,她還是忍不住辯駁道:“我自是有本事在身上的,否則也不敢應阿兄的話來公主府。”
趙明臻微微一笑,了然道:“碧瑛,帶越姑娘下去,叫傅陽濤他們幾個,挨個和她切磋一番,再把結果告訴本宮!
——
快就寢時,碧瑛才姍姍回到寢殿,與趙明臻稟報。
“怪道那林姑娘傲氣,她確實是有真功夫的!北嚏f起方才的戰況,道:“一樣樣比下來,她和除了傅侍衛以外的幾
個男子,水平都在伯仲之間呢!
如果要算上挨個切磋的成分,也許還能更厲害些。
趙明臻正在鏡前,為自己的發尾抹著發油——這種事情本該是婢女來服侍,但她喜歡自己做。
“越錚只和我說了她的性格不恰,沒提她拳腳不行,我便知她功夫不會差。”趙明臻合攏手心,一邊輕搓發尾一邊道:“留下吧,看她意思也是點頭了!
碧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可是殿下,奴婢總覺得,這林姑娘雖然有本事,但瞧著,也不會像是越校尉那般忠心的樣子……”
趙明臻對著菱花鏡中的自己,輕輕勾了勾唇角,話音涼。骸霸趺磿兀克胍臇|西,我不是已經給她了嗎?”
碧瑛不解,問道:“她想要什么?方才見她,看到那一盤銀子,眼珠子都不帶多動一下。”
趙明臻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窗外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間或還飄了點細雪。她已經洗沐過了,這會兒也就上了床。
她睡下的時候,不喜歡留人在殿內。
碧瑛一面為她吹熄燈蠟,一面就要退出去,床帳內的趙明臻,卻突然叫住了她。
“留一盞燈!
碧瑛一愣,依言留下了床尾那盞,隨即退出了內間。
趙明臻臥在錦褥間,盯了一會兒床帳縫隙里流淌著的那點光,閉上眼,試圖睡下。
寢殿里空空蕩蕩的,能很清楚地聽見她自己的心跳聲。
地龍明明已經生得很熱了,她卻還是覺得,有點冷。
趙明臻知道,是哪里不對。
她想了一下,側過身去,把空出來的那只枕頭抱在了懷里。
第53章 第53章“別怕,長公主,臣在!
這一晚,趙明臻很不出所料地夢到了姓燕的那位。
夢里黃沙浩浩,像是一場看不見盡頭的大霧。她在大霧里迷了路,不知該往哪走。
惶惑無措的時候,他的聲音浮現在大霧里。
“別怕,長公主,臣在!
一只寬厚的大手,不由分說地牽住了她的手腕。
夢中的感受太過真實,以至于趙明臻醒來時,仿佛還能嘗到嘴里沙子的味道。
床尾那只燭已經燃得只剩一點兒,不太亮了。
趙明臻摸黑坐起,朝外喊道:“來人,替本宮把燈掌起來。”
一道腳步聲從外間走了進來,透過帳帷的縫隙,趙明臻看清了是誰,不由訝道:“碧瑛?今日怎么是你,沒叫其他人值夜?”
大丫鬟白日要隨侍在她身邊,值夜這種活計,一般都是底下的婢女來干。
當然,在和燕渠成婚后,外間值夜的人倒是都省了。
“這只燭芯燒斷了,所以才暗了下來!北嚏鴵Q了新蠟燭,又輕聲道:“奴婢想著,今日情況特殊,駙馬剛走,沒準殿下需要奴婢在呢。”
趙明臻抿了抿唇,沒吭聲,手卻下意識把懷里的枕頭扣得死緊。
她好像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他的存在。
白日里不覺得有什么,到了晚上,一個人待在寢殿,還真有些不適應。
趙明臻回避著這個話題,只道:“沒事,亮了燈就好,你去睡吧!
碧瑛“噯”了一聲,正要退下,卻見床帳被趙明臻掀起了一個角。
趙明臻別開頭,把枕頭遞了出去:“擠死了,把這枕頭撤了!
一定是因為這上面沾染了他的氣息,才勾得她夢里都不得安生。
碧瑛接過,眨了眨眼。
寬闊的長公主鳳榻上,本就少了一個人,這會兒連只枕頭也擱不下了?
不過她深諳趙明臻的性子,非常識趣地沒有多說什么,接過后就退了出去。
寢殿里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燭火燃燒的細微響動,趙明臻緩緩躺下,復又合上雙眸。
縈繞著她的那道氣息似乎是又淡了一些。
只是天不遂人愿,隨后的幾天,趙明臻還是接連夢到了燕渠。
有時,夢的視角很低,仿佛他仍伏在她身上,英挺的鼻骨抵在她汗涔涔的頸窩里,戳得她癢癢。
她想要躲開,可他把著她的腰不放,幾乎能懸空起來,只留給她一處用力。
察覺到她的抵抗,男人側過頭,輕輕去吻她的耳垂,隨即更深、更用力地,與她十指相扣,緊到要將枕面攥破。
有時,夢的視角很高,她又站在了城樓上,看他金甲銀光,風吹得披掛著的披風獵獵作響。
他騎在馬背上,在烏壓壓的人潮前,挑眉看她一眼,眼眸亮若星斗。
她的心跳應和著戰鼓聲聲,而他再也沒有回頭,提著一把長刀,沖入了千萬人的喊殺聲中。
眼前的世界,忽然變得一片赤紅,濃烈的顏色潑灑在本該明凈的琉璃窗前,完全阻隔了她的視線。
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聽到琉璃窗的另一邊,有人在大喊:“快傳軍醫來——大將軍中箭了!”
——
“殿下,您今日怎么突然想著要去佛寺里了?”
去往靈谷寺的路上,碧瑛好奇地問道。
她侍候趙明臻多年,還沒見她主動燒過香拜過佛,最多偶爾在虔心禮佛的徐太后面前表演一下。
今日是初五,年還沒過完,長公主卻不知怎的,突然說要去靈谷寺里轉轉。
聽碧瑛這么問,趙明臻咬牙切齒地道:“不是都說靈谷寺的大師傅靈嗎,有人給本宮下蠱了,正好讓他給我瞧瞧!
碧瑛被她的語氣和話里的內容先后唬了兩跳,隨即道:“蠱?殿下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天天都夢到他,這個男的可不就是給她下蠱了!
趙明臻輕哼一聲,到底還是正經道:“逗你的。只是近日本宮睡得不太安穩,想著來廟里拜拜,也許能好些。”
聽到這兒,碧瑛哪還有不明白的,她露出一點了然的微笑,調侃道:“都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長公主這是記掛著駙馬呢!
趙明臻往車窗邊靠了靠,居然承認了:“一點點,不太多!
說實話,白日的時候,她不太能想得起來燕渠,除非宮里又送了信報來——像是為了安她的心似的,趙景昂每次收到北境的軍情,都會整理一份送到她的公主府上。
但等漆黑的夜幕降臨,黑黝黝的床帳中,她一閉上眼,卻總是想起他。
若只是做夢,她忍也忍得,偏偏昨夜——昨夜夢的內容,太過不詳,人在前線還好好的,她居然夢到他中箭了。
趙明臻不是很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可這也太不吉利,于是今早起來,還是打定主意,來靈谷寺走一趟,哪怕是為了求一個自己的心安。
她的視線透過搖曳的珠簾,落在車外那道高挑的女子身影上,同她招呼道:“越喬!
越喬已經穿上了公主府侍衛的服飾,聽到趙明臻喚她,她放慢了腳步,和車窗并行,抱拳道:“長公主有何吩咐!
趙明臻上下掃她一眼,問道:“這幾日在公主府,可有哪里不習慣?”
越喬認真想了一下,回答道:“沒有。侍衛大哥們知道越錚是我的兄長,對我都很照顧!
公主府的情況,趙明臻了如指掌,不過隨口問問,不必越喬回答她心里也有數。
越錚在府里人緣很好,雖為校尉,但有苦活累活都是自己先來,同僚們自然也會關照他的妹妹。
緊接著,趙明臻又道:“這一趟回去之后,你整理一些防身的招式出來,本宮要學。”
越喬“啊”了一聲,下意識問道:“長公主要學這個做什么?”
車內的長公主卻沒回答,只放下了珠簾,過了一會兒,才有聲音繼續傳來:“照本宮說的做就是了!
車廂內,碧瑛卻是能猜到趙明臻的想法。
——冬至宮宴時發生的事情,看來還真是叫長公主心有余悸。
碧瑛試探性地道:“要不,奴婢也跟著學兩招?”
趙明臻挑眉睨她一眼,道:“本宮都學,你們更是得給我學起來,可別哪
日,又都叫人悶棍放倒了。”
除此以外,趙明臻倒是還有別的想法。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錯,那她忙起來,累到沾枕頭就著,總沒空再想到誰了吧!
……
靈谷寺很快就到了。
長公主蒞臨,即便只是臨時起意,主持還是率僧眾來到了山下迎接。
而其他的散客,今日就沒有機會上山了。
由此可見,佛門從來不是什么清凈地。
上山以后,趙明臻誠心誠意地燒了幾炷香,又在住持的引領下,供了一盞最大的海燈,為一個人求平安。
香油的氣息濃厚而馥郁,她深吸一口氣,親手寫下了燕渠的名字。
燕渠,燕渠……
也不知道他這個名字是怎么取的?
她胡亂地想著,難道說是在溝渠旁被撿到的?如果是這樣的話,萬幸是叫燕渠而不是燕溝了……
一旁大師傅小師傅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趙明臻控制著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念頭,隨即一本正經地道:“燕將軍是國之重臣,如今是為我大梁征戰,于公于私,本宮都該為他祈福,你們也要好生照管好這盞海燈!
住持連聲附和:“是、是,長公主殿下仁心一片。我等一定會看顧好這盞海燈,不辜負長公主和燕將軍的心意!
趙明臻矜持地頷了頷首。
在山上用過一頓素齋后,她便帶著人打道回府了。
而領受了保護她職責的越喬,一路上都寸步不離,神情看起來也始終是警惕的,盡管靈谷寺是皇家寺廟,一路上也有其他衛兵把守。
趙明臻看在眼里,心下倒還算滿意。
人各有志,而她從來不在乎底下這些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要他們把事情做好,能夠為她所用。
下山以后,趙明臻惴惴不安的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
昨夜做了噩夢沒休息好,她這會兒也困,索性就倚在軟靠上瞇了一會兒。
不過再平緩也是在馬車上,睡不太熟,珠簾折射的光影映在輕闔的眼皮上,她緩緩睜開了眼。
車馬已經進了京城,熟悉的道路讓趙明臻提不起半點興趣,她掩唇打了個呵欠,正打算再瞇一會兒,一個“燕”字忽然透過珠簾,晃進了她的眼睛里。
“等等!壁w明臻立時便坐了起來,道:“先停下。”
碧瑛會意,讓前頭的車夫停下了,隨即順著趙明臻的視線,一起往車窗外看了過去。
“這是……燕將軍的府邸吧!北嚏溃骸芭居浀茫敃r陛下賜的宅子,確實是在這邊!
趙明臻心念一動,忽然道:“過去些,本宮想進去瞧瞧!
成婚數月,她還沒有來過燕渠的居所。
他在公主府里的存在淡極了。在他出征后,她甚至找不到多少他留下來的痕跡。
一張鋪蓋、一把劍、一點簡單的換洗衣物,除此以外,什么也沒了。
不知道在他自己的府宅,會不會有什么不同?
雖然這里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也不算是他真正的家。
公主府的人很快上前,朝燕府的門房自報了門戶。
燕府的門房是個跛腳的中年男人,見趙明臻來,便要趔趔趄趄地行禮。
趙明臻皺著眉,讓侍衛攔下了他的動作,道:“你是燕渠雇來的?”
怎么會雇一個這樣的人在府里做事?
中年男子看出了她的疑惑,咧嘴一笑:“我原在大將軍麾下為卒,后來傷了腿,便上不了戰場了,大將軍留我在此,過過清閑日子!
趙明臻喉頭一哽,隨即別開話茬,問道:“你們大將軍走前,沒留下什么不許人進來的吩咐吧?”
男子搖搖頭,跛著腳打開了大門,道:“您與我們將軍是夫妻,哪有這么見外的道理?”
夫妻……
趙明臻眼神閃了閃,沒說話。
偌大的府宅映入眼簾,果不出她所料,府里沒什么人氣。
有零星幾個留守的親兵,看著和那跛腳門房的情況都差不太多。
聽聞長公主前來,燕渠留在京中的那個嫂嫂,叫饒妙茵的,急急趕了過來,誠惶誠恐地行禮:“參見長公主,不知長公主要來,我……”
趙明臻打斷了她的話,直接道:“燕將軍平日回府,都在哪邊院子里起居?”
拘謹的年輕婦人一愣,很快倒是反應過來了,走到她跟前道:“長公主請隨我來。”
趙明臻跟著她的腳步,視線在這座宅院不斷逡巡。
“就是這邊了!别埫钜鹦⌒囊硪淼氐溃骸伴L公主,這里就是他住的院子,我們平時都不進來的,只有他兩個親兵會偶爾過來打掃。”
雕花的楹窗、錯落的廊景——當然,這些都是這座宅院的前主人留下的。
真正屬于燕渠的部分……
房內的劍架、院中的石墩和木樁,這些東西,倒是很合他武將的身份,可其他的東西……
趙明臻緩緩踏進院中,有些意外。
他的居所,收拾得很整齊,看不出來是個大開大合的武人住的地方。
屋檐下,搭著一只木頭做的鳥巢。雖然已經入冬、“鳥”去樓空,但仍舊隱約可見一些樹枝和鳥羽,像是有燕子曾在這兒搭窩。
琉璃窗下的書桌上,有一只黃銅的鳥架,一旁零零碎碎擺著些巴掌大小的木雕,有的刻完了,有的沒有。
還有銼刀和小鉆子……這是他自己動手做的?
趙明臻不免訝異,她走上前去,拿起了一只刻完了的木鳥——
看起來忒不精巧,兩個眼睛都不一般大。
趙明臻在心里狠狠嘲笑了一番粗手笨腳的燕大將軍,嘴角卻不自覺噙了一抹笑。
冷寂的屋子,似乎都因為這只笨拙的小木鳥而顯得生機盎然了起來。
趙明臻悄悄收攏手心,沒有把它放回去。
雖說不問自取是為偷但是……
她理直氣壯地想,都是夫妻了,他還藏著掖著這小手藝不告訴她,她自己拿上,也不過分吧!
趙明臻打定了主意,把它放到了袖子里。
轉得差不多了,她正要走,路過那跛腳的門房前,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偏頭與碧瑛低聲道:“帶了金銀沒有?”
碧瑛從袖中摸出一個荷包,道:“供奉香火還剩了些,不過剩的不多,長公主要做什么?”
趙明臻不滿地嘟囔道:“早知道不賞那些和尚那么多了,賞他們還不如……”
“你把這些留下吧,這些人都是打仗落的殘疾,本宮沒有看在眼里還不撫恤的道理!
碧瑛應下,捏緊了荷包正要過去,候在門外的公主府侍衛,卻突然匆匆幾步快跑了進來。
“長公主,府上通傳,說宮里有事傳召,像是軍情有變,陛下召您進宮!
軍情有變,為何要召她進宮?
莫不是……
想到自己昨晚的夢,趙明臻神色一凜,立即追問道:“傳旨的人,可還說了些什么?”
侍衛答道:“沒有,傳旨的公公行色匆匆,只道陛下請您即刻過去!
第54章 第54章她說,她有點想他
趙明臻急匆匆地往宮里趕去。
這一路上,她的心跳得比從夢中驚醒時還要快。
從前她雖知戰場兇險,但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所以對于這件事的認知,就像是隔窗望月、臨水照花,總是隔了一層。
可與燕渠成婚后,裸裎相對的夜里,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
這些傷疤,像是從殘忍的戰場,輕輕撕下來的一角。
帳中燭影昏暗,連分辨彼此的輪廓都是一件難事,她的手攀在他的背
上,不自覺順著那些蜿蜒的疤痕摸索。
最長的一道,從側腰劈砍往上,一直延伸到了肩肋下。
翻卷的皮肉早已愈合,虬結成凹凸不平的、丑陋的烙印。
即使已經過去了很久,依然讓人可以想見,受這處傷時,會有多么兇險。
應該是不會痛了的,可當她的指尖撫過,他的背脊,卻還是不受控制地輕顫了起來。
好似露珠落下,荷葉輕輕顫動。
旖旎的情絲變了味,他沒再動作,像是在期待她問起什么。
哪怕,只是好奇。
可她什么也沒有說。
察覺到他的停頓,她收回手,輕輕勾住了他的脖頸,在他的唇邊,落下一個冰冰涼涼的吻,示意他繼續。
她當然知道,他想聽她問他什么。
……問他這些傷是怎么來的,痛不痛?
也許他還會云淡風輕地回答她,說都是過去的舊傷,不打緊。
但她固執地不想走近他那些血淋淋的過去,仿佛這樣,她也就什么都不必背負。
他察覺到了她的抗拒,以為她是嫌惡他身上的疤痕,從那夜開始,便再沒在她面前脫下過貼身的中衣。
……
可現在,趙明臻卻忽然有點害怕,聽到他身上再添新傷的消息。
都是肉。體凡軀,誰都會痛。她都無法想象,他腰上背上的那些傷,若是有一道落在她自己身上,她該會有多崩潰。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會夢到他中箭,趙景昂又急急召她做什么?
行兵打仗的事,他該找他的大臣們商議才是,這樣急得找她來,別是真的燕渠在前線出了什么事,所以要知會她吧……
趙明臻止不住地胡思亂想著。
而趙景昂顯然沒有體諒到她的心思。
紫宸殿的小內侍弓著腰請她在偏殿坐下,道:“請長公主殿下稍等,陛下正在和幾位尚書大人商議軍情。”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忍住亂發脾氣的沖動,敷衍地點頭道了聲“好”。
半個多時辰后,殿內總算是來人通傳,說陛下請她進去。
趙景昂站在御案后,面前攤著幾份朝臣方才呈上的奏報,見趙明臻進來,他被她的臉色唬了一跳,下意識關切道:“阿姐這是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趙明臻扯了扯耷下的唇角,道:“沒有。你找我來做什么?”
想到方才內侍說她已經等了一會兒了,趙景昂以為她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于是道:“北境來了新的軍報,剛與幾位大臣多聊了聊,不想阿姐來得這么快,叫你好等!
趙明臻臉上的表情都快要掛不住了:“陛下傳我來到底是要說什么?直說便是,我不會承受不住。”
聽到這兒,趙景昂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瞬,旋即笑道:“是朕沒把話說明白,叫你擔心了!
“是好消息。”他抬手遞上一封信箋,“燕將軍率援軍穩住了局勢,穩扎穩打小贏了兩場,伙同烏爾霄的北狄軍攻勢暫緩。”
聞言,趙明臻幾乎是瞬間就松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急著來告訴她她成了寡婦。
可意識到自己只是因為一場噩夢就胡思亂想了那么多,她抿了抿唇,接過信封時,臉色忽又變得有些復雜。
趙景昂眼下泛著淡淡的青色,在趙明臻接下信之后,他一點時間也不浪費,復又坐下了,繼續處理案前堆疊如山的公文。
信封上的火封還是完好的,趙明臻動作一頓,遲疑道:“這是?”
怎么沒拆就到她手上了。
趙景昂忙里抽閑,抬眼看著她笑了一聲:“這是燕將軍的家信啊,和軍報一起捎來的!
“阿姐在這里讀,或者回公主府讀都好,朕是想著,若是在這兒就回了信,也省得到時候再送進宮來,折騰費事!
家信……
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趙明臻拆信的手微妙地頓了一頓。
燕渠離京不足月余,她好像還沒有想起過給他寫信,他的信倒是先來了。
“未必是給我的,他在京中還有兄嫂!壁w明臻忸怩道:“我回公主府讀吧,到時回信,再問問他的家人可有話要捎送!
趙景昂沒說什么,只道:“阿姐拿主意就好。聽了這好消息,阿姐總該睡得安穩些。”
趙明臻皺了皺眉,道:“我不過是請安時隨口與母后說了一句,她又說與你聽了。”
趙景昂便道:“母后也是擔心你,本想叫我多叫兩個御醫給你瞧瞧。但我覺得治標不治本,所以今日得了軍報……”
他稍加停頓,又笑道:“還有這家書,便急著叫你來!
趙明臻確實有點想讀燕渠的信。
她還記得,他沒讀過幾年書,也不知能寫出什么來……
只是在弟弟面前,她還是比較矜持的,微微昂起頭道:“我回去讀吧!
趙景昂頷首道:“好,那阿姐回去吧,朕就不送了。”
趙明臻正要拔足,瞥到他泛青的眼下,還是關切了一句:“知道你政務繁忙,北邊在打仗,開春又想重整科舉,但也要注意休息才是,人若熬枯了,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趙景昂抬眸,微微一笑,道:“好,多謝阿姐囑咐,朕會注意的!
——
回公主府的馬車上,趙明臻依舊坐立難安。
碧瑛眨了眨眼,看著她按在膝上的那封信,勸道:“殿下想看,這會兒看便是了!
趙明臻撇撇嘴,道:“回去再看,本宮哪有這么急!
雖這樣說,她的手指卻還是不住地在摳那火封的邊緣。
碧瑛抿嘴笑了,沒有揭穿。
到公主府后,趙明臻直接就拿著信去了書房。
她從拿起一把秀氣的拆信刀,挑開了火漆,取出了信箋。
是一封長信,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
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句“長公主親啟,見字如晤”。
果真是給她的信。
趙明臻忍不住嘀咕:“還知道寫這個?別是旁人捉刀代寫的吧!
她繼續往下看。
……好吧,不是。
信的內容樸實無華,字跡也不甚好看。
只有開頭那九個字勉強算是不錯,像是寫過很多遍。
在信里,他把越錚等人的安排,還有這段時日這些人的表現,一五一十地說得很清楚。
趙明臻看了還算滿意。
他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很當一回事。
除此以外,還說了一些打了勝仗、仰賴天恩之類的官話。
趙明臻繼續往下翻。
直到信的末尾,他才仿佛不經意問了一句,說這一次小勝,繳獲了一些寶石之類的戰利品,問她喜歡哪一種,可以留給她。
信很快讀完,趙明臻心里有點說不上來的感受。
他的語氣通篇都很輕松,仿佛不過去哪兒周游了一圈。但從字跡和墨痕的輕重可以看出,這封信,不是一日寫就的。
打著仗呢,他是主帥,哪有那么多安穩的閑工夫去調筆墨,看起來,像是今天寫一點,明天寫一點。
那他……豈不是每次提筆的時候,都會想到她?
趙明臻的心咚咚跳了兩聲。
她捏著信角,把筆墨貼在心口感受了一會兒,才拿起讀了第二遍。
——
北境,中軍帳中。
羊皮的輿圖高高掛起,身著輕甲的燕渠站在輿圖前,目光冷凝。
一場小勝而已,雖然鼓舞了士氣,但是對于戰局的扭轉起不到根本的作用。
戰火未止,他即使去睡覺,身上的輕甲也是不會脫的——雖說是輕甲,但也是皮子和鐵做的,一身也有個二三十斤。
一個親兵打起厚重的氈簾走了進來,稟報道:“大將軍,聶都督來了,就在前頭等候,您可要見他?”
燕渠挑了挑眉,神色卻不見什么變化:“聶都督親臨,怎能不見。自然要見,去給他上最好的茶水,我一會兒就來。”
親兵應是,緩緩退下。
燕渠最后掃了一眼,輿圖上失落的那四座城池,很快便也披起外袍,出了軍帳。
北境苦寒,冬日漫長,天邊似乎總是下著雪,目之所及的地方,都只有一片無聊的白。
前院里,此刻也正一反常態地肅靜著。
過來不過幾百步,燕渠的眉梢也已經落了白。他走了進來,抬手拂去了頭上落的雪,見禮后淡淡道:“聶都督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要務?”
前廳外的檐下,正站著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聽到燕渠的聲音,他緩緩側過了身來。
黑色的氅衣襯得他好似一只座山
雕,眼神亦是有如鷹隼,和他的兩個兒子截然不同。
此人便是桓陽府的大都督、聶修遠。
燕渠開口的功夫,他也在打量著他。
他很早就從軍中注意到了燕渠——從他膽敢領命去北狄帳中救聶聽淵起。
相比自己那兩個都不太爭氣的兒子,這個泥腿子出身的小子實在優秀太多。他一度動了收他為義子的心思,只是居然被拒絕了。
聶修遠抬起眼,伸手指了指頭頂的屋檐,道:“燕將軍此話就太過客套了,你我同僚,又都在這大梁的屋檐之下,沒有要務的話,難道就聊不得了嗎?”
燕渠沒有搭這話,只跨步從他身邊掠過,道:“大都督應當不缺人陪你喝茶。”
聶修遠倒也沒寒暄,直接道:“今日我來,其實是來感謝你的!
燕渠知道他是在說什么。
從京中和他一路馳援的,除了先后抵達的援軍,還有糧草。
趁他去京述職的時候,聶修遠對他的人下了手,雖然一時殺不得,但也將他們軟禁了起來,調離了前線。這也是為什么他之前在京城,會收到偽造的軍報。
但這一次“卷土重來”,他卻沒有報復,一應糧草分配不偏不倚,危險的戰策,也不曾蓄意安排聶家的卒子去送死。
燕渠淡淡道:“有何好謝?外敵當前,我相信聶都督也是一門心思對外。”
聶修遠呵呵笑了兩聲,未置可否。
暖爐里的炭正好燒到空心處,發出噼啪一聲。
“那等打了勝仗,將烏爾霄也驅逐出境了呢?”聶修遠瞇了瞇眼,看著燕渠:“到時候,你還是打算繼續為那個皇帝賣命嗎?”
燕渠卻沒看他,目光落在檐外的大雪上——
天還是太冷了。但開春也未必是好消息,浮斷山脈上積雪消融,烏爾霄的支援想必會更加迅速。
“我從來不是在為哪個皇帝而賣命!彼f。
聶聽淵似乎來了興趣,追問道:“那是為了功成名就?抑或者寶馬香車,美人如云?”
燕渠輕笑一聲,沒有回答。
交淺言深是大忌,眼前這一位更是和他連交情都談不上。
見他不答,聶聽淵繼續道:“無論是皇家還是大梁,其實都不值得你賣命。你倒是赤膽忠心,可該受不該受的猜忌,一點也沒有少過!
“為他們賣命,倒不如為自己干活。中原王朝更迭又如何,他大梁在與不在,我們邊鎮都能屹立不倒。我從前與燕將軍說的話,依然作數,哪日若是想通了,依舊可以來桓陽府找我!
燕渠垂了垂眼,正打算送客,前院忽然又有衛兵匆匆來報。
“大將軍,京城來信了!還有長公主的……”
衛兵說到一半,看到聶修遠也在,愣了愣,把后面的話吞了下去。
燕渠還沒回答,聶修遠倒是笑了笑,道:“哎,我怎么忘了,燕將軍尚了公主,如今也算是皇家半個自己人了?”
說罷,他拱了拱手,走入了雪中。
黑色的身影上,那點飄落的雪花顯得愈發瑩白,純然不似人間物。
衛兵走到燕渠身邊,雙手遞上信箋,道:“大將軍!
燕渠接下,見有兩封,仿佛不經意地問道:“還有長公主的信?”
衛兵答:“是的。第二封上有長公主府的印鑒!
燕渠勾了勾唇角,讓人下去了。
他很少讀詩,此時卻不禁想起了,那句“家書抵萬金”。
邊關條件匱乏,爐子里燒的不比公主府的香炭,時常發出炸鳴的響動。
燕渠讀完了第一封公文,指腹緩緩落在了第二封信上。
送出的信,即使他從未宣之于口,心里也難免會有一些隱秘的期待。
——燕將軍親啟,見字如晤。
拆開信后,燕渠克制地往下看去。
不同于他的潦草字跡,她的字很好看,勁秀而不失風骨。
和她本人一樣。
灑金的信紙,是公主府精致的作派,四角還壓了花,在這飄雪的冬日里,彌漫著一股清幽的香氣。
燕渠卻沒有半分心思去欣賞。
因為他的視線已經越過前面敷衍的套話,直接落到了最后一行。
她說,她有點想他。
第55章 第55章他真的是想見她想瘋了
燕渠緩了一會兒,才開始從頭認真讀信。
長公主的信,在文法上工整許多,不似他的信那般,像是嘴巴念出來的一樣。
她先公事公辦的,說了些慰勞的話,什么燕將軍辛苦啦你們在邊關為國盡忠不容易云云;隨后又問起他的情況,有沒有受傷,有沒有缺什么;洋洋灑灑一大堆之后,她才矜持地寫了寫私人的事情。
她說,寶石當然要!但那些是戰利品,即使他是主帥,也不能都昧下吧。要他給她挑最好看的,最好是紅瑪瑙,她有頂發冠上正好缺一顆。
她說,她去了他府上探望他的兄嫂,順路、剛巧順路去他的院子里轉了轉——
看到這兒,燕渠的眼神停滯,隨即陷入了思考……
他的住處,應該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應該是沒有的,他想了想。
他自然不介意趙明臻去他的地方,只是意想不到的同時,還有點兒微妙。
他繼續看了下去。
她說,她看見了檐下空空的鳥巢,看見了桌前還沒來得及歸置的木雕。她缺個辟邪的物件,把那丑鳥拿走了,特此知會他一聲。
——當然,尊貴的長公主殿下絕不白拿他的東西,她鄭重地強調,她給他府上休養的兵士們,發了一份撫恤的銀兩,姑且算是酬金了。
盯著眼前這頁薄薄的信箋,燕渠啞然失笑。
人活著,即使稱不上喜好,也難免有些打發時間的事情。不過他需要打發的時間實在不太充足,雕出來的東西難登大雅之堂。未曾想,倒入了她的眼。
越往下讀,他的視線放得越緩。
明知前面的是蜜糖不是刀尖,他還是會疑心方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錯覺。
好在,紙箋角落那朵小小的花瓣旁,她俊秀的字跡猶在。
像是怕他看不懂,又或是理解有誤,整篇家信里,她沒用一點晦澀的字眼,連最后這句話,都直白得可愛。
她說:“我有點想你,燕將軍!
燕渠原本振奮的心跳,在第二次讀至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平靜了不少。
原來這就是被人掛念的感覺。
像消渴的梅、水中的月,明明看不見也摸不著,卻能讓空落落的心,飄飄然落到實處。
能得她這一句,不論她的想念有多少,又是因何而起,他都滿足了。
他深吸一口氣,莊而重之地將信合攏收好,掖進了貼身的衣襟里。
——
北境隨后的日子,依舊不得安生。
北狄自知烏爾霄的支援可一不可二,他們擁立的那個新王萬俟浚更是清楚,此番若是打不出勝果,不會再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而對于烏爾霄汗國來說,下這樣的血本,也是對中原大國的試探。如若他們看不見這頭巨獸蟄伏的爪牙,他日,恐怕更是要借北狄的手,對這片土地展開更多的襲擾。
請求馳援北境的時候,燕渠表現得很急切,但是真到了戰場上,打出第一場勝利之后,反倒慢了下來,穩扎穩打。
原因很簡單,大梁也經不起快進快出的消耗了。
大敵當前,不論是朝廷的援軍,還是北境土生土長的部隊,倒還算是擰成了一條心。但是這樣僵持的拉鋸戰打下來,是人都要疲憊了。
燕渠也不例外。
也許有人天生喜歡戰場和殺戮,但那個人絕不是他。
戰場上,時間的刻度變得格外模糊。有時候撐著眼皮,一打就是十天半個月;有時戰火稍歇,松了一口氣下來,能從黑夜睡到另一個黑夜。
伴隨季節流轉,從京城飛來的一封封家信,便成了他在此時此地唯一的慰藉。
盡管她再沒說過想他,而他也不善言談,往后的信中,幾乎是在一板一眼地匯報軍情。
可
這些信,還是像牽在風箏上的線,時常提醒著他,在這片淋漓的鮮血以外,仍有一個寧靜的角落等候。
時間飛逝,眨眼又是一年寒秋。
戰局焦灼,烏爾霄久攻不下,開始畏懼于即將到來的冬天,漸有退意。
天氣越冷,補給線拉得越長,對他們越不利。
“大將軍,前線來報,烏爾霄的主將又退了五十里,可要乘勝追擊?”
“大將軍,館頭驛快馬來報,說在附近發現了北狄斥候的行蹤……”
中軍帳內人來人往,定力若是稍差些,只怕要被轉得腦袋都發暈。
燕渠一個一個處理了。
“追,先等他們放松戒備,逼退多遠追多遠!
“捉活的。北狄的斥候慣于鑿空牙齒**,捉拿的時候,先把他們的下巴卸了,別讓這些人自殺。”
這邊安排完,旁邊又有衛兵來報:“大將軍,京中來了新的信報!
燕渠接過的手一頓,問道:“只一封?”
衛兵答:“是,將軍。只一封!
燕渠遲疑片刻,揮手讓閑雜人等都退下了。
宮中,皇帝送來的批示簡單明快,中心思想就一個,朝廷經濟壓力太大,萬望今早解決。
除此以外……
燕渠反復找了一圈,確認沒有夾帶第二封信了。
他皺著眉,思緒開始逐漸逸散。
怎會如此?
難道是趙明臻在京城出了什么問題,連信也沒工夫寫了?
想到這兒,燕渠忍不住輕哂一聲,嘲諷自己。
長公主穩坐京城,能有什么事犯到她頭上,他這分明是在杞人憂天、自欺欺人。
承認吧,就是沒給他寫而已。
上一次蓋著長公主府印鑒的信,內容就很單薄,不過寥寥兩行,敷衍到他一眼就能看完。
他看了一眼案前堆疊攢下的一小摞書信,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倒也正常。
燕渠安慰自己。
畢竟,他和她本就是被強行綁在一起的伴侶。
離別的時間,都已經超過了相處的日子,如今天高地遠,連面都見不上,她漸漸忘記北境還有他這號人,也不足為奇。
燕渠垂下眼簾,掩下心底的失落,復又在案前提起筆。
不管她回不回,該寄出的東西,總是不能少的。
——
深秋,萬物蕭索,烏爾霄汗國終于松動、意圖撤兵。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是他們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了的。
返還山脈以北的小撮部隊被攔困,他們的糧道,也被燕渠親自率兵截斷。烏爾霄人見此情形不對,主動遣使求和,還割了幾個北狄的小頭目的頭顱獻入城中。
受降議和這種大事,即便是一軍主帥也做不了主,只能飛鴿傳于京中,待皇帝定奪。
結合之前的信報,燕渠猜測,趙景昂大抵是會接受烏爾霄議和的請求的。
但是這一點,顯然不能表露出來,退意一旦叫烏爾霄人察覺,就會失去許多籌碼。
于是他一面繼續派兵,表現出要繼續打下去的意思;一面好生安排烏爾霄的使者下榻,但不許他們離開監視的范圍。
宮中的復信很快到來,果不出燕渠所料,宮中那位簡直是長出了一口氣的架勢。
倒也不怪趙景昂如此,繼位三載,北邊就打了兩年多——這還萬幸這幾年都不是災年,否則就是把國庫掏空了,仗也打不下來。
如今總算是連敵人對面的敵人都打消停了,如何能不松口氣。
當然,松氣只是暫時的,接踵而來的還有數不清的問題,像是大梁這邊使臣的人選,議和要談什么條件議到什么程度……想想都讓人頭皮發麻。
有關使臣人選,是北境軍中都議論紛紛的話題。
畢竟,這種戰后的和談,談得好能摘桃子,如若談得不好甚至是談崩掉的話,也是要遭人唾罵的。
連聶修遠那邊都來旁敲側擊地問過燕渠幾次,而燕渠一概回答:不知。
皇帝在這件事上,賣了個關子,他確實不知。
燕渠對此事也并不熱衷。
戰事只是暫歇,戒備仍未解除,數不清的傷兵也亟待安置,他抽不開身去想太多諸如政局之類的東西。
但他偶爾還是會想起趙明臻來,偶爾……也會翻出之前的書信,再讀一讀。
月末,北境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場雪,驛站也終于來報,言道朝廷派來的與烏爾霄議和使團就要到了。
代表了皇帝與大梁的使臣來到,北境但凡有點頭臉的人物,自然都得到場親迎。
燕渠暫擱下手中的事務,隨驛卒去了。
到了這時,他倒是開始思忖起這位使臣的人選是誰。
算起來,宗室中與皇帝親厚,又有威望有名聲的人,其實是最合適不過了,像是昌平侯。
但是如今他已經在前線督戰,很多事情必須皇帝當面交代,不可能付諸筆端,只能是從京中派。
那會是某位文臣?比如說徐尚書,又或者藺丞相?倒也不是不行,但身負要職的高官,專門為了這件事跑一趟……而且這兩位都是有些年紀了,一把老骨頭就算顛散了架,也不會到得這么快。
腦海中有一個影影綽綽的名字呼之欲出,燕渠卻無法相信這個答案,眉梢漸漸皺起。
……他真的是想見她想瘋了,居然在猜,那個使臣會不會是她。
天子胞姐、先帝親賜的定國公主——身份是再合適不過的,但她素來嬌氣,能坐轎都不走路,怎么可能愿意擔負這樣的職責,顛簸至北境這苦寒之地?
冷風中,燕渠輕輕呼出一口白汽,隨即在驛卒的帶領下,趕赴了桓陽府城郭外最大的驛館。
廳內已經來了不少人了,聶家父子也到了。
見燕渠眉目疏朗、神情冷凝,聶修遠竟上前朝他笑道:“燕將軍姍姍來遲,看來是與陛下親厚極了,對使團人選了如指掌,所以才并不著急!
燕渠禮節性地勾了勾唇,敷衍道:“都督說笑了!
早先是外敵當前,這戰事一停,聶家的小動作又開始了。他沒興趣與這人多說什么。
聶修遠回頭,與兒子聶聽淵又低聲說了幾句話?此麄兊臉幼,倒是十分關切使團一行。
倒也不能不關心,使團一行無異于皇帝派來的新勢力,關乎屆時局勢又會傾向哪邊。
不大不小的前廳內響著低低的議論聲,就在此時,前往迎接的驛卒來報。
“使團到了!陛下派來的使團到了——諸位大人,請隨我一起出去迎接!
眾人紛紛轉身,只是都很有眼力見地沒有先行抬步。
燕渠抬起步子,正要往前,聶修遠卻先一步拔足,走到他身前,伸手示意道:“請吧——燕將軍!
燕渠眉梢微挑,道:“聶都督,請。”
天邊依舊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驛館前的路明明已經掃過了,這會兒又落了白,被眾人踩出一串腳印。
馬蹄聲漸漸傳來,燕渠的視線和眾人一道,落在了白色的盡處。
“也不知會是哪位?”
“是啊,皇帝這關子賣得可真死……”
……
還有人笑:“莫不是他那才封的三歲小太子?”
閑話已然飄不進燕渠的耳朵。
茫茫大雪遮蔽視線,他卻看得真切——排頭那持節之人,分明騎著一匹白馬!
使團一行在漫天的雪色中逐漸走近,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天地間,唯余鵝毛般的大雪,輕輕飄落的聲音。
直到有人看清了白馬上持節使臣的面孔,認出了她是誰,倒吸一口涼氣后驚呼道:“長公主!”
誰也沒有想到,此次被皇帝委以重任、奔襲而來的,居然是這位長公主殿下。
聶修遠的神情亦是有一瞬愕然。
不過很
快,他便回過神來,還回頭看了一眼燕渠。
從看到白虹起,燕渠就已經認出了是趙明臻,這會兒,他瞳孔中的顫動已然退去,只怔在原地。
然而他心跳幾何,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聶修遠看在眼里,讀出的卻是另一種意味。他垂眼掩下眼底的陰翳,隨即收斂神色,第一個高聲拜道:“桓陽府聶修遠,參見長公主殿下!”
趙明臻擁著厚重的白狐裘,臉上施了脂粉,整個人像是被堆在雪里。
見在場眾臣皆朝她行大禮,她也沒有下馬,在馬背上坐得穩穩的。
——她手持代表皇帝的符節,這天下誰的拜禮她都受得。
馬背上的女聲不怒自威:“起來吧,諸位大人。虛禮只此一次便夠了!
長公主雖這么說,其他人卻連稱不敢,起身后依舊拱手低頭。
趙明臻倨傲地抬起了下巴,沒有再說什么。
燕渠不是第一次見她撐起長公主氣度時的模樣,此刻并不訝然。
她生來就浸染在天家滔天的權勢里,正色起來,又怎會懦弱局促?
趙明臻似乎朝他所在的方向抬了抬唇角,又似乎根本沒看他,很快便翻身下馬,在眾人簇擁之下,走進了驛館。
燕渠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從京中收到烏爾霄求和的消息,到今日她抵達,不過半月有余。算上布置使團的時間,估計是連夜奔襲,未有一日好歇。
……也難怪穿著這樣厚的斗篷,看著,都比別時瘦了許多。
——
為迎使團,聶家在府城做了東。
這樣的酬酢必不可少,畢竟緊接著,就要商議與烏爾霄和談的事宜,使團的人總得和北境這邊的互相認認臉、熟悉一下彼此的行事作風。
趙明臻自然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使團的其他幾位大人,也緊隨其后。
燕渠同樣免不了在場,但是他不是長袖善舞之輩,雖然位高權重,在這種場合里依舊存在感不高。
他保持著素日一貫的平靜與沉默,只盯著上首趙明臻的身影,多喝了兩杯水酒。
——
晚間,燕渠沒有回到城中自己的那座宅子,而是照舊回了中軍帳中。
今日去驛館耽擱了時間,還有些瑣碎軍務沒有處理。
不是什么很難處置的事情,他卻頻頻走神,視線幾度追逐著飄搖的燭影,找不到一個落點。
她那邊……應該已經是在驛館下榻了。
這會兒去找她,是不是不太合適?
燕渠一面思忖,一面屈起指尖,在桌面上不自覺地叩擊著。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要不還是今晚吧?
去碰碰運氣,也許她還沒睡。就是不知,她到底有沒有心情撥冗見他。
正想著,燭影忽然一晃,一股冷風鉆了進來,他驀然站起,卻見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此刻正堂而皇之地推開氈門,走了進來。
燕渠怔了怔,一時都有些反應不及。
這幾乎像是他幻想的場景了。
寂夜悄悄,無數個挑燈未眠的時分,一抬眼,仿佛都能看到燭光里,暈出她的輪廓。
他回過神來,聲音微啞:“長公主……怎么來了?”
第56章 第56章把衣裳脫了,本宮要檢查……
外頭風雪交加,好在帳中生著爐火,倒也不冷。
趙明臻抖抖腦袋,把沾了雪的風帽摘了,隨即挑眉睨他一眼,趾高氣昂地道:“燕將軍怎么這副表情,倒像是不認得本宮了一樣!
她雖然把話說得陰陽怪氣,但心里卻還是踏實了下來。
太久沒見了呢……
來之前,她不免也在想,這么一點感情,真的經得起這樣漫長的消磨嗎?
相比不信任他,其實她更不怎么信任自己。她一貫是沒長性的人,喜歡的東西三天兩頭變。
好比那家書,頭兩回寫的時候她還覺得有趣,寫到后面,也難免越來越敷衍了。
這一次來北境,從京城啟程的時候,她心中其實沒有為即將見到他而有什么波瀾,更稱不上有多喜悅。
可等到路途一天天近了,她的心里,卻反倒生出了一種,仿佛近鄉情怯的情緒。
她大概,還是有點想他,至少沒完完全全地把他拋之腦后了。
意識到這點之后,趙明臻其實是有些猶豫的。
她如此,那他呢?
他忙于行伍,連給她的信里聊的都時常是打仗的事情,他會不會已經記不起,這些芝麻粒大點的瑣碎感情了?
好在,燕渠看她的眼神,完完全全地打消了她的這種顧慮。
果然!
他沒有忘記她,還是對她有情。
看出這點之后,趙明臻的唇角微妙地翹了起來。
帳中的燈火燃得很亮,燕渠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雖不知她在高興什么,倒也勾了勾唇。
——這是夢里不會有的生動,他沒有在做夢,他是清醒的。
他收斂神色,道:“外頭下著雪,長公主怎么一個人來了?若有要事,召臣去驛館就好!
趙明臻已經走了進來,此刻正環視著這座軍帳。
地方不小、東西不多,辦公和休憩的地方之間拉了簾子來隔。觸目可及的地方,都透露著一股森冷的氣息,看起來沒有什么人氣。
燕渠說話的時候,她的腦袋已經探到簾后去看他休息的地方了。
她抓著簾子,轉回身道:“那個姓聶的煩死了!一直找借口來試探,我借口說睡下,才打發走他們,驛館人多眼雜,不好再召你過來!
“正好來看看你的地方,你平常就歇在這里嗎?這榻也太窄了,看著都硬硬的。”
果然是有事來找他。
燕渠垂了垂眼,道:“要日夜守在帳中的時候,都是戰事膠著的時候。”
趙明臻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種時候,也睡不了什么好覺。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辛苦了,燕將軍!
燕渠挑眉看她,問道:“長公主頂風冒雪地來一趟,只是來慰勞臣的嗎?”
“自然不是,本宮……”趙明臻頓了頓,隨即頤指氣使地道:“本宮自然是有事找你,你過來!
取暖的爐子上燙著茶水,燕渠正要給她倒一杯,聞言動作一頓。
她的語氣有一股奇怪的莊重,他不解,但還是端著茶走過來了。
“粗茶,長公主若喝不慣,暖暖手也好!
趙明臻沒拒絕,接過了他送上的熱茶。
微涼的指稍無可避免地擦過了他的手背,燕渠下意識攥了攥空出來的手心,緊接著,卻聽到她一字一頓地道:“把衣裳脫了,本宮要檢查!
好匪夷所思的一句話,匪夷所思到燕渠以為自己聽錯了,訝異地抬眉看她,幾乎是反問:“長公主?”
話一出口,方才還有些猶豫的趙明臻反倒理直氣壯了起來。
她雙手捂在熱乎乎的杯壁上,眨巴著眼看他:“快些呀,這里也沒有旁人——把衣服脫掉,我要檢查,看看你是不是又添了新傷!
雖然往來信件中,他不曾提起自己受過傷?伤芮宄@人是個鋸嘴葫蘆,即使受傷,沒缺胳膊斷腿到上不了前線的程度,也是不會上報的,更不會賣慘。
說到底,趙明臻還是很在意那個他中箭了的夢。
燕渠臉上的神情,隨她這一句話變得非常精彩。
“長公主的意思是……”他揚起了鋒利的眉梢,眉宇間忽然展露出一點微妙的攻擊性:“擔心臣受了傷?”
趙明臻哼了一聲,以問作答:“你是本宮的人,上上下下若有損傷,難道不是本宮的損失嗎?”
她雖嘴硬,到底還是在擔心他,燕渠聽了卻高興不起來。
本宮的人。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她先前,管她那府上的侍衛,也稱作是本、宮、的、人。
他像是喘不過來氣似的,提著自己的衣襟擰了一把,隨即別開臉道:“長公主的人不少,臣的軍中也有幾位!
趙明臻聽得出他話里酸溜溜的味道,卻沒有哄他的意思,反倒一口應下。
“燕將軍提醒得對,他們在軍中立功,也算是給公主府長臉,本宮是該好好賞賜一番,現在就去把人找來!
說完,她放下捧著的熱茶,側過身,作勢要走。
只是還沒邁出幾步,身后的男人,忽然就從背后抱了過來。
“你……”
趙明臻的眼睫一顫,還來不及反應,他那鐵一般的堅硬臂膀,已經在她
肩上收得很緊,叫她掙脫不得了。
她進這帳中還沒一會兒,斗篷上的碎雪都未融,身上還裹著寒氣,因此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屬于燕渠的灼熱氣息,是如何無孔不入地將她包裹。
他貼在她耳邊開口,聲音低沉:“可長公主沒去找他們,卻是來找的我,不是嗎?”
作勢要走,本是為了拿捏他,結果卻反被他拿捏了回來,趙明臻哪里忍得,咬著牙,立馬就踩了他一腳。
她穿著一雙羊皮靴子,這一下踩得又實又重。
身后的男人卻沒有發出吃痛的聲音,更不松手,只把她箍得更緊。
趙明臻掙扎道:“你做什么,燕渠!你松開我!”
因為埋在她頸間,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悶:“別走。長公主,別走!
聞言,趙明臻擰了兩下橫在她肩前的胳膊,沒好氣地道:“你說不走就不走,憑什么?”
身后的男人還是不說話,只低下頭,把臉埋在了她頸窩里,蹭了蹭。
不是,一年沒見,這人怎么變成這副作派了!
趙明臻被他蹭得毛骨悚然,在他懷里扭了扭,勉為其難道:“你……你松手,我不走還不行嗎?”
燕渠附耳問她:“當真?長公主不去找旁人了?”
趙明臻動作一頓,卻是不掙扎了。
她垂下眼簾,輕聲呵斥道:“你總是在逼問本宮的心思!
“那你呢,你對本宮又是什么心思?”
攏著她的男人驀地一顫。
她的手輕輕握在了他的手臂上,卻是在試圖推開他:“你連一句想我都不肯說,還要我怎么樣?”
連她這樣不坦率的人,都舍得敷衍地在信里說一句有一點想他,他卻吝嗇得很。
伏在她頸側的男人似乎閉上了眼。
她感受到了,他的睫毛輕輕擦過的觸感,細微的,濡濕的。
“想……”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喑啞極了:“我怎么會不想你!
“還有呢?”
趙明臻卻不肯放過他,繼續追問。
第57章 第57章若隱若現的肌肉輪廓
偌大的軍帳內,一片寂靜。
側耳去聽,只能聽見心跳,映合著帳外大雪紛飛的聲音。
燕渠艱澀道:“臣是什么心思,長公主難道不知曉么?”
趙明臻輕哼了一聲,朝另一個方向扭過臉去:“不知道。你不說,本宮就什么也不知道!
想讓她去猜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做夢。
束在她肩頭的桎梏松開了。
燕渠退后兩步,在她轉身看過來之前,緩緩垂下了眼簾。
他何嘗不想宣之于口。
然而表露一點心意和好感的后果,就是那一紙要和他劃清界限的契約。
他雖然不知道,她要他簽下那些荒唐的“不許”是因為什么,但是本能地猜得到,是因為他靠得太近,近到……讓她有所察覺。
即使后來,因為情香的緣故,她食髓知味,又朝他貼了過來。
可那些時刻的相擁,卻并不與感情相關。
燕渠的喉結滑了一滑,聲音透著一股難言的喑。骸伴L公主明知道,臣是因為什么不敢!
她怎么就明知道了?
聞言,趙明臻皺起秀麗的眉梢,下意識就要反駁他:“你胡……”
只是話還沒說完,她仿佛也想起了那紙留在京城的契約,神色一恍。
她好像,是推開過他。
趙明臻極為難得地有一點心虛,但在氣勢上,她是半點都不肯輸的,只嘟囔道:“此一時彼一時,最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你還計較這個,小心眼!
燕渠不說話,只抬著烏漆漆的眼瞳,直勾勾地看著她。
趙明臻受不了他這樣看著自己。
分明是一副冷峻的面孔,卻露出這樣可憐巴巴的表情,給誰看!
她抿了抿唇,賭氣般問道:“你光說想我,可你都沒有告訴我,到底有多想我。”
反正今天,不管是什么答案,她總是要一個的。
燕渠垂了垂眼,回答的聲音很輕:“很想!
……真的很想。
今日在驛館前,看清使臣是她的時候,他幾乎欣喜若狂。
他原以為,悠長的時間、和漫長的距離,都足以消弭那些喑啞難言的情愫。
畢竟,他從來也不是一個感情豐沛的人。
——當然,這其實未必是一個優點。人活于世,有時候總要有一些值得沉溺的東西,才能過得更值得一點。
可是離開京城后的日子里,她的輪廓卻并沒有模糊,反倒在他的記憶里,變得越來越明晰。
不論是新婚夜搖曳的大紅花燭,還是馬背上她高舉圣旨,留下的驚鴻一瞥。
一遍又一遍的想念中,他認清了自己的感情。
那兩個字雖輕,卻很鄭重。
趙明臻一下子就熄了火。
真奇怪,不善言辭之人認真說點什么,反倒顯得格外真誠。
她抿了抿唇,試探性地朝燕渠伸出指尖。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卻沒有動。
見他沒有拒絕,趙明臻輕輕撫上了他的眉骨。
她的指尖微涼,燕渠的眼睫顫了顫,緊接著,便聽見她柔聲道:“聽到了。”
“我聽到你說,你很想我!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是山腰間環繞的云氣,勾得人想要穿過它,去看山頂之上的風景。
明明是他自己才說的那兩個字,可聽她復述一遍,燕渠卻又有些微妙的……難為情。
趙明臻本就抬眸打量著他的眉眼,這會兒更是將他細微的表情看得分明,不由輕笑一聲,道:“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燕將軍現在想收回去,可來不及了!
她嫣然的唇角微翹,看起來很好親。
燕渠眼神一晃。
他克制著親上去的沖動,捉了她摸在他眉骨上的手,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趙明臻眨了眨眼,沒說話,等他說下去。
“不會的!毖嗲]上眼,把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道:“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他其實不怎么會說話,每個字眼都是拙樸的。
可感受到掌心下心跳咚咚,趙明臻的心,卻還是跳漏了一拍。
她底氣不足地哼了一聲,用力把手抽了回來,微紅著臉道:“算你識相——不扯這些了,正事還沒做呢!
這人想她都舍不得寫在信里,受傷了肯定也都是藏著掖著,肯定也不會好好照顧。
燕渠當然知道她說的正事是什么——裝傻都不可能了,因為她的手已經毫不客氣地攀扯上了他的衣襟。
他有些遲疑,試圖去控制她的手腕:“戰場上,磕磕碰碰都是難免,長公主不必如此記掛,臣……”
他何時有過這樣吞吞吐吐的時候,分明就是在心虛!
趙明臻瞪他:“你快脫,不然本宮現在就叫軍醫來!
說著,她已經把他按進了一旁的圈椅里。
好吧,她已經來軍中了,瞞也瞞不住。
燕渠輕嘆口氣,坐直了,從領口處開始解了起來。
他不怎么怕冷,即使在這樣嚴寒的天氣里,出門也不過多披一件氅衣,身上穿得并不厚重。
沒一會兒,就解得只剩下一件貼身的中衣了。
中衣輕薄,被洗得微微有些泛黃,已經能透出若隱若現的肌肉輪廓。
趙明臻皺著眉,連鼻尖也皴起,似乎是等不及了,徑直伸手去解他最后兩粒袢扣。
燕渠有些難以忍受,她在這樣明亮的光線下,直面他的傷疤,眉眼間的神色變得越發不自然。
“都是些舊傷。臣的身軀丑陋不堪,別嚇著長公主才是!
趙明臻動作一頓,蹙著眉看他,語氣很兇:“為什么要這么說自己?”
燕渠被她兇得一愣。
她似乎也自覺語氣不好,抿了抿嘴,沒有說下去。
單薄的中衣很快被她解開,露出了底下健碩的男性軀體,寬肩窄腰、肌肉分明,很有力量感。
他是不怎么容易曬黑的體質,平素規規矩矩掩蓋在衣料下的皮膚,在帳中燃得極盛的燈火下,呈現出一種偏淺的麥色。
每一寸都生在趙明臻的審美點上,她卻無心欣賞,眼睛只盯著他的腰腹,一眨也不眨。
“你騙我!彼蛔忠活D地道:“這不是舊傷!
側腰往上的位置,有一處顯然是剛愈合不久的傷口,皮肉微凸,泛著不均勻的肉粉色。
她記得很清楚,他離開京城時,這里是沒有受傷的。
而且……看傷口的形狀,當真是中箭了。
已經被她看見了,燕渠此刻反而還算坦然:“只是誤中流矢,長公主別擔心,沒什么威力,已經好全了!
“什么時候的事?”
“兩個來月前,打掃戰場的時候!
見趙明臻的視線緩緩下移,大有把他褲子也扒了檢查一番的意思,燕渠肩膀一震,迅速拉著中衣兩邊的衣擺,把自己遮上了。
“是當真無礙,長公主!彼猿暗溃骸拔淙诵悦p賤,這點小傷,不算……”
她卻忽然呵斥道:“閉嘴。”
燕渠系著中衣系帶的手一頓。
“丑陋丑陋丑陋、輕賤輕賤輕賤……”
趙明臻像是把自己說生氣了,拿了旁邊他脫下來的衣服就往他身上砸:“本宮不許你這樣說話。”
燕渠游刃有余地接住了,隨即挑了挑眉,反問道:“長公主……難道不這樣覺得?”
他自知與她云泥之別,也知道她嫌棄他出身低微,不通情趣。
這些事情,他早就在反復掙扎中接受了。
他居然一直這么想她!趙明臻的瞳孔都放大一瞬,幾乎想給他兩拳,可想到他這一身傷,卻又不知道該往哪下手。
她側過身去,深吸一口氣,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本宮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你我在紫宸殿外第一次見面,那時我是與皇帝話趕話說到那里了,并不是真的厭惡你!
“你身上的疤痕,我也沒有嫌棄過,這些都是你保家衛國留下的烙印,是你的一部分!
說到這兒,趙明臻又覺得全是好聽話,太便宜他了。
想想他方才那副不把自己命當命的態度,她又咬牙切齒地道:“反正,你現在是本宮的駙馬,除了本宮,誰都不許看不起你,你自己都不行,聽見沒有?”
她的話跟冷刀子似的,一把一把往他心里戳,可等燕渠做好準備,一句一句地接下了,卻發現,那根本不是刀子,而自己的心,更是早就軟作了一團春水。
她說……
她不曾厭惡過他。
燕渠幽深的瞳孔微顫,隨即站起身,道:“是我誤會了,我該給公主賠罪。”
把話說開了,趙明臻的心情倒是漸漸平復,不過她還是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慍道:“你是該賠罪,還有隱瞞傷情的事情呢!本宮過兩日有空再找你算賬。”
她雖這么說,心里卻惦記著使團里的御醫——她此番成行,徐太后都擔心得不行,給她配了一串隨從,衣食住行無不包含,就連御醫都配了仨,連黃監正都給她打包上了!
趙明臻一開始是想拒絕的,不過一想燕渠在這邊,邊關又缺醫少藥的,還是帶上了。
燕渠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猜不到她在想這個,見她真要走了,終于還是沒忍住,握住了她的手腕。
感受到腕上傳來的溫厚觸感,趙明臻下意識垂眸,旋即又揚眉看他,明知故問道:“燕將軍這是做什么?”
“外頭風雪太大,長公主不若……”
他試探的話還沒完,帳外,倏而應景地刮起了一陣狂風。
風聲凄厲,像是野鬼哭嚎。
軍帳中的燭火,都隨著風聲顫了顫。
猝不及防的,趙明臻還真有些被嚇到了。
怎么比她來時風雪還要大?這么大的風,別把她連人帶斗篷一起刮走了吧……
其實在這里休息也不是不行。燕渠雖然是個粗人,沒什么講究,但這大帳內,倒也還算干凈整潔。
和談之事緊切,在路上不方便,所以今日一到驛館,就去洗沐、更換衣物了,這會兒倒頭就睡也行。
她猶豫片刻,還是道:“不行,你這兒地方太小了。”
她剛剛打量的時候就看過了,很窄很窄的一個床榻,絕對不夠躺兩個人的。
燕渠握在她腕子上的手下移了一點,揉了揉她的手心。
他聲音誠懇,目光灼灼:“臣可以和在公主府時一樣,打個地鋪!
趙明臻被他這一下揉得手心都有些發麻。她驀然抽回手,捂著它道:“你……”
風似乎吹得更緊了。
——
帳中的燭火很快被吹滅了。
趙明臻脫了外衣,緩緩躺下。
見燕渠果然規規矩矩地要去他的地鋪上,趙明臻咬了咬唇,還是道:“你別睡地上了,太冷了。”
這里到底不是公主府,而是苦寒的北境,即使生了爐火,她脫衣服的時候都覺得很冷。
這兒更沒有地龍,鐵打的人,也架不住在地上躺一宿吧。
燕渠動作一頓,在黑暗中朝她挑了挑眉:“那臣睡哪兒?”
趙明臻踟躕片刻:“其實也不是很窄,這榻……你上來,我們擠一擠!
第58章 第58章“那……臣來服侍公主。……
趙明臻又開始懷念公主府的大床了。
又寬又大,躺七八個她都綽綽有余;木料也是精挑細選的,睡覺的時候能聞到安神的木質芬芳;被褥更是香香軟軟,每天都有婢女為她熏好。
而現在這張床……
盡管燕渠動作放輕了,她還是聽見身下,發出了一聲可疑的吱呀。
“會塌嗎?”
趙明臻小心翼翼地往里靠了靠。
眼見她都要懸空掉下去了,燕渠眼疾手快,把她一把撈了回來。
“塌倒是不會,就是楔得不太結實!
只是這么一撈,她的腦袋完全就枕在他的胳膊上了。
燕渠還在思忖,要不要把她重新放好,結果趙明臻已經心安理得抓著他的胳膊當枕頭,側過來躺好了。
她甚至還催促他:“快點,該睡了。”
燕渠就著她的姿勢側躺下,道:“臣還以為,長公主會很不習慣。”
即使他是主帥,這軍帳中的條件也非常有限,又或者說,整個北境,能比得上她公主府的宅邸,恐怕都難找。
趙明臻剛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在黑夜里閃著亮晶晶的光:“你知道我從京城趕過來,花了多久嗎?二十一天!”
那確實是非常辛苦了。
燕渠沒忍住,抬手輕輕攏了一把她的頭發。
怪不得她兩腮上的肉都瘦了下去,下巴也變得尖尖的,叫人看著心疼。
也不知是他動作太輕,她沒有察覺,還是她察覺了也沒抗拒,總之,她繼續說了下去。
“我都要顛散架了,白天趕路辛苦就算了,有時晚上落腳的那驛館,簡直……還不如就地扎營的時候。”
燕渠低聲附和:“可以想象!
也怪不得她連這矮榻都能接受了,想來是有前面更惡劣的環境做對比。
趙明臻靠在他大臂上嘟囔:“要不是有要事在身……”
她雖說著該睡了,但看起來并無睡意,顯然是到了新環境的新鮮勁還沒過。
燕渠其實和其他人一樣有些好奇,于是問道:“此番和談,陛下怎么會派公主來?”
她自小便養尊處優,出過最遠的門,大概也就是游獵去京郊;從前涉及的政治活動,也多是以“太子姐姐”這個身份參與的。
趙明臻沒回答,燕渠以為是自己問得唐突,垂眼去看臂彎里的她是什么表情。
結果正好看到她伸出食指,審慎地、往他胸口戳了戳。
燕渠:……
察覺到男人的沉默,似乎還在低頭看她,趙明臻動作一頓,卻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地又戳了兩下。
她倒打一耙:“誰叫你離本宮這么近的!
飽滿的胸肌都快貼她臉上了,戳一下怎么了!
她刻意胡攪蠻纏,想來是因為行程的目的,不便告訴他了。
燕渠心下微黯,也沒追問,只微微昂起頭,用下頜
去貼她的發頂:“可我還想更近一點!
被她逼出了點真東西之后,這嘴硬的死男人總算是能張嘴了。趙明臻鼻子出氣哼了一聲,卻也順著他的動作,往他身上又靠近了一點。
她這駙馬的臂膀,靠著倒是很叫人安心呢。
明明此刻帳外風雪聲聲,臥下的這張矮榻也不甚牢靠。
“不只是皇帝的意思!彼N在他胸口說:“我自己也想走這一趟。”
燕渠本已經閉上了眼,聞言,不由緩緩抬眸道:“長公主主動要來?”
“是呀,但你可別自作多情,我不是為了你來的!
燕渠本還沒有這么想——或者說也不敢這么想,但聽她這么一說,反而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頭發,促狹地道:“好。臣知道了,長公主絕不是為了臣來的!
趙明臻撇了撇嘴。
她確實不是為了燕渠而來,這世上還沒有一個人,值得她這樣千里奔襲,但是來的路上,想到北境有他在,到底還是踏實不少。
“烏爾霄汗國想要議和,這個使臣的身份就不能太低,否則顯得我們大梁沒誠意。算來算去,本宮的身份最合適了!
“而且……”她頓了頓,眼中有夜色也掩藏不了的神采:“使臣持節,本就代表著一種權力。在離京之前,在我長公主的身份以外,還額外被加封了鴻臚使的官職。”
她毫不避諱地在他面前展示權欲與野心,隨即又問道:“對了,這次的和談,身為主帥,你有什么想法沒有?出于局勢,有沒有一定要咬死讓他們接受的條件?”
雖然在離京前,該商定的都和皇帝商定了,但具體的情況,還是要根據前線的實際來。
確定要在這種時候談公事嗎?
燕渠沉默一瞬,還是答道:“北狄的萬俟浚必須交給我們!
趙明臻思忖片刻,問道:“他很危險嗎?還是說這些年在戰場結的仇太深,要殺了他告慰北境軍民?”
“不只是!毖嗲c她解釋:“北狄是我們的叫法,實際上,是由大小多個部落聚成的!
“讓他們凝聚在一起的,是他們部落共同信奉的神教。這個萬俟浚是他們的神子,也正是因為他的身份,他才對先后逃到烏爾霄汗國的北狄人有號召力。”
來之前,趙明臻也狠狠惡補了北境的局勢。她若有所思地道:“明白了。得絕了所謂神教的傳承,才能真正防止北狄卷土重來!
“來之前,皇帝的意思也是,我們大梁接受的,必須是‘烏爾霄’的和談,而不是‘北狄’的。要烏爾霄承諾……”
還沒說完,趙明臻的話音卻戛然而止。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有東西正威脅著她。
她的瞳孔驀地一顫,下意識往后靠:“等等,你做什么!”
一回生二回熟,燕渠熟練地把她撈回了自己胳膊上,隨即用一種很無辜的語氣說了實話:“長公主這可就冤枉臣了,臣明明什么都沒有做。”
“我在說正事!”趙明臻據理力爭,只是整個人都在他懷里,據理力爭也顯得底氣不足:“你居然……不知廉恥!”
燕渠默不作聲,只把她往懷里塞。
他不覺得有什么好辯解的。
再清正的男人,在看到自己的妻子時,也難免會有些不堪的肖想。
何況此時溫香軟玉在懷,她完完全全蜷在他的臂彎里,還把一雙冰冷的腳,肆無忌憚踩在了他的腿肚子上。
趕在自己被他的胸口悶死之前,趙明臻雙手捂住臉,掙扎道:“不行,你都沒有……”
掌心下,臉已經紅得要爆炸了。
她自己最清楚,她其實也……
分開了這么久,她自然也是想的。所以在離京之前,她悄悄帶上了新婚前準備了但是沒有用上的鰾綃。
但是今夜來找他,她絕對不是為了……這一趟過來,就沒帶那玩意兒!
而燕渠不知道今天迎的使臣是她,也不可能提前吃好藥預備上。
她的“不行”,抗拒的顯然不是他本身。于是燕渠心安理得地摘開了她掩面的手,低下頭去吻她。
早就想親她了。
從她踏進這座軍帳起,他就很想把她押在懷里,親得亂七八糟。
現在,他確實也這么做了。
她滾燙的臉頰貼著他,被他吻得輕喘連連,即使他松開,也要微微啟唇才能呼吸,而原本生硬地抵在他心口的手,更是早沒了力氣。
趙明臻心跳很快,可是眼前的男人顯然卻并未饜足,察覺到他又要展開一輪新的攻勢,她用最后的理智,努力推開了他一點。
“不可……你再這樣唐突,本宮、本宮真要生氣了!
說到后面,她幾乎有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如果他真的敢不顧她的意愿,今晚過后,她絕對要把他的皮剝了!
他似乎真的被她斥退了些,隨即松開了扣在她腰間的桎梏。
只是還不等她舒一口氣,已經支起身的燕渠,忽而又朝她俯身過來。
他溫柔地扣住了她的一雙手腕,去吻她的唇角,而后輕聲道:“那……臣來服侍公主!
第59章 第59章如此溫馴地在她身前俯首……
帳外,呼嘯的風雪聲依舊。
燕渠壓低了嗓子說話時,聲音很蠱。
等趙明臻糊里糊涂地明白,他在說什么之后,事情儼然不受她的控制了。
“你……你怎么可以這樣……”
帳中沒有點燈,但是氈簾并不嚴絲合縫,會有雪光溜進來。
趙明臻別扭到根本不敢看他,可是被子早不知道蹭到哪去了,她只好擰著自己,像鴕鳥一樣,試圖把臉埋進枕頭里。
這是軍帳,并不是溫暖的公主府,未得衣料掩蔽的雪膚很快就感受到細微的涼意。她想蹬他,反倒被他架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燕渠俯視著她,單手抓著她一雙腕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蘊滿了攻擊性:“別動,長公主。”
“你還管起本宮來了!”他的眼神好像要吃人,趙明臻不自在極了,勉強虛張聲勢了一句,聲音便軟了下來:“你別……”
話沒說完,他又俯身親了過來。
拒絕的話被堵了回去,炙熱的吻讓她忽視了奇異的飽脹感。這一次他放過她放過得很快,輕松得逞之后,抬手送到她眼前,附耳與她道:“你瞧!
他的語調里,夾雜著一絲上不了臺面的雀躍——
這片雨澤至少說明,他與她之間,不是他一廂情愿,不是嗎?
她眼尾都燒紅了,破罐子破摔地閉上了眼:“你要么就快點,別磨磨唧唧的!
“好!毖嗲p笑一聲,貼了貼她發燙的面頰,“殿下金口玉言,臣自然遵旨!
能不能不要在這種時候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
她悲憤極了,想咬他一口——最好是見血的那種,而他像是察覺到了危險,忽然松了她的手腕,連肩膀也沉了下去。
她看不見他的臉了。
意識到即將發生的某種更逾矩的可能,趙明臻的瞳孔劇烈地閃動了起來,渾身上下的骨頭都繃緊了。
她本能地想要抗拒,脊背間卻因為這種可能,誠實地攀升起一股難以自抑的酥意——
明明在外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大將軍,此時此刻,卻愿意,如此溫馴地在她身前俯首。
“燕……”
看不見他,她心里沒底,啟唇想要喚他。
帳外又是一陣寒風驚過,燕渠自她戰栗的脛前緩緩抬眸,如有實質的視線,順著不見天日的皙白一路往上。
“是騎馬傷著了?”
他啞聲問她,有些粗糙的大手輕輕撫過那些快要擦破皮的地方。
趙明臻偷眼望他。
見他目光越發幽深,也越來越不像是愛憐,她心生懼意,不自覺抓緊了被單,乖巧地回答他:“坐車太慢了,趕不及。連騎了好多天的馬,腿上都擦破了,疼……”
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幾乎像是在和他撒嬌,她抿住唇收了聲。
太壞了,他為什么要在這種時候關心這些?總感覺,他是在刻意混淆這些接觸,與感情的界限……
可是在馬背上顛簸久了,經不起磋磨的、細嫩的皮膚磨得破皮泛腫,腿側是真的很痛。
復雜的情緒難以厘清,身體的感受卻不會騙人。趙明臻暈暈沉沉地想,別的暫且不論,但她好像、好像真的很需要,有人來給她上藥。
就像現在
這樣。
粗糲的觸感從痛處傳來,一路碾轉到谷實。溫熱、濕濡,卻又有一點清涼,像是薄荷味的藥膏,用掌心的溫度化開了之后,輕輕勻在了上面。
她的所有感受,似乎都是可以被眼前這個男人包容的,不論她有多么任性驕縱。
他這般賣力,她是不是也該給他一點甜頭?
她仰著秀頎的頸項,迷迷糊糊地想著,攥在被單上的手松了,朝他的發頂伸了過去。
她輕輕捋著他的頭發,一聲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仿佛一種獎勵。
意識漸漸混沌,恍然間她已經分不清楚,她是想他、想要他、還是想要去喜歡他。
……
趙明臻睜眼時,天光只乍亮了一點。
她睡得很好,張嘴就是一個飽足的哈欠,一收下巴,見某人的胳膊還是墊在她腦袋下面,安安穩穩地又合上了眼眸。
燕渠從背后擁著她,頜骨貼在她的后腦勺上,她的小動作,自然是都能察覺的。
“醒了?”
他湊得更近了些,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
“沒有。”趙明臻閉著眼睛亂答,緊接著卻“嘶”了一聲,掙扎著支起身:“頭發!你壓到我頭發了!”
她的頭發生得很好,烏黑濃密,卻不顯厚重,披散下來的時候,和山水畫里的潑墨一般。
燕渠見過幾回她在睡前倒騰她這寶貝頭發,聽到這聲驚呼,很有眼力見地退開了些。
趙明臻攏順了自己的頭發,才舍得回頭看燕渠一樣。
只是一想到昨晚的荒唐,她又不自在地別開了視線,不去看他高挺的鼻梁,還有那鋒利的薄唇。
“你倒是神清氣爽呢,燕將軍。”
她不無憤憤地想,舒坦的明明是她,他都沒有……也不知道在高興些什么!
燕渠起得很利落,還把衣桁上她的衣服拿了過來,聞言挑眉道:“昨晚,長公主不是這樣答應我的!
他怎么好意思提昨晚的?
吊著她哄著她……讓她答應他的要求!
趙明臻捂住耳朵:“好了好了,叫你燕渠就是了,不知道以為你的名字多好聽呢,巴巴地求我來叫!
燕渠的動作很快,兩句話的功夫上衣就穿好了:“好聽有什么用?長公主疊聲叫臣的名字時暢快,不就夠了?”
臉頰又開始燒燙了,這會兒可不比晚上有夜色遮掩,趙明臻萬不肯繼續丟臉,于是努力轉移話題,辯駁道:“我就叫‘燕將軍’怎么了,你還一直喊‘長公主’呢!
……等等,好像掉到他的圈套里了。
趙明臻一驚。
果然,這個戰場上用兵如神的男人勾唇笑了一下,圖窮匕見:“臣聽說,長公主有一個小名!
似乎是臻臻什么的……
趙明臻訝道:“你怎么知道?”
“婚前太后單獨召見,聽她順嘴說了一句!
趙明臻垂眸摸著自己的發尾,不肯答應:“小名都是長輩喊的,你喊了怎么算?不行。”
燕渠往榻前走了過來,試探地道:“那……”
趙明臻現在有點不想看到他的臉——一想到他用這張冰山般冷峻的面孔干了什么,她現在都想要尖叫。
她坐在榻邊扭了扭腰,道:“名字取出來就是讓人喊的,本宮從來也沒不許你喊!
這是同意了?
燕渠輕抬唇角,聲音中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明、臻。”
見他躍躍欲試,似乎還想再喊,趙明臻別扭道:“聽到了聽到了,你念經呢!
之前她偶爾也會連名帶姓地喊他,并不覺得有什么。
可這會兒,她卻驀然發覺,喚彼此的名字——特別是她女兒家的名字,似乎是一件比床笫間的琴趣還要更親密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不自在地囑咐道:“只許你在沒人的時候這么叫,聽見沒?”
能偶爾喊兩聲,燕渠已經很滿足了,聞言只低笑道:“我自然記得。無論人前人后,長公主依舊是臣的長公主!
——
白日里,還有不少正事要干。
趙明臻身份高貴,烏爾霄這邊派來求和的使臣只是一個中層將領,不夠格見她——當然,這座汗國的頭領也不可能冒著風險進入到大梁的掌控內。
在得知大梁長公主作為天子特使來到的消息后,兩方就開始互派使節,商議要在中間地帶扎營搭臺,以待見面。
烏爾霄那邊自然是急切的,他們被扣在了這里,只被燕渠這邊放走了不到十之三四的兵員,糧道被堵截后,完全靠的是之前省下的糧草,都開始宰殺戰馬了。
大梁這邊好些,但是也好不了太多,雖然暫時停戰,但是這么多異族甲士屯兵在此,晚上做夢都得留一個眼睛出來,同樣要花費人手與精力。
相對來說不同的,其實是士卒心氣上的區別。
一邊是千里奔襲來吃癟,拉鋸一年也沒討到好,一邊是保家衛國收復失土,雖然打得艱難,可總算是穩住了勝果。
在烏爾霄的大力促成下,再加上大梁這邊也不想拖到過年,兩方會洽和談的時間,很快就定在了三日后。
這幾日,趙明臻忙得團團轉,盡管此行帶了很多屬臣,也有禮部的官員隨行,有的是人給她做雜活出主意,但是真到拍板定責的時候,還是得她來權衡。
燕渠同樣沒得好歇。局勢如此劍拔弩張,和談只是烏爾霄不得已做下的抉擇,始終要提防他們反咬一口。
盡管搭臺的地方更靠近大梁的掌控范圍,還是要加緊布防,以防萬一。何況,還事關趙明臻的安危。
他唯一能松口氣的時候,就是這幾日晚間。
趙明臻把使團里的御醫派了過來,盯著他好好治傷調養。
燕渠對自己的身體其實并不是很在意;蛘哒f,武人見慣了生死,在這方面總是要麻木些。
皮肉長好了就是萬幸,至于會不會隱痛,日后又會不會牽扯到哪里,他是沒有興趣去管的。
但是那晚趙明臻扒了他檢查時,露出的生氣實在是叫他不敢不依從——總感覺他要是再說一個不字,她真能給他一拳。
不過,他也不是陽奉陰違的人,何況她如此關切,就都依她安排的去做了。
雖然他其實還是騙了她。
戰場上穿著甲,若只是流矢可擊碎不了。是有北狄的刺客,藏在尸體堆里,趁打掃戰場時,朝他發弩。
他結下的這些血海深仇,除非他死,否則只要還有一個北狄人活著,就都是到不了頭的。
一眨眼,就到了約定的和談之期前的最后一個夜晚。
趙明臻召集所有人,最后確認了一遍有關的事宜。
燕渠是此戰的主帥,自然也在場。她卻和之前一樣,一眼也沒多瞧他。
倒不是她有心疏遠,只是燕渠在外表現得越威嚴冷肅,她越是會想到三天前的那晚,他貼附在她耳邊,那些不正經的踽踽私語。
其實燕渠此刻心情也差不多。
趙明臻在人前越是高高在上,展露出長公主的氣度,他便越忍不住想起,高山上經久不化的皚雪,是怎么融在了他掌心。
連私下里交談的時間都沒有,這樣的場合顯然不適合想入非非,所以兩人很默契地,回避了彼此的目光。
只是兩人這副對彼此避若蛇蝎般的態度,落在有心人眼里,顯然就是,長公主與駙馬感情不睦了。
臨陣前的商議結束后,趙明臻正要離開,身后,卻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長公主——”
趙明臻頓足,回頭看到一張這幾日還算臉熟的面孔,不無訝異地道:“聶公子可有要事?”
意思很明顯,那就是若無要事,他就可以閉嘴了。
聶聽淵朝她拱了拱手,恭謹地垂眸道:“
明日就要和談,本不該來擾長公主,只是……”
趙明臻素來是急性子,見他賣關子,連敷衍的興趣都沒有,轉身就走。
聶聽淵神色一僵,繼而快步趕到她身側,道:“長公主請留步,實在是事關燕將軍和明日的和談,我今日,才貿然……”
趙明臻眉心一跳,終于是抬眼,正視向他:“明日的和談,與北境軍民自然都有關,你單拎燕將軍一人來找本宮,是什么意思?”
聶聽淵溫雅地笑笑,做出了“請”的手勢:“事涉機要,長公主若想聽……不若,隨我移步片刻!
第60章 第60章好好看看你
趙明臻雖未挪步,可也沒有徑直離開,聶聽淵保持著笑容,繼續加碼道:“陛下為長公主與燕將軍賜婚,也有一年多了,只是不知,長公主對他的了解有多少呢?”
趙明臻的眼神終于落在了他身上,卻是道:“相比燕將軍,本宮對聶公子,更不熟悉!
她對此人的了解,除卻當年的舊事,便只有去年宮宴后那場尷尬的相遇了。
也不知是不是這第一回見面的場合與時機不對,在那之后,她再見到此人,心下再泛不不起一絲對當年那個英雄的微妙漣漪。
聶聽淵則道:“我如何不論,燕將軍可是長公主的枕邊人。枕邊人不知底細,長公主不覺得……有些可怕了嗎?”
趙明臻眉梢微挑。
這人像是打定了主意,非叫走她不可……
和談當前……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清楚的是,對于這場和談,聶家表現出的態度始終都很模糊曖昧。
一方面,聶家的部曲確實也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消耗良多;另一方面,聶修遠野心勃勃,想要割據一方、徹底擺脫朝廷控制的心思始終未變,天下太平,不會是他所期望的。
“聶公子與本宮有正事相商,何必躲躲藏藏。”有先前的教訓,趙明臻自然不會隨他單獨離開,揚手與跟在她身后的越喬道:“把營帳附近的人都請出去,我們就在這兒聊!
說話的功夫,趙明臻已經自顧自又坐回了剛才的位置,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水,還如法炮制地朝聶聽淵示意了一個“請”的手勢。
她神情矜傲,道:“明日便要和談,本宮只有半炷香的時間。聶公子,請吧!
想牽著她的鼻子走,那是不可能的。
聽與不聽,主動權在她的手里。
局面沒有朝聶聽淵想要的方向發展,他的表情有一瞬僵硬。
這位長公主,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好拿捏。
見狀,他很快收斂神色,沒再賣關子,直截了當道:“燕將軍的身世有異,故而今日來向長公主稟報!
趙明臻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燕將軍的家人,不是同你的親弟弟一樣,如今都在京城嗎?”
難道是要說燕渠并非燕家親生這件事情?
但本就是泥里刨食的出身,說句難聽的,再低還能低到哪里去?又不是什么高貴血脈,是不是撿來的,一點也不緊要。
聶聽淵打量著趙明臻的表情,見她眼神中有意外,心中便有了盤算:“看來燕將軍……是沒與長公主交底了。”
他注視著趙明臻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他并非大梁人士,身上流淌著的,是異族的血脈!
此話一出,營帳中忽然就靜了下來。
趙明臻的臉上,也終于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在說什么渾話?”
她原以為,這姓聶的暗戳戳地來找她,是想說些挑撥離間的話。
她心里也清楚,將軍的大義之外,燕渠自然有他殘忍的一面,只是從未在她面前表現過而已;
至于做駙馬的私德,他既然剖白過,而她也選擇了相信,就不會再去懷疑。
但是……
不論如何。
趙明臻很快平復下心情,冷冷道:“燕將軍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才率北境軍民吃下這一仗,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些污蔑詆毀的話,本宮不想再從任何地方聽見!
“若不是敬聶公子你也是英雄,否則,單憑你在和談的關口,這樣挑唆是非,本宮直接就可以治你的罪了!
她沒有追問,就定了性,倒是比聶聽淵預想得更果決。
“長公主息怒!斌@雷已經拋下,他反倒顯得不緊不慢了起來:“若非事關北境大局,我也不敢冒犯。只是……您想一想,如若這個消息傳揚出去,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趙明臻皺著眉:“說了這么多,你的證據呢?”
正因為知道這個事情若是真的,會掀起多大的風波,所以她才想都沒想,就要扼住聶聽淵的這個說法。
聶聽淵繼續道:“燕將軍并非那戶人家的親子,此事雖知者寥寥,但也不算太機密!
“只是聽聞燕將軍將尚公主之后,我想著這些年,蒙長公主恩賞頗多,便著人查了查當年的事情!
趙明臻瞥了一眼旁邊快燒了半炷的香,不耐煩地道:“直說你的證據。”
她是記恩的人,也可以說是,不愿虧欠別人。
那年得以免于和親之后,她沒有忘記這份恩情,四時節禮,都會有一份從公主府送來北境。
但她現在并不相信,眼前這人會因為這種原因去調查燕渠,無非是托詞。
聶聽淵繼續道:“他被燕家收養的確切時間,已不可考。北境失去孩子的父母、又或者失去父母的孩子,都太多了,一時間也找不到什么頭緒!
“可今年,與烏爾霄汗國的仗打了起來,倒叫我聽說了一件他們那邊的故事!
“據說,在二十多年前,他們那時的汗王,有一個王妃是中原女子。她思念故土,思念到發了失心瘋,把自己襁褓中剛生下的孩子,逐水放了出去,希望他能替自己看到故園的風景!
趙明臻略抬了抬眉,道:“本宮覺得,這個故事,更適合聶公子拿上驚堂木,去茶樓里說一說。”
仿佛志在必得一般,聶聽淵不以為忤,只繼續道:“故事自然是有美化的。這汗國的大王,自然不能說自己強擄女子,最后還沒有征服她,反倒叫她跑掉了。”
趙明臻冷笑一聲道:“你的證據,不會只是這個故事的時間,能對上吧?”
聶聽淵低眉笑笑,道:“我原也只當笑話,只是后來……又看見了幾張烏爾霄王族的畫像!
“至于其他證據……和談在即,長公主不若先放寬心。畢竟那烏爾霄的王子,明日就會到場,長公主見了,若心有計較,再來找我確認也不遲!
聽他這信誓旦旦的口氣,趙明臻的眉心蹙得更深了,道:“這就是你今天來找本宮的原因?”
她原想繼續反駁——
就算真的長得相像又如何,誰又不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單憑這一點根本不能說明什么。
但是……
他似乎手里還有其他的東西,與燕渠的身世有關。在套出來之前,也許虛與委蛇才是上解。
她把其他駁斥的話吞了回去。
聶聽淵依舊是那副溫和的表情,他拱了拱手,道:“是。燕將軍身份緊要,還請長公主仔細考量,以大局為重。”
趙明臻深吸了一口氣。
平心而論,如果、如果燕渠的身世,真如此人所說……那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最后,她只繃著臉道:“本宮是大梁的長公主,用不著你提醒,自然會以大局為重!
“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如果叫本宮在其他地方聽見了什么風言風語,也別怪本宮不講情面!
——
北境的夜色,比京城的要濃重許多。
明日便要與烏爾霄進行和談,盡管已經做足了準備,趙明臻心里,難免還是有些忐忑。
而聶聽淵說的那些話,更是叫她心亂如麻。
她沒有信,也沒有完全不信。
今晚沒有下雪,是一個晴夜。她睡不著,便想去下榻的驛館院中散一散——
驛館的人原不知使臣是長公主,在知道是她以后,把布置的規格還往上再提了提,恨不得把院子里的地都擦得一塵不染。
只是她剛要抬步,卻發現窗紙的角落上,有一道人影閃現。
她神色一凜,下意識抄起了袖中的短刀,喝道:“誰在外面!”
窗外的人影頓。骸啊俏,殿下!
是燕渠的聲音。
趙明臻松了口氣,緊接著,她皺著眉打開了窗戶。
“大半夜的,你不睡覺,來
我這里做什么?”
濃墨般的夜色中,燕渠與她對視一眼,旋即又別開了目光,道:“方才去軍營,再檢查了一遍明日的布置,回來時……剛好順路。”
趙明臻唇角輕抬,道:“好,順路。那你怎么順路到我墻根底下了?”
燕渠沉默片刻,還是誠實道:“有點擔心。”
趙明臻倚在窗臺上,把玩著短刀的刀柄,閑閑道:“我又不是草包,再說了,烏爾霄要是有膽子動手,也不會磨這么久了。”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是……
燕渠看見了窗臺上的那把短刀,挑了挑眉道:“長公主把它帶來了?”
不細看已經有點瞧不出來了,這是當時他贈她的那把。
她把原本隨意纏繞的牛皮換掉了,改配了一把正經刀鞘,刀柄上還鑲著寶石。
趙明臻沒抬頭看他,隨口道:“路途遙遠,帶著防身總是要心安一點!
她垂著眼簾,神色看起來有些懨懨的,燕渠以為她是困了,便道:“天不早了,早些睡吧,我先……”
見他似乎要走,趙明臻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他:“等等!
燕渠本也還沒抬步:“怎么了,長公主?”
趙明臻抿抿唇,朝他招招手,道:“你過來,我……我要好好看看你!